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 人體骨架

話說, 我在想, 我要不要把 [嗚啊,求虐] 這類別刪了囧
這文HE!!! HE!! 好重要!!
我看中部的時候心跳得好快! 超怕BE QAQ
這文不是好虐, 不過令人好鬱悶惆悵QAQ
好久沒有看過這麼好的文了QAQ
好在意那空白的17年QAQ
我看的時候寧願作者狗血點把弟弟醫好(or打擊太大智力正常黑化了QAQ)
這書評寫得好好QAQ,
深藍.太平洋: 弟弟 - 人體骨架
話說此文有廣播劇的
walker唱的同根好感人, 或許那感情才是文中兄弟間深沉的愛吧?

文案:
許平的弟弟是個白癡。
這個癡傻的弟弟眼睛裏卻只有哥哥一個人。

第1章

許平的爸爸去世了。

老爺子得了喉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手術只花了十五分鍾,醫生割開他的脖子翻了翻,又照原樣縫上了。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肺部和鼻腔,摘除所有病變器官已經不太可能,假如真的摘除了,病人也沒幾天好活了。

醫生摘下白口罩,對等在手術室外的許平說:“家屬做好准備吧。”

許平愣了半天才想明白他的意思,沒吵也沒鬧,問:“我爸還能活多久?”

醫生有些驚訝他平靜的態度:“多則半年,少則幾個月。”

許平不曉得像他們這樣的腫瘤科醫生每年要經曆多少起死亡,才能面不改色地對家屬宣布病人不治的消息。雖然許平的理智告訴他,面前的人是個醫生,父親生病不能怪在外人頭上,他的情感卻無法控制地憎惡著宣布這個殘忍消息的人。

兩人面對面無言地站了一會兒。

醫生有些尴尬地先開口告辭了:“我還有一些其他的病人要照看……”

許平紅著眼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您請您請,我正好想一個人靜一靜。”

許平去見爸爸最後一面的那天,在路上途經一株不知名的花樹,開滿了繁盛的白色小花,一簇一簇地壓滿了枝頭,遠遠看去像一把散落人間的雲。

他背著手在樹下站了很久,看春天正午的陽光怎樣在嫩綠的樹葉上折射出點點金光。

許平那一年三十五歲,在一間小有名氣的出版社做編輯,平時的工作就是閱讀寄來的稿件,找出有潛力的作者加以包裝。雖然薪水平平,但是滿足感卻不是金錢能夠衡量的。

許平的爸爸叫許川,是一個老牌的演員。好多人認識他,許平辦公室窗戶對面的大樓牆上還挂著老爺子做的胃藥廣告,滿頭花發,氣度非凡。許平有時候端著茶靠在窗口偷閑,能看見拄著拐杖的老太太看他爸的廣告看到走不動路。

出版社裏知道許平家境的人不多,唯一一個是他的上司兼好友,主編王則棟,當時還吃了一驚,左看右看道:“騙人的吧,你長得跟電影裏的許川一點兒不像啊。”

許平笑笑。他知道自己長得不帥,也沒戳破上司:“等你見了我弟就知道了。”

許平有一個弟弟,叫許正。

王則棟不滿起來:“早聽說你有個弟弟了,認識這麽久一次也沒見你帶出來過,藏得倒挺深啊。”

許平沒接這個茬,直接把話題轉到年初出版社的預算上了。

這幾個月許平每天中午12點半准時從辦公室出來,走三條街,過一座天橋,到市人民醫院去看望住院的父親。

他每天都匆匆地從這顆樹身邊經過,一次也沒有停下來過。

這一天,不知道爲什麽,他遠遠地看著這棵樹在陽光下散發著勃勃生機,就覺得一陣觸目驚心。

這樣繁盛的生命力像一拳打在他的臉上,讓他渾身上下都燒得荒。

許平找到街邊一個蹲著抽煙的青年民工兄弟,遞給他二十塊錢。

“幫我上去掰段樹枝下來。”

民工兄弟皺著眉頭看看許平又看看那棵樹,沒動。“抓住了要罰款的。”

許平扶了扶眼鏡。“再加二十。”

民工兄弟想了想,四十塊錢爬個樹,行。把煙丟在地上站起來問:“來幾枝?多了可要另算錢的。”

許平夾著一根開滿粉白小花的樹枝,拎著一袋子蘋果走進醫院。

許平爸爸那天看起來精神很好。許平把樹枝插在花瓶裏放在他的床頭,老爺子還對許平微笑來著。

跟面目平凡的許平相比,許爸爸即使老了也掩蓋不住輪廓的英俊。

老爺子當了一輩子演員,演的鐵打的配角。年輕的時候流行國字臉濃墨眉,講究肩寬體壯,正氣堂堂,他英俊得過了,怎麽看都有絲邪氣;等到流行帥氣個性的港台小生比如劉華郭富城陳冠希之流,老爺子又已經老了。

許平拉把椅子在他床邊坐下,給他削蘋果。

許爸爸一直注視著自己的大兒子。

老爺子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胳膊上的青筋都繃了出來。因爲咽喉癌症,不論吃東西還是說話都變得非常辛苦。即使虛弱成這樣,頭發還是每天梳得一絲不亂。

許平把蘋果切成小塊兒放在盤子裏,扶他坐起來。他拈了一片,很困難地嚼爛了咽下去,對許平笑著點點頭,意思是好吃。

許平從包裏抽出當天的報紙,輕輕問道:“爸,我給您念念報?”

老爺子點頭。

那一天是二零零六年五月十七號,是一個陽光明媚天下太平的日子。整張報紙都刊著無聊的新聞,全世界都好像在這一天遠離了天災人禍。柬埔寨國王又要來訪華了,下個月要在日本東京舉行各國首腦會晤,一位波蘭作家的作品第一次被翻譯成中文出版。

許爸爸靠在床上很安靜地聽著。

等許平把副刊都念完,嗓子已經開始痛了。他疊起報紙,又說了說工作上的事和弟弟的情況。他每天都到醫院待一個下午,短短24個小時又能發生多少事,所以很快就說完了。

父子兩個相對而坐,默默無語。

許平看了一圈,問他爸:“爸你喝不喝水?”

老爺子搖搖頭。許平自己嗓子快要冒煙,卻硬撐著坐著沒動。

許平沈默一陣,突然開口道:“我想,要不然明天我帶小正一起來看看您。”

許爸爸想了想,慢慢地搖搖頭。

老爺子的意思很明白,他不要小正來醫院。

許平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卻最終也沒能說出來。

“那我明天還是一個人來。” 許平看看表,站起身准備跟父親道別。

許爸爸提起右手做了一個寫字的動作。許平從包裏翻出紙筆給他。

老爺子握著筆顫顫地寫了一行字。

“別抛棄你弟弟。”

許平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奪眶而出。

“爸,瞧您說的。小正是我的弟弟,我怎麽可能放著他不管!”

老爺子想了想,又寫了一行字。

“他不懂。別告訴他。”

別告訴他。別告訴他什麽呢?

許平心頭驚痛茫然,卻不敢有分毫顯露在臉上。囫囵點頭道:“您放心吧。”

他輕輕問:“爸爸還有什麽要交代我辦的事沒有?”

老爺子搖搖頭,把紙筆塞回許平的手裏。他輕輕地拍了拍許平的右手,想要把手舉得高些,卻沒力氣。

許平握著他枯瘦的手輕輕按在自己的臉頰上。

兩個人的指骨一般形狀,一般大小,都是指節微凸,食指偏長。

許平想,這個人真是我爸爸,我們流著一樣的血,造物連我的手都創造得跟他一模一樣。

可這個人快要死了。

許平心中大恸,忍不住喊了一聲:“爸——”

許爸爸笑一笑,對許平調皮地眨眨眼睛。

他演了一輩子戲,說話早已經不需要靠語言。

他說:“行了,兒子,咱們明天見。”

上部:1983

第2章

一九八三年。

因爲班會拖堂的緣故,許平今天下課遲了。

他匆匆忙忙收拾書包從鐵路一小六年三班的教室衝出來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盧嘉。如果是平時,兩個人肯定少不了要撕扯一番,但是今天班主任李老師還站在走廊上,盧嘉只是重重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假裝什麽事兒也沒發生地走了。

盧嘉今天在班會上被老師批評了,說他遲到早退,上自習講話,還抄他人的作業。老師讓他站到講台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做檢查。

盧嘉下來的時候狠狠瞪了許平一眼,眼睛裏直射小飛刀,那意思很明白:你小子給我等著!

許平理都沒理他。

許平當時有些煩躁地想,這班會還要拖到幾點去,許正在家該等急了。

他一路小跑,經過路上的小人書攤看到那裏圍了一圈同校的同學,想起來今天是《隋唐英雄》第五本到貨的日子,可是他沒時間買什麽小人書了。

他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鑰匙打開家門,看到八歲的許正抱著腿縮在窗邊的椅子上。

許平滿頭大汗,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就對弟弟說:“行了,我們走吧。”

許正看一眼牆上挂的鍾,又看著他哥,癟著嘴道:“五點半了。”

許平擦掉額頭上的汗:“下課晚了,哥哥不是故意的。”

許正大聲地重複一遍:“五點半了!”

許平瞄一眼挂鍾,聳肩道:“嗯,遲到了三十分鍾。”

許正大叫:“五點要去玩沙子的!”

如果換了另外一個人,哪怕那個人是許平他爸,許平此時也要掀桌了。

可是許正不一樣。

許正,是一個有點特別的孩子。

許平壓抑著怒火耐心道:“五點半也可以去啊,走吧。”

許正抱著腿坐在那裏,仰著頭叫:“五點!不是五點半!”

許平想要吐血:“五點和五點半到底有什麽區別?!”玩沙子還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啊!

許正看著他哥哥:“哥哥說的,五點,玩沙子!”他敲敲自己的腦袋,“哥哥說的,我記得!”

許平生氣了,他知道弟弟有輕微的智力障礙,但是他從來沒覺得對方這麽不懂事,這麽煩人!“那我現在說五點半玩沙子,總可以了吧!你到底要不要去,不去我回房間寫作業了!”

許正和許平用目光在空中拉鋸。

許平毫不退縮。他已經十二歲了,早過了玩沙子的年紀,如果不是爲了這個白癡弟弟,他怎麽會每天什麽課外活動都不能參加,只因爲許正五點要去玩沙子!

許正低著頭,從椅子上跳下來,氣鼓鼓地從桌子下面拖出一個紅色的鐵桶,裏面放著一把小沙鏟和一個花皮球。

下午五點去玩沙子,是許正每天一定要去做的事,哥哥明明答應他的,還跟他拉過勾、按過拇指,他記得很清楚。

是哥哥不對!

許正越想越覺得委屈,把小紅桶在地上拖得“咣咣”亂響。

許平被氣得笑出來。

他還有理了!如果他不是我弟弟,如果我弟弟不是個白癡,我早就,早就……

許平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但是如果沒有弟弟的拖累,他的生活一定會比現在好一萬倍。他可以像其他小孩子一樣參加課外活動,可以放了學去看小人書,可以毫無顧忌地參加每年的春遊和秋遊,最重要的是,可以不用忍受同學在背後對他的指指點點。

“許平是白癡的哥哥。”

每當聽到這句話,許平就像被迎面扇了一個耳光,渾身都被羞恥燒得熱辣辣地痛起來。

許正還在慢吞吞拖著鐵桶跨過門檻,許平已經頭也不回地轉身下樓了。

鐵桶的分量不輕,許正提不了多久就覺得吃力。平日裏許平總是皺著眉頭主動幫他拎的,這一天許平從眼角余稍裏看到弟弟哼哧哼哧挪步的遲鈍樣子,覺得一股子邪火從胸腔裏往外竄,忍不住轉頭罵:“幹什麽呢!這麽慢!你還去不去了?!”

許正低著頭沒說話。

如果此時許正能像一個正常的八歲小孩一樣對許平撒撒嬌,埋怨一下桶太重走不動之類的,許平大概就忍不住軟化了。

可是許正不,他不會撒嬌,即使會他也不幹——他也在生哥哥的氣,一點兒也沒比他哥氣得少。他拎著鐵桶從樓梯上一路“哐當”“哐當”地磕下來,整個樓道裏都回蕩著他弄出來的噪音。

許平看著弟弟跟他賭氣的樣子,火氣更旺,冷笑一聲擡腿自顧自地走了。

兄弟倆一前一後地來到大院空地的沙坑處,以前這裏總是聚集著一群孩子玩騎馬打仗、丟沙包什麽的,最近旁邊的情報研究所搬遷了,舊樓還沒來得及拆,附近小孩子就轉移陣地去那邊玩兒。

許平把軍綠色的斜跨書包從肩膀上脫下來,一屁股在樹蔭下坐下。

雖然已經進入九月,秋老虎還是十分凶猛,地面被太陽曬得燙乎乎的,許平扭了好多下才煩躁地找到個不太難受的姿勢。 他從書包裏掏出作文本,今天老師布置的功課是一篇六百字的命題作文,題目是“可愛的____”,空格處可以填人或小動物,比如“弟弟、妹妹,小貓、小狗”之類。

真是什麽煩人來什麽!許平握著鉛筆差點兒在本子上戳一個洞。

許正這時才拎著鐵桶拖著兩條腿從他面前慢慢走過,膝蓋處不知道什麽時候被碰青了老大一塊,紫裏泛著血絲,襯得他的皮膚慘白慘白的。他穿著紅色的背心,洗到掉色的藍短褲,灰色的男涼鞋,剃著短短的青皮寸頭。

許平把頭低下去,假裝什麽也沒看到地專心鑽研他的作業。

媽媽早早去世,爸爸在文工團有演出任務常常不在家,唯一的弟弟嘛……

許平在心裏狠狠地對“可愛的弟弟”這個題目打了一個巨大的鮮紅的叉。

還是寫貓狗吧,許平喪氣地想。

其實許平家裏從來沒養過任何寵物。

許平曾經撿到過一窩剛出生不久的小貓,不知道爲什麽被母貓遺棄了,縮在一個廢紙箱裏,餓得快要死了。他把它們帶回家,餵它們泡軟的稀飯,小貓卻不肯吃,一直虛弱地叫著。許平把它們每一只抱在懷裏撫摸,心裏軟得好像能泛出水來。可是這三只小貓,當天晚上就被下班回家的爸爸毫不留情地送走了,許平哀求了好久都沒有用。

“你怎麽做哥哥的,你弟弟對貓毛過敏你不知道嗎?!”

許平後來還背著人沒用地偷偷哭過一場鼻子。

不管什麽時候,白癡的弟弟總是家裏最重要的,做什麽事情之前都不能忘了,自己是“許正的哥哥”。

許正學著卷煙的大人把鉛筆別在耳朵上百無聊賴地想,那些貓後來怎麽樣了?大概被爸爸丟在路邊,第二天就餓死了吧。

可是這樣的事兒是不能寫在作文裏的。雖然沒有人明白地教導過他,但是許正就是知道,那些醜惡的、痛苦的事,哪怕是真的,也不能寫下來。

媽媽死了。

爸爸丟掉了小貓。

我討厭弟弟。

誰願意看?如果被爸爸知道,搞不好還要被用皮帶狠狠抽一頓。

老師說,學習要天天向上,做人要積極向上。

就像他買的《作文大王》裏面收錄的小學生作文,十篇裏有九篇都是以“今天陽光明媚,天空萬裏無雲”開頭,好像一年到頭就沒個打雷下雨的時候似的。

許平把鉛筆從左耳轉到右耳,又從右耳轉到左耳,作文簿上還是空白一片。

他微微側首拿眼睛去撇弟弟。

許正正在專心致志地玩沙子。他把沙子鏟到桶裏,壓實了,然後倒扣在地上,抽掉鐵桶,只留下一個圓柱形的沙墩。

老實說,許平一直不明白這麽做有什麽趣味,但是許正可以幾十分鍾,甚至幾個小時不停地重複著這個過程,直到把沙子都用罄。

許平抽抽嘴角,又扭回頭去神遊天外。

班會上盧嘉那小子瞪我了,他小子一向小氣記仇,上次因爲他弟弟盧溪,自己和他的梁子還沒撕撸幹淨,這次大概又要再添一筆,仇上加仇。許平揉著鼻子想。

和自己住同一個大院,念同一所小學的盧嘉也有一個弟弟,比許正小一歲,在鐵道一小上二年級。長得小眼睛塌鼻子的,卻聰明伶俐得不行,見人就笑,嘴巴跟塗了蜜似的,叔叔好阿姨好大爺好奶奶好,院子裏哪個小孩兒過年收壓歲錢也沒他收得多。

許正倒好,白長了一張可愛面孔,腦子裏卻是豆腐渣,見了人就躲,要不然就跟木樁子似的杵著,推他也不肯說話。除了會跟自己鬧,就是見了爸爸也像個鋸嘴的葫蘆。

許平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一眼許正。

許正毫無所覺地蹲在沙坑裏往桶裏鏟沙子,他的側臉長得很像許川,輪廓分明,鼻子高挺,只是不像爸爸的眼角斜飛、氣勢淩厲,而是大大的、圓潤的,專注地看著你的時候,像一條傻傻的忠心的小狗。

許平打了個哆嗦,默默扭過頭去,撫平身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

一直坑害拖累著自己的白癡怎麽可能會像小狗一樣可愛?!

瞎眼了!

許平在內心默默咆哮著,然後用力地把腦海中冒出來的“可愛的弟弟”這個題目踩成碎渣。

怎麽也想不出作文題目,許平索性拿出小刀來削鉛筆。

他的鐵皮鉛筆盒裏有五只中華牌鉛筆,紅色的筆身,頂端帶一塊粉紅色橡皮,色的那面印著“中國•上海 中華牌”,然後是一個小小的金色華表標志。

許平把它們按照從高到低的順序排在地上,像修剪花枝的園丁一樣依次刨去木屑。

他的手指長而有力,指尖微微上翹,不管是什麽樣的手工都很在行,連削鉛筆這樣無趣的動作也可以做得又快又美。

班主任李老師曾經對他說:“許平一定很會照顧人。”

許平皺著眉想了很久,不知道老師從哪裏得來的結論,最後的解釋是,老師大概被他平淡無奇的臉給騙了。

其實他頂沒耐心,脾氣也爆,而且最討厭照顧別人。

許平把鉛筆屑撣到地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不知道《隋唐英雄》第五本賣光沒有。

上次看到程咬金在夢中學會了三板斧,叫什麽劈腦袋、鬼剔牙和掏耳朵,威力無比,一招就砍死將軍羅芳,搶走了靠山王進貢的財寶,被官府請出他的表兄秦瓊來收拾他,也不知後面怎麽樣了。

許平一邊轉著脖子一邊心裏癢癢。

班上跟他一起迷這套小人書的還有不少人。故事編得新奇有趣不說,圖畫得特別美,打鬥的時候一招一式都精彩紛呈,在一衆小人書裏算是風格頂獨特的,把一衆男孩子迷得神魂顛倒,隔三差五地就到小人書攤上去問新書到了沒有。

許平一想起來就有些抓耳撓腮地坐不住。

反正現在也寫不出作文,不如趁天色還亮,去小人書攤上看看。

他看了看沙坑裏的許正。

許正今天的沙墩才壘了三分之一,按照這小子用鐵漿澆灌的腦子,不跟這些沙子死磕到底不算完。

許平看著地上這些跟痦子似的一排沙墩就覺得煩。

他理解不了許正的世界。

許正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七點半許平送他去特殊學校,四點半由老師送回家,五點跟許平去玩沙子,堆滿整整齊齊的三十個沙墩,七點回家吃晚飯,晚飯以後洗澡,九點鍾准時上床,然後眼一閉一睜,又一天開始了,跟前一日一模一樣。

這樣的生活有什麽意思。

許平覺得喘不過氣來,老是想要逃跑,可是每次到了放學的時候他還是會乖乖地回家帶弟弟出來玩。

討厭!

