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 元九 (牡丹花妖) - 土豆片蘸辣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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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血: 有


文案:

花會時,愛牡丹成癡的落魄書生柳尋之,竟意外收獲一株名貴牡丹,随之而來的,是一名喚做元九的少年。少年活潑可愛,不通

人事,與之相戀,是苦是樂?

少年别有目的,這場愛戀如何收場?或許隻待西方極樂,蓮花池中,輪回不阻,道盡因果。

窮書生(但不酸^^)和牡丹花妖的故事,有點俗套,短篇,幾次寫完。曆史背景慎考據。


楔子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章一 牡丹

長安偏居一書生,名柳尋之,字世如。說是書生也不恰當,他本是朝廷一官員,無奈黨派之争頻急,他所支持的顯貴落敗,大多

黨羽都被發配蠻荒,惟有幾人逃得一劫,柳尋之便在其列。原因無他,不過一手好字好畫投了皇帝喜歡,便随手将他扔到長安一

隅。

柳尋之本人愛花如狂,尤愛牡丹。所畫的牡丹更是天下一絕。清高文人多愛畫竹,他也奇怪,隻對牡丹情有獨衷。當初他炙手可

熱,不少人因要疏通關節巴結他時,送得便是這天下尤絕的牡丹。還不是一般的品種,都是四海遍尋的罕見品種,再不濟也要城

中難尋。粉,紅,白,宅裏擺了一盆又一盆,香氛浸骨,不需熏香。

時世愛牡丹,非一般之花可比。牡丹價昂,亦非一般花所及。所以這禮看來寒酸簡單,卻是一點不輕。他隻歎當自己失了勢,家

财被抄,倒不怕這空茫茫的四壁——沒了家宅大院,妻妾成群固然遺憾,真讓他傷心落淚的卻是好好的牡丹都連着家财被充了公

,現在的自己卻也沒銀錢去買了。不過,所幸還有一壺濁酒可飲。

當初攀附之人皆知他愛牡丹,卻無人知道他也愛酒。無論好酒濁酒,隻要飲的痛快。無了酒錢也不妨,他性情豪爽,又富才情,

鄰家常邀他去飲,他便以書畫相贈。偶爾也替人抄抄經書,賣賣畫來賺些零碎銀錢,總想留個幾年,買盆名貴的牡丹回來,卻往

往送了酒樓裏沽酒的胡人姑娘。

此間正值四月,長安要辦一場牡丹花會。牡丹香氛,滿城浸染。他和幾個酒友一同去逛花會,酒友爲湊熱鬧順帶看看牡丹,他倒

是因牡丹而去。這些酒友之中有一人,與他同是舊時高官黨羽,姓唐名元,字退之,一雙桃花眼俊俏風流,一把水墨折扇盡顯儒

雅,腰間配玉,完全看不出早已家境窮困,似乎仍在盛時。幾人邊談邊行,唐元收到了美麗姑娘最多的青眼。

柳尋之實在被這滿園的牡丹迷了眼——他的心髒浸透在一種無比的滿足和欣喜裏,開始一株一株品鑒起這數不清千萬的牡丹,走

得越來越慢,漸漸就與心思不在花上的酒友走散了。前面有對詩畫畫歌舞的熱鬧,恐怕難有人如他願意爲每株牡丹停留。待他遇

到一株極品正要與旁人讨論,才發現自己早孤身一人淹沒在摩肩接踵的人海裏。他自嘲一笑,也不介意,向前貼進到極限,避開

人流顧自觀賞起這株牡丹。

這株牡丹确确實實與衆不同,顯得格外嬌嫩。别的牡丹都是開着碩大的花朵,毫不羞澀的展示自己的美麗,而眼前這株,花瓣似

展未展,微微呈現一種粉白色。這塊的牡丹都是潔白如雪,俱是名貴的喚爲“景玉”的品種,不過五株。這其中也惟這一株害羞

的不肯盛開,花色都帶着羞怯的淡粉。

它在這群牡丹中,亭亭玉立,顯得格外弱小嬌羞,惹人憐惜。柳尋之與它對視,忽覺心底憐意無限,滿滿的都要溢出來了。微風

一吹,花朵好像有靈性的對他輕輕點頭。柳尋之眼神發直,好像魔怔一般慢慢将手伸了出去。

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安穩的坐在家中熟悉的,依然硬邦邦的木床上——對着懷裏沾着露水的牡丹發呆。

天哪,這是怎麽偷挖回來的?

章二 元九

說沒想過把這株景玉送回去,那是瞎話,這時恰好從漏風的窗縫裏吹進來吹得他沾着水珠的胸口一冷。那株花怕冷一樣的顫抖着

,讓柳尋之這個惜花之人斷了念頭。

也罷,既來之,則安之。

他把這株景玉好好安置後,抹一抹臉上的泥後拿清澈的井水洗了把臉,又回屋啓了一壇酒暢飲慶賀,醉極了爬上床随便一扯被子

就呼呼大睡,其間還難免打了酣。隻覺夢中不知身是客,萬株牡丹競國色。粉,紅,白,他在花海裏穿梭,尤勝當權時逍遙快活

。中間有一片淡水湖,湖周的牡丹生得格外密集,柳尋之好像被召喚一般向前走,忽覺腳下柔軟非常,一擡腳怎生了得,那敗葉

碎花,豈不是他所偷挖回來的那株牡丹?這麽一驚隻覺冷汗涔涔,浸透重衣,眼一睜卻還是青紗帳頂,再瞧自己,已渾身發了一

身的汗。

柳尋之起來擦洗身體,便坐下來細細觀察簡陋屋中的惟一一抹亮色——那株明貴的牡丹。昨天還是羞怯的樣子,今天卻已經完全

盛開了。哪怕沒有印象,這碩大的花朵也是罕見,花瓣白的像白雪,純潔無瑕。此美隻得當下有,待得凋零不可聞。柳尋之畫興

大發,取出宣紙毛筆,鋪在窄窄的書桌上,一時運筆如飛,以濃黑和淡黑入畫,很快,畫中牡丹亭亭玉立,秀雅清麗。柳尋之卻

似是不滿,皺眉執筆繞着畫來回走了幾周,忽然眉頭舒展,臉上現出神采,竟随手抄起筆洗中清水一潑,此時,一幅牡丹雨景圖

便在眼前。

畫中雪白牡丹傲雨挺立,在一邊煙雨中似乎要隐去身形,又似乎驕傲的不肯退縮,似隐似現,似嬌似怒,竟然也有了一分梅花的

風味。

柳尋之方覺滿意,捉起昨夜殘酒一飲而盡,此時隻待墨幹再提字按印,此作便成。正當此時,忽然聽到輕輕叩門之聲。聽來不急

不徐,還守禮,估計是問路之人。

柳尋之家處偏僻,鄰居之家仍有一時路程,故常有他鄉之人來此問路。柳尋之把酒放下,上前開了門。

這一開門,倒是讓他大大的驚豔了一回。門外是一牽着毛驢的少年,一身白衣勝雪,腰間配玉,端得是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此

世風氣開放,柳尋之這個年紀更非少不更事,更别說在當權的時候他也見過周圍同僚豢養小倌。還有别有用心的人給他送過不少

美少年,他倒隻喜歡這些美少年給他吹箫,對那後庭花之事多少心裏有些别扭。縱使如此,他卻從沒見過長得這麽俊俏的少年,

尤如剛畫的牡丹花,竟讓人沒了輕薄侵犯的心思。

柳尋之的眼光從少年唇上一掃而過,暗中唾棄自己無恥,面上友善道,“不知小兄弟有何事?”

門前少年放開毛驢,拱手作禮道,“在下元蓮,家中排行第九,一般都叫我元九。”少年開口後似乎不知怎麽繼續,一雙潋滟的

眼睛看得柳尋之心馳神往。“本家剛搬到附近,家母讓我和元元玩耍時和鄰居打聲招呼。”

“元元?”柳尋之驚訝道,四視一周,除了一人一驢未見他人。

“就是他,”少年摸摸後面的驢,那隻叫元元的驢不高興的扭過頭去,少年一笑露出虎牙來,笑容中帶點不好意思,“我沒經他

同意把他介紹給陌生人,他倒耍脾氣了,還願兄台見諒。”

柳尋之眉毛不引人注意一鎖,又很快松開。這少年好生奇怪,雖然看起來處處正常……該不會是山精鬼怪吧?這般一想又覺得好

笑,哪裏來這麽多胡天胡地的想法,恐怕是昨天酒喝多了。

柳尋之打開門,“小兄弟,來,進來,”他向裏自顧起了幾步,又想起什麽,“這驢,”驢不悅地側過頭,就好像能聽懂他說話

——真邪門,柳尋之無奈之下趕緊改口,開玩笑道,“這元元兄弟可也要進來一同坐坐?”說完自己倒把自己逗笑了。

那喚作元蓮的少年正經搖搖頭,“不用啦,元元不喜歡進太小的空間裏,”少年竟然連驢都沒拴,擡腳就進了屋,笑道,“以後

都是鄰居了,叫我元九就好,不知道兄長?”

柳尋之被他盯着,隻覺得骨頭都酥了。明明也不是什麽魅惑的目光,就覺如喝醇酒,真是入了魔了。柳尋之避開他的目光,笑道

,“在下柳尋之,字世如,元九你這般小,若不介意,便喚我一聲柳大哥吧。”

“嗯。”元九應了一聲,“柳大哥。”

這一聲又柔又軟,又清又脆,柳尋之忍不住擡眼看他,更覺得那一雙眼裏光波流動,就好像是故意在勾引他一樣。這般一想,竟

是覺得渾身熱躁,有了不該有的反應。他又不想唐突,隻好到屋裏一角開啓一酒壇,喝了一口方覺有所舒緩。他平時絕不是這樣

見色起意之人,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麽了。

元九忽然道,“柳大哥,這是你畫得嗎?”柳尋之這才收拾心情,複笑答道,“元九也懂畫?”元九輕輕搖了搖頭,“我不懂畫

,但是我喜歡牡丹。這畫中的牡丹,便是我心裏所想的樣子。”這話說完,雖是樸實無華,柳尋之眼睛便亮了,充滿了驚喜,一

時恨不得将元九引爲知己,感情激動之下不由捉起元九的手,話語都更加親近了,“賢弟也懂牡丹?真是太好了!”

元九垂目不語,柳尋之才發現自己唐突了,不由趕忙将手放開,嘿嘿一笑,捉起一大碗倒滿酒,道,“元九莫怪,在下唐突了,

這便賠禮。”語畢已是一碗入腸,又複飲兩碗方罷。這壇已是家中最後一壇,還是上次京中舊僚所贈,那京中舊僚被貶流放,後

來不知道通過什麽手段到兩淮搞了鹽運,此時卻是富甲一方了。喝完這最後一壇,恐怕明日又要抄些經什麽的弄些銀兩,攢點錢

來沽酒了。

元蓮并未阻擋,表面未露一絲神色,心中卻百轉千回。

章三 故友

【注】:才發現,本來按曆史(唐),此時應還不畫寫意水墨,而用絹畫工筆,但是劇情已寫,所以請姑娘們姑且當它是架空曆

史吧。抱歉,多謝。以後如果有想法可以表現同樣意思,将作改正。

三碗酒下肚後柳尋之面上神采飛揚,更讓人移不開眼睛。元九凝視他片刻,露齒一笑,指着立在窗邊的牡丹,“柳大哥眼光真好

,這株牡丹可是罕見珍品,卻不是柳大哥從何處得來?元九也想去尋一株養在家裏。”柳尋之撓撓頭,面露尴尬之色,“實在不

是大哥想瞞你,隻是大哥也不知道怎麽地,就将這牡丹挖回來了!”接着便細細解釋一番過程,從牡丹花會開始到糊裏糊塗把花

偷挖回來,說完後見元九認真看他,若有所思的樣子,任他臉皮再厚,也隻好自我解嘲的嘿嘿笑了兩聲。

“柳大哥真有趣,”元九聽畢,良久一笑,“隻是我看這牡丹孤身一株,好生可憐,正巧家中還有一株景玉,看起來和它很配,

要不我明天幹脆也把它帶來,作個伴也好?”柳尋之一聽,心道,這可不好,君子不奪人所愛,但是雖然美人在前,他又實在心

折牡丹,也說不出把家中這株景玉贈予元九的話來,隻好拱手作禮,謝道,“讓賢弟笑話了!”

元九一笑,搖搖頭道,“這怎受得!”便去扶柳尋之,兩人手一接觸,竟是定定相視,元九目中流光,柳尋之心神一蕩。

柳尋之回過神來,眼光掃過桌上牡丹圖,道,“你也見了,大哥身無長物,無以爲報,元九若不嫌棄,将這幅雨景牡丹圖還贈你

可好?”元九安靜片刻,這時真真切切露出笑意了。純淨澄徹,不帶一帶媚意。“多謝大哥。”

柳尋之本想立刻便将這幅畫送了元九,既然難逢知己,也不需要管那麽多繁文缛節,裝裱便省了。隻是這幅畫還未幹,不适宜在

上題字,不免可惜。

“瞧我這一高興倒忘了,還沒題字呢!”柳尋之道,“不如明天大哥寫好了送過去?”

元九眼裏有光流過,神情絲毫未變,“不用啦,凡正明天我也要到大哥這來……”元九還待說,門響了幾聲,主人還沒應門,來

人已經推開門顧自進來了。領頭之人正是唐元,人未見聲先傳,“喲,世如你家什麽時候養了隻驢?”進了門見了元九,元九對

他微微一笑,唐元便如木雕一般站住了,眼珠一動不動。

“回魂了!”他身後的書生推他一把,這一下可毫不留情,差點将他推倒。隻見這書生——說是書生,不如說是武生,一身肌肉

,腰間配劍,濃眉怒目,偏又要拿把扇子,真是不倫不類——此人名阮蔭,字績長,也是人如其名,靠得便是家族蔭佑,整個一

個混世魔王。他的家族在京中也小有名氣,消息靈通,本來這般人和柳尋之隻能萍水相逢,卻意外地與他脾氣相投,一場鬥酒之

下便成了好友。後來柳尋之又介紹他認識了唐元。阮蔭本不喜唐元,實覺他是一附庸風雅,愛慕虛榮之徒,但看在柳尋之面上亦

從不表露,隻道暗中使壞。

唐元回神立刻拱手向元九賠罪。元九笑意盈盈,似乎并未怪罪,回身便向柳尋之辭行。“大哥既忙,元九這便走了。明日老時間

再見。”柳尋之回禮,見他一張美面,竟也未生出别的心思,隻是自然的摸了摸元九頭頂。親呢而無一絲亵玩意味。元九一僵,

似是吃驚,卻終未避開,後又作禮方離開。柳尋之隻覺他可愛極了。再加談吐有禮,甚愛牡丹,不由期待明日相會。

“柳兄你在哪裏找到了這麽一個小美人?”唐元故作玩笑,一邊回味一邊道,“真是宛若天上仙子!”柳尋之收斂面色,認真道

,“退之未免眼花,元九并非女子。”唐元打哈哈過去,道,“咦,這可是柳兄新作的畫?”心中卻道,“原來他喚作元九,隻

是不知是家中排行第九,還是本叫做元九?”

阮蔭嚷嚷道,“哎哎,談這些酸腐之事作何?看看本少爺給你帶來了什麽。”

說完門打開,露出了三壇酒。

柳尋之眼前一亮,幾人坐下飲酒,剛才之事便也揭過不提。

章四 變故

次日将午,柳尋之悶哼一聲方醒來。他趴在床上,昨日之事慢慢浮現在腦海裏。昨天飲得痛快,最後竟是醉了,酒量最大的阮蔭

哈哈大笑将他扔在床上,便與唐元一同離去。唐元其實不愛飲酒——或許是因爲他怕醉後失言,上次他隻喝了一點便眼睛發紅,

面有醉意,止不住說了渾話。自此之後,無論旁人如何相勸他竟也再不肯多飲。柳尋之愣着坐了片刻,才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一會元九就要過來了,難道做大哥的就要這幅頹廢樣?

隻可惜還沒等他收拾好自己,元九就到了。元九果然守約,懷中是一株雪白花瓣的牡丹,花瓣舒展,上面還沾着露珠。這牡丹比

柳尋之從賞花會中挖回來的還要大些,開得驚人絢爛。柳尋之注意到元九聞到室内的酒味微微皺了皺鼻子。他趕緊把窗戶打開散

去一室氣味,方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招呼這位合緣的小兄弟。

元九把花和柳尋之的擺在一起,滿意的一笑,“這下他們就不孤單啦。柳大哥,元九還有一事相求,不知大哥應否。”柳尋之哪

能不應,這個小兄弟他喜歡得緊,别說一件,便是二十件也成。元九看向書桌上紙筆,黯然神傷道,“元九自幼家境貧寒,未能

識得半字,畫得半筆,自見了大哥所畫牡丹,羨慕不已,隻盼得自己有一天也能執筆畫牡丹,不求同大哥一般畫得形神兼備,隻

要能有一絲神似,元九便再無他求了。”柳尋之一聽,已知元九是要他教書畫了。心中不由暗暗惋惜,這樣一個聰慧剔透的少年

竟不能識字畫畫。又豈有不教之理?

柳尋之見元九雙目瑩瑩,竟似含淚,心念蕩漾之下趕忙一口答應。“隻要九兒不嫌棄大哥技拙,自是竭盡全力!”這話一出口,

柳尋之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何時叫了他九兒,竟這般親呢唐突!可話已出口,反倒也坦蕩起來,笑道,“哎,你瞧大哥一高興,就

忘了這許多條條框框了!現下倒覺得這樣挺好,不如以後便叫賢弟九兒?”元九愣了片刻,方噗嗤一笑。心道,這人待我倒是真

心,這話傻愣愣的,我又不是叫他去下刀山踏火海?隻是再開口時語氣已經柔了很多,“嗯。”應完後見柳尋之毫不耽擱,開始

準備書畫工具,又想到以後自己真是叫了他刀山火海,不知他是否真的肯去,自己又可忍心?想到這,不由神思天外,愣在一旁



“九兒,”柳尋之道,“你先寫來試試。”

元九剛抓起筆,門被敲擊幾聲,便被推開了。唐元不時造訪已不新奇,新奇的是今天他身後還跟着一個青年。這個青年竟也面如

冠玉,膚如凝脂,唇色嫣紅,面容之美較元九毫不遜色。惟一不同的或許便是左眼角的淚痣和上挑的眼尾,媚意隐隐。

柳尋之還未開口,元九驚喜道,“四哥!”原來這青年卻是元九的四哥,本名喚作元生,家族中排行第四。元九道,“昨天回去

跟四哥說起柳大哥,四哥便一定要來拜訪,因爲早晨有點事沒和我一同出發。瞧我,本想和大哥說這事,結果一高興就給忘了。

”柳尋之連忙示意無事,兩人打過招呼後,元生道,“今天正好在路上遇到唐兄,恰好一同探訪柳兄弟,也算有緣便結伴同行。

”唐元作禮,對待元生倒盡顯君子之風。

四人一同相聚談了些牡丹書畫之事,唐元肚中也是墨水一攤,健談之至,直贊得元生對他另眼相看。元九心中自無他想,也不怎

麽開口,隻希望他們趕緊巴巴走了才好,好想和柳尋之學習書畫。不知是否和元九想到一起去了,柳尋之也不在狀态,有一搭沒

一搭的搭話。元生見元九狀态,又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柳尋之,便起身告辭。柳尋之象征性的挽留一番,便也随他去了。唐元留戀

的看了元九幾眼,随後便起身告辭。今日這般相看相比,更是覺得元九如同冰山雪蓮,幹淨澄澈,令人心動,生出攀折的欲望和

心思。

唐元與元生同路離去,唐元注視着元生豔麗五官,心中起了心思。表面上作好奇模樣。“元兄弟,不知家在何處?”元生心中微

瀾,面色不改,“還要從這條路走上許久呢。”在兩人分離之時,唐元忽然一把抱住他道,“元兄弟!”元生皺眉便欲掙紮,卻

沒想到唐元使勁攫住他,兩隻胳膊就像是鐵做的,讓他掙紮不開。元生眼色狠冽,漸現殺意,卻隻見唐元将頭埋進他的脖頸,一

邊哽咽一邊道,“元兄弟,元兄弟,你且讓我抱一會吧!”話語畢竟已滿面淚流。元生一怔,他活了這漫長年歲,從未被人如此

需要的緊抱過,聽到過人這般情重的哭聲,似乎像抓住僅剩的生命。他停止了掙紮,良久,待唐元平複下來,方柔問道,“唐兄

弟可有傷心之事,不妨與元生一說。”

唐元擦幹淚痕,心底泛起一個微笑。

章五 如戀 上

元九當真沒動過筆,寫出的字扭扭曲曲如同毛蟲。元九寫了很久仍不見長進,不知怎麽的,漸漸竟紅了眼。柳尋之長歎一聲,道

,“九兒,不要着急。這些事情是求快不得的,就象種莊稼一樣,急不得。”他見元九仍是低頭不吭一聲,顧自狠命臨帖,走過

去握住他的手,兩人的姿勢親呢接近,就仿佛他從後面抱着他一般。柳尋之一邊握着他的手緩緩在紙上移動,一邊打趣道,“九

兒可不知道我小時候寫字什麽模樣。”

“……什麽模樣?”元九的聲音甕聲甕氣。

“哎,比你還差那麽一點呗。”

元九忍不住輕聲一笑。擦擦眼睛道轉過頭,“柳大哥莫不是騙我。”

少年雙目瑩亮如被山泉洗過,兩人相近,呼吸可聞,柳尋之心髒撲通一跳,想說什麽,臨最後隻得摸摸鼻子,嘿嘿一笑。

天色暗了,元九抱着柳尋之送他的牡丹圖走遠了。柳尋之一直站在門口目送他,見他走遠的身影,心中竟難免空落落的。

這究竟是兄弟之情,還是……其他?

