三國少年英雄記/少年江東 - 逸揚
文案:
寫三國闖三關,我為作者自豪。
這是一部長篇歷史小說處女作,作者的潛力很大,已經為長篇小說的尊嚴和文學地位做出了有價值的貢獻。
不必奢望一部純正的小說能蜂擁最多的讀者,不俗的書能入俗流,那是一種僥倖。
序 言(1)
赤皇吟•菡翁英珊
脂粉氣盛,浮華矯飾,美女成堆,不是社會的吉兆。貪財漁色,欲壑縱橫,乃民族精神萎縮之象。被現代化大潮席捲的現代人,初享物質文明,卻是滿腔燥熱,靈魂裡伸延著焦土。在此光怪的多元文化背景中,我用兩整天的時間,讀完三十六章《三國少年英雄記》,頓覺似有一股久違的清新之風,攜著春雨撲面入懷。近些年長篇小說“大豐產”,炒作也好,評獎也罷,大都是在“瓶頸”中折騰,趨附時尚,追名逐利,破壞了長篇小說的創作規律,大多不堪卒讀;對炒作最火的作品,也是僅含敬畏而已。《三國少年英雄記》給我留下的印象是:這不是一部香豔柔情、花嬌月媚的文字;而是一部禮贊青春壯麗、陽剛勃發、人性異彩的史詩性作品,一部有新視覺、新觀念、新意境的開拓性作品,一部煉意提旨、佈局巧構、塑人造句均為長篇歷史小說美學增光添彩且有較高審美價值的作品。這洋洋三十萬言的純正小說,超然脫俗而立,盡出於一位青年作者之手。大欲的時代偶見不俗,尤覺可愛。
三國百年史,人事冗繁萬端,至今仍是中國作家創作的富礦。在內容和形式上,前輩作家開拓了壯觀的局面,然而受歷史及學識的局限,他們的文學遺產各有千秋,永被後人說長道短。所以,當代人可以非常自由地將思路直通三國,完全解脫傳統的束縛,自信天賦鼎鼎,完成個性化的神遊。以反思、叛逆、批判的犀利目光,穿雲撥霧,上天入地,在三國時空裡穿透每一個“歷史細胞”,一攬三國精華信史。而後以浪漫之情懷、前衛之思想,莊嚴肅穆地分揀打磨遺珠,重新書寫更加貼近三國原生態的世相卷,在歷史的基石上虛構精美的藝術。這不是逃避當代現實,而是以歷史裝點現實,映照現實,批判現實,正視現實,反思現實,激勵現實,滋養現實。歷史小說的最高境界是再造嶄新的精神家園。正是作者有如此的信念和信心,才有了這部純正的長篇歷史小說。《三國少年英雄記》以雄健之筆,重彩濃墨繪東吳,淡彩精描寫魏蜀。以少年英雄周瑜、孫策為主要人物,向讀者奉現了別開生面的歷史畫卷,為長篇歷史小說創作提供了新鮮經驗。其中“千古一矩”一章及少年英雄之死,都寫得陽剛壯美,堪稱名篇。似是閒筆的孫仁出嫁,也寫得意超盎然,詩情悠揚,算得妙筆。
《三國少年英雄記》要用什麼樣的結構把東吳少年英雄的畢生業績、人格魅力寫得厚實光彩?這是考驗作者才情的第一關。作者要完成主要人物的塑造,靠得是三國社會大背景的烘托,把人物嵌在史中,更靠史料的匠心裁剪與藝術地表達,使人物形象凸顯出來。作者採取了“孔雀開屏式”結構,全書二百二十四節文字若二百二十四根孔雀翎,精煉精彩且有精確的位置,做為小說的骨架支撐組合一體,遂成為文學景觀。每節文學大體獨立,少有傳奇性,也不精意地巧設懸念。“孔雀開屏式”是高艱險結構,不是一般作家輕而駕馭的。這樣的結構勢必要求作者有相當高的文學語言功力。這也是考驗作者才情的第二關。
《三國少年英雄記》的文學語言老辣簡潔,有相當的可賞性。文白相兼,長短句雜陳,詩性與哲思加入,可大開大合,大放大收,成為一種剛柔並重、雅俗融合、敘事抒情描寫兼備的現代書面語。這也許是當代小說靠文學書面語言陶醉人得以自救的最佳選擇。在多媒體時代,沒有高水準的文學書面語言,就會葬送了長篇小說這種體制。當然,並不是說本書的作者已經有了爐火純青的語言,我只想說作者起步的基點很高,道路還很漫長。只靠編故事成不了大作家。大作家靠語言的張力深刻、精美而不朽。作者以三十萬字概括三國本事,大不易,然而作者老辣簡潔的文學語言做到了。
《三國少年英雄記》“孔雀開屏式”結構,最需要細節描寫來出彩。這是考驗作者才情的第三關。歷史小說要害不在於七實三虛或七虛三實,但凡小說,一定是靠虛構特立獨行,不重複別人。對於這部小說來講,細節描寫關乎成敗。作者似乎尚未認清此作這一最核心的問題,作品裡雖然有不少令人激賞的細節,已明鮮起到使人物形象神采飛揚的效果,大大提高了作品的文學性,但還是覺得精彩卓絕的細節描寫相對少了許多。如果作者能多巧構一些細節出來,多一些意象,多一些神來之筆,這部書的文學性還會有很大提高。
序 言(2)
寫三國闖三關,我為作者自豪。這是一部長篇歷史小說處女作,作者的潛力很大,已經為長篇小說的尊嚴和文學地位做出了有價值的貢獻。不必奢望一部純正的小說能蜂擁最多的讀者,不俗的書能入俗流,那是一種僥倖。
二十三、對酒當歌(1)
一片屍骸狼籍中,曹操立馬四望。
曹仁、曹洪、曹純、文聘飛馬過來請罪:“丞相,我等無能,致使劉備逃脫!”
曹純又說:“虎豹騎只捉住劉備兩個女兒。若不是劉備用數萬百姓來擋陣,早將此人綁來見丞相……”他話沒說完,竟然臉色灰白,搖晃著要從馬上栽下來。曹操趕快命人扶他去休息。
曹操說:“虎豹騎的娃娃們太累了。傳我令,就地歇息!”
他話音剛落,戰士們成片地倒在地上睡過去。軍吏們知道這種睡法很危險,紛紛高聲責喊著,鞭撻著,喚醒他們,但也有不少人是無論如何也叫不起來了。也難怪,這幾日曹軍一日一夜行三百里。曹操和將吏們有時乘馬,有時乘車,而騎兵們卻是連日連夜快馬加鞭,不能休息。此前就已經有人少士兵倒斃在途中,戰馬的屍體就更多了。
“我也疲累之極,也先要小睡片刻……,”曹操說,“明日大軍進江陵!文仲業,你速去漢水,助樂進攻打關羽水軍。”
不日後,曹操繼續南下,順利占得江陵,向荊州吏民發佈新法律。對劉表的舊部,曹操全數任用、封侯。接著,曹操又封賞和自己一同出征立功的武將。原來沒有將軍位號的,曹仁授為征南將軍,曹洪授為厲鋒將軍,滿寵授為奮威將軍,新歸順的文聘表為江夏太守、討逆將軍。
劉備一行人逃到漢津,等著他們的竟然是漢水中無數戰船。“是關將軍接應我們來了!”眾人興奮地高喊道。原來關羽和蘇飛從鄧塞山領著船隊沿漢水南下,在尋口被樂進、文聘追上,雖遭痛擊,不過仍領著幾百艘船隻逃出,在漢津等侯劉備。
一行人繼續沿水路向夏口方向前進。船上,所有人都不言語。潮冷的江風吹到人們臉上,船下波濤洶洶,濤色和天空一樣陰灰。雖然終於松了口氣,但前途卻是一片迷茫……。
劉備默然坐在甲板上,想起了昨天,還是在當陽,一時不見了趙雲,有人說趙雲怕是投降曹操了,劉備不肯信,掄起手戟用力撻了那人一下,高喊“子龍不會棄我而走!”果然,不一會兒就看見趙雲懷抱著劉備的幼子追了上來,後面幾匹馬上則是甘夫人和幾個士兵。後來,眾人已經斜驅岔路,由張飛領二十騎卒斷後,張飛帶人燒斷橋樑,曹兵追來,他騎在馬上,瞋目橫矛,大喝道:“身是張益德也,可來共決死!”曹兵竟然一時不敢上前,這樣劉備一行人才終於逃脫。
“我身邊本有英雄,為何屢屢遭敗,竟致一身飄零,無所歸依?”他忿然地問。然後他又看看趙雲,問道:“子龍傷勢如何?唉,其實你何必如此?”
趙雲說道:“將軍已年近五旬,不可再失子嗣!趙雲就是死也要把少主救出來!”
眾人聽到他們的對話,有人歎息,有人沉默,有人流淚……關羽突然走到劉備面前,質問著:“將軍可記得當年在許都時,那日與曹孟德共獵,一時兵眾四散,只你我在曹孟德身邊。我勸將軍立殺此人,你為何不從?將軍當日若依關羽之言,怎有今日?!”
劉備說:“當時曹操有益於國家,我因國家而惜之!若天道輔正,今日之事,安知非福?”
深秋氣侯多變,不幾日天氣轉涼。曹操剛得江陵,正在安排種種事宜。曹操任用荊州零陵人劉巴招納江南諸郡,於是江南四郡長沙、武陵、桂陽、零陵都表示歸順,曹操則留用四郡原來的太守郡吏。而江北和跨江的四個郡,即南陽郡、南郡、江夏郡、章陵郡,除江夏郡的一部分被東吳瓜分,另一部分仍由劉琦、劉備盤踞外,其餘郡國也都在曹操掌握中。
荊州一降,一向割據自主、不遵朝廷的益州,也做出盡臣子義務的表示。益州牧劉璋派來使者張松,向曹操承諾,從此益州樂意徵兵納稅,為曹操提供兵源。
一世辛苦,終得回報。曹操眺望滄江,回首生平,只覺得惆悵歷歷,如蕭瑟秋風。壯心不已,如江上洪波。
“烈士征戰四方,不知何時歸期?而大定天下,重歸盛世,卻知必在今日!”他輕聲自語道。回到營帳中,他叫齊部下們商量下一步的戰略——如何收拾那個屢剿不死的劉備。還有,就是乘勝東下,一統荊揚。
二十三、對酒當歌(2)
曹操對眾人說:“我料劉備必投孫權!以諸卿之見,孫權會如何對待劉備?”
謀士們一下議論開了:
“當日劉表尚不能容劉備,況且孫權?”
“想劉備依呂布而呂布死,投袁紹而袁紹亡,歸劉表而劉表滅。孫權是聰明人,何能不見前車之鑒?”
程昱卻冷笑道:“諸位糊塗。孫權即位未久,未為海內所憚。曹公無敵于天下,初舉荊州,威震江表。孫權雖然有謀,卻不能獨自抵當曹公!劉備有英名,關羽、張飛皆萬人之敵,孫權必借劉備之力,同禦曹公。”
“仲德說得好!”曹操說,“不過孫劉二人,皆有大志,即便結盟也不能長久。如今我已得荊襄,擁眾數十萬,我欲順江東下,以滅孫劉。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不作聲,暗自揣摩曹操的心思。賈詡卻從座上起立,對曹操深施一禮,說道:“勞師遠征,非久策也!以賈詡之見,應暫不出兵,而緩圖之!”
“文和說下去。”曹操說。
“明公先破袁氏,又收漢南,可謂威名遠著。若以楚地之富饒,慰藉軍士,安撫百姓,使軍民樂業。則不必興師動眾,而江東必稽首稱臣。”
見曹操搖搖頭,賈詡又深深一拜,懇切地說:“明公可曾記得當日,袁氏昌熾而我勢微,有沮授勸諫袁紹:‘我軍人眾而操軍勁勇,故急戰有利於操,而緩搏有利於我。’袁紹不從,日後果然大敗!可為今日之鑒也!如今明公形勢,有似當年袁紹。而東吳形勢,有似相年明公。請明公三思!”
“文和之言雖有理,然未得其要領!”曹操說,“如今韓遂、馬超狼顧關右,我如何安坐江陵,懷威于東吳?況且荊州人尚有不服,日久必生變。唯有平克吳越,才能荊、揚皆安!文和啊,我自知暴師十萬、越境千里,為兵家大諱也。然用兵之法,務於得時,可勝在敵而不在我,以身犯險為不得已!”
說到這,曹操露出慨感:“我領軍多年,數次為敵所困:在烏巢時,險死無葬地。北征柳城時,不得已殺戰馬數千為軍食。如今想來,若不是當時愈挫愈奮,恒持不退,哪有我和諸位今日大會?”
他從座位上起身,走到眾人之間,高聲地說:“自黃巾以來,群盜四起,國無寧日。如今,賴漢室威靈,我得以克平江、漢,威懾揚、越。又得劉表水戰船具,荊楚楫棹戰卒。此實為廓定天下之大機也!滅劉備、孫權之後,益州劉璋、漢中張魯、西涼馬超韓遂,皆可傳檄而定!由此,便可重歸太平,令百姓休養生息。今不取吳,更待何日?!”
“丞相英明!”眾人齊聲稱讚道。
“我意已決!今天大宴,以壯戎行!”曹操命令,“阮瑀、陳琳,速作伐吳檄書!”
酒宴還沒擺上,兩位大才子的檄書已經寫好了。曹操一看,竟是長長的一幅。他笑著說:“用不了這麼麻煩!陳琳啊,你以為還是在寫《伐曹操檄》嗎?也罷,我來作此檄!”
曹操一揮毫,在帛巾上寫下寥寥數言:
“近者奉辭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于吳。”
然後傳示眾人,在座的人都感雄心振奮,有人說:“當年孫策做大江東,明公忙於中原事,無力相顧。如今,終得與江東孫氏一會!”
一陣冷風吹進帷帳。透過被風掀起的帳簾,只見黃塵卷著落葉,只聽烏鴉的唳聲劃過初夜的天空。人越年老,被秋意感染時,越容易戚然傷懷。“奉孝!你若在我身旁就好了……”曹操抬眼望著滿天暮色,心中喚道。
“青青子襟,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詩意像泉水般汩汩而上咽喉,兩團火熱的東西睹在雙眼裡。曹操拿起了筆。
十九年來,曾有多少次,想寫完這詩句,但下筆都不太滿意。而今,滿腔戚憂伴著浩蕩雄心,全部流在筆端: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二十三、對酒當歌(3)
慨當以慷,憂思難望。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襟,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寫完這首詩,曹操令軍祭酒杜夔鼓琴,自己高聲吟詠出來,一時四座贊聲不絕。
人們小聲議論道:“丞相這檄書,配上這《短歌行》,足使東吳人心惶惶而賢者歸附!”
秋日的柴桑仍然是一片和平光景。雖然劉表的死訊已經傳來,孫權的要員將領們仍然按部就班各司其職。這天,魯肅來見孫權,上來便急切地說:“劉表新死,恐荊州有變!”
“我正命人打探。”孫權說。
“然肅以為,將軍不該坐侯消息,而當先發制人!”魯肅說,“荊州固若金湯,沃野萬里,若據而有之,此帝王之資也!如今劉表新亡,二子不睦,軍中諸將,各擁彼此。劉備寄寓荊州,此人天下梟雄,與曹公有隙,劉表妒忌而不能用。魯肅願奉命弔唁,慰勞劉表二子,兼觀劉備。若劉備與之協心,則宜安撫;如有離違,宜別圖之,以濟大事。”
孫權點點頭:“子敬有先見之明,吳中無人能及!”
於是魯肅兼程趕到夏口,這才得知,劉琮已經率眾投降,劉備逃到夏口投奔劉琦。諸葛亮曾反復勸劉備向孫權求救,可劉備卻遲遲拿不定主意。聽說魯肅來,劉備知道多半是孫權派來打聽風聲的,他想還是慎重接見為好。
不想魯肅見到劉備等人,卻開門見山地問:“劉使君今欲何往?”
劉備說:“我與蒼梧太守吳巨有舊,欲往投之。”
“使君不該!”魯肅忙說,“吳巨不過凡夫庸人,又遠偏僻之郡,不久將為他人所吞併。而我討虜將軍孫仲謀,聰明仁惠,敬賢禮士,已據有六郡,兵精糧多,足以立事。魯肅為劉使君著想,不如遣心腹之人,與東吳結盟,共濟大業。”
劉備上下打量著魯肅,覺得此人氣度不凡,言之有理。再看諸葛亮、關羽、劉琦等人,都面露贊同。劉備點點頭:“就勞孔明一往。”
“足下便是‘臥龍’?”魯肅起身施禮,對諸葛亮說,“諸葛子瑜是我至交好友。今日見到足下,你兄弟二人果然皆是人中龍鳳!”
到柴桑後,魯肅先把諸葛亮安頓在館驛,然後到孫權那裡引薦。
“此人前來,必是要我發兵助劉備!”孫權背著手,來回踱步。
“但聽其言,而後決斷。”魯肅說。
孫權點點頭,這才同意一見。等到兩個人對面致禮時,孫權不覺心中一驚,暗贊諸葛亮舉止氣度可稱奇雅!他相貌很像諸葛瑾,都是身材魁奇,面長端凝,風度翩翩,談吐自若。不同的是諸葛瑾穩重些,而諸葛亮機巧些。
諸葛亮也端詳著孫權——孫權二十六七的年紀,五官英俊,線條有力的寬下頜,兩眼精光灼灼,猛一看瞳孔就像有芒角似的。挺出的眉棱骨很顯粗獷,鬢髮和鬍鬚都有種飛揚支楞的勁頭,鬍鬚微微帶些赤色,總之相貌很奇特。諸葛亮喜好相人,他知道紫髯為血旺,口大為祿廣,兩眼精光更是天賦獨厚。
“孔明遠來漢南,於今日事,有何見教?”孫權問。
諸葛亮侃侃而論:“如今海內大亂,將軍起兵據有江東,劉豫州也於收眾漢南,與曹操並爭天下。以亮之見,將軍若能率吳、越之眾與曹操抗衡,便早與之決戰。若不能,何不案兵束甲,北面而事之?可將軍……”說到這,他目光一掃室內,略帶微笑,似有諷意,
“可將軍多年以來自稱服從許昌,卻又割據一方,獨為其政。將軍可謂‘外托服從之名,內懷猶豫之計’。早先曹操急於用兵向北,無暇顧及將軍,東吳尚可苟安一時。可如今荊州已屬曹操,將軍怕是大禍臨頭了!”
二十三、對酒當歌(4)
孫權冷冷一笑:“既然如此,劉豫州何不稱臣於曹操?”
“當日田橫,齊之壯士,猶守義不辱。”諸葛亮聲高慷慨,“劉豫州王室之胄,英才蓋世,眾士慕仰,若水之歸海。豈能稱臣于曹氏逆賊?”
“孔明啊,我有六郡之地,十萬之眾。豈能受制於人?”孫權說,“我願與豫州同當此難,不過豫州新敗,以何而敵曹操?”
諸葛亮看出孫權的疑惑,便說:“豫州軍雖敗於長阪,今戰士還者及關羽水軍精甲萬人,劉琦合江夏戰士亦不下萬人。曹操之眾遠來疲敝,聞追豫州,輕騎一日一夜行三百餘裡,此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者也,故兵法忌之,曰‘必蹶上將軍’。且北方之人,不習水戰;又,荊州之民附操者,逼兵勢耳,非心服也。今將軍誠能命猛將統兵數萬,與豫州協規同力,破操軍必矣。操軍破,必北還;如此則荊、吳之勢強,鼎足之形成矣。成敗之機,在於今日!”
“孔明言之有理,”孫權微微一笑,“我自思之。孔明可與子瑜相見?”
“亮以公事而來,未得與兄長相見!”
“哦,快喚子瑜來,與孔明兄弟一聚!”孫權轉身對魯肅說,“煩子敬代我安排!”
諸葛亮道謝退下。孫權垂眼沉思著,又扭頭對魯肅說:“劉備果然英雄!他已無容身之地,卻不可屈居我之下。雖求我出兵援救,卻想和我成鼎足之勢!那諸葛亮黠巧多謀,也是蘇秦一流人物!子敬聽到諸葛亮剛才的話了麼?他是想和我有約在先:若出兵拒曹,取勝之後,則由劉備得荊州!”
“將軍當思劉景升前車之鑒!”魯肅說,“此人恨劉備賢於已,故不用,遂有今日之禍!”
孫權沉吟道:“我自思之。且觀曹操有何舉動……”
二十四、英雄樂業(1)
十月初冬,曹操的檄書送到柴桑。
“近者奉辭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于吳。”
孫權召集要員和謀臣們會議,一見檄書,人人失色,然後就紛紛主張歸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搶著進言,卻無非一個“降”字。孫權越聽越覺得頭脹心煩。
“難道除迎降曹操之外,別無他策麼?”孫權問。
張昭聲音哽咽:“討逆將軍、太夫人臨終授張昭以重托,豈獨將軍,亦是將六郡百姓託付于張昭。將軍一人成敗是小,六郡安危是大!望將軍三思!”
秦松說:“今天下大勢已定,曹公奉天子在許都,將軍若抗令不遵,必是忤逆朝廷。將軍三世忠湣,如今歸順,可全其名。若敗而後迎,則名實俱失。”
然後那些帶兵的武將們紛紛開始抱怨:“曹操兵力十倍於我,就算趁其立足未穩一時得勝,也不能長久相持!”
孫權聽著他們的話,突然間感到一股強大的壓力,像洪水一樣撲向他——雖然他是東吳之主,但畢竟名義上只是會稽太守。如今,張昭、秦松這樣的重臣,還有張、朱、顧、陸四大族中的卿僚們,吳郡的名流士大夫們,都加入到這股洪流之中。孫權心裡很清楚,原先吳郡人擁護孫家,是希望孫家幫他們打擊會稽人。如今曹軍壓境,吳郡人又想借曹操之手驅逐孫氏。
但他的本性是不樂意屈從的!他藉口更衣,來到堂外簷下,深深地吐出胸中悶氣。這時,魯肅步履急勿追了過來。孫權心裡感到了些什麼,一把拉住魯肅的手:“子敬有何言?”
魯肅用眼角示意堂內,小聲說:“這些人專門是來耽誤將軍,不足與謀!將軍想想,魯肅可以迎降曹操,將軍卻不能。假若魯肅降曹,仍可回鄉裡,察我名位,也可安排下曹從事,乘牛車,攜吏卒,交遊士林,日後累官加職,或許做上太守、刺史。而將軍若是迎降曹操,將何去何從?將軍切記,早先與諸葛亮已商定大計,不要聽信庸人之言!”
孫權瞥了一眼堂內,歎息著說:“此諸人甚失我望!好在子敬廓開大計,此天以子敬賜我!然眾人有意迎操,我若不從,只恐曹操未至,而內亂已生!”
“公瑾受使至鄱陽,宜急召此人回柴桑。”魯肅說。
孫權緩緩地說:“子敬說得對!傳我令,速召周瑜回柴桑!”
深夜的柴桑城,湖水的拍岸聲、軍營的更鼓聲有節奏地響起,卻更顯得靜謐。
柴桑是新建的軍鎮,百姓並不多。沿湖連成大片的草舍、窩棚,是屯田兵卒和家眷們居住的地方。遠處山坡上密密麻麻的,是接連不斷的陸營,遠遠看去,有的佈置八極,有的方正四邊,有的形如卻月。卻都是規矩行伍,一絲不苟。而那些高大模糊的簷角,是孫權為自己和部將們修建的館舍、行轅。
在柴桑各營中,經營時間最久的是周瑜的行轅,建有厚厚的的夯土營牆,圍長有幾裡。旁邊另有周瑜的宅邸,雖不如孫權宅邸豪華,但面積更大些,週邊是兩丈高的夯土厚牆,關鍵時候能裝下幾百士兵。宅內有殿堂、偏廂、後園,四角是高高的望樓,所有建築都是屋宇巍峨,梁堅垣厚。尤其殿堂,容得下上百人會議,門庭的都柱高有三丈,兩人才能合抱,上面飛簷斗拱,氣勢威嚴,整個殿堂都是黑漆青瓦,白堊飾牆。
此時,就在這所大宅的內室中,幾個侍女興沖沖地奔相走告:“中護軍回來了!快去告訴夫人!”
“老天爺啊,給我點兒膽子吧!這次我一定要看清中護軍的模樣!”一個侍女叫道。
“夫人早就知道中護軍要回來。”一個貼身侍女說,“正在梳妝呢!一邊梳妝,一邊發呆,兩眼淚汪汪的。”
“聽說中護軍這次回來,是有強敵來犯!搞不好連你我都會沒命!”有人小聲說。
“姜湯做好了嗎?湖上濕寒氣重,要先上姜湯,再進酒食,不然會落下疾病。”屋室深處,小橋吩咐道。銅鏡裡是一張美麗而書卷氣的臉,聰慧的神情中透出幾分傷感。柴桑人常常說,中護軍有這麼美的夫人也能增水師三分士氣。出征前能一睹嬌容,戰死又有無妨?
二十四、英雄樂業(2)
外院隱約響起馬蹄聲,侍女們知道周瑜到了,個個心提到嗓子眼兒。周瑜似乎也是思家心切,很快就大步來到後宅。他沒穿鎧甲,但腳下戰靴和腰間佩劍仍然響出很大動靜。侍女們紛紛侍立兩旁,不敢抬頭。小橋也急忙起身,恭順地施以大禮:“賤妾有失遠迎。”
“夫人請起!”周瑜寬宏地說,卻一點也沒注意到小橋的神色那麼憂鬱,接過小橋親手遞上來的姜湯,一飲而盡:“我在鄱陽,天天想聽夫人鼓琴。慚愧,我雖好音,卻疏於操琴,不如夫人技精。”
“夫君所長,知音賞音,能解樂律真義。習曲不必求工,才氣胸襟才是要緊的。我這點小伎倆,怎敢與夫君相比。”小橋淺淺一笑,“我這就去取琴!”
周瑜突然看見酒菜都已擺好,這才醒悟:“夫人為等我,定是一直也餓著,聽琴不急!”
然後兩人對坐榻上,小橋卻什麼也吃不下去,她歎息道:“想你我九年夫妻,其實相處之日,才始一年。”
“果真?夫人算過?”
“賤妾當然算過。夫君多年征戰四方,哪知道妾的寂寞?那年把我和姐姐送到吳縣時,夫君卻去駐守巴邱。後來夫君與張長史一起掌事,稍稍團聚,然後又是八方巡視,四處駐兵。墾軍太湖,屯田丹楊。今日討麻保二屯,明日征江夏。我屈指一算,今日正與夫君相聚第三百七十日。”
“有勞夫人算得如此精細!”周瑜大笑。
一個侍女進來添炭。她發現周瑜回來,緊張地手腳哆嗦,炭灰全灑在地上……
這時有個武士在門外高喊:“橫野中郎將呂蒙、當口縣尉甘寧求見!”
周瑜下令:“快令二人前來!”然後大步走向屏風外。
小橋輕手輕腳躲到屏風後面,聽到周瑜問:“可打探清楚?劉備現屯何處?曹操南征,所轄諸將何人?戰卒船艦如何?”
“我那八百僮客都是荊州人,他們便裝入荊州,早打聽清楚。”甘寧說,“曹操日日從鄧塞山調戰船南下。劉備屯在夏口,日日豎著大旗招兵買馬……”
而在門廊上,幾個侍女一邊收拾炭灰,一邊互相責怪:
“瞧把你們嚇的?中護軍有那麼可怕麼?”
“他可是指揮千軍的人啊!”
“指揮千軍又如何?你們看他模樣可怕嗎?”
“中護軍是世上第一美男子……可,可我還是怕啊!”
轉眼呂蒙等人告辭,周瑜並不回內室,卻來到自己書房。小橋挑簾而入,為他脫去外衣,心疼地說:“飯菜全涼了,令人再去熱來!”
“不必,我早就不餓了!”
小橋卻執意吩咐侍女再送些薄粥來,然後沉默半天,這才小聲問:“曹操當真要來?”
“當真。”
“人說光武立基之後,三七二百一十年,漢祚將終,此話怕是真的要應驗了!”小橋歎息道。她想了想,又說:“聽說曹操殘酷,得荊州以來,屠城害民,想來叫人害怕。不過,我聽柴桑人說,夫君卻十分體恤士卒,恩澤百姓。”
周瑜淡淡一笑:“這是在柴桑,軍食足而無戰事。若在戰場上,我也不能留情。”他的目光落在案前的兵蘭劍架上,那是孫權所賜淮陰劍。而掛在牆上的,是孫策當年賜劍。兩柄劍,是孫家兩代知遇……
“可我知道,夫君不是打仗上癮的人。你一切都是為了當年和姐夫的諾言。”小橋切切地望著他,“軍士們說過一個故事:當日夫君閱兵完畢,突然把鼓吏叫進帳中,怒責道:‘剛才演練,鼓聲中為何有哀音?’一時四座皆驚。鼓吏卻答:‘老母有病,無奈軍務在身,不得探問。’於是夫君准他回家探望老母。這逸聞一傳開,整個柴桑,有人說夫君有辯鼓音的奇術,真不愧是顧曲周郎!還有人說,夫君賞罰有方、愛兵如子!吳人盡知夫君儒雅,可沒有仁心,儒雅從何而來?!”
周瑜沉默不語。小橋也沉默了半天,終於鼓起勇氣,小聲問:“能不打仗嗎?”
二十四、英雄樂業(3)
周瑜還沒回答,卻又有人來報:“魯肅求見!”
周瑜一躍而起,披衣快步來到階外。
“子敬兄別來無恙?”周瑜含笑施禮道。
“公瑾可算回來了!如今東吳安危全仗公瑾!”
兩人先是攜手相擁,然後又同榻而坐。魯肅把白天議事的情況、還有早先商定的聯劉抗曹一事都細細說來。聽到諸葛亮的言論,周瑜歎道:“此人奇才也!”
然後,他又拉起魯肅的手:“子敬更是真賢士!子敬啊,你為東吳避一場大禍。國有子敬,千秋幸事!我得友如子敬,此生亦足。”
“公瑾過譽。”魯肅正坐身子,衣袂一揚,“曹操挾新勝之威,有一宇宙之氣。今日大勢,全在一個‘聯’字!何以故?曹操看似兵強勢大,實則只要孫劉結盟,魯肅敢保曹操必退!公瑾啊,出兵相助劉備,逼曹操北歸,則可保東吳之安!保得東吳之安,則可休養生息,外聯劉備以抗中原,然後觀天下之變。如此王霸之業可圖!”
“子敬高論,然略有差池。東吳出兵豈是為助劉備?”周瑜說,“昔日戰國時,楚國南公曾雲‘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何況我江東六郡之地,擁眾十數萬,難道不如當日楚之蕞爾小國?為漢室清奸佞者,必東吳也!今劉備、諸葛亮無誠意,子敬有意仿效古人‘連衡’之略,劉備卻不得不防。且聯盟勝敵之道,雜於利害。當分合度量,因勢利導,而我東吳必居盟主之位!”
“可楚國終為秦所滅。如今天下,曹操如強秦,三分天下操有其二,劉備當世英雄,可與之同盟而不可與之為敵!東吳依“連衡”之策成偏安之國,方可再圖其餘!”魯肅說。
周瑜笑了:“楚之亡,以其無人也!孫將軍曠世英主,又兼如你我者輔佐機宜,豈能與楚相提並論?子敬啊,曹操多行不義,自取其死。圖王霸之業,非在日後,而在今朝!”
他將臉稍稍扭向窗外,微昂著頭,側影在燈燭照下顯得格外英武,嘴角露出一個輕輕的笑意:“所幸曹操已下戰檄于吳。如今形勢,非東吳助劉備,而是劉備助東吳!”
第二天清早,部下們都聚在孫權的大殿中,主降的呼聲比前幾天更高。孫權緊皺雙眉,周瑜和魯肅則不動聲色地聽著。
有人聽說劉備派諸葛亮來求援,便向孫權發難:“諸葛孔明在將軍面前咬文嚼字、搬弄兵書,說什麼曹操遠來疲憊,‘強弩之末’,‘必蹶上將軍’。此人年少書生,非知用兵之道也!曹操遠征烏桓,不比今日越境更遠?又在江陵早已休整多日,何談‘強弩之末’?越境襲遠、乘人不備,皆曹操所長。劉備老革豈能與之抗衡?至尊請三思而行,不可以我東吳十萬之眾,為劉備、諸葛亮所乘!”
馬上人很多人附和起來:
“將軍啊!劉備投呂布而呂布死,投袁紹而袁紹亡,投劉表而荊州失。此人反復無常,如夜梟惡禽,喜噬其主。將軍萬不可收留!”
“曹氏用兵,效古人‘圍而後降者不赦’。當年屠徐州,積屍如山,泗水不流。後敗袁紹,坑殺俘虜七萬。東吳若不戰而降,且能自保,若先戰後降,則六郡無人可活命!”
“當年曹操夜襲烏巢,便殺戰卒數千人,人取鼻,牛馬割唇舌!”