他一方面厭惡著智力低下的弟弟,一方面又唾棄著婆婆媽媽的自己。

可是許正就像是粘牙糖,怎麽甩也甩不脫。

許正跟誰都不親,連爸爸也說不上幾句話,他只會抓著許平,緊緊地抓著許平。

“餵。”

無人答話。

“小正!”

許平等了好久,才看見弟弟慢慢地扭過頭看了他一眼,又回去鏟他的沙子。

“別玩了,我帶你去看小人書。”

許正背對著他手下動作不停。

“你聽見我說話沒有?!”

許正不理他。

許平一腳踢翻了一個沙墩。“你怎麽搞的?聽不見我講話啊?!”

許正慢慢地轉過頭來,先看了一眼散成一地的沙子,呆了呆,才擡眼看許平。

“我要去看小人書,你去不去?”

許正轉回頭去,加快動作往桶裏鏟沙子,鏟子磕在鐵桶邊緣,發出沈悶的“铛”的聲響。

許平心想,這是還在跟我生氣呢。

他也懶得理,收拾好自己的書包,往肩上一挎。

“你不去的話就在這兒待著玩沙子,我過一會兒就回來接你。”頓一頓又加一句,“別跟著不認識的人亂跑啊。我回來給你帶根冰棍兒。”

許正沒說話。

“聽到沒有?”許平重重拍在弟弟的肩膀上。

許正把肩膀往外一扭。

“聽見了!”氣鼓鼓地大吼著。

許平顧不上計較這些,他的心已經飛到《隋唐英雄》上去了。

他摸摸書包裏的錢。爸爸這次去外地給他留下兩塊錢來著,五分錢一根冰棍兒,三毛五買本小人書,還剩下,還剩下……

許平一邊扳著指頭算賬,一邊美滋滋地一蹦一跳著走了。

第3章

從鐵道一小的操場西面翻牆出來,穿過一條小巷,經過婦聯的大院,就是新民路。

二十幾年後這條街被拓寬了不止一倍,兩邊的白楊樹砍了,中間修了一條窄窄的綠化帶,婦聯大院拆遷後賣給日本人建高級百貨大樓,裏面Prada,LV和Marc Jacobs爭奇鬥豔,以許平後來當編輯的那點兒微薄工資,一個月連條褲腿都買不起。

可是一九八三年的新民路,不過是這座城市裏一條普普通通的街道,白楊樹高大筆挺,天空淡藍清,路上基本看不見汽車,往來的自行車交織如梭,清脆的車鈴聲響了一路。街道兩旁零星地開著幾家小飯館和國營的商店,還有各種個體戶的小攤販,賣冰棍的、賣茶葉蛋的、支著架子擺上縫紉機給人做衣服的,挂著篷子挑著一串花花綠綠的封面賣小人書的。

十二歲的許平從家裏一路跑來,脖子上的紅領巾都被風吹得歪到肩上去了。他擠開人群,還沒來得及開口問《隋唐英雄》到了沒有,就聽見身邊有人扯著嗓子喊:“哎哎,你推什麽你?”

扭頭一看,旁邊挨自己站著的又又壯的小子不正是自己的同班同學何志嘛!

“嘿!大志,你也在啊?!”

“許平!”

兩個人索性也不往攤子前面鑽了,何志勾著許平的脖子退到外面說話。

“你小子今天怎麽到這兒來了?平時放學溜得比兔子還快!”

“別提了!我捉空兒溜出來的,等會兒還得緊回去呢。”

何志拿眼睛打量他。

許平沒注意,繼續問:“《隋唐英雄》第五本到了嗎?”

何志得意洋洋地揮了揮手中的小人書:“我剛剛買了。”停一停又補充一句,“最後一本。”

許平大驚:“不會吧!我不信!”說著就丟下他急匆匆地往人群裏鑽,半晌才垂頭喪氣地出來。

“真沒了。”

何志笑。“真沒了。”

許平氣不打一處來:“都是你小子搶了我的書!”

何志聳聳肩:“誰讓你來這麽晚。”

許平氣急敗壞:“能怪我嘛!要不是我——”

戛然而止。

“要不是你什麽?”

“沒什麽。”許平喪氣地回答。

“不跟你說了,我還要回家練二胡呢。”

何志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悠然地:“哎,平子,別急呀,跟哥哥說說,你那沙子好玩嘛?”

許平愣了一下,然後跟點了炮仗似的暴跳起來:“媽的你怎麽知道?!”

爆粗口了。

何志也一愣:“哎,還是真的呀?!”抓抓腦袋,“真沒看出來……”

許平臉都憋紅了。

以前也有同學問自己爲什麽總是不參加課外活動,他一開始總拿家裏有事兒來推脫,後來幹脆撒謊說爸爸給他請了個老師教他拉二胡,每天得回家練習,現在謊言被當面戳破,許平惱羞成怒,不顧何志的個子比他高半個頭,跳起來抓著對方上衣罵:“誰跟你說的?!是不是盧嘉那個王八蛋?!我跟他沒完!”

何志把他的手從自己衣服上掰下來:“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啊。我警告你,再抓我衣服我可跟你急了啊!”

這算是承認了。

許平抱著腦袋一屁股在路沿上坐下。

“不就是陪弟弟玩沙子嘛!多大點兒事兒值得你這麽生氣。”何志哈哈笑著陪他在路邊蹲下,“誰家裏沒個兄弟姐妹的……”

“去去去。”許平把頭一撇,轉過身繼續生悶氣。

“我說你怎麽每到六一兒童節班裏要表演節目的時候就肚子疼,虧我媽開完家長會回家把你誇得跟朵花兒似的,說你人長得斯文,作文寫得好,還會拉二胡,感情我這麽多年都白挨罵了,你還跟這兒生氣呢,我冤不冤啊?!”

“活該!”

“哎!你這樣兒可沒意思了啊!我還沒怪你不夠朋友呢!”

許平也不跟他啰嗦了,直接上去搶小人書。

“哎哎,幹什麽你?!小心撕破了……餵!”

許平坐在路沿上慢慢翻著新出的《隋唐英雄》第五冊,何志突然問:“你跟盧嘉怎麽回事兒?”

許平眼也不擡,冷笑道:“看不順眼呗,怎麽回事兒。”

“看不順眼也得有個原因吧?我覺得盧嘉人還行啊。”

許平沒吱聲。

“盧嘉說你打了他弟弟。”

“嗯,打了。”許平翻過一頁,看得津津有味。

何志轉過頭看看許平。“他弟弟好像才二年級吧。”

“嗯,二年一班的盧溪,嘴巴特甜,特討人喜歡,過年點壓歲錢的票子點得手都發軟。”

何志沒說話,臉上的表情卻明明白白地說,二年級你也下得去手,真啊!

許平眼睛盯著書頁,心裏卻想,媽的我手太軟了,當時怎麽沒打死他!

許平見過盧溪背著人往許正身上扔泥巴,許正人傻,半天反應不過來,盧溪就捂著肚子樂,樂完了還把人推到地上罵:“白癡!”

許平那時正站在著燈的二樓露台上,那句“白癡”像刀子一樣,戳得他渾身冒血。

許平懶得跟何志解釋,他也沒法兒解釋,何志是家裏的老幺,是理所當然受保護的那個。

許平把小人書往自己書包裏一塞,拍拍屁股站起來。“行了,我得緊回家了。”

何志一把拉住他。“我的書!”

“表現不好沒收了。”

“什麽表現不好!我還一頁都沒看呢!”何志噴火。

許平想起給許正帶冰棍兒的承諾,走到後座木箱包了棉衣做成簡易冰櫃的自行車前。

“明天就還你。”

何志想了想,也不啰嗦:“那行,你請我吃冰棍。”

許平不理他。“自己買去。”

“我哪來的錢,買書全花光了。”說著把褲兜內襯拉出來,真是空空如也。

許平一邊從書包裏找票子,一邊說:“叫你姐給啊。”

何志苦著張臉。“我姐剛工作,一個月工資就三十塊,自己還不夠花呢,跟她要錢,得有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勇氣啊。”

許平遞出去一張一元的票子,說:“來兩根奶油的。”

何志睜大眼睛。“嘿,平子,你真有錢!”

“我爸到青海慰問演出去了,不在家才留給我的。”許平接過找回的票子和兩根用綠紙包住的冰棍。

何志看著眼珠都不動了。“真好,我爸就從來不給我零花錢……”像條可憐兮兮不敢上前的狗。

許平好氣又好笑。“行了,算我怕了你。你喜歡什麽口味?”

“奶油!”何志跳起來歡呼。

許平遞過去五分錢。“大爺,一定給他根巧克力的。”

何志哈哈笑:“行啊,巧克力我更喜歡。”

許平心想,上當!這小子在這兒挖個坑等著我呢。

第4章

一對夫婦一個娃,少生優育爲四化!

許平咬著冰棍從街頭寫著巨大體標語的廣告牌前走過,滿嘴的涼氣凍得他腦門發疼。

天色慢慢暗淡下來,不再是清澄的藍色,而像是天際盡頭燒了一把火,連雲層都染成了溫暖的橘色。

下班的人們騎著自行車匆匆往家裏,偶爾碰到了熟人就在車子上遙遙地打一聲招呼,寒暄幾句,然後交錯離去。藍白色的4路電車挂著青年先進號的牌子,噗的一聲在路邊站台停下,車上的女乘票員從窗口探出頭來,大聲地報著前方站名,不多時就滿載著乘客,嗤一聲關閉了車門,緩緩地向前方駛去。

許平把吃剩下的棍子丟進路邊飯館門口的垃圾簍,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空氣裏飄散著炒菜的香味,一層層像有魔法似的鑽進他的鼻孔。

許平仿佛能聽見自己肚子咕咕的叫聲。

許正的沙子也該玩得差不多了,他想,再不回去給他的冰棍兒也要化了。

他舉著奶油冰棍一路小跑著進院子,迎面撞上了爸爸文工團的同事張叔叔,戴著邊方框眼鏡,穿著白色的確良短袖襯衫,胸口的口袋裏別著一支鋼筆,正在車棚裏停自行車。

“張叔叔好。”

“許平啊,這麽晚才回來,跑哪兒去了?”

許平舉了舉手中的冰棍:“給我弟買雪糕去了。”

張叔叔也沒多問,直接拎起車筐裏的色公文包跟他說:“等一下帶許正過來吃飯啊,今天你阿姨燒豆腐。”

“哎。”許平應了一聲,一溜煙跑了。

太陽已經從地平線上落下去,只留下漫天的余輝。

許平站在空蕩蕩的沙坑旁,茫然四顧。

空地上一個人也沒有。

遠遠地傳來旁邊住宅樓裏廚房炒菜的聲音和電視機的聲響。熟悉的音樂聲之後,七點整的新聞聯播快要開始了。

“小——正——”

許平的聲音一圈圈回蕩出去,像在水面上投下一顆石子,然後慢慢地歸于沈寂。

冰棍在他的手上融化了,順著棍子流到他的手上,黏黏的。

沙坑裏碼著整整齊齊的三十個沙墩,旁邊還倒扣著許正的小紅桶。

許平丟掉冰棍,走過去把鐵桶扶正。

裏面掉出半張寫作文用的格子稿紙,許平在昏暗的天光下看到上面歪七扭八的幾個字:

許平,到情報研究所來!

白癡,早告訴他不要跟人亂跑的!

許平一邊在心裏暗罵著,一邊向廢棄的情報研究所跑去。

煩死了!什麽都不懂,淨會給人找麻煩!

許平煩躁地想,卻禁不住加快腳步。

膠底的布鞋在沙地上發出啪啪的聲音。

在心底的某處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說,誰讓你把弟弟一個人丟下來去看小人書的。

許平一個不小心在地上滑倒,書包橫飛了出去,手掌蹭在地面,被細小的沙粒劃出血絲。

啧!疼死了!

許平兩手撐地龇牙咧嘴地站起來。

關我什麽事!明明叮囑過他的,他自己也說聽到了。

可是……

這麽笨,誰來都跟著走,怎麽不被人拐走賣掉算了!

心裏面的那個聲音慢慢地弱下去,再也聽不到了。

天色越來越,擡起頭可以看到深藍的天幕上一輪彎月和幾顆小小的星。

張叔叔等不到自己帶著許正去吃飯,該著急出來找人了。

這樣想著,許平連書包也顧不上撿,就跳起來急急忙忙地向著不遠處破敗的紅磚樓奔去。

情報研究所研究的是什麽情報,許平到了三十歲都沒弄明白。

他的小夥伴們曾經多次對這個連門牌都不挂的神秘小樓進行口沫橫飛的爭辯,最後的結論反複地在進攻台灣和打倒美帝之間搖擺。

在那個年代,每一個男孩子都有一頂軍綠色的五角星帽子,紅旗在手,連血仿佛都是滾燙的。

許平雖然不缺一腔滾燙的熱血,但是他每天都要照顧拖油瓶似的弟弟,他缺的是跟小夥伴們一起玩耍打鬧手把紅旗展望明天的時間。

他走進情報所的大樓,看到一旁花壇裏的月季因爲缺乏照料已經旱死了,只留下枯黃的枝幹筆挺挺地矗著。

地上到處都是碎玻璃渣,擡眼望去,每一扇窗戶都被砸破一個大洞,在晚風裏發出鬼泣一般的哀鳴。

某個房間裏傳來許正嗚嗚的叫喊,然後是一群男孩子嘻嘻哈哈的說話聲。

“餵,快點拍,這傻子老是動,我都快按不住了。”

“你急什麽!我從我爸那裏偷出來的海鷗相機,弄壞了他能扒了我的皮!”

“那你快點兒。”

許平追著聲音快步走過去。

“行了,擺姿勢吧。”

“你拍得威武點兒啊。”停一下又加一句,“要跟《隋唐英雄》裏面一樣的。”

“知道了,你別光動嘴。”

油漆斑駁的綠色木門半掩著,透過縫隙許平看到許正全身上下好好地被盧嘉從背後抓著,背著光,看不清表情。

這幫王八蛋要幹嘛呢?許平想,找我來看他們給許正拍照?

許平覺得自己有點兒糊塗。

他想開口喊人。

小正,哥哥來了。

讓你再跟人亂跑!

小正,跟我回家吃飯了!

從他看不見的角落,一個男孩子跳起來飛出一腳,重重踹在了許正的臉上。

時間好像靜止了一樣。

他看到弟弟小小的身體像斷線的風筝一樣飛了出去,穿著紅色的背心和淡藍的短褲,手腳都白白軟軟的,像一團雪。

許正是世界上最麻煩最討厭的弟弟。

許正重重地摔到地上。

他害自己不能參加課外活動,對老師和同學撒謊,攪黃了一年又一年的春遊。

許正動了一下,似乎想要爬起來,但是沒有成功。

“餵,剛才我的動作怎麽樣?是不是很像李元霸?就是差著兩個大椎。”

從小就只會纏著自己,吃飯要人餵,睡覺要人陪,洗澡還要人拿著毛巾給他擦背。

許正又動了一下,兩只手肘撐在地面,艱難地想要爬起來,很快又躺了回去。

“你給我拍下來沒有?”

“應該拍下來了吧。”

明明已經八歲了,智力卻低得要死,學什麽都不會,上小學不到半年就被老師送回家——“這樣的孩子我們教不了。”然後大家都知道了,老師、同學,在一個學校裏消息傳得比風還快!“哎,你聽說沒有?許平的弟弟是個白癡。”

許正這次終于坐起來了,臉上腫了一大片,還留著鞋底的汙泥。

“應該是什麽意思?”

“你踹得那麽快,誰知道當時有沒有抓准。”

“那我們再來一次?這次你可得好好拍啊!”

“知道了。”

爲了自己遲到這點小事就發脾氣的白癡,碰到了真正被別人推搡欺負的時候,只會呆呆地傻站著。明明身上疼得要死,爲什麽不哭,爲什麽不哭?!

許正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他的小腿被劃破了一個口子,血汩汩地流下來。他側著臉向窗外傾聽了一會兒,然後突然說:“七點了,我要回家。”

盧嘉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趙博你幫我把他抓好。”

“我的照片……”

“這次該我拍了。”

許正是世界上最麻煩、最討厭的弟弟。

許平一邊紅著眼咬牙切齒地想著,一邊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根斷掉的桌腿。

第5章

我哪裏也不去,如果我要死,我就死在這裏。

——拳王阿裏

乓!

“起來!”

“你剛剛不是很英勇地要打死我嗎?才打了兩下就變軟蛋了?!”

“趙博,你把這孬種給我拉起來!”

“你以爲你拿根棍子我就怕你了?我呸!”

“啞巴了?!不會說話了?!你不是能說會道嘛?!跟班主任打小報告,說我遲到早退、抄別人作業的不就是你嘛?!你再說啊!再說啊!”

“我弟弟是不是你打的?”

“不說話?趙博,劉萬,你們倆把他給我扶好了!”

“他才小學二年級,比你小五歲!你倒是會撿軟柿子捏!你不是能打嗎?行,我陪你!”

“就這點兒能耐還敢去動我弟弟!把他打壞了,你賠得起嗎?!拿你的白癡弟弟來陪?!”

“趙博,給我找塊磚來。”

“行了,盧嘉,教訓一頓差不多就算了,他都被你打成這樣兒了。”

“差不多?他打我弟弟的時候怎麽沒想著差不多!”

“再打下去小心出人命。”

“得了吧你。我頭上被他拿冷棍敲的地方還在流血呢!”

“……你看著點兒。”

“打死才幹淨呢!他媽就是個半傻子,他爸以前成分不好才和他媽結的婚,結果生下來的許正也是個傻子!”

“真的呀?”

“我媽說的,她們單位的人都知道!白癡就是遺傳的!以後許平要是結婚,生下來的兒子也跟他弟弟一樣,全都是傻子!”

“許平怎麽看上去挺正常的?”

“我哪兒知道!他媽傻是傻,人長得倒挺好看,他爸也精神,就許平長得跟誰都不像。”

“不會是撿來的吧?”

“沒准兒!知道自己要生個白癡孩子,先撿一個正常的當哥哥來照顧弟弟。你沒看許平每天風雨不改地陪他弟玩沙子,比童養媳還會伺候人呢!”

“哈哈哈……”

“行了,走人了。看著這兄弟倆就討厭!屎一樣的哥哥,屎一樣的弟弟!”

許平靜靜地躺在地上。

頭上的血慢慢地從頭皮的縫隙裏流下來,還沒等流到地上,就已經開始幹涸。

天色已經完全了,星星像被點亮的街燈,一盞一盞在深藍的夜空散發著微弱的銀色的光。

夏末初秋的草叢裏還有這一年最後的蟲鳴盛宴,再過不久,等到城市第一場霜降來臨,它們就會無聲地逐漸死去,寂寞地回歸泥土的懷抱。

許平一動也不動。

他已經記不清上次這樣大咧咧躺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是什麽時候了,是四歲,還是三歲?