他不敢再往下想,看着那人被黑暗淹沒的人影,緩緩吐出一口氣來。

自此之後,元九日日尋他寫字繪畫,兩人相攜甚歡。元九清晨踏着第一縷光而來,夜晚又踏着第一縷月光而去,柳尋之眷戀不已

在門口相送。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過這麽多的開心和留戀,這個少年給了他被貶後最亮的日子。元九對牡丹和書畫的癡迷程度也

與他不相上下,隻是不沾酒,兩人常常相視相談,隻是一人飲茶,一人灌酒,談到盡興之處總是會心一笑。

近日元九又要開始給柳尋之畫像,“柳大哥,柳大哥”,元九相求的聲音都是軟軟的,聽得柳尋之心都化成了一汪水,對他越加

寵溺,爲了讓他畫,常常站着僵了很久不動一指,任他把自己畫得奇奇怪怪。這樣幾次,似是愧疚,似是心中有人,元九畫的愈

來愈快,終于不再需要柳尋之一動不動的站着了。他低着頭專注于手中之筆和心中的映象,畫中的柳尋之越來越神似。隻見一書

生立于柳樹之下,似是落魄,手中卻執一隻酒筒,神情放松,兀自潇灑歡快。柳尋之看了許久,心中慢慢填滿了歡喜。他摟着元

九,又在畫中自己旁邊畫了一美貌少年,少年與他相依相偎,發間别着一朵雪白牡丹。烏發墨如鴉,牡丹白勝雪。

元九怔怔低着頭,視線裏隻有那隻提筆的手和筆下流暢的線條。待他畫成,元九終于再也忍不住,猛得轉過身去,而柳尋之也早

已心神俱蕩,兩人就勢便緊緊擁在了一起。柳尋之低頭便碰上元九主動湊上來的唇角,他輕柔得舔着他,舌頭溫柔的伸進去,在

他的口腔裏嘗到了牡丹一樣的芬芳。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元九在他的懷裏軟成了一攤春水,任他擺布。他把畫推開,将元九壓

在書桌上吻上一陣,忽然一發力把他抱起,溫柔的放在床上。

元九不吭一聲,嘴中瀉出細細的呻吟,待柳尋之從他的嘴唇一直向下吻,隻覺得他身上芬芳無比,仿佛常年都泡在花海裏一樣。

待他吻到元九胯下,才發現那裏早就濕漉漉的了。柳尋之心裏又驚又喜,擡頭隻見元九情動難耐,臉頰通紅,卻害羞一般的閉着

眼睛,他心動無比,複親吻他一口,用自己的手去撸動元九的那物,沒一會兒元九便臀部繃緊,渾身顫抖,釋放出一股粘稠白液

。元九并不像以前服侍他的那些小倌兒叫床叫得又淫又浪,連呼吸都是克制的,柳尋之卻比之前小倌燃香時還要激動——那些小

倌爲讨得他的好,總是在床事之前燃催情的香料。他并非不知,不過隻要不過分,他還受得住,到小倌爲他品箫的時候,他便往

死命裏捅,捅得自己暢快無比,在需要後庭花之前便瀉了小倌一臉白濁。這次他胯下卻已硬熱,用手分開元九雙腿,見那菊穴顔

色淡淡,湊近竟似乎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很像是那日從花會裏偷挖回來的牡丹的香味——他忍不住伸出舌尖舔了一舔,元九

仿佛受驚一般,“不!求你,别,柳大哥,别……!”這聲音夾雜着情欲的味道,又清脆又軟媚,好生迷人!“九兒,莫要害羞

,柳大哥這便讓你爲了逼出元九更多的聲音,他甚至将舌尖頂住元九的菊穴——說也好生奇怪,這後穴不僅毫無異味,竟隐帶香

味!這事要論以前,管它香臭,柳尋之對這後庭之花連一絲心思都沒有,這會卻隻覺着了迷,一邊舔穴一邊聽着元九哼哼唧唧的

呻吟,竟越舔越覺得胯下火熱!他真是愛煞了他的九兒!

此刻雖是身體火熱,柳尋之卻是頭一次如此明白自己的心意,隻覺靈台一片空明。他的舌頭從後穴一路向前,又舔上了九兒的春

囊,啧啧有聲,元九渾身開始哆嗦,一邊哼道,“不要……不要……”一邊把陽具向柳尋之嘴裏送,柳尋之看得心癢,不由停下

隻顧舔他腿根,道,“不要什麽?九兒說出來,大哥都滿足你。”元九初嘗情欲,哪裏懂得這些,這又是他鍾情之人,情急之下

道,“不要……大哥,不要停……要,要……要你……”

柳尋之哪還忍住,一口将元九細嫩之物吞至喉嚨,狠狠一嘬,元九身體猛得彈跳一下,竟是又瀉了。柳尋之吃了一嘴,見元九已

經把臉埋在被中,露出的半面臉微微發紅,心裏自是責怪不起來,又實在想看這張端正清麗的五官露出癡迷的神情,不由将元九

扶起,啞聲道,“九兒,也給大哥舔舔吧。”

元九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眼睫忽扇忽扇的。面前這根怒張的陽具散發出一股奇特的味道,他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讨厭,柳尋之

将龜頭湊近元九的嘴唇,柔聲誘哄道,“九兒,别怕,就含一含。”

元九在柳尋之溫柔熱烈的目光裏伸出舌頭舔了一舔前端的小孔,柳尋之渾身一顫。隻覺差點魂飛天上。再高的技巧也比不上心裏

的歡愉和滿足。他見元九閉着眼微皺着眉,哼哼着舔他的東西,舌頭費力卷過他的東西——他又不忍心又舍不得,摸摸元九的頭

道,“九兒,你躺大哥身上,大哥也給你舔一舔。”

兩人便換了姿勢,元九一邊給柳尋之吸着屌一邊被柳尋之舔着穴,隻覺渾身酥軟,好受的不得了,後穴也是春潮泛濫,早就濕了

。漸漸也不矜持,一邊舔一邊扭着身子,讓柳尋之照顧到他前後兩處,他自隻輕松得舔柳尋之的陽具。如此一來,元九忽喊一聲

,“……啊!柳大哥,九兒不行了!”話音未落,那鮮嫩東西抖了抖便噴出白液,整射在柳尋之胸前。柳尋之被這媚叫一激,再

加元九幾乎趴了下來,嘴唇埋在他的毛叢,元九“啊啊”得急促呼吸暖熱無比,他實忍不住兩臂一擡元九,自己也跟着坐起來,

讓元九靠在他胸前,這時精液才射出來,千忍萬忍沒射元九一臉。

“柳大哥……柳大哥……”元九神色迷離,癡癡叫他,不知怎麽得,竟然目中含淚。柳尋之心中萬種滋味,複雜無比,元九的小

穴已經很軟,因爲高潮的快感像張嘴兒一樣收縮着,縱使這般,柳尋之也将手指伸進去複開拓一陣,才将早已重新硬起的陽具埋

入元九的後庭。

“啊!”元九緊促的叫了一聲,便再不出聲,隻是咬牙忍着。柳尋之一狠心一捅到底,緊緊抱住元九半晌不動,将他的臉扭過來

專注的一下一下的舔他臉上的淚痕。元九緊閉眼皮,長長的睫毛沾滿了水漬,不知是汗還是淚。柳尋之凝神看他半晌,方大開大

阖動作起來,不斷的向上聳動着下體,發出“啪啪”的肉體擊打聲響,連着水漬聲格外淫迷。他覺得自己的陽具就要化了,被元

九給融化了。很快,元九也得了趣,舒爽的忘情叫出聲來。

汗水從柳尋之額頭流下來,他一邊專注的動作給身前人歡樂,一邊扭過元九的頭,執拗的不斷親吻元九汗濕的眉眼。他隻覺得要

死在這人身上了。然而此心歸處,心底竟有一種從未曾感受過,如此不可思議的澄明和安甯。

他吻着元九動情的眉眼,心中發誓要與這個少年一輩子相守。

章六 如戀 下

元九喜素食,柳尋之從未見他食一點葷腥。平日隻見他吃些水果蔬菜,不由擔心少年柔弱的身子骨。其實他擔心别人還不如看自

己,他常年飲酒,毫不在意飲食,兩人現在既然在一起了,元九過來時候,還常常提着一籃子新鮮的蔬菜瓜果。偶爾還會專爲柳

尋之燒個魚,做個肉菜,直吃得柳尋之滿嘴留香,心裏樂陶陶的,便打趣道,“這不是家裏請了個田螺姑娘嘛。”

日子久了,有一天晚上元九離開後,柳尋之望着空蕩蕩的家,忽然反省起自己來。他原來總和元九囚在家裏,也不知元九感覺有

趣否?第二日清晨,元九把沾着露水的青菜碼好,柳尋之道,“九兒,想不想出去看看?”誰成想元九隻是推辭婉拒,似乎這個

廣大的界外有諸多妖神鬼怪,把柳尋之滿腔的熱情澆了個濕透。多日下來,柳尋之漸漸若有所思。或許,元九并不愛走訪鄰居,

隻不知爲何訪至他家。

那次鄰居張家孩子滿了月,他去飲酒,興緻到了談到城裏俊俏少年郎,他便提起了九兒。張風起見他談到元九之時,眼睛有光,

面色紅潤,一如手心捉着一大塊寶石,情感外露之至,不由心中暗暗一驚,有意提點道,“哪有這般機巧的少年!何況世如所說

初見元蓮那日,并未有新街坊到咱家來過啊!怎生把你的魂勾去了。”柳尋之正喝在興頭上,還以爲張風起在玩笑,張風起見他

毫不在意,直接把酒盞重重一放,凝神盯着柳尋之,收斂神色一字一句道,“這般奇遇爲何偏被世如遇見?”柳尋之這才似乎酒

醒,将杯中酒一口口緩緩送入嘴中,若有所思。張風起見他如如不動,不由心底着急,将酒杯端起來急躁地一飲而盡,才喘氣道

,“世如,本有一事,兄弟并不想告訴你,所幸現下也不遲。那日我侄子過來,他已經修道多年,正巧碰見你從咱家提酒而出,

他道,不出一年,世如兄弟必有奇遇,然而福兮禍倚,将有血光之災。”柳尋之不語,張風起又道,“我當時一驚,忙問可能消

災,沒想到我那侄子搖頭道,天道循環,一切皆是人心自願,他自無能爲力。這些日子見世如面色一天好過一天,便把此事擱在

一旁,今天聽到……”

柳尋之将杯中酒飲盡,沈聲道,“莫要再說了。感兄弟挂懷,世如這便告辭了。”

“……世如!”張風起一急,還欲再說,柳尋之卻擺擺手,露出一個寬慰的微笑。“既然人心所願,兄弟也便沒什麽後悔的了。



他再不多言,走出張家隻覺天黑如墨,冷風陣陣。張風起所說,他并非不曾想過。縱使心折心慕,願意白首到老,他卻的确對元

九一無所知。隻不知這眼前虛幻,可是那水月鏡花?

他本不願再想,隻是張風起的話像咒語一般回蕩在他的腦海裏。柳尋之對着黑沉沉的天幕長歎了一口氣。或許,是該面對兩人之

間問題的時候了。

他一路沉重的走回家,驚訝的發現室内有人,燭光幽幽,少年纖細的影子投在窗戶上。他推開門,元九一笑,道,“好大酒味!

還好我早知道柳大哥這毛病,喝點醒酒湯吧。”

“不用。”柳尋之道。

“我炖了好久,就喝點嘛。”元九的語氣輕松自在,他快活的忙着把湯倒在茶盞裏——這些原料可新鮮了。

“我說不用了。”柳尋之抓住元九的胳膊,元九一愣,這才意識到柳尋之并不對勁。“怎麽了?”

柳尋之見元九一臉無辜的模樣又松了勁,隻是這問題總有一天要被剖開。柳尋之控制自己,柔聲道,“九兒,到床上來,柳大哥

問你點事。”

“哎柳大哥……”元九臉紅了,他以爲柳尋之要和他做那事,喃喃道,“喝了湯也不遲呀。”

柳尋之心裏歎了一口氣,隻好道,“九兒,你可有什麽事瞞着我?”

元九心裏咯!一下,臉色就變了,他勉強微笑道,“大哥……”

柳尋之見他臉色突然變白,立時就心軟了,隻是越是這樣,越要狠下心腸來。于是他幹脆直接道,“第一日九兒來見我,說是要

和鄰居打招呼,不知道九兒去沒去不遠的張家?”柳尋之一口氣說下去,“九兒是要和鄰居打招呼,還是隻想和大哥打招呼?”

元九嘴唇動了幾下,沒說話。不知想到了什麽,臉上連一絲笑意也無了。

章七 裂痕 上

一時室内寂靜無聲,隻聽到“劈啪”的燭花聲。

元九的臉色被昏黃的燭光照着,神情竟漸漸變得格外冷漠。一雙眼睛就像是含了兩塊冰。柳尋之等了很久也不見他吭聲,心中的

火焰漸漸熄滅,心底涼了個透。隻覺動情之苦,澀味難言。他看着元九尖俏的下巴——他已經不願意再看那雙仿佛純淨的像雨水

洗過的眼睛——越美的東西,越有毒,越讓人動情的,越讓人心涼。

他轉過身去,道,“九兒,大哥不懂你,你要想要什麽,大哥能給的,也就給你。”“血光之災”幾字在他心尖萦繞,他背對着

元九毫無防備的舒展開身體,平時潇灑的身影卻仍顯得灰心落寞。“隻此一次。大哥心甘情願。”

元九緩緩舉起手來,五指的指甲一瞬間變長,他保持這個動作很久,然後指甲漸漸縮回原狀,流下兩行淚。

“柳大哥。”他從後面抱住柳尋之,輕聲道,“柳大哥,九兒永遠不會害你。”

話語情深意重,柳尋之聽得心中升起驚喜,想回過頭擁住這個少年,可是元九抱得如此用力——他從未想過如此瘦弱的身軀能蘊

含這麽大的力量。元九搖搖頭,“柳大哥信我。柳大哥不是一直想去九兒家裏看看嗎?今兒太晚了,明天,明天九兒便帶你去。



柳尋之分開元九抱住他的手,回過身擡起元九的臉蛋,那上面一片濕濕的淚痕。柳尋之慢慢吻上去,見他如此神傷,終于再未多

言。

“啊……柳大哥……”

今夜元九格外放得開,被翻紅浪,鴛鴦交頸,二人大汗淋漓的身軀死死的交纏在一起。柳尋之洩了三次,擁着元九沉沉睡去。待

柳尋之呼吸平穩後,元九睜開眼睛,瞅向那兩株牡丹。它們早都開敗了。盛時繁榮,災難在後,時光如同白駒過隙,從不肯爲誰

停留。他悄悄爬起來,默默注視柳尋之半晌,披了衣服開門踏月而去。

他沿着路走了很久,又拐了幾個彎,他沒踏鞋,光裸的腳劃滿了傷口。他卻似渾然不覺,一直向前走去,直到走到一家偏僻的院

子才停下。

院子不小,甚至可以說挺大,裏面種了幾顆大樹,有一片花坪,全部都是各種顔色的牡丹。隻是它們也都凋敗了,徒剩些殘枝敗

葉。元九愣愣的向主屋走去,路過四哥房旁時,忽然聽到裏面細碎的呻吟聲。他停在門口半晌,閉上眼睛,屋内的一切立刻浮現

在他眼前。元生坐在一人身前,嘴中因被塞了一團布隻能發出隐約的呻吟。他渾身是汗,眼角的淚痣濕了一樣,此時正不斷用手

撫弄自己胸前的紅蕊,胯下那物直挺挺的翹起,後穴扭動着吞吐身下人粗壯的欲望。他的表情那麽迷醉,好像沈澱在一個緻幻的

夢裏,所以看不見身後不斷聳動身體的男人兇狠的表情。那是一張熟悉的臉。唐元。

元九猛地睜開眼睛,不願再看。他在門前又站了會,表情清冷如月。

他推開主屋門,屋裏面沒點蠟燭,當然,對他們這些妖怪來講,有沒有光本身也不打緊。他的父母在那裏等他。他的父親把茶盞

重重放下,低沉的聲音充滿大家族的威嚴,“終于回來了。辦得怎麽樣了。”

元九不說話,月光映得他臉一片潔白,他很久方道,“成功了。他甘願予我所求。我會在恰當的時候把真相告訴他。”他艱難的

說完這句話,心就像是被淩遲一樣。

元父沉默片刻,道,“不用等那時候,要是他願意,現在取來也是一樣。”

元九搖晃了一下,眼睛濕了。“爹,還有時間,就再給我一點和他相處的時間吧。”

元父重重歎了一口氣,“随你吧。”便轉身而去,穩如泰山的身影竟多少有些潦倒。

元母站起來,拉住元九的手,用柔嫩的手指抹去元九臉上的淚痕。“九兒,别怪你爹,娘知道你心裏不好受。隻是這關乎家族存

亡,實在是沒有辦法……”

元九哽咽一聲,道,“那人所說便一定當真嗎?”

元母大驚失色,厲聲道,“九兒莫要不敬!”話一出口,見元九臉色更白,放緩口氣規勸道,“九兒,莫要如此迷戀凡人皮相,

這回度了劫,往後日子長的很,會遇到更好的伴侶。更何況,人妖殊途,九兒莫要不明啊!”

元九埋下頭去,真的隻想大哭一場。他怎麽告訴母親,他并不是迷戀柳尋之的皮相,他怎麽啓齒他雖然一開始打算勾引,後來卻

全是真心相待?