“此次得荊州,劉表故吏一概錄用。而隨劉備南逃者,被曹軍俘得,則無一人活命……”
眾人仿佛早忘了孫權坐在上面,你一言,我一語,像炸鍋一樣。最後,張昭正色而論:“曹公豺虎也!然託名漢相,挾天子以征四方,動以朝廷為辭。且將軍大勢,可以拒操者,長江也。今操得荊州,奄有其地,劉表治水軍,蒙沖鬥艦,乃以千數,操悉浮以沿江,兼有步兵,水陸俱下,此為長江之險,已與我共之矣。愚謂大計不如迎之。”
“諸位所議非也!”周瑜說道。剛才聽眾人議論時,他諸一判研著每人的心思、背景、意圖。暗下裡,當年與孫策一起時,那‘揚鞭於許昌城頭’的衝動,卻在他心中騰逸著。
二十四、英雄樂業(4)
大將風度,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周瑜起身,來到孫權面前,氣勢威武不屈,道理不可辯駁,慷慨而陳道:
“操雖託名漢相,其實漢賊也!將軍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據江東,地方數千里,兵精足用,英雄樂業,尚當橫行天下,為漢家除殘去穢。況操自送死,而可迎之邪?請為將軍籌之:今使北土已安,操無內憂,能曠日持久,來爭疆埸,又能與我校勝負於船楫乎?今北土既未平安,加馬超、韓遂尚在關西,為操後患。且舍鞍馬,仗舟楫,與吳越爭衡,本非中國所長。又今盛寒,馬無蒿草,驅中國士眾遠涉江湖之間,不習水土,必生疾病。此數四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將軍禽操,宜在今日。瑜請得精兵三萬人,進住夏口,保為將軍破之!”
孫權完全被感染了,眾人也被感染了。他們覺得心懷激越,血脈賁張,仿佛有一股長虹之氣,勢欲裂胸而出!從道理、天理、常理上講,公瑾是在以身犯險。可古往今來,以身犯險之人,卻總有一種天授不可強成的才能和魅力,能讓他的戰士和他的主君都心甘情願隨他一起以身犯險,也和他一樣勢在必得!
孫權怒然起身說道:“老賊早欲廢漢自立,唯獨憚忌二袁、呂布、劉表與我。如今數雄已滅,惟我尚存。我與老賊,勢不兩立!”
然後他拔出佩刀,猛然砍斷案角:“何人再敢言“迎操”二字,與此案同!”
眾人一片愕然。孫權正坐案前,毅然發令:“周瑜、程普各為左右都督,魯肅為贊軍校尉,助畫方略。即刻行裝,以為前發!”
眾人各自去籌備,已到子時,孫權還沒休息。他手裡拿著曹操的戰檄,思索著……
八十萬大軍顯然是虛張聲勢,曹操到底有多少人馬?他與眾臣商量過,誰也說不清。而劉備,諸葛亮的說法是兩萬人。可孫權知道,劉琦手下不過數千人,關羽水軍遭樂進、文聘追擊,就算加上長阪失散後又去江夏尋主的兵士,也不過數千而已。
這時侍人報周瑜求見,孫權趕忙讓進內室。周瑜說:“眾人見曹操戰書,言水步八十萬,而各懷恐懼,不復料其虛實,便開議迎投。周瑜多方查校,對曹軍兵力已胸有成竹。
孫權大喜:“我正為此憂愁,知我者公瑾也!”
周瑜說:“曹氏昔日收青州黃巾,號稱三十萬,可用者不足二十萬,且多用屯墾,鮮用於戰場。收張繡,擒呂布,又得大眾。臧霸歸順得泰山兵數萬,滅袁氏又得冀州兵。境內兵眾,估有四五十萬餘。此次南征,除留軍士各守其土,所將之人,不過十五六萬,且軍已久疲。劉表原先號稱十萬人眾,曹操得而能用者,至不過七八萬,又心懷狐疑,不肯用命。以疲病之卒,禦狐疑之眾,眾數雖多,甚未足畏。周瑜請得精兵五萬,足可制敵,將軍勿慮!。”
孫權說:“公瑾一言,我惑全解。不過,五萬人恐怕難以卒合。”
周瑜又說:“與曹操交鋒,宜速戰速勝。若相持日久,境內必有人與曹操暗通,挑唆山越,作亂於後。加之劉備、諸葛亮名為聯盟,實挾二心。若有五萬人,周瑜可保將軍高枕無憂!”
孫權拍拍周瑜肩膀:“公瑾,你話說到此處,甚合我心啊!張子布、秦文表諸人,各顧妻子,挾持私慮,深失所望。獨公瑾、子敬與我志同道合,此天以卿二人贊我大業!然五萬兵難以倉促調齊,已選三萬精兵,領兵諸將,都是原先征江夏時,呂蒙、甘甯、周泰、淩統諸人,公瑾用著順手。再將韓當解煩兵、黃蓋丹楊兵,也付公瑾調用。公瑾與子敬、程公先行,我則續發人眾,多載資糧,為公瑾後援。”
他兩眼凝視著周瑜:“公瑾若能當此大事,誠快我心。萬一戰事不如意,公瑾則退還就我,我當曹操決一死戰!”
二十五、胸襟大江(1)
周瑜等人不分晝夜地準備啟程,在宮亭湖和長江邊上調遣軍隊,察校資糧,商議軍事。張昭也乘車趕來,他掀來車簾,看到的是一片熙熙攘攘,各路人馬都在奔波赴命。新選出的士卒們,都是年正少壯、配備精良的上甲精兵,臉上都是傲慢無畏的神情。
“我主興師以怒,上將征伐以驕,驅健兒以赴死地也!”張昭長歎一聲,再不忍看下去,命令車夫調頭回宅。
吳郡名士們早聚在張昭家門前,一見張昭,紛紛痛器流涕。“東吳亡矣!”“孫將軍心意已決,六郡百姓又該當如何?”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
張昭兩眼含淚,對近前的顧雍、嚴?、闞澤、薛綜等人說:“古來主降者為人不齒。可我,豈是為一已之私?當日塗炭方始,你我諸位,見討逆將軍,還有今之吳主,皆是才略過人,於是誠力輔弼。只求上籓漢室,下保黎民。如今曹公將欲東下,此人雖非仁德,然假朝廷之名。若望風順服,則六合為一,豈有兵禍連綿?”
顧雍歎道:“孫將軍一時意氣用事,眾人心中不服。司運糧秣、發派船具、調配兵卒之官吏,必定時時處處與周、程為難。況且,程德謀向來不服周公瑾位列其上。孫將軍為防大將在外擁兵自重,令二人同為左右都督,互相牽制,可若臨戰不和,該如何是好?”
“東吳亡也,東吳亡也!”眾人又紛紛搖頭頓足起來。
周瑜這裡,逆江而上的船軍已經安排好,大小戰船都在宮亭湖和長江上按行次停泊。孫權交給他的人馬,雖然號稱三萬,實際只有兩萬餘,已商議好由他和程普各領萬余人,周瑜轄呂蒙、周泰、甘甯,程普轄韓當、黃蓋、淩統。孫權又新增周瑜一千新兵部曲,領兵的軍吏才二十出頭,姓丁名奉字承淵,還是廬江同鄉。周瑜想到甘寧新來投奔,麾下兵卒少,便全部撥給甘寧。
然後周瑜匆忙趕往家中與夫人辭別,剛上馬,突然有個家人飛馬而來,高聲喊道:“都督慢些,夫人已來送行!”
“夫人在哪裡?”周瑜勒馬急問。
“已經到了東邊的江岸上。”
於是周瑜快馬獨自向東,不一會,看到自家的廂車,車簾上繡著淡雅的花紋,正是夫人常乘的那輛。夫人聽到馬蹄聲,挑簾下車。周瑜也忙跳下馬,兩人相擁在一起。
“出征前還能見到夫人,周瑜心滿意足!”周瑜喘息未定,卻笑得很開心。
“可是妾不懂,夫君為何……為何連自己的性命,還有東吳百姓的性命都不要,只為和曹操一會沙場?”小橋扶著他的臂膀,把臉扭向一旁。
周瑜肅然說:“曹賊不死,天下不得太平!”他兩眼炯炯,“如今此賊已是末路,扭轉乾坤唯待於我!我豈能有負天下、有負孫將軍?……若我真有不測,至尊不會虧待你。”
小橋歎道:“想當年在皖城,第一次見到眼前璧人,就不懂這樣的少年為何要投身戎伍?他本該清談錦帳,鳴琴竹下……。以江東之眾與曹操抗爭,無異於螳臂當車!東吳眾賢達,都說此戰無可勝之理!”
周瑜笑了:“夫人哪裡懂得,若是人人都見‘可勝之理’,則此戰已失可勝之機!兵法之妙,正在此處!”
眼前江寬而疾,洪波浩蕩,燦燦的映著日光。小橋望著大江——遠看它,它長波洶湧,駭浪飛奔;它呼吸萬里,含咀古今;它一往無前,勢不可擋!可近看它,又那麼清澈柔潤,浪波婉轉,流玉瀉瓊。而遇到危岩坎坷,奮起激越,驚濤卷雪,又是何等雄偉!
“大哉滄江!仿佛伯符當年氣概!”周瑜凝視江面,決然贊道,絲毫沒有覺察到小橋已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小橋輕聲地說:“怪不得我習夫君為姐夫做的那首《滄江》,總不得要領。夫君好比大江,而妾身好比微溪。微溪于大江本不足道,大江於微溪卻是全部!”
周瑜回過頭,認真地說:“夫人是討逆賜我之妻,周瑜豈敢稍有輕怠夫人之意?如今東吳人人主降,夫人不過其一。”
二十五、胸襟大江(2)
“妾思之再三,于夫君拒曹之謀,只一言做評!”
“那夫人快說說。”
“為一已謀則愚,為東吳謀則智!”小橋扭過臉,她恨自己不爭氣,眼淚已奪眶而出。
“你真是我賢夫人!”周瑜毅然說道,“夫人相信我,必有凱旋之日!那時,我再來謝過夫人。夫人請回!”
“不,還是夫君先走,妾在這裡目送夫君。”小橋說。
“也好。”周瑜並不多言,一躍上馬,猛力催了兩鞭。小橋這才失聲哭泣,她暗暗慶倖,江浪聲那麼震耳又那麼龐大,完全淹沒了她的哭聲……
東吳水軍馬上就要出發了,孫權親自來送行。江邊早有人壘起高臺,周瑜、程普、魯肅三人都穿著孫權賜的紅袍,頭帶武冠,腰懸寶刀。孫權親手為三人斟酒,又把兵符授給周瑜。
周瑜側轉身來,手持兵符,對船上、岸上將士們高聲說道:
“今曹操兵阻四方,崇權仗術。以致漢室傾覆,幼帝流離,中國蕭條,百姓失所。所以全據荊州者,人懼其威,非服其德也!誠我討虜將軍三世洪業,攬結英雄,奮威韜勇,故將江左六郡三萬奇男子,盡付瑜等。諸位與我進兵西上,誓擒此賊,一清王座!”
一時間,三軍歡呼,聲如雷震。人們的心都是激昂而帶著憤怒,恨不得馬上沖向戰場。
與此同時,人們的目光都對準了周瑜,都在暗自感歎:而立之年的周瑜儀錶勝過少時,如今周瑜體格高而壯,年少時的俊美聰明還在,卻更添了很多謀略經綸、大將雄風。果然是如瑾似瑜,人如其名!
看到這樣的人,真是令人沒法不嫉妒,卻又不忍心嫉妒!
眾人互相飲酒薦行,好不熱鬧。周瑜卻來到張昭面前。
“張公,”周瑜說,“當年討逆將軍臨終,我不在他身邊。聽人說,討逆曾囑託張公,可‘緩步西歸’。如今想來,討逆果真是心存漢祚,非為一已之私!”
張昭一楞:“公瑾此言,甚感我心!我多年一直深信,討逆臨終說出那樣話來,確是心系中原王室,又顧念江東百姓!”
周瑜神情靜毅,望著張昭:“張公,若天下清正,東吳自當西歸!可如今曹操擅權,豈有以正歸逆、以順歸亂之理?今若降曹,你我如何對得起討逆將軍?!”
“公瑾,此戰九敗一勝,故我力主迎降於操。”張昭說,“然孫將軍戰意已決,我自當在後方支援公瑾。若有吏員在公瑾身後發難,不給船糧,張昭定然要過問!”
“多謝張公!”周瑜感激地說。
程普年長,周瑜謙讓自充先鋒,上船前他抓緊時間在江邊與先鋒諸將議事。只聽周瑜說:“北軍鞍馬長於我,然寒冬無蒿草,騎兵戰力大減!你我當一戰敗敵,逼其退至北岸,北人騎兵則一無所用!”
然後又令武吏掛起牛皮輿圖,周瑜對眾人說:“此地名陸口,為陸水入江處。若曹操先得此地,便可從陸水通修水,直抵柴桑。各位切記,定要搶在曹操之前佔據陸口。”
魯肅來到周瑜身邊,輕聲說:“孔明又來求見。”
“唉,軍中事繁,怠慢了此人。快請他來。”周瑜說。
終於,在孫權新賜的“翔江”樓船下,周瑜與諸葛亮相對施禮,會心一笑。
諸葛亮說:“足下力排眾議,主張抗曹。可謂威武不屈、山河動容!想今之天下,可有第二人敢稱‘曹操自送死’?!敢言‘擒操宜在今日’?!”
“慚愧。”周瑜禮節性地笑了笑,又沉默片刻,眼睛裡閃過豪情萬丈的光彩,然後又是哀惋的暗流,歎道,“這第二人,並非沒有,只可惜此人已不在世上。”
“足下所說,可是討逆將軍孫伯符?”諸葛亮眼光一動,自信地說。
見周瑜放聲大笑,證實了他的猜測,諸葛亮又說:“足下拒曹之計,甚為得宜。凡深切宏遠之謀,必不合庸人之意。張公諸人不足為道!”
“劉豫州當世英雄,孫將軍以精兵相授,兼得吾弟助方略,大事焉有不成?”周瑜說。
二十五、胸襟大江(3)
這時兩人扭頭看江面,見將士們紛紛登船,戰艦紛紛啟程。江上戰鼓雷鳴,軍歌陣陣。周瑜好音律,所以有以樂治軍的習慣,他常對人說“軍無鼓樂不勝。”今日出征,果然鼓樂安排巧妙,大壯軍威,也讓將士們聽了雄心振奮。
周瑜施禮道:“東吳兵少,周瑜只得自充先鋒。如此與足下暫別,三日之後,會于夏口!”
“可惜倉促中無緣聆聽都督《滄江》。”諸葛亮歎息道。
“破曹之後,你我自可暢談雅曲。”周瑜仍是平靜地笑著。
“襄陽士民,無人不知‘顧曲周郎’。亮還聽說,都督駐在柴桑,曾在城外馬回嶺上,令軍民賽歌相娛,後此地稱‘唱歌嶺’。真可謂風雅過人啊!”
“不敢當。孔明善為《梁甫吟》,周瑜早想討教。”
兩人相視大笑。等周瑜快步上船,看見諸葛亮還在揮手告別。
早先劉備見過魯肅後,為與東吳聯盟,就把駐地東移到鄂縣的樊口。後來聽說揚州也有曹軍東下,而諸葛亮卻仍沒回來,他不免心中不安,天天派邏吏在江上候望吳軍。
這天邏吏匆匆趕回駐地,說東吳船軍來了。
劉備卻不敢輕信:“怎知不是曹軍由青徐而來?”
邏吏說:“以船具旗號而知,確是吳軍。”
劉備緊張的心情稍稍鬆馳了一下,急忙命人準備禮物去慰勞吳軍,並請領軍之人前來議事。使者乘船而去,一會兒便回來覆命:“東吳周瑜說,‘有軍任,不可得委署,儻能屈威,誠副其所望。’”
“此人是要我前去。”劉備想了想,對身邊的關羽、張飛說。
“將軍若前去,恐身有危!”關羽、張飛同聲說道。
劉備卻平靜地說:“如今我托身東吳,以求援助,若不前往,非為誠意。”
於是他帶上武士十余,棹卒十餘,只乘一葉小走舸,向東北行去。
很快,就碰上吳軍的斥侯船了,然後就是吳軍的先鋒船隊。所有船隻都側著帆,頂著西北風,奮力搖櫓,全速而進。再後面幾裡處,戰艦無數,密密麻麻,那就是東吳的主力了。劉備的走舸在吳船中穿梭著,層層通報,層層通過,吳軍船陣中棹櫓擊出的水流,使他的小舸行進得歪歪斜斜。然後就看見周瑜坐艦“翔江”大船了。
劉備抬眼一看,“翔江”是雙體樓船,在風浪中行進非常平穩。船長約二十余丈,雙船頭繪著兩隻巨大的獸面。船上兩桅雙帆,巨大的白帆如同白雲重疊,又高懸著豔乍的大纛旗。甲板上三層樓廬,十分巍峨。每層樓廬都有戰卒列隊在女牆後面,底層的戰卒持矛戟,上面兩層則持弩矢,而最上面還有爵室,那是周瑜指揮觀望的地方。爵室太高,看不太清楚,但勉強可看出飛簷斗拱,塗飾一新,還有彩帛包著欄杆。
他又低下頭,看“翔江”的下艙,只見離江面二尺高處,齊齊整整地開著上百個棹孔,從棹孔裡伸出一支支棹櫓,正奮力劃行,棹孔周圍還釘著防水的牛皮護套。
得知劉備到來,樓船並沒有放下碇石,只是稍稍減速,然後放下懸梯。劉備與武士們登梯而上,走舸則系在大樓船旁邊。他上到甲板,上下打量周瑜——此人果真是他平生見過的最為標緻英俊的男兒,無論相貌還是身材都無可挑剔。眼神裡似乎有種傲睨,與禮節性的謙和融在了一起。
周瑜審視著劉備,也暗暗讚歎:“此人器宇英霸,所傳不虛。”兩人上到高處爵室中,劉備立刻攬窗四望,心中估算了一下,前後大約有幾百艘大小不一的船隻。
“今拒曹公,深為得計。不知戰卒有幾?”劉備問。
“三萬人。”周瑜淺笑答道。
劉備頗有些失望,歎了口氣:“恨少!”
周瑜說:“此自足用,劉豫州但觀周瑜大破曹兵!”
劉備不免一驚,心想,活到今日,還沒見有人這麼不把曹操放在眼裡。劉備又環顧四處,問道:“可喚子敬上船共語?”
二十五、胸襟大江(4)
“諸將皆不可妄離職署。豫州若想見子敬,可另訪子敬坐艦。”周瑜決然地說。想了想,他又告訴劉備,“孔明也一同俱來,不過三兩日既到。”
見周瑜軍紀嚴明,劉備暗暗稱奇,又覺得自愧,不過更多的還是興奮。於是他說:“劉備尚有戰士與棹卒萬餘人,願與足下共進,以足下令旗為瞻!”
“軍情緊迫,周瑜便不推讓。”周瑜說。
於是兩人商議好兵力佈署,劉備則乘走舸快船先回樊口,這時吳軍的先遣早過通過樊口了。劉備立刻整頓水營諸軍,船隻啟碇,準備出發。
不一會兒,吳軍主隊已至,按照原先商議,劉備將自己船隻併入東吳的船隊中,一齊西進。劉備眼望船陣,對關羽、張飛說:“周公瑾天下奇人。然眾寡懸殊,未必能破北軍。”
“那你我又當如何?”關羽、張飛等人問。
劉備說:“你我自領二千精甲在後,進可攻,退可走。”
二十六、初決勝負(1)
多日不見孫權派使者來乞降,曹操決定親領船軍、陸軍一俱東下。
曹操早就下過命令,鄧塞山的千餘艘戰艦,全由漢水入長江。然後從夏口到江陵,千里江面上浮列成大小十幾個船營,大船營中又有小船陣,不論何處有戰事,可左右相顧,轉眼集結出幾萬水軍。而在沙羨、夏口一帶,由蔡瑁、張允領數萬荊州水軍駐守,充當前鋒並哨視東吳。於是曹操留曹仁守江陵,樂進守襄陽。自己從江陵出發,水路並進。
曹操知道自己雖然兵員眾多,但也有很多不利,尤其是荊州船軍不能聽命。所以要造成大軍壓境的聲勢,以震懾吳人歸降。如果不得已必須打一仗,便迎頭痛擊,先占得要地,令東吳人心惶惶,分崩離析。而要達到這種目的,必須發揮陸上優勢。所以曹操將步兵、騎兵分成兩部分,一部分乘大船張帆疾行,以求儘快趕到樊口柴桑一帶登岸。其餘則分南北兩岸疾行軍。萬一首戰失利,曹仁、樂進、於禁等人還可趕來支援。
曹操最擔心的,是劉備投奔孫權合力與自己對抗。出發之後,有耳目向他報告,劉備已改屯樊口。他便料到,劉備多半已經投奔孫權。
船隊浩蕩蕩東下,原有沿江而浮的船營,也不時併入大軍中,形成前前後後幾十個船陣,連綿數十裡,順風順水沿江而下。遠看,就像一片黑壓壓的烏雲,從江天交際處飄來。離得近些,則看到密密匝匝的船隻,獵獵旌帆遮住天日,白晝變成黃昏。前後數百里的江面上,沒有一隻民船,連大魚、江豚都沉到水底,兩岸林沼中也聽不見一聲猿鳴,天空中不見一隻江鷗。只有數不清的戰船。
曹操乘坐的也是一艘雙體大樓船,名“滄海”。他也坐上最高的爵室中,向下一看,只覺得船艦如魚群,戰卒如螻蟻。曹操興致勃勃,對同在爵室的許褚、曹純說:“船軍不足之處,是行軍太慢,大船尤甚。不過好處是借諸風力水勢,唯棹卒勞苦,戰卒可以省下力氣!想想當年,虎豹騎的健兒們,打仗時會接連數日騎在馬上,以致髀肉皆裂。”
“明公,不疑心有疑慮,請明公指教!”曹操身邊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說,這孩子名叫周不疑,是荊州名士韓嵩的外甥,因為聰明過人,曹操十分喜愛他,覺得他幾乎和自己十三歲的兒子倉舒一樣聰明,還想把女兒許給他,可這孩子不敢接受。
“不疑啊,但說無妨。”曹操說。
“不疑所知,荊州水軍尚有二心,丞相把他們編在前鋒,萬一倒戈……”
“不疑問得好!可見你用心甚專。我告訴你,用兵之事,不怕陣前倒戈,最怕身後謀逆。唉,可惜倉舒不像你,他對征戰之事無甚幸好。”
“倉舒聰明絕頂,不疑怎敢與倉舒相比?”周不疑說。
正在這時,爵室外面一個武吏匆匆報告:“蔡瑁、張允來報,吳船已近夏口!”
“哦?東吳的娃娃們果然來了?”曹操似乎起了興致,“吳軍戰卒多少?孫權可在軍中?”
“吳軍前部約萬人,為周瑜旗號。”
“速發快船傳我令,蔡張二將,務必守住夏口、沙羨,前面荊州軍各部都去接應。”
吳軍過了樊口後,周瑜把自己轄領下三個武將,前軍甘寧、中軍呂蒙、後軍周泰三個人都叫到自己樓船上議事。這時有人報,沙羨、夏口有荊州水軍鎖江列陣。
“主將何人?”周瑜問。
“蔡瑁、張允。”軍吏答道。
“軍中現只有萬人,可否待程公、韓當與我會齊?”周泰問。
“不必。”周瑜說,“搶佔陸口事不宜遲。”
甘甯對周瑜說:“荊州水軍諸將,只有黃祖、蘇飛算有些本事,其餘不過碌碌之輩。甘寧願作前鋒,都督與諸位在後。”
“不然,我與興霸互為左右先鋒。”周瑜微笑著說,然後對呂蒙、周泰下令,“子明、幼平兄,你二人領弩兵三千,鬥艦二百,隨在我與興霸之後。”
三人施禮領命。周瑜又說:“但凡有時機,便喊降蔡、張二將。若二人願意歸降,自然好辦。若二人猶豫未絕,則可乘機而取。子明機敏,長於隨機應變,此事由你來辦!”
二十六、初決勝負(2)
呂蒙點點頭,明白周瑜意在分化瓦解荊州軍。如果曹操對蔡、張生起疑心,就更妙了。這是件分寸感極強的任務,甘寧輕悍,周泰厚道,而呂蒙最喜歡辦這種動心思的事情了。
於是吳軍逆水逆風而進,荊州軍則以靜待動,密施弓弩,上風而發。甘甯乘著孫權賜的“長鯨”大鬥艦,沿南岸直奔沙羨。望著周瑜領軍沿北岸直奔夏口,他高聲招呼部下:“諸位都把看家的本事拿出來!給我爭口氣!不能叫我輸給周都督了!”
他話音未能落,兩軍已經交鋒,一時流箭交織,雙方戰卒紛紛跳梆到敵船上。吳軍以大艨艟在前面衝突,鬥艦隨後,攻擊那些亂了方寸的敵船。蔡瑁、張允眼裡看著吳軍,一時目瞪口呆。吳軍戰陣中,原是是縱隊的,瞬間成了橫隊。剛才還是麋角之形直插敵陣,轉眼又以雁行之陣包圍江面。縱隊如長蛇,由船側弦窗、戰格中發出密箭如雨,往往吳船駛過後,荊州軍滿船都是屍體。橫隊如方城,並排以船頭撞擊敵船,小船翻倒,大船搖晃,荊州軍紛紛摔在甲板上,吳軍們卻手撐著矛戟,一個接一個跳梆上敵船與荊州軍白刃相傷。
蔡瑁心中驚道:哪裡見過這麼規制變幻、分合跳蕩,又這麼迅疾狠毒的水軍?難怪黃祖身首異處!”這時荊州水軍已亂不成陣,往往是一艘吳船牽制了十餘艘荊州船。蔡瑁、張允只好改變戰術,集中攻擊周瑜的翔江大船。
“我想與都督比試,都督卻為我牽制這麼多敵兵!”甘甯望著翔江大船,歎道,他又問身邊新兵,“可曾過漢水?”
“西北方正是漢水入江口!”士兵答道。
“我久居江夏,夏天又討黃祖。告訴諸位,過了漢江口有一大江狹窄處。諸位準備好了,依都督原先之令而行!”
於是不知不覺中,吳軍船隊穿插在敵陣的縫隙中,悄悄地移向敵陣的上游。等荊州軍發覺,吳軍卻已經集合成隊,由南至北,首尾相連。然後每船中都把竹篾大繩拋向前面的船隻,一個連舟陣轉眼就成型了。與此同時,弩窗、矛穴同時打開,對著荊州軍,順風發箭、投火種。蔡瑁這才明白自己已是兩面受敵,他突然意識到,周瑜未必在翔江大船上,他可能離自己很近……
甘寧打開艨艟上的牛皮窗,盯著前面船隻,楞了片刻,突然高喊:“前面可是都督?甘寧在此!都督啊,原來你一直跟著甘寧!”
周瑜笑著說:“等曹操援軍一來,你我將東西兩面受敵。興霸幫我看住東邊敵軍,我去西邊佈置。”說著,有吳兵高聲報告:“西邊有曹操派援軍百船來救蔡瑁!”
甘寧轉頭看東邊,也有一些荊州船隻試圖突破吳軍的舟陣,死力猛攻,吳軍死傷不少。有個荊州軍吏站在頭船上,叫囂揮斥,很是兇悍。
“阿忠!前去助戰!”甘甯一聲令下,從連舟中解下兩隻艨艟。
喚作阿忠的是個驕健的少年,他赤膊立在船頭,兩手抱在胸前,一動不動,兩眼炯炯地直視前方,就好像不知道身邊有箭雨穿梭。
突然間兩船猛烈地撞在一起,吳船的船頭插進敵船的船腰,那些呆在底艙中的棹卒來不及逃命,頓時有不少傷亡。阿忠在兩船相撞的一刻一躍而起,跳梆上了敵船。接著,只是眨眼的功夫,他就用刀劈倒了三五個敵卒。那個荊州軍吏還沒反映過來,就被他猛撲摜倒在地,兩人連翻帶滾落入水裡。立刻有幾個吳兵跳下水,把敵軍吏長俘虜上船。
俘虜帶到甘寧船上,甘寧問:“你是何人?”
俘虜“哼”了一聲,扭臉不語。
“此人是張允部曲校尉!”阿忠說,“當年在荊州,我見過他!”
“你認錯了,我本下吏一員。”那人申辯道。
甘寧斥道:“你已被俘,狡辯何用?”
就在這時,東邊江面上隱約現出獵獵旌帆,原來程普的一萬多人也趕到了。
吳軍士卒們紛紛高喊起來:“孫將軍率十萬大軍前來!蔡瑁、張允受降罷!”
二十六、初決勝負(3)
呂蒙也高喊:“孫將軍有令,若二位歸降,位在周瑜、程普之側,而在我呂蒙之上!”
蔡瑁遠望東南,果然有戰帆無數。他一時拿不定主意,不過他推斷,周瑜既然敢輕兵疾進,極可能有孫權領大眾做後援。
這時有邏吏乘走舸前來,送來張允的書信。蔡瑁打開信一看,上面寫著:“東吳大眾已至,又在喊降。東吳呂蒙與我已有聯絡。十萬火急,不如降吳。此信看罷,請毀之。”
蔡瑁想了很久,把親隨武士叫過來,說道:“你是我可信之人,速對張允明言,若是歸降,孫權必令我二人作前鋒,與曹公交戰。孫權如何能敵過曹公,此自尋死路也!”
武士受令而去。蔡瑁又看了看手裡張允的信。他和張允多年來不僅政見一致,而且私交甚密,當年商議如何保劉琮承位,便常有書信來往。看過信便毀掉,是兩人多年約定成俗的習慣。但今天,不知為何,他猶豫了一下,把張允的信塞進衣襟中。
看眼曹操派來援助蔡瑁的荊州水軍已經在眼前了。阿忠領著船隊,打著荊州軍的旗號,向西南而行。幾個荊州口音的甘甯部下兵士,紛紛站在船頭,高喊道:“蔡瑁、張允兩將軍已經倒戈,派我等前來通報。望諸位歸降,同事吳侯!”
“既然倒戈,為何仍在交戰?”荊州水軍問。
“還有少許兵士不肯倒戈,所以仍在交戰。”阿忠高喊,“諸位若不信,聽聽此人如何說?”
他把張允的部曲校尉押在船前,用刀抵在他身後。
張允的部曲校尉不能違抗,只好說:“蔡、張確已倒戈,我等不服,皆被擒。”
荊州軍的官兵上下們一時不知該當如何,他們只好放下碇石停船觀望……
而蔡瑁那邊,久等不見援軍前來,蔡瑁心中不解。他向東邊眺望,只見吳軍的後續艦隊越來越近。又看看西邊,卻發現周瑜的連舟並沒有封鎖整個江面。憑他的判斷,能打開幾個突破口。他釋然地想:“周瑜畢竟人眾少,故嚴遵‘圍師遺闕’之古法。”
於是他高聲傳令:“全軍向西突圍,求救曹公!”
這時,曹操的主力已經駛過洞庭湖,隨著江流轉了一個大彎,由西南向東北而去。原先江面曲折多彎,河汊湖沼牽牽連連,而轉過這個大彎後,江面漸直,水流也越來越湍急。
曹操頓時歎道:“前面可是陸口、赤壁磯?此地真用兵之所也!”
他對曹純說:“子和,你速領騎卒三千登岸,趕赴陸口把守!仲德領步卒五千為你後援。佔據陸口,便可從陸水通資水,水路並進斜驅柴桑。”
曹純與程昱剛剛出發,有人向曹操報來:“前面荊州船軍去接應蔡、張,半路而止。說是……,說是蔡、張或許已經倒戈,一時難辯真偽。”
曹操背著手,踱來踱去。突然一個大浪,樓船晃了一下,曹操穩穩地站住了,許褚本來想扶曹操,自己卻摔倒了。
曹操不免笑起來:“江上果然暗流多,連大樓船都會顛簸。”
不一會,又是有人來報:“蔡瑁、張允不敵吳軍,已放棄夏口後退!”
曹操又驚又怒:夏口一失,就失去了從漢水南下進入長江的的入口。他急切地說:“快傳二人來見我!”
又一個大浪,曹操摔坐在自己的胡床上。幸好隨人早把胡床固釘在爵室的甲板上了。
幾個時辰後,蔡瑁、張允已來到曹操座前。“為何丟失夏口?”曹操責問道。
“蔡瑁無能,願以死謝罪。”蔡瑁跪伏在甲板上,流汗說道,“荊州軍士,士氣低落,又久不習練。孫權領十萬之眾來接應,士卒更無戰意,只思逃命。”
張允也連連叩頭:“我二人對明公絕無二心,有人謊稱我二人已投敵,那全是吳軍陷害。望明公澄察!”
這時,又有個武吏來到曹操身旁,輕聲說:“有細作送來消息,吳軍並非十萬人,只有周瑜、程普各帶萬余人,孫權未在軍中。”
二十六、初決勝負(4)
聽到這眾口不一的說詞,曹操默然。有謀士湊前小聲說:“蔡、張不能自圓其說,明公當慎重!”
曹操思索片刻,憑他的經驗,他可以斷定蔡瑁、張允說的是實情。於是他說:“我有《嚴敗軍令》在前,敗軍者抵罪,失利者免官爵。蔡瑁、張允臨戰不利,且留用軍中,以觀後效。”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曹軍的船隊點起燈火,星星點點、曲折蜿蜒地映在水面。
不時有人向曹操通報戰情:
“水軍斥候船隊已達赤壁山。”
“北岸陸先鋒曹洪已到烏林。”
“南岸陸先鋒曹純剛抵陸口,發現陸口已被吳將丁奉搶佔。兩軍正不分勝負。”
“啊?”曹操一驚,“又讓吳軍搶先?各軍起碇快進,明晨大軍可抵陸口支援曹純。”
然後又問,“吳軍在何處?”
“吳軍在赤壁山東北落碇停船。”
“吳軍到底多少人眾?難道真有不足三萬?”
“算上劉備船軍,才足三萬。”
曹操鎖眉沉思:“再以實探來!”