年幼時的記憶已經變得非常模糊,慢慢地連去世的媽媽的臉都看不清了。

家裏只剩下爸爸、許正和自己。

越長大,就越是被看不見的東西所拘束,就像是長在盒子裏,一年又一年,連身體都變成了正方型。

不能躺在地上打滾,不能用手抓東西吃,不能撒嬌耍賴怕疼。

爸爸對自己很好,可是那種好和他對許正的好是不一樣的。

那種毫不掩飾的,從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慈愛,連旁觀的許平都覺得吃驚嫉妒。

不管自己多麽努力,考了100分,作文拿獎受表揚,當了星期一全校的升旗手,爸爸都是“嗯”一聲表示知道了,頂多加一句“繼續保持”。可是許正哪怕是學會了系鞋帶這樣的小事,爸爸都會興奮地抱著他歡呼親吻,恨不得打開大門對著全世界喊:我兒子會系鞋帶了!

覺得不公平的自己曾經故意考試交白卷來贏得爸爸的注意,到最後得到的不過是一句話——“許平,你長大了。”

在爸爸背轉身的那一刻,許平抓著挂著鮮紅鴨蛋的空白考卷,被羞恥哀怨惱怒等等加在一起深深擊潰,失聲地抽泣起來。

沒有一句安慰,爸爸背對著他沈聲喝道:“像什麽樣子?!別忘了,你是哥哥!”

許平輕輕地動了動手腳。

全身上下傳來一陣刺痛,好像被拆散架的椅子,動一下就咯吱咯吱地亂響。

他忍不住輕呼一聲。

從角落裏慢慢地爬起一個小小的身影,有些蹒跚地走到自己面前。

“七點了,吃飯了。”

許平沒有說話。

許正停了停,又重複一遍:“哥哥,七點了,吃飯了!”

“你自己回去吃飯吧。”

許正好像沒聽見似的大聲說:“哥哥,吃飯!”

許平一動不動地躺著。

許正又喊了一遍,伸出手去拉他。

許平狠狠推開許正,大吼道:“我叫你一個人去吃飯,你沒聽見嗎?!”

許正被推得坐倒在地,呆呆地看著許平。

周圍一下子變得很靜,銀色的月光從破碎的窗戶灑入廢棄的房間,不知哪裏的草叢傳來奇怪的“咕啾”“ 咕啾”的蟲鳴。

許平忍著疼撐起身子,慢慢地扶著牆站起來。

他很輕很輕地咕哝一句,仿佛自嘲一般:“哈,我怎麽忘了,你是個白癡!白癡怎麽會認路?!”

許正睜著圓圓的眼睛,專注地看著哥哥。

他腿上凝固的傷口剛剛又被撞開了,流出了很淡很淡的血。

他一聲不吭地爬起來,跟在哥哥身後走了出去。

推開綠色油漆木門,穿過兩邊牆壁底部被刷成灰藍色的走廊,扶著剝裂的木扶手一步步地慢慢挪下水泥樓梯,一階,兩階,三階……

許平不需要回頭,也知道弟弟默默地跟在自己身後。

從一盞路燈到另一盞路燈,兩人的影子在地上被拉長,縮短,時而相交,時而分離。

遠遠的,可以看到文工團住戶樓上的點點燈火。

許平立定腳跟,很疲倦地對許正說:“行了,到這兒你就認識路了。自己回家去。”

“哥哥,吃飯。”

“你回家去就有飯吃了。”

“哥哥,吃飯。”

“要我說多少遍你才明白?!餓了你一個人回去!一個人滾回去吃他媽的飯!”許平大吼著。

許正沈默了一下,然後再次開口:“哥哥,七點了……”

這一次沒等他說完,許平就狠狠打斷了他。

“我不是你哥哥!”

許正呆了呆,仿佛不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哥哥……”

“別叫我哥哥!”許平咬牙切齒地大吼,“我是正常人!我沒有你這種白癡弟弟!”

許正呆呆地站著。

“你怎麽可能明白!你每天就是吃飯睡覺玩沙子,你根本就是個怪物!怪物!什麽都不懂的怪物!你知道什麽叫活著?!你知道什麽叫疼?!”

許平衝上去連著扇了許正幾個耳光。許正擡起一只胳膊擋在眼前。

“別人打你的時候你爲什麽不反抗?!你反抗啊!打回來啊!來打死我啊!”

“哥……”

“不要叫我哥!我恨你!我恨你!”

一邊狂暴地對弟弟拳打腳踢,一邊又仿佛傷心已極地洶湧流淚,很快就在弟弟的臉上留下五個鮮紅的手指印,加上之前被踢腫的半邊臉,顯得愈發猙獰。

“你哭啊,爲什麽不哭?你爲什麽從來都不流眼淚?媽媽死了你也不傷心,你是不是人?!你有沒有心?!”

“都是你的錯,全都是你的錯,如果沒有你,如果沒有你……”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許正被打得太痛,順手推了許平一把,許平一只腳絆在石頭上,向後重重栽去。

頭上的傷口被碰得開裂,血順著他的腦門直直地往下淌。

許平和許正都呆住了。

許正走上前一步,輕輕叫了一聲:“哥哥。”

許平的頭很暈,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他輕輕推開弟弟的手,血和淚水在面頰上混在一起。

“你去死好了。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第6章

Run Forest! Run!

——阿甘正傳

許平人生中第一件玩具,是一個淺黃色紙殼的萬花筒。

把一只眼睛對准目孔,另一端朝向太陽慢慢旋轉,深藍色的花會隨之不斷地變幻形狀。

也許你喜歡這種組合而討厭那種組合,只要你耐心地慢慢尋找,總有一樣會恰恰好合你的心意。

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喜歡的花不會停在那裏等你。每一次拿起放下,花朵的位置都會調皮地躲藏起來,所以每一次,你都可以重溫那種慢慢尋找的隱秘樂趣。

就是這樣一個看似複雜的玩具,拆開來不過是筒殼、鏡片和一張花紙。

年幼的許平曾經極度失望。他以爲自己會在裏面找到無數張花紙,而他只需要挑出最喜歡的那一張,妥善地保存下來,從此不必再爲尋找而煩惱。

萬花筒的鏡片在拆卸的時候被不小心打碎了,即使努力地拼裝起來,也看不到那些美麗的花了。

許平傷心了一陣,慢慢地把萬花筒丟到了腦後。

後來又發生了許多許多事。弟弟出生,媽媽去世,他開始上小學了,弟弟也開始上小學了,弟弟被退學了,爸爸差點兒跟李阿姨再婚卻突然什麽也不再提起……

許平以爲自己再也不會想起這個萬花筒,這一天深夜,他被張叔叔抱著送進醫院,他發著高燒,看到地板上藍色的馬賽克地磚在白日燈光下旋轉。

“萬……萬花筒……”

“什麽?!”張叔叔急得滿頭大汗,“許平,就快好了,你是小男子漢,堅持一下,馬上就有醫生阿姨給你處理傷口,忍一忍,馬上就好。”

他摟著張叔叔的脖子昏沈沈地說:“我想要萬花筒……”

“好好好,等你病好了,叔叔給你買萬花筒!”張叔叔抱著他慌亂地找急診室,“許平,你是個好孩子,你很勇敢,我們已經到醫院了,你再堅持一下。”

許平很高興,是真的高興。

已經好久沒有人這樣不問緣故地滿足他的心願了,已經好久沒有人對他說,許平,你很勇敢,你是爸爸的好孩子。

他緊緊地摟著這個人的脖子,又高大,又溫暖,他突然覺得可以放下心來,不用再害怕,沒有人能夠傷害自己了。

他把頭輕輕枕在這個人的肩膀上。

地板的圖案在不停地變幻著形狀,好像無數朵逐漸綻放的藍色小花。

他什麽也想不起來了,仿佛又變成小小的孩子,爸爸在客廳收聽廣播,媽媽在廚房蒸香香軟軟的白饅頭,他趴在窗台前的椅子上,對著太陽慢慢轉動著心愛的玩具。

許平閉著眼睛像小貓一樣輕輕喊了一聲:“爸……”

回答他的是輕拍在他後背的一只大手。

許平腦袋上的傷口被縫了七針,半邊頭發被剃掉了,做了CT,檢查出頭骨沒事,爲防萬一還是打了一支破傷風針。

裹紗布的時候,許平早已經撐不住睡著了。

他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全都是些破碎的片段,沒等睜開眼睛就忘得一幹二淨。

醒來的時候看見張叔叔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打盹,頭一點一點的,眼鏡都滑到鼻尖上去了,白襯衫皺成一團。

天已經朦朦亮了,窗外還有一些青色的晨霧沒有散去。

許平睜著眼睛在床上躺了很久。

他的頭一抽一抽地疼,腦子像缺了零件的機器怎樣都不肯動。

他慢慢地從床上坐起來,搖了搖張叔叔的胳膊。

“我怎麽到這兒來了?”

張瑾民也醒了,他揉著發僵的脖子說:“你忘啦,昨天我抱著你來縫針。”

許平這時候已經重新把他的殼背了起來,不再是昨夜那個吵著要玩具的小孩子了。

他特別有禮貌地說:“謝謝張叔叔。”

張瑾民愣了一下,然後摸了摸許平留著頭發的半邊腦袋,說:“小孩子別學這麽老成!”

許平遲了五秒才反應過來。

小孩子在說我呢?他想,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許平問:“我弟弟呢?”

張瑾民愣了愣,然後很誠實地回答:“我沒見到,不過我臨走時托你阿姨去找了,他一個小孩子跑不了多遠,這會兒應該早就找到了在我家睡覺呢。”

許平一向很尊敬他的張叔叔,一方面他確實是個好人,不然爸爸也不會在出差時把自己和許正托付給他;另一方面他是個難得的誠實的人,很多好人同時也是撒謊的高手,可是張叔叔不,他對只是小學生的許平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誠的,把他當成智能健全的大人平等地對話,光爲這一點許平就感激他。

許平慢慢地把心放了下來。

他了解許正,那是個最不喜歡亂跑的傻子。 沒什麽好擔心的。

他掀開被子下床。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許平包著一腦袋白色繃帶,像個從戰場退下來的傷兵,默默地跟在張叔叔的屁股後面上樓。

半邊腦袋光禿禿的看起來實在太挫,幹脆剃成光瓢買頂帽子戴吧。

老師昨天布置的作文自己連個標點符號都沒寫,書包也不知道扔到哪個角落去了。

更討厭的是,一旦上學就會每天見到盧嘉……

許平各種愁悶怨恨一起往上湧,激得腦門一跳一跳地疼。

然而這些煩惱畢竟還遙遠,眼前的問題卻急需解決。

許正。

自己不見了一晚上,之前又一邊揍他一邊大聲地吼著讓他去死,頭腦清醒下來的許平開始爲自己的口無遮攔感到深深後悔。

可是這後悔中又夾雜著一絲僥幸,許正那個白癡,說不定連去死是什麽意思都不明白吧。

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硬著頭皮走進張叔叔家。

客廳裏擺了一張圓桌子,張叔叔的愛人何阿姨正在桌子前給上小學一年級的女兒張小娟張羅早飯。

張瑾民四下裏看了一圈,問自己的妻子何梅:“哎,許正呢?”

何梅把裝了小米粥的碗輕輕放在桌上,沒說話。

張瑾民又問了一遍,何梅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摔:“不知道!”

張瑾民愣了,問:“這麽大個人在沒在你不知道?”

“你問我?你一個晚上跑哪兒去了?!”

“我走的時候跟你說的明明白白,許平摔破了頭要送急診……”

“送急診一個晚上都不回來?!”

張瑾民也火了:“他一個孩子要縫針、照片子,老許把他托給我,我能丟下他一個人回來?!”

何梅開始尖叫:“你也知道他是老許的孩子?!你自己的女兒你怎麽不管管?!娟娟拉了一晚上肚子,一直在找爸爸,我連個搭把手送醫院的人都沒有,那個時候你在哪裏?!”

張瑾民看了一眼坐在桌前怯怯喝粥的女兒,對妻子說:“別在孩子面前吼,你跟我到屋裏說!”

兩個人關上臥室房門。

男人的聲音聽不太清,女人的聲音則又尖又細,直直地穿透門板傳出來。

“好好的?!你看她哪裏好好的?!她拉了一晚上肚子,臉色都是青的!”

“老許老許!你是上輩子欠了許家的債了要幫許川養兒子!”

“對!就你是好人!我是天下第一壞人!你當好人當得連自己的家都不要了也要去給人照顧兒子!你想過娟娟沒有?!想過我沒有?!想過這個家沒有?!”

“老許不容易?!是!可我們這些人誰容易了?!我能幫他煮頓飯,可我能天天幫他煮飯嗎?!我能代替得了許川當他們爸媽?!”

“許正跑了。”

“我怎麽知道他一個傻子去哪兒了?娟娟在拉肚子,我能放著自己的女兒不管去找別人家的兒子?!我找他一次已經夠意思了!”

“我需要向許川交代什麽?!他自己的兒子不好好帶,見天兒地往外地跑,我還怕他跑了不回來把他的兒子賴給我呢!”

“張瑾民!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你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的那點兒龌撮心思!!你書裏面偷偷夾的是什麽?!你敢不敢拿出來給我看看!你惡心!你——”

女人的聲音被一聲鈍響打斷。

一陣沈寂之後,房間裏像滴了水的熱油鍋,傳出噼裏啪啦砸東西和謾罵的聲音。

“有本事你去跟組織上說要跟我離婚!你去啊!去啊!“

許平慢慢地站起來,腳步不穩。

他屏著呼吸輕輕地對坐在一邊的張小娟說:“跟你爸爸說一聲,我去找我弟弟了。”

小女孩睜著大眼怯怯地點點頭。

第7章

重要的事,是看不見的。

——小王子

許平沒有去上學。

他先回了一趟家。拿鑰匙打開門之後,他默默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不知道爲什麽他覺得有點兒害怕,兩條腿軟軟的提不起勁兒。

在心裏鼓勵了自己好一陣,才跨進門檻。

小紅桶不在桌子底下。許正一向把自己重要的玩具放在那裏的,可是今天它不在房間的任何一處。

許平站在客廳的正中央,所有房間的門都大開著,他和許正的臥室窗戶漏出一道縫,風卷得米黃色的窗簾啪啪作響。

明明知道弟弟不在家,他還是喊了一聲:“小正!”

沒有人回答。

他站了一會兒,到廚房的壁櫃裏取了一只杯子,倒了滿滿一杯水,咕嘟咕嘟灌下去。

真渴,他想。

倒了第二杯水,只喝到一半就覺得惡心,趴到水池處幹嘔了幾聲,卻什麽也沒有吐出來。

他把剩下的水倒了,杯子洗好放回原處。

家裏真安靜。

許正在的時候雖然不愛說話,卻會制造各種聲音,他笨手笨腳的,有時候走路都會撞到桌子,發出老大的“哐”一聲,卻從來沒聽見他呼疼。

許平在房間寫作業,時不時就要看一眼弟弟,確保他沒有闖禍。開始時還會擱下筆四處去找,到後來索性坐在椅子上喊一聲,許正就會默默出現在自己面前。不管許正當時在做什麽,也不管呼叫的次數多麽頻繁,只要哥哥叫他的名字,許正就像聽到主人呼喚的小狗一樣立刻出現。

有時候許平在學校裏受了氣,回到家就會不停地叫許正的名字來發泄,弟弟來到自己面前,什麽也不說就把對方打發回去。許正在兩個房間之間來回跑了幾十趟,累得滿腦門的汗,仍舊是一副傻兮兮的忠犬樣,半句埋怨的話也沒有。

這樣的許正卻因爲自己遲到這樣的小事而大發脾氣。

許平想,自己大概從來都沒弄懂許正的腦袋裏在想什麽。

一直覺得弟弟是白癡,反應遲鈍,感情缺乏,所以肆無忌憚地說話做事,不但毆打他,還對他說讓他去死。

其實一直欺負傷害著許正的就是混賬的自己吧。

許平紅著眼眶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

去找吧,找到許正把他帶回家,這一次要好好地跟他道歉。

即使是白癡,許正也是自己唯一的、寶貴的弟弟。

他抓起鑰匙帶上門。

太陽是白色的。

許平不知道爲什麽突然想起這句話。

許正在只維持了半年的小學生涯中曾經畫過一張畫,美術課上老師布置的題目,大概叫什麽“天空下”或者是“美好的一日”之類的,班上幾乎每一個小朋友都在紙的右上角畫了一顆鮮紅的太陽,太陽下面有花有樹有樓房有馬路,草地上站著用簡筆描畫的手拉手的一家人。

許正的畫上只有正中一個大大的空白的圓,占據了畫紙三分之二的面積,其他部分被藍色填滿了,看上去有點兒像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

自己到辦公室送作業的時候碰到美術老師拿著畫拍桌子訓斥許正:“你畫的是什麽鬼東西?!”

許正回答:“太陽,白色的。”

美術作業被老師打了零分,發下來重做,許正犯了癡性,就是不肯畫,最後只好由哥哥代筆。

許平一邊畫一邊氣急敗壞地罵他:“你怎麽這麽笨!畫棵樹畫座山有什麽難的?我怎麽攤了你這麽個白癡!”

許正想了很久,最後回答:“不要山,太陽就夠了。”

這件事被許平當做弟弟白癡的佐證,在腦海裏記了很久。

許平走在通往空地的路上,熾熱的太陽曬得他的胳膊火辣辣地疼。

自然課老師說,不要被火焰的顔色欺騙了,越是高溫的火焰顔色越是淡,打開煤氣爐,最上面的一點火是紅色的,往下顔色會變成冷冷的藍,還有一種火焰是看不見的——它們發出如此劇烈的光芒,以至人類無法用肉眼直視——白色的火焰,是所有火焰中溫度最高的。

太陽是什麽顔色的呢?

整個空地都空蕩蕩的,沙坑裏還擱置著昨天忘在那裏的小紅桶。

連大院的單元樓裏也是靜悄悄的,大家都去上班上學了。

許平把手卷成筒狀,大聲地在空地上一遍一遍呼喚著弟弟的名字。

回聲從樓宇間反射回來,好像有無數個自己在對整個世界拼盡全力地叫著小正。

弟弟當然沒有回答。

許平的汗浸透紗布,慢慢淌了下來。

你有沒有丟失過某樣重要的東西?

許平把整個院子仔仔細細地搜了三遍,還是沒有找到弟弟。

他特地跑了一趟特殊學校,那裏的老師看見他還奇怪地問:“許正今天怎麽沒來?”

許平想說弟弟丟了,可是那句話到了嘴邊怎麽也吐不出來,最後只說許平身體不舒服。

老師人挺好,對許平說:“那你讓許正好好休息。”末了還關心許平,“你頭怎麽啦?包了老大一圈紗布。”

許平答:“摔了一跤。”然後心急火燎地跑了。

就這樣一直找到下午,許平又累又餓,頭上的傷口好像也開裂了,像被人敲進一根楔子,疼痛難忍。

他打算先回家喝口水,吃點東西,再出去找人。搞不好等到他回到家,許正已經自己回來了呢?

他拖著兩條沈重的腿上樓,手一推,門竟然開了。

許平激動地大喊:“小正!”

屋子裏煙霧缭繞,張叔叔坐在客廳的椅子上低著頭抽煙,腳下一堆煙頭。

許平嚇一跳:“你怎麽進來的?!”

張瑾民看到許平出現,愣了一下,緊把煙掐了,道:“許正的鑰匙放在我們家了,我順手開的門。你跑哪兒去了?”