他的心底酸澀難言,隻是他不能發洩也沒有人可以訴說。他不知道他該怎麽辦,他走出主屋的門,把淚憋在胸口。月亮皎潔極了

,映出他滿眼的倉惶無措。

纏綿之前他擁着柳尋之自己所說的話還在耳邊。

“柳大哥,九兒永遠不會害你。”

柳大哥。柳大哥。

章八 裂痕 下

柳尋之醒來的時候覺得冷的厲害,天還沒全亮,微微透着一點清白。他心裏恐懼仍是向一旁摸索——他摸到滑溜溜柔嫩的肌膚,

因爲睡覺不老實踢了被子所以冰涼——但是他還在。柳尋之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把少年拉過來摟在懷裏,迷迷糊糊又睡死過去

,不一會兒便微微打起了鼾。待他呼吸變得均勻而綿長,元九睜開眼,眼珠漆黑無比。

元九昨天回了本家,一直向樹林裏跑,猛得紮進樹林,大叫道,“幻生,你出來!你出來!”他叫了好久,頹廢的委倒在樹下,

呼哧呼哧喘氣。忽然有沙沙的腳步聲,有人踏着殘枝敗草走過來——他擡起頭,見到了幻生。一身青衣,眉目淡雅,兩眉之間有

一顆朱紅色的痣。

幻生原是一顆松柏,經過千萬年才終于大有所成。能見遠古,能斷未來。當年他渡天劫的時候化成人形,躲在一顆開花的桃樹下

,那顆樹在冬天依然努力的爲他繁花滿杈——他縮着人類的手腳躲在樹下,将自己緊緊的抱住,閉着眼睛側耳傾聽,天雷隆隆,

閃電撕裂墨黑色的天空。這般許久,忽然一道最亮的閃電直直劈下,四周亮如白晝,桃花伸展開所有的枝杈,那道閃電避之不及

,從中間将它生生劈裂,千朵繁花瞬間焦枯。

那顆桃樹本是他最初的愛侶,也終将是他惟一的愛侶。他爲了度劫犧牲了她,千萬年後終于再也逃不過心靈的孽障。他仍愛她。

無從堪破。

幻生道,“我所言的都是真的。大劫将至,惟有他能救你們。前生他曾是佛前的一朵白蓮,今生來世渡情劫,過了情劫便将回到

佛前,你們也沒有相遇的機會。把他的心尖血取來,我會爲你們保管。到時候,縱使焦土,也終複繁榮。而你,還可以等他來世

,再與他相遇。”他說的認真,元蓮卻怔怔擡頭看他,也不知聽懂沒有。

幻生看着元蓮一步一步遠去的背影,心中冷笑。他堪不破情愛,自也要别人與他同享這痛苦。他永遠不會告訴元九,其實他才是

前世那一朵佛前的白蓮,日日聆聽經文,呼吸檀香而開通了靈識。那朵白蓮清麗單純,卻因爲向往人世情緣遲遲不能修行圓滿。

佛祖憐它心意,許它下凡度劫,若過此劫,功成圓滿。而柳尋之前世積善成德,今世不過凡人肉胎,不過心靈純粹,本将有錦繡

前程罷了。若算得不錯,他本應該很快重登重位,再獲榮華。但是,若今世他因情身死呢?逆命而行,哪有那麽容易得來一個寶

貴來世!縱使有了來世,前塵盡忘,怎麽還是他,又怎麽還會記得這一朵小小牡丹?

幻生把臉埋在袖口,低低笑出聲來。漸漸聲音越來越大。

山風吹過,嘶啞陰厲,群妖避逃。

這廂燭光搖動,唐元在元生身體裏射出最後一股股精液,疲極了摟着元生,兩人紋絲不錯的相貼。“你說你是牡丹花精,倒真沒

騙我,”唐元不正經的嗅了嗅元生的發絲,“嗯,真香。”元生紅了臉,五官因爲性愛的餘韻更顯豔麗,唐元心裏一動,忍不住

又吻了上去。他吻的激烈,兩人難分難舍,唐元的舌頭都頂到了元生的喉嚨口。“嗯……”元生發出小貓一樣的叫喚,唐元陽根

又挺了起來,把他翻過去“噗”一聲直插而入。“小妖精,幹死你!”

那日他抱住元生,淚濕眼眶,“實在是元兄弟太像我的逝去的故人……”他情急之下胡亂吻上去,“蘇兒,你可回來了。”元生

被他吻得渾身癱軟,心裏憐他悲痛而情難自禁,慢慢回手抱住他安慰。哪裏知道唐元早便想搞上元九一搞,這回覺得搞起他來滋

味也不錯,至于蘇兒,不過是原來風頭正盛時哪個小倌的名兒——他又覺得元九神神秘秘,元生正好是一個突破口。待他苦情戲

唱了個夠,便和元生蜜裏調油了。

果然,這不就讓他知道了麽。原來是一窩妖精!

元生在床上又浪又愛叫,直叫得唐元渾身抖擻,身經百戰的陽具又翹又硬。他拽着他的腰做了許久,元生又主動把他推倒,坐在

他身上扭了起來。真是要多浪便有多浪。唐元不斷向上聳身,一邊聳身一邊摸元生的那根,元生的後穴劇烈收縮把它吃得死緊,

他一鼓作氣又把元生按倒,按着他死命的抽插。元生被插的嗚呀亂叫,淚眼朦胧,口液都順着唇緣留下來。他迷蒙之間睜眼,總

覺得唐元表情雖然沉醉放縱,卻格外兇狠,似乎仍是求而不得的模樣。元生心底微涼,拼命摟住他,喘氣道,“元郎……可是…

…可是還在想……蘇兒……”這話斷斷續續幾次才讓唐元明白,他才反應過來,蘇兒,不就是騙他是胡亂說的小倌名嘛。可是元

生直直的望着他,臉帶淚痕,五官豔麗,他忽然心裏發堵,啞聲道,“哪有的事。”他狠狠插入,狠狠研磨裏面那點,吻他一口

道,“我的心裏隻有你了。”

這話說的情深意重,似乎他自己也不明白真假了。

元生渾身一哆嗦,眼淚和精液一起失了閘。

章九 前路

這日早晨,二人梳洗完畢,本打算立時出發,誰曾料想到一個意外的訪客。

柳尋之打開門,阮蔭披着一身霜氣撲進來,雖是冷得很,卻抱住柳尋之哈哈大笑。這出一鬧,由不得柳尋之心急如焚,也隻好讓

他耍玩這把瘋才好。細問之下,原來朝廷局勢幾經變換,竟又是要換風向了。柳尋之原來依附的高官不知使了什麽好手段,和兩

淮鹽商勾結在一起,通過金銀财器,美女娈童暗地裏讨好皇上最爲心愛的面首,待那枕頭風兒一吹,竟是要翻案了!

阮蔭一口将案上冷茶飲盡,笑道,“爹常教我!!自有其妙,我還不曾想,如今總算是見到了!”他又笑着拍了拍柳尋之的肩膀

,道,“我可是知道你和唐元都是這官兒面前的紅人,這官兒最愛附庸風雅,你的字畫拿的出手,唐元的裝模作樣拿的出手,這

回爲顯示他愛才之心,重新榮華的日子不遠了,”阮蔭忽然收斂了笑,一臉正經,附耳悄聲道,“不過初時人事調動不易,也就

有數幾個,我爹和那鹽商有舊,自是說盡了世如的好話,到時候世如高升,可莫要忘了兄弟!”語畢阮蔭大笑,多少有些得意之

色,言下之意,柳尋之自是踏過唐元,首先官複原位。

阮氏家族在長安紮根甚深,這點消息還是有的。更何況前些日子,柳尋之便有耳聞。他雖遠離朝政,眼偏心卻明淨。這回阮蔭倒

做實了朝政變換之事。更何況伴君如伴虎,當今聖上謹慎之至,早便想找機會削弱朝中幾個元老勢力,這回還能讨得衷情的面首

喜歡,又何樂而不爲。

再談這東山再起之事,柳尋之本是平常之心,自貶谪後,他一個人的日子過的慣了,也漸漸習慣這種隻要有酒喝就開心到老的生

活,富貴不過如眼前浮雲,哪裏還願費心思去想如何勾心鬥角。更何況依阮蔭意,這一切又是與退之相争的結果,他更興緻缺缺

。他本不願因這點身外之事和兄弟反目。隻是現實些,再轉念一想,現下他已不再孑然一身,難道要九兒一直和他過這種寒碜的

生活?這一天比一天冷,暖被暖爐都要購置,總不能和九兒一起到阮蔭家去避寒……

這人便是如此,沒時也不想,一有了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柳尋之腦中一刹那空白,好像各種都考慮了一遍,又怎麽想都不周全。

他下意識的去看元九,隻見元九愣愣看他,大大的眼睛裏似有驚喜,似有悲傷,隻是那悲傷一下子就過去了,柳尋之隻好相信那

是幻覺。因爲元九馬上就給了他一個擁抱。“恭喜柳大哥!”少年的聲音充滿了喜悅,可不知道爲什麽,這懷抱緊得難受,讓人

想哭。

柳尋之腦海中迷迷忽忽亂成一團,隻好任由阮蔭拍拍手,兩個家丁便擡了兩壇好酒進來放好。阮蔭鬧着要先爲他慶祝,便幫他開

了酒,柳尋之亦說不清楚心底滋味,隻好跟着往下灌酒。冷酒入腸,他渾身一激靈,才忽然想起本要去九兒家——他放下酒就要

站起來,誰知元九取來一個大酒碗,顧自倒滿。酒光瑩徹,宛如琥珀,美人如花,醉人心腸。元九将酒碗高高舉起,朗聲道,“

恭喜柳大哥!”語畢便一口飲盡。他顯然沒喝過酒,喝的途中嗆了好幾口,然而他仍然不依不饒的向下灌,酒液沾濕了前襟。柳

尋之才反應過來,隻覺心裏又疼又氣,一把搶過空碗道,“不會喝,還學人家狂飲酒,快别喝了!”元九打了個嗝,半閉的眼睛

裏波光流轉,“柳大哥,九兒替你高興。”說罷睫毛閃了幾下便閉了眼睛,身體軟倒,柳尋之一把攬住他,見他竟醉暈了過去。

柳尋之本想責備他幾句,說什麽都想好了——這麽一回倒洩了氣,隻覺好笑好氣。他把元九抱到床上放下帷帳,把他被酒弄濕的

外衣剝掉,露出白嫩嫩雞蛋一樣的皮膚,見他冷得哆嗦一下,忙拿被子把他裹好,又不解氣的刮一刮他的鼻尖,方回到案旁道,

對阮蔭道,“來,再來!”元九緊閉着眼睛,聽着外面兩人縱情談笑,一滴淚水流進烏發裏。

柳尋之飲得醉眼朦胧,隻覺四下空茫,少了什麽似得,便想回頭去看他的九兒,才想起來他把帷帳拉緊了。他回過頭又是一碗,

和着阮蔭瘋癫的調子也哼起了歌。也罷,未來的事誰說的準,既然有九兒相伴白首,有兄弟相伴喝酒,哪裏還管得了它許多?!

這便飲個不醉不休。

這麽一鬧,第二天三人醒得時候,都接近晌午了。陽光還是冷絲絲的,柳尋之黑着臉把阮蔭趕跑,阮蔭哼哼唧唧不想動,他們昨

天喝到老晚,這才睡下沒多久。柳尋之毫不留情把他扔給那兩個家丁,一下子把門關下。這時候,他才迫不及得的脫了一身酒味

的衣服,剛想去抱元九,又想到自己身體太涼,便縮在床片裹着被子的一個角,忍着困意捂了好久,待确認身體回暖後才一把将

猶自沉睡的元九抱在懷裏,聞着熟悉的香味入了夢鄉。這一睡醒來都是傍晚,元九要起來煮飯,柳尋之不舍得親親他,後來幹脆

又和元九一番颠龍倒鳳,射得他裏面都是一股股精液,才拍拍元九的屁股放他起來。兩人收拾完畢,都餓極了,柳尋之幹脆就牽

着元九出門尋家店吃飯。元九笑着點了點頭。柳尋之心裏便像是開了朵花,以前元九從不肯和他一同出門。

愛意在心,今天柳尋之格外用力,怎麽都不夠似的,元九被他折騰了好幾個羞恥的姿勢,腿軟腰也軟。雖然他忍着不表現出來,

出了門走了幾步就被柳尋之發現了。柳尋之摸摸他臉蛋,便要把他背起來。元九臉如火燒,隻怕被别人看見了,又覺得自己爲男

子,心道,這恐怕對柳大哥名聲不好,便推攘着不肯。柳尋之哪裏不知道他的心思,一把将他抱起來,元九一驚,隻好求饒道,

“好哥哥,快把九兒放下來,九兒這就讓你背。”

這時候街上人流很多,元九趴在柳尋之肩頭不敢擡頭。也有相識的人跟柳尋之問好,見到柳尋之背上孱弱少年也隻是暧昧笑笑。

過了一會,元九以驚人的耳力沒聽到什麽不好之詞,這才擡頭細細聽去,竟原來都以爲他是女扮男裝的俏姑娘。

元九在柳尋之背上好奇的東瞅西瞅,他沒逛過街——父母從小便教育他們,要遠離人類的世界,這個世界太繁華,太喧嚣,也太

複雜。

可是,真的很有趣。元九的眼睛亮亮的,好像灑滿了星光。瞧,那個面具;瞧,那把扇子;瞧,那個糖人。

他才發覺,原來他的世界那麽小,而他與柳尋之的世界差距那麽遠。

或許他所知的,連人類的小孩都不如。

元的眼睛漸漸黯淡下去。

柳尋之感覺到元九在他背上不老實的動來動去,對他的好奇感到好笑。他悄悄的捏了元九臀部一把,感覺元九又害羞的把頭埋在

了他的肩膀。

最後兩人找了一家馄饨鋪,大冷天的,來碗熱湯讓人心裏都暖和起來。饨馄鋪的老闆娘是個寡婦,原來柳尋之總是過來吃面啊馄

饨啊,慢慢就和柳尋之熟識了,還曾經送過柳尋之幾壇酒。今天見許久不來的柳尋之帶了個女扮男裝的俏姑娘過來,心裏了然。

她黯然傷神了片刻,也便釋然。這時候客人還不算太多,她便也坐到柳尋之一桌,笑着拿元九打趣。柳尋之看着元九埋頭喝湯—

—他喝得是素面湯,他仍是一點葷腥也不沾——元九的耳朵都紅了,也不知是凍的還是羞的。

老闆娘免了他們的銅錢說是祝賀,柳尋之把元九穩穩背在背上,又沿途逛了逛,很遠處有歌伎邊彈邊唱,聲音模糊,似乎是這麽

幾句——

“……

昔我往矣,

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

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

載渴載饑。

我心傷悲,

莫知我哀!

……”(注)

柳尋之聽了幾個音,很柔媚動聽,不過太遠了,他也沒多餘的心思仔細傾聽。他感受到身後背上的溫度,把兩串糖人遞進元九的

手心。剛剛現場制作好的,一個元九,一個他。此時,他隻覺得此生安好,莫過于此。

注:引自《詩經小雅采薇》

章十 殺機 上

次日,柳尋之終于和元九回了本家。元九家看起來很寬敞,門口的照壁上雕着一朵牡丹。門口有一棵四季常青的樹,時間太久樹

皮都掉了,樹心中空,還頑強的活着,頂着一片郁郁蔥蔥。柳尋之被元九牽着進去,繞開照壁後,視野豁然開朗。房屋整齊,瓦

當刻畫,屋頂雕鳥,俨然是大戶之家。他身旁腳邊恰有一大片凋謝的牡丹花田,依稀可見當初盛況。柳尋之心中歎息道,沒想到

九兒家竟如此之大,看來九兒從小到大的生活也非普通孩童可比,定是錦衣玉食,萬事無缺,現在卻要和自己一般受清寒之苦。

他心思恍惚,連那片凋謝的牡丹花田也入不了眼了。

到了主屋前,元九忽然踮起腳尖捧住親他一口,方開口響聲道,“我回來了。”他的聲音又冷又脆。

兩人進了屋,一股暖熱之氣撲面而來。燒了炭火的室内溫暖如春,柳尋之先見了一扇巨大的落地屏風,屏上繪着牡丹花鳥,過了

屏風,便見兩夫婦端莊坐于榻上,榻上也放着小的連扇屏風,細看下也是錦繡牡丹。元母道,“九兒,終于舍得回來了?”元母

笑起來很慈祥,眼角有微微的細紋,依稀可見當年風采。元父看上去非常嚴肅認真,嘴角緊緊地抿着。柳尋之一聽連忙拱手作禮

,衆人又寒暄一番方罷。

談了一陣話,柳尋之漸漸放松,也開始開些讨人歡喜的玩笑。這時候元母忽然“咦”了一聲,轉頭對元父道,“哎,生兒這孩子

,怎麽這麽不知禮數,也不出來見見貴客?”她笑道,“九兒,你去叫他過來。”

元九吱唔一聲,心裏壓根不願離座,雖然父親允諾了他,他仍放心不下。柳尋之獨自一人留在這裏恐生變數。他已不想他的血濺

出一星半點。

柳尋之見元九磨磨蹭蹭毫無起身之意,而且還不斷拿眼睛瞅自己,眼睛底就好像藏着什麽秘密,心裏困惑,不由撓撓頭剛想開口

勸元九一句,忽然聽到門被推開又合攏的聲音。元生繞過屏風,在堂下作禮歉疚道,“實在不瞞柳兄,昨夜一時起興喝多了,在

下來遲,自罰酒一碗。”說完便從旁邊丫環托盤上取了一大碗酒,一飲而盡。元生顯然也不常飲,這一碗酒下去臉色紅潤,眼光

都迷離起來。

元父眼睛閃過一絲厲色,元母眼珠一轉,很快陪笑道,“好啦好啦,還不入座,直愣愣的站着成何體統。”

這麽一鬧,柳尋之反而很不好意思。他本不拘于禮節,此時隻好搓搓手,呐呐一笑,不再多言,将溫好的酒液灌進喉嚨。這酒滋

味倒是特别,醇香綿長,格外芬芳,勝他以前所飲濁酒百倍。從見了元生一刻,元九渾身的力氣就像是被抽走了,松了一口氣。

剛才太緊張了,這時松懈下來才發現掌心都見了血。他皺眉用舌頭細細的像小貓一樣舔過手心,很腥,味道不算好,傷口倒很快

消失了。

元生正襟危坐,并不與元父元母偶爾飄過來的眼神相接觸。元九死死盯了元生許久,也不見元生有一丁點兒的回應,不免有些洩

氣。這時候又聽得門響,一人繞過屏風走進來,坦然向衆人問禮。

他身上帶着極深的寒氣,似乎常年遊蕩在外,卻又頗有仙風道骨之氣,唯有那眉心一點朱紅稍顯豔麗。

元父嚴肅的唇邊洩出一絲笑意。

“幻生,你可算是來了。”

元母笑道,“就等着你了。”語畢她拍拍手吩咐下去,“這麽光喝酒亦是無聊,既然人齊了,就一起熱鬧熱鬧。”

元生斂眉不語,以袖掩口顧自飲酒。幻生在案後落坐,兩腿張開成箕踞姿勢,仰頭咕咚咕咚灌酒,神态自然閑适。很快,就有兩

排舞女魚貫而入,衣着裸露,體帶薰香。舞女的長袖擦過柳尋之皮膚,暖熱芬香。柳尋之尴尬的讓了讓身子,眼神去尋元九,卻

見他已于不知何時坐直身子,眼光冷漠防備,整個人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劍。

章十一 殺機 下

絲竹聲起,莺歌豔舞。

這些舞女好像沒怎麽經過訓練,常常跟不上旋律,甚至連動作都并不連貫一緻。她們仍然毫無所覺的跳着,除了一張張桃花美面

和挺翹的胸部,實在一無是處。最初的驚豔感褪去,柳尋之一邊喝酒一邊無聊的打着哈欠。

真是跳得像狗屎,白搭了這美人面。當初柳尋之被請去赴宴,宴會上女子殊色無比,舞姿更是翩若驚鴻,縱使如此,嘴中酒味太

過尋常實在讓他心裏不爽快,自是打了哈欠,倦倦退場。那時酒難喝,今時舞難看,現在本不該計較這如此多的事了吧。

不知怎麽的,從來了九兒家他就心裏不好受,這時胸中想法頗多又理不出頭緒,罵罵咧咧的話倒在胸口憋了一坨,隻是實不知對

誰。

元父是經了大風浪之人,見這些臨時訓練的妖精讨不得柳尋之的注意,立刻就給元母打了個臉色。于是這場舞罷——其實還有一

段調,元母已經拍拍手讓她們退下去,道,“幻生啊,今天來了貴客,要麽就耍一耍你的絕技?也讓大家沾沾光。”