此時吳軍中,周瑜、程普兩軍會齊,魯肅也已趕到。部下們都來到周瑜的翔江大船上商議軍情,座中順次為:
左部都督建威中郎將周瑜,右部都督蕩寇中郎將程普,贊軍校尉魯肅,橫野中郎將呂蒙,先登校尉韓當,丹楊都尉黃蓋,承烈都尉淩統,當口尉甘寧,別部司馬周泰,別部司馬成當、宋定、徐顧等,以及各部的偏將、部曲將。
周瑜請程普主持軍務,程普自謙道:“孫將軍任公瑾以行事,公瑾為主,我為僚,不可失分寸。”
“諸位有何高見?”周瑜又問眾人。
黃蓋馬上正坐說:“雖勝一陣,但曹軍人多,順風順水,明日與曹操主力遭遇,以何勝之?愚見不如暫駐此處,時時遣人挑釁,而後偽敗,誘敵入我圍中。”
黃蓋四十七八歲年紀,容貌嚴毅,少有笑容但言語直率。他話一出,韓當立刻頜首,程普也覺得有理。
“誘敵之法雖好,然不可用於此地。”周瑜說,“曹操擅長陸戰,必急於登岸。我等駐在此處不動,曹操趁機引兵江南,則東吳大危!大計當應頭一戰,迫使曹操退引江北!”
眾人紛紛點頭,程普心中也不得不贊服。黃蓋則無言以對。
晨光已照進舷窗中,周瑜命令啟碇開船。眾人一起登上爵室,已經隱約可以看到曹軍的斥候部隊。甘甯匆匆對周瑜說:“我派出探軍情的僮客門人,已經回到軍中,查明曹操以荊州水軍為先鋒,而後玄武湖水軍與荊州水軍依次穿插。曹操坐艦周圍,則有徐晃、文聘統領之精兵,都是久戰老兵。曹操後方,有曹仁守江陵,樂進守襄陽。”
周瑜聽過,釋然地笑了:“曹操用兵喜分,為的是一旦挫敗,不至全軍崩潰。此次沿江而下,名將如樂進、曹仁俱留作後援,不在軍中。舟師雖有十數萬之眾,卻半數為荊州之士,軍心不齊,人多反有害。諸位不必疑慮,此戰勝數已定!”
眾將聞言,個個信心十足。
呂蒙湊前小聲對周瑜說:“捉到一名曹軍細作,此人樂意歸吳。呂蒙以為,可令此人再回到曹軍中……”
吳軍啟碇出發了,韓當和黃蓋分別是左右先鋒。甘甯來到周瑜面前,抱怨別人搶了他的先鋒位。周瑜卻說:“老將自有非凡處,你多觀陣,必有心得。況且,我打算用你在別處。”
“何處?”甘寧一陣興奮。
“援助你部下丁奉,幫他守好陸口。”周瑜說。
此時曹軍已到赤壁。蔡瑁張允仍為前部,曹操又派徐晃領百餘鬥艦在前面監視荊州軍。張允見狀來到蔡瑁這裡,又來商議降吳之事。
“徐晃在側,可見曹公已信不過你我二人。”張允說,“現軍中人心惶惶,流言四起,都說‘承運代漢者將起東南’。曹公新下《嚴敗軍令》,若再敗,你我恐性命難保。”
“賢弟如此糊塗!”蔡瑁說,“你我事劉鎮南而不盡節,事曹公又不盡節,孫權怎會留用你我?”
二十六、初決勝負(5)
張允見說不服蔡瑁,決定自已降吳。此時,兩軍的先頭已經交戰了。吳軍淩統佯敗,誘敵追到東江,被韓當和黃蓋迎頭痛擊。曹軍前鋒不能控制行船,已被吳軍包圍。張允則打出降幡,請吳軍接納。
蔡瑁看到張允投降,心中大驚。為了自保,忙派親信把張允的書信交到曹操手裡。曹操那裡也正好剛有一名細作回來,對曹操說,蔡瑁、張允的確與吳軍暗通。
曹操手裡拿著書信,問細作:“是張允一人與吳軍暗通,還是蔡、張皆有不軌?”
這細作其實已經降吳,受呂蒙派遣而來。他聽曹操這麼問,靈機一動,便說道:“吳軍上下都知道是蔡、張二人一齊投降。”
周不疑聽在旁邊,動起心思來了。他平日很厭惡蔡瑁,蔡瑁是劉表的妻舅,總是仗勢欺人,荊州名士都很反感他,周不疑的舅父韓嵩就被蔡瑁辱駡過。
周不疑湊前一步,對曹操說:“莫非蔡瑁見事敗露,便全數推諉張允?此人對朋友尚且如此無義,非可用者!”
曹操默然思索著。周不疑突然發現,曹操的表情十分可怕,他覺得渾身發冷,幾乎想拔腿就跑。
就在這時,他聽到曹操低聲說:“傳我密令于徐晃,立斬蔡瑁、張允於軍中!”
周不疑這才暗吐一口氣,又是靈機一動,又說:“明公英明!不疑聽說,當初在官渡,明公曾下令將部下與袁氏暗通之書箋付之一炬,此為大勝之後,示寬懷于左右,宣仁德於天下。如今陣前斬叛,可謂儆戒三軍,掃除逆惡。兩次都是因時制宜,隨機應變。明公韜略,足夠不疑學一輩子!”
曹操點頭看了看周不疑,臉上殺氣漸漸散去,卻添了很多讓周不疑看不懂的凝重。
徐晃接令後,帶兵上了蔡瑁坐艦,蔡瑁一時不知情,當即被斬首。張允倉促之間只能領著幾艘大船,散亂委蛇東行。徐晃則放下走舸快船十艘,親自帶人去追。
呂蒙部下見到張允船上搖旗求救,問道:“是否援救?”
呂蒙卻冷冷地說:“何必為了此等小人而空耗戰力?”
轉眼,徐晃的武士們就跳上張允的船,雙方在甲板上廝殺起來。張允退到船倉裡,卻被追上來的曹軍斬首。
而周瑜這裡,有武吏上爵室報告:“劉備送來口信,船具兵士已集結完畢,請都督發令。”
周瑜點點頭,下令道:“請劉豫州協助程公,率領水陸人眾,沿南岸作戰,防敵軍南岸登陸!”
軍令傳到程普那裡,程普忙派人與劉備聯絡。過了一會兒,程普的兒子程諮來報:“劉備在隊後,不得交通。蘇飛、劉琦率水軍在前,願與父親合兵。”
“竟是蘇飛?”程普說:“逃犯也配與我一同領兵?還有劉備,分明是差池在後,以為進退之宜!”
程諮說:“大戰在即,也只得以大局為重!”
“眼下也只能如此。”程普歎口氣說。
曹操得知蔡瑁、張允已死,便下令以徐晃為先鋒,全速衝擊吳軍。就在這時,曹操已經看見了吳軍的船陣——他們的船隻竟如此稀少,顯得那麼弱小,卻又那麼凶桀。
“不疑啊,往日我以寡敵眾易,如今以眾敵寡難!”曹操感歎,“世人以為用寡難,其實用眾難過用寡。用寡不過借地勢,宜短兵,宜迅疾,宜死戰。而以用眾不善而敗者,古來多也!”
“那明公如何用眾?”
“用寡宜專,用眾宜分。所謂分者有二:長遠計宜,可分兵擊敵首尾,敵應前,我擊其後;敵應後,我擊其前。臨陣合勢,宜夾攻左右,分其勢,其陣自弱,以我之銳,擊彼無備!”說罷,他高聲問,“前面河汊地形可曾查清?”
立刻有人進爵室報告:“據可靠嚮導稱,從前面河汊可迂回到吳軍背後。”
曹操驚喜地一擊案,高聲說:“甚好!傳令滿寵,領精兵八千,乘快船走舸,潛進江北汊口中,擊吳軍之後。”
再看前面,先鋒徐晃憑籍人多船大,已打敗吳將淩統,韓當、黃蓋趕上來支援,正不分勝負。曹操贊道:“徐公明本為河東馬上兒,水戰卻絲毫不遜于吳人!”
二十六、初決勝負(6)
黃蓋、韓當也漸漸被曹軍包圍,周瑜領著主力前來救援。曹軍邊發箭雨邊投火,吳軍一邊救火一邊戰鬥。但畢竟眾寡不及,敗勢愈發明顯。
曹操看到吳軍漸敗,心中歡喜。他的坐艦漸漸逼近吳陣,他已經看到了周瑜的樓船,看到爵室中有人憑欄而立。因為太遠,看不清眉目,但曹操相信周瑜也是凝視著他。
就在這時,那大樓船緩緩地調頭,準備退走。曹操急忙下令追擊。曹操的座艦追得很慢,周瑜的樓船退得也很慢。
一隻羽箭“篤”地釘在周瑜“翔江”大船第三層樓廬的女牆上,士兵摘下上面書信,向周瑜報告:“曹將滿寵由東北江汊而來,攻我後方。我守將成當、宋定等人已不能抵擋。”
周瑜低聲自語:“我早料到曹操會遣人從河汊襲我後,雖分兵把守,然畢竟眾寡不敵……”然後又嚴令道,“傳我令,成當、宋定堅守汊口,只許戰死,不許退兵!”
旁邊魯肅歎道:“只恨兵少!孫將軍要是能再增派一萬人,早可取勝!不如我守在這裡,都督突圍回柴桑孫將軍處!”
周瑜微微一笑:“勝負未知,豈可退兵?”然後他指著江面說,“老賊所長,不過‘三騎’之法,如今全用在水上。”
“早聽說曹操‘三騎法’,不知是何意?”魯肅問。
“此人治騎兵,喜先出陷騎以亂敵陣,再出遊騎擊敵兩翼,後以戰騎乘亂取之。水戰之中,艨艟仿佛陷騎,走舸可充遊騎,鬥艦同于戰騎。然水戰不同于陸戰,行船要受制于江流,老賊不習此道,必有大失!”
魯肅笑了笑:“都督這是要把曹軍邀到赤壁磯江流多變處,給予重擊啊!”
周瑜收斂神色,傳下嚴命:“速作羽書給黃蓋,令他退到陸水湖中,與甘甯、丁奉合兵。再傳令韓當,讓他把徐晃引向下游,分散曹軍船陣。”
於是善射的軍吏乘走舸西南而下,把書信綁在箭上,射到黃蓋、韓當的坐艦上。
曹操乘著勝勢,正大舉東進。突然,他發現江流變得急而複雜,他的部下已不能控制行船。而就在這時,身後隱約傳來戰聲,是黃蓋、甘寧等人從陸水湖中殺出。而前面,程普、蘇飛的船隊從南岸斜向過來,與周瑜、呂蒙互相接應,將徐晃的前軍包圍在江面上。
曹操這才發現,自己長長的船陣已被吳軍切成幾段。
“報丞相,程昱、曹純為黃蓋、甘寧伏擊,無力守陸口,已退向江中!”
“唉,陸口失矣!”曹操歎息到。
曹操再看自己座艦周圍,都是荊州軍。江面一亂,荊州軍紛紛四散而逃,向南北兩岸登陸。跑到南岸的船隻,遭到程普部的重擊,也相繼掛起降幡。即使曹操的親信水軍中,棹卒也全是荊州人,這時早已無心劃槳了。曹操看不到滿寵的狀況,但他知道,如今滿寵那些從河汊入江的小船已經發揮不了什麼作用了。
“是不是輸給吳軍了?”周不疑問。
“不疑說得不錯。”曹操緩緩地說,“若再戰下去,荊州軍必然毀我大事!軍吏,快傳令三軍,北岸登陸。”
曹操轉過頭,看到周不疑一臉的迷茫,他笑了:“不疑定是想問,本來快要取勝,為何轉眼全軍皆敗?不疑啊,勝敗往往失之分毫。就如同二人手搏,一人不留神失了腳根,另一人只須輕輕一推,便可倒地。我今日之失,全因荊州軍!”
周不疑突然深揖道:“不疑又明白一個道理,明公下令北岸烏林登陸,日後仍可仗眾寡之勢,隨時過江南侵。如此,仍是明公先發制人,一旦渡江,便以步騎克敵!”
“不疑頗長進。”曹操笑了。
“明公,請上虎賁船去北岸!”許褚說。虎賁船是從劉表水軍中得到的大艨舯,用犀牛皮裝甲船身,矛戟不能刺,即便用蹶張大弩發箭也難以射透。
“不疑與謀士們乘虎賁船先走!我留下統制三軍!”曹操說,他拍拍周不疑的肩膀,“不疑啊,你快去吧!”
二十六、初決勝負(7)
周不疑畢竟年幼,他有些害怕,乖乖地跟著謀士們走了。
“何以敗於瞬間,我竟無覺察……”曹操憑窗自歎,“水上交戰,江流多變,非人力可制,為將者須臨機應變,迅而又迅!周瑜果然長此道,我不如也!”
二十七、廣置連舟(1)
兩軍遭遇赤壁,東吳告勝。曹操無法在南岸登陸,於是退到江北,沿江結成無數連營,還有水寨、船塢東西綿延。主營在烏林,同時還控制著江陵到烏林的長江水路,不斷從江陵運來人眾和軍資。
吳軍也結營于陸口到夏口一帶長江南岸,孫權派來的又一批船隊已經到了,其中有征虜中郎將呂範率領的人馬,謀士諸葛瑾、步騭、闞澤等也隨船到。孫權還派偏將軍董襲領一支船軍在夏口到柴桑一帶江面上東西警戒。諸葛亮也一同前來,讓久侯的劉備終於送了口氣。
劉備、劉琦則屯駐在陸口以西。這天,劉備請眾人聚在帳中會議。關羽坐下便忿然說道:“吳人寡信義。夏口、沙羨、樊口本劉琦駐地,周瑜驅走荊州水軍,趁機霸佔江夏數地!”
糜竺也說:“豈止夏口、沙羨?陸口附近州陵、下雋幾縣,都已投降周瑜。這哪裡是助我抗曹,分明是來搶奪荊州!”
諸葛亮微微一笑:“夏口之事不難辦。曹軍樂進、滿寵近來屢經漢水向南侵擾,吳軍正苦於應付。來日與吳軍會議,明將軍可對周瑜說,由關將軍駐在夏口,領船軍北上漢水抵擋。”
孫乾卻沉思著說:“如今兩家結盟,從長計宜,當容讓些。”
劉備聽著眾人的話,一言不發地沉思著,突然問諸葛亮:“周瑜究竟何許人?”
諸葛亮想了想說:“吳人都說周瑜光明磊落,國士之風,是真君子。此人多年來部曲總是四五千人,每戰得俘,全數交付孫權調用,從不增私兵。”
劉備點點頭,諸葛亮卻接著說:“亮以為,這正是周瑜精明處。周瑜部曲不多而精,戰士個個驃勇,可水戰可陸戰。吳軍之中,解煩兵、丹楊兵雖然有名,其實卻以周瑜部曲為冠。”
就在這時,一個軍士進帳來報:“周瑜遣使闞澤至!”
劉備忙說:“快請進來。”
闞澤進帳,與眾人見禮,開門見山說道:“周、程二都督請劉豫州移屯夏口,早晚討教。再有,能否請關將軍領船軍游走于漢水?以退樂進、滿寵之兵。”
眾人心中一驚。剛才還在談論江夏,周瑜卻主動請劉備駐到江夏……
劉備謙和地微笑著:“如今荊州流民多來投奔,移師非小事,容我三思。”
闞澤又說:“那關將軍……”
關羽決然說:“我只隨在左將軍身旁!”
等闞澤一走,眾人都急了,紛紛問劉備:“周瑜送還江夏,明將軍為何推辭?”
劉備說:“哪裡是送還江夏?你我若是都駐在夏口,豈不為周郎挾持?”
而此時的柴桑,諸葛瑾突然來求見。孫權笑著問:“公瑾一定是有要事,不然怎麼會派子瑜親自來傳話?”
諸葛瑾說:“曹軍名將于禁、張遼、張郃、李典等正向合肥而來,此時曹操必然煸動江東山越,給授官印,為亂後方。左部都督請至尊早做防備。”說到這,他停了一下,“諸葛瑾以為,如此一來,柴桑主降之人又要生事。尤其提防宗族中人,有人本是曹操姻親。有耳目說,曹操已派漢使劉隱前往豫章……”
孫權半天沒說話,然後歎口氣:“我知道公瑾大將在外,不便直言,才派子瑜當說客,你告訴公瑾,我自然會留心!子瑜啊,夏口那邊如何?”
諸葛瑾說:“江北曹操不斷從江陵增兵,劉備則一味保全實力,並不配合。最近逃到江南的荊州百姓,劉備與東吳各有接收。公瑾、程公二人也常有分岐,公瑾下令,程公常不執行,還時常擅改江防。韓當、黃蓋二人,與程公一樣是老將,也常為難公瑾。公瑾卻從不計較,還將護衛樓船的十餘艨艨,全數贈給程公。”
孫權大贊:“公瑾果然寬宏有量,以大局為重,沒有辜負我!還有程公,子瑜啊,我深知程公為人,此人嚴峻剛烈,忠心不二。子瑜回去告訴公瑾,大事他可以臨機決斷!記得子瑜比公瑾年長一歲吧?你們年正少壯,對老將容讓一些。”
二十七、廣置連舟(2)
正說著,有人來報:“聞豫章太守孫賁、廬陵太守孫輔與漢使劉隱聯絡,孫賁得‘征虜將軍’印,正欲送子入待許都!”
孫權大吃一驚:“難怪子瑜提醒,孫賁兄弟竟然果與曹操暗通!為何自家兄弟竟背叛我?”
諸葛瑾平日樸素嚴謹,每每勸說孫權,總是借物類喻,婉轉說服孫權,所以很受孫權信賴。孫賁的女兒多年前被曹操聘給自己的兒子,就是諸葛瑾剛才說的“曹操姻親”。想必孫賁、孫輔兄弟擔心孫權守不住江東,所以暗自與曹操聯絡。孫權怒不可遏,大叫道:“朱然!朱然在哪裡?你帶兵去南昌,把孫賁帶來見我!”
朱然趕忙奔過來,他是孫權從小的伴讀,十幾歲就被孫策以羊酒徵召,曾經作過余姚長,現在又在孫權身邊為將。聽到這個命令,他猶豫道:“這……”
諸葛瑾也勸道:“將軍慎重從事,孫賁若是知道將軍發怒,情急之下,難免做出蠢事!”
“子瑜說得對!”有人從門外進來。孫權抬頭一看,是朱然的父親朱治。朱治是孫家的老臣,門外衛兵從不阻擋。朱治不緊不慢,接著說道,“萬一孫賁北投許都,不但丟了孫家的臉,公瑾、德謀那裡,也將士氣大落!”
“那伯父之見?”孫權問。
“我親往豫章,好言相勸,止住孫賁送子愚念。”
於是,朱治親自去見孫賁,陳明利害,孫賁便把已經上路的兒子追回來。接著,果然有丹楊山越渠帥費棧叛應曹操,而其支党金奇、毛甘起事於歙縣,陳僕、祖山起事於黟縣。好在丹楊太守孫瑜早已在險要處布兵,監視山越的動作。孫權急派帳下右部督陸議討伐費棧,威武中郎將賀齊討伐黟、歙兩縣,孫瑜則總督各路人馬。由於準備充分,山越很快被平息。
轉眼已到隆冬。這天清晨,曹操站在“滄海”大樓船的船頭。這是個霧天,江水如同巨幅的白練,四周景物都隱藏在晨靄中。太陽快要升起了,白霧隨風飄蕩翻滾著,看上去像蒸籠裡冒出的白汽。江面上冷得出奇,守船士兵們不時用嘴哈著氣來暖手。
“江上甚寒,不亞於塞北!”曹操裹緊身上的裘衣,感歎道,轉身進到樓廬中,坐在炭爐邊。這些天來,為了隨時監察南岸孫劉聯軍的行動,曹操很少呆在岸上幾裡外的陸營總部中,而是常常在滄海大船上理事、會議。
“明公!明公!戰士染疫者,比三日前多過一倍!”幾個幕賓高喊著,從甲板上跑上來。
“又是勸我退兵。”曹操笑道,“叫他們進來。”
幕賓們果然進來就說:“明公啊!再不退兵,不等開戰,兵士已多死於疫病!”
“桓帝以來,年年瘟疫橫行,加之戰亂,人丁數目只有靈帝時十分之一。軍中疾疫不足為奇。”曹操說。
“此疫不同往日。”幕賓們說,“得荊州時,軍中、民間都已有疫病。如今瘟疫延及漢水、淮水之間,不止烏林大營,趙儼所督領七路人馬也不能倖免。尤其烏林,屯兵甚多,水井已不足用,士卒們飲江河池沼之水,患病之人與日俱增啊!”
“那荊州軍可生疾病?”
“中原部眾不服水土,染疾甚多。而荊州軍士,很少有人患病。”
曹操說:“我帶兵多年,軍營起疫之事常有。如今這些難處,比之當年兗州叛亂、張繡謀逆、困守官渡,又算得了什麼?此機若失,何時再能廓定天下?先命人醫治士兵,清理水源,不可再提退兵!”
眾人只好諾諾退下。曹操坐在案前,歎了口氣。其實比起疫病來,更另他頭疼的是缺少馬草。借助江陵豐厚的屯積和水路運糧的方便,士兵的軍糧問題,比起他以前任何一次出征,都容易解決。但隆冬時節南方沒有無飼草,騎兵戰鬥力大減。而失去了騎兵的優勢,曹操只能把注意力轉向船隻……
想到這,他高聲地對傳令武吏說:“快令程昱諸人前來!”
幾個心腹部下被召到滄海大船上,曹操問程昱:“連舟一事,辦得如何?”
二十七、廣置連舟(3)
程昱說:“連舟之法,本從荊州軍、吳軍處學得,施敵之技以治敵。明公且看,”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些小船,放在案上擺弄著說,“連舟可有數類,為長者、短者、橫者、豎者、硬者、軟者。大舸十船以上為長,十船以下為短。左右相接為橫,首尾相接為豎。以木板鐵釘相連、不可分者為硬,以鐵索纜繩系之、可分者為軟。”
見曹操點了點頭,他又說:“連舟長處有四:其一,攻敵時,連舟可包圍敵船,使不能出。或隔絕左右,使不能救。其二,守水營時,連舟堅如城垣,敵不能攻。其三,若渡江,連舟可成浮橋,瞬間千軍萬馬全至南岸。其四,江浪動搖,兵士站立不穩,中原兵士尤甚。而連舟能抗江浪,可穩如平地。”
曹操很滿意,眾人也紛紛點頭。連舟雖然失去了一定的機動性,但卻是可攻可守的妙法,曹操兵多船多的優勢一旦與連舟結合,對人少船少的吳軍則構成毀滅性的打擊。
曹操環視著部下們說:“我已令于禁、李典經廬江郡南下,然後轉向西,駐在江夏、廬江交界處,攻擊董襲巡江船隊,使夏口周瑜與柴桑孫權不得交通。如此孫權必亡。孫權一亡,劉備亦無所依!”
北岸設起越來越多的連舟,消息傳到吳營,眾人心中都很不安。接著,又有細作送來信,說曹操大將于禁、李典已南下,行軍到廬江郡六安、皖縣一帶,為當地渠帥陳蘭、梅成、雷緒所阻。吳軍將士都預感到,曹操在烏林將有大動作了!
這一天,周瑜集合諸將,率船軍來到中江。遠遠望去,只見曹軍的船艦或縱或橫、犬牙交錯地連接在一起,像一座座佈局紛繁的堡壘。船上流箭如雨,吳艦根本無法接近。周瑜只好下令鳴鐸撤退。
回到營中,程普再也忍不住,指著周瑜高喊:“你年少不知利害,孤軍深入荊州,雖然小勝一仗,可如今曹氏穩駐江北,想打不敢打,想攆攆不走。當初我不是沒勸你,可你冒然試鋒,無功而返。比之敵軍,東吳所賴唯有士氣,可如今這一敗,連士氣都丟了!”
周瑜並不辯解,程普罵痛快了,總算氣消。
到了晚上,黃蓋想起近來的戰事,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突然他坐起身,自語道:“難道周公瑾心中有數?為何對德謀如此容讓?”他看看案上,還擺著周瑜送來的美食。平時周瑜對老將總是很客氣,常常有禮品相贈,每次,黃蓋都不以為然,可今天,他認真思量,感到周瑜一直敬重老將們,這實在是難能可貴啊!
他穿上衣服,來到周瑜帳中,直言問道:“今天左都督親自看過曹軍連舟,不知意下如何?”
“連舟看似厲害,而正所謂物極必返。一朝有敗,便如山陵崩。”周瑜說。
黃蓋點點頭:“黃蓋與左都督所見略同。”然後,他對周瑜深施一禮,“敵眾我寡,久處不利。只得火攻,或能退敵!請左都督三思!”
周瑜聞言大笑起來:“黃公,我多日來,也在思忖火攻之術。記得八年前,也是隆冬時節,你我隨討逆西征黃祖。時東南風急,討逆下令以火助攻,大獲全勝。當時跟隨討逆諸將,如今又聚在一起!”
黃蓋也大笑起來。
“然而曹操不是黃祖。”周瑜轉而沉思起來,“此人老于機謀,又最喜以火制敵。如今敵艦首尾相結,以曹操之智,怎能不防火攻?我若施火,談何容易?!”
“這……”黃蓋一時語噎,“然黃蓋以為,除以火助攻,拼死一搏外,東吳再無可活之法!望左都督與諸位同僚商議定度。”
周瑜凝望著黃蓋,眉頭微微一戚,欲言又止。
黃蓋問:“左都督有何言相告?”
周瑜想了想,說道:“明日再說罷,請黃公先回營。”
在北岸曹營,曹操也點著燈燭,久久不去歇息。突然,他從案前起身說:“傳眾將都來我這裡。”
等眾人到齊,曹操上來便問:“諸位可曾想過,如我諸位是周瑜,當以何法破我?”
二十七、廣置連舟(4)
眾人紛紛稱不知。曹操說:“火攻也!寡軍求戰,必以速,必以奇。古人言,‘以寡擊眾,火攻為上。’”
曹純忙問:“為防吳軍施火,是否散開連舟?”
“不可。”曹操說:“用兵者,任勢也。形勢所宜,利而動敵。如能因於形勢,佈署得宜,我固故然作連舟無數,吳軍卻無處發火!”
說到這,他決然地命令道:“眾將謹記,連舟四圍必備有遊艇快船護衛!程昱,你速作防火之務,教習于各營吏士。徐晃,你安排邏船,日夜巡江。曹洪,你守住烏林至江陵水路,防劉備、周瑜偏師偷襲。曹純,你領虎豹騎于陸營隨時警戒,以防不測。文聘、滿寵、樂進三人巡守漢水,隨時增援。”
二十八、千古一炬(1)
半夜了,周瑜走到帳外,感受到一陣冬夜的微風輕輕吹來。雖然是隆冬,天氣竟然轉暖,到了夜間,更是風平浪靜,江天上下一碧如洗。空中繁星點點,銀河格外清晰,仿佛大江兩岸綿延不絕的營火投射到了天上。
雖然他否決了黃蓋,可其實這幾天來,他一直在考慮火攻。要想放火,必須出奇兵。可是曹操崇權弄智,又好養謀臣,稱得上算無遺策。如何才能找出曹操的疏失?
唯一的辦法,是待天機而為!
江夏之地多湖沼,即使在冬天,也常有湖風由東南而來。但一般都是微風,如果有場孫策征黃祖時那樣的大風,只需幾個時辰則大事已定!曹操奸滑,只有憑藉天侯瞬息之變,才可一時蒙混此人。北軍人馬多,曹操若晚覺察一步,等他改變方略,號令傳下去,又晚了好幾步。只有利用這個短暫的空隙,吳軍出其不意搏得一勝。
可即便天公作美,如何施火,也是個問題?今天黃蓋向他提出火攻,他聽在心裡,忽然靈機一動。可他立刻又猶豫起來——如果用這種辦法,黃蓋便難免一死了!
此時黃蓋正點著燈,與身邊親兵下棋解悶。突然有人慌忙來報,說左都督前來。黃蓋趕快收拾棋盤,但周瑜已經進到帳中了。他只好笑著說:“左都督親自前來,定有要事。”
周瑜側眼看看棋盤,想了想,笑著說:“此事再議。我困於軍務,很久不曾弈棋,黃公可願與我一較高低?”
“黃蓋樂意奉陪。”
於是周瑜執黑子,黃蓋執白子,兩人對陣酣暢,有說有笑。眼見周瑜碰到一步好棋,但他的手猶猶豫豫,三次舉起那枚棋子,又三次放下,最後一次放下時,他還歎了口氣,決然地把棋子擱下。然後站起身,背對棋盤,似有大憂。
黃蓋知道這裡面必有文章,也起身問:“左都督為何不出棋?”
周瑜轉過身,手指著棋盤:“這黑子走到這裡,必然困死。”
黃蓋說:“雖失一子,卻一局皆活,必能勝黃蓋。”
兩人重新坐回棋盤邊,周瑜用手比劃一下後幾步棋,果然可勝。他又拾起那枚棋子,想了想,卻還是放下。歎息道:“然我不忍!”
“人言棋局如戰局。”黃蓋說,“舍一卒子而得全勝,都督指揮千軍之人,竟有何不忍?”
“黃公既出此言,請受周瑜一拜!”說著,周瑜對黃蓋施以大禮。
黃蓋驚得趕忙回拜:“黃蓋受之有愧,請都督明示!”
周瑜望著黃蓋,眼睛裡一些悲烈的火焰在跳動著:“黃公建計火燒連舟,周瑜其實早有此意。然兵法雲:‘行火有因,因必素具。’未得可靠之人,周瑜不敢妄行險策,而誤孫將軍三世基業!”
“甘興霸悍猛爽朗,能驅烏合之眾突入敵陣,似有討逆將軍遺風!”
“興霸尚未聞名,用之不妥。”
“淩公績摧堅之將,每從征伐,常冠軍履鋒。”
“公績年幼,若遇意外之變,未可應付。黃公啊,軍中再沒有比黃公更合宜之人!其一,黃公乃南陽太守黃子廉之後,身出名門,早年曾舉孝廉。恰恰曹操最喜愛與名門故舊來往。其二,黃公三世為將,擐甲周旋。吳將之中,除程公外,黃公最年長。不過,黃公雖有資歷功勞,職階卻略顯低微。如果說是黃公不滿孫氏薄遇,曹操才能信服!其三,黃公與周瑜曾有不睦,也正可惑亂曹操。施火之計,唯黃公也!”
黃蓋一驚:“都督是說,令我,……,詐降?”
“正是。”周瑜兩眼灼灼地望著黃蓋。
“甚妙也!”黃蓋吐了口氣,大聲贊道。他側眼望瞭望棋盤,又正視著周瑜,決然地說:“都督不必多言!黃蓋受孫將軍三世厚恩,唯當以死相報!”
周瑜再忍不住,眼淚倏得流了下來,又是深深一拜:“世間英雄唯黃公也!”
黃蓋卻扶起他:“都督何必流淚?黃蓋今日,終於有了立功報恩的機會,死又何妨?”
二十八、千古一炬(2)
於是周瑜、黃蓋等人火速籌辦起來。幾天燥暖之後,天氣又轉冷,風向變化不定。周瑜和部下們常在江南帶兵,知道這種天氣之後可能有強勁的東南風。吳軍派人諮問過漁父、方士、精研氣象的儒生,十有八九都是一口肯定,三五日內便有大風從東南至。
這種天氣也使曹操警惕起來,他命令連舟和護衛舟艦上的軍卒們日夜不得離船,隨時警備。陸營將士也做好準備,一有時機,便爭取渡江。
突然有人報告,周不疑病倒了。曹操急忙去探試,擔心他患上時疫。軍醫診過脈,原來只是染些風寒,吃過湯藥,便不再發燒了。曹操這才放心,又覺得小孩子呆在這裡不安全,下令將他送回江陵。謀士們趁機又彙報各營疾疫增多,紛紛來請曹操退兵。曹操不置可否,他心裡明白,成敗只在數日內!
當天半夜,曹軍捉到黃蓋的信使。這人是坐著木盆過的江,身上已濕透,栗栗顫抖,不能出聲。曹軍給他換上幹衣,又給了熱酒,才漸漸能說話,於是被輾轉帶到中軍。
先由軍吏和謀士們訊問過,然後把他關押起來,黃蓋的書信則呈給曹操。
曹操打開信,只見上面寫道:“蓋受孫氏厚恩,常為將帥,見遇不薄。然顧天下事有大勢,用江東六郡山越之人,以當中國百萬之眾,眾寡不敵,海內所共見也。東方將吏,無有愚智,皆知其不可,惟周瑜、魯肅偏懷淺戇,意未解耳。今日歸命,是其實計。瑜所督領,自易摧破。交鋒之日,蓋為前部,當因事變化,效命在近。”
“若非吳軍有詐,則天授大機也!”曹操暗自思忖,然後命令道,“帶黃蓋行人來!”
行人被帶到帳下,曹操上下打量著他,只見這人有四十餘歲,氣質謙遜而平靜。
“你是何人?”曹操問。
“在下姓梁名星,長沙人氏,為黃公覆部曲。”
曹操審視著他,說道:“只恐黃蓋欺詐於我。此人若言而有信,我當授爵賞,超于原先諸將。”
“若有詐,請丞相先殺我!”梁星說。
“甚好!”曹操說,“我不得以先委屈你幾天!等黃蓋果然投誠,再放你!”
說完,曹操手一揮,梁星被帶下去,仍囚禁在曹營中。曹操一時興奮得難以入睡,派部下們去四處驗證消息。
天快亮了,不時有人進帳回稟:“稟丞相,聞吳軍諸將中,各老將一派與少壯一派不和,呂蒙、甘甯為周瑜所用,黃蓋、韓當與程普為黨。周泰、淩統似是不偏不倚,只忠孫權。可見黃蓋與周瑜早有不和。”
曹操微笑著說:“孫權以周瑜、程普互為牽制,不想引來諸將不和,埋下禍根。”
不見梁星回來,東吳上下憂心忡忡。
眾將都聚到周瑜帳內。諸葛瑾、步騭進言道:“老賊性多疑,恐怕梁星已死。”
程普、韓當、淩統也說:“冒然行火攻,必有不妥!”