許平沒說話。

張瑾民順著他的目光看到地上的煙頭,尴尬地說:“叔叔一時沒注意,把你們家弄亂了。”一邊打開窗戶通風,一邊去找笤帚簸箕。

掃幹淨了煙灰,許平還是站在客廳不說話。

張瑾民也覺得尴尬,不過他畢竟是大人了。

“你剛縫合了傷口,不要亂跑。”

許平倔強地低著頭。

“對不起啊,叔叔沒把你弟弟看好。”

許平的心裏像跑火車一樣閃過許多念頭。他一直尊敬他的張叔叔,覺得他是個好人,可是好人也有很多很多的無奈。

他最後還是開口了:“沒什麽,您先回去吧。”

張瑾民第一次在一個孩子面前難受起來。

這一個上午,他跟妻子何梅吵完架,心頭煩躁得要命。何梅在臥室嗚嗚地哭,他打開門出來,許平已經不見了。

妻子瘋起來,說了許多亂七八糟傷人的話,有的連他這個大人都受不了,也不知道被許平聽去多少。

“那個……許平啊,你是不是聽到什麽了?你阿姨她就是個刀子嘴,其實她沒什麽壞心……”

“我都明白。”許平打斷他,“我媽死了,許正是個傻子,我爸他老出差,這麽多年,一直麻煩您和阿姨,我心裏只有感激。我現在年紀小,以後長大了,一定會報答您和阿姨的。”

這句話刺得張瑾民渾身都顫抖起來,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喝:“我要你報答了嗎?!我在你心裏就是這種人?許平,你有沒有良心?!”

許平茫然地想,我說錯了什麽?

他畢竟才12歲,不懂得大人們那些隱晦的心思。

何阿姨的那些話,雖然都是在罵張叔叔,但是字字句句都剜在他的心上。

他也想跳起來大哭大罵、撒潑耍賴,可是四顧之下,突然發現那裏不是自己的家。

張叔叔對他再好,他也不是他爸爸。

許平大徹大悟。

許川打他罵他養他餵他,不管做了什麽他都能心安理得地受著,那是他親生的爹,他對他好是天經地義,剩下的人,都是不相幹的,哪怕給你一分的好,都是多得的,活著一天都要小心翼翼地還。

許平說要報答他的張叔叔,那是字字真心,毫無虛假。

他想不明白張叔叔爲什麽生氣,索性低下頭,再不肯多說一個字。

張瑾民煩躁地伸手到懷裏去摸煙,摸來摸去只有一個扁扁的煙盒。

他苦笑一聲,自己這是怎麽了,許平就是表現得再老成,也不過十二歲,他還什麽都不懂。

他待許平許正的好,有一半是爲了心中那個隱秘的原因,另一半確實是發自內心的,不管是哪個理由,他都不能接受許平把他付出的關心當成買賣一樣的關系。

他努力把心頭的煩躁壓下去,問:“找到你弟弟了嗎?”

許平搖頭,眼眶一下子紅了,只是死死忍著,臉頰上的肌肉緊繃得像一扯即斷的弦。

張瑾民看到這樣的許平,再大的怒火也發不出來了。他站起來說:“你還沒吃飯吧,叔叔給你下碗面,吃完了我跟你一起去找許正。”

那個漫長的一天結束的時候,許正還是沒有回來。

許平一直以爲弟弟是個傻子,這個傻子卻做了一件他想象不到的事。

他找遍了附近所有許正可能躲藏的地方,垃圾場、鍋爐房、茂密的灌木叢後面、空心水泥管內部,他叫著弟弟的名字,可是許正不在任何一處。

他最後找去的地方是情報研究所的廢樓。

又到了夕陽滿天的時候,大街小巷又響起了叮鈴鈴的各種川流不息的自行車車鈴。

天空還亮著,只有接近地平線的天空被逼成了血一樣的紅。

這一日一夜,漫長得好像一個世紀,許平再次站在滿地碎玻璃的月季花壇前,竟然有種昨是今非的荒唐感。

他以爲自己在這裏承受了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最大的痛苦,轉一圈回來,卻發現人生真正的苦難不過才剛剛開頭。

他在院子裏繞了兩圈,沿著樓梯走上去,打開每一扇門,每次都只找到失望。

最後的一個房間在五層的樓梯角落,陰影中一個小小的白漆木門,落了很多灰,連顔色都變得暗蒙蒙的。

這是許平最後的希望。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手握門把虔誠地許了一個願——如果許正在裏面,如果弟弟願意原諒他,他什麽都願意做,哪怕每天被盧嘉揍一頓,他也會甘之如饴。

許完這個願,他深吸一口氣,輕輕地推開門。

屋子裏非常昏暗,只有一面牆上開了一扇作文本大小的窗,被灰塵蒙了,光線照不進來。

地上堆了各種雜物,壞掉的桌椅、舊報紙、廢棄的紙箱毫無秩序地疊在一起。

一面牆上還挂著半張歪掉的大字報,上面寫著“打倒???(被撕掉),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許正不在裏面。

許平關上門,心裏有一個小小的聲音一直重複著,不見了,弟弟不見了……

樓梯背後有一架鋼梯直直往上通向屋頂天台,許平爬上去推開鐵門。

傍晚的風吹過他的臉頰,整個城市都沐浴在橙紅色的夕陽之下,他可以看到很遠很遠,越過自己的家,有長長的鐵路,有高聳的冒著白煙的工廠煙囪,青磚砌成的古舊老式門樓,無數的電線杆像蛛網一樣遍布著城市的每個角落。

許許多多的人像螞蟻一樣在這裏生活著,出生、長大、上學、上班、工作、結婚、生子、變老……

他們的悲歡離合在這裏,愛恨癡嗔在這裏,活著在這裏,死也在這裏。

弟弟大概也在他腳下的某一處,只是許平找不到他了。

他對著夕陽下的城市大喊:“許正,王八蛋!你出來!”

只有風嗚嗚地吹過天台的欄杆。

許平從來沒有這麽害怕絕望過。

他把弟弟弄丟了。

他終于抱著頭嚎啕大哭起來。

第8章

所有的星星都將是帶有生了鏽的轱辘的井,所有的星星都會倒水給我喝。

——小王子

你有沒有丟失過某樣重要的東西?

你知道它還存在于世界的某個角落,只是你再也找不到它了,它和你的緣分盡了。你傷心你難過你大發脾氣,可是不見的東西就是不會回來。

大人們總覺得小孩子是笨蛋,覺得他們的哭鬧是假的,他們的行爲是需要被糾正的。

作爲長大的代價,他們忘記了兒時心愛的一切,忘記自己曾經多麽真切地傷心過。

許川站在鐵道一小六年三班的教室門口,頭發被風吹得淩亂,眼睛因爲通宵搭硬臥火車無法安睡而泛著血絲。

正是課間休息時間,很多帶著紅領巾的小孩子在走廊上說說鬧鬧地跑來跑去。

他看著許平戴著毛線帽背著軍綠布書包從鬧哄哄的教室裏走出來。

班主任李老師說:“許平,你爸爸來接你了,你跟他回家吧。”

許平低著頭沒說話。

許川接口道:“謝謝你啊,李老師。”停了停又問:“許平最近成績還好吧?”

李老師答:“他成績挺好的,就是最近跟班上的一個同學鬧得不愉快,兩個人還打了一架。”

許川攬著許平的肩膀道:“小孩子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育他。”

李老師笑笑。許川點頭告辭。

他帶著許平匆匆回家,路上父子倆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三天前,許川收到電報,說許正丟了,讓他速回,他跟團裏請了假,馬不停蹄地從青海的山溝裏往回,就這樣到家已經過了兩天。

這些天的晚上,他幾乎沒合過眼,火車轟隆隆地穿過一個又一個山洞,光和影從他的臉上不停地流過。同車廂的男人呼噜打得震天響,許川怎麽也睡不著,他睜大眼睛,看著隧道裏的昏黃礦燈像流星一樣從窗前閃過。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真是太累了,幾乎每一天都疲于奔命,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會想,自己的命運變成這樣到底是爲什麽。

父親被關進牛棚,家裏被紅衛兵抄家,曾經論及婚嫁的女朋友跟他劃清界限,他娶了帶點癡傻的劉玉,大兒子出生了,二兒子是個傻子……

他早早被現實壓得彎了腰。那些年輕時的夢想,如今剩下來的只有一地破碎的殘渣。

這麽些年來,他幾乎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大兒子許平身上,他聰明懂事,學習成績很好,連從不跟自己主動親近的許正都只聽他哥哥一個人的話。

他對這個兒子很嚴厲,許平的辛苦他不是看不見,可是他從不安慰他一句。

他是個自私的父親,不是不愛這個兒子,只是他沒有辦法。

就是在這樣的壓力下,許平每天照顧弟弟,沒出過一絲差錯,連許川這個父親也覺得十分欣慰。

可是這次許正丟了,在電報上說不清楚,他急匆匆地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當面問問許平,許正到底是怎麽丟的。

許川在客廳的椅子上坐下,對面前站著的許平淡淡地道:“說吧。”

許平想,要從哪裏說起呢,這件事如此龐大複雜,千頭萬緒,到底哪裏才是許正走失的源頭?

他的眼下挂著兩個深青色的眼袋,自從弟弟不見,他整晚整晚躺在床上睡不著覺。

他一直在害怕著這一刻,他的努力用功愛護弟弟,都是做出來給人看的。他短暫的12年的人生如果說有什麽意義,那麽就是要眼前這個全世界最重要的人爲了他而驕傲,可是現在他卻要親手打碎自己的一切,像畫皮一樣把美好的外表脫下來,露出裏面見不得光的醜惡,告訴爸爸那個張牙舞爪青面獠牙的惡鬼才是自己內心最真實的寫照。

許平深吸一口氣,開口道:“六天前,我因爲班會拖堂放學遲了……”

他講述得很慢,很仔細,沒有遺落一個細節,像淩遲一樣讓每一個字割開自己的皮肉,讓看不見的鮮血慢慢地流出來。他講述自己看到弟弟被盧嘉毆打拍照,講述自己被辱罵被用磚頭開瓢,講述他跟許正之間的那場爭執,那些耳光那些踢打那些責罵,講述他被許正推倒摔裂傷口,還有最後說的那句永不該脫口的話——

“你去死好了。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他的靈魂像被看不見的利斧劈成兩半,一半被緊緊地束縛在自己的肉體裏,那些傷心、失望、憤怒、內疚像火一樣煎熬著他,他一動也不能動,牙齒緊咬,肌肉緊繃,半邊身體都似乎喪失了知覺;另一半則像風筝一樣遠遠地飄在天空,他扮演一個好哥哥扮演得太久,內心深處似乎早已預料到這一天的到來,假的變不成真的,他終于讓爸爸失望了,他終于在最重要的人面前露出了最醜陋的一面,他再也不會流淚了,再沒有什麽事可以讓他痛苦畏懼了。

他講完了最後一個字,低著頭靜靜地站在爸爸的面前。

他穿著一條卡其布的褲子,一件藍色的上衣,頭上的絨線帽還是媽媽在世的時候給他編的,戴得久了被磨得禿了毛。

許川說:“你把帽子拿下來。”

許平把帽子摘下來拿在手裏,露出青色的頭皮和白色的紗布。

許川說:“你走近點兒。”

許平上前一步。

許川掄起右手,重重扇了他一個耳光。

許平被打得踉跄幾步,扶著桌子才站穩,耳朵裏一陣嗡嗡的轟鳴。

許川又說了些什麽,許平只覺得自己滿腦子都像是在跑火車拉汽笛,什麽也聽不到。

他甩了甩腦袋。

他隱隱約約地聽到許川在說:“你……我……打你……”

他想也沒想就說:“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

許川又重重抽了他一個耳光。

這一次他連這些零星的詞也聽不到了。

他像看啞劇一樣看著他爸的雷霆之怒,看著他口沫橫飛暴跳如雷地怒罵,他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痛,他捏著手裏的帽子想,我以前爲什麽會那麽害怕讓他生氣失望?

他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

許平走神了,他想起媽媽給他織這頂帽子時的樣子,文靜又秀美,一點兒也看不出來癡傻。

他想,爸爸真喜歡媽媽,他連打我的時候都要我把帽子摘下來,他怕媽媽在天上傷心。

他覺得很高興,他想,盧嘉的媽媽是騙人的,王八蛋的媽果然是茅廁裏的臭王八!爸爸才不是爲了什麽出身問題跟媽媽結婚的,我也不是撿來的小孩……

他想,如果那天沒有下課拖堂就好了,這樣許正就不會跟他鬧脾氣,他也不會跑去看小人書,在盧嘉帶走弟弟之前,他就可以先帶著許正回家,他們會避開這場劫難,無傷無痛地長大。

他看著面前的父親,雖然已經中年了,卻還是非常英俊,輪廓像刀劈斧鑿出來,身材高大,脊背筆挺,如果不是智障弟弟的拖累,也許早就再婚了也說不定。

那個時候爸爸大概會生新的孩子,他們會健康活潑、聰明伶俐。

可是他們都不會是許正。

媽媽死了。他永不再有第二個弟弟。

這樣的話,許正就太可憐了。

許平突然打斷爸爸:“爸,你不要再婚。”

許川一邊怒火萬丈,一邊莫名其妙。

許平說:“許正一定會回來的,如果他不回來,我就去找他,如果他死了,我就把自己這條命賠給他。”

許川的一生經曆過太多波折苦難,煉出了一身銅皮鐵骨,他以爲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麽能擊倒他,但是許平的這句話卻一拳打得他心髒都蜷縮起來。

他紅著眼眶瞪著大兒子,露出瘋魔一般似哭似笑的表情。他想罵他,你太讓我失望了,你根本不懂得怎麽做一個哥哥!可是他突然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他抓著胸口想,我得一個人靜一靜。

許川低著頭揮揮手,讓許平滾回房間去。

第9章

我不求行在舒適的路徑,也不求輕省的擔子;但求力量與堅忍,能攀上亂石滿布的道路。

——馬丁•路•金

許平一個人撲在床上睡著了。

房間裏擺著兩張頭並頭的單人床,每年冬天,爸爸都會把兩張床拼在一起,在寒冷的冬夜,兄弟倆會縮在一個被窩裏互相取暖。

許平血液循環不旺,冬天裏手腳都是冰涼的;許正的身體雖然小,卻散發著火爐一般的溫暖。

在北方冬天下雪的夜晚,即使燒了煤爐子房間裏也提不了幾度,脫掉衣服鑽進冷冰冰的被窩的那一刻,必須有極大的毅力才能制止自己哆嗦著像落進油鍋的魚一樣跳起來。

每當這種時候,許平就會假裝作業很多,磨蹭著不肯上床,直到許正把被窩暖熱了,他才迅速地脫掉棉襖鑽進被子,緊緊地摟住弟弟。

即使在睡夢中被吵醒,許正也不會抱怨,他睡眼惺忪地翻個身把高自己一個頭的哥哥摟進懷裏。

每次許平都會問他:“冷不冷?”

許正一邊誠實地點頭說冷,一邊把哥哥冰涼的手塞進貼身的秋衣。

溫暖哥哥的手腳,是小小的許正的工作之一。

白天偶爾會對許正不耐煩的哥哥,在寒冷的冬夜是最溫柔的,既不會叫他走開,也不會罵他是笨蛋,即使做了小小的錯事,也會立刻得到原諒。如果心情好的話,還會主動問他在學校的經曆,做了什麽,見了什麽人,中午吃了多少飯諸如此類。許正總會想很久才慢慢開口回答,這個時候許平多半已經昏昏欲睡了,他呼出的氣輕輕噴在許正的脖子上,像有人在用狗尾巴草在搔他的癢,讓弟弟的半邊身體都忍不住酥麻起來。

這是許平從來不知道的許正,在他睡熟之後,弟弟會笨拙地幫他蓋好被子,讓他有一個溫暖的好夢。

許平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了。不知道是誰幫他脫了鞋,蓋好了被子,讓他在長久失眠的煎熬之中得到了片刻的解脫。

家裏到處都是暗暗的,沒有開燈。

他聽到客廳鍾表走動的聲音,除此之外,只有一片寂靜。

爸爸大概出去了,他想。

臉頰上被打的地方還有些火辣辣的疼,許平卻微微松了口氣。

他走到廚房倒了杯水,咕嘟咕嘟灌下嗓子,用手背抹抹嘴,才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

走回客廳的時候瞄了一眼牆上的挂鍾,暗淡的月光下,指針顯示著晚上八點半左右。

這一覺直睡了九個小時,連許平自己都覺得吃驚。

“嗤”的一聲,一點紅光亮起,很快又熄滅在暗中。

許平猛地停住腳步。

主臥室的房門半掩著,從客廳裏可以看到爸爸如深沈的山嶽一般靜靜地坐在臥室的藤椅上,寬厚的背微微佝偻著,像被看不見的重物壓彎了脊梁,兩只手撐在膝蓋處,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根點燃的香煙,微弱的紅光在暗的房間一明一滅。

不知被這個場景的什麽地方擊中,許平心裏猛然疼起來。

在沈寂的暗裏,香煙的煙霧緩緩地上升著,像醞釀著什麽蠢蠢欲動的猙獰的獸,偶一擡手之間,紅光大亮,白色的煙卷被燒成黯淡的灰,輕輕地無聲地掉落下來。

許平轉過頭去,想要假裝什麽也沒看見地悄悄走開。

許川在臥室裏背對著他道:“許平?”

許平只得站住腳跟回答:“是我。”

兩個人都沈默了一會兒。

明明應該是最親近的兩個人,卻找不到可以把對話繼續下去的語言。

許川把煙碾息,那些暗的情緒在一瞬間被收得幹幹淨淨。

“餓了嗎?我去炒兩個菜。”他站起來說。

吃飯的過程中,誰也沒有說話。

西紅柿有點兒糊了,炒蛋裏吃出了蛋殼,許平把嚼碎的蛋殼吐出來,默默扒著米飯。

許川給兒子夾了一筷子韭菜,說:“多吃點兒菜。”

許平擡頭看了一眼他爸爸,道:“謝謝爸。”

時針“磕噔”一聲跳到了九點半的位置,平時的這個時候,許正已經躺在床上了。

父子倆不約而同地停下了筷子,那種難堪的沈默又蔓延在飯桌之上。

“我去刷碗,你早點兒睡,明天還要上學。”許川推開椅子站起來,麻利地開始收拾碗筷。

許平刷完牙從廁所出來,聽到有人在敲門。

廚房的水聲嘩啦啦地響,時不時傳來碗筷相碰的清脆聲音。

許平打開門,漆的樓道裏站著一個燙了長卷發的豐滿中年女人,穿著藍色的絲綢連衣裙,手裏提著一個塑料網兜。

許平覺得這個人有點兒眼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他問:“阿姨您找誰?”

那女人微笑了一下,問:“老許在不在?”

許平點頭,轉身去找他爸爸。

許川擦幹手去應門,許平把他洗好的碗筷擦幹擺進櫥櫃裏。

門口傳來低低的說話聲,爸爸似乎在跟客人客套寒暄,聲音太低聽不真切。

不到一刻,傳來大門關住上鎖的聲音。

許平從廚房出來,看見爸爸把一網兜的水果罐頭放在飯桌上。

“誰來了?”

許川沒說話。

許平翻著那些罐頭,黃桃的、鳳梨的、桔子的,還有兩罐竟然是有錢也很難買到的荔枝。

在那個年代,水果罐頭是平時也難得吃到的珍馐美味。

許平對這個出手大方的阿姨頓生好感,問:“這阿姨是誰?幹嘛送我們這麽多水果罐頭?”