舞女退下去的時候臉色煞白,眼圈發紅,行至柳尋之旁也再沒有着意勾引。這般失态之色,倒讓柳尋之多少生出些憐香惜玉的感

情來。

幻生站起來,四下作了禮後将手擺在口邊,輕輕吹了一聲口哨——這口哨聲極輕,若不是見他手勢動作,誰都不知道他做了什麽

。元九臉色發白,挺直脊背,要真的開始了。他默默念道,手心裏滿手的汗。

過了一會,衆人隻聽蹄子踏地的聲音,聲響越來越近,一隻毛驢通人性一般繞過屏風,歡快的停在幻生身邊。柳尋之總覺得這驢

很有些面熟——哦,待這隻牲畜擡起驕傲的眼睛斜視他,他終于想起來了。這不是那隻叫做元元的驢嗎?頓時心裏大感有趣。他

打趣的看向元九,卻見元九眼睛裏的光像兩把刀子,直直射向幻生。

元九緊緊的盯着幻生,每一絲表情都不放過。幻生卻似毫無所覺,笑的如同清風明月,溫柔的撓撓毛驢的皮毛,朗聲道,“都有

舞馬之說,可見舞驢之姿?在下今日便鬥膽現醜了,舞得不精彩,還望海涵,若是精彩了,願搏君一笑。“

他的雙眼溢滿笑意,似有似無的掃過元九和柳尋之,竟從袖中拿出一隻箫,嗚咽的吹起來。

柳尋之深感興趣,不由端坐細觀。當時馬舞雖有,仍不普及,也并未成規模,所以他有幸所見的惟一一次馬舞是在赴當時攀附的

高官宴會之上。那次是個大宴會,在廣大的場地周圍宴客,最後壓軸的節目便是一場馬舞。不下幾十隻舞馬随着音樂踏着腳步,

馬蹄陣陣,威猛剛烈,不覺心感壯志豪情,此生未了,必要功成名就,報效聖上。此時竟可見得驢舞,不由大感新奇詫異。不知

爲何,雖然這箫聲幽咽,細聽下來惟感求之不得之意,并無一絲殺伐之氣,他卻漸覺心底不安,不由凝神望向元九,隻見元九對

他露出一個鎮定的微笑。

此時驢正随着音樂踏着腳步,甚至還能擡起前蹄,有節奏的揮動兩隻前蹄,不由讓人大開眼界。隻是若仔細注意,那驢的雙眼已

經變得越來越迷蒙,漸漸冰冷無比,毫無情感,像是覆上了兩層冰霜。這時箫音陡然高起,尖利非常,驢長嘯一聲,猛然如同失

控一般直直向柳尋之奔來。

很多年後他回想起這一刻,仍然心有餘悸。那哪裏還像是驢的叫聲,更像是一種失了心智的惡鬼,如此恐怖,足以讓任何一人汗

濕重衣。而他當時隻是驚呆了,腦海中除了“我命休矣。”的念頭便是一片空白,而手中的酒碗還沒有放下,那驢已經像箭一樣

沖過來了。

眼前一花,一股強烈的風刮過,元九忽然擋在他身前。他不知道元九是怎麽做到的,當時也沒有辦法想那麽多,他呆呆的把溢出

酒的酒碗放在案上,才感覺到心髒仍然在撲通撲通的跳動,想開口說話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幻生。”

元九的聲音充滿了冷酷和警告,他從來沒有聽過元九用這樣冰冷的聲調說話。在他的印象中,元九一直都是軟軟的,需要呵護的

少年,哪有這樣令人膽寒的聲音?他也從不知道,元九孱弱的四肢充滿這樣巨大的力量,他在他身前站穩,擡起雙手架住那隻毛

驢的兩隻前蹄而沒有後退一步,然後隻聽“撲通”一聲,他将毛驢整個翻起,毛驢背朝地重重砸在地上。

他看不見元九的表情,更看不見元九放在身前伸長的指甲。他死死盯着幻生,憤怒之至,眼裏都是殺意。幻生嘲笑的掀起嘴角,

将箫從口中移開,笑着看他。他若在這裏殺了自己,一片鮮血淋漓,看他怎麽在柳尋之面前僞裝下去?倒時候揭穿他身份,再歪

曲一下真相,柳尋之心灰意冷之下還不把心尖鮮血甘願奉上?你不殺他,他必因你而死。自私和殺意是妖的本性,無論你前生是

朵白蓮也好,吸盡供香也好,今世,這才是你的本性。

幻生微笑着看着元九,眼神溫柔。

他想起那株桃樹,不殺卻必因他而死。然後他開始那漫長無盡的煎熬征途。如今,總也要有人作個伴兒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元九的腦海已經被憤怒和憎恨填滿,他一步步向前走,其他所有在他心中都毫無意義,隻恨不得現在便将面前之人撕碎。都是這

個人,都是他讓自己與柳尋之相遇卻必須殘殺。他殺了他,一切就結束了。沒有誰再能傷害到他的伴侶。

元九的殺意如此,柳尋之心髒仍是撲通跳着,可是他沒有一點劫後餘生的慶幸。元九一步步向前走,他覺得他很古怪不同于往常

,無來由的感到恐懼,隻覺元九将越走越遠直至走離他的世界。

在元九已經距幻生隻有不足一步時,柳尋之開合幾次的唇終于吐出一聲呐喊,“九兒!”

這聲呐喊是寂靜空間裏惟一的聲音。元父元母這才回過神來,他們的臉色早已蒼白,心髒也被冰冷的殺意震懾。

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元九這般表情,元九從來都是柔弱的,聽話的——對幻生更是依順,他們家族世世代代都是如此。他們不知道

因爲柳尋之,元九已經在樹林中找幻生發洩過一次情緒,所以對這次的爆發毫無準備。一個家族中當作神明一般的存在,元九竟

如此挺直腰杆立在他的前面!這一切當真吓極了他們。元九渾身覆蓋殺意之時,威風凜凜,他們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這時元生也仿佛才反應過來,将手伸到案上去取茶盞,哆哆嗦嗦摸索了好久才将茶盞放在嘴邊,本想一飲而盡,隻是手發抖,多

數都倒在了衣襟上。

元九腦袋嗡的一下,他停頓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他的指甲縮回去,慢慢回過頭去尋柳尋之。柳尋之心頭巨痛,他從來

沒有見過這樣一雙悲怆無奈的眼睛。那些冷酷和憤怒都退去,剩下的竟是如此簡單的悲傷,像一個孩子一樣無辜無助。隻是這悲

傷一閃而逝,元九很快就笑起來,撒嬌一般道,“幻生哥哥,你可是吓到我柳大哥了。罰你把元元借我來用用。”語畢也不管幻

生答應與否,便走回到元元身邊,毛驢的眼睛漸漸清明起來,元九走近他,毛驢便忍不住哆嗦起來,眼睛裏流露出又驚又懼的光

。元九笑的甜蜜,彎下身來用手撫摸毛驢頭部,感覺到元元漸漸安靜下來,他嬌氣的抱歉道,“元元,不要怕啊,剛才我實在是

太害怕了,一時沒控制住脾氣,你會原諒我的吧?”毛驢眨了眨眼。元九高興的笑了。“我便知道,元元和我從小玩到大,是永

遠不會害怕我的。”他看向柳尋之,“柳大哥,你别怕,沒事了。”他過去毫不忌諱别人,直接就撲到柳尋之身上親上去,舌尖

像饑渴的小狗一樣猛撞,直往柳尋之嘴裏伸。柳尋之面色薄紅,畢竟有那麽多人看着呢,可是元九不管不顧的磨蹭着他,閉着雙

眼,鼻間的呼吸那麽急促,好像要用盡全部的力氣一般害怕失去。柳尋之能夠感受到他毫無掩飾的恐懼和急切,無奈的張開嘴溫

柔的接納了他的舌尖。當兩舌相觸,就好像點燃了火苗,火苗越燃越烈,終成燎原大火。元九把柳尋之壓在身下,柳尋之抱住他

極爲熱切的親吻,極爲用力的吸吮着元九的舌頭,一邊發洩着自己的恐懼,一邊安撫着元九,他們吻的那麽深那麽沉迷,渾不覺

周圍的世界。

待元九推開柳尋之起來時,已經下體微微翹起,粉面含春。而柳尋之也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做了如何放浪形骸之事,不由尴尬地摸

摸鼻子。更何況他的下體已經直挺挺豎起,掩都掩不住。柳尋之頓感洩氣,自覺在元父元母面前印象不佳,敗下陣來。不過既然

做了,也沒辦法。他歎口氣,見元九直愣愣看他眼睛清澈純真,不由又摸了摸元九軟熱的臉蛋,溫柔的親了一口。待元九離開他

走向堂中,元元剛好曆經無數次努力奮力翻起來。

這時柳尋之才得了空擡頭環顧四周,驚訝的發現元父元母和元生都沒看他,隻是眼睛盯着虛空,表情空茫,倒并沒有想象中的厭

惡之色。隻有幻生似是恨極一般地看他,眼裏都是殺機,似乎要将他千刀萬剮。柳尋之渾身一哆嗦,陽具竟是瞬時軟了。待他細

細看去,幻生又是一派溫和平淡的笑意——他不由揉揉眼睛,難道剛才皆是幻覺?此時隻覺哭笑不得。

元九作禮後方對毛驢道,“元元,我們也開始吧。”

人與毛驢講話,而且态度認真全不像玩笑,這本該是多麽驚世駭俗的事情啊。更何況這個毛驢還點了點腦袋——然而柳尋之竟絲

毫未感奇怪,他與元九混在一起久了,漸漸對如此奇譚毫不關注,戀情太甜如蜜,所有不合美好幻象的都被他選擇性選擇失明不

見。而張風起“血光之災”之說更早就被抛在九霄雲外了。

他以爲元九會吹箫,沒想到元九摸摸毛驢的耳朵,居高臨下冷冷掃了一眼幻生,啓唇唱道。

“昔年已忘,今生何想;前緣難續,此心何居;地府冥冥,且笑輪回;君心喜悅,妾何傷悲?

昔我已往,入幽入迷;生世輪回,唯歌唯淚;今我無悔,且笑前塵;君心喜悅,妾何傷悲?

……”

元九反複唱了數遍,聲音柔媚缱绻,似男似女,非男非女,動聽之至,不似人間之音。連毛驢都是,最初還能應歌而舞,後來也

呆立于堂,側耳傾聽。元九一直看着柳尋之,眼睛溫柔多情,最後一句結束之時他才轉過身跪在堂下,行叩拜大禮,對着父母恭

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孩兒不孝。”

這四個字被他咬在喉嚨裏,元母卻似懂了轉過臉悄悄抹淚,元父猛然起身,胸口急劇起伏片刻,方開口道,“不後悔,便好。”

語畢似受不住一般差點委倒,所幸元母攙住了他,兩人互相依偎退下堂去,背影蕭索落寞,仿佛一瞬間老了百年。

元生默默站起來離席,出門的時候忍不住擡頭癡癡望向藍色的天空。天空似乎浮現出那個人的面龐,嬉笑怒罵,油嘴滑舌,或許

,他再沒有多少日子陪伴在他身旁。幻生狂笑一聲,自己倒笑出了一滴不值錢的淚,他很快把它擦去道,“好!好!”他長笑數

聲,牽着元元快步行出門去,背影也未留得一個。

此時空曠的大堂内隻剩下跪在地上,頭還碰着地的元九和默默站着的柳尋之。他埋下的臉早流滿了淚水,在地面上暈了一片水漬

。柳尋之走過去把他狠狠拽起來,緊緊的摟住他,安慰一般的親吻他的發頂。

章十二 劫數 上

這日子愈來愈冷,柳尋之與元九相擁着縮在小屋子裏,度過了一段十分快樂的時光。阮蔭接濟了柳尋之過冬之物,炭火暖被無一

不足,調笑說待日後高升,可莫要忘記了兄弟。

待到殘冬,柳尋之升遷的消息終于定了,那位權貴也即将回京任職。唐元接了消息,簡直憤怒的不敢置信,砰砰敲開柳尋之的門

,佳公子風度全然不再,怒氣沖沖質問升遷一事。柳尋之實在無話可說,自覺愧對兄弟情義,顧自喝酒賠罪,酒未喝完眼圈便紅

了。唐元毫無退意,眼光兇得能夠吃人,最終惡狠狠道,“柳尋之,你既如此無情,便休怪唐某無義!”從此再未出現在柳尋之

面前,柳尋之去尋也隻吃得閉門羹。由此柳尋之結了心結,自是悶悶不樂許久。

雖是殘冬,倒也奇,竟降了一場大雪。人說“雪兆豐年”,隻見雪越下越大,漸漸天地之間都是蒼茫一片,空茫無人,隻覺寂寥

寬廣。

柳尋之頹廢許久,這一日忽見天降瑞雪,又見元九爲他憂心忡忡,忽然長歎了一口氣,心軟道,“九兒,把窗打開,大哥跟你賞

賞雪。”

元九哪料得他有如此心情,不由喜出忘外,踏着光光的腳丫便跑去推窗。待元九回來,他把元九冰冷的腳丫抱在懷裏,柳尋之長

長歎息一聲,終于釋懷。

兩人一同望向窗外瑞雪。那雪如此潔白綿軟,隻讓人覺得這世界都如此幹淨祥和。柳尋之把頭埋在元九脖頸,故意壞心眼兒的向

裏呵氣,元九受不了便一邊扭一邊求饒,柳尋之牢牢抱緊他道,“九兒可聽過雪的傳說?大哥給你講故事聽,開心嗎?”

這廂兩人賞雪,瑞雪普天人同賞。在這賞雪之人中,自不乏達官貴人。而這達官貴人之中,又有非凡之人。(注)

此時聖上正同太平公主在暖閣飲酒賞雪,贊這“雪兆豐年”,隻覺江山在手,無限風光。這聖上非一般下界帝王,卻是一位太後

自立爲帝,改國号周,其姓武,自号則天,即是武後。她實是按天星心月狐臨凡。武後爲已權力,誅前臣,立武氏兄弟,可畏血

雨腥風,不可妄論。此時她方剿滅徐敬業穩固了江山,正是意氣風發,洋洋得意之時。又見瑞雪吉兆,隻待明年五谷豐登,河清

海晏。

武後覺得隻賞雪飲酒,未免太不應景,便與上官婉兒互約吟詩飲酒。上官婉兒作了詩,武後便得飲杯酒。上官婉兒自是詩思敏捷

,很快武後便有十分醉意。這時忽聞鼻端清香,醉意朦胧之中定晴一瞧,原來竟是那庭前幾株臘梅開了。不由心花怒放道,“這

花豈也知趣,懂得爲朕飲酒祝興,自應嘉賞!”官娥遵命挂了牌,武後尤不盡興,要到群芳圃,上林苑賞花去。太平公主勸道,

“臘梅本是冬日之花,此番受雪氣滋潤,自然開花,隻是這别的花卉,自有其開花時令,又如何現在便開呢?”武後不聽道,“

臘梅開花迎朕心意,别的花自也是一樣的,怎能不随朕所欲?你們且随朕去吧。”

誰知到了群芳圃,惟見一片枯枝,冷清非常,哪得百花齊放?又聽小太監報上林苑亦是如此,武後酒意全醒,隻覺面子盡失,羞

愧之至,正待發怒,這個小太監逢迎道,這些花兒一時突遇情況,還沒有準備好,然而既然聖上宣了旨意,待到明日自然要都開

花了。武後一想,多等一日似乎也無妨,便限這花兒明日再開吧。草草寫道,“明朝遊上苑,火速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

風催。”酒力難支,她又命明日預備賞花酒宴方備辇回官。

注:以下改編至《鏡花緣》。

章十三 劫數 中

深夜的樹林一片寂靜空曠,天還飄着殘雪,黎明之前,整個世界沒有一絲光亮。不過對妖來講,光本來就不是夜視的必要條件,

隻有渺小的毫無力量的人類才會害怕黑暗。然而現在,他們的劫數卻因人類而起。

元九光着腳被兩個族人壓着跪在地上,冰冷的雪從他單薄的衣料滲進來,觸碰到他膝蓋後就融化了,剛開始還是冷絲絲涼冰冰的

,漸漸就變成一種燒灼的,讓人心躁不已的灼燙。元九一直擡着頭,哪怕身後的族人拼命的,用力的把他的肩膀和脊背向下壓。

但是他什麽都沒看。或許他在看漆黑一片的天空。有細細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白花花一層。他仍然威風凜凜,充滿勇氣的昂

着頭,卻終于不敢與他父母對視。

元父和元母也沒有看他。元父的眼神放在那一片在黑夜中鬼影重重的松柏的陰影裏——或許是陰影吧,也許便是單純的黑暗。元

母停着頭,不停的用帕子擦去眼角的淚水,很快整張臉都被風刮的生疼。

然而,逃避是沒有用的。元父必須主持這一切,作爲一個大家族的族長,他沒有别的選擇。哪怕他想要站在自己孩子這一邊——

又有什麽區别呢。他掙開元母徒勞抓緊的胳膊,一步一步走到圍成半圈的族人之前。他拿眼光掃了一眼他們,這眼光沉靜而充滿

悲哀和力量,族人的議論立刻停止了。

他緩緩立在元九面前,元九昂向天空的頭顱轉了一個角度,他與他的孩子的眼睛接觸——這時候,他的内心竟然獲得了平靜和解

脫。元九的眼睛沒有一絲畏懼和後悔。

“那便開始吧。”

他開口道,便扭過頭再不發一言。

那兩個族人溫暖的手臂松開元九,元九從地上站起來,他踉跄一下,腿腳因冰冷和麻木不聽使喚,努力撐着力氣才站穩在地上。

他知道痛苦的還在後面。元生把象征判決的絲線繞成環套在他脖頸上。“對不起。”元生的話語很輕,元九一愣,閉上眼睛再睜

開,吐出一口氣道,“這沒什麽。沒有你他們也不會饒過我。”

他傲然從幻生的身旁走過,一腳踏在了前面密密麻麻的刀尖上。元九踏得很快,血肉入刃時發出“噗”的聲響,那一瞬間的疼痛

讓他腦子一黑,他知道血流出來了,然而他沒有低頭看上一眼。他把另一隻腳也踏了上去。

那是一塊鐵闆。闆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刀尖。雪亮而鋒利,若有月光,必是亮晃晃的,閃閃發光吧。元九一邊走一邊想,剛開始

他似乎能感覺到刺痛和血液流出去的感覺,漸漸的他隻感覺累,每一步都開始走的更艱難。他的眼睛在黑暗裏發出一種亮光,幫

助他看清前面的路——可是前面哪有什麽路,不過是一堆堆亮澄澄的刀尖。

他覺得很累了。

元母再也無法忍受,良好的夜視力讓她看到鮮紅的血液染滿了雪地,她低聲嗚咽起來,跪倒在元父腳下,雙臂牢牢的抱着他的腿

,“不,不!停下,已經夠了!九兒會死在這的,他會死的,啊啊!”元父隻是直愣愣的站立着,所有的表情都從他的臉上褪去

,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蓋着一層薄雪的雕像。

人群又開始議論紛紛了。雖然這是他們族流傳的規矩,若某人一意孤行,不以族人利益爲先,便要經過千刀之苦,生死皆由命運

安排。隻是,雖然災難迫在眉睫,他們還從來沒有真正如此殘忍的用過這個判決。那麽多血,把無瑕的大地染的一片通紅。他們

從來沒有如此憎恨自己在夜間視物的能力,那麽清楚,連鳥兒最細微的絨毛都一清二楚。元九孤獨的向前行在一片空茫之中,佝

偻着腰,腳已經全部被穿透,無數的血窟窿,血液從沒有如此自由的湧出來,滲在土地裏。雪越下越厚,元九的腳踝埋進雪裏,

連明亮的刀鋒都隻露出微微的一個尖。而他腳上的傷恐怕永遠也好不了了。當然擔心這個問題的前提,是他還能夠從這場判決中

活下來。這場交給命運的判決。

元生看着看着,眼淚涮的流下來。他從未覺得自己如此的可恥與自私。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他奔過去想把元九拉下來——他硬的

如同雕像一樣的父親的手臂也如此堅硬,狠狠的拽住他。

元生撲倒在地上,淚水流了滿臉。他千不該萬不該爲了自己和唐元,就這樣出賣自己的兄弟。那日晚上唐元從來沒有如此溫柔過

,他溫柔的吻他,連雲雨巫山之時都是如此的溫柔,溫柔的折磨着他,讓他經曆了從未有過的高潮。然後唐元竟然提出要帶他見

他的父母,決心要和他舉案齊眉,白頭到老。他一聽便哭了,這是他所求,然而又如何能夠實現?他将劫數之事悉數哭啼給唐元

,唐元摸着他的頭,柔聲耳語道,“生兒,生兒,既然元九命定不能和世如在一起,爲何不成全了我們?”