魯肅、呂范、呂蒙、周泰、甘甯、黃蓋等人,都一言不發地思忖著。
周瑜也沉思著,他知道,自己必然選擇一次冒險。
不過他相信,曹操現在的心情與他差不多,也正準備冒一次險。不同的是,曹操的冒險有無數援軍,無數退路,而他卻是成敗生死在此一舉。
他昂起頭,嘴角挑出一個微笑:“我料定,曹操見此詐降書,不會必信,也不會不信。而他將信將疑時,正是我用兵之機!諸位請相信周瑜,只待東南風起,你我自可成大功!”
呂蒙突然起身:“當初都督說曹操犯兵家大忌,我看都督才是真正犯了兵家大忌!”
眾人一驚。呂蒙神色不動,接著說道:“曹操南下,假天子之名,頗得天機。周都督以寡犯眾,又無可憑之險,曝軍于大江之上,稍有敗退則全吳皆亡。與曹氏相比,周都督更是犯兵家大忌!”
周瑜卻笑了:“子明,我知你意!你是想說,用兵之道求變不求恒,我逆常理而為,以弱兵卻欲橫霸江上,看似兇險,其實只要因勢利導,便可力挽狂瀾、扭轉乾坤!”
二十八、千古一炬(3)
呂蒙說:“正是!都督一反常規,獨出心裁,實為天授奇任者!如今曹操已黔驢窮技,該我等後生晚輩得名!這個大忌,我願隨都督犯了!”
“我等願隨都督!”“誓擒曹賊!”部下們群情激昂,紛紛高聲叫了起來。周瑜望著眾人,神色剛毅不動,兩手握緊案上兵符……
當天晚上,黃蓋趁著夜色指揮部下將大量魚油、硝磺、荻葦、乾柴運到船上。周瑜又向柴桑討要馬匹,裝在船艙中運來。
到第二天,空氣乾冷,不時刮起一陣微風,又很快恢復平靜。周瑜見到這種天氣,把詐降火攻的計畫派人快速報知孫權。又派魯肅到劉備屯地商議,請劉備協同作戰。一旦東南風起,兩軍同時出兵。多攜火種,隨宜施燃,以火亂敵,乘亂而取。
然後吳軍眾將都來到周瑜帳下,等侯風向變化。周瑜則靜坐讀書,不時與身邊的魯肅、程普、呂範談論兩句。他身後掛著北岸輿圖,上面畫著北岸的營盤、道路、湖沼、山林,異常繁蕪。
不知過了多久,帳外還是只有些微風,風向雜亂。魯肅覺得口幹,他輕咳一下。再看眾人,都在故作平靜。他剛想起身去帳外觀看,突然武士的聲音由帳外傳來:“東南風起!”
“風大嗎?”人們問道,紛紛跑向帳外。周瑜、程普、魯肅三人也平靜地站了起來,穩步走向帳外,仰望頭頂的坐纛。
風很快大了起來,連厚重的坐纛旗都在掀掀而動,像人們因興奮而顫抖的心。不一會,風向穩住了,坐纛旗舒放地飄揚起來。
“好大的風啊!”士兵們議論著。每個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不由覺得心中敞快。
各營早已作好出征的準備,黃蓋一隊更是搖纜升帆,豎起先鋒牙旗。周瑜來到船前為黃蓋送行,黃蓋舉酒一飲而盡,又猛然摔碎酒杯,笑道:“黃蓋怕是看不到得勝,我先于諸位慶功了!”
周瑜握住他的手:“黃公,我命你活著回來!”
黃蓋施揖一笑,轉身登船,啟碇出發。
周瑜則立刻佈署後續人眾:
韓當為第二火攻先鋒,並接應黃蓋。給馬五百,若登岸,便與周瑜主力會合,追討曹操。
周瑜、周泰、淩統為江上攻戰主隊,有艨艟鬥艦數百。又選出輕裝騎卒三千名,由周瑜親自統領,攻堅登岸,陸上追敵。
呂範領騎卒一千,步卒三千,經河汊赴烏林曹營以東登岸,由小道往襄陽方向,以斷曹操後路。
甘寧則領船軍配合劉備,防曹操從水路逃回江陵。
呂蒙隨呂範之後,領騎卒八百,步卒三千,經小道由側翼攻擊曹營。
程普部為江上後攻之隊,多帶大船連舟,封鎖江面,收拾四散逃敵。
魯肅駐守大營,調動南岸諸軍。董襲嚴守夏口一帶江面,防文聘、滿寵來援。
令一下,周泰、淩統急忙說:“左都督本應統帥三軍,乞以我二人為登陸先鋒!”
周瑜半開玩笑地說:“這先鋒只能由我來做。諸位可知,吳將之中,只我一人認得曹操。我幼時在雒陽,見過此人呢!”
眾人聽著覺得很新鮮,有人哈哈大笑起來。這時甘寧說:“至尊賜我‘長鯨’鬥艦,今日願供左都督驅使。”
周瑜欣然接受:“多謝興霸。”
大江上,只見黃蓋十艘輕利艦已經啟航。一時,人人都激動不已,豪情萬丈。
呂蒙卻在想,周瑜安排下的各路人馬中,周泰、淩統最易得戰功,自己則差了些。他仗著平日和周瑜交情不錯,來到周瑜身旁邊悄然說:“左部都督為何不給阿蒙立功機會?阿蒙想跟隨在都督身邊,定能捉住老瞞,如何?”
周瑜大笑起來:“子明,你那一隊事關重大,或許還能救我一命呢!”
呂蒙無言,只好施禮退後兩步。他又望著周瑜,見周瑜緊閉雙唇,背對諸將,眼望江面,一動不動肅立著。他的兩肩顯得比平時更加寬闊堅實,仿佛浩氣填滿胸腔。他臉上帶著一抹平靜而收斂的笑意,眼睛裡卻有股傲蔑射向江北……
二十八、千古一炬(4)
他這樣一動不動只有片刻。突然,他過來身,決然下令道:“各部登船!”
吳軍次遞出發,溯江而上,然後在赤壁磯轉舵向北。黃蓋一隊在最前方,並排十艘各十丈長的鬥艦,內裝燥荻枯柴,又灌進大量魚油硫磺,外面覆蓋赤幔。船上大張著帆,棹卒在艙內奮力搖櫓,行進如飛。船後系著走舸,以備退回時用。牙旗龍幡豎立船上,暗示黃蓋已降。
“黃蓋已倒戈!”曹軍火速報告曹操。自從得到黃蓋降書,曹操日夜身不離水營,緊急備戰。聽到消息,曹操忙登高觀看,對部下們命令道:“慎觀戒備!若黃蓋果真來降,則接應之。若詐降,當阻之江上!”
水營指揮程昱、徐晃則趕到連舟上指揮,吏士們各自就位。陸營將士也紛紛奔走出營,在江岸上觀看指點,議論著:
“快看黃蓋來降!”
“在此林沼中忍了一個多月,終於可以大舉滅吳了!”
不一會兒,黃蓋的船隊已到江心,這時程昱卻發覺有些異樣:吳船行進飛速,吃水也很淺。他指船對徐晃說:“此船甚疾,當為空船。若真來投誠,應多載兵卒。恐有詐。”
徐晃一驚:“快去報與丞相!”然後又命巡江邏吏前去探問。
三艘巡江船攔在吳船面前。邏吏高喊:“可是黃蓋?速速停船!丞相令我等上船查驗!”
黃蓋站在船頭,並不回答,親手搭弓,一箭將邏吏射落水中。他身後弩士們紛紛發箭,片刻之後,三艘巡江船上沒有一個活人了。
曹軍將士們在後面看得清清楚楚——最壞的可能瞬間已成事實!
好在早有準備。
徐晃立刻親領百餘戰船去攔截。
而那些一列列連舟,突然間,如同幻術似的,或縱、或橫、或圓、或方地舒展開來,形成錯綜迷離的陣型。東西望不到邊,竟然像巨大的海市蜃樓。而船上的弩士也紛紛各就各位,甲板上戰棚裡的擘張弩士們弓已上弦,高處樓廬上的厥張弩士們已把腳踩在弩臂上。無數箭簇在弩窗的陰影裡面閃著寒光。
此時徐晃的攔擊船隊,也離黃蓋只有百尺遠了。徐晃示意下去,軍士令旗一揮,箭像密雨灑向吳軍。
黃蓋和士兵們急忙趴伏在女牆後面躲箭,黃蓋望望身前、身後,他估計著,離北軍營寨只有二裡了。於是他毅然下令:“點火!”
十艘船瞬間燃起巨焰,一串串地爆炸聲響起,火焰沖上數丈之高,火舌在高高的上空吐向曹軍的船帆。如同十條張牙舞瓜的巨大火龍,借著強勁的風勢,飛一般撲向曹軍。
曹軍的船隻冒死衝撞著來阻攔,卻瞬間著了火,大風又使火苗轉眼蔓及全船。
這時吳船的火焰越來越大,火舌向前吐出十丈之遠。曹軍根本無法接近火船,更何談跳梆上吳船作戰?情急之下,徐晃一聲嚴令:“泅渡上吳船!”頓時,一群士兵跳入江中,游泳過來,踩著棹孔往吳船上爬,或者攻擊棹卒。不過大多是無功殞身。
黃蓋的士兵也死傷不少。有的士兵戰衣已經起火,卻仍然在作戰。沒有人上走舸,將士們都不求生還,只求將火船送到曹營。
甲板上也四處起火了,同船兵士們對黃蓋說:“黃公請登走舸!”
黃蓋卻說:“令棹卒與爾等先走。我親自掌舵,將火船送到老瞞腳下。”
棹卒和戰卒都是平日黃蓋厚待之人,聽了他的話卻沒有一人離開。黃蓋再看四周,發現自己早已經被敵船包圍——敵軍無法從正面攻擊火船,有的繞到吳船後面發弩矢,有的從船尾跳梆而上,與吳兵白刃相見。吳船已經燒焦的甲板,不時被廝殺的士兵們踩陷下去。有的曹兵去放碇石,才發現碇纜早已割斷。
黃蓋衣服已起火,卻仍奮力迎敵。突然一箭射中他的左肩,他身子一歪,落入水中……
水寒刺骨,黃蓋努力浮上水面,傷痛和寒冷使他處於半昏迷狀態。他在水中沉浮中,看到曹營處處是火光。再看南邊,接應船隊也到了,韓當部又發出一批新的火船沖向敵軍。
二十八、千古一炬(5)
再遠處,擂鼓聲已經響起,想必是周瑜的主力艦隊也渡過江心了。喜歡音樂的周瑜曾命將士們精演軍鼓,又為這次出戰新備鼓角無數。那鼓聲雖然還遠,但黃蓋聽起來很悅耳,聲如十萬巨雷,江天震動。又有氣勢又有錯落,仿佛百萬之眾由四面八方壓來,足以懾敵心膽。黃蓋想:“大事成也!”
突然間,一隻櫓伸給了他,他本能得緊緊抓住,吳兵將他拉到船上。這時的黃蓋,鬚髮衣甲都燒得不成樣子,凍得不能作聲。吳兵戰士不認識他,先把他安置在船艙。
黃蓋漸漸清醒,抬頭望去,心中一驚:在上面指揮作戰的不是韓當麼?他用盡全身力氣,終於喊出了聲:“義公!義公救我!”
“像是公覆聲音?”韓當也一驚,問:“公覆,你在哪裡?”
“義公啊,我在此處!”
韓當奔到艙中,一看果然是黃蓋。他猛撲過去,抱住黃蓋痛哭流涕:“我以為公覆已經……”
“醫士快來!”韓當高喊道。他又脫下自己戰衣,為黃蓋換上。
不用曹操下令,自然有人去懲辦黃蓋的信使梁星。梁星聽見營中騷動,說是黃蓋施火,他便奪了看守的刀,殺掉兩個看守,趁亂在曹營中四處放火。一名曹軍下吏帶著幾十個士兵追殺而來,梁星終被亂刀砍死。
這時江面上,周瑜率領的主力已經攻了上來,一邊進攻,一邊隨宜施燃。鼓聲震天,令敵人膽寒。
周瑜乘坐的長鯨鬥艦有十餘艨艟前後左右護衛著。長鯨有十五丈長,比一般的鬥艦大得多,幾乎趕上樓船,船上有兩層樓廬,上層可供指揮觀陣用,但比樓船輕巧快速得多,而且船身狹長,塗飾著黑漆,故而得名。
曹操的船軍雖然人數占絕對優勢,而且將士勁勇,奮不顧身。但卒不及防、四處升起的火光,使他們亂了方寸。不過,曹軍即便亂了方寸,戰鬥力仍然頑強。“長鯨”很快成為曹軍注意的焦點,好幾列連舟駛過來,將“長鯨”和它的護衛艨艟船死死圍住,一連圍了好幾層。這時,吳軍艨艟裡沖出一隊隊身著雙層鎧的戰卒,他們咆哮著跳梆上敵船,奮力殺出血路……
“今日敗矣!”曹操呆立在船上,自語道。
“報丞相,火勢已蔓延到陸上營寨。”下吏向曹操報告。
“報丞相,吳將甘寧由西南攻來!”
“報丞相,曹洪水軍遭劉備、關羽進攻,力不能敵,已向烏林營中撤來!”
曹操好像沒聽見,他環顧著四周——
——四周都是大火熊熊。成百上千的船隻同時起火了,平生沒見過這麼大的火!火焰竟沖到半空。遠在後方的曹操,都不時感到一股股熱浪撲來。張揚的黑煙彌漫了整個天宇,大江哪裡還是大江啊?仿佛成了巨鼎裡滾燙的沸水,空氣裡全是令人窒息的硝磺和炭煙。
看不遠處,吳軍的鬥艦編隊已經沖出敵圍,後面的船隊列陣整齊。能征善戰的將士,精心籌畫的連舟,敗給一場措不及防的東南風。無數威風漂亮的戰艦化成焦炭,歪斜著沉入江中。無數士卒衣服起火,慘叫著跳到水中……從沒見過如此慘烈的沙場。
“此天意,非人算也!”曹操唉道,然後問,“尚有多少船隻未起火?”
軍吏說:“尚有近半數舟船完好無損!”
“俱燒之。即刻由陸上退兵。”曹操決然地說。
“丞相!”軍吏驚道。
“不燒,難道留給周郎麼?!”曹操冷冷地說。
他回頭看一眼江面,毅然說道:“吾不羞走!”
吳軍已攻進曹操的水營,由於曹操下令燒毀剩餘戰船,就形成一道火牆,使吳軍尋不到合宜的登陸地點。周瑜自語道:“難怪古人姜尚曾說‘以火制火’,曹操今日即是如此。”
這時戰馬紛紛從底艙牽到甲板上,周瑜嚴令一下,騎兵紛紛跳上馬。馬兒又跳上燃燒的連舟,沖過火陣,馳往陸營。
轉眼,三千名輕裝的選鋒騎士都已上岸,他們將弩矢、鋒刃和烈火一起施加給敵軍。他們越過曹軍一個又一個營區。安在樹林中的營區給放火帶來極大的方便,轉眼陸營中也是火光沖天了。借著猋火和激煙引起的混亂,三千人驅逐著、追殺著數萬大軍。
二十八、千古一炬(6)
曹軍一番又一番派來阻擋部隊,分頭阻截吳軍,東西南北,不時冒出一股新的部隊。周瑜領著部下與之苦戰,一次又一次將其擊退。周瑜心裡暗暗吃驚:“曹操果然是曹操,連敗走時都如此狡詐!”
他覺察到形勢不對,急忙傳令下去,吳軍開始減慢速度,收縮佇列,將陣型壓扁。
周瑜的擔心一點沒錯。曹操早已佈置好退兵中的反衝鋒,由徐晃和曹純接令實行。
徐晃對曹操說:“明公請先退。我等定斬周瑜首級!”
曹操執意留下,他搖搖頭說:“我要看看這東吳主帥到底何人!”
這時周瑜發現,敵軍已對他構成半圍之勢。再看正前方,足有五六千鐵騎,戰馬都披著馬鎧,戰卒都穿著魚鱗玄鐵甲。在火光照下,就像一座銀山橫亙在眼前。
東吳本來少戰馬,裝備著馬鎧的重裝騎兵,很多吳兵還是第一次見識。吳軍們明白,這一定是虎豹騎了——正是那護衛曹操安全、並由曹操親自率領執行機要重任的虎豹騎。
幸好事先有所備,調整了陣型,周瑜最擔心事情——也就是敵軍將他前後阻隔成兩段——終可得以避免。面對危險,一個野心卻在周瑜心裡滋長起來,他想:“既然虎豹騎在,曹操必定就在附近!”
前面的曹軍重騎兵已經沖了過來。周瑜回頭對自己的戰士們高喊:“向西北突圍,則曹賊可擒!諸位休要慌張,呂子明不久來接應!”
一個是梁沛真人超世之傑,一個是江南才子萬人之英。都把最精銳的部隊相拼一處,都是平日驕養厚遇的上等兵卒,都在一片火場中拼死奮戰。
然而吳軍畢竟寡不敵眾,漸漸力不能敵,周瑜也不得不持械自衛。可就在這時,周瑜突然隔著幾層兵眾看見了曹操。曹操身著甲胄,坐在高大的大宛馬上,甚至能看清他的臉,他好像正凝望著自己。他身邊那個身材巨偉的護將該是許褚。
周瑜招呼著自己的貼身武士們,幾十人向著曹操猛殺上去。
曹操自然看見了周瑜:他正向著自己策馬而來,在人群中很容易辯認出來。騎著赤色烈馬,鞍下有華美的障泥。身穿輕便的魚鱗銀明甲,披粹白輕裘衣,一隻衣袖被火燎過,碎衣隨風而飄。
曹操掉轉馬頭,在武士護衛下躍馬退走。一群士兵跟在他身後,周瑜看不到他了。
“只差一步!”周瑜狠狠地歎息著。就在這時,一層又一層曹軍圍住了周瑜和他的親兵武士們。親兵們則紛紛沖上前,用身體擋住他。
“呂子明來援!”不知何人一聲喊,吳軍頓時精神倍增。只見敵圍撕開一個缺口,呂蒙的騎兵匯合到周瑜這裡,步兵尾隨其後。
“都督何在?呂蒙前來助陣!”呂蒙一臉是汗,縱馬奔到周瑜面前。
“多謝子明!子明幸助我!”周瑜說。他轉頭再看曹操,更是早無蹤影。
“你我已身被重圍,寡不敵眾,呂蒙在後擋掩,都督還是速速退回船上!”呂蒙說。
周瑜揚起臉,淡淡地笑意映著火光:“子明,兵者詭道也。我料定曹操早已悄然調重兵,佈置在我身後,以擊我于歸路!我若後退,正入老賊劃中。子明啊,推算路程,甘興霸將由左側追上,你我可向西北突圍,與興霸合兵。”
二十九、布兵荊州(1)
劉備軍隊同樣以火助攻,向西進入監利縣尋擊曹軍。這一帶人稱夏澤,到處是水澤河汊。在嚮導帶領下,劉備的船隊先在葦蕩裡蜿蜒穿梭著,然後渡過漢水的分支夏水,經由小道,來到烏林通向江陵的道路上。劉備勒住馬,四下觀望地勢,只見西為夏澤,東為雲夢澤,只有這裡是旱地山林。
“此真用兵之地也!”諸葛亮歎到,“曹操一敗,軍士四散北逃。經過此地十有八九是曹操主隊,我料不過萬餘人。”
劉備贊許地點點頭:“若失此機,擒曹無日也!”
“然亮以為,”諸葛亮略一停頓,小聲對劉備說,“曹孟德宜留不宜除!”
“為何?”劉備不解。
“此人一死,許昌必大亂。中原難免重蹈分裂,漢帝不知將流離何人之手?東吳亦可趁機做大。而于明將軍,又有何利益?”
劉備緊鎖雙眉,沉默了很久,半晌才緩緩說道:“我自起義軍,唯以漢室為念,何時在意一已之私利?賊在此而不除,非劉備所為!”
這裡的東南風比赤壁、烏林一帶要弱,天氣也陰濕得多,天上彤雲密佈,似乎要下雨。關羽向劉備報告:“此地像是曹軍別營。”
劉備點點頭,憑著多年軍旅養生敏銳直覺,他贊同關羽這種推測。於是下令:“雲長,與汝兩千兵卒,到那邊打探。”
剩下幾千步兵、騎兵,劉備親自帶領向北面進發,打算邀擊曹操。劉備邊走邊尋思諸葛亮的話——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情足以證明,諸葛亮雖然年輕卻見解超群。可諸葛亮畢竟常年在荊襄,不知許都情形。若曹操死,許都必是人心歸漢!而劉備自己,正好可收編荊州,坐鎮襄陽。或許朝中擁帝一派會迎請他去許都……。但是,東吳不會坐視不管,少年氣盛、好大喜功的孫權、周瑜定會乘勝以武力相拼……唉!曹操究竟是除還是留?
就在劉備猶豫的時候,東北面不遠處響起了兩軍對陣的暄囂聲。劉備知道這是關羽與曹軍遭遇了。他忙下令救陣,然後又發覺,北面、東北面、東面都是曹兵。
“為何竟有這麼多曹軍?”連糜竺、糜芳兩個老部下都糊塗了。
劉備歎息道:“曹操果然勝我遠矣!他在此處安置一處營屯,平日可警戒我與周瑜間道偷襲。退走之日,還可作為支援。你二人看看那邊,還置鹿角攔馬障。我就算多有騎兵戰馬,今日也不得而過。今日我見不到曹操了!”然後決然下令,“放火!”
士兵們身後都背著一捆草葦,一邊作戰一邊點燃曹操營寨和工事。然後畢竟實力遠不敵曹軍,劉備只得退兵。他邊退心裡邊想,如果不是一時猶豫,或許能與曹操戰上一戰……
曹操遠遠望見身後煙火,不覺笑了:“劉備本是我同儔英雄,可惜見事稍遲,得計亦稍遲。此人若早放火,我則性命難保!”
吳軍步騎兵漸漸從各個方向匯合過來,與劉備合兵一處,共同追擊曹操。曹操不敢稍有停留,騎兵、步兵全速前進。時辰已近黃昏,陰霾的雲氣使天幕更昏黑。風向突然轉成西北,接著雨雪交加,各處火場紛紛熄滅,使周瑜劉備追擊不利。
到了華容,寒風夾裹著雨雪撲面而來,道路泥濘不能行走。曹操命令老弱羸兵砍柴草填道路,主力才得以通過。而羸兵為人馬踩踏,死者無數……
幾天後一個清晨,曹操坐在江陵城下的營帳中,程昱、賈詡、曹仁等人來稟事:“明公,自舟艦為劉備所燒,吏士四散。如今歸者已數萬人,只是有人不敢回江陵,直接逃到襄陽……”
“自舟艦為劉備所燒……”他心裡喃喃地念叨著——屬下都很懂他的心思,不提敗于年少的周瑜,只說為劉備所破,照顧了他的臉面。可越是這樣,隱痛越在他心裡翻騰起來。
他思忖著,如今究竟是該留守江陵,還是返回許都?於是他問程昱和賈詡:“退軍之後,劉表部下可有謀反?”
程昱答:“有大軍在境中,劉表部下尚無謀反。”
二十九、布兵荊州(2)
曹操又問:“荊州蠻族、黃巾餘黨可曾叛亂?”
賈詡答:“南郡山谷蠻夷一直不肯歸順。近來中廬、宜城、臨沮幾處,都有賊人起事。”
曹操略一思索,便下令:“徐晃獨領一軍駐樊城,討中廬等地賊人。”
接著他又問:“揚州戰事如何?”
“張遼軍中叛亂業已平定。現六安有陳蘭、梅成、雷緒等煽動當地大族起事,孫權又派兵接應。”
曹操說:“令于禁、臧霸專討梅成、雷緒。張遼督領張郃、牛蓋討陳蘭。”佈置完,曹操又說,“諸位請各司其職。我到子孝營中一觀!”
來到曹仁營中,曹操四下看了看,只見軍容威嚴,曹操十分滿意。于到一行人到帳中議事。坐定後,曹操又端詳起曹仁來——子孝也老多了,如今該有四十七八歲,可還是那麼威風凜凜,穩重剛毅。
曹操說:“子孝,我已令折衝將軍樂進屯襄陽,橫野將軍徐晃屯樊城,江夏太守文聘屯上昶,行奮威將軍滿寵屯當陽,留此四將在荊州,都為援助子孝!此外、汝南太守李通諸人,也可攘助你們這些荊州將。此次劉備雖得吳將之力,然你等諸路人馬,如巨囊一般,敵軍盡入囊中。我則先回許都,暗下調度荊州諸將。子孝切記:南郡在,我仍掌控荊州,交通益州。南郡一失,則荊、益不保!”
“遵令!”曹仁說,“想劉備,已兩次成我手下敗將!當年丞相攻徐州,我為騎先鋒。劉備為陶謙守郯東,只一戰,劉備大敗退回郯城。後此人受袁紹令,與汝南劉辟合兵,又為我擊退。如今雖有吳將相助,劉備必定第三次敗於我!丞相放心,南郡在曹仁在,南郡失曹仁死!”
曹操點點頭,這時,他看到曹仁身旁有個四十幾歲、神色肅穆而機智的中年人。他驚道:“這不是陳季弼麼?原來季弼也在子和這裡?”
那人答:“在下正是征南將軍長史陳矯陳季弼。”
曹操慨然長歎:“當年季弼一不領孫策之職,二不受袁術之命,回家鄉廣陵,為廣陵太守陳登做功曹。孫策發兵攻打廣陵,正是季弼到我那裡求援兵。初識季弼,也正是在那時。如今已過十年!陳元龍故世也有七八年了吧?”
“正是。”
“想元龍故去時,年僅三十九歲。悔當初不聽陳元龍平吳之策,今日方至於此!元龍也是壯志難遂,積郁成疾……”曹操說著,眼圈已微微發紅。
陳矯忙勸解道:“明公勿悲傷,陳矯當繼承陳府君遺志,竭誠輔佐征南將軍,令江東豎子有來無回!”
曹操計畫先帶曹純、曹洪以及嫡系部隊先回許都休整,然後再去譙縣。這天午後,周不疑來到曹操寢帳,武士們像往常一樣並不阻攔,一個待者輕聲說:“丞相在午睡!”
周不疑心想,明公一向操勞,很少午睡,難道還是因為烏林兵敗心中煩鬱?他轉身剛要走,突然聽見帳簾之內,曹操放聲大笑,高聲說:“原來我早就見過周瑜!”說完,竟然又低聲啜泣起來。
侍人猶豫一下,掀簾問:“丞相何事?”
曹操半倚在榻上,歎口氣,半天才說:“無事!做了一個夢而已!”他看到周不疑,招手說:“不疑,來吧!”
周不疑坐在曹操身邊問:“明公做了什麼夢?”
曹操沒有說話,他回憶著剛才的夢境,……朦朧中又是烏林戰場上,又是沖天的火光,彌蓋的黑煙。周瑜指揮吳兵殺過來,他的心提到了喉嚨中。還好有大眾來支援了,轉眼周瑜敗走。他大喝一聲:“追!”便和自己的兵卒們一起追敵。漸漸的,火場和兵眾都消失了,只有他一個人,追著前面那個騎馬的身影,迂回在雒陽的街衢中。周瑜突然停下馬,回過頭來,竟是十四五的周瑜,還扭頭對自己笑。曹操哈哈大笑,說了聲:“娃娃,你跑不了!”他這麼一喊,反而把自己喊醒了。
曹操想起,剛才夢到的是十九年前的事情了,正是袁紹與何進密謀誅宦官迎董卓的那天,此後世間一切戰禍憂苦,都始自那一天。多年來,曹操忙於國事,早把一個小孩子忘了,好像第一次聽說周瑜的名字,是從前任會稽太守王朗的口中。還記得當年周瑜說過,要尋訪孫策……,歎江東那兩個後起的英豪,成了他心腹大患!他看了看周不疑,唉息道:“不疑啊,我本該成就曠世奇功!可為何天不利我?!”
二十九、布兵荊州(3)
周不疑乖巧地沒有吱聲。曹操卻又自語道:“十九年前我二人還曾談到知已……。知已啊!今生今世我曹孟德究竟有知已麼?鮑信不在了,戲志才不在了,郭奉孝也……。陳宮糊塗啊!你若稍稍懂我,世間該少多少災禍……”
周不疑卻機靈地轉開話題問:“聽說明公要帶我回許都給蒼舒做伴?”
曹操一聽“蒼舒”兩字,釋懷很多:“正是。不疑樂意嗎?”
周不疑興致勃勃地說:“當然樂意。襄陽人都聽說過‘曹沖稱象’,這聰明絕頂、相貌過人的曹沖,便是明公最器重的兒子,字蒼舒,年方十三歲!不疑做夢都想見見蒼舒呢!”
“蒼舒豈止聰明,更是仁慈啊!”曹操說,“當日我馬鞍在庫中為鼠所噬,蒼舒為救那庫吏一命,將自己衣服戳破,對我說是遭鼠咬壞,故作愁苦狀。我不知真相,便安慰蒼舒,‘百姓說衣為鼠齧其主不吉,不過妄言,我兒不必在意。’不久,庫吏稟報馬鞍被咬,我也不能責罰了。後來才知,我中了蒼舒的計!”說著,曹操快意大笑起來。
“賀喜明公!”周不疑突然起身禮拜。
“不疑何故如此?”曹操問。
周不疑說:“亂世以暴治暴,盛世當行王化。取天下以刀兵,守天下以仁義。明公有子天性這等仁慈,豈非大喜之事?”
曹操拍拍周不疑的肩膀:“日後,不疑要好好輔佐蒼舒!”
曹操感到一陣安慰,他又覺得胸臆壯闊,雄心如鐵,他微微一笑:“劉備原本我手下敗將,江東乳兒更何足論?荊州仍為我所有,大江也非南人可守之險。只要子孝守住南郡,一統天下定有期日!”
半個月以後,曹操的車駕回許都。兒子曹丕早已在城下迎接,他一臉戚色,三兩步來到父親駕下,猶猶豫豫地跪稟:“父親……”
“何事?”曹操問。
曹丕囁喏著說:“蒼舒,蒼舒患上急病,已……,已不孝而去。”
“天啊!”曹操大叫,用拳頭捶打自己的座榻。周不疑見狀幾乎嚇呆了。
“這是幾時事情?”曹操問。
“就在……,今日清晨。”曹丕答。
“還不快走!”曹操命令駕車的馭卒,長車飛速駛進城中。
曹操奔到靈床前,失聲大哭:“蒼舒啊!我的兒!你為何如此狠心!”烏林兵敗之痛,也無法與今日之痛相比。
“父親保重身體,不可過於悲傷!”曹丕跪在地上勸道。
“走開!”曹操一把推得曹丕摔在地上。他又流下一行老淚,忿然對曹丕說:“此吾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
這時,曹操聽見一個孩子的哭聲,他順聲一看,原來是蒼舒的同母弟弟曹據。他忙把曹據拉在懷裡:“據兒啊,你要記住,將來你若有子,要先過繼給你兄長蒼舒嗣後!”
曹據哭著點點頭。曹操又說:“傳我令,給蒼舒騎都尉印綬,厚葬本鄉!”
曹操又命令甄氏早死的幼女與蒼舒合葬,把一切能為蒼舒做的都做了。他勉強處理軍政大事,卻不時放下簡牘啜泣。
曹丕又來勸慰,問父親:“這幾日來,周不疑一直想見父親。可否令他前來?”
曹操沉默了一會兒,頭也不抬地說:“殺之!”
“父親!”曹丕一驚,“周不疑不過總角小兒,殺之有損父親聲望。”
“此兒聰明過人,若不殺,日後你又如何駕馭?”曹操冷冷地說。
喧沸的大江已變得沉寂,浪濤淹沒屍骸,洗淨戰跡,卻好像洗不去陣亡士卒的怨氣,大江上下陰森悲涼。
這幾日來,周瑜、劉備的軍隊都各自忙著收拾曹軍散敵,吞占領土,繳獲船具戰馬。原先赤壁遭遇戰吳軍得勝後,趁機佔領夏口、沙羨等地。與曹操隔江對峙時,南郡的州陵,長沙郡的漢昌、下雋、劉陽等縣都向吳軍示降。曹操敗走後,周瑜先在北岸追擊,而後在長江南岸集結部隊,沿江西上,駐軍油江口、孱陵一帶,準備攻打江陵。
二十九、布兵荊州(4)
南郡地跨長江南北,南至洞庭,北含襄陽,東過赤壁,西至巫山,郡治為江陵,包括了當時長江最有戰略意義的一段。有重兵分守江陵、夷陵、當陽等地,由駐在江陵的曹仁統一指揮。對東吳來講,如果不佔領南郡,長江天險還是“與操共之”,隨時危脅東吳的安全。
劉備也駐在吳營附近,相隔不足一裡。這一天兩軍大會,商談下一步如何協同作戰,地點就在兩營正中間。劉備與部下先到,四周設好帷幕,用胡床圍坐著,眾人都在談論如何南下取武陵、長沙、桂陽、零陵四郡,只有劉備默然沉思……
……取南郡必是一戰惡戰,凶多吉少。劉備無能為力,只得由周瑜去啃這個硬骨頭。而東吳早想得荊州地,自然正求之不得。劉備也正好避重就輕,取江南四郡。然而這樣一來,劉備和周瑜之間仿佛達成一種默契:南郡、江夏這樣戰略要地、進益州的咽喉,都由周瑜去攻佔,劉備只能得到南方四個偏遠郡。如果有一天周瑜真得打下南郡,荊州腹心將為東吳所得!所謂聯盟,就是一種兩難處境,也是對英雄的考驗!