許川道:“你不是見過她嗎?她是我們文工團的政委,也是你們班盧嘉的媽媽。”

“打死才幹淨呢!他媽就是個半傻子,他爸以前成分不好才和他媽結的婚,結果生下來的許正也是個傻子!我媽說的,她們單位的人都知道!白癡就是遺傳的!以後許平要是結婚,生下來的兒子也跟他弟弟一樣,全都是傻子!”

許平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爸爸。

許川沒說話。

許平問:“爸你收了?”

許川說:“我收了。”

許平點點頭,說:“收得好。”

他推開客廳的窗子,看到一輪圓月挂在夜空,清涼的風從遙遠的地方吹進來。

他看見盧嘉的媽媽從自己家的單元樓走出來,高跟鞋在水泥地上發出清亮的嗒嗒聲,壞掉的路燈明明滅滅,吸引了不少秋蛾上下飛舞。

許平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力氣,抓起一袋子十多個罐頭狠狠從窗戶砸下去。

巨大的“旁”一聲,無數玻璃的碎渣在水泥地上飛濺,甜膩的糖水味兒連樓上都清晰可聞。

女人嚇了一大跳,轉頭來看。

許平扒著窗台帶著哭音大叫:“誰要你們家的狗屁罐頭!你把我弟弟還回來!還回來!”

樓上樓下的燈都亮了,住戶們紛紛探頭出來看。

許平抱著窗台跳腳怒罵:“許正是個傻子又怎麽了?!你們憑什麽欺負他?!你叫盧嘉來!他爲什麽不來上學?!他不是有種拿板磚砸我嗎?!你們家不是權高勢大嗎?!他爲什麽不來打死我?!你叫他來!我要殺了他,我要……”

許正被爸爸從後面攔腰抱住,拖離了窗口。

他的指甲在窗棂上折斷,流出淡淡的血。

鄰居們議論紛紛,連對面樓上的燈都一一亮了。

女人慌不擇路地逃走,嗒嗒的腳步聲越行越遠。

許川關上窗戶。

他的大兒子坐在地上咬牙流淚。

“你爲什麽要收她的禮?!”

“她是來道歉的。”

“她在背後怎麽議論我們家的爸你知道嗎?!她說你是爲了身份才和媽結婚的,她說白癡都是遺傳的,媽媽是白癡,所以生下許正也是白癡!”

“嘴長在別人身上,要怎麽說是他們的事。”

許平紅著眼睛瞪著他爸爸問:“我和許正到底是不是你兒子?!”

許川很想抽他一巴掌,但是最後他還是忍住了。

他把兒子從地上揪起來,大喝:“那你想爸爸怎麽做?!想讓我大展拳腳給你們報仇雪恨?!想讓我去揍盧嘉和他媽媽一頓?!”

許平有一瞬間的迷惑,他下意識地覺得這樣的解決方法是不對的,可是他太痛了,好像光著腳行走在燃燒著炭火的地獄之路上,他想把所有傷害他的人都拉下來。

許川停了很久,慢慢開口:“對不起,爸爸做不到。”

許平大聲哭著說:“爸爸我恨你。”

許川用力地抓著兒子的肩膀。他死死忍耐,才把翻騰的氣血咽下去。

他一直覺得做父親是世界上頂頂艱難的事,可是從沒有一次讓他覺得像這次這樣要人吞冰咽火。

他大聲問兒子:“你瞧不起許正,覺得他笨,覺得他纏人,覺得他老是拖累你,害你被同學欺負嘲笑,是不是?!爸爸不肯按照你的心意幫你報仇,你就覺得我不關心你、不愛你,所以你恨我,是不是?!”

許平只是嗚嗚地抽泣著。

許川想,我真是個失敗的父親,我怎麽把兒子教成這樣?他什麽也不懂,受點氣算什麽,人活著要受的磨難太多了。

他對許平說:“你弟弟是個眼睛裏沒有別人的孩子,他甚至連疼痛都感覺遲鈍,旁人欺負他辱罵他,他根本感覺不到。這個世界上能傷害他的人只有一個,那個人是誰,你告訴我!”

許平泣不成聲。

他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弟弟是爲了自己那句“你去死”的話而不見的,那是他犯的罪,在每個夢裏像漆的泥潭一樣包裹著他,讓他不能呼吸。

許川放開兒子。

“我是個失敗的爸爸,你是個失敗的哥哥!我現在告訴你,永遠不要把自己的責任推卸到別人身上!你覺得命運不公,命運對每個人都不公,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那份責任勇敢地扛起來,不要害怕逃避,更不要去怪罪別人!”

許平哭得喘不過氣,一邊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直在等待著,想要對弟弟大聲地道歉,想要真心地請求他的原諒。

他的那些仇恨與憤怒,與其說是對著別人,倒不如說是影射著自己。

他比恨什麽都恨自己。

許川把兒子拉到身邊:“男子漢大丈夫,流什麽眼淚!”他粗魯地拿手抹了抹兒子的臉,“等到弟弟回來了,記得好好跟他道歉。”

許平抽噎著點頭。

“以後不要隨便說恨。等到你長大了就知道了,這個世界上仇恨太多,不相幹的人可以爲了一點利益糾葛、理念分歧殺得血流成河,如果連自己的親人都恨上了,活著也沒什麽意思了。更不要隨便說死。死有什麽了不起,每個人最後都會死,可要好好活著可難多了。許平你記住,這輩子你只會有許正一個弟弟,許正也只有你一個哥哥,有一天我也會死,如果你真覺得對不起你弟弟,就更要爲了他好好活著!”

許平流著淚拼命地點頭。

許川心想,我說的這些,許平又能理解多少呢?這副擔子有多麽沈重辛苦,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可是現在,許平還小,在他長大之前,還有自己幫他撐著一個家。

他很想讓許平答應自己,等自己閉眼之後,無論如何也不要抛棄弟弟,可是到最後他還是沒有說出口。

許川歎息一聲,把兒子摟進懷裏。

第10章

你們是世上的鹽。鹽若失了味,怎能叫他再鹹呢?以後無用,不過丟在外面,被人踐踏了。

你們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隱藏的。

人點燈,不放在鬥底,而放在燈台上,就照亮一家的人。

——馬太福音

“叮鈴鈴——”

下課鈴聲響起的時候,以暴躁聞名的禿頭數學馬老師還在講台上憤怒地口沫橫飛。

“我只不過把難度稍稍拔高了指甲蓋那麽一點點,全班就有這麽多人不及格!最低分9分!9分!這是人考出來的分數嗎?!啊?!你就是頭豬,閉著眼填選擇題也填不出這麽低的分數!你們還以爲自己年紀小啊!今年就要考初中了!考不上好初中就考不上好高中,考不上好高中就考不上好大學!考不上好大學?哈!不是我嚇唬你們,老實告訴你,你們這輩子,完了!”

許平舉起右手。

“什麽事?!”馬老師憤憤地問。

“老師,下課鈴響了。”許平站起來說。

班上鴉雀無聲,幾十雙眼睛都在震驚地看著他。

馬國忠拍案大怒:“我自己沒長耳朵嗎?!鈴響了又怎麽樣,我沒說下課,你們就得乖乖給我在教室坐著!”

許平很平靜地回答:“報告老師,我屁股疼,坐不住,要回家拉屎。”

全班哄堂大笑。

馬國忠氣得嘴唇發顫,他翻著手裏的一疊卷子,打算下一個就拿許平開刀,抽出來一看,許平考了76分,算是班上難得的高分了,排在他前面的也不過四五個,那點兒火氣發不出來,更加地郁悶起來。

有人在下面怪聲怪氣地說:“拉什麽屎啊,去茅坑裏找他的傻子弟弟吧。”

班裏的笑聲立刻變得稀稀拉拉的,大家都拿眼睛偷偷地望著許平。

馬國忠這才想起,六年三班的班主任跟他提過,班上有一個孩子的弟弟最近走丟了,家裏很著急,要他多照顧一下。

許平無所謂地轉頭道:“是啊,大家不是都知道嘛!我弟弟是個傻子,上了半年小學就被退學了,連回家的路也認不清,我媽媽死了,我爸爸工作很辛苦,我下了課就得快去找我弟弟,我們再沒別的親人了,他就算是個傻子我也不能丟下他不管啊。”

班上一片寂靜,大家像被看不見的巴掌打在臉上,那種微妙的羞恥感讓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坐立不安。

連馬國忠這樣的老教師都難受起來。他收起卷子教案,幹巴巴地說:“明天再收拾你們。”轉身出了教室大門。

許平收拾好書包,擡起頭看見不少人在偷偷瞄他,他對自己的同學笑笑,那些人都像被灼燒了似的轉過臉去,沒有人敢跟他對望。

班上的同學幾乎每個人都曾經在背後悄悄議論過許平的白癡弟弟,現在許正不見了,那些話就變成了邪惡的詛咒,好像連許平的微笑裏都帶著審判的尖刺,紮得人渾身疼。

他背著書包走出教室的時候,正碰見盧嘉做值日提著水桶從廁所回來,兩人在樓梯口狹路相逢,誰都沒動。

許平把右手伸進褲兜裏,裏面放著一把削鉛筆用的折疊美工刀。

他側著臉面無表情地看著盧嘉,好像在等對方的反應。

盧嘉想像從前那樣從鼻子裏哼一聲,然後罵他是“一坨屎”,不知道爲什麽有些寒毛直豎。瘦弱的許平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了,可是具體在哪兒他也說不清。

旁邊忽然有一條腿重重踢出,盧嘉手裏的水桶從樓梯上哐當哐當地滾了下去,水灑了整整一路。

盧嘉大怒,扭頭就罵:“他媽誰幹的?!”

許平身邊站著一個又又壯的平頭男生,一臉嘲弄地笑道:“我幹的,怎麽著?!”

盧嘉來回看著何志和許平半天,點頭說:“行,你們等著。”轉身撿他的水桶去了。

何志冷笑著還要去追,許平把他攔住了。

何志呸了一口在地上道:“什麽東西!”

許平推了他一把:“行了,輪不著你爲我出頭。”帶頭先往樓下走。

何志追上去忿忿道:“我算看錯他了,虧我以前還覺得他人仗義。”

許平沒說話。

何志追著他絮絮叨叨像個老媽子似的說了一路,到了校門口,許平問他:“大志,你還有啥事兒?”

何志抓著頭想了想:“我幫你一起找弟弟呗。”

許平心裏挺感動,不過還是拒絕了:“你知道我弟弟長啥樣兒?行了,別瞎參合了,還有派出所呢。”

何志看著許平,想要說些什麽,許平卻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沒別的事兒我先走了。”

何志只得“哦”了一聲。

他覺得自己的好朋友在這幾個星期裏突然變成了他不認識的人,好像把瓶裏的水倒掉裝進了二鍋頭,一樣的透明無色,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突然爆炸。

他看著許平遠去的背影,突然大叫道:“平子!”

許平沒有回頭,只是背對著他隨意地揮了揮手。

許平花了五分錢從小攤上買了一份當地的報紙。

他站在路邊抖開紙頁,越過頭版頭條的重大新聞,越過二版的國際時事,三版的經濟動態,直接找到當天的社會新聞。

“今晨某處住宅樓失火,造成一死三傷。”

“公共汽車慣偷被民警喬裝抓獲,車上乘客人人叫好。”

“紀念10月4日國際動物日,昨天北郊動物園免費開放,遊人衆多。”

看了一圈,沒有發現有任何關于走丟小孩或拐賣小孩的新聞。許平又仔細地把版面夾縫處的廣告找了一遍,看到爸爸連續登了三周的尋人啓事:

“許正,男,八歲,1983年9月8日在X市鐵山區走丟,至今未歸,走丟時身穿紅色背心、藍色短褲。有知情者請速與許川聯系,有重謝。”

下面是一張許正的白照片和爸爸工作單位的地址和電話。

帶著寒意的秋風吹得報紙嘩嘩地響,許平把報紙疊好塞進書包裏。

秋天是真的來了。

路旁白楊樹的葉子已經變成了金黃色,隨著清涼的西風,慢慢地飄落滿地。人們的衣服不再是白色短袖背心,而換上了正面四個口袋的藍色中山裝,偶爾也有穿著綠色軍裝的軍人在街上行走。大街上開始出現賣烤紅薯和炒栗子的攤販,那種香甜的氣息,離著很遠都可以聞到。

許平站在街邊茫然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報警、登廣告、在電線杆上貼尋人啓事……

能做的事都做了,可是許正還是沒有回來。

爸爸跟文工團請了一個月假,每天在外面找人,許平也不想上學了,這樣提起的時候卻被許川痛罵一頓。

許川猛然拉住一個從他面前走過的小孩。那孩子嚇了一跳,回過頭時臉上的表情都寫著一個驚字,卻是小眼睛稀疏眉毛,除了背影,同許正沒半分相似。

許川失望地放下手:“不好意思,認錯人了。”

跟他同行的幾個孩子簇擁著他走了,一邊走還一邊湊在一起頻頻嘀咕。

賣報紙的老大爺問:“你找人啊?”

許平說:“是啊,我找我弟弟,他走丟了。”一邊從書包裏翻出剛才的報紙,指著許正的照片問:“您見過他沒有?”

老大爺戴上老花眼鏡,眯著眼看了看,搖頭道:“沒見過。”

許平以爲自己會失望,但是大概是被失望折磨得太久,他竟然只是點點頭,好像早就料到似地說:“謝謝您了。”

老大爺看他可憐,道:“報警了沒有?現在不比前些年,我兒子當年16歲,大串聯跑到廣州去都能平安回來,現在的人販子可多,見到小孩子長得好,就拐到山裏賣掉,也不管孩子家裏人著急心疼。”

許平想說些什麽,話到嘴邊卻變得又苦又澀。

他想起有一天晚上民警突然來敲他們家的門,說是在河裏撈出一具小孩兒的屍體,讓他爸爸緊去認。許川急匆匆地走了,直到深夜才回來。回來以後就癱坐在藤椅上,好久都一動不動。許平抓著門框腿都軟了,許川才長出一口氣道:“不是你弟弟。”

許平告別老大爺,不辨方向地在街上逛,看到背影相似的小孩就上去抓人家的肩膀,有好幾次他明明看到孩子的父母正拉著他們的手,只爲了那一點微薄的希望,他也要衝上去看一看。

從前他一直盼望著放學了不用回家,不用陪許正玩沙子,現在他真的失去了回家的理由,就連每次從客廳經過,他都不敢往桌子下面看——那裏放著弟弟的小紅桶,看到它就仿佛看到許正每天縮著腳坐在椅子上專注地等他回家的樣子,要疼得他滿地打滾兒。

他就這樣一直徘徊到太陽落山才慢慢往家走。

還是同一條新民路,還是同一個小人書攤子。許平默默地走過去,他再也不想看什麽小人書了。

這世界上一萬個英雄加起來,也抵不過自己的一個笨弟弟。

他低著頭慢慢走進文工團的大院,迎面就撞上一個人,帶著邊方框眼鏡,穿著灰色的夾克,看上去十分眼熟。

張瑾民跑得一身是汗,眼鏡腿都歪到耳朵下面去了。他看到許平,大喜過望。

“你跑到哪裏去了?!我到處找你!快!快跟我回家!你弟弟讓派出所的人找回來了!”

第11章

給我一朵紅玫瑰。我會爲你唱我最甜美的歌。

——夜莺與玫瑰

家裏的大門是半掩著的,從客廳裏傳來說話的聲音。

許平沒有伸手去推開它。

他的呼吸急促,有濕潤的汗從鬓角慢慢地流下來。

在許多個夢裏,他看到弟弟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對他說:“哥哥,我回來了。”他感動得熱淚盈眶,然後真的從夢中哭醒過來。

這會不會又是自己的幻覺,等到推開門,才發現自己一個人躺在深夜的床上?

“謝謝謝謝……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們……”

許平聽見爸爸語無倫次地說著。

“哪裏。這孩子其實是南郊垃圾場一個撿垃圾的老人家送回來的。他本來以爲這孩子是個啞巴,問他什麽都不說話,看他可憐就當兒子收養了幾天,後來看到尋人啓事才把他送到派出所。”

“是是是,我得好好感謝人家……”

“你這孩子真是走運了,遇到好心人。我們局一年接多少走丟小孩的案子,能平安找回來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家長的眼淚都哭幹了……”

“謝謝謝謝,都是警察同志工作做得好。您喝茶,吃水果,來來來……”

客廳裏的聲音又淡下去了。

許平想,如果這是夢,那麽不管是誰,求求你,不要讓我醒來。

他輕輕地推開門。

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三個人,背對著大門的是一個帶著大蓋帽穿綠警服的男人,爸爸一臉激動地坐在他的對面,他的身邊是一個低著頭渾身髒兮兮的小孩。

許平靜靜地站在門口。

大蓋帽的男人站起來,拉了拉衣服,道:“行了,您的孩子我給您送回來了,所裏還有別的事兒,我也不多耽擱了。”

許川一邊握著對方的手拼命道謝,一邊招呼許平:“快來謝謝警察叔叔,他把你弟弟送回來了。”

許平一動不動地盯著許正,什麽也聽不見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每一次落腳之前,他都做好了墜入夢中深淵的准備,可是他終于清醒地站在許正的面前。

許正的頭發很髒很長,渾身散發著難聞的氣味,穿著一件不知道從哪裏撿來的男式汗衫,破破爛爛的打著補丁,露出來的脖子和手臂都是汙的,指甲裏全是泥垢。

夢裏的弟弟總是幹幹淨淨的,像天使一樣沈靜可愛,會主動跟他講話,會拉著他讓他陪他玩沙子,會微笑會撒嬌,可是這樣的許正連自己在夢中也覺得不是真的。

許正低著頭,肩膀微微顫抖著。他又髒又臭,像個路邊的乞丐。他看到自己哥哥站在面前,可是他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許平以爲自己會像夢裏一樣歡喜感動,到頭來只有一陣陣難過心酸。

他緊緊地握著拳頭,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落下來。

浴室裏的水聲嘩啦啦地響著,然後吱的一聲,水龍頭被人擰緊。

門沒有關,從客廳裏可以看到爸爸坐在浴室的小板凳上抓著許正的胳膊。

“小正,乖,把髒衣服脫了。”

許正不停地扭動掙紮。

許川抓著他的手,把那件幾乎變成色的汗衫從許正的身上扒下來。

肮髒不堪的身體上肋骨根根分明。

許川愣了一下,覺得鼻子一酸,眼淚直往上衝。

他緊低頭去剝許正的髒褲子。

“吃苦了吧,這麽多天,都沒吃好飯吧,等一下洗好澡,爸爸給你炖紅燒肉,你不是最喜歡吃紅燒肉嗎?”

許正沒有說話,他正在和剝他褲子的大手搏鬥。

許川也沒有期待兒子回答。他用蠻力把許正剝得光溜溜的,來回地轉著檢查了一圈,發現許正的身體上沒有什麽傷痕,就是瘦得厲害,才微微松了一口氣。

他端起一盆對好的溫水,從許正頭上猛地澆下去。

許正被淋成了個落湯雞,變長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越發顯得瘦弱不堪。

許正嚇得“啊”地叫起來。

廚房裏的燒水壺咕嘟咕嘟地響起來。

許川緊緊抓著小兒子的手腕大喊:“許平,去把火關了,把開水灌到熱水瓶裏面拿過來。”

許平應了一聲,從客廳的椅子上站起身。

紅綠色塑料外皮、銀色內膽的兩個熱水瓶是許平媽媽當年的嫁妝之一,當年許川夫婦生活最苦的時候,住在近郊的簡陋農民房裏,沒有廁所、沒有廚房,連喝口開水都要走很遠到隊上去提。

許平把熱水灌好,塞上軟木塞,抱著一只熱水壺走到浴室門口。

他看到爸爸想要往許正身上抹肥,弟弟卻像瘋了一樣拼命地跟他扭打。

“小正!小正你幹什麽!乖,爸爸給你洗好澡就幹淨了,聽話!”