他被巨大的幸福和命定的劫數左右,那時父母已經決定放過他們,對元九所做不聞不問,且聽從命運安排。一切冥冥之中終有定

數。他毫無辦法,情急之下竟然偶遇了幻生。幻生道,“柳尋之前世本是佛前一株白蓮,這下凡塵是來曆情劫的,若是元九成全

了他,他必将錦繡前程,百年之後得羅漢羅,斷盡塵根,從此将與元蓮一無所關。不若讓他爲元九而死,待轉世投胎之後,他們

便好前緣再續。”幻生蠱惑的微笑,“元生,你這不僅幫了你自己,也幫了元九啊。”然後他和幻生一同策劃,事到如今,他終

于後悔。他不僅背叛了元九,也背叛了自己的父母。他看到母親早已哭的昏厥在父親腳邊,父親也顯出從未有過的頹廢和蒼老。

他從來沒有想過,元九竟然如此堅持,甘願以命相賭。難道最重要的,并不是兩個人白首到老嗎。他的弟弟究竟想要什麽。他不

懂,但是他後悔了。

這時候忽然聽到人群中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元九終于跌倒了。他就像是一個出征的孤身将軍,面對艱深曲折的前路,哪裏能夠

輕易獲勝。

元九覺得他從未如此疲倦過,可是他依然記得他所想要的,或許每個妖所需要的都不同,或許這和他一直想象的也有所區别。或

許他不過是個另類。與人類真正相愛,隻會受到無盡的嘲諷與鄙夷。他感覺他所有的力氣都被疼痛抽盡了。無盡的寒冷的空氣像

固體一樣擠壓他的心肺。這不是最重要的,因爲他開始覺得無法呼吸。他全身的力氣都慢慢随溫暖的血液流失。與此同時,他開

始感覺到寒冷,冰錐一樣一點一點侵入到他每一根血管裏,身體的每一寸都如墜冰窟。迷糊中他想起了柳尋之溫暖的胸膛,他曾

把冰冷的腳放在他的懷裏——他似乎笑了一下。然後他呼吸一次,他不知道他做到沒有——然後他擡起腳,再然後,他倒了。

他的眼前變得一片黑暗。

等到他清醒的時候,應該沒過很久,因爲他還趴在刀闆上,他的族人還沒過來爲他收屍。他知道,如果他停在這裏,柳大哥将和

他一同死去——他不能害了他。柳大哥會再次走上仕途,然後,或許等一切過去,傷口也會變淺,不是麽。他會慢慢忘了他,這

樣很好,他将會找個情投意合的姑娘,生上一堆孩子,圓圓滿滿直到冥天,按照幻生的說法,他終會度過情劫,重回佛祖身前,

修行圓滿,得羅漢果,而不是因爲跟他的這一場情劫陪上性命。又或許,他們本不該相遇,這場情愛多麽奢侈,他卻由衷感激上

蒼,留給他這麽多走向末路的歡喜。

元九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麽都沒有想。他已經抓不住一點具體的想法,有些感覺從他腦海裏閃現一瞬便迅速隕落。他開始繼

續向前爬,笨拙的移動他布滿傷口的四肢。他開始努力想些别的,不是這些疼痛和悲傷,他甚至想象周遭溫暖的液體是暖熱的水

,他像人類的孩子浸在羊水中一般溫暖安全。他開始唱起歌,隻是他已經無法出聲,嘴唇也無法開合,他隻是在腦海裏哼唱,當

到“君心喜悅,妾何傷悲”時,他的眼眶終于湧出淚花,和臉頰上的鮮血糊成一團。

他從不相信命運,所以他自告奮勇去尋柳尋之,一直自以爲自己将成爲他的劫數,他将爲他刀山火海,甘剖心肝鮮血。卻從沒想

到柳尋之才是他的劫數。

他記得那時他還小,還不能脫離牡丹花本體,隻能縮在裏面修煉。日子漫長無趣,朝飲露水夜吸月華,寒來暑往從不間斷。那日

剛春,柳色些微嫩黃,還沒有完全綠起來,河邊的洗衣女一邊抹淚一邊唱這支歌——

“昔年已忘,今生何想;前緣難續,此心何居;地府冥冥,且笑輪回;君心喜悅,妾何傷悲?

昔我已往,入幽入迷;生世輪回,唯歌唯淚;今我無悔,且笑前塵;君心喜悅,妾何傷悲?

……”

他每天都聽她唱,漸漸也學會了,洗衣女的嗓音如此悲情卻歡愉,他後來知道,原來這洗衣女的漢子聚了别家的姑娘,因爲可以

入贅一個大家族。他不了解什麽是入贅,甚至連歌的含義也不清楚,隻是被那首歌中的沉重癡迷的感情所打動。妖怪的生活太無

趣,除了枯燥的修煉一無他事,生命又是多麽無趣。他向往這樣一種激烈的感情,而如今他終于懂得這種感覺了。而他也要爲這

種體驗付出代價。

他可能要死了。

當然,這也沒什麽好怕的。

元九繼續往前爬,一步一步,手腳并用。他的口中呼出的氣已經不帶什麽熱度,要和這無情的殘雪一樣寒冷了。而他渾身血肉模

糊,已經看不出模樣。

隻要爬完這刀闆,柳大哥就安全了。而他的腳脫離了最後的刀鋒。

他終于閉上眼睛。

族人半晌無語,隻有寒風爲他哭泣。他們陸續的散去,這種以命相搏的決心再沒有人能多說一句。更何況,又爲誰傷悲呢,一切

的區别不過是早與晚。幻生告訴他們天劫瞬時将至,到時焦土芬芳,任如何溫暖的春風吹過,恐怕也不能再發芽開花。那麽,還

不如這時回到溫暖的小窩,在溫暖的燭光下,與兄弟姐妹凄涼話别。

雪漸漸停了,留下一片無瑕的世界。元九躺在綿軟的雪裏,嘴角帶笑,似乎在做一個美夢。

章十四 劫數 下

那日殘雪初停,天清氣爽。陽光普照,群芳圃和上林苑百花齊放,萬紫千紅。竟真是莫待曉風,連夜花開。武後大悅,隻可惜待

她自滿賞玩一番,驚見滿園牡丹,竟無一枝花開!不覺惱怒非常,自覺平日待牡丹不薄,夏遮涼,冬保暖,寒暑交替,從未疏忽

,再繁忙也未忘悉心呵護,比那其餘群花更是優待幾分,如今卻如此不給她顔面,豈不令人惱怒萬分?

武後震怒,降下旨意,誓要将這群芳圃和上林苑的花全部!了炭火,統統燒個幹淨。太監連連答應,立時炭火齊備,滿園牡丹頃

刻燃燒,異香撲鼻,瞬間焦枯。群臣爲讨武後歡喜,連連贊歎這奇異焦香,隻歎人間無有,無一人爲這香魂垂淚。

元九感覺自己在一片暴雨中沉浮,那片暴雨擊打着他的花瓣——他猛得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汗濕重衣。夢中兄弟姐妹痛苦怨恨

哭訴,“好痛,好恨……!”,聲聲凄曆,猶在耳邊。也或許,這本就不是噩夢。

元九愣愣的坐起來,一言不發,眼睛中空無一物。一瞬間他對自己堅持的東西産生了懷疑,然而他很快又恢複了堅持和信心。他

掙紮着下榻,結果狼狽不堪的撲在地上。這時他感覺渾身每一寸都虛弱無力,然而皮膚上卻沒有一點微小的傷痕。他一驚擡頭四

顧,才發現房間裏竟還有一個人。這是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是幻生。

他穿着平時的青衣,原本倚着牆望向窗口,外面的雪早停了,留下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優雅世界。他似乎感覺到元九的注視,回過

頭來,剛想開口唇邊就流下了一絲鮮血。元九皺眉問道,“你在這裏幹什麽?”

幻生一笑,毫不在意的擦去唇邊的血,幹淨的袖口染上一片暗色,上面還有一些幹了的血,他似乎吐血有一陣子。幻生道,“若

不是我,你現在根本睜不開眼睛。”

“你想讓我感激你?”元九露出一個諷刺的微笑,若不是幻生,他從來沒想過自己也能有這樣刻薄的表情。

幻生沒回答,無所謂的笑笑,露出和元九一樣相似的諷刺笑容,隻是這笑容顯得更狠毒一點。“不,是讓你更恨我。”他快速說

道,“若不是我,你們根本不會相遇,也不會在相遇後這麽痛苦。”他又咳嗽一聲,支撐不住的沿牆劃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這回血太多了,他甚至沒法用袖口抹去。他開口時嗓音沙啞而尖利,“哈,你們的痛苦沒有我的萬分之一,所以我倒要讓你繼續

活下去,享受背叛和被背叛的滋味,哈。”他的笑聲都是斷斷續續的,血不斷順着嘴唇和鼻孔湧出來。

元九靜靜看他,沒有說話。

幻生的故事誰都知道——不知道從誰最先開始傳的,謠言總有這樣的特性,它傳播下來永遠比真相要快。更何況這種似真似假,

充滿危險和趣味性的謠言。而現在他開始相信,或許這本就是真相。傳說幻生爲了度劫,曾經害死了他的愛人。

有些人便是這樣,自己受了傷害就去傷害别人,别人越痛苦,他越能獲得滿足。元九看向幻生,慢慢搖頭道,“你不會得逞的。



他的聲音甚至很輕,但是很堅定。

幻生喘息不已。他什麽都聽不見了。他的眼睛還沒閉上。元九得不到回應,他顧自愣了半晌,幾乎是爬着過去,然後并不需要任

何其他的動作言行,隻要聞一聞,便知道這人死透了。睜着的眼睛似乎留着詭秘的笑意。這個在他小時候,對他的整個家族都如

山一般高不可攀的男人,原來活了那麽久,死也隻是轉眼的事。

元九撲通坐倒在地上,過了很久,整理衣襟,合上他的眼睛。

“去找她吧。”他心裏想。

元九出去沒碰到一個族人,他自己的大限也近在眼前。事到如今,他惟一的心願,隻是想去看柳尋之一眼,隻要一眼,而不是話

别。因爲他們已經無法好好話别。他隻是想在外面偷偷看上一眼。

他的兄弟姐妹在火中煎熬,幻生是對的,沒有他,他們不會相遇。他們本不該相遇。但也許這本就是冥冥中注定的命運呢?柳尋

之下世渡情劫,無論如何都會遇見他經受考驗?他自不該阻他。

這樣想似乎讓他好受了一些,隻是兄弟姐妹的痛苦尖叫猶在耳邊,他仍是渾渾僵僵的披着雪白衣衫走在零星的人群中。雪還沒怎

麽化,踩上去軟綿綿的,但是他光着腳,有些雪便化在他腳底留下一點污痕。

他感覺走了很久才能站到柳尋之的門前。他身體虛弱之至,又感到自己從未象此刻一樣充滿精神。

他閉上眼睛,裏面的一切頃刻間浮現在眼前。

柳尋之正有客人。

阮蔭一邊喝酒一邊道,“世如,你瞧你,怎麽還留着這兩株牡丹?”柳尋之回避的搖頭,“九兒回家了,我要等他回來商量這事

。這是九兒給我的牡丹。”“九兒?”阮蔭停頓一下,恍然大悟,擊掌笑道,“這便好!吓得我以爲是你的癡傻病犯了,非要留

着這惹禍的東西!那孩子挺乖巧的,又一心爲你着想,自然是要你交了這牡丹的。”

柳尋之苦笑一下,心思雜亂,因爲并未答話。他并不知道心裏的不安爲了什麽,按理來說,他已經見過元九的父母,等到開春便

要重新升官,還可以給他更加優渥的生活,情場官場兩得意,本該一無所擾。隻是他總覺得元九并不開心,眼睛裏藏着東西,這

憂慮重到縱使竭力掩飾也沒有什麽大用。柳尋之不忍見他掩飾辛苦,便裝作不知與他笑耍,隻是隻有他才知道,這看似開心的笑

意卻像是一座山壓在他心頭。自從昨天元九說要回家單獨見父母,他的心就再沒安甯下來。

“這聖上也是,”阮蔭喝得有點醉了,嘟囔抱怨道,“要那牡丹都開了花,這殘冬清寒,哪裏可能?竟然一怒之下就燒了宮裏的

牡丹,這還不算,自說念這花得來不易,自己又看得心煩,便幹脆将長安牡丹全貶去洛陽算了!這麽一來那些溜須拍馬之徒,恐

怕爲了讨她喜歡,會把貶到洛陽的牡丹也一把火燒了幹淨!想想也是,誰去移植牡丹吃一嘴土,幹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柳尋之臉色大變,他雖然潇灑之至也不敢說出這種大逆不道之詞,忙叫阮蔭住口。阮蔭也才發現自己犯了胡話,忙忙掌嘴。兩人

又喝了一會酒,柳尋之從打開的窗戶向外望去,心中思念,暗暗道,“九兒怎麽還不回來?莫不是出什麽事了吧?”想到這裏竟

再也坐不住,放下酒碗便要去尋。

正待這時,元九睜開眼。剛才聽到阮蔭的一番話,他感到心裏劇烈的憤怒,憎恨和痛苦,洶湧的像海水一樣淹沒了他,淚水止不

住就流了下來。然而等他擦過淚水,慢慢又覺得心底浮現出從未有過的平靜和安甯。

他推開了門。若是注定分離,那麽至少能好好道别。而自己從此也再不防他修行圓滿。

章十五 離别

元九披着冷風進了門,柳尋之眼睛一亮,立刻站起身來迎他。元九臉色青白,神情怏怏,衣衫單薄,柳尋之不顧外人在場,一把

将他用力抱在溫熱的懷裏。兩人緊緊相擁半晌,傾聽彼此“撲通撲通”有力的心跳,方開口訴思念之情。

元九克制的情緒又在這一刻被喚醒,柳尋之熟悉的眉眼露出溫暖和愛意,他的心裏卻充斥着無從宣洩的悲傷和絕望。他努力将這

些苦澀壓在心裏,笑道,“柳大哥……”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麽,便轉頭僞作羞澀,歡迎道,“阮公子。”

元九一副無知無覺的模樣讓柳尋之心裏來氣,隻是這氣實在敵不過擔心和憂慮。他見到元九的那一刻,當元九冰冷的身體躲在他

的懷裏顫抖,他濃烈的愛意和思念便壓下了一切情緒。所以他隻是沉着臉抱着元九坐下,把炭火爐放在身前。這時他才發現,元

九竟然沒有穿鞋,雪白的腳丫凍得通紅。柳尋之皺起眉頭,二話不說便把元九的腳丫納入懷中,也不管上面還有未幹的淤泥。

“……有人呢,柳大哥。”

元九眼圈一下子便紅了,他把臉埋在柳尋之的肩膀裏裝做羞怯來掩藏内心的苦澀。那些苦澀已經不可阻擋,就要從喉管裏一口氣

冒出來。

“哎哎,别管我,”阮蔭一聽,趕忙着起身道,“既然都回來了,我留這兒就太不解風情了。”他起身邁出幾步,想起什麽猛然

回身道,“估計官兵馬上就要查檢到這兒了,那兩盆牡丹趕緊處理了。”

聽到這話,元九微不可動的瑟縮一下肩膀,一股冷意漫進心底。待阮蔭走了,室内顯得空蕩多了。柳尋之一夜沒見他極爲思念,

又見他虛弱之至,更是心憐,待将元九放在榻上,元九主動在他身上摩挲挑逗之時,他卻一絲欲望都沒有。無論昨晚如何思念雲

雨滋味,此時,再多的情欲都化成愛意和憐惜。

恐怕,元九在家并不好過。

他将元九按在榻上,溫柔的揉弄他的腳尖,腳背,調笑道,“九兒便這麽想?”元九一聽覺得羞恥,眼圈忽然發紅。柳尋之意識

到自己多少有些過分,忙親了他一口,心裏又氣又好笑,隻好解釋道,“九兒這樣虛弱,大哥又怎麽忍心?畢竟來日方長,九兒

還是将身子養好。”語畢他将元九的腳按在懷裏,元九忽然瘋了一樣掙紮着坐起來,狠狠抱住他,幾乎都算是撲住他。元九身體

的柔韌性好到出奇,這個動作也不算太困難,柳尋之倒不行了,被他幹瘦的膝蓋骨頂的生疼。柳尋苦笑一下,盯着他的眼睛輕柔

問道,“怎麽了,九兒,柳大哥永遠在這兒,你在怕什麽?”

有那麽一瞬間元九想把一切傾瀉給他,那些壓在他身上的所有秘密和痛苦。然而這種沖動一瞬而逝,元九憋回眼淚,到了最後還

能露出一個看上去怯生生的笑容。

“沒什麽,柳大哥,我就是怕官兵。那兩株牡丹,一會官兵來了,柳大哥就趕緊給他吧。”

柳尋之摸摸他的頭,留戀的看那兩株牡丹,回憶起過去,露出怅惘的表情。“哎。九兒。”他說到便陷入了思考,過了很久才繼

續,“九兒你想象不到,柳大哥本來愛牡丹成癡,虛長這些歲數,從沒有真正愛過誰,當年也有過有權有錢的時候,那時候養了

一堂的牡丹,連巴結大哥的人都知道,要送就得送牡丹。天天一有空便看牡丹,畫牡丹,可真算是如癡如醉,跟入了魔障似的—

—那時候,柳大哥可想不到,如今會輕易願意把牡丹交出去。”他露出回憶的表情,繼續道,“那天你牽着毛驢在我門前出現,

你就像是一朵雪白的牡丹花一樣幹淨。九兒,你說,柳大哥是不是栽到你這朵牡丹身上了?”他親呢的吻元九的鼻尖,“我決定

了,要讓你過更好的生活。還有,到現在,總可以跟柳大哥承認了吧,什麽時候第一次見到我的,嗯?難道被我迷住了,所以用

訪鄰的借口專門來找我?”

元九知道柳尋之隻是玩笑之語,卻隻暗歎命運弄人。他心裏苦澀道,“又哪有什麽第一次呢。”他隻好嘴上随意撒謊,“嗯,說

了你可不許笑話我。其實最初是在集市上看上了柳大哥的牡丹圖,想找你學畫呢,哪想到畫沒學得怎麽樣,到和你胡混在了一起

。”

元九這話也是玩笑口吻,聽得柳尋之哈哈一笑,“原來九兒也是牡丹癡人。我們因牡丹而相識,想想真是有趣得很。”他忍不住

寵溺的親了親他的眼皮,好像有點濕,他沒在意,應該是化了的寒氣吧。

兩人溫存片刻,元九忽然道,“我們還是将牡丹放在門外吧,到時候兵爺就直接拿走了,省得打擾我們。”

隻是愛人一個小小請求,哪有不答應之理?更何況對如今的他,牡丹早已不及九兒的一根發絲。柳尋之不讓元九操勞,把他暖暖

的埋在被窩裏,自己便下榻去處理牡丹。柳尋之剛下床,元九的淚就湧出來了。他轉過身立刻擦幹淨,看都沒看被移到門外的牡

丹。

那是他和元生的本體。也不知道,元生的肉身現在在哪裏?他擔心了片刻,轉念又想,算了,無論在哪裏都一樣。他們都要跟着

官兵遠行他鄉,直到焚骨爲灰,修爲耗盡。

柳尋之洗幹淨雙手回來躺在榻上,因手心冰冷并不去抱元九,元九便主動湊過來含住他的手指,柳尋之苦笑抽回手道,“九兒,

你很虛弱,恐怕是吃不消。我不知道你在家受了什麽苦,隻是你回來就好。”他攏了攏元九的發絲,重複道,“來日方長,難道

九兒還怕大哥滿足不了你?”他輕輕拍着元九的後背,安撫道,“現在,睡吧。”

這一覺睡了很久,元九沒有再聽到兄弟姐妹的尖叫,他們都去了,或許在奈何橋上——如果妖也去奈何橋的話,他們一定在奈何

橋上等着他。等着他贖罪。

元九又做了被烈火灼燒的夢境,他一直在火與黑暗中穿梭,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昏暗,他感覺渾身發燙好像着火,然後這種感覺

退去,原來不過是柳尋之溫暖的懷抱。這懷抱像火一樣,而他就像飛蛾。

柳尋之睡着的眉眼顯得疲倦而安詳。元九安靜片刻,便開始一點一點用手指隔空描摹一遍,然後他直直坐着,結束這最後的溫存

,等待命定的劫數。

官兵的敲門聲打破了他最後溫暖的周身空氣,似乎起風了,風從門縫嗚嗚灌進來。柳尋之皺皺眉頭,他被吵醒了,下榻點燃案上

的燭火,溫柔問他,“冷嗎?”元九搖搖頭,這時才發現自己竟一直在發抖,或許他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堅強。于是他立刻點

點頭。他看見柳尋之黝黑的瞳仁裏自己小小的影子。無比虛弱,無比渺小。

“兵爺敲門呢。”他說。

柳尋之摸摸他的頭。

“别怕。柳大哥這就打發他們去。”