正憂心忡忡著,前面突然一陣喧嘩聲,吳人已經來了。除了黃蓋已回柴桑治療,諸位吳將都已來齊。周瑜與魯肅、程普走在前面,後面是呂范、呂蒙、韓當、淩統、甘甯、周泰、成當、宋定、徐顧等人。
雙方互致寒暄,慶賀戰功。孫乾先贊道:“周、程二都督指揮有方,歎曹孟德一世能征善戰,此役竟敗在軍形未成之時!”
“火攻之計,看似天機實為人謀。此後世世代代,必贊周郎妙術也!”糜竺說。
“古來以勞取逸者,唯仗人多兵盛,如群蟻而附,曹操得荊州既如此。周都督卻是以火海而勝人海!”諸葛亮笑道。
吳軍將領們聽到這些話,更是快意氣盛了。很多吳將劉備還是第一次見到。先看周瑜、魯肅、程普三人,都是身材魁奇,儀錶堂堂,不過年齡、氣度各異。又看周瑜的部下們,除了程普、韓當四十余歲,其餘都很年少。劉備便問他們的年庚,周泰稍長,甘甯與周瑜年齡相仿,呂蒙比周瑜小三歲,而淩統剛二十出頭。看著一群年輕人肌膚光澤,鬚眉黑亮,神情驕傲而快樂,劉備不免感慨。
周瑜也是第一次見到關羽、張飛,兩人都是霸氣縱橫、猛氣沖天。又都四五十歲,正值猛將盛年,是經驗達到頂峰而體力和勇氣還沒有衰退的年齡。周瑜心想,自己手下不少武將都有用兵之才,可畢竟都年輕,有時獨立作戰能力差些。對劉備有如此虎將,他心中豔羨不已。
落座後,劉備問周瑜:“我欲代劉琦收復江南四郡,左部有何見教?”
周瑜說:“四郡長吏皆望風使舵之人,可傳檄而定。豫州得四郡後,可否分些人馬助我取南郡?”
劉備說:“自然。我可遣趙子龍代我取四郡,我自領兵向北。關雲長可赴漢水退敵。不知左部意下如何?”
周瑜點點頭:“周瑜求之不得。”他又看看趙雲,見是位穩重不苟言笑的中年軍人,看上去異常壯猛,又持重謹慎。
劉備又笑著看看程普、魯肅,問:“程右部,子敬,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兩軍同結盟好,自當協力破敵!”程普、魯肅笑著說。
劉備命擺上酒宴。飲食很簡單,只是一些炙肉和米酒。但兩軍將領們照樣暢飲大歡:諸葛亮隔著座位與周瑜談論音樂。劉備與甘寧敘起舊來,又令蘇飛與甘寧相見,兩人忍不住對面垂淚。蘇飛哽咽著說:“若非興霸救我,我早已……”甘寧卻扶起他,含淚說道:“是都督先救了甘寧的命!”而旁邊座上,程普敬了關羽一杯,稱他“真美髯公也!”
趁著氣氛好,諸葛亮起身問周瑜:“明將軍欲表劉琦為荊州刺史,不知東吳孫將軍意下如何?”
周瑜看了一眼劉琦,稍點了下頭,算是致禮,說道:“周瑜一定稟明孫將軍。不過,既是劉鎮南之子,豈可屈居刺史?以周瑜見,應表足下為州牧。”
二十九、布兵荊州(5)
劉琦趕快從胡床上站起來,頻頻擺手:“不可不可,劉琦何德何能,不必說州牧,就是刺史也受之有愧。”
“那裡話?”周瑜說,“足下寬仁忠湣,州牧一職當之無愧。我可致書孫將軍處,請孫將軍與劉豫州同表足下為州牧。”
劉琦很緊張,悄悄地看了一眼劉備,這早被細心的周瑜、魯肅等人看在眼裡。劉琦又說:“不可不可,劉琦擔不起啊。還是等擊破曹軍收復荊州之後再議此事!”
建安十三年是閏年,這時已是閏十二月。孫權送來令書,叫魯肅先回去覆命。
接著劉備領諸葛亮、趙雲等出發南下,關羽也在安排舟艦開赴漢水,以配合周瑜攻打南郡。蘇飛則仍然協助關羽,關羽名聲在外,而蘇飛帶水軍很有經驗,這支船軍雖然人不多,但也頗有震懾力。
周瑜則派出呂蒙、韓當領幾千步騎兵北渡長江,對江陵曹仁做試探性進攻。曹仁得知吳兵來襲,便領隨人登上城樓觀看。陳矯望著殺氣騰騰的敵軍,對曹仁說:“敵軍來探虛實,將軍可閉而不出。”
曹仁卻說:“憑何閉而不出?我正好一殺吳軍氣焰!”他命令選出勇士三百人,由部曲將牛金帶領,迎戰吳軍。三百勇士沖向十倍于自己的吳軍,仿佛一場意氣的較量。很快,三百人陷入重圍,城牆上觀看的兵吏們都變了臉色。
“取我馬來!”曹仁怒喝一聲。
“將軍不可!”陳矯說,“賊眾盛不可擋!不過捨棄數百人,何苦將軍以身赴之?”
“長史不必攔阻!”曹仁披上鎧甲,帶上幾十名近身武士,騎馬奔出城去。
離戰場百余步,有一條小河。隨從對曹仁說:“我等過河救牛金,將軍在此督戰。”曹仁聽都不聽,縱馬渡河,沖進敵圍中,救出牛金等人突圍。這時曹仁回頭一看,還有幾十個士兵困在敵圍中。曹仁又沖進敵圍,一連斬殺好幾個吳兵,吳兵頓時退散,曹仁又救出其餘士兵。
曹仁被武士簇擁著登上城樓,毫髮無損。隨人們這才松了口氣。陳矯不由感歎道:“將軍真天人也!”
烏林一戰加上吳軍深入荊州,對附近的益州守將震動很大。不久,就有益州守將襲肅率部來附。周瑜大喜,忙向襲肅諮問益州駐軍形勢。然後他又考慮襲肅畢竟是新歸附,便上疏孫權,將襲肅派到呂蒙手下,一來由呂蒙監視襲肅,二來也增了呂蒙的部眾。
江陵守敵強勁,周瑜便與眾將商量對策。眾將都沒發話,甘寧卻一語驚人:“我願先奪下夷陵!”
程普問:“興霸是何打算?”
甘寧說:“占得夷陵,一來江陵失其掎角之援,二來也為日後圖取益州占得先機。先前曹操得荊州時,益州劉璋已遣使來降。如今曹操敗走,益州正在觀望。若東吳先據夷陵,則日後無論曹操還是劉備,都休佔據益州!”
程普說:“既便佔據夷陵,曹仁定會派兵去攻。東吳兵少難分,到那時兩端不得顧!”
甘甯毅然說:“我取夷陵,只帶我那幾百僮客。其餘部眾,交由我副將丁奉統領,于二位都督帳前聽令。”
周瑜說:“既如此,我意已決。興霸,你今日出發,間道西向,出其不意,速得夷陵!”
甘甯收拾戰具,整頓人馬,轉眼出發上路,周瑜則出營相送。
“興霸,你可知此戰只許勝,不許敗!”周瑜肅然說道。
甘寧卻大笑著說:“我自薦取夷陵,是不是很合都督的心意?”
周瑜也大笑起來:“我與興霸果然同方等契!”然後他又望著甘寧,“興霸明白,我派你隻身赴險地,你則成誘敵之餌。興霸要慎重!”
甘寧說:“我當然明白,都督命我先取夷陵,這是出的險計,來逼曹仁對以狠招!夷陵地處偏僻,又在群山當中。我若得夷陵,曹仁必分出偏師來救,那時你我就可關門擊犬!”
“興霸果然才智過人!”
“都督過譽!”甘寧笑了,“不過是自己要辦的事,就想得多些!都督放心,夷陵空虛,守將無能,甘寧往即得城!”
二十九、布兵荊州(6)
“好!”周瑜爽快地說,兩人猛一擊掌,又都大笑起來。
“都督不必遠送!”甘寧翻身上馬。
馬蹄聲未遠,呂蒙又匆匆趕來,施禮說道:“聽說都督上表至尊,將襲肅部眾調歸呂蒙。此大恩呂蒙心領了。來日一定報答在戰場上,可呂蒙豈敢因私廢公!襲肅有膽有識,且慕化遠來,本應增益其人眾,不宜奪之。”
“子明國士之風!”周瑜感歎道,“可我疏函已經送出。”
“呂蒙當再做上疏,萬萬不可涼了襲肅的心!”呂蒙說道。
曹操敗走後,孫權把駐地從柴桑東移至京口。這天,他聽說魯肅從前線回來,就帶著群臣諸將前去迎接。在城門前,沒等魯肅下馬叩謝,孫權卻扶鞍下馬。
魯肅一驚。孫權卻開玩笑地說:“子敬,我下馬相迎,足夠顯耀子敬了吧?”
魯肅行“驅”禮,小跑到孫權面前:“魯肅未得顯耀。”
此言一出,周圍眾人無不愕然。
魯肅徐徐不言,進入城中,又來到孫權殿堂內就座。他手舉馬鞭,對孫權說:“有朝一日,至尊威加四海,總括九州,克成帝業,以安車軟輪徵召魯肅,魯肅方得顯耀。”
孫權聽完哈哈大笑起來。
乘著今日興致,孫權宣佈,因曹操新厄於赤壁,而且駐守合肥的揚州刺史劉馥剛剛病故,此機難得,他要親率大軍攻合肥。又命張昭攻打九江郡當塗縣,作為配合。
此言一出,張昭忙起身領命。眾人卻都在思忖著:張長史哪有打仗的本領?難道孫將軍還在記恨當日張長史主力迎降曹操,所以有意刁難他?
“周瑜、呂蒙送來上表!”一下吏報來。
孫權先打開周瑜的上疏,原來是益州將歸順。再看呂蒙上疏,孫權搖頭笑了,自語道:“一個要將襲肅兵眾歸呂蒙,另一個卻要還襲肅兵。看來公瑾待子明厚於我!”想了想,他高聲令道,“子明之言為善,就依子明!”
三十、會戰江陵(1)
曹仁這些天守在江陵,正奇怪吳軍為何試鋒之後就沒有動靜。突然有部下急報,夷陵被吳將甘寧奪去!
曹仁大驚:“周瑜好狠辣!兵未交鋒,竟然先去切斷荊州與益州之交通!”
一旦夷陵被東吳搶走,不僅江陵危險,而且大大降低了曹操對益州的影響力。去年曹操得荊州,將夷陵、秭歸、夷道、枝江等地從南郡中劃出,設臨江郡,就是為了開拓益州。曹仁自知夷陵不可失,派出幾位部下偏將,領著五六千步騎兵,趕到夷陵猛攻其城。
曹軍在城外築起土台,日夜向城內放箭。甘寧原有八百僮客,經過烏林戰場的減員,又加上新收編的夷陵降兵,總數才不過一千。曹軍攻勢兇狠,勢在必得,夷陵的士兵們心中萬分恐慌。甘寧卻談笑自若,對眾人說:“諸位莫慌,周都督必然發兵來救!”然後他派勇士出城給周瑜送信求援。
周瑜得到消息,把部將們叫到身邊說:“一舉救下夷陵,則曹仁大挫。若敗,則三軍皆危。此戰只可勝而不可敗,非我親自領兵去救夷陵不可!”
“本來兵少難分,舟船又都在附近。曹操走後,江陵城仍有荊州水軍受曹仁督領。若曹仁過江襲我本營,奪我舟船,烏林戰果將毀於一旦!主帥不可不在本營啊!”眾人紛紛說道。
呂蒙在一旁觀察,看到周瑜神態,心想:“周都督向來與興霸交厚,大敵當前為興霸一人分兵,必遭程公發難……”
於是他對周瑜使個了眼色,說道:“程公已受令守孱陵別營,周都督若欲親往夷陵,何人可擔起守衛本營之任?”
周瑜會意,問呂蒙:“子明以為……”
“呂蒙以為,可留淩公績守營,呂蒙隨左都督同赴夷陵!”
周瑜心中暗喜。淩統與甘寧向來不和,主帥前去救甘甯,淩統留守最合適,萬一有失,則有公報私仇之嫌,所以淩統必然誓死守衛。其實周瑜早有這個意思,但這種處置不宜周瑜直接下令,最好由一個下屬先提出。
於是周瑜不動聲色,轉身問淩統:“公績可能擔此重任?”
沒等淩統說話,呂蒙卻說:“呂蒙擔保淩公績能守十日。”
“都督三思啊!主將不在營中,必賜敵良機!”諸葛瑾、步騭等人急忙說。
周瑜不以為然地冷笑道:“就算曹操本人守江陵,未必見機決策,又何況曹仁?”
說著,他手持兵符,站起身來,嚴令道:“我自領萬眾去救夷陵。淩公績,你要守住本營,十日之內,不可有失!”
主帥自親去救夷陵,為防曹仁得知消息,吳軍放棄水路,從陸上山道行軍。加上主帥不能離營太久,一路上吳軍都是疾行軍。周瑜與呂蒙正並轡而行,周瑜卻突然開懷大笑:“今日多虧子明!”
呂蒙也笑了,他一邊觀察著四周,一邊說:“敵軍退回江陵時必然經過此地。不如多伐樹木阻于道路上,可得敵軍馬匹。”
“子明機敏過人!”周瑜驚贊,“我即刻分出三百人。”
終於遠遠看見夷陵城了,周瑜不由輕聲說道:“興霸,再堅持片刻!”
呂蒙說:“都督放心,興霸能屈能伸,一定堅守城中,等你我來援!”
話音未落,丁奉急著說:“請都督授我作先鋒!我轄下都是興霸人馬,一到城下,城中之人必士氣百倍。”
周瑜點點頭,佈置人馬進攻曹軍。城內甘甯聽說周瑜親自來救,頓時率部下們奮勇殺出城外。只戰了半日,敵軍損失過半,只得棄營逃走,周瑜便派呂蒙追擊。
周瑜和甘甯、丁奉一起登上城牆。甘甯部下中有不少新降的夷陵原守軍,他們看到周瑜,紛紛指點著說:“這就是那新敗曹操的江東周郎!”
周瑜聽見了,對他們笑了笑。等他轉身一走,夷陵守軍們又議論開了:
“大敗曹操的人,竟是這樣年少風雅!”
“此人少年得志,美貌、才智、際遇、權勢無一不有,難道真是上天專厚一人?”
三十、會戰江陵(2)
“屬下有難,主帥親自來救。可贊可歎啊!”
本營空虛,不可久留。甘甯抓緊時間問周瑜:“都督看我佈署可有弊漏?”
“興霸,”周瑜轉臉看著甘寧,“我再增你一千人如何?”
“甘寧守一區區小城,何須增兵?”甘寧說到這笑了笑,“都督這次來,也是為來日進取益州事先演習一遭。如此都督更是勝券在握了吧?”
“確如興霸所言,周瑜不虛此行。”周瑜重重一拍甘寧肩膀,“如今世上,曹操、劉備都想得蜀地,卻讓興霸佔此先機!”
甘寧大笑:“劉表嚴治軍備,夷陵守兵尚且如此。我自幼長在巴郡,那巴郡守兵更是不堪一擊!”
城下軍士們都在整裝出發,甘寧歎道:“來日必有惡戰,可恨我駐在偏城,不能為都督效力。唉,悔當年不慎與淩公績結仇……,我脾氣差,混不出好人緣,多虧都督和子明看顧我。”
“興霸,別說那麼多了。”
甘寧點點頭:“還請都督把丁奉留在身邊,也算我盡了一片心。”說著,他轉過身,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丁奉,開顏而笑:“你跟隨左部都督,要捨身護衛!若有差錯,唯你是問!多跟著都督學幾招,夠你受用一輩子。”
東吳的少年將士們得勝回營。路上遇到伐木斷道的士兵們,清點一下,繳獲了三百匹戰馬,於是全軍上下無不精神振奮,士兵們唱著歌行軍。有幾個士兵大著膽子問周瑜:“年節將至,回營之後,都督能賞酒喝麼?”周瑜欣然允諾了。
這一個來回只不過六七天,曹仁也曾派遣小股部隊過江試探,都被淩統擊退。等周瑜的主力回營,曹仁就不敢來侵擾。
夷陵被吳軍佔領,迫使曹仁把南郡兵力逐漸向江陵城周圍收縮,周瑜則乘勢把本營移到江北。過江後,周瑜先佈置修建工事,高築營壘,深挖營塹,針對曹仁騎兵多又四處佈設鹿角,又作書信請孫權派船送來攻城戰具。
孫權很快送來物資器具,同時卻傳來命令,調韓當的解煩兵去廬江接應陳蘭、梅成等人。韓當是遼西支令人,在吳軍中最擅弓馬。韓當一走,將士們都很不滿。周瑜也正尋思誰可以接替韓當,突然諸葛瑾進帳稟事,說是曹操最近遭失子之痛,已到故鄉譙縣過年。
周瑜一驚:“難怪至尊調走韓當?原來是曹操身赴譙縣,增兵作勢。”
諸葛瑾也歎息道:“烏林一戰得勝,至尊雄心大振,有意從東西兩邊給曹操重擊!”
周瑜默然不語。他突然想起,當年早就和伯符定下計畫:公瑾向荊州,伯符向青、徐。可孫權用兵本事遠不能和孫策相比啊!
他突然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伯符真的不在人世了!
為什麼伯符已經去了那麼多年,今天才那麼強烈那麼真實地感覺到,那種沒有伯符的失落?
轉眼到了初春。劉備南下征四郡已有幾個月了。四郡吏長們聽說剛剛戰勝曹操、聲名大噪的劉備要來攻打,加上他們身處偏遠,兵力虛少。就像去年秋年紛紛對曹操作出歸順表示那樣,都相繼對劉備作出歸順表示——武陵太守金旋、長沙太守韓玄、桂陽太守趙范、零陵太守劉度全部投降。
但收編降部和安撫民眾也非易事。好在諸葛亮理政事極有天份,趙雲既有勇力又穩重,有這兩人在,四郡吏長們都不敢反叛。於是劉備表趙雲為門牙將軍、桂陽太守,取代原來的桂陽太守趙范,總領四郡軍務。諸葛亮表為軍師中郎將,駐在長沙臨烝,協助政務,調收賦稅,為北面提供軍需。然後劉備火速帶兵趕往北岸。
來到吳營,只見一切按布就班,士兵們有的正操練,有的搬運軍糧,有的修築工事。
劉備又進得周瑜帳中,兩人都有些小別重逢、相見甚歡的意思。劉備笑問:“原先只知公瑾膽烈果決,有奇謀險智。今日才知公瑾也如此沉得住氣?”
周瑜笑道:“莫非豫州等急了?”
劉備說:“我知道公瑾用意:兵未交鋒而先占夷陵,借機屯兵江北,布兵江陵四周,卻又圍而不打,只待曹軍虛懈。”
三十、會戰江陵(3)
周瑜說:“荊州全境皆敵,有樂進、徐晃、文聘、滿寵諸將援助曹仁。可謂敵圍於我,我又圍曹仁。將略應變,我自於兩圍之間,誘敵以利,驅敵以害。”
劉備點點頭:江陵城高池深,有似下邳。當年曹操以數倍兵力圍下邳,故生擒呂布。如今你我加在一起,不過兩萬餘人。而江陵城中,兵精糧多,足為疾害。”
周瑜說:“如此,還請豫州與我合兵取南郡。我駐江陵城東中州與江津之間,發兵力克曹仁,豫州駐兵城北紀南為我阻援,共當強敵!”
劉備等的就是這話,便說:“我可領偏師向北,截斷曹仁北歸之途。曹仁知我斷其後,必棄城而走。然兵少不足用,左部可否支援?”
周瑜說:“我不久當邀擊曹仁,與我決戰,只憂曹仁多騎卒……”
劉備笑道:“張益德擅領騎兵。如此,我使張益德領千人隨公瑾,公瑾能否分二千人隨我?”
周瑜也笑了:“我依豫州。”
於是兩人互換了兵馬,張飛調給吳軍,二千吳兵給劉備。雙方各自在江陵與襄陽之間打敗了一些小股曹軍。劉備趁機發兵向北,且遊且擊,佔領了旌陽、臨沮兩縣,與當地的起事山民結盟,任命了臨沮長杜普、旌陽長梁大。
劉備得東吳兵力相助,名為阻援,卻忙於占奪城邑,吳將們一時也奈何不得。周瑜知道,如今甘寧在夷陵,只有經由臨沮才有路道進益州,這足可見劉備的志向。而給劉備支援兵力,一方面是周瑜友好相助的表示,另一方面也是監視劉備。孫劉兩家都是既依賴於聯盟,又需要發展自己壓制對方。互換了人馬,也才能保證同心協力。
曹將徐晃本來受命平定中廬、臨沮、宜城等地山民起事,得知劉備也插手,樂進則領人馬從襄陽出,協助徐晃收復臨沮、旌陽,劉備也只能退避。而後,曹操命令徐晃趁勢南下江陵,援助曹仁。
這時曹仁也出江陵城,露宿于吳營五十裡外。吳將們明白,曹仁這是打算迎徐晃援軍,然後合兵來攻吳營。緊張的氣氛漫延開,眾人紛紛勸周瑜退回南岸。周瑜沉默不語,獨坐帳中沉思,到黃昏時,斷然下令,與曹仁約期大戰!
急促的梆子聲響起來,周瑜升帳傳令。程普火速趕往大帳,見到周瑜就問:“左部為何如此獨斷專行?你知曹操是何打算?”
周瑜說:“曹操不堪夷陵之失,必以荊州全境之兵,通盤籌畫,與我大會沙場。我料不日之內,樂進、滿寵、文聘、李通等人都將互作呼應。不僅如此,劉備、關羽也必定支撐不了多少時日。須知劉備諸人,一世都是曹軍手下敗將。如今可謂時事大危!”
“既然公瑾知道時事大危,為何還要出兵送死?”程普問。
周瑜看了眼程普,決然道:“趁劉備、關羽還未退兵,此時可謂一刻千金!我則將計就計,先發制人,邀擊曹仁,叫他等不來援軍,卻先入我劃中!而一朝曹仁為我擒,徐晃只得回襄陽!若依諸位,退回南岸,則東吳大勢已去!”
程普無言。如果退到江南,曹軍再度得到長江水道,東吳又是朝不保夕,正在攻打合肥的孫權也將受到影響。程普想想又說:“不如趁江陵空虛,由我主力偷襲得其城。”
周瑜卻說:“若不重創曹軍,得城無益!曹操派兵多路南下試圖滅我,就算一時得城,如何守得住?”
一時間帳中靜靜的,部將們知道,周瑜在運籌一個最冒險、最有魄力、最有血性的計畫。他們已經多少次隨他一起履險如夷,實施妙計奇謀,當日赤壁退敵,還是後來取夷陵,還從未失算。而周瑜對孫權的忠誠也感染著他們,他們面臨強敵而誓死不屈。“左部都督,我們聽你佈置!”部將紛紛叫道。
程普忿然道:“你雖有良謀,然豈能事事如你所願!”
軍情火急,周瑜立刻安排。除呂范留在江上守船外,其餘將吏,程普、周泰、丁奉、襲肅等人為主力隨周瑜迎擊曹仁,即刻開拔。張飛、淩統領兵向北抵禦曹操派來的援軍,若劉備、關羽不敵南下的曹兵,則又多一道防線。呂蒙間道向西,襲擾江陵城,江陵不安則曹仁無心戀戰。步騭隨軍參謀,諸葛瑾等人守營。
三十、會戰江陵(4)
此時曹仁正按兵不動,他知道以自己現在的兵力攻打吳營,多半是不分勝負,長久僵持。他要等待徐晃到來,給吳軍出奇不意的打擊。而他萬萬沒想到,破曉時傳來吳軍主動進攻的消息。他急忙應戰,吳軍卻分頭打擊,或擊後,或斜向殺入陣中。好在曹仁經驗豐富,勇猛抗敵,交戰很是激烈。突然有人來報,吳軍正在山口佈設攔馬鹿角。南人少騎兵,這是為阻止曹仁和援軍騎兵會合。曹仁大驚,把陣地交給偏將,親自去滅那小股吳軍。
周瑜那邊,也發現山口的陣式有些不對,他厲聲問左右:“程普何在?”
一個軍吏由東南飛馬過來,對周瑜說:“右部都督程普半路突然按兵不動!”
周瑜心裡一驚——依照原先安排,程普本應作為後隊攜輜重而來,攔腰將曹仁軍分割成前後兩斷,然後佈設鹿角攔擋曹仁馬軍。黃蓋受重傷後,孫權把黃蓋的丹楊兵暫交程普代理,程普直接轄領的兵力有六七千,對吳軍來講至關重要。
又一個軍吏由北而來,戰馬全身淌著汗,慌忙報導:“昨夜關羽、蘇飛在漢津遭到徐晃、滿寵、文聘三面圍擊!徐晃由北,滿寵由西,文聘由東南而來,關羽力不能故,棄輜重沿漢水南退。滿寵、文聘繼續追擊,于荊城火燒關羽船具,徐晃則改道向江陵而來。”
周瑜並不感到意外,然後下令往山口增兵,又叫程諮去請程普。程諮尋到父親歇兵處,責怪道:“父親為何拖延不發兵?父親雖與周瑜俱是都督,然事決于周瑜。既然事已決,為何不尊令而行?”
程普歎道:“我兒當知,為父于此處防備,周瑜敗時可前後支援,保全我東吳軍力……,等我救周瑜一命,也讓他記住今日教訓!”
程諮“撲通”一聲給父親跪下,淚如泉湧:“父親去前面看看便知曉!戰事進展,正如左部都督事先預料。佈置有方,將士奮勇,曹仁馬上潰不成軍。不可百年大功毀于父親之手!”
“果真?”程普驚訝地問。他想了想,趕忙下令眾軍疾進去支援周瑜。等他押著戰車輜重趕到戰場上,看到的情景果然如程諮所說。程普後悔萬分,他一催馬,來到高坡上。周瑜正在這裡觀陣督戰。程普面帶愧色:“程某來遲,左都督恕罪!”
“無妨。”周瑜笑道,“程公回來,曹仁也回來了!”說著,敵軍戰鼓聲震耳欲聾地響起,步、騎軍集中在一處,似乎要發起新一輪衝鋒,程普說:“我願代罪立功!請公瑾准我作退敵先鋒!”
周瑜神色凝然:“此鼓無韻,必是偽聲!程公若冒然前去,恐中埋伏!”
程普搖搖頭:“此為戰鼓,非是琴器,有何音韻可言?”
過了半天,曹軍見吳軍按兵不動,便退走了。程普深施一禮:“多謝公瑾救我!”
一天以後,徐晃的援軍到了。大批的騎兵鋪天蓋地壓過來,兩軍苦鬥多時,逐漸形成對陣的格局,戰事很慘烈,吳軍各支偏師都與主力匯合到一起應敵。程普更是悔恨不已,他突然對周瑜一抱拳,扭過頭,聲音已經哽咽:“恨我違令誤軍機,致使將士多傷亡,我今日若不戰死,便愧對我一世為將!”
周瑜扶住他:“程公不必自責!原先謀劃已不可得。不過仍可依形勢之便,痛擊曹軍,使其退回江陵。令張益德、淩公績為先鋒,呂子明、周幼平為側翼,周瑜自領著騎兵掠陣,還請程公接應我!”
然後重新佈置,眾人依令而去,轉眼,戰場上已是屍橫遍野,箭雨橫飛,煙炎四起。果然是曹仁驍猛,周瑜雄烈,曹兵悍戰,吳兵輕死。曹軍漸漸敵不過,只得穩步退卻。不時設伏反擊,卻屢屢不能奏效。曹仁大罵吳人狡詐,他又怒問身邊的陳矯:“你平日教習射士,為何派不上用場?!”
原來陳矯平日訓練了很多善射之士,還曾用周瑜畫像教他們習射。就在懊惱時,陳矯忽然望見周瑜就在吳軍遊騎中!他大喜歡過望,自語道:“真天賜良機!”急忙喚射士們來到身邊,傳下嚴令,叫他們認准周瑜一個,只管放暗箭,不必與吳兵交戰。
三十、會戰江陵(5)
吳軍遊騎所經外,斷槍橛箭四處狼籍,一叢叢戰火和濃煙使戰場更加混亂。周瑜前後左右有幾十個近身武士,個個是膂力過人、伎倆高超,這時卻都是只求必勝,沒有一個人發覺到,曹軍的射士們正隱蔽在陣中,不時地尋找機會……。終於,有人一箭射擊中了周瑜。
猝不及防,那箭已經深深地插右肋上。周瑜左手緊緊地抓住絲韁,旁邊武士又並馬過來倚住他,才不至於從馬上摔落。武士們都急忙把主帥圍護在當中。曹軍騎兵們見狀紛紛沖了過來,有人高喊:“周瑜中箭也!”原已敗退的敵軍一下子聚勢成山。
主帥受傷,三軍必亂,再戰下去損失更大。周瑜只得下令鳴鐸退兵。“都督先回營中治傷!”丁奉高叫道,他看到那露在外面箭羽是那麼短……
“三軍不可無主!我若離去,將士死傷益甚。”周瑜決然說道,於是他仍在軍中佈陣,組織撤退。吳軍雖退,卻也是首尾照顧是,表裡相應。稍有空隙,隨軍醫士趕來,拔出深入胸腔的箭簇,草草包紮上。周瑜冷汗直冒,再也不能乘馬,丁奉扶他上元戎車,接著指揮。
呂蒙飛馬來到車下:“都督喚我何事?”
周瑜全力支持著欠起身子:“那邊樹林,……,襲肅那裡有些餘兵,子明領襲肅設下埋伏,……,曹仁若窮追不捨,子明當重擊之……”
“得令!”呂蒙高聲說,他看一眼周瑜,依依不捨,半天,才狠著心掉馬離去,招呼士兵赴任。周瑜松了一口氣,臉色猛然一變。
“都督啊!”丁奉大叫。他伏下身子,聽周瑜話聲很輕:“你轉告訴程公,煩他代我理軍中事……”然後就閉上眼睛,不再言語。
“快回營!”丁奉嚎叫一樣地命令馭士。他為周瑜摘下兜鍪,扯來一幅朱紅戰旗,卷了枕在他頭下。鮮血漬滿了玄鐵甲衣,又滲過軫板的縫隙,一滴滴濺在黃土中。
“全怪我!我如何到興霸那裡交待?”丁奉咬著牙說。再看周瑜,神色那樣靜穆,怎麼搖、怎麼喚也是不言不動,好像就要離將士們而去。丁奉覺得自己從喉到腹都顫抖起來,眼淚大顆地流下來,他咬著拳頭不讓自己出聲,用全身在無聲地抽泣,喉嚨裡像堵住了一塊沉重的石頭……
劉備正在南退路上,聽耳目報說周瑜中箭、吳軍急退,頓覺腰間發寒。
這該如何是好?劉備心想。劉備現在手下一半是吳兵,這消息讓一旦吳兵知道,軍中必然大亂。雲長已經敗退,益德還在吳軍中,三人如今是各在一方,互不能救。劉備大歎一聲,命令部曲校尉魏延和養子劉封做好準備,隨時退回江南四郡,自己則離隊親往吳營一探虛實。
天已大黑,吳營門前正碰到張飛值巡。劉備急忙問:“曹軍可來擾營?”
張飛歎道:“營周數裡,時常見到曹軍候騎。”
劉備說:“今日不便多言,益德,你好自協助吳軍。”然後便催馬至奔中軍。
“公瑾如何了?”劉備沖進大帳,只見諸將、武士圍得水榭不通。有人看到劉備,不滿地“哼”了一聲側過頭。程普把箭簇遞給劉備,只見箭簇很長,三棱有槽,足有二兩重。
“啊!是貫鋒錍?”劉備久在軍旅,經驗很豐富,他對程普說,“我常年在荊州,曾得沔中蠻人金創藥,快給公瑾試試!”
程普大喜,忙施禮道:“多謝左將軍!”
劉備來到榻前,望著昏迷的周瑜,含淚說道:“公瑾,你我同挫漢賊于烏林,並力奮戮,平蕩荊州,以匡社稷!你若不測,我一人如何擔當起抗曹大業?”對周瑜,劉備心裡有種越來越複雜的感覺,既有感激又有懼恨,既不滿卻又不得不依賴……
不知過了多久,周瑜努力地醒過來,這才發現劉備正扶持著他,他不免一驚,輕聲說:“豫州……”
他想坐起來,可牽動傷處一陣巨痛。這時劉備親手端來藥。
“如何使得?這……,”周瑜說,他看看劉備,歎道,“怪我一時不慎,以至三軍皆危……。幸有豫州助我!”
三十、會戰江陵(6)
“蒼天有眼!”劉備仰頭說道,“只要公瑾無大礙,何愁曹賊不滅!”
周瑜卻氣力微弱地大笑起來:“日後我還要立馬許昌城頭,為討逆將軍酹酒!如何就會折在南郡?這點小傷又何足掛齒,我正後悔當日烏林未能擒操,老賊若是親自來,恰與之決戰!曹仁、徐晃之流,更不足道!”
劉備慨然說道:“我也決意駐在紀南,縱是身死也不退走江南!公瑾啊,你我必當合眾戮力,共當強敵!”
危難當頭,人們會不約而同地忘記利害關係,滿懷同仇敵愾的激情。但各自心裡又都明白,這種同仇敵愾只能是暫時的,孫劉兩家的利害爭執卻是早晚不能回避的……
此時的江陵城中,細作對曹仁、徐晃說,可證實周瑜已中箭,而且傷勢沉重,已經不起於病榻。曹仁大笑著對左右說:“功勞報到譙縣,這回定能讓丞相大開心顏了!對了,文仲業那裡如何了?”
身邊武吏又說:“關羽自荊城挫于文聘、滿寵後,已遠遁漢南!”