肥接觸到許正身體的一瞬間,許正發出了快要令人耳鳴的尖叫。

許川抓著兒子的肩膀大喊:“小正,你怎麽了?!你以前明明很愛幹淨的啊?!你把我當成誰了?!你看清楚,我是爸爸,我是爸爸啊!”

回答他的是許正重重砸在他眼眶上的一顆拳頭。

爸爸捂著眼睛,蹲在地上很久都站不起來。

許正趁機光著屁股跑了,留下一路濕淋淋的腳印。

他從哥哥身邊經過的時候,像刮過一陣小小的旋風,連一個眼神也沒有留下。

放下熱水瓶,許平在浴室的門口站了很久。

爸爸背對著他沒有轉身,他的肩膀一顫一顫的,鬓角都是絲絲白霜。

許平輕輕地幫爸爸關上了門。

他順著地上的腳印一路走到主臥室。靠著牆的一邊有一排原色的木質大衣櫥,木門緊緊地關閉著。

天已經了,窗簾沒有拉上,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天上的繁星。

臥室裏暗暗的,只有客廳透過來的光照亮了近門處的地板,還沒等延續到床腳,就被暗靜靜地吞沒。

許平敲了敲櫥門:“有人在裏面嗎?”

櫃子裏靜悄悄的沒有回答。

許平輕輕地拉一下把手,發現衣櫥的門被人從裏面抓住了,怎麽拉也拉不開。

“小正,你在嗎?”

無人回答。

許平走過去關上臥室的門,拉上窗簾。

屋子裏漆一片,除了門縫底下漏出的一點光,其他什麽也看不到。

這樣的暗明明是令人恐懼的,卻讓許平莫名地安下一點心。

他有許多話想要對弟弟說,那些沈甸甸地壓在他心頭的話,那些折磨得他夜夜失眠的夢,他想要大聲地對弟弟道歉,可是到最後他還是害怕了,他怕看到弟弟冷漠的臉,他怕自己在冰冷的目光下失去最後的勇氣。

許平低著頭站在暗的大衣櫃前,他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許正曾經和自己多麽親密,也不走,現在即使大聲呼喚弟弟的名字,他也不會答應自己一聲。

“小正,你討厭我所以不想跟我講話嗎?”

“這些天,你跑到哪裏去了?我和爸爸一直在找你,爸爸登了廣告在報紙上,他很擔心你。”

“我把你的小紅桶和小鏟子找回來了,放在桌子底下。等明天,我帶你去玩沙子好不好?”

“對不起,哥哥那天回家遲到了,還跟你發脾氣,你很生氣吧?對不起啊,小正,哥哥以後再也不會了,我一定每天准時回家……”

“小正,你在聽嗎?”

“你腿上的傷口怎麽樣了?那天被打的地方還疼嗎?”

“爸爸很生氣,因爲你走丟的事他第一次扇了我耳光,他說我不是一個好哥哥。”

“我大概真的是一個很糟糕的哥哥吧。”

“小正你知道嗎?你的力氣好像變大了。剛剛你打到爸爸的眼睛,我看到爸爸都疼得哭了。”

“你大概不知道什麽是疼吧。人的身體很脆弱的,稍微磕著碰著,在地上摔了跤流了血,都會疼。有的時候即使身體好好的,遇到了沒有辦法接受的事,心裏也會難過疼痛。疼到受不了的時候就會流眼淚,會有像水一樣的東西從眼睛裏跑出來,所以如果一個人在哭,那麽他一定是遇到了很不好的事情,是很可憐的。”

“小正,爸爸都疼哭了,我們等一下去悄悄安慰他一下好不好?”

“小正,你在聽嗎?”

“何阿姨說你是自己從她們家跑掉的,你爲什麽……爲什麽要跑掉呢?”

“你生我的氣了嗎,小正?我說了那些傷人的話,你氣得再也不想理我了嗎?”

“哈……我這是怎麽了,你不生氣才奇怪啊……”

“你還記得媽媽嗎?媽媽長得很文靜很好看,你的眼睛就跟她很像。他們都說媽媽傻,可是我從來沒覺得過。她從來不亂發脾氣,會蒸很好吃的饅頭和包子,你如果對她笑,她就一定會對你笑,她長得那麽好看,誰的媽媽都比不過。”

“小正你知道嗎?爸爸氣得打我的時候還記得讓我把媽媽編的帽子摘下來,他們那麽好,連媽媽不在了爸爸也舍不得讓她在天上難過。小正,我真的好高興啊。”

“這個世界上到底什麽樣的人算是聰明人,什麽樣的人算是白癡呢?媽媽會蒸包子、會打毛線,會對每個人笑,她連小貓小狗都不肯傷害,只是因爲她讀寫有障礙,不會跟人相處就被稱作是傻子,而像盧嘉那樣什麽都不會,只會欺善怕惡的混蛋卻被當做聰明人。如果世界真的是這樣,那我甯願一輩子做一個傻子。”

“你聽到了嗎,小正?”

“你不見了以後我一直在想,你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的。你是真的聽不懂別人的話,還是把自己的耳朵緊緊地捂住不願意聽到其他的聲音呢?你是真的感覺不到疼,還是疼得快要渾身流血卻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感受?”

“對不起,小正。我答應過媽媽,要做個好哥哥的。”

“我沒有做到。我做了很多過分的事,說了很多過分的話,傷了你的心。”

“對不起,小正,對不起。我是一個差勁的哥哥。”

第12章

你知道……我的花……我是要對她負責的!而她又是那麽弱小!她又是那麽天真。她只有四根微不足道的刺,保護自己,抵抗外敵……

——小王子

對面樓上的燈一盞一盞地亮了,整座城市大概都在夜色中搖曳著點點的燈火吧。

樓上的鄰居打開了電視,不知道是誰在唱著電影《洪湖赤衛隊》的主題歌。

洪湖水呀,浪呀麽浪打浪,洪湖岸邊是家鄉……

許平輕輕地拉了一下衣櫥把手。櫃門微微打開一道縫,很快又被人從裏面緊緊地拉合上了。

“小正。”

沒有人回答。

自己說的那些話,到底有多少能傳達到弟弟的心裏,連許平自己也不知道。

他拍了拍大衣櫃的門。“小正,你出來好不好?你生我的氣,哥哥跟你道歉,你不要躲著不見我。”

弟弟沒有回答。

許平等了好久,又伸出手去拉門,這一次用了大力。

門快要被打開的時候,許正在櫃子裏發出了恐懼的大叫。

“不要!我不見哥哥!我不見哥哥!”

許平茫然了很久才開始感到絕望。

他一邊自暴自棄地覺得自己活該,一邊又忍不住傷心。

自己到底傷害許正多深才讓他連見自己一面都無法忍受呢?

他強忍著淚意說:“爲什麽不想見我啊,小正?你就這麽討厭我嗎?你就這麽恨我嗎?”

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才能挽回這一切。他常聽大人們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可是許平早早地明白,並不是所有的錯都能被諒解,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重頭再來。

花兒落了,不會回到枝頭;媽媽去世了,她永不再回來。

許平覺得自己像失手打碎了珍貴的花瓶,面對滿地的碎片只有傷心害怕手足無措。破壞的時候只需要憤怒地輕輕一推,修複的時候卻需要經年的耐心拼粘,即使僥幸修好,瓷瓶也是傷痕累累,不複最初的美麗。

他兩手撐著櫃門,低下頭嗚嗚地哭起來。

他想要道歉,可是他道歉的聲音沒法傳進弟弟的耳朵,道歉又有什麽用呢?

眼睛裏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弟弟,跟他說“只要太陽就夠了”的弟弟,會在最寒冷的冬夜用小小的身體溫暖自己的弟弟,從今以後都失去了。

世界這麽大,卻有許正一個人會全心全意地看著自己,這樣毫無保留的依戀,雖然有時候會讓他感到窒息,但是更多的時候,卻讓他變得強大。因爲有人需要著自己,所以不能軟弱;因爲有人依賴著自己,所以即使累到兩腿發軟也不能認輸。

一直以爲自己的努力是爲了贏得爸爸的注意,可是在無數個爸爸出差的日子裏,支持著自己的到底是什麽,那個心底的小小聲音,只有許平自己聽得見。

他滑坐在櫃門前,毫不掩飾地放聲痛哭著。

他覺得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

他一直極力掩飾著,別扭地不肯承認著,也許自己也需要著白癡的弟弟的事實。

所有童話中一再重複的古老故事,不珍惜手中幸福的人們最終變得一無所有,等到後悔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他被唯一的弟弟抛棄了。

他被整個世界抛棄了。

許川在廚房裏炖紅燒肉。

他把姜、蒜、八角、桂皮、辣椒切好,鍋裏放油,倒入白糖熬一下,再下五花肉塊和調料大火爆炒。肉變成深紅色之後倒入炖鍋小火熬一個鍾頭,這個時間裏,他煮上米飯,炒了西紅柿雞蛋,燙了青江菜,還拍了兩條黃瓜,用醬油、醋、辣椒和麻油拌好,盛在青花大碗裏。

廚房裏油煙很大,他推開爐子前的窗戶。

左眼還有些微微腫痛,但並不影響視力。他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夜空的繁星,有些認識,更多的卻散落在深的幕布上叫不出名字。

夜空幹淨得沒有一片雲,明天會是一個晴朗的好日子。

他一邊炒菜一邊跟著樓上的電視哼著歌。

“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靜悄悄,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唱起那動人的歌謠……”

他有一把好嗓子,慰問演出的時候如果有同事臨時不能上場,他也會上台唱幾首歌。

這些天他實在是累得很了,直到小兒子平安回到家,他才覺得從骨頭裏透出輕快來。

這個家重新變得完整,生活終于可以繼續下去,等到他這把年紀,什麽苦難都經曆過一遍的時候,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他把菜端上來,碗筷在桌子上擺好,還從櫃子裏拿出喝剩下的半瓶紅星二鍋頭,打算今晚跟兩個兒子好好樂一樂。

他敲了敲房門:“吃飯啦。”

出來的只有還紅腫著眼睛的許平一個人。

“叫你弟弟吃飯了。”

許平好半天沒說話。

許川把筷子輕輕拍在桌上。

“沒用的,爸。小正不會理我的,他躲在衣櫥裏不想見我,他根本就恨我。”

許川看著自己兒子低下的頭顱,歎了口氣道:“他是你弟弟!”

許平還是不說話。

許川覺得今兒個實在是個歡喜的日子,不應該發脾氣。他站起身,親自去找小兒子。

“小正,出來吃飯吧,爸爸炖了紅燒肉。”他敲了敲櫃門,“再不出來,菜都讓你哥哥吃完喽。”

櫃子裏沒有聲音。

許川又敲了敲門。“小正?”

他試著去拉把手,卻發現櫃子裏的人在跟他抗衡。

他稍微用了點力,許正就大叫:“我不出去!我不見哥哥!”

許川耐著性子說:“小正,乖啊,你哥哥很想你,你們好久都沒見了,你不是最喜歡哥哥的嗎?”

許正只是重複著:“我不出去!我不見哥哥!”

許川不懈地道:“你哥哥已經跟你道歉了,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對,你也原諒哥哥好不好?”

許正在衣櫥裏面把櫃壁跺得咚咚響。

許川有些生氣了,他用力地去拉衣櫥門,卻聽見小兒子在裏面發出淒厲的長久的尖叫。

許平看到爸爸從臥室裏走出來,拉開椅子坐下,對他輕輕道:“吃飯了。”

爸爸摸起筷子,在桌上一點,夾了些青菜放到碗裏,端起碗猛地扒了幾口飯。

許平有氣無力地撿起筷子。他一點兒也不餓,但是又不能不吃。

父子兩個默默地吃著飯,誰也沒有對中間香噴噴的紅燒肉下筷子。

紅棕色的肉上撒著綠色的香菜,在小鍋裏炖得爛熟,放進嘴裏就會融化,香甜的醬汁聞一聞都讓人口水四溢。這樣的菜除了過年,平時根本難得吃到,除了五花肉賣得貴,爸爸也沒有時間花幾個小時來燒一道菜。

這道精心炖煮的紅燒肉慢慢地涼了,香氣散去後,醬汁上凝固了點點的白色殘油。

許川對兒子說:“多吃點肉。”

許平低頭扒飯,輕聲道:“難得吃一次紅燒肉,留給小正吧,他喜歡吃這個。”

許川頓了頓,猛地扔下筷子,推桌而起。

許平吃了一驚,以爲爸爸要起來揍他,剛擡手要擋,卻看見許川怒衝衝直奔臥室而去。

“哐當”一聲門被踢開,爸爸大吼:“許正你給我出來!”

衣櫥的門被砸開撞到了牆上,弟弟大聲尖叫著:“不要!不要!”

許川怒罵:“反了你了!不聲不響離家出走一個月,誰給你的膽子!你知不知道家裏有多擔心?!回來就躲在衣櫥裏不肯出來,你躲得了今天,你躲得了一輩子嗎?!你不見你哥哥?!你還知道他是你哥哥!他打了你罵了你又怎麽樣,別說他已經後悔道歉了,他就是一個字不說,他也一輩子都是你哥!他從小就照顧你,送你上下學,給你買好吃的,帶你出去玩,別人欺負你他去爲你出頭打架,你生病了他天天背你去打針,你出去一個月,就把這些都忘了!你不見他?!你憑什麽不見他?!你爲他做過什麽?!你給我滾出來!現在就滾出來!”

許平丟下碗筷,急忙來勸:“爸!爸你別逼他,他什麽都不懂……”

他看見弟弟把腦袋埋在衣服堆裏,兩腿亂蹬,一只手抓著壁櫥的木框,一只手被爸爸拉住往外扯。

他嗚嗚地叫著:“不要!不要見哥哥!”

許川被氣得青筋直跳,眼睛都充血了:“你給我出來!你不認你哥哥,你是不是也不認我這個爸爸?!那你還躲在我家衣櫃裏幹什麽?!你滾!你滾!就當我沒生過你這個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東西!”

許平聽見弟弟一邊反抗一邊大聲叫著:“討厭!討厭爸爸!”

他想跳起來捂住弟弟的嘴,可是已經太遲了。

許川聽到這活,愣了一下,然後勃然大怒,他丟開小兒子的胳膊,在臥室裏四處找藤條,地上到處都沒找到,桌子上放著一把木質長尺,他拿起來就抽向許正。

“啪”的一聲,木尺被打得從中一斷爲二。

許平擋在弟弟面前,眼角下方慢慢地滲出血來。

時間好像一下子變慢了。許平看到爸爸的尺子抽向弟弟,他的身體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就行動了。被打中的地方最初覺得很涼,好像被冰塊貼上了面頰,他看到爸爸露出吃驚、震怒、心痛、懊悔等等的表情,他從沒想到一個人在一瞬間可以表達出這麽多感情,他有點兒想笑,然後劇痛才像子彈一樣擊中了他。

他的左眼完全睜不開了,眼淚不停地流下來,許平想,我這個樣子太挫了,可不能讓人看見。

他聽到爸爸撲上來焦急地問:“打到眼睛了嗎?!打到眼睛了沒有?!”

他搖搖頭道:“沒打到眼睛,就是被風擦到了,眼淚停不下來,爸爸你去幫我洗塊冰毛巾敷一敷就好。”

他聽到許川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淚水衝過臉上傷口的時候帶來了刺刺的疼。

許平捂著臉,不想要弟弟看到自己滿臉是血的樣子。

他背對著弟弟伸手去摸索他的身體,問:“你沒事兒吧?”

許正沒有回答。

許平也不在意:“爸爸剛才說的都是氣話,你不要往心裏去。”

他頓了頓,又道:“爸爸不會不要你的。即使有一天他不能再照顧你了,我也會在你身邊的。你討厭我也好,不想再見到我也好,只要你還需要哥哥,哥哥就會永遠跟你在一起。”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牽動了臉上的肌肉,讓傷口流出血來;每一句話,都像是從荊棘叢中開出血肉的花。

他問弟弟:“能不能告訴我,你爲什麽不想見我呢?”

停一停,又問:“你真的討厭我嗎?”

等了好久才聽到弟弟低低地回答:“對不起。”

許平的心一直往下墜,墜到很深很冷的地方去。

就在他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要結冰的時候,他聽到弟弟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對他說:“我不能見哥哥。我喜歡哥哥,可是哥哥不想看見我。我沒有聽哥哥的話。哥哥讓我去死,我沒有死。對不起。”

許平呆呆地站了好久忽然聽到不知什麽地方傳來“嗚嗚”的哭聲。他想,是小正在哭嗎?他反手摸上自己的臉,發現滿臉都是滾燙的淚。

他轉過身用力地抱住弟弟。

許正拼命地掙紮,許平死死地摟住他。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不要死,小正,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著,我想要每一天都看到你,我們每一天都要一起好好度過。”他大聲地語無倫次地在弟弟耳邊重複著這些話。

這一次,一定要把這些話好好地講給弟弟聽。他想。

許正的掙紮慢慢弱下來,可他的眼睛還是頑固地緊緊閉著。

“你睜開眼看看我,小正。”

弟弟拼命搖頭。

“我沒看見哥哥。我死了。我真的想死的,我一直走,一直走……”

許平猛地捂住弟弟的嘴。

“你還活著,小正,我們都活著,我們誰都不能死……”

他聽見弟弟在跟他道歉:“對不起,哥哥。”

他抱著弟弟放聲大哭,他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像是浸在滾燙的岩漿裏,他的皮肉都要融化。

世界上再不會有第二個許正。

這個癡傻的弟弟是命運賜給他的最寶貴的珍寶。

他差點兒就失去他,現在他又回到自己的身邊。

他對自己發誓,用血和淚發誓,要一輩子對弟弟好,要盡自己的一切力量,讓弟弟得到幸福的人生,哪怕因此會犧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上部•1983•完——

中部:1989

第13章

親愛的王子,我不得不離你而去了,只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的,明年春天我要給你帶回兩顆美麗的寶石,彌補你因送給別人而失掉的那兩顆,紅寶石會比一朵紅玫瑰還紅,藍寶石也比大海更藍。

——快樂王子

“觀衆朋友們晚上好。今天是1989年5月19號星期五,農曆4月15日,歡迎收看新聞聯播節目。今天節目的主要內容有:國家主席趙紫陽在北京天安門廣場發表重要講話,呼籲遊行學生停止絕食;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戈爾巴喬夫圓滿結束對華訪問,于昨晚乘坐專機離開了北京……嘩……嘩……下面請看詳細……嘩嘩……”

許平濕著手用力地拍了拍客廳的19寸彩色電視,信號斷斷續續的,他拉起電視後面的兩根天線,左擺右擺地調了半天,銀幕上還是一片雪花。

“電視怎麽突然壞了?”他自言自語地咕哝道。

廚房的高壓鍋傳來“噗噗”的聲音,許平顧不上檢查電視,急急忙忙向廚房跑去。

高壓鍋裏炖了土豆排骨,隨著排氣閥的旋轉,彌漫出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

許平深吸一口氣,把高壓鍋端下煤氣爐。

米飯已經蒸好了,許平從綠色的塑料菜籃裏翻出一把青江菜,打開水龍頭洗了洗,用蒜頭配著炒了。下鍋的時候,沒有控幹的水滴濺到熱油上,發出了像放鞭炮一樣熱鬧的噼啪聲。

“小正,吃飯了!”他一邊裝菜一邊扯著嗓子喊道。

打開高壓鍋的蓋子,裏面的水蒸氣撲面而來,眼鏡上都起霧了,許平後退一步,撞到一具溫暖的身體,險些栽倒,被身後的人扶住了。

不用回頭,許平也知道那個人是弟弟,雖然比自己小三歲,但是已經長得比自己還高了;輪廓也不是小時候的白嫩可愛,而像是抽了芽的小樹,雖然現在還有些稚嫩,但是卻可以隱隱看到未來的風采。

許正確實是爸爸的兒子。

許平一邊拿衣角抹鏡片一邊道:“以後不要悄沒聲地站在我後面,踩著你怎麽辦?”