柳尋之開了門,冷風吹進來,冰冷冰冷的。元九從沒有感覺過這麽冷的風,但是他努力控制了自己的顫抖。他回憶起一些溫暖的

事——那次一起和柳尋之在街上,他蜷伏在柳尋之的背上。他舍不得舔化的兩人形狀的小小糖人,或許那時候他就知道快樂太短

暫。

過去的記憶越甜蜜,越是今天離别的砒霜。

也好,柳尋之本來有自己更寬廣的世界,他還有漫長的人生,而他不過苟延殘喘。

外面熱鬧的很,原來那兵爺早收了牡丹,柳尋之意外的發現隻剩一株——然而他很快忽略這個,那些兵爺不斷向他點頭哈腰。哦

,他記得爲首這個人,在他被貶後落井下石,順風扶搖直上,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現下倒做起這種活計來了。柳尋之實在

不恥與這種小人爲伍,然而轉念一想,官場中這樣的人多了去了,不由更是心煩。

其實他并不留戀當初的官場富貴,他隻想和他的九兒過富足的小日子。想到九兒,他心情好了許,很快冷聲打發了來人便匆匆回

到榻邊,驚見元九不知何時已經打理好一切,做出門模樣。

“……九兒……”他張了張嘴,在元九黑漆漆如水一般流動的目光裏,竟然發不出聲來。

元九勉強笑道,“柳大哥,别擔心,昨天我回家發現自己差點錯過件大事,父母很不願意,我求了許久才讓我來和你告别。”

柳尋之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元九家庭的态度一直是他心裏的一根刺,更何況那次他差點死在宴會上。他一急竟有點口吃,“九

、九兒你……”

元九溫柔的笑,眉眼彎彎,用手指按在他唇上,語調愉快,“隻是暫時啦。柳大哥也知道,有時候大家族就是煩,非要去一起祭

拜上一輩的上一輩的上一輩的上一輩的祖宗——”他似乎被自己逗樂了,用更輕快的語氣說道,“凡正就是祭拜個不知道死了多

久的人啦,真是煩死了。”

他親了親柳尋之,這回認認真真踏上了鞋,“因爲要去北方的山裏,又高又遠,來回大概要兩三個月。”柳尋之想開口陪他去,

又覺得這樣的場合也不是他能參與的——隻是這越來越強烈的不安的源頭又是什麽?他仔細的凝視着元九,元九帶笑的眼睛幹淨

沒有一絲陰影,“安啦,柳大哥,九兒又不是不回來——到時候柳大哥當了大官,很快就有好多人來巴結,說不準就有了嬌妻美

妾,忘了九兒呢。”

柳尋之不知道怎麽表達心裏強烈的不安,這話雖是玩笑,卻傷害他,讓他憤怒。可是在這個關口他又不願意把這些負面的情緒傾

瀉給元九,元九正承擔着家裏的壓力,他怎麽好再來傷害他?最終他隻是認真的凝視元九,仿佛時光靜止,天地之間惟此一人。

“不會有别人。”他宣誓一般道,“我永遠都會隻有你一個。”

他說得那麽認真,那麽深情。即使如此,他竟也害怕這份心意無法傳達,舍不得移開眼睛。

元九愣了一下,一瞬間洩漏出一絲哀傷,但是他很快就開心的笑起來,伸出手指來,“嗯,打勾勾。”

柳尋之也愣了一下,然而他沒有嘲笑這是小孩子的把戲,謹慎之至的與他拉勾,将大麽指對在一起,表情認真。元九垂目看兩人

勾在一起的手,長長的眼睫在燭光下留下一片陰影。他心裏卻在不停暗念道,若上蒼憐我心意,便讓柳尋之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元九推門出去時,柳尋之忽然大喊一聲,“九兒!”元九沒回頭,隻是向後歡快的揮揮手——他已經不能回頭,冷風還沒吹着他

,他的臉上已經滾下兩行熱燙的淚水。

章十六 隕落

元九一路前行,他先回了自己的本家——他克制着不去注意被連根鏟除的牡丹田,那裏隻剩下一些枯枝殘葉。他來這裏沒抱任何

希望,不過是回憶一下,作爲妖他還很年輕,沒有機會去過很多地方。能讓回憶的地方實在不多。

他推開主屋的門,他的父親竟在等他。元九張了張嘴,一下子就哽咽了,淚水奪框而出。

“元生不見了,”元父皺眉簡短說道,“時間緊急,現在也隻能祈禱他還好。跟我走。”

元九走在父親的陰影裏,跟着他一直向一座遠山行進。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圓,皎潔美麗,元父的陰影被拉得又細又長,他看着父

親略微佝偻的背影,記憶中從沒有見過父親這樣滄桑疲倦的老态。

很快,他們到達一個樹洞外,元父撥開掩蓋的雜草和枝葉,露出一個僅一人大的洞口。元九跟着父親鑽了進去,洞壁并不潮濕,

但是洞穴裏陰冷而深幽。沒有燭火照明,在一片黑暗裏,元九跟着父親向裏爬,他們爬了一會兒道路才逐漸變得寬闊,這時候兩

人慢慢能直起身。等到了終點,元母迎上來,溫柔的注視他,一雙眼睛在黑暗裏閃閃發亮,用帕子細細幫他擦去臉上的污泥。

元九向四處看去,果然,元姓家族之人都在這裏。他們曾經一起共曆患難和輝煌,在他小時他的父親常給他講這些故事——他們

彼此友愛,互相幫助,在最蠻荒的時代抵抗别的家族,守護自己的領地。然而現在,已經很少有人對他懷有善意的目光——他們

有很多人因爲他的決定,剛剛失去了遠嫁别族的兄弟姐妹。

元九不發一言,抿着唇在角落裏蜷縮起來,他沒有選擇和兄弟姐妹呆在一起。他們也不願包容他,沒有對他表現出一點善意。

但是元九想,他知道自己沒有做錯。

柳尋之有他自己的人生,他不應爲他犧牲,也不應爲他的家族犧牲。

洞穴裏很冷,卻似乎沒有一絲風,這是一個好的封閉空間,可以在毫無時間概念下安靜的等死。元九覺得自己的心髒越跳越慢,

似乎和這周身無可抗力的悲哀命運融在一起。有一瞬間他不甘心如此,然而很快他就放棄了這些思考。他開始嘗試什麽都不去想

,開始嘗試忘記柳尋之——他或許在逃避,然而面對隻讓他更痛苦,爲什麽不選擇讓自己好受一點的方式呢?

元母擦了擦眼淚,道,“唉,真希望生兒沒事,逃過這一劫。但是幻生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是有希望的。”

元父像少年時一樣吻了吻她,攏了攏她的發絲,張開雙臂将她抱在懷裏。

他盯着頭頂上吞噬人的黑暗,慢慢閉上眼睛。

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度過多久,沒有月亮的日子連時間沒法計算,隻知道這麽漫長,漫長的通向死亡,漫長到能夠對時

間産生錯覺。

“哎,估計幻生也是胡說,要我看,大夥出去吧,這劫數什麽的,早過了!”一個老頭子站起來,他臉很瘦削,左半邊臉上還有

争鬥中留下的一道疤——在爲家族守衛領地時,他總是身前士卒,這道傷疤被他當作榮耀,不肯治好——他有着長長的鷹勾鼻,

頭發濃黑,嘴唇極薄,抿起來便給人很不好相處的感覺。這時他嘿嘿笑了兩聲,聲音嘶啞之至,打破平靜的空氣,“那幻生要真

會算,怎麽會把自己的命都丢了,還讓桃樹精爲他賠命?”似乎想起那個傳言,他意味深長道,“那桃樹精也真傻,隻不知我們

之中是不是也有妖精跟他一樣傻——”

元九猛的擡起頭來。

這些天他大部分處于夢中,他又做了被火燒的夢。他夢見身體被燒化後魂魄像靜風一般穿過黑暗,猛然見到光明便奮不顧身紮進

去——然而光明散盡,他隻看到柳尋之白發蒼蒼,已然妻妾滿堂,子孫繞膝。他沒有辦法給這個夢定性,美夢還是噩夢,或許他

隻是欺騙自己,不願給這個夢定性。

除了不可控制的夢境,他幾乎沒有再去想念柳尋之。而現在他感受到憤怒。爲幻生,也爲自己。這些話揭開了傷疤。

這是他來到洞穴後第一次有人公開挑釁他,他猛得像魚兒一樣跳起來,速度快的甚至感覺到眩暈。

他不是第一個相信大劫已過的樂觀者,他倒是第一個挑釁者。

元九忘記了法術,身體像離弦的箭一向沖過去,他要狠狠湊他——隻是在那麽久的黑暗和絕望的壓抑下,已再沒有幾個人能抑制

住内心的煩躁——伴随着他們的對峙,騷亂開始了,更多的族人用僅餘的力量彈跳起來,他們要爲這種極度的憤怒和絕望找到發

洩的出口。

忽然,洞穴亮了起來,冰冷的石壁被照亮。然後,躁動停止了,一切變得死一般的安靜。這時候,元九的拳頭仍沒有碰到任何一

個對手。他大睜着眼睛,渾身沒了力氣,周圍的空氣像是最硬最冷的冰塊,從四面八方壓過來,把他狠狠按在地上。

黑暗的洞穴終于有了溫暖的火光,哪怕它一點也不受歡迎。

那個老人——剛才還在生機勃勃的構想未來,指責元九——他的身上忽然燒起了橘色的火焰。一下子就燃成一團,沒有悼念的機

會,因爲他的身體隻一瞬間就被燒盡了,剩下一攤孤零零的灰燼。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哀叫。除了火焰燃燒的“劈啪”聲,一切猶如死寂。

他們麻木的站在人群裏,眼神空茫的看着周圍的兄弟姐妹一個接一個燒成一團火球,化成冰冷的灰燼。連讓他們哭泣和叫喊的時

間都沒有。他們自己很快也燃燒起來,整個洞穴驟然亮如白晝,火焰燃起又熄滅,此起彼伏像春風吹過橘色的松濤。

元九跪在地上,沉重的空氣壓着他,他不得不慢慢轉過頭,尋找他的父母兄弟——他的兄弟所在處空無一人,他的父母正相擁着

變成一團火焰。

“不……”

他哽咽着,爬過去途中滿手所及,全部都是涼涼的灰燼。等到他終于爬到目的地,把父母的灰燼攥在手心,那涼絲絲的,幹燥的

——他把手放在胸口,咬住唇沒發出一點聲音。很快,他覺得有一陣溫暖忽然從胸膛處開始蔓延,他也燃成了一團美麗的光火。

章十七 霹靂 上

殘冬離去,春初雪融,惟剩一點點殘雪。阮蔭氣沖沖的敲打一扇殘破的小門,門口堆積着沒人處理的雜物,乒乓敲了許久仍不見

應答,他氣急敗壞,一腳将門踹開,幾步邁進屋子,又痛惜又憤怒道,“世如!怎麽還不搬走,還住在這小小的破房子裏做什麽

?!你這樣頹廢,不是讓兄弟的心血白費了麽!”

柳尋之壓根沒理他,他已經對外界失去了基本反應。他微昂着頭,心不在焉地喝酒,不少酒液都灌在衣襟上浪費了。天氣還很涼

,酒也沒溫,他渾身沒有一點溫度。更冷的是他的心,空落落一無他物,早就被遠行之人割走了。柳尋之早就無法分辨美酒或濁

酒的滋味,也早不想開口說話。他最初放縱地哭過一場,本想借酒消愁,結果酒量漸長,越喝越清醒,哀愁也像酒一樣,冰冷醇

厚的灌滿他的胸膛。

……九兒再不會回來了。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像針一樣刺入心髒。柳尋之不敢多想,他害怕一想就會痛哭流涕。他還記得告别的那天晚上,元九對他言笑

晏晏,眼睛溢出無法掩飾的不舍。與九兒相處的回憶一點一滴浮在腦海,沒有褪色,自他走後,從來沒有如此清晰。那是多麽快

活的日子啊,元九黑黝黝的瞳仁閃着靈動的光,暖熱柔韌的身體如同春泥。

如今他竟像孩子一樣,無數次的爲獨身一人而痛哭,喝酒,昏睡再清醒,無論如何,在夢中總還有一分的溫馨與甜蜜。隻恨這清

醒的日子越來越長,冰冷的事實比酒液還涼。

他急急的向喉嚨裏灌酒,迫切的想要再睡下去,沉入香甜的夢裏。在夢裏,元九還在,他孤身一人站在一片盛開的牡丹花叢裏,

微笑着對他招手。

柳尋之不敢再回憶那個傍晚。那是元九離開約半個月後。

傍晚的天突然陰沉下來,陰森和黑暗夾雜着潮濕的水氣,冷風呼嘯着把它們送進皮膚的毛孔。四周驟然大亮,冬日出現的閃電如

蛇一般劃過天穹。

這氣候太不尋常,那些在天空飛越穿梭的閃電密密麻麻,仿佛利刃,刀刀劃在他心上。

他正無精打采,神情泱泱,元生站在門口敲門,面無表情的臉顯得格外冷酷。柳尋之以爲元九帶了信回來,臉龐一瞬間亮堂起來

,歡歡喜喜的請元生進屋。

“不用了,我說句話就走。”元生的嗓音格外冷漠,“我弟弟不會回來了。他讓我好心傳達你。”

他見柳尋之愣住了,滿臉不信,慢慢續道,“原本他想騙你,現在忽然良心發現改了主意。他說騙你的事不算少,這件事還是坦

承的好。雖然你貧窮又無趣,也該把一切說開,好聚好散。”

元生見柳尋之搖搖欲墜,垂下眼掩住流露的憐憫,歎息道,“九兒讓我把這個交給你,從此他與你便再無瓜葛了。”他将一物輕

輕放在柳尋之僵硬的手上,似乎想起什麽,忽然間眼含淚花,忍不住勸道,“唉,忘記我弟弟吧。娶妻生子,好好過活吧。畢竟

他是個福薄之人,你們也再沒有機會了。”

直待元生的挺直的背影被黑暗吞噬,柳尋之仍然愣愣的站着——他不願相信,又怎麽能相信?九兒哪裏是貪慕虛榮之人?怎麽忍

心說出這般狠毒傷人的話語?隻是當他慢慢打開那物,待這畫露出一角——這不正是最初,他爲他畫的雨中牡丹圖嗎?

元九俏皮喜悅的神情如在眼前,他卻隻覺天昏地暗,這時一道閃電躍過天穹,似乎有星辰下落,忽然之間一瞬狂風大作,嗚嗚悲

鳴。然而,柳尋之什麽都沒有看見,他手指一松,雙膝一軟,整個人就跪倒在了家門口。那幅畫也從他手中滑落,在風裏努力的

翻了幾個身,便被無盡的黑寂吞沒。

室内阮蔭剛點燃的炭火散發着溫暖,終于有了一絲絲的人氣。隻是柳尋之仍然無知無覺,似乎死活均不挂在心上。阮蔭見他的消

沉模樣,心痛萬分,爲了一個生命途中偶遇的少年,值得嗎?他再忍不住大步跨上前,沖着柳尋之的胸口就是一拳。

柳尋之在這些日子極爲虛弱,哪裏抵得過成年男子一拳的力道?更何況他已毫無抵抗之心。所以縱使這一拳還有試探之意,他也

被打翻,仰倒在地上,空洞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房梁。

阮蔭見他這副尋死模樣,這哪裏還是那個灑脫大氣的柳尋之!他再也受不了了,這麽些日子裏憋住的火氣和委曲一股腦全部噴發

出來,他毫不留情的把柳尋之按在地上,自己騎在他身上的狠狠地揍他,拳拳用力,連臉都沒有放過。

他從來想過會有這一天,他會毫不留情的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揍他,這個在心中愛慕多時的兒時玩伴。

他一邊揍,一邊大聲罵道,“你的志氣呢?!世如,你的志氣呢?除了元九,你誰都不理了啊?我呢,我算什麽?!”他的眼眶

濕了,“我幫你跑前跑後,到我父親那裏遭盡了白眼——你以爲我父親看上你了麽?我父親更喜歡唐元那個阿谀奉承的小人!!

”阮蔭嘶吼完才意識到自己竟将長久的心意噴發出來,這些話不僅會傷害柳尋之,更深深的傷害了他自己。他再忍不住的哭出聲

來,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的淚水卻像小溪一樣載着積壓的憤怒和悲傷,還有終于宣洩出來的愛意。鹹澀的淚水一滴滴落在柳

尋之邋遢青腫的臉上,沖刷出一道道淚痕。

柳尋之似乎聽到了,似乎沒有,他都不會在乎了。當一個人的心裏已經滿滿都是一個人,如何能再花費多餘的力氣關心更一個?

這不能回應的戀慕,除了讓人陷的更深,又有什麽其他意義呢?

他仍然沒有一絲反應,空洞的眼睛沒有一絲神采,充滿涼意的手固執地去摸索倒地的酒壺。

阮蔭打累了,力道越來越輕,隻是他罵聲更厲,柳尋之的忽視讓他心痛如絞,他豁出去了,嫉妒和羨慕一同撕扯着他,他歇斯底

裏的爆發,甚至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而那個元九,那個元九,他算什麽?他不過是半路冒出來的,怎麽抵得過我們從小到大

的感情?我本來以爲你隻是玩玩,你怎麽會跟他認真?你遇到的上門讨好的小倌還少嗎?你不是從來不好這個?!”他的心裏充

滿着苦澀,因爲你從不好這個,我從來不敢說出口,他尖叫道,“他算什麽,啊,他算什麽?!他爲你做了什麽,憑什麽值得你

這樣待他!!”

柳尋之神情一變,終于開口了。他的聲音從未有過的沉靜疲憊,卻醞釀着巨大的風暴。

“我不需要九兒爲我做什麽。”

他狠狠一把将阮蔭推開,毫不留情,眼睛殘酷而冰冷。

“他永遠值得。”他冰冷的宣布,“我隻愛他。”

柳尋之把摸到的酒壺舉起來,酒液流下,沖刷他青腫流血的唇角。

“你走吧,我再沒有心思招待你。”

阮蔭被他推在地上,愣了半晌,似乎才明白過來他說了什麽,兩行淚水刷的流下來,原來的淚痕還沒有幹。

“好,好。”他嗫嚅道,喪失了發脾氣的勇氣。他覺得渾身力氣都被抽光了,他感到軟弱,理智漸漸回籠,“好。”

他笑起來卻像在哭。走到門口他還是忍不住回頭,隻看到他戀慕的人垂目喝酒,似乎回憶着什麽,眼神溫柔的對着酒壺。痛苦和

苦澀塞滿了他的胸膛,寒冷從他的每一根毛孔裏鑽進來,不依不饒鑽到心髒。

發洩出隐藏的感情沒給他帶來一點安慰或是解脫,他的胸口填滿了無盡的後悔。

他知道他傷害柳尋之了,可是,柳尋之又何嘗沒有傷害他?

章十八 霹靂 下

自那日阮蔭走後,柳尋之也樂得清靜,自沈湎于回憶中不可釋懷。隻可惜天不從人願,還沒幾天,他正趴在案上甜夢,忽然又聽

到擾人的敲門聲。他也懶得管,日日夜夜都這樣過去了。沒人開門,最終敲上一陣便總要離開。隻是今次似乎跟他叫起勁,不緊

不慢,一直敲個不停。

柳尋之猛得站起來,頭部一陣眩暈,待腳下的木闆不再扭曲懸浮,才扶牆慢慢走了幾步。他到門口拉開門,張風起站在外面,還

保持敲門的姿勢,似乎沒想到這麽快便有人應門,瞪着一雙忠厚的眸子直愣愣看他。

他見到柳尋之憔悴的面容,歎口氣道,“世如兄啊,這是怎麽了?怪不得阮兄弟讓我來看看你死了沒有,”似乎也覺得這種玩笑

不是時候,他尴尬一笑,認真道,“世如兄可是和阮兄弟吵架了?”