曹仁聽說滿寵、文聘有大功,心中不服,便對部下們說:“周瑜若果真不能理事,吳軍上下必心生猶疑,天賜良機不可失,將士請隨我入襲吳營!”他命令徐晃守江陵城,親自領主力去攻吳營。
曹仁領軍逼近吳營,程普立刻組織人馬去攔截。將士們自然奮不顧身上陣,但似乎每個人心裡都認定必敗無疑,只是拖延一陣罷了。程普也及時下令收兵,退回營中。曹兵沖過道道防線,最後攻到營牆前面。曹仁命人修樓櫓、射台,居高臨下向營中射箭,又運來大拋石機攻打吳軍營牆。吳軍只好緊閉營門不出,全軍上下憂心忡忡。
程普來到周瑜那裡探問,醫士說,如今正是創腫痛發,高燒不退。程普放輕腳步正想離開,周瑜卻睜開眼睛,叫住他:“程公,”
“公瑾何事?”
“如今將士們見不到我,不知我生死,心中不安。只能周瑜案巡諸營,以增士氣!”
“這,”程普坐在他身邊,“公瑾已經重傷不起,如何上馬?更如何巡營?”
醫士更是“撲通”一聲跪下,“一旦勞累,創口迸裂,則無治也!都督三思啊!”
“你們如此小看我!”周瑜用手式喚來貼身武士,把他慢慢扶起,“為將帥者,必先三軍而後其身!一日功成,身死何妨?”
周瑜來到營中,士兵們頓時歡呼起來。只見周瑜拉住絲韁正緩轡而行,一身戰甲鐵光凜烈。諸將武士跟隨在側,身後丹旌電熾,角鼓相聞。等近看到他,人們才發現他臉色大異往日。但士兵們並不在乎,他們只要看到他就心裡踏實多了。或遠或近,響起士兵們此起彼伏的請戰聲:“都督快下令吧!我等欲與曹仁一決!”
平日軍紀甚嚴,吏士不得喧嘩。而如今,將士們卻毫不克制地叫嚷起來。周瑜環視四周,只見眼前的五軍九營,各是曲折參連、互隱奇正,展開了便是戰鬥迎敵的陣型。
呂蒙看著周瑜神色,湊上前問:“左都督心中有佈置了?”
周瑜說:“曹仁見不到我,漸生驕彌、鬆懈之心。子明看他陣式散漫,已是進退兩難!”說完,他抬起右臂,持鞭高聲說,“往日戰是不戰,將士們聽從我,今日我聽從眾將士!”
身邊的軍吏揮起豹尾司命旗,各營行次上陣,周瑜也擁旄來到指揮位置上。吳軍先發強弩,而後步騎兵出營殺敵,士氣高昂。
曹仁遠遠望見周瑜的旌旄麾蓋,心想:周瑜只不過是露露面,如何士氣一下激增了十倍?自古兵勝在氣勝,若是敵方士氣振奮,即便是孫吳再世也無能為力。曹仁自然不肯作罷,嚴令三軍迎戰,但沒過多久,他最終發現這次襲營一點便宜也占得不到了。為保存實力,他下令全軍撤退。
突然間,周瑜覺得肋間“砰”得一聲悶響,開裂的感受使他清晰地覺出箭道的形狀,一股熱流湧了出來。程普望者他,驚道:“公瑾!莫非……”
周瑜忍著痛,望著春日的天空忽明忽暗:“我傷勢無妨!程公啊,你還是信不過周瑜!”
三十、會戰江陵(7)
程普一把扶住他,哈哈大笑:“世人皆稱周瑜多智,曹仁驍勇。可今日這一戰,卻先是曹仁以計取,後又周瑜以雄勝!事事難料啊!”
兩人四拳相握,然後又拍肩打背,擁在一起豪笑著……
三十一、長弓在手(1)
吳軍又遣偏師尾隨曹仁後隊,不時襲擾,放火燒其輜重,曹仁、徐晃只得退守江陵城中。滿寵、文聘等也各回駐地,曹軍與孫劉聯軍之間形成膠著狀態,各自休整,慎重出戰。
這天,周瑜在帳中提筆做書,又有人稟告家丞前來。
“是阿青!”周瑜一喜。阿青一進帳,幾步奔到周瑜案前:“我隨孫將軍使臣同船而來,主人傷勢如何?急死阿青了!”
周瑜接過文犢一看,原來吳侯派人送來糧食、戰具、醫士、藥品,還有羔彘茶酒之類的奢侈禮品,就是沒有增兵。他把文犢放在一邊,問阿青:“家中可好?”
“忠太公……故世了。”
“伯父?”周瑜一把抓住阿青的手。
“太公年已老邁,聽說你在南郡中箭,憂急病發,三日既死……。曹操遣將臧霸現駐舒縣,至尊又派韓當去抵擋,唉,家鄉又淪為戰場了!柴桑那裡,夫人更是日夜流淚,她是去年冬天又有了身孕。”阿青突然想起什麼,“對了,臨行前夫人讓我送來一些衣物。”
說完,阿青命人把一些春夏衣物送到帳內,周瑜打開一看,全是柔軟精緻的葛越夏衣,都用熏香熏過,和軍營的氣氛太不協調了。周瑜歎口氣,放到一邊。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阿青,你可記得當年馬超送我的長弓?我又給了你,你可曾保留著?”
“當然保存著。就在阿青家裡呢!”
“可有毀損?”
“阿青時常擦拭,從無毀損。也不讓我那幾個犬子碰它!”
“太好了!阿青幫我大忙!”
阿青一時不解,周瑜卻說:“阿青,你明日回家,找出那舊弓,立刻到我這裡聽令,我打算再給你一樁遠差使!”說著,他把寫了一半的書信遞給阿青。
“偏將軍馬超……”阿青看了一眼信的抬頭,大驚道,“這是讓我去關中送信?”
“不錯。”周瑜笑了笑。
“曹操所患,你我東、西二方,若東西聯手向中原,則曹操無葬地也……”阿青讀了兩句信,說道,“可也太急切些。不妨等等,主人傷好了,我才能放心地去!”
“此去非為周瑜一人,乃國家之事。”周瑜望著他說,“關中路途遙遠,大事宜早籌畫。”
然後周瑜決定斷食一天為伯父守孝,部下們見他重傷未愈,都去勸阻,周瑜卻執意這麼做,因為這是他為伯父盡孝的唯一方式了……
而此時的合肥,孫權軍帳中,不時有人送上消息:
“稟將軍,合肥城仍是守備森嚴!”
“將軍,曹操已派張喜領騎兵來救合肥!”
“將軍,韓當不敵臧霸,請將軍增兵!”
孫權卻聽得不耐煩,他起身在帳中來回踱步,然後來到帳門,望著遠處的合肥城,心中暗暗歎道:“為何我數萬大軍,竟不敵劉馥一書生!”
早先孫策任命的廬江太守李術殺了揚州刺史嚴象,曹操便任命劉馥為揚州刺史,駐守合肥。劉馥經營合肥多年,一直在加高城牆工事,屯積滾石擂木,還準備了草苫上萬張,魚膏幾千斛。不久前,曹操在烏林兵敗時,劉馥病故,廬江境內袁術舊部梅成、陳蘭、雷緒起事。孫權借機發兵攻合肥,與梅成等人相呼應。孫權轄下號稱十萬之眾,又有蔣欽、陳武、宋謙、徐盛之流名將,圍攻合肥已有百餘日,卻仍未取下。
到了春天,此地大雨連綿,城牆幾乎坍塌。合肥守軍便用草苫連在一起,做成防敵的工事。城牆上夜夜大燃著魚油燈,照得城內城外亮如白晝,使吳軍不敢有任何偷襲動作。
於是孫權思之再三,只得決計放棄合肥,增兵皖縣、舒縣、居巢一帶,援助陳蘭、梅成。然而吳兵在舒縣遭臧霸阻擊,只得撤退。退兵路上又被臧霸急追二十裡前後攔截,吳軍腹背受敵,很多士兵落入水中。吳軍最終未能與陳蘭、梅成合兵。陳蘭、梅成逃入地勢險峻的天柱峰,曹操則安排張遼率兵去攻打,於禁則負責往來運糧,給予後援。張遼不顧山路崎嶇,深入險境,斬首陳蘭、梅成,俘虜全部叛兵。
三十一、長弓在手(2)
而這時的曹操,則在譙縣製造輕舟,訓練水軍。然後由渦水進入淮水,屯軍合肥。孫權聞訊不得不時時警戒,不敢把兵力調到荊州。孫權領軍親赴濡須抵禦曹操,孫瑜隨同領軍,勸孫權謹慎出兵,孫權不聽,果然無功而返。
劉備、關羽仍在江北辛苦支撐,為吳軍分擔敵兵。趙雲、諸葛亮努力維持長沙等四郡,而這四郡卻並不平靜,最近又有原桂陽太守趙范圖謀不軌。而後又有人向劉備報告,說趙雲與趙範來往密切。
“子龍不會悖我!”劉備聞訊,斷然地說,“如今我必親自帶兵南下,攻打趙範。”
魏延勸道:“明將軍帶兵南下,這南郡若為周瑜獨佔……”
劉備緊皺雙眉,想了想,對身邊的書吏說:“速作奏章,表鎮南將軍劉表之子劉琦為荊州刺史!”
劉備直下桂陽,趙范聞風逃走,趙雲的事情也真相大白:原來趙范有位寡嫂樊氏,是個國色美人,趙范為了拉攏趙雲,就盤算著把樊氏嫁給趙雲。趙雲謹慎,知道趙范一時迫降,必有二心,不想與趙範瓜葛太密,於是屢屢謝絕了。等到趙範事發逃走,趙雲一身清白,免去干係。然後劉備駐到長江南岸的油江口,觀望南北兩邊的消息。
劉備的表奏送到許都,官員們自然轉呈給譙縣的曹操。曹操看後,一言不發地沉思起來:“足見孫劉兩家,裂隙日甚……”
他臉色森嚴,毫無笑意,對左右說:“先前在烏林,軍有疾疫,燒船自退,空使劉備、周瑜得名。傳我令,滿寵、文聘再從當陽、江夏援助子孝。定要守住荊州!”
轉眼已經到了冬天。襄陽附近名士龐統的家門外突然來了百名吳兵。
龐統原來做過南郡功曹,曹操南下後便退隱家中,隨時關注著荊州時局。他聽說,這一年來,吳將周瑜緩步求戰,逐漸收拾江陵週邊。曹仁、徐晃的兵士,所剩十不足一,已困守城中。南郡原先的陣地戰已經轉成圍城戰。而曹丞相也多次派下援軍,滿寵在當陽、長阪、麥城、章鄉活動,文聘在荊城、竟陵出沒,最後孰勝孰敗還難以預料。
宅院的吳兵,都是頭上赤幘,身穿玄鐵甲。為首下吏正向他施禮:“足下可是鳳雛?”
龐統見那人三十來歲,儀表不凡,不免心中起疑。他問道:“你又是何人?曹操重兵仍在荊州,你們東吳人竟然敢來到襄陽滋擾?”
“足下不必擔憂,曹操快保不住荊州了!”那人笑著說。
“何以見得?”
“反正從今日起鳳雛先生不是外人了,那我把周都督的佈置告訴足下:有劉備手下大將關羽、張飛分守江夏竟陵和當陽南邊烏扶邑,與曹軍相持。東吳呂蒙、淩統趁機北進,直逼襄陽而來!”
“啊!”龐統一驚。那軍吏接著說:“兩路曹軍只得回師去救。而我東吳,則有淩統悄然南下,與張飛南北夾攻,佔領了當陽,當陽守將滿寵只得棄城。我敢說,南郡竟內曹仁已是孤軍!”
“諸位不過是周瑜的疑兵,吳人並無實力發兵奪襄陽。”龐統問,“諸位卻為何不南歸?既然淩統南下當陽,那麼足下定是呂蒙?”
那人大笑起來:“鳳雛先生果然名不虛傳!在下正是呂蒙。呂蒙此來,是請足下與我同回江陵,周都督說,治理荊州還要靠荊州人!”
“吳軍挾持鳳雛南歸”的消息不脛而走,劉備此時正駐守油江口,聽到這個消息,良久無言。而後,他下令把守備桂陽郡的趙雲、駐在長沙臨烝的諸葛亮都調回油江口。只有關羽、張飛還在江北協助吳軍,劉備指望有他們在,周瑜就不可能獨佔江北之地。
江陵城的曹仁、徐晃再也支援不住,只得棄城突圍。曹操便派樂進、李通來接應,曹仁、徐晃、陳矯等人領著殘兵逃回襄陽。周瑜進入江陵城,重新佈防,安撫百姓,收編降卒。關羽、張飛也乘機加緊在自己駐地周圍擴張。
孫權傳來令書,吳將功勳顯著者連同赤壁破曹之功一齊表彰:
三十一、長弓在手(3)
周瑜拜偏將軍,領南郡太守,治江陵,以下雋、漢昌、劉陽、州陵四縣為奉邑。
程普拜裨將軍,領江夏太守,治沙羨,也給四縣為食邑。
呂范拜裨將軍,領彭澤太守,給三縣食邑。
呂蒙拜偏將軍,領尋陽令。黃蓋升為武鋒中郎將,淩統升為校尉。周泰、甘寧等人及各偏將、部曲將、謀臣們也都依功受賞。
而在油江口,本來患病的劉琦,聽說吳將領南郡、江夏,病勢更加沉重。他把劉備喚到病榻前。“明將軍,”劉琦努力起身,含淚說道,“劉琦徒負刺史之名,卻任由孫權把這荊州土地分賜部將。我實無能,愧對先父……”
劉備趕忙扶住劉琦:“使君不要多想,保重病體要緊啊!”
劉琦苦笑著搖搖頭,每說一句,就歎息一聲:“我自知時日不多也!如今吳將佔據南郡、江夏。那江夏本為先父賜我之地……。想到此事,我心憂患,頑疾日甚……。我死之後,望明將軍自領荊州牧,佑護荊州吏民,我則死而無憾!”
劉備急忙推辭。身邊的諸葛亮卻對劉琦說:“使君放心,左將軍雄才蓋世,我等必盡力輔佐,以保荊州無憂!”
劉琦終於釋然,而後就不省人事了。劉備哭了一陣,信步來到帳外,諸葛亮也跟了出來。突然,劉備轉過身,對諸葛亮說:“令關羽、張飛回油江口罷……,二人留在江北又有何用?”
諸葛亮點頭稱是,劉備又問:“聽說龐士元被江北周公瑾逼做南郡功曹。你與士元交厚,此人究竟如何?”
“論才能,此人與亮齊平;若論清操雅德,則勝亮遠矣!”
“孔明實為自謙!”劉備笑著說。
劉琦喪事一畢,部下便一同推舉劉備為荊州牧,劉備則當仁不讓。送到許昌的奏摺,稱“群下推為荊州牧”。當時割據一州的辦法,首先是“表”,就是由一位上級或同級官吏推薦。再有“迎”,比如當年兗州士族們共“迎”曹操為州牧。而劉備,無論當年得徐州,還是這次入主荊州,名義都是“推”。
劉備領州牧後,第一件事是把油江口改稱為公安,為治所。第二件事,就是上表孫權為車騎將軍、徐州牧。可這兩位州牧中,孫權根本沒有徐州地盤,而劉備只有半壁荊州,且並不穩固。孫權自然也清楚,劉備表他為徐州牧,是示意他用兵東方,而不該染指荊州。
劉備也提升了部下,早先有趙雲升為門牙將軍,諸葛亮為軍師中郎將,這時又將關羽拜為蕩寇將軍,張飛為征虜將軍,封新亭侯。
三十二、太守州牧(1)
這一天,劉備攜諸葛亮過江來到江陵。此前,他已經給周瑜送過幾次書信,稱“地少不能安民”,請周瑜分地相資,周瑜卻總是藉故推辭。於是劉備只好親自過江談判。
兩人在軍帳前相見。周瑜領太守後,政務全交給龐統,只是偶然過問,多數時間仍身在在軍營。
“左將軍!”
“周將軍!”
兩人揖手施禮,發現各自都在回避以州牧、太守的身份稱呼對方。名義上兩人是上下級,可如今上級卻來向下級要地盤,於是兩人不覺都哈哈大笑起來。兩人隨員也各為一人,一為諸葛亮,一為龐統,龐統比諸葛亮年長兩歲,是同一師門的學友,這就使得這次會面更為親熱了。
劉備先開言:“不日前,江陵城還是一片戰火狼籍,如今民生安樂,軍容威整,足見周將軍治理有方!”
“不敢不敢,此悉士元之功!”周瑜笑著說。
諸葛亮切入正題:“一年來,左將軍轉戰荊州,所到之處,皆有百姓投奔。荊州故吏,亦悉歸麾下。武陵、桂陽諸郡遠隔湖海,公安、孱陵彈丸之地不足安民。況且……”
說道這,他看了看周瑜,侃侃而論道:“足下受孫車騎之命領南郡,又染指長沙、臨江、襄陽三郡,所為恐不妥!我左將軍漢室之胄,民心所向,當日身在軍旅,夜寢不離戰甲,方才撫定荊州。吳人何德何能,卻霸佔城邑?!望足下分曉大事,讓出南郡諸地,供我左將軍安民之用!”
周瑜說:“孔明難道不知,這臨江、襄陽二郡,為曹操所設。依漢家原先建制,兩郡本為南郡轄內。我雖驅走曹仁、徐晃,然北面襄陽、宜城、中廬等地尚未收復,此周瑜之失職。而更當開拓夷陵,以使諸蠻賓服。況且我受孫將軍命,為兩家防北,不駐南郡,左將軍讓我何處屯兵?”說到這裡,周瑜笑了笑,“聞左將軍與益州人士欲有往來?”
劉備微微一笑:“周將軍不是也接納益州降將襲肅?”
周瑜說:“左將軍看,如此可好:南郡境內,江南各縣皆供左將安置流民之用。我在江北,替左將軍防備襄陽曹仁、樂進二將。你我皆有西取益州、北進襄陽之意,更應心力合一,南北照應。下馬則共治荊州,上馬則同驅賊寇。”
劃江而分南郡——這是劉備事先想像的結果,他應允了。其實,江南也是雙方領地各有交叉,孫權賜給周瑜四個縣的奉邑,三縣都在江南,自然不能劃給劉備。周泰仍屯駐武陵郡岑縣,而甘寧駐守夷陵,也影響著靠近益州江峽一帶的南北兩岸各地,周瑜更不會讓出。
周瑜提到“共治荊州”,這四個字被諸葛亮聽在耳中。本來,太守對州牧應該是“佐助”,豈能說是“共治”?於是諸葛亮說:“足下助左將軍攻取荊州,故領南郡太守,此後盟好不斷,親如一家!”
這樣一來,既等於承認了周瑜的太守地位,也做出一個姿態:周瑜幫助劉備打下荊州,所以被荊州牧劉備認可為太守。
周瑜命擺上酒宴,眾人歡笑暢飲。周瑜隨意問劉備:“聽聞左將軍于荊州收一義子,名封。後又得一親生子,名禪。二子一封一禪,可見左將軍志向非凡!”
諸葛亮忙替劉備岔開:“周將軍二子,一名循,一名胤,兩字頗合韻律,可與音樂有關?”
周瑜大笑道:“循者順也,胤者後也。願我一世打完所有的仗,我子成年時,已成太平循和之世。循又為撫,琴弦不撫則無聲。胤又通‘引’,為曲。二子之名,確有此意。”
酒到半酣,周瑜與諸葛亮走出軍帳,一起登城眺望。“已過經年,還是沒有機會與將軍暢談音律。”諸葛亮望著遠處,沉思一了會兒,又歎道,“荊州人皆知周將軍‘總角料主’之佳話。當今世上眾多英傑,誰不想擇一興盛勢大、名正言順之主而投?可想當年,孫討逆不過一蒙童,將軍卻竟以終身相托?!”
周瑜笑道:“左將軍三顧孔明於隆中,海內無人不知。周瑜舊事怎敢相提並論?”
三十二、太守州牧(2)
諸葛亮卻說:“不知後世如何議論你我?其實你我一生最奇處,俱在擇主。
新年一過,已是建安十五(西元210年)年。劉備甘夫人此時不幸病逝。孫權聞訊,決定把小妹孫仁嫁給劉備。他把陸議從丹楊招回,命他護送妹妹去公安。
孫仁雖然是庶出,不是孫權一母所生,但孫權很疼愛這個妹妹。把正值妙齡的妹妹嫁給年已五旬的劉備,孫權有些慚愧。他知道妹妹自小喜歡模仿哥哥們操演習武,便以二百名吳兵、一百名帶刀婢為陪嫁,乘船駛向公安。
行船路上,沿江各地的守將不時送來禮物,婢女們都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孫仁卻看都懶得看。突然有個女兵問:“不知南郡太守會送來什麼?”孫仁這才心裡一動,她想:“公瑾大兄會來送我嗎?江陵在公安上游,他肯定不會來,最多派部下到公安祝賀……兩年沒有見公瑾了,不知他現在……”
侍女們仿佛都知道她的心思,聚到她身邊:“聽到江陵城城牆雄偉,不知道能不能去看看?”“不知這次能不能見到周將軍?”“翁主,周將軍是什麼樣子的人?”“是啊,翁主給我們說說。”
她清清嗓子:“好吧!你們聽著,要說公瑾大兄,他早年遊歷中原,後來起事吳越,功成荊襄。他真是兼有中原雄毅、吳越風雅、荊襄豪放。他可謂是——謀略過人不失豁達,威武剛烈卻兼閒雅,謙謙君子又氣宇英霸,氣壯如山心細如發,器局非凡輔以忠正,為人耿直又權變得法。”
“聽聽,翁主說得像講故事一樣!”“不,是像唱歌!”“周將軍的為人吳人都知道,翁主通兵法,還是講講周將軍如何用兵?”侍女們嘰嘰喳喳地說,那些士兵們也紛紛圍過來。
“嗯,好!”她痛快地說,“烏林一戰,公瑾敢率偏師破曹操數十萬大軍,深得我大漢光武皇帝昆陽之戰以弱勝強之道!對壘江陵時,竟捨棄本營,親領精銳救夷陵,有似曹孟德夜襲烏巢之法!而後,不畏荊州全境皆敵,玄攬伏倚、韜勇抗威,守在荊州那幾員曹操名將,全數驅逐到襄陽,又頗具討逆將軍遺風!”
“翁主說得真好!”士兵們小聲嘖嘖,“翁主既有膽識又有鋒芒,只可惜不是男兒。”
“翁主出嫁之日,不談你那夫君,為什麼總談周瑜?”一個調皮的心腹侍女打趣道。
“休得胡鬧!不然把你配給劉備兵士!”她笑著罵道。
“不敢了!”那侍女笑著說,“翁主,有什麼辦法能讓周將軍一定來嗎?”
孫仁想了想,自信地笑了:“我有辦法,大兄肯定中我的計!”
她想起在原先聽說過,劉備得長沙後,將長沙名樂師範象薦給周瑜。於是她靈機一動,做好書信,快船送給南郡太守,稱自己喜好音律,請借範象一用。一提音樂,周瑜肯定來。
然後她獨自憑欄……記得很多年以前,她還是小女孩,第一次見到公瑾和伯符兄一起站在她面前,她突然驚呆了——那真是兩個神采如朝霞的少年。她喜歡公瑾就像喜歡伯符兄一樣,從不敢有非份之想……
很快到了公安,只見江面上全是戰船,原來劉備已派人來迎。就在這時,有人報:“南郡太守前來賀喜!”孫仁忙奔到甲板上,只見周瑜正在對面船上施禮,口稱“賀喜翁主”,穿著太守的官服。
“有大兄相送,孫仁無所憾!”她望著周瑜,突然兩眼蓄淚,“每次見到大兄,我都恨自己不是男兒,不能隨大兄上陣立功。蒼天於我不公!”
周瑜說:“周瑜向來敬佩翁主才捷果斷。今東西一家,翁主之功也!”
周瑜還是以往那樣,在她面前言辭端恭,禮敬有加。孫仁忍住淚,笑了笑,端詳起周瑜來:他看上去比以前消瘦,可談話還是那樣爽快而和雅。
“大兄這回做上貨真價實的太守了。我最討厭這身官服,不過大兄穿上卻更灑脫。對了,橋姐姐又給你生了個漂亮女兒,像你,也像橋姐姐。你總是不回家,橋姐姐日日苦盼!”
三十二、太守州牧(3)
“謝翁主!我早收到家書。周瑜不知如何儀節,才能表我心中敬意。”周瑜看了看她,“真是光陰似箭,仁姬也長這麼大了……”
“翁主,該下船了!”這時陸議催促道。
孫仁這才收斂自己的心緒,輕輕擦了擦眼淚,走上劉備的戰船。陸議立即向她辭別,去到周瑜船上絮話。孫仁心想:“他二人自小相識,多年不見,一定是談笑風生。可歎我孤零零一人,要嫁給那個大耳兒……”
船靠岸後,又乘車,最後她進入劉備宅舍中,六名侍女執刀立在身後。
又一會,劉備進來與她對坐,施禮稱:“夫人。”她也順從地叫了聲:“夫君。”
劉備打量著新婦——自然是青春貌美,只是舉止驕豪些。劉備沒有任何喜悅,他不由地懷念起出身貧賤、溫良忍讓的甘夫人。再看看門外那些吳兵和帶刀婢女,他甚至沒心思享受新婚之樂。
江陵城那邊也在慶賀這個兩家共同的喜事。部下們都在飲酒,周瑜卻和陸議來到靜室同榻坐臥。幼年在舒縣兩人是玩伴,後來陸議為吳將,屢立戰功,他髮妻死後,孫權把孫策的女兒配給他。暢談起早年的事情,兩人很開心。可說到孫策的生平,周瑜覺得右肋處去年的舊傷又隱隱作痛起來。
有個主簿進帳向周瑜報告:“甘寧已從益州歸來,還駐夷陵。”
周瑜猛地坐起:“他可有事來報?”
“甘寧送來急信,他沒有言及益州事,卻說劉備遣向朗駐在夷道,與當地蠻族結盟。甘寧請示可否發兵驅逐?”
“令興霸不得動武!”周瑜神色冷峻,嚴令道,“劉備本我同盟,若一事不慎,將成大害!”
“已到農時,南郡各縣長吏請示明府……”主簿又問。
“此事交由士元。”周瑜說。
“再有,”主簿接著說,“劉備遣人送書,請將軍明日到他船上赴宴!”
周瑜笑著說:“大耳兒又來向我要南郡了!”
第二天天明,周瑜與陸議一同登船入江,兩人看到西邊江面上有大船正向東而來。
“是興霸。”周瑜喜道。不一會兒,果然甘寧腳步鏗鏘有聲,登上船來,周瑜執手問道:“興霸,你此去益州如何?”
甘寧說:“我先領船軍溯江而上,在信陵、秭歸露露面,小打幾仗。於是巴東郡、巴郡、巴西郡守將們都亂了方寸,急忙四處調兵。我則便裝潛行,直抵我家鄉巴郡之臨江縣,將三郡駐兵查得一清二楚!”
“好!”周瑜贊道,又問,“今日隨我赴劉玄德婚宴,興霸可樂意?”
“怕是鴻門宴吧?”甘寧笑著高聲說,“甘甯最樂意辦這種事!”
漸漸船行到公安,一行人聽到奏樂聲,見到劉備的坐艦彩飾一新。周瑜帶上甘甯、陸議,還有五十名衛士,登船與劉備相見。
“我等都在議論,周將軍必是不敢來!不想還是來了。前次左將軍上吳船會議,只帶衛士十名。可吳將上我左將軍的船,卻帶來這麼多衛士?”劉備身邊有人說道。周瑜等人一看,原來是劉備的部曲校尉魏延。
馬上有人附和道:“我左將軍身經百戰,何等英勇?區區江東周郎豈與並論?”
甘寧冷笑一聲,質問劉備:“左將軍,為何不約束下吏,令那人胡言亂語?”說完,他四顧船上,見全是重甲持械的精兵。劉備與夫人同席,左邊依次是關羽、張飛,右邊先是糜竺,然後是諸葛亮。
劉備和孫夫人忙起身,請吳軍將領們入席。
周瑜閒雅落座,他見長沙名樂師範象也在船上,便說:“範象,彈你最拿手的曲子!”
範象說:“我有新曲,昨夜方成,曲意取自將軍烏林之戰。”
周瑜好奇地問:“琴之精意在靜,而戰事為動。古來以征戰為琴意者,卻極為罕見。”
範象說:“在下突然悟到,將軍一生好音律,烏林一戰,才是將軍親身演繹的奇曲。將軍當知,這琴弦本由弓弦而來,琴中自有英雄氣!愛琴者必然慷慨憤世,而壯懷激烈者多半愛琴。大軍壓境,臨危不懼,置生死於度外,才是真正的靜意!將軍且聽一聽,就知道在下所言不虛。”
三十二、太守州牧(4)
琴聲響起,果然沉著激越。酒未過三巡,劉備對周瑜說:“廬江雷緒早先隨陳蘭、梅成起事,後為張遼所敗。如今此人率部曲男女萬餘口來投奔我,公安之地,甚不足以安民!”
周瑜正色道:“孫將軍命我領南郡,監視大江,防北來之曹兵。若讓地於他人,我孫將軍德威何在?”
諸葛亮站起身,聲音清朗,振振有辭:“已商定劃江而治,夷道又屬江南,故左將軍令向朗收夷道地,此理所當然,周將軍不會怪罪吧?”
陸議笑著說:“周將軍還請上報至尊,把三縣奉邑改劃在江北。如此東面先劃江而治,西邊自然好說。”
“此何人?”劉備厲聲問,他側眼看了一下陸議,見他與諸葛亮年齡輕仿,中等身材,目光敏銳,神采奕奕。
“此定威校尉、帳下右部督陸伯言!”周瑜說。然後他漠然地看了看船上的兵力佈置,說道,“我雖嚴令諸將校尉不可與左將軍士眾動武,不過,若向朗還在夷道,我當自違軍令!”
劉備拍案而起,杯盤落地,大怒道:“公瑾,我本以為孫將軍盡忠漢室,故助我退曹操,得荊州。不想大功告成,你卻與我爭地。此究竟你一人之意?還是孫將軍之意?”
“當今世上,唯我東吳可使曹操覆師敗北,唯我孫將軍有清定漢祚之才德!”周瑜神情威然,鎮若清冰,“我吳將不守南郡,又何人守南郡?”
“周將軍之意,就是兄長之意。”孫夫人起身說,孫劉兩家的大將、要員們都把目光投向她。她揮手喚來四個女兵,立在她和劉備身後,又拿過新杯,滿上舉到劉備面前,臉上笑意明媚:“夫君可知,我兄長本與公瑾情同骨肉,如今又與夫君結為親戚,席上在座的,都是一家人!”
“翁主言之有理!”周瑜忙施禮說。接著,眾人也都乾笑了幾聲。只有關羽、張飛兩人仍然神色凝重。張飛歎息道:“從赤壁到南郡,你我兩家合眾戮力,征戰經年,出生入死。雖然辛苦,卻也痛快打了勝仗!”
甘寧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當年左將軍駐在樊口,如喪家犬一般。不是吳軍來救,又讓地相資,左將軍今日如何坐鎮公安,豎旗招兵,收買人心?”
“不得無理!”周瑜輕聲責道。
劉備望著周瑜。他想起當日在樊口,兩人第一次想見。周瑜氣盛志滿,自言三萬人足破曹兵。當時聽來如狂言,不想日後果真讓曹操的千旅銳騎、萬艘戰帆,轉眼間敗得七零八落、喪旗亂轍,只得遠走中原……一幕幕舊事如同昨天,可如今,這個人卻成了他心頭大患!
劉備回頭看看船上自己的兵士們,他們早已得到命令,知道今天可能開戰,一個個神情緊張,面帶殺氣。
然後他又遠眺江上,一列列東吳戰船,旌帆不動,肅靜地泊在江面。但劉備似乎隱約看到了船上戰格後面、穹窗之內,無數利箭早已上弦。他相信甲板上那些持雄戟、長矛的船卒們,也早做好了跳梆的準備。
劉備沉默著,似乎在做決定。眾人也都一言不發。只有范象的琴聲時如高山冰雪,時如大河怒濤,令人開胸蕩魂。
“妙哉!”周瑜贊道,他的眼睛裡全是對音樂的專注,“此曲奇就奇在,雖弦急音重,卻是意韻無窮。”
突然,劉備放聲大笑起來,舉杯說道:“公瑾,此事慢慢議來!想當初,你我同在軍旅,皆親冒矢石,置生死於度外,為大漢收復荊州。又有何小隙能妨兩家大事?”
周瑜也放聲大笑:“若有朝一日克平中原,漢賊附首,兩家何必為南郡而爭?”
眾人都放聲大笑,也都舉起酒懷。劉備小聲對身邊的傳令下吏說:“令向朗退回公安!”
“明將軍,這……”下吏不解地說。
劉備笑了笑,壓低的聲音中卻透出一股爽快和不屈:“大丈夫不做一城一地之爭,來日早晚分出勝負!”