許正慢慢道:“我叫哥哥,哥哥沒聽見。”

許平把框眼鏡重新架在鼻梁上,用胳膊擦了一把頭上的汗:“吃飯吧,今天是土豆炖排骨。”

兄弟倆在客廳的圓桌上坐下,許平給弟弟碗裏夾了幾筷子菜。

“……你們還年輕啊,同學們啊,來日方長,應該健康地活著,看著我們中國實現四化的那一天,你們不像我們,我們已經老了。國家和你們的父母把你們撫育上大學不容易啊,你們現在19歲、20歲,就這樣把生命犧牲掉……我今天不是來對話的,今天就是叫同學們能不能理智地想一想……”電視裏一個身穿中山裝手舉紅色喇叭的老人帶著濃重河南口音在人群裏這樣慢慢說著。

許平舉著筷子專注地聽完了領導人的講話,呆了一呆,轉頭問弟弟:“電視怎麽好了?你修的?”

許正笨拙地拿勺子往嘴裏送土豆,被哥哥一打岔,土豆重新掉進碗裏。

許平笑笑,輕輕揉了揉弟弟的腦袋。

“叮鈴鈴——”

許平放下碗筷接起電話:“餵?”

“餵?許平啊,我是爸爸。”電話那端傳來熟悉的沈厚聲音。

許平捂住話筒讓弟弟把電視的聲音旋小一些。

“爸,你戲拍得怎麽樣了?”

“挺好的,挺好的。我們還在延安這邊取外景,今天沒我的戲,我跟劇組請假到郵電局來給你們打個電話。家裏還好吧?”

“嗯,都挺好的,我們正在這兒吃晚飯呢,土豆炖排骨。爸你什麽時候回來?”

“還得幾天,拍完了這段,導演還要補些鏡頭。我跟王導是老朋友啦,我跟他說我兒子今年要考大學,他一口答應先拍我的部分,拍完了就讓我往回。”

許平微笑著道:“爸,你別太急了,雖然這次還是男二號,但是這個男二號可是我們偉大總理周恩來,您可得好好演,別給咱總理丟人。”

電話那端的許川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我丟人?!你當你老子金雞獎白得的?!我那是人太瘦,長得跟咱們偉大領袖毛主席不像,不然男一號一准是你爸的!”

許平舉著電話仰頭哈哈笑起來。

弟弟找回來後的第二年,八一電影制片廠的一個導演就找到許川,讓他演戲裏面兩把菜刀鬧革命的賀龍。許川蓄起了一字胡,又跟著同事學了一口湖南土話,腰裏別著兩把自己用木頭削的雙槍盒子炮,沒事兒就在家裏“砰砰”地練拔槍,要不然就用湖南話給兒子講笑話。後來電影上映,反響熱烈,竟然拿了當年的金雞獎最佳男配角。許川在三十八歲時才迎來了演員生涯的春天,從此正式走上了大屏幕。

“家裏錢夠不夠?”

“夠,我和小正又不買啥貴重的大件兒,光買菜花不了多少。”

“你複習得怎麽樣了?”

“每天都做卷子,隔三天就模擬考一次,按照正常水平發揮,考上大學應該沒問題。”

許川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兒子:“你打算報考什麽學校?”

許平沒說話。

“前兩天我打電話給你們班主任,她說你們統一模考的成績出來了,這個月底要交志願卡。她跟我說你的成績很好,學校希望你報北京的大學,讓我這個家長多支持。”許川停一下,問:“兒子你在聽嗎?”

許平說:“我在。”

許川想了想,慢慢開口道:“這麽多年,你媽不在了,弟弟又是這種情況,如果不是你從小就懂事,這個家早就撐不下去。你比爸爸強,你有責任心,有主見,不管是照顧弟弟還是自己的學業,從來沒讓我操過心,爸爸一直都沒跟你說一聲謝謝。”

許平打斷他:“爸!你說這麽見外的話幹什麽!”

許川繼續道:“兒子,你現在長大了,有些話爸爸能跟你說了。你爸爸沒本事,只會演戲,不會做生意,當不了萬元戶,但是這幾年我不停地接戲走穴,也攢了些錢,萬把塊沒有,幾千塊還是沒問題的。我就是想跟你說,你還小呢,人生才要剛剛開始,爸爸也沒老呢,有些擔子還不到你來背的時候。咱們家和別人家不一樣,可是再不一樣,做父母的也希望孩子好。爸爸想跟你說,你填志願不要有壓力,不管報什麽學校我都支持你。外面的世界很大,你趁著年輕多出去走走,開開眼界,小正有小正的人生,你也有你的人生,你們倆都是我的兒子。”

許平紅著眼眶笑道:“行了,爸!你背台詞兒呢?!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電話費不便宜,你省著點兒說,有那個錢不如買點兒當地特産帶回來。”

許川不答應:“哎!我說你個臭小子,我跟你語重心長地談話呢,什麽叫做背台詞!”

許平夾著電話點頭:“是是是,周總理您繼續說。”

許川的那股勁兒被兒子搗鼓泄了,怎麽也接不上去,奄奄地道:“算了,你小子越大越不聽話。不過我提醒你啊,這兩天外邊兒不太平,鬧學潮鬧得我們在黃土高原都聽說了,淨是些頭腦不清的半大小子,你可不要參加進去!”

許平道:“再一個月就要高考了,我哪來的時間?!”

許川放下心,道:“你們這些年輕人,什麽都沒經曆過,哪裏知道政治運動的厲害。”

許平問:“爸,你跟小正說兩句嗎?”

許川愣了一下,道:“好。”

許平擱下話筒招呼弟弟。

許正吃得很快,碗裏早早就空了,此時正挺著脊背兩手放在大腿上像小學生一樣端坐著看無聲的電視。他的眼神很專注,跟小時候沒有絲毫區別,除了沒有尾巴,看起來就像一只坐著的大型的金毛尋回犬。

“小正,是爸爸。”

許正伸長脖子,身體不動地慢慢轉過頭。

“跟爸爸說幾句吧?問問爸爸身體好不好。”許平摸著弟弟的頭輕輕說。

許正看著哥哥,呆呆地站起來接過電話。

“餵!”他大聲地對著話筒說。

第14章

生命對每一個人都是非常寶貴的。坐在綠樹上看太陽駕駛著她的金馬車,看月亮開著她的珍珠馬車,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山楂散發出香味,躲藏在山谷中的風鈴草以及盛開在山頭的石南花也是香的。然而愛情勝過生命,再說鳥的心怎麽比得過人的心呢?

——夜莺與玫瑰

許正坐在飯桌前把一只耳朵貼近收音機喇叭慢慢地旋著調頻轉鈕。

小小的色方殼收音機是爸爸從上海拍戲回來買給小兒子的,打開背後放兩節5號電池,不管是清晨跑步還是到公園遛鳥都可以放在口袋裏隨身攜帶,在八十年代是一件頂潮流的時髦玩意兒。

弟弟正異常專注地傾聽著在許平耳裏嘈雜混亂的各種調頻波段,那個樣子就像過去電影裏演的地下黨員,等待破譯遠方電波傳來的密碼。

小紅桶放在櫃子角落裏,皮球和小沙鏟也靜靜地安放在裏面,不知不覺沾滿了灰。

“時代的車輪是阻擋不住的!共産主義必將來到!”

小時候許平曾經在院子外的牆上看到過這樣的標語,並爲此深深著迷,他曾幻想過整個世界都像一鍋粥一樣被一根名爲時代的不可見的勺子緩緩攪拌著,老的米融化在鍋底,新的米不斷被加進去。

在共産主義實現之前,偉大的領袖們就先一步隕落了,先是周總理,然後是毛主席,上千人聚集在大禮堂戴著白花失聲痛哭的情景,即使只有五歲的許平也無法忘記。

弟弟也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了,什麽時候開始不再玩沙子而熱衷擺弄複雜的電子管收音機了呢?

許平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快速地做老師發下來的政治練習——簡要說明“我國正處在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的含義和提出這一論斷的依據。

桌前的窗子半開著,五月夜晚清涼的風帶著不知名的花香吹進房間,小小的飛蟲被燈火吸引不斷地啪啪撞在綠紗窗上。

客廳的挂鍾一下一下發出有規律的“嗑哒”聲。

“……到天安門廣場看望學生的還有中共書記處書記溫家寶。天安門廣場絕食已經進入第七天,很多學生身體已經極度虛弱,從昨天夜裏不斷有學生被送往醫院救治,這是美國之音爲您報道。”

弟弟的收音機調到了短波頻道,突然跳出了敵台女播報員的聲音。

許平嚇了一跳,連忙喝止弟弟:“小正!”

許正慢吞吞不明所以地看了哥哥一眼。

許平心煩意亂地說:“別聽這個。”

九點半的新聞結束之後,電台裏放起了鄧麗君的《再見我的愛人》。

“Goodbye My Love,我的愛人再見。Goodbye My Love,相見不知哪一天。”

纏綿婉轉,溫柔情深。連許正都聽得入了迷,抱著收音機不理睬哥哥了。

許平站起身把窗戶關起來,拉上了深綠色的窗簾。

他把書桌上的台燈扭滅,走到了弟弟的身邊。

屋子裏只有床頭櫃上的一盞小燈亮著,散發著昏暗的迷蒙的光。

他在弟弟身邊坐下,一只手撐著頭靜靜地和許正一起聽著這首曾經被禁止的歌。

“我永遠懷念你,溫柔的情懷念你,熱烘的心懷念你,甜蜜的吻懷念你。那醉人的歌聲,怎能忘記這段情。我的愛再見,不知哪裏再相見……”

許平側頭看向弟弟,他的半張臉都沈在影子裏,眼睛深邃,眉毛濃重,下巴的線條像用刀劈斧鑿出來。他轉過頭看著哥哥,目光又溫柔又專注,昏黃的燈光從他的背後透過來,爲他的整個輪廓染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俊美得不像世間的人。

許平的心一下子跳錯了幾拍。

“你知道這首歌在唱什麽嗎?”

許正專注地看著哥哥沒有說話。

許平擠擠眼睛道:“以後——”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想說以後等你愛上什麽人了就能體會歌詞的意思了,可是智能不足的弟弟也許一生也不會得到戀愛的機會。

他溫柔又傷感地看著弟弟。他長得那麽好,比爸爸年輕時都好看,如果智商正常,該有多少女孩子爲他瘋狂。

許平有些難過地對弟弟微笑了一下。

“小正。”

“嗯?”

弟弟以後會不會有喜歡的女孩子呢?他想。

控制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的是智商還是本能?

可是他什麽也沒有問出口。他不願去想象以後自己這個傻弟弟一心一意喜歡上一個人卻得不到半分回應的傷心景象,如果是這樣,他甯願許正就這麽懵懵懂懂下去,一輩子傻傻地開心。

許正看著叫了他的名字卻不說話的哥哥。

許平用力地揉著弟弟的腦袋:“笨蛋!唱的什麽都不知道就亂聽。在家裏偷偷聽就算了,到外面被抓到聽美國之音可是犯法的。明白嗎?”

許正呆呆地搖搖頭。

“你喜歡鄧麗君,我回頭給你買幾盤磁帶,不要亂聽廣播了。”

許正把目光轉回收音機上,慢慢地帶著一點兒大舌頭的口音說:“好聽。喜歡。”

許平摟著弟弟的肩膀笑了笑。

活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裏的許正又怎麽會明白外面世界的規則呢?能夠保護他的只有爸爸和自己而已。可是在這個時候,在溫柔的歌聲裏,他不願打破弟弟世界的平靜。

“笨蛋。”他輕輕地回答。

鄧麗君的歌曲連播之後,是深夜晚間的英語教學節目,主持人是一個嗓音沙啞的男性,許正討厭他的聲音,怏怏地轉了頻道。

許平站起來伸個懶腰道:“差不多該洗澡睡覺了。”

許正乖乖地放下收音機,小心地收在盒子裏。

家裏新裝的電熱水器從啓動到燒好熱水只要五分鍾。

許平站在浴缸旁,一邊低頭挽袖子一邊對身後的弟弟說:“快脫衣服,水馬上就燒好了。”

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

許平連褲腿都挽好了,回頭一看,弟弟上身脫了個幹淨,卻怎麽也拉不開褲子拉鏈。

“我來。”許平自告奮勇。

藍色厚布牛仔褲這兩年慢慢在年輕人中流行起來,略微寬松的喇叭褲腿更成爲時尚的標志。許正個子高腿又長,穿牛仔褲比其他人更好看。

許平用力地扯了兩下,拉鏈紋絲不動。

他定睛一看,禁不住破口大罵:“混蛋!跟你說過多少次,穿牛仔褲之前要先穿內褲!穿內褲,懂不懂?!”

許正呆呆地看著哥哥:“哦。”

許平氣得想要捶牆:“哦哦哦!每次跟你說要穿內褲你都哦!一轉頭就忘!許正,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弟弟露出了像大型犬一樣無辜的表情:“太緊了。不舒服。”

許平氣不打一處來:“毛夾在拉鏈裏就舒服了?!你蛋疼了吧?!”

許正對哥哥露出一個傻傻的笑。

“算了。你等著。”許平挫敗地去找剪刀。

小心地剪斷毛發,又花了好半天才把褲子從弟弟身上扒下來,跟拉鏈搏鬥的時候,好幾次不可避免地擦過弟弟的私‘處,很快弟弟就bo起了。yin莖又粗又長,gui頭是健康的粉紅色,在褲’裆處撐開一個小帳篷,從拉鏈上端的開口處露出頭來。

即使心智還像個小孩子,許正的身體確實已經成熟了,他的testicles會産生精子,並且像地球上無數的男性一樣,會被荷爾蒙控制著渴望進行交‘配。

許平涔了一腦門的汗。弟弟的那根東西離他的臉只有一只手的距離,他的鼻子都可以聞到許正私處濃烈的腥’騷味。

許平想要罵娘:難怪說什麽太緊了,根本就是東西太大!

他惡狠狠地瞪了弟弟一眼,卻看見弟弟一臉純潔地專注地看著他,好像那根直挺挺的玩意兒根本不是長在他身上似的。

“看什麽看?!”許平惱羞成怒地罵。

許正卻完全感覺不到哥哥語氣裏的不痛快,認真地道:“哥哥真好看。”

如果不是知道弟弟的智商水平,許平簡直要以爲許正是故意來調戲他的。他憋得滿臉通紅,卻結結巴巴地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最後只好凶巴巴地拉過弟弟的手放在褲‘裆前:“擋著!”

許正乖乖地握著自己的東西,低頭看哥哥憤怒地同自己的褲’裆拉鏈作戰。

許平一生也未曾遇到如此尴尬的事件,他一邊狠狠咒罵著,一邊用力往下一扯。

拉鏈扣飛了出去,褲子終于可以脫下來了。

許平把弟弟的牛仔褲一撸到底,道:“腳出來。”

許正有些難過:“褲子壞了。”

許平用手背擦著額頭上的汗,解脫地道:“沒壞!等會兒就幫你裝回去。”

許正重又高興起來。

水聲嘩嘩地響起,許平拔下黃色的塑膠花灑試了試水溫。

“好了,快進來。”

許正脫得赤‘條條地跨進浴缸。

許平迅速地把弟弟身上衝濕了,一擡頭,弟弟站著比自己還高。

他忍不住氣:“頭低下來!”

許正乖乖地抱著腿坐在浴缸裏。

許平隨便衝了衝弟弟的腦袋,從一旁藍色的海鷗塑料罐裏挖了一坨洗發膏,粗魯地抹在弟弟頭發上,用力地搓起來。

許正的頭發短短的,但是又又多又硬,沾了水還像刺猬一樣倔強地不肯塌下去。

許平用力地抓著弟弟的頭皮。

許正真的長大了,他想。肩膀變得很寬,後背上也出現了肌肉的紋路,前兩年跟他玩扳手腕還可以輕松取勝,今年除夕夜自己使了吃奶的勁兒還是被弟弟打敗了。

許平瞄了一眼弟弟結實的手臂,再看了看自己,不由得歎了口氣。

他舉起花灑,把弟弟頭發上的白色泡沫衝洗幹淨。

“之前在電話裏爸爸跟你說什麽了?”許平隨意地問。

許正緊緊地閉著眼睛,任水流從頭上衝下來。

“餵?小正啊,我是爸爸。吃過晚飯了嗎?哦,吃的什麽?排骨好吃嗎?哈哈。好吃要謝謝哥哥。爸爸過兩天就回來,爸爸不在你要好好聽哥哥的話,知不知道?你哥哥最近很忙,你不要去吵他,他要複習功課准備考試,過兩天爸爸回來了帶你出去玩。爸爸現在在延安,在咱們毛主席待過的地方,回來給你帶這裏的剪紙,可以貼在窗玻璃上,可漂亮了。小正喜歡什麽圖案的?什麽都有,有貓有狗有驢子還有牡丹花的……”

許平靜靜地聽著弟弟像複錄機一樣完整地轉述著爸爸的每一句話。他不知道弟弟是怎麽做到的,除了不帶感情,那些句子幾乎一字不差。

誰能說他傻?!

他愛憐地摸摸弟弟的臉道:“好了,沒有泡沫了,你睜開眼睛吧。”

許正慢慢睜開眼睛,有些不高興地道:“爸爸騙人。我說要個哥哥的,爸爸說沒有。”

許平笑了起來:“行了,別難爲爸爸啦,回頭我給你拿紅紙剪一個,你貼到玻璃上去吧。”

許正開心地點頭:“嗯。”

許平看著弟弟傻傻的樣子,心裏最後那點兒煩躁也消散了,他拉著弟弟的手臂道:“站起來,我給你洗洗身上。”

弟弟乖乖地站好,兩只手握拳緊貼在腿邊,身體繃得緊緊的,像是在軍訓立正。

許平拍著他的肩膀好笑地說:“放松點兒。”

上次的香用完了,許平從櫃子裏拿出一塊上海蜂花檀香,還是爸爸去開會主辦方送的,拆開青花紙包裝,裏面的香是棕紅色的,散發著悠遠深厚的香氣。

許平用水淋濕了弟弟的身體,慢慢握著香擦起來。

從脖子,到鎖骨;從胸口,到腰腹。

許正小腹上的肌肉一縮一縮的。

許平奇怪地看他一眼,問:“你怎麽了?”

許正全身肌肉繃得緊緊地握拳站著,道:“哥哥,癢。”

許平嗤一聲:“就你多事兒!忍著!”