柳尋之懶得回答,側身讓張風起進來。畢竟春寒料峭,人大老遠趕來了,也不好立刻趕走。當然,他仍沒有一點招待的心思。

張風起前腳剛進去,後腳又有一個跟着進門。柳尋之心思不署,剛才根本沒注意,現下也等到這人倚窗而立,才發現多了一個。

此人瘦高個子,唇線繃緊,面目冷峻,一身白色道袍,袖口滾着青邊,頭發用一根青色發帶系好,窗風下衣袂飄飄,宛若神仙。

柳尋之既不去待客,自無心思多問,繼續喝他的酒。這些日子除了沽酒,他很少出去,飯食也吃的不多,虛弱而疲倦,沒什麽力

氣。

來客倒先開口了,聲音冰冷,神情傲慢。

“前日雲遊至次,貧道聽說柳兄弟還沒死,隻不過頹廢之至,大感驚異,一時好奇就不請自來了,柳兄不介意吧。”

這話實在不禮貌,又哪有一絲歉疚之意?張風起警告的看他一眼,忙打哈哈道,“世如兄,給你引見一下,這便是我那不成器的

侄子,道号非言。他修道久了,腦子都壞掉了,一點也不通人情事故,還望柳兄不要和他一般見識。”柳尋之不爲所動,他又解

釋道,“那日聽阮兄說,世如遭逢了變故,心裏很是擔心,正好非言雲遊至此,我想或許他能給你一點開導,就同意他跟來了。



“你就是那個說我将有血光之災的道士?”柳尋之停止灌酒,說了多日來的第一句話。嗓音平淡喑啞。

非言盯着他,沒有說話。

“現在如何了?”

“現在?”非言的嘴角有點諷刺的笑意,他嗤笑一聲。“你還活着,當然,你已經渡過劫數了。不過貧道真沒想到——這妖孽真

夠情深意重的。”

“胡說什麽!”張風起低喝道。

非言閉嘴,柳尋之卻猛然站起來,他的頭腦暈三倒四,周圍的空間都扭曲成了液态,旋轉成漩渦,他甚至不知道如何保持平衡。

一片混亂中,惟有妖孽兩字深深刻在腦海。

“你說誰是妖孽?”

非言挑眉,惡毒一笑,“你是真沒懷疑還是故作不知?你原來妖氣頗重,恐不隻和妖孽朝夕相對,而有了身體糾纏——貧道看你

神态怡然,心甘情願之态,便沒有點醒,卻沒想到妖孽都走了,你還作什麽都不知麽?”

柳尋之神态扭曲,如遭雷劈。非言慢慢收斂了面上的冷笑。

柳尋之顫聲道,“……九兒是……”妖孽一詞哽在喉嚨口,吐不出,咽不下,隻是苦澀萬分。

難道他沒有懷疑過?——怎麽可能。那日在元九的本家,九兒輕易的擡起毛驢的前蹄——九兒能和毛驢對話,九兒能……若真是

妖,九兒又是何種妖?

他又想起臨别時九兒的話語,九兒根本不常逛街市,又怎麽在集市上看到自己畫的牡丹圖?

萬千思緒在他腦海裏盤旋,亂糟糟的理不出一根絲線。一定有關鍵點——他遺忘了什麽?

非言歎息,非言非言,便是師尊勸誡他不可多言。所以最初他忍住了未告知柳尋之所伴之人乃是妖孽,如今想來,見這人這般痛

苦,竟不知當初是對是錯?

他望向窗外,天藍氣清,春意生機勃勃,卻片寸都沒有浸入這陰暗的屋内。

他終于不忍,他依然不知對錯,隻沈聲道,“他是不是,這一切但憑你的判斷,貧道隻能說,在洛陽可以找到你最後的答案。”

張風起一聽,瞪了非言一眼,心道,壞啦,這讓我如何向阮兄弟交待?他面露焦急之色,又害怕柳尋之發瘋,也不知道如何開口

去勸。他卻沒想到,柳尋之的眼睛越來越清明,最後竟然向一陣風一樣跑出去,他慌忙伸手竟也沒拉住他。

柳尋之奔跑出去,春風擦過他的臉頰,就像是他的愛侶。這些日子以來,他從未感覺自己如此年輕,充滿力量。

他曾許諾要與九兒白首到老,就算九兒是妖,又有什麽妨礙?

他一直逃避這個問題,又有什麽意義?

他是如此迫切的想要找到元九訴說一切。

柳尋之本想直奔洛陽,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改道去尋元九本家,驚見那裏隻剩一片廢墟,聽說是天雷降下,幾爲焦炭。他心頭

一涼,不及多想,心思電轉間已奔至唐元居所。他早知唐元與元生有染,隻是唐元不提,他自不去讨這無趣。此時卻也管不了那

麽多,元生是最重要的一條線索。

他用從未有過的速度奔跑,心裏盛滿了從未有過的驚世駭俗的心思。

哪怕元九真是妖孽,他也要和他生活在一起。

跑到唐元家院口時,柳尋之已氣喘籲籲,然而他的雙眸明亮,充滿生息。他靠在院裏的柳樹上休息了片刻,柳葉隻出了一點嫩芽

——他走向門口,剛想敲門,便聽到門内傳來巨大的争吵和哭泣聲,伸出的手也慢慢縮回來。

“你當我是傻瓜?退之,你當我是傻瓜?”元生的聲音很尖,然而除了憤怒,更多是絕望和悲傷。“九兒怕我難受,不願告訴我

,可你知不知道,你和我翻雲覆雨的時候多少次叫錯了名字?枉我還相信你會忘記他和我在一起,枉我爲了這奢望差點害死了他

!誰想到你會這麽狠毒!你得不到九兒,就想害他,就想害他!!”

元生的聲音已經歇斯底裏,他抑制不住自己軟弱的哭泣。唐元的嗓音卻仍然平靜而溫柔。

“别生氣嘛,生兒,我哪裏要害九兒?你要明白,隻要你和我一起去找柳尋之,告訴他九兒死了的真相,不都是爲了救九兒嗎?



“救九兒?!唐元,你未免太大言不慚!我不說,不代表我真是傻子,什麽也不明白!你得不到也不想讓柳尋之好過!九兒甯死

也不告訴柳尋之一切,就是希望他好好活着,我怎麽能不幫着他完成最後的遺願?!我怎麽能!”他幾乎崩潰了。

唐元不再說話,他的臉色開始陰沉起來,像是烏雲壓過天空。

“唐元,我知道,你想升官,所以你要柳尋之死。”他似乎發洩了一切,顯得心灰意冷起來,斬釘截鐵道,“你不會得逞的。”

“啪”的一聲,唐元狠狠扇了元生一巴掌。

“賤貨!”

他猶不解氣,還要再打下去,門卻被“彭”的一聲踹開了。

兩人一驚向門口望去,柳尋之逆光站在門口,孤零零的,目眦俱裂。

他一字一頓道。

“你們說,九兒怎麽了?”

元生着急的剛想開口,卻被唐元毫不客氣的一巴掌扇到地上。

“你還沒聽明白嘛,世如兄。”他惡毒一笑,仿佛有無盡的快意,“他死了!”

這惡毒的宣判宛若晴天霹靂,柳尋之踉跄一下,剛才的喜悅和忐忑統統成了笑話,直歸于一片虛無。他的五指用力扣入門框,帶

出數抹血痕。

他的世界仿佛停止了呼吸。

章十九 如夢

“再說一遍。”

柳尋之重複道。

“我說,”唐元一字一頓道,“他、死、了。”

“啊!”

柳尋之狂叫一聲,再無法壓抑内心大起大落後的絕望,竟“噗”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他本身體虛弱,心肺郁結,此番情緒激動

,血氣上湧,眼前陣陣發黑。

柳尋之雙腿發軟,不停顫抖,膝蓋終承不住身體的重壓,“咚”的一聲砸在地上。地面再寒冷刺骨,也遠不及他心内的寒冷和絕

望。

“不。”柳尋之嘗試着鼓起最後一點勇氣,聲嘶力竭地抗辯,希望語氣能顯得更堅定——“唐元,你想騙我?對吧,你想騙我,

就算你再恨我也不該開這樣的玩笑——”他近乎乞求,眼珠一錯不錯的盯着唐元的眼睛,希望能在裏面看到一絲的軟化——隻可

惜那雙殘酷的眼睛一直閃着笃定的笑意。

柳尋之的眼框立刻就濕了。渾渾僵僵間,他腦中亂成一團。

他那麽懂九兒,九兒又怎麽是元生所說的那種人?元生的那副說詞,哪怕信誓旦旦,恐怕也隻是怕他難過。他轉念又想,難道他

從來沒有懷疑過嗎?或許他隻是懦弱的不敢往下想象——除了死亡,什麽才能讓九兒這麽決絕的離開?

隻是現在,他又怎麽才能不難過,怎麽才能忘了他的九兒?

依稀昨日言笑晏晏,哪料今日昔人不在。

他越想越痛苦,不斷咳嗽,大口喘氣,吐出血沫。他渾身失了力氣,胸口又腥甜刺痛,竟覺生不如死。連思緒也散亂而沒有脈絡

,一會是唐元在騙他,一會又清醒過來,不得不承認可悲的現實。嘴裏的話也不斷颠來倒去。

“不,我不能信。”

“九兒還活着。”

“九兒死了。”

“他隻是想報複我。”

……

眼淚從他眸子裏大滴大滴湧出來,落在衣襟上和血混在一起。

“洛陽。”

好像聽見誰的聲音,就像一道微光劃光霧霭沉沉的混沌。柳尋之搖晃着扶着門框緩慢起身。非言修道那麽久,所言定不會錯。他

要到洛陽去。至于去了如何,他全無力再考慮。

元九曾經真實存在他的生命裏,往昔越快樂,如今越苦澀。

隻歎人生無常,永遠沒有恒久的歡愉。縱使如此,他也不願意就這樣放棄元九,讓他像過客一樣,匆匆離開他的生命。

唐元挑眉,注視柳尋之片刻,收斂了唇角的冷笑。

他看夠了戲,在柳尋之的痛苦和狼狽中品嘗到了愉悅和勝利。隻是這些還遠遠不夠。他需要更多,才能填補自己的不甘和羞恥。

“柳兄,估且停步。且聽退之一言。”

柳尋之充耳不聞,直到唐元的下一句話抓住他的耳朵。

“柳兄難道不想知道,怎麽讓元九活過來嗎?”

柳尋之猛然停住,慢慢地轉過身,通紅的眼睛愣愣看他,迷茫之至。過了好一陣,眼睛深處猛然發出光芒,就像垂死的人回光反

照,春風吹綠枯黃的草地。他張了張嘴,聲音因爲巨大的恐懼和希望哽在喉嚨。

柳尋之驟亮的雙眸直戳到内心隐秘的黑暗,一瞬間唐元更爲惱怒。

“那麽,還望柳兄趕緊寫一封信,告訴阮蔭那小兒,官要給我,唐退之來當——柳兄什麽時候寫好,我什麽時候告訴你,讓元九

活過來的法子。”

柳尋之不動,長期夙願就在眼前,唐元哪還有半分耐心?他快步上前幾步,催促地推了柳尋之一把,喝道,“别磨磨蹭蹭的,你

還想不想救元九?”

柳尋之被推了一個踉跄,然而他很快穩住自己,一步步移向書案——他知道,走出這一步,他與阮蔭便将恩斷義絕。

阮蔭如此要強,即使他出于無奈,恐怕也再不會原諒他。

也罷,人生如此短暫,哪裏來得及樣樣圓滿?

柳尋之開始鋪紙,舔墨,落筆。

或許,他愛着一個人,已注定要傷害另一個。

“别寫!”

元生忽然低喝一聲,聲音出奇冷靜。他很快從地上爬起來,青腫的唇角帶着血絲。柳尋之巨大的悲怆和痛苦攫住了他。他發覺做

錯了那麽多。

對柳尋之,對元九,甚至對唐元。

柳尋之絲毫不理,他運筆如飛,毫無猶豫。

唐元低喝,雙眉因憤怒緊蹙。他狠狠瞪着元生,一巴掌便要扇過去。

這次卻落了空——元生就像一陣風一樣從掌風下穿過,停在一步遠,輕輕擺動了一下舉起的手掌——唐元猶在驚詫,周身的空氣

已經猛烈變化,很快就像固體一樣,又重又冷又硬,他隻來及驚呼一聲,便被重重壓在地上。他甚至無法呼吸,就像有無形的手

扣住脖子,臉頰被憋的通紅。

他感到恐懼,嘶嘶蠕動着嘴唇,用哀慕的眼神乞求。

這般神情讓元生心一酸,再也狠不下心來。他垂下手掌,流淚道,“唐元,你太無恥。”

此時唐元仍不能動彈一分,扼住嗓子的壓力消失了,他開始呼吸。他拼命呼吸幾次,眼眶通紅。他剛經曆一番死亡,現下卻更拿

捏得住元生,大膽開口挑釁道。

“我無恥?哈哈哈哈。”他笑了許久,因爲剛被扼住喉嚨,聲音沙啞如鬼。“我無恥?生兒,我知你憐我,卻也不瞧瞧,我到了

這般地步,又是誰害的?!要不是阮蔭那小兒幫柳尋之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官本就該我來當!阮老爺都知會我了,春風得意,

我也知會了同侪——誰知道最後變了卦,害我丢盡了顔面,日日夜夜,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後指指點點,把我當作茶餘飯後的談

資和笑柄!”他極爲憤慨,雙目宛若滴血。他急促的喘了幾口氣,複惡毒道,“也是,怪不得阮蔭總愛往柳兄面前湊,整天跟着

别人擠兌我,讓我在大夥面前擡不起頭來。”他啧啧兩聲,“隻可惜,哪怕他愛柳尋之愛的要死,還不是爲别人作了嫁衣?”

唐元似乎發洩夠了,他慢慢改了語氣,近乎輕柔道,“生兒,我以爲你懂我的。”

他停頓了片刻,等待元生的反應。隻可惜,元生仍表情麻木的站在他身前,完全不被打動。他依然渾身受制,肌肉因不能動彈而

酸痛。他平生最恨被管制,被忽視,更何況,元生一向最順從他,幾時這樣反抗?

他惱到了極處,胸口仿佛燒着了火,再次脫口而出的話格外狠毒。

“好啊,好啊。”他冷笑道,“若你不想讓我這樣,你也得像阮蔭一樣有些本事才行!”

話出了口,唐元自己也愣了。他一向心高氣傲,怎會對自己的情人這麽說?隻是話一出口,覆水難收。常言道傷人最甚,三尺青

鋒尚不如之言片語。

元生沉默片刻,似乎才明白過來,眼淚掉下來,“啊啊”兩聲,猶如鬼哭。他幾乎站不穩,僞裝的麻木一層層被剝掉,胸腔鮮血

淋漓。

他再忍不住,含淚訴道,“退之,退之,我隻恨,我現在才懂你。”元生抹掉眼淚,“柳尋之有阮蔭這樣的人鍾情,是他前世修

來的福分,你沒有,也不該用這種方式強求。”他的淚水又流下來,這次他沒管,豔麗的五官悲傷而疲倦。“我還記得你最初見

我時,抱着我哭,我的心被巨大的憐憫和羨慕填滿。我想,這般情深之人,若是深情對我,該有多好?現下想來,又是多麽冷血

自私啊。恐怕那時我就已經被你迷住了心竅。”

“你哪有什麽難忘的愛侶——你本非情深之人,更不是心胸寬廣之人。你好象自高自傲,其實,不過是個可憐的自卑蟲罷了。”

“隻恨我錯眼識人,最後悔的事之一,就是枉害我弟弟受刀刑之苦,幾近命喪。”

“今下想來,隻覺情深如夢,而這夢又偏生好長,好長,長到讓我忘了醒來。”

這話如此苦澀悲涼,聽得唐元也是一愣,竟不能反駁。元生的淚水沿着下颌“啪嗒”打在地上,臉上的淚痣格外明豔。

他把五指張開,柳尋之早将信寫好,書案上的紙被他憑空吸來,捏在指間。

“這個送你。”

他放松五指,紙落下來,像隻翩飛的蝶。

唐元直愣愣的盯着,顯出欣喜和茫然的神色。

窗戶外忽然刮進一陣小風,紙被輕飄飄吹到旁邊——唐元趕緊爬過去——他驚喜的發現自己能動了,他撲住那張紙,如寶貝一般

揣在懷裏。

元生見他心滿意足的模樣,苦澀漫上了喉嚨口。原來不爲一個人悲傷這樣艱難。他忽然想起小的時候,幻生注視他,歎息道。

元生,緣生。緣起則生,緣斷難滅。

這像是一句狼狽的詛咒,終将伴他一生。

元生回身望向柳尋之,“不用再問他。”他眼角的淚痣覆着一層淚水,“這次,我全部都告訴你。”

元生有規律的輕扣牆側,“哢嚓”一聲,牆上露出一個開口,裏面有一株枯敗的牡丹,柔弱的根上帶着一點幹燥的泥土。元生仔

細的把它捧在手心,道,“這就是我。”他将牡丹小心翼翼收在懷裏,确保不會被别人看出來,續道,“說起來還要多謝柳兄的

照顧……不知柳兄還記得家中養的那兩株牡丹嗎?一個是我,一個便是你的九兒。”

那株他親手送出去牡丹,竟是元九?柳尋之承受不住,急促叫了一聲。

對了,對了,這牡丹,便是一切的關鍵——那日他糊裏糊塗挖了株牡丹回來,稀裏糊塗與元九相識,就好像昨天的事。他把牡丹

交給官爺,表面上是爲了升官不被别人抓到把柄,實際上隻想和九兒過更好的生活……誰知道陰差陽錯,他竟親手将九兒送上了

死路?他害死了九兒……!

這個念頭一出來,他再承不住,臉色刷白,渾身顫抖,眼前一陣黑過一陣。

元生見他不對,忙掠身過去掐住他心脈,送進一點妖氣。他柔聲安撫道,“柳兄,莫要自責……在下弟弟心甘情願。”柳尋之如

此痛苦,他再無法多說出一星半點,包括元九曾走過刀闆,隻好轉移話題道,“惟今之計,卻是要盡快救九兒方是。”

一股溫暖清淨的氣息包裹住胸膛,疼痛和郁結之感減輕了,柳尋之慢慢擡起頭,他感到平靜,理智漸漸回籠。

他問的簡潔而有力。

“該怎麽做?”

元生并不直接回答,顧左右而言它。

“當今聖上因牡丹發怒,要将我們全部貶至洛陽,阿谀奉承之輩爲讨聖上歡喜,竟開始焚燒移至洛陽的牡丹田。幸好後來公主進

言,牡丹除卻賞玩,亦可做藥用之材,方沒有全部燒盡。”

“隻可惜……隻可惜我們元氏家族——包括九兒,早已全部被焚燒殆盡了。”元生聲音低沉。“要想救九兒——不如等到了洛陽

,我再告訴柳兄。”

“不。元兄弟。”柳尋之搖搖頭,格外懇切。“勞駕現在便告訴在下。我再不想糊塗下去了。”

“唉,既然柳兄如此堅持,我們首先要到九兒隕身的牡丹田,然後,”柳尋之充滿希望的眸子讓他害怕,“然後恐怕,需要柳兄

剖開胸膛,取出心尖上的幾滴鮮血。”

柳尋之的臉色更蒼白了,然而他早有所料,并不驚奇,隻堅定點頭道,“不知我們怎麽到洛陽?”

元生的臉色一瞬變得難看,然而他很快恢複過來,揮了揮手門便開了。兩人向外望去,院中竟拴有一匹駿馬。毛皮油亮,雙眼有

神。想是他來的時候太過亢奮,沒注意到這許多。

“唐元怕柳兄赴死之時不夠痛快,早就爲兄弟備了一匹好馬。”元生灑脫一笑,神情不怎麽愉悅,“隻可惜柳兄得與在下同乘一

騎,日夜兼程也要兩日才到,途出還要換上一匹馬。”

他見柳尋之面色擔憂,安撫道,“柳兄請放寬心,雖得兩日,九兒必然無恙。”柳尋之面色稍緩,仍有疑問,元生試探道,“難

道,柳兄以爲我們會飛過去?”

柳尋之露出“正當如此”的表情,元生不由露出一個微笑。這倒是一個真正的笑,豔麗的五官如同盛開的灼灼鮮花。

“恐怕要讓柳兄失望了,妖也并非無所不能。”

他臉上的笑意黯淡下去。是啊,若是無所不能,怎麽會身死他鄉,又如何會做一場這般荒誕苦楚的夢境?