三十三、骨肉君臣(1)
從建安十四年春天,曹操一直屯駐在譙縣、合肥一帶,還一度在長江邊上的濡須口打敗了孫權,牽制了孫權將兵力派到荊州。然而,最終南郡還是被周瑜占得。曹仁丟了南郡逃回襄陽,曹操沒有處罪他,反而表彰他苦戰經年,封為安平亭侯,命他和樂進一起守襄陽。
不過曹操駐在合肥的這幾個月,也一直在經營城牆工事,安排常規駐軍,重新任命揚州各郡縣長吏。他還命人在芍坡開荒屯田,用來儲備軍糧。合肥已成了專門針對東吳的重鎮。
到此時,曹操已經有一年多沒有回許都了。烏林兵敗加上荊州被孫劉兩家瓜分,標誌著曹操襲取荊州計畫的徹底失敗,許都的政局對他很不利。曹操又曾發佈《嚴敗軍令》,稱“諸將出征,敗軍者抵罪,失利者免官爵。”依此令,烏林的失敗,抵罪的只能是曹操本人。曹操索性常駐在譙縣,經營揚州,以防備孫權。
建安十五年春天,曹操發佈《求賢令》,聲稱舉賢無關德行,“明揚仄陋,唯才是舉。”
這一天,曹操在譙縣的行轅中,來了一位三十來歲,風度翩翩的年輕人。曹操笑著起身迎接:“早聞蔣子翼能言善辯,獨步江淮無人能對,今日一見,果然儀表不凡。”
蔣幹又緊張又興奮,趕忙施禮,“明公過譽。蔣幹一介匹夫,不知明公……”
曹操笑了笑:“請子翼一往南郡。”
曹操身邊一位大夫說:“蔣先生不是與吳將周瑜有舊麼?特請做說客。”
這時,一個兵士奉上禮金。蔣幹愣了片刻,施禮再拜:“請明公放心,蔣幹定不辱使命。”
可曹操卻默然不語了。赤壁一戰,是他心裡不能對人明言的隱痛。他本不指望周瑜能來歸降,就算周瑜真的歸降,他也很難相信自己真會捐棄前嫌接納他。半天,他才歎口氣說:“子翼,你先去罷!”
蔣幹馬上施禮退下。曹操又看看身邊那位大夫,正是擅寫文章的才子阮瑀,他忙問:“元瑜,令你作書與孫權,如今可完畢?”
阮瑀躬身回答:“已完畢,請明公一閱。”說著,呈上書簡。
曹操細細地讀著,笑道:“元瑜,你真能琢磨我的心思!”
“阮瑀有罪。”阮瑀急忙施禮。
“那裡?那裡?”曹操笑了,“此文甚妙,快送給孫權吧!”
蔣幹衣布葛巾,來到南郡周瑜營中,自稱同鄉來訪。軍營裡一片威武肅殺之氣,不過蔣幹天生很有膽氣,沒被嚇倒。加上曹營都去過了,更是無所懼怕。周瑜親出來迎接,遠遠地立在軍門前說:“子翼良苦,遠涉江湖而來,可是為曹氏作說客?”
蔣幹心裡一驚,卻保持著一派優雅風度:“我與足下同州之鄉里,中間別隔,遙聞芳烈,特來敘闊,並觀雅規。足下何故言我為曹公說客?”
周瑜笑了笑:“周瑜雖不及夔、曠之聰,卻也能聞弦賞音,足知雅曲。”
蔣幹正要辯解。周瑜卻已傳令軍士們安置館驛,然後又送來酒食。周瑜便對蔣幹說:“我今日有密事,且就出館,事了,別自相請。”
蔣幹說:“豈敢耽誤足下大事。”
一天過去了,蔣幹沒有見到周瑜,不免急切。第二天,周瑜仍未露面,蔣幹擔心起自已安危來。正巧侍人送來飯食,蔣幹拉住那人,悄悄問:
“周將軍這兩日來究竟在做何事?可否一告?”
“周將軍做何事,在下豈能知曉?不過在下眼裡見到的,昨日周將軍盡在營中指揮操練,入夜後,又與龐士元暢談三四個時辰,到今日清晨,龐士元仍在將軍舍中。”
侍人說的不錯,周瑜與龐統已經談一個通宵,兩人仍興致不減。
龐統揉揉眼睛,情緒卻仍然很振奮:“難怪當年王朗稱讚明府‘謀而有成,所規不細。’這一夜,你我所規所謀可謂無不周密。不過,我聞益州別駕張松忌恨曹操,數勸劉璋與曹操斷絕來往,改與劉備結盟。”
周瑜說:“此事我自有主張,到時侯,會告訴士元。”
三十三、骨肉君臣(2)
他抬頭見天色大亮,微笑著對龐統說:“士元啊,現在我請你見一個人。”然後命令武士,“喚阿青進來。”
一個比周瑜稍年長,面容厚道、身材不高的人施禮進來。
“此人是我家丞。”周瑜說,“阿青啊,此次西行,可見到馬超?”
“阿青潛行關中,求見偏將軍馬超。”阿青答道,“馬超見到當年送給將軍的長弓,大喜撫掌,他說多年來一直思念將軍。將軍所言結援拒曹之事,馬超很是樂意。”
周瑜轉過頭,對龐統說:“士無,昨夜你我談及益州兵力分佈,一來為襲肅所說,二來我部下耳目探得,自是可靠。如今又得與馬超接洽,取蜀之事,指日可待!”
龐統笑著點點頭:“想不到明府已聯絡馬超,如此大事必成!”
周瑜說:“不覺已天明,士元公務多,你快去歇息!”
“明府也請稍息!”龐統揖禮退出軍帳。
走在大營中,龐統毫不疲憊,又在思考郡中事務。雖然當初他是被挾持逼迫才擔任南郡功曹,但與周瑜交往日深,兩人都越來越敬佩對方的風度才能,周瑜也漸漸視龐統為心腹。
龐統管理一切政務,周瑜只是垂拱而治。但周瑜二十幾歲就曾和張昭一起執政東吳,所以偶爾過問郡中事都十分得要領,龐統自然恪盡職守,不敢怠慢。龐統也明白,東吳多年與劉表交戰,使得荊州人對吳人頗有敵意,而周瑜用荊州人治荊州,巧妙地化解了矛盾,還使自己越來越得人心。
帳外陽光刺眼,龐統又想起昨夜的長談。周瑜整夜談得多是益州地形戰術,可見周瑜並沒和他徹底交心。比如周瑜提到“與左將共取蜀”,但人人皆知,目前周瑜與劉備之間貌合神離,又如何齊心協力合兵向西呢?龐統暗暗覺得,周瑜和劉備之間遲早要生出事情……
又一天過去了,蔣幹已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正在這時,侍人忽然告訴他,周將軍請他同觀軍營。蔣幹大喜過望。
兩人同乘一車,案行軍營。只見儀仗麾蓋齊備,坐纛迎風飄翻。聽到鼓角四方響震,戰士歡呼如雷。然後兩人一起視察倉庫中的軍資器仗,果然精良富足。最後,周瑜又攜群下與蔣幹宴飲,又見侍者服飾華美,四處珍玩陳設。
蔣幹是聰明絕頂的人,他心想:“曹公令我過江宣示仁德,周郎也想借機告訴中原人,東吳是何等的眾心所歸、嚴陣而待。唉,我卻成了他二人爭鬥的玩偶……”他幾次想找說話的機會,可想起被禁閉的三天,卻總是不敢多嘴。
周瑜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說道:“丈夫在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言聽計從,禍福共之。假始蘇秦、張儀複生而來遊說我,我也是撫其肩背,駁回其說辭。更何況足下年少書生?”
蔣幹不知說何是好,只是笑了笑。心想:“他在打曹公的臉啊!”
蔣幹只好回到許都,見到曹操,蔣幹施禮說道:“周瑜雅量高致,非言辭所間。蔣幹無能也!”說著,把禮金交還呈上。
曹操笑了笑:“好一個‘雅量高致’,聽說子翼近來常在許都名流面前盛讚周公瑾,如今此人在中原已是頗有人望。”
“明公,我……”
曹操示意隨人把禮金還給蔣幹,不緊不慢地說:“雖不能說降周瑜,然一來示我寬大,二來足可使孫權對周瑜不放心。其實我本意也正在於此。子翼此行,功勞不小!”
幾個月過去了,這天劉備正與幾個心腹閑坐議論,突然想起已經十幾天沒有去過夫人內宅了。於是他問左右:“夫人這些天在做什麼?”
有個隨人回答:“夫人時常領吳兵操練遊獵,招搖過市。”
劉備歎口氣,轉過頭對趙雲說:“子龍,你為人謹慎持重。你且看住夫人,斷不能讓她與附近吳將有聯絡!”
劉備想,今天是否該去見見夫人?畢竟還要和他哥哥打交道。可是想到夫人身邊那些女武士,他又覺得膽寒。天知道夫人對他安的是什麼心?孫權又對他安的什麼心?
三十三、骨肉君臣(3)
劉備歎了口氣:“周瑜鎮守長江,此人權譎有膽,寸土不讓。如今只能去京口一見孫車騎,陳明利害。”
諸葛亮急忙起身:“萬萬不可!孫仲謀恐有加害之意!將軍請三思!”
“孔明啊,”劉備淡淡一笑,神情不容辯駁,“我以興漢為已任,多年來,幾死者數矣。此行雖出險塗,非萬全之策。然我料孫權所防在北,當以我為援,此人雖有害我之心,卻必是終無所為!”
於是劉備令諸葛亮、關羽、張飛守公安,自攜孫乾等人乘船來到京口。
來到孫權宅室,只見孫權爽朗大笑,恭身相迎。兩人並肩入室,孫權說:“左將軍啊,你我神交已久,今日終得相見!來,左將軍請上座。”
劉備望著這位紫髯孫將軍,覺得他這份熱情中藏著殺機。劉備戎馬一世,身經百戰,心無一絲畏懼。他也大笑著,一副同樣熱情的模樣,脫履登上席榻。寒暄之後進入正題。劉備直言道:“孫將軍遣麾下猛將周瑜、程普者,助我破曹操,取荊州,劉備誠感恩德。然荊州治所,先前在襄陽。如今襄陽未得,只有江陵城虎踞長江,交通東西,應為州治所在。劉備身為一州之牧,卻無治所,著實為難。江南之地,更無以安民。還請車騎將軍以南郡相資。”
孫權不喜不嗔地說:“如今荊州四野未定,曹軍仍在襄陽,時時發兵南侵。故我令周公瑾駐在南郡防備。”一提周瑜,孫權就不由地流露出幾分讚歎和幾分心疼,“南郡關係你我兩家生死,這個苦差事,除了公瑾,我還能交給何人?”
劉備打斷了他:“請恕劉備直言。這南郡本漢家疆土。我身為漢家州牧,應一統荊州全境。而孫將軍遣將割據,恐有失德處!”
孫權無言以對,笑了笑:“此事以後再議。左將軍,請飲酒。”
見孫權拒意不談南郡,劉備也很無奈,兩人隨意閒聊著當前時局,說了些無用的話。然後孫權送劉備回館驛。
劉備已走多時,孫權仍然在宅室中踱步,也不許屬下來打擾。
突然,他想起什麼似的,從懷裡取出周瑜由南郡差軍吏送來的書信——這信比劉備來的還早——孫權已讀過無數遍了,此時,他又細細地重讀起來:
“劉備以梟雄之姿,而有關羽、張飛熊虎之將,必非久屈為人用者。愚謂大計宜徙備置吳,盛為築宮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娛其耳目,分此二人,各置一方,使如瑜者得挾與攻戰,大事可定也。今猥割土地以資業之,聚此三人,俱在疆埸,恐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物也。”
孫權長歎一口氣,心裡說:“公瑾啊,我的心思你全知道!你是擔心我讓地于劉備,所以及早送來此信。可我,我也是難以決斷啊!”
他心裡反反復複地思度著:
公瑾果然是膽略過人,手段老辣!將劉備羈留在東吳,分開關羽張飛各在一方,公瑾則可挾領關羽、張飛與吳軍一同作戰。至於何處用兵?孫權與周瑜心照不宣,東吳早有向襄陽、益州方向擴張的意圖。此計畫看似冒險而實則縝密:如今孫劉兩家已是姻親,劉備又生性喜好聲色犬馬,只是長期流離戰苦,才使他志如磐石。“多其美女玩好”的話,想必劉備很快就沉迷喪志。公瑾也曾與劉備一起指揮過關張,“挾與攻戰”也是易事。
可曹操仍是大敵,日後萬一出差錯,引來孫劉失和,豈不是給了曹操各個擊破的機會?
想當年,公瑾力排眾議,勸自己不要送子入質許都,依了他,果然保得東吳十年平安。後來曹操發兵南下,公瑾力主拒曹,依了他,果然大破敵軍于烏林,還占得南郡、江夏,染指益州。當日他斷言自領三萬人足可破數十萬曹兵,眾人只是姑且一聽,可後來之事,果然如公瑾事前預判。以公瑾的才略,才能屢屢有如此魄力、如此把握!
然而……,如今形勢卻與以往不同了。先前兩次,都是生死關頭,不得不冒險一搏。如今江東安定,還是穩步進規為好。
三十三、骨肉君臣(4)
但如果不依從公瑾的謀劃,劉備一旦做大,便會與東吳為敵!觀劉備為人,先叛呂布,後叛曹操,再叛袁紹。就算割讓南郡給劉備,他也早晚會與東吳反目成仇。當年曹操不聽從程昱、郭嘉的勸告,使劉備終得以逃脫,而後則後悔莫及。不得不記取這個前車之鑒啊!
……孫權想得頭暈腦脹,突然侍人來報:“魯肅來見!”
“快令他進來!”孫權說。一見魯肅,他便笑著問:“子敬可是聽說劉備前來,故爾有話要說?”
魯肅說:“正是。聞劉備求都領荊州,以魯肅之見,不如應承,以南郡之地資助劉備,以多曹操之敵!況且劉備已身為荊州牧,與其日後為南郡相爭,不如做個人情。”
“以多曹操之敵……”孫權贊道,“好啊!子敬與我所見略同!”
出於慎重,他不想把周瑜的計畫告訴魯肅。於是他歎口氣:“可這多操之敵,又是多我之敵!”
“至尊啊,劉備漢室之冑,與劉鎮南同宗。此人全據荊州,本大勢所趨、水到渠成事也!況劉備甚得人心,而東吳經營荊州日淺。這南郡又本是四戰之地,曹、劉二雄皆欲奪得。不如資讓劉備,助我抗曹!”
“子敬言之有理,你先退下,我自思之!”孫權歎口氣說。他遣退魯肅,覺得腦子裡越來越亂。突然,他想起曹操送來的書信,他趕忙從書案中找出。那書信已經來了好幾天,上面洋洋灑灑,長篇大論,勸自己早日歸順。讀著讀著,孫權的視線不覺又落在這幾句話上:
“……昔赤壁之役,遭離疫氣,燒船自還。以避惡地,非周瑜水軍所能抑挫也;江陵之守,物穀盡殫,無所複據,徙民還師,又非瑜之所能敗也……”
這書信是曹操的口氣,但聽說是大才子阮瑀做作,真是好文采啊!當初孫權看這幾句話時,只覺得好笑,心想,曹操這老奸賊,明明打了敗仗還想抵賴,說什麼“燒船自退”,這種文章拿到許都為老賊挽回頹勢都未必有用,何況用它來策反東吳君臣?
可如今,孫權心裡有種不同的的滋味——他從來都深信周瑜的戰績,可周瑜的戰績令他不安。而且這種不安越來越強烈。
荊州大定後,孫權把周瑜手下幾員大將都分派到各地駐守,程普在沙羨,呂蒙在尋陽,周泰在岑縣,只留甘甯、丁奉在南郡。但這些武將們現在仍習慣稱周瑜“都督”。還聽說,自蔣幹回譙縣後,中原的士大夫們也都對周瑜多有美言。再看看周瑜“徙備至吳”之策,此人器局偉異,無論謀軍還是謀政,都遠勝過孫權……
用這樣的人做臣子,誰能放心呢?
其實對於周瑜的計畫,孫權最擔心的,不是實施起來的風險,而恰恰是周瑜本人。在他心底,怕的不是謀不成,反到是謀成。周瑜獨自在荊州,有孫權替他看著劉備,他可以挾制劉備部將縱橫馳騁,他的用兵之才連曹操都有所忌憚,兵力虛弱的益州又豈是他的對手?他難保不脫離孫權,成為當世新的霸主!
思來想去,他起身披衣,呼喚車駕,來到朱治宅中。
朱治已病重,孫權坐到榻邊,輕聲問道:“朱公!伯父!今有一事不能定,只得請朱公指教解惑!”說著,他把周瑜的信交給朱然。
朱治強力起身,逐字看畢,長歎道:“大哉公瑾!”
然後他喘息片刻,對孫權說:“當日許都程仲德、郭奉孝之輩,只會勸曹操對劉備動刀。而公瑾此謀,軟硬兼施,巧思慎密,志在天下。可謂雅妙之謀也!強過程仲德遠矣!”
孫權一陣興奮:“好一個‘軟硬兼施’!關羽、張飛對劉備忠心耿耿,若殺劉備,豈能挾持關張為我所用!而公瑾與劉備三人有些交情,如此謀劃,也只有公瑾一人能施行!”
可他想了想,心氣又軟了下來:“然若果真依公瑾之計而行,我怕是夜夜不得安眠!子敬所言,倒與我有些投契。”
朱然望著他,緩緩說:“我老矣!神昏力疲。南郡之事,已無分辯之力。唯有一言相告:公瑾、子敬都有理。將軍依從公瑾還是依從子敬,只看將軍要做何等人?是做承應天數的英雄,還是做江東偏安之君?”
三十三、骨肉君臣(5)
孫權一驚,忙施禮道:“多謝朱公。”
而此時的劉備,卻在館驛中與幾個隨人商談。
“今日會議,不知孫車騎究竟做何打算?”孫乾說。
劉備已經沉思很久了,突然,他神色一動:“我觀孫車騎此人,上身長而下身短。往日善相之人說,此類人難為其下,我不可再見此人!你我即刻起身!”
“即刻?”孫乾問。
“若待到天明,怕已是來不及!”劉備說。
孫權回到宅室,突然有人報呂範來見。
“子衡竟從彭澤趕來?”孫權一驚。
呂範來到面前,深施一禮,誠懇地說:“至尊請將劉備留于吳中,不可放虎歸山!”
“原來子衡也為此事而來。”孫權說,“然曹操在北,當廣擘英雄。加害劉備恐不妥……”
“至尊啊,當日曹操不聽程仲德之勸,後悔莫及啊!劉備有親兵在公安,殺之固然不可。愚計不如留之,再圖他策!”
“奇哉!子衡竟與公瑾所見略同!”孫權說,他一向信任呂範,不由說出幾句心裡話,“子衡啊,我原先所賴者,唯公瑾、子敬二人。如今二人意見相左,一個勸我軟禁劉備,一個勸我劃地相讓。子衡說說,這該當如何是好?”
呂範正色說:“當日呂範追隨討逆將軍,非為身家,而為天下。今夜來見將軍,也是如此。公瑾與子敬二人,皆為君子,呂范不敢妄議。然而,”他停頓一下,“公瑾所言所計,都為的是一件事。子敬所言所計,又為另一事。”
“哦,子衡快說說!”
“公瑾所圖者,除曹氏而清漢祚也。此人謀劃之事,必以‘滅曹’二字為先。而子敬所謀者,唯東吳之基業,此人之志,不離一個‘帝號’。”
孫權不覺心中一震。
多年以來,周瑜每每議論獻計,從不說悖逆漢室的話,這使得他在東吳群臣中頗有雅望。不像魯肅,“帝號”兩字常掛在嘴邊。孫權看得出,周瑜有廓定天下的格局志向,他的眼界總是超越了江東一隅。這就更讓孫權覺得心裡沒底,擔心駕馭不了他。而魯肅有偏安江左的想法,倒是和孫權有幾分投契。也正因如此,孫權對周瑜和魯肅的態度才起了微妙的變化。
孫權明白,以當前情勢,依然是以大漢國祚為重、東吳基業為輕,才能得到人心擁戴!就像兩年前,周瑜在議堂上一句“為漢家除殘去穢”,頓時四座眾人雄心烈烈。每想起那一刻,孫權就會不知不覺地為周瑜所傾到,對他充滿思念。如今才明白,周瑜做事,隨時把握著大漢國祚與東吳基業之間的分寸,他不僅僅是氣吞山河,也是縝密深邃啊!
於是孫權說:“謝子衡!有子衡輔佐,我之幸事!”
突然,侍人勿勿來報:“劉備已離館舍!”
“啊?”孫權驚呼失聲。
“將軍,如今該知劉備是何等人?”呂範急道。
“追!”孫權命令道。他想想又說,“乘我‘飛雲’大船。令魯子敬,還有張子布、秦文表與我同船,對劉備不可動武,只言相送!”
三十四、取蜀建策(1)
劉備一行人已經向西行駛出幾十裡,被孫權的“飛雲”大船漸漸追上。只聽吳兵在船上高呼:“車騎將軍請左將軍上船飲酒!”
劉備此行沒有帶多少兵卒,只好停船。這時他看見孫權已經來到“飛雲”船頭,旁邊有魯肅陪侍。孫權正向他揮手,高喊道:“左將軍!為何不讓孫權送你一送!”
劉備無奈,只好登上“飛雲”大船。
“此船如何?”孫權攜住劉備的手,笑著問,“此飛雲大船與公瑾翔江大船同材所造,雖然巨大,卻行駛迅疾。”
“比之翔江,雄異甚遠!”劉備嘖嘖作聲,四面觀看著,“飛雲”雖然不是“翔江”那樣的雙體船,但更為龐大,樓高五層,十分巍峨。
幾個人來到高高的爵室中,孫權與劉備坐在上座,張昭、魯肅、秦松等十幾位大夫坐在在下邊。大船緩慢西行,劉備想,此船要是全速而發,坐在爵室裡,真的像是在雲中飛了。
“已到秣陵!”劉備望著窗外說,“我來時路過此地,曾下船觀地勢,此處有一鐘山,可謂是龍盤龍踞,天下少有。以我之見,孫將軍應以此地為治所!”
“多謝左將軍指點!”孫權說道。他漫不經心地俯視著秣陵,呷著酒,不時與眾人談笑,儘量不讓自己的心思流露出來——他已安排武士守在爵室外面,只要他一聲令下,武士們便沖進爵室持刀立在劉備身後。同時船頭轉向東,挾持劉備回京口。船艙裡有一千名兵卒,很快便能控制住劉備和他的衛士們。
酒至半酣,坐在近處的張昭、魯肅、秦松紛紛退出,有的說更衣,有的說不勝酒力。劉備見狀,心裡一緊,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於是他不動聲色,與孫權繼續交談著。突然,他左右看看,低壓聲音,對孫權說:“周公瑾文武籌略,萬人之英。然其器量廣大,恐不久為人臣耳!”
孫權眉頭輕輕一動。
他兩隻手捏著酒杯,思索了很長時間,終於抬起頭,心神恍惚地對眾人說:“諸位盡興!”
劉備說:“今日暢飲甚歡,備請告辭。”
孫權強作笑顏:“左將軍,請回罷!”
劉備終於松了口氣,他匆忙與孫權等人施禮告辭。回到自己船上,便下令全速向西。
望著劉備的坐艦漸漸遠去,孫權悵然若失。劉備剛才那句話,又在他耳邊縈繞起來:
“周公瑾文武籌略,萬人之英。然其器量廣大,恐不久為人臣耳!”
他明明知道這是劉備的有意離間,可他聽了這句話,還是不由自主地放走了劉備。因為劉備的話,頓時觸及了他的內衷。他長歎一聲,自語道:“劉玄德厲害,我不如也!”
江陵城外,周瑜來到寬闊的江灘上,他把馬交給衛兵,頭也不回大步走向江邊。江浪憤怒地拍打江岸,一個大浪突然躥上,打濕他的下襟,可他仍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如今的周瑜,有了敗走曹操、撫定荊州的奇功。又鎮定大江,北欺曹操,南壓劉備。所謂“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可如今卻是曹劉兩雄都受制于一個年少周郎!他的謀略更是如此霸氣,他竟要脅梟雄以令關張。他的主上不驚不懼才怪!他的淩雲之心,何能不受壓抑?
江風吹著他的胸懷,衣襟隨風飄揚。龐統騎馬追過來,高喊“明府!”他卻一直沒聽見。等龐統在他身邊施禮,他這才醒悟過來。
“士元,明日我要親自去興霸那裡,此事不可走露消息!另外郡中諸事也盡托士元!”周瑜想了想說。
“此龐統份內事!”龐統說,他停了片刻,又問周瑜,“明府可曾聽說,孫將軍近日甚好遊獵,尤其喜愛乘馬射虎……。”
“士元這是何意?”周瑜喝道,神色嚴峻。
龐統卻不緊不慢:“我還聽說,張子布擔心孫將軍身命,勸諫之後,孫將軍這才作罷。可他又令人制射虎車,人在車中射獵,時有離群野獸衝撞其車,孫將軍以手擊為樂。張公再三勸諫也無用了!明府請恕龐統直言,孫將軍耽于遊樂,偏安之君也……”
三十四、取蜀建策(2)
周瑜招呼武士牽來馬:“今日有些疲倦,請士元見諒。”
“明府,”龐統停頓一下,正色說,“明府出生入死為孫氏開拓荊州,不該受如此猜忌啊……”
周瑜剛上馬,卻猛然拉轉絲韁,威然說道:“士元只是道聼塗説,怎敢對孫將軍妄下斷言?!孫將軍雄才大略,稟受天命,當世唯此可托之主!孫將軍遠在京口,不習荊州事務,一時迷惑猶疑。為其解惑明志,本周瑜份內之職!”
龐統長歎一聲,輕輕地說:“明府啊,休怪他人志短,何人有子之才……”
這段時間來,孫權時常後悔自己一念之差放走劉備,如今劉備樹德四方,招撫荊州故吏,潛伏的威脅將成為明裡的對頭。這天,突然有人稟報周瑜從南郡趕來,孫權心中一驚,急忙地安排左右去接待。
見到周瑜就站在眼前,一切猜疑似乎都不由自主地消失了,只有期盼和喜悅充斥在他心中。他拉著周瑜的手,上來就問:“公瑾,箭傷如何?”
周瑜說:“早已大愈,將軍勿憂。”
“來,讓我看看傷處。”孫權固執地命令周瑜解衣,看到傷口早已癒合,這才放心。
“公瑾啊,你盡節用命,敗走曹瞞,撫定荊州,我不知以何為謝?”孫權兩眼不覺有點濕潤,他趕快克制住,又說,“前次未依公瑾之謀,如今悔之莫及……。我已令仁妹撫養劉備幼子,若再有時機,挾其子歸吳。”
周瑜說:“劉備一生常遇險地,屢屢拋妻棄子。挾其子歸吳,未必得用。”
孫權輕輕抬手,示意周瑜坐下,神色堅定:“公瑾定是另有謀劃,成竹在胸。公瑾啊,你的稟性我深知,你的計謀我全懂,你且說來,我必然依允!”
周瑜在案前坐定,對孫權說:“今曹操新折衄,方憂在腹心,未能與將軍連兵相事也。乞與奮威俱進取蜀,得蜀而並張魯,因留奮威固守其地,好與馬超結援。瑜還與將軍據襄陽以戚操,北方可圖也!”
孫權沉思片刻:“取蜀……和我想到一起了,可曹操雖敗,仍有數十萬之兵……”
“周瑜請為將軍釋之。”周瑜說,“曹操雖擁大眾,然經此一敗,許都人士,多懷二心。若再度出師不利,此人經營多年之中原基業將不保!老賊早想取益州,拖到現在不見動作,只因其元氣未複,不敢妄動。當此之時,正將軍用兵之機也!”
“公瑾領兵向西,劉備如何處置?”孫權又問。
周瑜正坐而論:“劉備早想全據荊州,又謀劃得蜀地。然曹操在北,劉備必倚仗東吳,又憚懼將軍威名。我可派甘興霸先占巴郡,巴郡守將嚴顏昏庸無能,其地唾手可得。如此劉備必然急切,只得遣關羽、張飛與我同進蜀地。孫劉兩家各數萬大眾壓境而來,劉璋怎不望風而降?”
孫權一拍長案:“公瑾取益州之謀,可謂一舉兩得!一來得益州而制曹操,二來共起兵而制劉備。此占儘先機、圖謀長遠、兼取荊益、並制曹劉之良策也!如依公瑾之言,佔據中原、六合歸一亦指日可待!”
周瑜點點頭:“將軍高見!如今益州劉璋、張魯名為歸順漢室,而實為不臣。若待到曹操時運回濟,劉備羽翼漸豐,都來與將軍爭益州,則悔之晚也!想我東吳大業,討逆基之以武,將軍成之以德,瑜等出入謀劃,奮其力,宣其威。如今終得荊揚合一,又有大江交通全境,此時不取益州,更待何日?”
“公瑾如此說來,我惑皆解!”孫權說。他又感到一種久違的激動,血管裡一股熱流沸騰起來。他發現,只要與公瑾在一起,自會變得壯心飛揚!還有一點孫權心中明白,這就是周瑜為何選擇奮威將軍孫瑜與他同行:其一,孫瑜是孫權自家兄弟,一同遠赴益州,可免除孫權對周瑜的不信任。其二,孫瑜常年任丹楊太守,手中有丹楊兵士一萬余人,恰能大助周瑜。其三,益州地形崎嶇,而孫瑜多年來一直在平山越,很擅長山地作戰。
孫權只覺心廓大開:“公瑾有此良謀,我何能不依?我與眾人商議過後,公瑾便可出發。對了,公瑾可曾回家中?”
三十四、取蜀建策(3)
“尚未顧得回家。”
“還不快去看看你那沒見過面的小女!當年公瑾諫我不可質子許都,可惜此兒不長命。還好去年我也新得一男,取名登,公瑾可願約為婚姻?還有我那女兒大虎,其母步氏,正是當年取皖城時,兄長賜給的側妻。公瑾可願將大虎配與你長子循兒?”
“周瑜幸甚,豈敢不從。”周瑜深深一揖。
孫權又與張昭、顧雍等部下們商議了數日,終於定下計畫:周瑜與孫瑜先回江陵籌備,不日便出征,西進益州占得先機,具體方略周瑜相機而定。
奮威將軍孫瑜得知又能與周瑜一同出征,自然躊躇滿志。而且此謀可謂一舉多得:既可開拓益州,又可鞏固東吳在荊州的既得利益;既可制約劉備,又使孫劉兩家關係更密切,還將馬超併入同盟,如此三家共敵曹操,北圖中原。立此不世大功的機會就在眼前,“二瑜”商議好,先一同回江陵收拾行裝,然後分批從丹楊調兵至江陵。
登船時,諸葛瑾、魯肅來送行,四人一起來到船上對飲把盞,交談到深夜。
眾人談興都很濃,周瑜卻發覺魯肅好像有點悶悶不樂。他與魯肅本為摯友,卻在對待劉備與荊州的問題上各執一辭。前一段時間,孫權更倚重魯肅,不肯採納周瑜“陡備置吳”的建議,周瑜見失良機,歎恨不矣。於是他細密謀劃,戰略更加成熟,又親自來京口向孫權建議,不僅孫權欣然採納,而且他與孫權的隔閡也全然冰釋,兩人又變得情同骨肉,水乳交融。而魯肅卻又被孫權冷落了些。
“子敬,我知子敬之意,”周瑜說,“子敬以為,若讓地于劉備,兩家永無爭歧,可從容伐蜀,合力抗曹。然我與劉備征戰經年,朝夕相處,比子敬更知此人啊!”
孫瑜聞言頓生豪情,放下酒杯說:“孫劉兩家,於同盟中,各欲占利。然有曹操在北,又各是不得不互作退讓。有公瑾運籌,先前烏林破曹,收荊州地,東吳大為得勢!日後同進巴蜀,必然仍是東吳居上鋒!”
魯肅也誠摯地說:“公瑾偏師遠征,又有劉備在側。望你細心權衡,時時慎重!”
“謝子敬!”周瑜感動地說,他命人再滿上酒,“子敬,你我共飲一懷!”
魯肅卻按住他的手腕:“酒有些冷了,公瑾少飲,惡酒易發舊傷。”
“子敬多慮!”周瑜說,“雖有飲酒易發舊傷之說,但也因人而異。當日不慎為流箭所中,三日後便可上馬案行軍營,十五二十日後,則理事領兵,一如往常。此後一直無事。”
“公瑾說大話!”諸葛瑾笑了,“當日子敬是不在軍中,我等在軍中的,回想起來都是心有餘悸啊!”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舉酒一飲而盡。
諸葛瑾又說:“我四人不如先來猜忖一下,何年何月可得益州?”
孫瑜說:“劉焉一死,益州戰力大不如前。其子劉璋不擅治兵,區區一個張魯都不能對付。而張魯以五斗米教發跡,此人兵力多在巴西郡,也不足為患。我料最多兩年。”
魯肅卻說:“東吳以水軍治國,而夷陵以上,水軍不得用。益州多山,地形險要。兵眾多是小股分散于深山中,與東吳山越相似。二位不可掉以輕心。”
周瑜的神色中,有種多年領兵所養成的矜持和決毅,他淡然說道:“劉璋、張魯名為稱臣曹氏,其實各有所圖。我速戰得巴郡,成都必亂。許都朝中,素來不服曹氏者,必趁機而起。若劉璋歸降,則可憑藉蜀地為資,內挾劉備,外聯馬超,共指中原!老賊十年前便委任鐘繇‘西方之事’。只惜此人無道,天地不容,多年不能得西涼!我若與馬超結援,則可由關西之地高,直下中原之地平。種種便利,皆為東吳所得!”
孫瑜拍案道:“好啊!馬超西涼騎兵,加上公瑾應變將略,足可對付曹操!”