兩人再不言語,兩人一騎,絕塵而去。

在出門的時候,元生忍不住回了頭。唐元似乎仍沉浸在孤獨一人的喜悅裏,将那張紙舉起來,仔細地看了又看。

元生不再回頭。所以他不會知道,當他騎馬絕塵而去,唐元收斂了臉上強撐的歡喜,放下手中的紙,默默凝視他遠去的方向。

元生深情凝視他的表情又浮現在眼前,先從那滴淚痣開始,然後是孤媚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紅潤的嘴唇,它們現在都像液态的

水一樣扭曲旋轉,越來越快,終于成了一團模糊。

他低啞的笑了一聲,窗風很快吹幹了眼角惟一的一滴淚。

章二十 花開 上

「西方極樂世界」

(注)

琉璃華美,黃金純粹,經聲陣陣,香氣隐隐。

七寶蓮池之中,在蓮花花苞中,元九安詳等待。閉眼得見香花,無覺得聞仙樂。

紅塵攘攘,一無所依。心内澄明,朗徹空寂。

阿彌陀佛端坐中間,慈祥甯靜,殊爲莊嚴。觀音菩薩,大勢至菩薩分立兩旁,助佛陀接引脫胎換骨衆生,以達西方極樂。十方諸

佛作禮環繞,寶樹,寶花,珍禽皆有妙音。

隻待次第花開,花開見佛。親睹佛陀無量光,上前得授菩提記。

輪回苦,輪回誤。

自此永斷生死,入于涅盤。

「人間」

柳尋之、元生兩人快馬加鞭,直奔洛陽。路上氣候愈加溫暖,他們途中在客棧休息片刻,柳尋之匆匆打扮一番,煥然一新。他雖

然身體虛弱,臉色蒼白,卻雙眸發亮,猶如少年。兩人新購置了馬匹,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在第二日的晌午終趕到了洛陽。

洛陽的城門矗立在兩人眼前。兩人下了馬,元生牽着馬一直向前走,柳尋之默不吭聲跟在後面。他們七繞八繞,方繞到了郊野的

一片土地。這片土地極爲偏僻,看來已然許久不曾有人留意照顧。上面綴滿了焦枯的殘枝、燒卷的敗葉。有些葉子甚至隻剩下些

碎末,仍堅守在他鄉的土地上,固執的不肯離開。偶爾有路人經過,見這一片凄慘,難有不停足留步,感慨萬千。連文人墨客也

不由傷懷,爲此吟詩寄予哀思。

柳尋之立在這片焦枯的牡丹花田前,巨大的情感像錘子一樣猛烈敲擊着他,他仿佛聽見了悲切的哭訴,仿佛看見那一晚,火焰将

天空映亮,紅豔的勝過最妩媚的晚霞。無數的魂魄徒勞掙紮,旋踵間便歸于寂滅。

他不敢想象,在死亡來臨的那一刻,肉體和精神上,九兒忍受了怎樣的折磨。

“哪一株?”

他急切顫抖的問。

元生跪在花田旁,鄭重的磕了三個頭。擡起頭時額頭磕破了,神情無比肅穆。

“跟我來。”

柳尋之跟着元生穿梭在燒枯了的牡丹花田,他不得不随時踮腳側身,避免踩到焦枯的殘枝。這片田地不小,或許是因爲他太急切

了,直到元生終于停下腳步。

在元生腳下,是一株燒枯了的牡丹。它不同于其它任何一株,縱使焦枯,依然枝葉完整;縱使沒有花瓣,依然隐有芬香。

元生慢慢蹲下去,小心翼翼的碰了碰焦枯的花葉,又放在鼻端仔細聞了聞。

他點點頭,确認後注視柳尋之,“這就是九兒。”

柳尋之顫顫巍巍伸出手指,似乎不敢觸碰,隻拿指尖隔空輕輕的摸了摸——他隻碰到了空氣,他卻覺得,他碰到九兒了。

他的眼淚無聲的掉下來。

或許,過去的快樂總能輕易的轉換爲今日的痛苦。

他還記得賞花會時,稀裏糊塗把九兒帶回家,那株雪白的,害羞的牡丹花兒——看似有緣,恐怕隻是九兒耍的小把戲……也罷,

他們的既無真正的姻緣,又如何能強自結出盡善盡美的果實?

縱使如此,他珍重的,用最後的餘生感動于元九的小小把戲。

此時,他的胸膛是如此的苦澀,如同填滿冰冷的海水,他的心髒卻仍爲往昔的歡樂而甜蜜的跳動。

柳尋之從袖中抽出一把小刀,慢慢取下了刀鞘。

刀很窄,很薄,很尖,流動的光就像是一泓清亮的水。

他拉開衣襟,胸膛暴露在風裏。好像有點冷,也隻是一瞬間的事了。

元生靜靜看着,他看到柳尋之身體一晃,眉眼溫情,微笑着歪倒在牡丹花田裏。他心口的鮮血逆着刀鋒,順着刀柄,一刻不停息

的汩汩向外奔流。

柳尋之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他的血流過的地方卻發了新芽,抽了新枝,一朵朵嬌豔的牡丹次第開放,萬紫千紅,春風終于來了,

吹綠了這片遺棄的土地。花朵的河流彙成了生命的歌,唱着無聲的愛,永不停息的蜿蜒流向遠方。

七寶蓮池,蓮花未開,人間洛陽,已然次第花開。

很久之後,有幸經過的人想起這一幕,仍然心懷敬畏。

注:西方極樂世界描寫參照《阿彌陀經》和《無量壽經》

并參考 上師希阿榮博堪布 《次第花開》中,“我的根本上師法王如意寶平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衆生皆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于勝妙

蓮池中,次第花開,花開見佛,親睹如來無量光,現前授予菩提記。”此最初源自《華嚴經》

章二十一 花開 下

「奈河」(注)

柳尋之好像沉浸在溫柔的夢裏,像是海洋上飄浮的氣泡,他在暗夜無垠的大海裏懸浮。他慢慢降落,四周的光亮完全隐去,腳下

開滿了鮮豔的紅花,妖娆的花瓣層層疊疊。老的掉了牙的孟婆靜靜守在奈河橋尾,拿着一大柄勺子攪動鍋裏的渾濁。

柳尋之輕飄飄的,渾身都像得了解脫,完全擺脫了肉體束縛。奈河波濤翻湧,毒蟲蝕骨,這弱水三千,鵝毛都會沈底,腐蝕待盡



柳尋之不知畏懼,無知無覺從橋上飄過。

奈河橋尾,三生石前,孟婆咧嘴一笑,拿勺子給他舀了一大碗湯。

三生石上記載着他的前世今生,他看着,表情麻木,雙眼忽然流下淚水。

“輪回苦,輪回誤,斷此生,入輪回!”

孟婆歌道,“且喝了吧!”

柳尋之面無表情,淚水從下颌“啪嗒”摔下去。

他似乎掙紮了片刻,慢慢将碗舉在嘴邊。

「洛陽」

元生用手摸了摸柳尋之的脖頸,又試了試他的鼻息。頸部還有一點溫熱,鼻息微弱幾不可聞。他張開嘴,吐出一顆珠子。珠子有

鳥蛋大小,瑩白透徹,周身白氣蒸騰,細看之下,中心隐有溢彩流光。元生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灰敗下去,他不敢多作停

留,撬開柳尋之僵硬的嘴唇,施法術将珠子送入他的胸膛。

“我再不欠什麽了。”他倒在地上,溫暖的春風送來牡丹的香味,他慢慢閉上眼睛,“我再不欠了。”

他似乎看見父母在向他招手。然而這次,不是隕落,而是重生。

他放松的伸展開身體,春風溫柔的撫摸他每一寸肌膚,業火從腳尖開始,燒盡所有癡妄罪孽。

在暖烘烘的餘燼裏,一朵碩大的牡丹舒展開花瓣。

他們的輪回将重新開始,洛陽是新的故鄉。

「奈河」

第一滴孟婆湯還沒沾嘴唇,一個潔白透明的珠子,驟然越界而來。

撕破暗沈陰仄的天幕,穿透漆黑重重的迷障,一點光亮漸漸聚成一束閃電,伴着響徹大地的雷音,瞬間将柳尋之手中的碗穿個通

透。

一瞬間湯汁四濺,碎片亂飛。

柳尋之清醒過來,轉頭就往回跑。

他心裏默默呐喊,一聲比一聲強烈,九兒,九兒,九兒!

“他老太婆的!”孟婆一把甩了勺子,猛的蹦起來,幹癟的雙腿因爲憤怒充滿力量。“這又是哪裏來的劫數喲!”

孟婆扔了鍋追他,在他身後,惱羞成怒的大喊。

“哎,别跑呀!老婆子的湯還沒人敢不喝!”

“愣什麽愣,你們,還不快攔下他!”

「西方極樂」

元九猛的睜開眼睛。

縱使眼前一片黑暗,周圍仍是安甯祥和。蓮花依舊未開,香氣萦繞鼻間,他本應在花瓣中靜待脫胎換骨。

他亂了呼吸。

有人在叫他。

九兒,九兒,九兒。

聲聲啼血,充滿殷切的歡喜,乞求的思慕。

這聲音就像是心湖的一點漣漪,他沒有辦法阻止,隻好任它漾起波紋。

他的心髒越跳越快。

蓮花一瞬間敗了。

未開,先敗。

他聽到空中流瀉深沉的歎息。

“歡喜藏苦,離别含痛,相聚終離散。”

“既皆因果,何不緣起則生,緣盡則滅?”

元九慢慢閉上眼睛,淚水濡濕了睫毛。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聽見他在喚我。我的心驅使了我的所有,它熱烈的要求我的回應。我要回人間尋他,哪怕他不在,我

就去尋他的下一世,下下世,直到找到他。”

“我不會放下。在這裏,我仍能聽到他,想到他,說明塵緣從未從我身上離開。我沒能斷盡輪回。”

“我不會後悔重回輪回,花開花落,一世世的等待尋找。哪怕找到時,他已經再不記得我。他再不記得,曾有一株叫元九的牡丹

,一日清晨敲開他的門,任性的改了他的命數,害了他的一生。或許這朵牡丹,仍癡心不改,還要插足他的另一生。但是我相信

,他還會是他。”

“因爲,因果不會因爲輪回而終止。”

“癡兒。”

但是佛陀在微笑。元九睜着模糊的淚眼,眼前突然開朗。他聽見寶樹、寶花舒展枝葉和花瓣,珍禽開喉唱出優美的旋律,觀音菩

薩和大勢至菩薩的微笑

七寶蓮池,蓮花已然盛開。

他終于親睹佛陀無量光,隻是此時,不再需予菩提記。

他流着淚閉上眼睛。

“去罷。”

「洛陽」

一朵雪白的牡丹漲開花苞,露出内裏的蕊。

像是一陣煙霧,元九凝結自己的身體,默默注視餘燼裏的牡丹,以及這一片牡丹。微風吹過,他們向他點頭緻意。他們已經初俱

靈識,重新修煉,開始新的輪回。

半晌後,他将柳尋之抱起來,走出這片花田。

「洛陽·三個月後」

春去夏來,山頂的風仍是頂涼爽的。

元九立在風中,腳下新翻的泥土還很濕潤。他把一碗酒灑在墳前。

柳尋之終于沒有挺過這個炎熱的夏天。

這三個月中,他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長久的飲酒和用刀剖心,都給身體帶來了巨大的傷害。他常常渾身發燙,元九日夜

不眠不休,守在他榻邊,害怕人突然就走了。元九不想讓他飲酒,他卻笑道,若飲酒的自由都沒有,這樣的生活也沒什麽樂趣。

元九知他嗜酒,一日不飲便不痛快,便依了他,自己釀了酒,但是隻允他每周嘗嘗滋味。

柳尋之清醒時,他們常談到過去。兩人避開了傷痛,盡情品嘗那些甜蜜。然而,死亡的陰影步步迫近,到了昨天,柳尋之終于撐

不住了。

那時正是傍晚,天邊的晚霞織着最絢麗的錦布。柳尋之雙眼發亮,臉色紅潤,渾身充滿力量。元九心裏十分難受,他知,這不過

回光反照。

柳尋之開玩笑道,“九兒,瞧,很快你就不用照顧我啦,每天擔憂,心力憔悴,很快就會老啦!”

元九搖頭,并不說話,拼命抑制眼底的淚。

柳尋之見他難過,十分心傷,慢慢隐去笑容,歎息着用麽指抹去他眼角淚珠。“别哭哈。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柳大哥偷來這三

個月,已是十分滿足,九兒也莫要爲之傷心了。”他還想再些什麽安慰,一口血到了喉嚨口。他不得不停頓了一會兒,待血氣咽

下,他抓住元九的手,甜蜜道,“九兒,我這一生,就是爲了尋你,尋到你,是我一生最快樂,最沒有遺憾的事情。上蒼給我這

麽多。”

“雖然不免留有遺憾,我已經很知足了。待柳大哥走後,九兒便忘了我,好好過活吧。”

元九拼命搖頭,淚水無聲流了滿臉。

這時,許是撐不住了,柳尋之猛然噴出一口血,元九表情哀戚,生命将近,他注視着元九的面孔,忽然升出無盡的眷戀和不舍。

他再無法壓抑離别的傷痛,猛然用力,攥緊元手的手——他這一生都從未如此用力。

“那麽,就找到我,”他喘息道,雙眸明亮驚人,“下一世,九兒,找到我!讓我們彌補這一世的遺憾——”

元九狠狠反扣住柳尋之的手,認真而鄭重的點頭。

“一定。”

他輕聲道。

他湊上前,吻了吻柳尋之的額頭,眼睛,嘴唇。還帶有餘溫。柳尋之已經安詳的閉上了眼。

注:奈河:地獄中河名

尾聲

柳尋之去後,沒有一年,朝堂當中,風雲變幻,不下當年。柳尋之依靠的顯貴,再次成了階下之囚,困于獄中,未及問斬便被毒

死。死時五官扭曲,嘴唇發青,口吐血沫,甚爲恐怖。武後立下一旨诏書,牽連之人數以百計。罪名輕者,削官爲民,罪名重者

,流放蠻荒——唐元赫然在列。當官後,他的精神便不太好,常呈現歇斯底裏之态,爲人辦事異常狠毒,得罪了很多人。所以這

次,還沒有到達目的地,他就被害死在途中。有人買通了壓送的官兵,出了長安,入了密林,趁夜色濃重之時,毫不留情将他絞

死在樹上。

滄海桑田,蓬萊水淺,人間又是幾度秋涼?改了朝,換了代,直把心思涼透。

此時正待夏末秋初,不再熱的那麽難受,晴朗的日子裏,天空又藍又高,使人心胸通暢。

元九坐在酒館二樓靠窗的位置,面前的桌上擺着一碗酒。酒是好酒,在漆黑的碗裏你是一塊晶瑩的琥珀。

他不喝酒,就這麽坐了一天。

該離開了。他不無失望的想。

“你這個乞丐!沒錢還來讨酒喝!”

小二刻薄的聲音響徹整個酒樓,元九從二樓看下去,胳膊強壯的小二哥一邊罵一邊推攘,那個乞丐蓬頭垢面,衣服又爛又破,被

他推的搖晃了幾下,顯得格外可憐。

周圍已經圍了一大圈人。竊竊私語,也有鳴不平的,小二隻道,“你們要是覺得不對,那就給這乞丐買酒呗!”這些人立刻便噤

聲不語。

元九的嘴唇抖了起來,他一按窗沿,從二樓飛身而下,落在兩人中間,一手掐住小二的腕部。

“哎喲喲!痛……!快放手!”

“别動他。酒錢我給你。”

“好……好,大爺放手,什麽都好商量。”小二痛得眦牙,元九伸開手掌,一錠成色十足的銀子。小二立刻眉開眼笑,道,“大

爺真是大方,這别說是一碗酒,幾壇都有了!”他斜眼看那乞丐,乞丐依然低着頭,“就你這又臭又窮的模樣,也有人爲你出頭

!哼!”乞丐仍沒反應,他心中惱怒,又嫉又羨,罵罵咧咧幾句方罷。

“我是哪裏來的神仙啊!”

“哪是神仙,我看是武林人士,别說,這樣的人可惹不起,上個月聽說一個少年俠客,單刀殺了十九口!”

“啊,這也太可怕了,還不快撤!”

周圍議論紛紛,元九渾渾噩噩,他的心被巨大的恐懼和喜悅擊碎。他幾乎是渾身顫抖,慢慢用指尖撥開面前人的烏發。

雖然他穿着破舊,俨如乞丐,但是面容幹淨,長眉斜飛入鬓,落魄中仍顯風流。

“啊。”

元九吞下自己的哽咽,他怕吓到他。

“兄台,可願随在下到寒舍一叙?”

元九倒了一碗酒,舉起敬他。那乞丐似面露疑惑,仍幹脆一飲而盡。元九再忍不住,道,“兄台,可願聽在下這天底下的可憐人

講個故事?”

乞丐抹抹唇角酒漬,點頭。

“很久之前,有個地方,住着一個書生,他非常喜愛牡丹,在一次花會上,他把一株牡丹偷回了家……”元九漸漸哽咽,“他爲

了他的愛侶剖了心肝,卻不知道,其實他本有更加錦繡的前程,都是因爲他的愛侶……你說,他的愛侶是不是很自私惡毒?”

乞丐歎息,用手指抹去元九眼角的淚痕。時光如白駒過隙,百年如水,他還是這般年輕,眼角沒有一絲歲月的紋絡。

元九抓住他的手貼在臉上,不顧那雙手滿是灰土——他急切道,“你不信這個故事,是嗎?”他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你不相

信,對嗎?”

乞丐靜靜看他,目光深沉如水,溫柔情深。

元九的心髒被巨大的痛苦填滿,他勉強微笑,“沒關系——我早猜到會這樣——但是别妄想我會放手——”他笑得眼淚流出來,

“和我在一起,求你,這個故事,你不知道——”

“我都知道。”乞丐開口了,他的聲音醇厚如酒,接着,他忽然唱道:

“昔年已忘,今生何想;前緣難續,此心何居;地府冥冥,且笑輪回;君心喜悅,妾何傷悲?

昔我已往,入幽入迷;生世輪回,唯歌唯淚;今我無悔,且笑前塵;君心喜悅,妾何傷悲?”

他唱了兩段,臉微微紅了。“沒你唱的好。”他摸摸元九的臉。

元九完全不敢置信,隻能使勁瞪大眼睛。這是他的歌,他靈識初俱時所學,曾經在衆人面前,唱給柳尋之表白心意。他的心中很

快泛起震驚後的喜悅,這喜悅如此巨大,如此猛烈,如此意外,從他皮膚的每一個毛孔中,滿滿溢出來。

“你沒忘?”

柳尋之笑了,搖搖頭。

“你沒忘怎麽不告訴我?你知道……”元九說不下去,大悲大喜,他幾乎眩暈,這會隻得嗚嗚的哭泣。

“誰讓上一輩子,你不告訴我真相,讓我一個人悲苦終日,差一點就……”

“……”元九不說話,隻是哭。

柳尋之歎了一口氣,把他攬在懷裏。

“下次,如果還有什麽事情,一定要告訴我。哪怕,我不能幫你承擔,也讓我對痛苦和離别有所準備。”柳尋之想起過去頹廢絕

望的生活,睫毛也濕了,“不要讓我一無所知,這就是判我死刑。”

“再不會了,”元九哭道,“柳大哥,再不會了。”他邊哭邊道,“爲何不早點找九兒?你怎麽受了這麽多苦。”

柳尋之吻他一口,調笑道,“怕你認不出我呗。”

元九哭的更兇了,他拼命搖頭,“不,九兒永遠不會忘記你。”

柳尋之見他哭成了紅眼兔子,親了親他的眼睛,“我的九兒,還哭鼻子呢,沒覺得柳大哥身上又臭又髒嗎?還是快給我找件新衣

,煮好飯菜,倒好美酒,嗯,我想想,還要伺候我沐浴。”

元九臉紅了,幾不可見的點點頭。

夜裏,元九緊緊抱着柳尋之,生怕把他失去。

柳尋之夢見了轉世之前。

他道,“我柳尋之,甘願放棄下一生的榮華,乞讨爲生,受盡折磨,隻求保有今世記憶。”

十殿閻羅歎息。

“癡人。念在汝上一世本該榮華錦繡,今許汝願。上蒼有好生之德,且許汝乞讨二十載,即可解脫。”

“多謝大人。”

孟婆仍然攪着她的鍋,臉上的皺紋笑起來,像是一朵開了的菊花。

“還真有不喝老婆子湯的,還是兩次,兩次都沒喝——”

柳尋之在孟婆沙啞的笑聲中醒來,他将元九攬在懷裏,兩人額頭相貼,沉入斑斓甜美的夢鄉。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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