突然,周瑜好像想起什麼,微微一笑道:“我給三位看樣東西。”然後對身後武士做了手勢。武士出艙而去,不一會,捧著兩柄長劍,放在案上。
三十四、取蜀建策(4)
“此吳主所賜韓信劍?終於見識了。”眾人都議論紛紛,玩賞著那古劍,用手撫摸劍身上的鏽跡。那劍柄是玄鐵製成,刻成猙獰的獸面紋。
周瑜卻獨自拾起另一把劍,打開半幅劍鞘,目光沿著劍身來回移動……
……這一把劍比韓信劍短了半尺,重量也只有韓信劍的一半,柄上絲線纏成轆轤狀,很平常的一把劍。“某年某月某日,伯符慨歌贈長鋏,我賦滄江以和之。從此結恩如手足,刀斧加頭不背諾!”自己當年親手刻的字,已經有些模糊了……
周瑜把眼神從劍上挪開,對眾人說:“此二劍,一為至尊所賜,一為討逆所賜。周瑜平素珍惜,出征之時,從不攜帶,以防一朝不測,寶物落入敵手。然此番西征,我卻比任何一次征戰都有把握,故攜此二劍,以期威靈相佑!”
三十五、巴丘遺恨(1)
第二天清晨,辭別諸葛瑾和魯肅,兩位領兵人起碇出發,他們同乘一船,相處地很愉快。不時坐論音律,或者商議軍事。兩位年正少壯、文武雙全、英姿煥發的將軍並肩一起時,常常引來兵士們的議論讚歎。
走出千里江路,孫瑜正在艙內整理書籍,周瑜一看,卻是一地的書,周瑜笑著說:“仲異帶來的書,足可以裝滿四車。自古以來,未見如此出征者。”
“公瑾取笑了。我還是一再精減,才帶來這些。”
周瑜拾起一卷竹簡,隨意翻了翻,卻突然咳嗽起來。
“公瑾莫非染恙?”孫瑜急問。
周瑜說:“從昨晚便稍有不適,似感風寒。”
“可要緊?”孫瑜問。
周瑜不以為然:“想我身經百戰,出生入死。偶有小恙,不足為患!”
“公瑾不可大意!”孫瑜說,然後硬逼周瑜回到寢艙。見他不肯躺下休息,孫瑜就陪他一起鼓琴、下棋、談笑。第二天船到巴丘。周瑜的病比昨天更重,隨行沒有醫士,孫瑜勸他調頭回京口治病。周瑜卻說:“軍務在身,一點小病本不妨事,回江陵再治不遲。”
孫瑜說:“還是從巴丘找個醫人,暫且一治,回江陵後,再尋良醫。”
周瑜這才同意,然後所有船隻放下碇石。找來醫人開得藥方,卻全然無效。
病勢越來越急,醫人也一個又換了一個。不過三兩天,就已經不行了,時常昏厥過去。
清醒些的時候,周瑜不甘地想起身,卻覺得全身虛弱無力。“為何竟病至如此?”他問醫人,“此病可治否?”
醫人說:“恐怕已染上時疫。此症凶急,可對以猛藥,但在下不敢保證此為萬全之策。”
孫瑜說:“至尊已派來良醫前來,還是再等等。公瑾身有舊傷,不可草率。”
周瑜畢竟年正少壯,平素無病,患上病十分心急,希望能快些治好。他對醫士說:“你但治無妨。”
孫瑜也同意了,他想想又說:“江上有風寒,公瑾上岸醫治吧!”
周瑜卻說:“何必勞動此地吏民,或許明日就能好。”
他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此地名巴丘。當年我為討逆鎮守豫章,也駐巴丘,兩地相隔千里,為何異地而同名……”
服藥之後,雖然咳嗽好了些,病情卻有增無減。等到孫權的醫士趕來,卻說誤了治療,已無力回天。孫瑜心急如焚,方寸全亂。入夜時,他來到病榻前看了看,周瑜面無人色,喚也不應,已是彌留了。周圍的武士和侍人都在啜泣。
眾人一直守到半夜,周瑜卻醒過來,給了眾人一絲希望。
“公瑾!”孫瑜驚喜地叫道。
周瑜慢慢地打量著孫瑜,發現孫瑜竟然兩鬢已經花白了!幾天功夫仲異竟然憂急煎熬成了這樣……。兩人忍淚對視,嘴唇顫抖著,都是一時無語。
“公瑾,天下干戈方興,江東不能沒有你……”孫瑜哽咽著說。
“仲異,我死本不足惜。然國事我何能不憂心?我必作疏說與至尊……”周瑜示意一下,衛兵會意了,馬上取來白帛和筆墨。
周瑜強力起身,提筆寫道:
“瑜以凡才,昔受討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遂荷榮任,統禦兵馬,志執鞭弭,自效戎行。規定巴蜀,次取襄陽,憑賴威靈,謂若在握。至以不謹,道遇暴疾,昨自醫療,日加無損。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誠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不復奉教命耳。方今曹公在北,疆場未靜,劉備寄寓,有似養虎,天下之事,示如終始,此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慮之日也。魯肅忠烈,臨事不苟,可以代瑜。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倘若可采,瑜死不朽矣。”
孫瑜扶持著他,逐字看過,兩眼淚下。但為了國家大事,他忍痛問道:“子敬力主讓地于劉備,與公瑾意見相左,不知公瑾……”
周瑜神色靜毅,卻好像暗隱著無窮意味:“我死之後,至尊定然不會放棄取蜀。若想兼得荊、益,必與劉備周旋。而能與劉備周旋者,除我之外,只有子敬!”
三十五、巴丘遺恨(2)
“我明白!”孫瑜說。
周瑜又望著孫瑜,懇切說道:“子敬與劉備、諸葛亮交好,有此人在南郡,可保兩家盟好不斷,共敵曹氏。若換作他人領南郡,最終是南郡亡失,兩家盟散!”
“我一定說給至尊!”
“就怕至尊不聽……”周瑜眼中流過一絲惆悵和不甘,“仲異啊,其實南郡非為最憂。我最憂之事,卻在至尊……。天下未定,至尊已先作福。望仲異好自規勸,請至尊先慮未然,而後康樂……”
孫瑜含淚點點頭,他的目光落在帛書最後一句話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倘若可采,瑜死不朽矣。”
周瑜卻眼望窗外夜色,停了半天,又緩緩地說:“世上無我,不成三分。我若不死,亦不成三分!”然後他輕輕地笑一下,“我平生志在滅曹,可如今想來,我與曹操卻有幾分相似:此人或許本意扶漢,而終成篡逆。我雖有心一匡天下,卻終致三分!”
“不,公瑾……”
“只惜我死之前,不能與子瑜、子敬、子衡一見。望仲異轉告諸位,盡心輔佐孫將軍……”
“公瑾啊!”孫瑜泣不成聲。
“伯符,……,非瑜背諾,天不假年……”周瑜像是自言自語。想起兩人當年,都是驕狂不可一世。可誰知道,兩人都是壽虛之人,再有良謀智略,也是枉然!
軍旅生涯養成的英勇豁達的神態,越來越清晰地凝固在他臉上。比起以往任何一次臨陣對敵時,他都更加平靜自若。船外江濤那激昂鼓噪之聲,他已經聽不到了。從此,把那定格於年少的壯麗,還有消殞於年少的悲愴,空前絕後地交融在一起,令後人迷惑……
……東吳船隊緩緩向東。
孫瑜已派快船向孫權報喪,他自己一時在甲板上踱步,一時又來到靈床邊守侯。那兩柄劍靜靜地躺在周瑜身旁,士兵的哭聲此起彼伏。
一個軍吏來道他身邊,勸道:“將軍幾日沒有歇息了,取蜀大業,如今只能靠將軍一人……”
孫瑜擺擺手,喉嚨已經腫啞得不能作聲。天色將明,晨光照到艙內。孫瑜嗟然長歎,只覺得心裡空蕩蕩的……
他又扭頭看周瑜——朝陽給他臉上鍍了很微薄的一層血色,他好像只是假寐片刻,隨時都可能一躍而起,再與人們笑談風聲。
真不敢相信,公瑾竟去得那麼突然?在他年齡正由少及壯、功業最輝煌、謀略最成熟的時侯,一切都嘎然而止了。公瑾啊,你定下兼得荊益、並治曹劉的妙策,可如今由誰來實現呢?你可知江東六郡男兒,雖然雄心猶在,卻從此無人率領他們再建奇勳!
孫瑜起身到艙外,憑欄眺望。只見江天宏闊,新日初升,把江水映得如火如霞,滾滾東流,排濤不盡。只歎大江竟無情!它不知英雄已去,卻仍在空激雪浪,壯人心魄?!
孫權接到周瑜遺疏,失聲痛哭:“公瑾有王佐之才,今忽短命。蒼天啊!我所賴何人?!”
他親自到蕪湖迎接靈柩,駐守蕪湖的陸議趕忙迎接安排,南郡功曹龐統也從江陵趕來為太守送行。又因取益州之事不能偏廢,孫權命令留孫瑜駐守夏口,他和龐統一起扶靈回京口。
路上,忽然有隨從報告:甘寧乘船追來。孫權喝道:“叫他回去,守好夷陵!”
不一會,又有人報:“甘寧領人要殺進船中!”孫權一驚,來到船尾,只見甘寧與阻擋的兵士們廝打起來,甘寧兩眼血紅,鬚髮倒豎。孫權心中不忍,只好說:“讓他上來吧!”
甘寧奔上靈船,撲到周瑜身前:“都督啊!馬上就能進益州了,你為何不再等一等……”
孫權望著江上,東西南北,各有戰艦駛來。
“丹楊黃蓋來送周將軍!”
“江夏程普到!”
“尋陽呂蒙到!”
侍人不時地向孫權報告。孫權不禁又流下眼淚……
回京口入殮後,孫權令官吏群下都來奠祭,排場盛大,一切費用都由公家供給。
三十五、巴丘遺恨(3)
魯肅聞訊來到靈堂。幾天前送別的場面歷歷在目,轉眼卻已陰陽隔絕!不時有雜役忙碌著,置辦靈幡、儀仗,搬運祭典用品,顯得很擁擠。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繁雜龐大的喪儀。諸葛瑾、步騭兩廂守靈,呂范、龐統在前司儀。張昭、顧雍等人碌續上前祭奠、哭泣。
程普在靈前酹過酒,悵然說道:“原先我與公瑾不睦,可公瑾才德,令人不由親敬。與周公瑾交,如飲醇醪,不覺自醉!”
諸葛瑾歎道:“想公瑾冠齡事吳,十數年來,入作心腹,出為爪牙。銜命出征,身當矢石,盡節用命,視死如歸,故能摧曹操于烏林,走曹仁於郢都,揚國威德,華夏是震。如公瑾者,驟然而逝,莫非天妒英才乎?”
一時,靈堂裡又響起哭聲。魯肅又瞟了眼後堂,看到周瑜留下二子一女,年齡都小。還有橋氏,那樣美麗卻已做了寡婦。當時規矩,武將死後,兒子可繼承部曲。但要是兒子未成年,部曲就分給其他武將。魯肅想:“好在孫將軍還有我輩公瑾生前至交,都會善撫遺屬。”
哭酹一會兒,魯肅來到靈堂後面孫權休息處,請示道:“請至尊准我與龐士元一同送公瑾靈柩還吳入葬。”
“我自然准你。”孫權說,“子敬啊,我來問你,如今你還主張讓地于劉備麼?”
“魯肅以為,資地助備,多操之敵,方為當今之良策。”
“公瑾血戰換來南郡。若如此,我如何對得起他?”
“正因公瑾已不在世,更須如此!”魯肅說,“唯以公瑾之才,方可內挾劉備外抗曹操,權衡於‘兩雄’之間。如今公瑾不在了,將軍何能獨擋曹操?無劉備則無東吳也!”
孫權歎息一聲:“子敬,公瑾病篤時,作書薦子敬代之。子敬以為如何?”說著,他從懷裡取出帛書,遞到魯肅手裡。
魯肅看過帛書,兩淚交流:“蒙公瑾錯薦,然魯肅實無此才!”
孫權一時兩眼也濕,他輕聲說:“子敬不必推辭。公瑾之後,子敬為我東吳之冠!”
魯肅無話可說,對著孫權深深一拜。
不日後,孫權拜魯肅為奮威校尉,繼承周瑜的四千多部曲和四縣的奉邑,暫駐江陵。而南郡太守一職,由江夏太守程普兼理。
孫瑜聽說此事,不由心裡一驚——公瑾臨終時就說過,擔心至尊不采將死之人的良言。
“這如何是好?”孫瑜暗想,“如今子敬與程公一俱駐在江陵,看似人多勢眾,實則不妙啊!當日至尊授公瑾兵權,便用程公牽制。如今用子敬守江陵,子敬又是歷來與劉備諸葛亮交好,力主讓地劉備。如此,至尊更不放心了……唉,該如何勸說至尊是好?”
想來想去,他立刻到京口面見孫權,勸孫權說:“望將軍懷念先人忠言,將公瑾原先兵權悉交子敬。”
孫權歎口氣說:“並非我不念公瑾舊恩,然南郡太守一職,可指揮沿江諸將,子敬原為幕賓,後來做公瑾參謀,未曾親自領兵,在軍中根基不牢,如何轄令諸將?不如程公,當年與公瑾俱為都督。”
其實孫權心裡常常想:莫非公瑾病篤時,出於和子敬的交情,想把自己的部曲交給妥善之人,所以才一味推舉子敬。孫權把周瑜的部曲和奉邑交給魯肅,多半出自對周瑜的感激情誼。而南郡,他太珍重了。
想到這,孫權歎口氣:“仲異啊!這南郡太守與劉備為鄰,非得是一手段硬強、軍威盛行之人。子敬若領南郡,必對劉備多有縱容,劉備得寸進尺之人,總有一日南郡保不住!當日公瑾在時,可謂軟硬兼施,揚威南北。如今公瑾不在了,只得程公、子敬兩人加起來,一人行威武,一人示和睦,才能對付劉備!”
孫瑜勸諫了半天,孫權卻終不肯聽。他先讓魯肅駐江陵,而後,又把他調到陸口。
劉備的部將們也開始時常向江陵發兵挑釁,程普軍人出身,不擅外交圓滑,於是江南、江北摩擦越來越多。龐統送周瑜入葬後,便投奔劉備,南郡原本情況複雜,程普更是無力轄制。
三十五、巴丘遺恨(4)
眼看南郡不保,魯肅再次建議孫權讓地于劉備。曹操又在合肥布兵,襄陽曹軍也不時南擾,孫權無奈,只得把南郡借給劉備,程普則又去做江夏太守。原先周瑜奉邑所在地,現在是魯肅奉邑的長沙郡北部幾個縣,孫權新設漢昌郡,並升魯肅為漢昌太守。
曹操得知周瑜已死,有再度南下之意。這日聽報孫權讓地于劉備,他本來正在作書,卻驚得筆落在地上。
這一天,孫權派使臣到孱陵,請求與劉備共同取蜀,一統吳、楚,首尾相連。
劉備聽後,釋然地笑了笑,心裡想:“幸好如今周瑜已死,幸好已得南郡。東吳必不能跨越荊州而占蜀地!”
他正想應允,荊州主簿殷觀卻上前說:“若兩家同取蜀地,豈不是為東吳做了先鋒?進則未必攻克益州,退則恐東吳趁虛而入。愚見明將軍可以表面答應,而不發兵。吳人問起,就說是新據州郡,兵少不得妄動。”
劉備恍然大悟,於是作書孫權:“益州民生富強,土地險阻,劉璋雖弱,足以自守。今日孫將軍暴師蜀、漢,轉運萬里,此吳起不能定其規,孫武不能善其事。來日曹操趁虛而入,與將軍決于吳會,將軍為之奈何?”
孫權怎肯放棄?他派孫瑜率水軍駐夏口,打算由水路西進。劉備則遣將分頭駐守,關羽屯江陵,張飛屯秭歸,諸葛亮駐在南郡,劉備本人駐守孱陵,攔住孫瑜去路。
兩軍相峙,劉備派人給孫權送話說:“我與劉璋同為漢室宗親,同以匡救漢室為已任。不知劉璋何處得罪將軍部下,以致發兵來攻。劉備內心竦懼,希望將軍寬恕劉璋之罪。不然,我當披髮入山,而不失信於天下!”
孫瑜水軍最終不能通過南郡。孫瑜忿然仰天高呼:“公瑾啊!一切皆在你意料之中!至尊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為何不聽?”
不久後,劉備與益州張松等人密秘聯絡,準備進益州。
而龐統投奔劉備後,一直任下吏,後來在魯肅、諸葛亮的推薦下終得重用。一次宴會上,劉備笑著問龐統:“士元曾為周瑜功曹。當日我去京口,聞此人密作書信于孫權,勸留我于吳。果有此事乎?士元在其位而謀此事,儘管如實說來,我不會怪罪士元。”
龐統說:“確有此事。”
劉備長歎一聲:“孔明曾勸我不可去,足見天下智謀之士,所見略同。當時危急,于東吳有所求,故不得不往。險些不免周瑜之手!”
龐統說:“正是。當日吳人佔據南郡,取蜀看似勞師遠征,其實不然。只因東吳水軍治國,以長江交通東西,各處夾江立塢。一處有急,處處來救。有南郡則可全其水道,無論送運兵員還是軍資補給,都可朝發夕至,迅捷莫當。”
劉備說:“今得南郡,天意也!天助我也!對了,士元,當日周公瑾欲取蜀地,可曾與士元商議對策?”
龐統說:“蒙明府錯愛,大事常與龐統商議!”
“蒼天助我!”劉備感歎道,“我欲留孔明輔佐關雲長留守南郡,士元你隨我入蜀,助我謀畫方略!”
建安十六年,孫權將治所遷到秣陵的鐘山,修築石頭城。同一年,益州別駕張松終於說服劉璋,迎劉備入蜀共敵曹操。劉璋派法正率領四千人迎接劉備,劉備留下關羽、諸葛亮、趙雲據守荊州,帶領張飛、龐統以及兵士數萬人西進。
孫權聽說此事,拍案大罵:“劉備滑虜,竟敢挾詐於我!”他命令妹妹挾持劉備的幼子劉禪回吳,卻被趙雲帶兵阻攔。孫夫人隻身回吳。
劉備進入蜀地,劉璋增其兵員,派他攻打張魯。劉備帶兵北上,卻並不急於攻打張魯,而是在屯地厚樹恩德,收買人心。
魯肅駐守在陸口,他悉心料理周瑜遺部,由四千多人增到一萬人,軍營中井然有序,路不拾遺。孫權授他偏將軍,以示表彰,與駐在江陵的關羽對峙。劉備進益州的消息傳來,魯肅常常難以面對周瑜舊將。可這一天,偏偏甘寧從自已屯地趕來,在營門前叫駡生事。
三十五、巴丘遺恨(5)
原來,周瑜死後,甘甯先在程普麾下。東吳連遭變故軍心不穩,常有士兵叛敵,程普將捉回的幾百人施以重刑,驅趕他們跳入火坑活活燒死。當日程普重病,百日後身死。而甘甯又受魯肅管轄,屯在陸口附近。甘甯原來的駐地夷陵,被劉備從南郡中劃出,新設夷都郡。
甘甯闖到魯肅行轅中,高聲大叫:“如今大耳兒進佔蜀地,全是足下功勞!”
“興霸,休得無理!”魯肅出帳喝道,他看著甘寧,神色嚴厲而平靜,“今鼎足之勢已成,東吳欲成千年之基,唯賴兩家盟好如鐵石,借劉備之力,為我防曹操!靜觀曹劉爭鬥消長,而後緩圖霸業。”
甘寧目露凶光,嘲諷道:“借劉備之力?足下又借來了什麼?當年周都督在世,調度劉備之軍,號令關張諸將,先破曹操,又走曹仁。借夠了劉備之力,劉備卻奈之無何。可足下,說借他人之力,反丟了自己城野。這兩家盟好又已危在旦夕!足下有何顏面在孫將軍那裡空談帝祚?”
眾將攔住甘寧:“興霸,此非子敬將軍之錯。世事皆為天意……”
甘寧只好做罷,他無奈地歎口氣:“江陵城外一觀,周都督當年灑下血跡,還有眾將士血跡,怕是至今未幹……”
三十六、補遺•荊州後事(1)
轉眼到了建安二十年。
這些年來,在益州,劉備終於與劉璋刀兵相見。他留關羽守荊州,諸葛亮、張飛、趙雲等人沿江而上,奪取白帝、江州等地。而後四處用兵,用了兩年多的時間攻打劉璋勢力,最終劉璋只得投降,劉備佔領成都,將劉璋貶到公安。在北面許都,曹操讓眾臣上言皇帝授他九錫,加爵國公。尚書令荀彧極力反對,不久病死在隨曹操南征合肥路上。人們疑心荀彧實際上是被曹操逼迫自殺。
石頭城外大江邊,三個素衣女子正登山遠眺。任憑世事變遷,大江依舊東流。
“當年伯符兄長與公瑾渡江第一戰,就在這裡……”孫仁緩緩地說。
“所以我才來這裡,我就像又看到了他。”小橋凝望著濤濤江水,“孫將軍想看看孩子們,我便來到秣陵,明天還要回去為他守墓。仁姬妹妹這些年……,唉,你也是命苦之人!”她說不下去了。
“生在這戰亂世道,不論百姓還是顯貴,哪個不命苦?!”大橋神情平靜地說,“曹劉生來是為爭天下,可伯符與公瑾,卻只是長電一炫,而將風流故事留在世間。雄心不能遂,遺恨又何及?!天下戰苦離亂,卻各有他們一份罪責……”
“要是兩位大兄在,東吳怎會如此難堪?!”孫仁恨恨地說,“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卻是戀念不已,抱憾不已……”
此時的孫權,已經派諸葛瑾作為使者入蜀地,想討回荊州,劉備卻推辭說,等他平定涼州,再將荊州奉還。孫權大怒,於是令呂蒙帶兵南下,偷襲佔領長沙、桂陽、零陵三郡。劉備更是憂急,從益州趕到公安,關羽則從江陵南下益陽。兩家已是刀兵相向。
魯肅守在益陽,正與關羽對壘。關羽自稱三萬人馬,選精兵五千,準備夜渡資水攻打吳軍。傍晚時,甘甯進到魯肅大帳,神色然傲:“將軍請派甘寧前去抵擋關羽!我有三百兵卒隨身,請再增我五百人,我敢保關羽聽我一聲咳嗽,便不敢渡資水,若渡水必為我擒!”
“興霸,此事非同小可!”
“當年在南郡,劉備手下將吏,都知道我甘寧是何許人!”
魯肅看了看甘甯,斷然應允,於是甘寧連夜趕到資水。果然,關羽聽說甘寧前來,便不敢渡河,就地伐木修建軍營據守。而後,魯肅邀關羽談判。兩軍相對,雙方軍卒們都留在百步之後,只幾個將軍、吏長近身相見,除了所佩護身短刀外,無人攜帶兵器。
坐定之後,魯肅厲聲說:“只因當年諸位兵敗,遠道而來,身無所依,孫將軍這才誠心以地相資。如今諸位已得益州,卻為何毫無歸還荊州之意?”
關羽說:“烏林之役,左將軍身在行伍,夜寢不脫甲介。難道徒勞一場,不得一郡一縣?專等諸位來收地麼?”
魯肅說:“不然。當年劉豫州兵敗長阪,後身部眾只有數人。吳主憐憫,以土地兵眾相讓。然劉豫州挾持私慮,衍毀盟好。已得益州,又欲吞併荊州,如此行徑,凡夫皆恥為之。貪而棄義,必為禍階。望劉豫州與關將軍三思!”
關羽無言以對。突然,關羽手下有個隨從說:“土地者,屬有德之人,豈能常屬一國?”
“放肆!此何人也?”魯肅問。
關羽急忙責駡那人:“國家大事,你又如何懂得?快給我退下!”
那人慌忙退回軍陣中,關羽則靜候魯肅提出條件。
魯肅說:“孫將軍有令,兩家可以湘水為界。東面長沙、江夏、桂陽屬東吳,西面南郡、零陵、武陵屬劉豫州。如不應允,只能戰場上見!”
“也好!如此兩家盟交復原。”關羽見魯肅提出的湘水劃界正是劉備交待給他的底線,於是應允。當時曹操正西征漢中,形勢對劉備很不利,為維持聯盟,劉備不得不做出讓步。
劃界之後,孫權升任魯肅為橫江將軍,甘甯領西陵太守,呂蒙也增奉邑。
建安二十二年(西元217年),魯肅病故,終年四十六歲,臨終薦呂蒙接替自己。孫權於是令呂蒙接任漢昌太守,屯陸口,繼承魯肅萬余部曲。建安二十四年,劉備自稱漢中王。而早在建安二十一年,曹操已稱魏王。
三十六、補遺•荊州後事(2)
劉備任命關羽為前將軍,令其北上討樊城。此時有曹仁駐守樊城,曹操又派于禁、龐德來支援,在城外駐營。關羽大軍前來,正趕在初秋,漢水決口氾濫,大浪高出平地數丈,於禁的軍營全被淹。關羽趁機領水軍攻入于禁營中,龐德被斬,於禁只得投降。
曹仁領著幾千殘兵駐在樊城,城牆大部分被水淹沒。關羽船軍逼臨城下,圍城重數。樊城與外界斷決交通,城中糧食幾乎耗盡。曹仁為激勵士氣,下令把自己的坐騎白馬沉入水中,誓與樊城共存亡。於是樊城上下一心,全力死戰,關羽久久不能攻破樊城。
就在這時,東吳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駐守陸口的虎威將軍呂蒙要回建業治病。呂蒙雖然一直有病,但這個消息還是讓駐在蕪湖的定威校尉陸議覺得有些異樣。等呂蒙行船經過蕪湖時,陸議特來求見,他問呂蒙:“關羽在側,而將軍遠離防任,難道沒有後顧之憂?”
呂蒙歎道:“我病勢沉重,已無能為力。”
陸議卻說:“關羽自恃其勇,盛氣淩人。如今剛有大功,驕逸自得,只圖北進,不顧東吳,若聞將軍有疾,必然更加鬆懈,將軍可出其不意取南郡。”
呂蒙卻說:“關羽勇猛,且久據荊州,恩威大行,不易圖之!”
回到建業,呂蒙對孫權說:“我與至尊密謀取南郡,陸伯言卻與你我想到一起了!此人可代我守陸口。”
孫權說:“守陸口責任重大,伯言還少些歷練。”
呂蒙卻說:“不然,伯言才堪負重。且此人年少未聞名,他去守陸口,關羽必然大意。”
於是孫權將三十七歲的陸議拜為偏將軍右部都督。陸議一到陸口任上,便言辭謙遜地寫信送給關羽,稱自己是個年少的書生,很榮幸與關羽為鄰。關羽更加放鬆警惕了。
樊城的水漸漸退去,徐晃的救兵也來到城下。兩軍還未交戰,關羽遠遠看見徐晃鬚髮斑白,不覺感慨萬千。
當年關羽效力曹操時,與徐晃一起出征解白馬之圍,交情很好。後來在荊州,卻又成為敵人,在漢水上遭徐晃等人圍擊。已年過六旬的關羽,回憶起過去的經歷,仿佛覺得戰事已經不重要了,他遠遠與徐晃打著招呼,說起當年的舊事舊友。
這些年來,多少俊傑已不在人世!關羽想到自己,一生雖有勇名,卻到了六十歲,才終於得到立大功的機會!可看到徐晃,他又不覺兩眼濕潤。
徐晃這時卻下馬,高聲對左右士兵說:“得關雲長頭,賞金千斤!”
關羽一驚,問徐晃:“大兄,何出此言?”
徐晃正色說:“此國家之事!”
此時的建業,孫權和呂蒙正在密議。呂蒙說,可將部下精兵藏于船艙內,艙外的棹卒們身著白衣,扮作商賈,趁著夜色行船至江陵,然後發起突襲。
孫權大喜:“孤可令征虜將軍孫皎與子明共為左右部都督,陸伯言為先鋒。孫皎是孤族弟,又是孫瑜胞弟,黃蓋、孫瑜死後,其丹楊兵士多歸孫皎,可助子明一臂之力。”
呂蒙深深一拜,正色說:“至尊以為征虜將軍有能,便用征虜將軍。以為呂蒙有能,則用呂蒙。”
孫權一楞。呂蒙接著說道:“昔日周瑜、程普為左右部督,共取江陵,雖事決於瑜,而程普自恃老將,官階平等,二人遂共不睦,幾敗國事。此目前之戒也!”
孫權恍然大悟,忙說:“如此,以子明為都督,孫皎為後援!”
呂蒙拜謝領命。孫權卻微眯起雙眼,望向窗櫺……。公瑾啊,當日你為何竟半句怨言也沒有?身負諸多不利,卻敗走曹操,開拓荊州,立此不世大功。最後連程公也贊你謙讓服人,如飲醇醪而自醉!公瑾於孤,沒有半點私心啊!
呂蒙出發了。孫權則從建業來到柴桑,進入平南將軍呂范的駐處。“當年若是聽從子衡,將劉備軟禁東吳,也不用今日辛勞。這次親征,子衡為我守建業!”他歎息著對呂範說。
呂范立刻施禮領命。幾天後,呂蒙白衣渡江,偷襲江陵、公安得手,糜芳、士仁都投降,陸議則進兵向西,佔領西陵。接著,孫權也來到江陵。他還是第一次進入江陵城中,屈指一算,距周瑜當年取江陵,又是整整十年過去了。
三十六、補遺•荊州後事(3)
剛進江陵,便下起大雨,呂蒙的病也加重了。冬日的陰雨似乎使人們勝利的歡欣少了很多。孫權突然想起,呂蒙繼承了魯肅的部曲,而魯肅的部曲最早屬周瑜。他問呂蒙:“子明,你也是第二次攻取江陵了。你軍中,還有多少當年的老兵?”
呂蒙說:“此次白衣渡江的先鋒,都是當年與曹仁會戰郊野的老兵……”
於是幾個老兵被叫到孫權座前。孫權問他們:“諸位當年都曾隨公瑾征戰於此地,十年之後,舊地重來,心中何感?”
老兵們聞言,馬上哽咽流淚:“舊地重來,唯傷懷而已!”
孫權突然覺得一陣難以言說的悲傷,他兩眼含淚,不能言語,只是擺擺手,叫老兵們退下……
關羽久攻樊城不下,又得知東吳偷襲,只好返回江陵。退兵路上,關羽先派出使者去江陵打探消息。使者回來後,說將士們在江陵的家小都很平安,吳軍也優撫降卒,還帶來不少家信,於是蜀軍再無鬥志了。關羽只好改道逃往益州,路上不斷有部下勸關羽投降,大量士兵開小差逃跑。關羽且戰且退,先抵麥城,又逃到臨沮,遭吳將朱然、潘璋伏擊,關羽父子被擒斬首。
孫權任命呂蒙為南郡太守,封孱陵侯。不久呂蒙病故,諸葛瑾接任南郡太守,駐守公安,朱然駐守江陵。孫權又派使者向曹操稱臣,孫劉聯盟正式破裂。
第二年(西元220年,曹魏黃初元年),曹操病故,其子曹丕稱帝,國號魏。再一年(西元221,蜀漢章武元年),劉備也稱帝,國號漢。同年,孫權也被魏封為吳王。劉備領四、五萬人東下進攻東吳。進兵路上,張飛為部下謀殺。東吳鎮西將軍陸議受命於危難,領五萬人馬抗擊劉備。
西元222年,孫吳建元“黃武”,三國時代正式開始。這時劉備親率主力駐紮在猇亭,蜀軍深入吳境五六百里,布下連營無數。陸議則按兵不動,僵持七八個月之久,用火攻之法偷襲劉備連營。劉備大敗逃到白帝,與東吳重新修好。孫劉兩個集團屢經分合,又重新開始了穩定的聯盟關係。西元223年四月,劉備病死,兒子劉禪既位,諸葛亮開始執掌蜀漢大權。
西元229年,孫權稱帝。他追諡父親孫堅為武烈皇帝,兄孫策為長沙桓王。盛大的祚位儀式上,孫權歷數功勳,對眾臣下說:“非周公瑾,不帝也!”
張昭手舉笏板,正想讚美幾句。孫權卻看了他一眼,說道:“當日若依張公,孤已四處乞食矣!”張昭大汗淋漓,跪伏於地,不敢說話。
孫權追憶著周瑜、魯肅、呂蒙、陸議這四人。而這四人依次舉薦來者,一脈相承,才有東吳的今日。
四人中有三人已不在了,死去的人,在活著的人心中總是光彩如神。尤其周瑜,在他心中的位置,是誰也不能替代的。當年有周瑜時,正是國家分崩、充滿變數的年代,豪傑迅起而搏,便可橫行天下。如今鼎足之勢已成,東吳卻也只能退勢自保。不只人有年少、年老時,國也有年少、年老時啊!
一陣微風,把群臣的紛紛議論吹到孫權耳中:
“周公瑾能得陛下如此美譽,也不枉一世征戰。”
“只惜此人短命。若活到今日,天下未必三分。愚以為,至多是天下南北劃界。”
“此不必論。陸伯言為上大將軍,周公瑾若還在,豈非上上大將軍,定在陸伯言之上。”
“周公瑾活到現在,不過五十餘歲,年盛而權重,功高主疑,未必好事!”
“正是,正是。歎周瑜至死為漢將,清白而去也!”
“周公瑾與長沙桓王本一類人,皆少年英俊也!此二人又何必活到老邁之齡?古來名將如紅顏,不教世間見白頭!”
孫權登壇,不由地仰望天空,像任何“天子”一樣,尋求與天的呼應,而天空卻是那樣渺遠不可知……
他仿佛隱約看到了身後之事……
……後世論及三國,必各自以魏蜀為尊。魏有強勢,蜀得義正。魏為大統,蜀為道統。而東吳無繼無統,雖然在三國之中,其國祚最長,又把江南闊土開拓為富庶寶地,卻也終將被青史拋棄。這個帝國留給歷史的,似乎只有少年,如詩如夢的少年……
三十六、補遺•荊州後事(4)
他們是到死也沒有長大的孩子,他們生在一個缺少正義的時代,他們投身於人類最愚蠢的行為——戰爭。可他們的風度、才華、情義、理想,卻會被世世代代的人憐愛。英雄為傳奇而生,英雄不必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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