他把弟弟轉過去,開始給他的後背打肥。

許正的身材從後面看上去就是一個完美的倒三角,猿臂蜂腰,肩膀很寬,屁股飽滿緊實,大腿強壯有力。

許平給弟弟從頭到腳打了一遍香,發現自己的手摸到哪裏,哪裏的肌肉就微微顫動,像投石入水,引發陣陣漣漪。

許平莫名其妙:“有這麽癢嗎?!”

他把弟弟轉過來,發現弟弟的那根東西又從草叢裏精神抖擻地立起來了。

許平舉著滿手泡沫低頭沈默地看了弟弟的勃’起一會兒。

弟弟的那根東西好像能感覺到哥哥的視線,歡樂地跳動了一下,噗噗地吐出幾滴透明的液體,有一滴還濺到了許平的褲子上。

許平沒說話。

許正脖子上的筋繃了起來,臉也憋紅了,他叫了一聲:“哥哥。”

許平問:“難受嗎?”

許正想了想,點點頭。

許平問:“知道該怎麽辦嗎?”

弟弟傻傻地搖搖頭。

許平慢斯條理地把手上的泡沫捋幹淨,道:“哥哥幫你。”

他把花灑對准弟弟的私處,猛地打開涼水。

許正“嗷”一聲跳起來,小弟弟已經委委屈屈地縮回草叢了,連蛋蛋也像憑空小了一號。

許平壓著弟弟的腦袋就是一頓亂衝,許正被凍得嗷嗷叫。

許平不管不顧,用力攬著弟弟的脖子氣急敗壞地罵:“讓你跟我耍流氓!讓你跟我耍流氓!”

第15章

他不多久就睡熟了,夢見小時候見到的非洲,長長的金色海灘和白色海灘,白得耀眼,還有高聳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他如今每天夜裏都回到那道海岸邊,在夢中聽見拍岸海浪的隆隆聲,看見土人駕船穿浪而行。

——老人與海

許平拿毛巾擦著頭發從浴室裏走出來的時候,弟弟已經背對他躺在床上睡了。

兩個人的單人床自從許正走丟的那一年就拼在一起,天冷天熱都沒分開過。

屋子裏有些悶熱,許平把睡衣的扣子解開兩顆。

“小正?”他輕輕地叫了一聲。

許正面對著牆側躺著,沒有回答。

許平在床沿坐下,把一只手輕輕搭在了弟弟的肩膀上。

許正的肌肉僵硬了一下,很快就把哥哥的手抖落了。

許平笑了笑:“還生氣哪?”

許正像鴕鳥一樣把頭往枕頭裏拱了拱,露出一個肌肉稱的裸背給哥哥。

許平張著嘴無聲地大笑了幾聲。他摸了摸弟弟的背,覺得觸手有些涼,就抖開被子輕輕給弟弟蓋上。

他扭滅了床頭櫃的小燈,推開一點窗戶,好讓弟弟在睡夢裏也能透些風。

做完這一切,他在暗的屋子裏靜靜地注視了弟弟一會兒,他看著弟弟掩在被子下的起伏的身體,看著他黝的頭顱,看著他露在棉被外結實的臂膀。

他此時的表情並不是輕松歡愉的,而是微微蹙著眉,緊緊地抿著嘴角。

可是這些,就像所有不被人知的隱秘故事,都被暗悄無聲息地隱藏了。

他無聲地歎口氣,從書桌上撿起眼鏡,重新在鼻梁上架好,輕輕地收拾好書本,悄悄地帶上門出去了。

在他沒有看到的角落,許正的頭顱微微一動,在聽到關門的聲音之後,又落回了枕上,過了好一會兒,才像是得不到主人重視的小狗,兩腳把被子踢開,在床上打了幾個滾,然後嗚咽著委委屈屈地面牆躺了。

客廳的燈一直到淩晨一點還亮著,飯桌上堆滿了高三的模擬卷和各類參考書。除了老師布置的作業,許平自己還有一份額外的練習計劃要補。

他穿著深藍色的棉布睡衣,趴在桌上奮筆疾書。

客廳的餐桌比他的書桌要矮一些,光線也不大好,許平只能把腰彎得更深,寫卷子的時候不覺得,等到做完練習一擡頭就覺得腰酸背痛。

他看一眼牆上的挂鍾,已經淩晨一點半了。

許平揉著脖子站起來,他的血液循環不好,坐久了,手腳都是僵冷的。他攏了攏書本考卷,打算明天早上起來再收拾,然後拉滅了客廳的燈。

這個時間,萬家千戶都睡了,對面樓上的燈都已經熄滅,只有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灑進房間。

許平摸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房間,在床邊坐著把鞋脫了,摘下眼鏡放在床頭櫃上,掀開被子慢慢躺了進去。

他覺得渾身的骨頭都放松下來,剛想舒服得呻吟一聲,就被一個滾燙的身體緊緊摟住。

許平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後慢慢放松了。他聞到了熟悉的年輕的男性的體味,強烈的像草原上的雄健有力的年輕獅子,煙幕一般包裹了他。

他輕輕拍了拍弟弟的手臂:“這麽晚還沒睡?”

許正默默地把哥哥摟得更緊一些。

許平疲倦地問:“是不是哥哥吵到你了?”

許正的睡眠一向很淺,稍有風吹雨動就會醒來。

許平很累了,高三的功課負擔很重,他還要照顧弟弟,到現在他只想倒頭大睡到天明,可是弟弟的氣息和體溫一直在他身邊萦繞,讓他難以入眠。

他把許正推開一點兒,輕輕說:“好了,快睡吧,都幾點了。”

許正锲而不舍地撲上來,這一次壓得許平胸膛裏一口氣差點兒沒喘上來。

“你又怎麽了?!”許平睡眠被打擾,語氣也變得不耐煩起來。

許正壓在哥哥身上,兩只手撐在許平的腦袋兩旁,他全神貫注地看著哥哥,他的眼睛即使在暗裏也像明亮的星子一樣。

許平不敢和這樣的弟弟對視,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也許是夜晚的氣氛太暧昧,他微微地別開臉,嗓音嘶啞地道:“好了,哥哥很累了,明天還有明天的事……”

他沒有說下去。

弟弟握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認真地道:“哥哥手冷。我給哥哥暖手。”

許平愣住了,過了好久才猛地鼻子一酸。他在暗裏死死忍耐,才沒有讓眼淚流下來。

他的手心之下,被年輕結實的肌肉所包裹著的心髒在“撲通”“撲通”地跳著,全身的血液由這裏出發開始循環。

許正把哥哥的兩只手按在胸膛上,小聲地說:“我等哥哥好久。”

許平在暗裏紅著眼眶笑了笑,問弟弟:“冷不冷?”

許正像小時候那樣回答:“冷啊。”然後把許平的手向胸口按得更緊些。

許平對弟弟說:“躺到我旁邊來。”

許正握著他的手跟哥哥枕上同一個枕頭。兄弟倆面對面躺著,彼此之間可以感受到對方呼出的氣體噴在自己的臉上。

許平凝視著弟弟的眼睛。

“小正。”

“嗯?”

“哥哥會永遠待在你身邊的。”

許正呆呆地睜大眼睛,然後很慢很慢地咧開嘴露出一個開心的笑來。

“哥哥。”

“嗯?”

“哥哥是不是討厭我了?”

“說什麽傻話!”許平揉了揉弟弟的腦袋,“快睡覺。”

他翻了個身,弟弟從後邊把他摟住。

“哥哥。”

“嗯?”許平閉著眼睛。

“我覺得自己最近變得好奇怪。”

許平撲哧一聲笑出來:“你不是變得奇怪,你是長大了。”

“什麽……什麽叫長大了?”

許平背對著弟弟握著他的手。許正的手很大,指節很粗。

“男人到了你這個年紀都會勃‘起,這很正常,沒什麽好怕的。”

他握著弟弟的手從自己的小腹一直向下,在被睡褲包裹住的鼠’蹊處停了下來。他的陰‘’莖半軟地耷拉在褲‘裆裏。

弟弟的手心很熱,溫度直直地透過布料傳遞到許平的私’處。

“男人的這裏平時是軟的,不過如果收到刺激,比如這樣——”

他覆著弟弟的手輕輕地隔著布料在自己的下‘體撫弄幾下,陰’莖很快充血,慢慢地硬了起來。

他停下動作道:“你看,哥哥跟你是一樣的。每個男人都會硬,硬不起來,那就不是男人了。”

許正在他耳邊呼吸沈重,帶著濕氣的溫暖氣體噴到了他的脖子上。

許平躺在枕頭上一動不動地默默注視著暗的前方。

“哥哥。”許正在他耳邊輕聲地叫著。

許平沒有回答。

弟弟的手臂正緊緊地箍著他的身體,他的下‘體在哥哥的腰上緩緩地蹭著。

“哥哥,我好難受。”弟弟的聲音又低又沈,沙啞的嗓音裏帶著說不出的性感。

許平背對著弟弟伸出手,摸到了許正一臉的汗。

“小正。”

“哥哥。”

“你喜不喜歡漂亮的女孩子?”

“嗯?”

“她們的頭發長長的,身上又香又軟,抱起來就像一團暖暖的棉花。她們有雪白的手臂,大大的眼睛,細細的腰肢,說話的聲音就像小鳥一樣。”

許正想了很久,把頭擱在哥哥的肩膀上,低聲道:“哥哥騙人。女孩子都好凶。”

許平哈哈笑起來。

“那是你還太小了,再過兩年,等你17、18歲的時候,小正會變得更高更帥,那個時候女孩子就會對你很溫柔了。”

許正想了想,不明所以地“哦”了一聲。

他把哥哥又往懷裏摟了摟。

“哥哥喜不喜歡?”

許平沈默很久,慢慢道:“嗯,喜歡啊。”

許正抱著哥哥的腰:“哥哥喜歡我也喜歡。”

許平停一下,拍拍弟弟的臉:“好了,快睡覺,睡著了就什麽煩惱都沒了。”

許正還有點不依不撓,許平閉上眼睛道:“難受就忍著,哥哥也陪你一塊兒忍,忍不住了咱哥倆兒一起到浴室拿涼水練練。”

許正聽了這話,想起之前洗澡時涼水衝雞’雞的事兒,不覺打個哆嗦,兩只手一起捂住褲裆,再不敢去纏哥哥了。

許平微笑一下,這一次真的沈入了夢鄉。

第16章

他不再夢見風暴,不再夢見婦女們,不再夢見偉大的事件,不再夢見大魚,不再夢見打架,不再夢見角力,不再夢見他的妻子。他如今只夢見一些地方和海灘上的獅子。它們在暮色中象小貓一般嬉耍著,他愛它們,如同愛這孩子一樣。他從沒夢見過這孩子。

——老人與海

許平很清楚自己在做夢。

他看到腳下的碎玻璃,花壇裏幹枯的月季和即將落山的血紅色的太陽。

他順著水泥樓梯走上去,輕輕地推開了一扇破敗的綠漆木門。

他看到十二歲的自己被兩個小孩子架著,盧嘉手裏的磚“砰”一聲砸斷在自己的腦門上。

“打死才幹淨呢!白癡就是遺傳的!以後許平要是結婚,生下來的兒子也跟他弟弟一樣,全都是傻子!”

“胡說!你胡說!”他聽見年幼的自己大聲地憤怒地吼著。

“誰胡說了?!你媽就是個傻子,生下來許正也是個傻子!長得好有什麽用?!哈!腦子裏頭都是屎!”

他撲上去想給盧嘉一拳,畫面猛地一轉,破敗廢棄的房間變成了一件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客廳。

“張瑾民!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你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的那點兒龌撮心思!!你書裏面偷偷夾的是什麽?!你敢不敢拿出來給我看看!你惡心!你——”

“啪”的一聲耳光重重響起。

他聽到一個女人尖銳的哭叫:“你打我?!你敢打我?!你做了惡心的事兒還怕人說?!你心裏裝的是誰,別人不清楚,我再明白不過了!你去啊,去跟組織說啊!說你要跟我離婚!你那些劇本是寫給誰的,許川的角色是怎麽來的!哈哈,你以爲別人看不出來?!在外面裝得人五人六的,其實呢?!你變態!你惡心!”

門“嗙”的一聲被推開,兩個人邊扭打邊謾罵地滾出來,何梅發髻散亂,張叔叔滿目猙獰。

“閉嘴!閉嘴!再說我殺了你!”

許平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

身後有個人緊緊地抱住他,許平一扭頭,是弟弟。

“哥哥,我好難受。”弟弟滿臉通紅緊皺眉頭對自己說。

“小正,你怎麽了?別嚇我!”許平緊張地拍著弟弟的臉。

弟弟沒有說話,他拼命地吸允著哥哥的脖子,兩只手在許平的胸膛和下體用力撫摸。

“哥哥,我喜歡哥哥。我要跟哥哥做,哥哥給我。”

他把許平壓在身下,撕扯著身上的衣物,愛撫著哥哥的私處。

“別這樣,小正!我們是兄弟,我們不能這樣……”

許正撕開他的內褲,把他勃起的陰莖深深地含進嘴裏。

“啊——”許平在夢裏仰著頭大聲呻吟,他從沒覺得這麽舒服過。

“別這樣,小正,別這樣……”他推著弟弟埋在自己下腹的腦袋,可是連他的手都是軟弱無力的。

他看到弟弟打開他的腿深深地吞吐著,他的汗水從額頭滴落在自己的小腹上,他看到弟弟不斷起伏著的雄健美麗的脊背。

他想,我這是在做夢嗎?

他抓著弟弟頭上短短的發,心想,太荒唐了,太荒唐了……

可是他舍不得就這樣停下。

他敞開自己的大腿,兩只胳膊撐在身後,脖子深深後仰。

亂就亂了吧……

他毫無顧忌地大聲呻吟著,甚至淫亂地對弟弟說:“深一點,用力吸我。”

弟弟含著他的陰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重重地俯下身去。

從尾椎處傳來的酥麻的快感像電流一樣讓他渾身抽搐,在死一樣的興奮快感中他大叫著射精,覺得連骨髓都要被抽空。

他看到弟弟抹掉嘴角的白漿來吻他,白色的T恤被汗水打濕,緊緊地貼在肌肉優美的身上。

他和弟弟瘋狂地舌吻,津液順著唇角下滑。

他聽到弟弟捧著他的臉在他耳邊輕聲道:“你不是我哥哥,我也不是你弟弟……”

“叮鈴鈴——”

許平喘著粗氣猛地從床上坐起。

老式的馬蹄鬧鍾還在床頭櫃上響個不停,他伸出手去把鈴聲壓斷了。

正是早上六點,天還蒙蒙亮,夜色剛剛被清晨的第一束晨光所驅散,淡白色的月亮還留在淺藍的天幕上,外面大街上傳來了環衛工人掃馬路的“唰唰”聲。

許平驚魂未定地抱著被子喘氣,伸手一摸,滿腦門的冷汗。

在他身邊,弟弟壓著被子睡得正香,一條大腿還跨在許平的身上。

許平把弟弟的腿挪開,掀被子下床。

他的褲裆裏又濕又冷,黏膩的液體沾在大腿根部像某種蠕動的惡心的蟲子,讓他渾身不舒服。

他捂著頭在床邊坐了一會兒,然後猛地站起來向浴室奔去。

門“哐當”一聲被摔上,鐵插銷被撞得從門上斷開,“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許平罵了一聲娘,然後轉過頭把身上的衣服憤怒地扒下來。

睡衣睡褲和內褲散落一地,他赤裸裸地跨進浴缸,簾子也不拉就打開冷水。

冰涼的水激打在他的皮膚上,然後濺落在白色的浴池底。

許平冷得打了一個哆嗦,渾身泛起一片雞皮疙瘩。

他手撐在白瓷的牆上,任冷水打濕自己的頭發。

他心裏亂紛紛的,嘈雜地響起很多聲音,卻沒有一個能進入他的心底。

他想把自己沈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在那裏沒有聲音,沒有煩惱,他不用問自己爲什麽,不用考慮明天會怎樣。

他閉上眼睛,把水調得更大一些。

體表的熱度很快被水流帶走,那些灼熱的汗水,黏膩的體液,所有肮髒的證據都被水衝去。

身體越是冰冷,他越是覺得自己重新變回了一個幹淨的人。

“哥哥。”

許平猛地睜開眼睛。

許正只穿一條內褲站在浴室門口。

“幹什麽?!”許平語氣惡劣地叱問。

許正呆呆地看著許平。

許平怒衝衝地拉上簾子:“沒看見我在洗澡嗎?!出去!”

許正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悄悄地退了出去。

許平剛平靜下來的心又亂起來,這一次衝涼水也沒用了。

他撈起一條浴巾裹住下身,抱著髒衣服出了浴室。

許正低著頭在客廳的飯桌前坐著,看到哥哥出來,立刻站了起來。

許平看也不看一眼地從他身邊走過。

“哥哥,我想上廁所。”許正在他身後說。

許平停下腳步,偏過一點兒頭去,冷冷地道:“問我幹什麽?!要我給你把尿嗎?!想做什麽就去做!”

整個早上,家裏的氣氛都怪怪的。

許平給弟弟穿襯衫的時候用力太大把一顆紐扣繃斷了,白色的塑料扣子“叮當”一聲掉在臥室的地上,彈了兩下,滾進了大衣櫃底。

“幹!”許平惡狠狠地咒罵一聲,把襯衫從弟弟身上用力剝下來。

許正看著哥哥一會兒,輕輕問:“幹是什麽意思?”

許平擡起眼瞪著弟弟,好半天說不出話。換個智力正常的問他這個問題,他早就把對方打得牙都掉了。

他忍了又忍,從櫃子裏拿出一件新的灰色襯衫,道:“手伸出來。”

許正乖乖地照做了。他看著哥哥在他胸前低頭幫他系紐扣,哥哥的身上傳來清爽好聞的氣味。

他一向是不懂看人臉色的。

“哥哥,幹是什麽意思?”

許平看了許正幾眼,終于被氣得笑了。他歪著頭抿嘴想了想,道:“等一下我示範給你看。”

六點半他准時帶弟弟出了門,只要不下雨,兄弟倆每個周末都到附近的小學操場遛彎。

許平打開自行車的鎖,弟弟剛想跳上後座,許平拉住了他。

“今天不坐車。”

許正睜大眼睛傻傻看他。

“我騎車,你跑步,目標小學操場。”

他說著一腳踩上車踏板,騎出去幾米,轉回頭來不耐煩地催道:“你跑不跑?!快點兒!”

頭也不回地騎走了。

許正愣了一下,急忙跑起來跟上。

周六清晨的大街上沒有多少行人,晨光暖暖的灑在許平的身上,路邊的小店都還沒有開門,只有清早摸進城賣菜的農民在道旁守著菜框子吆喝。

許平看到馬路的另一邊有一位中年大媽在遛狗,金色的巡回犬搖著尾巴在樹下走走嗅嗅。

許平轉回頭看了弟弟一眼,抽抽嘴角,默默加快了踩踏的速度。

傳達室的老大爺不在,許平直接騎進了學校操場。

花壇裏的金雀花開得正好,金燦燦的爬了滿枝;茉莉也一叢一叢地結了白色的花苞,再過不久,整個校園都可以聞到它們的清香。

許平在400米的操場跑道旁停下車子,太陽才剛剛升起。

他聽見弟弟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他把車子慢慢推到看台下。

“別停。平時跑五圈,今天要翻一番,跑十圈,我在這裏一邊背單詞一邊給你數著。”

許平翻到看台上坐下,從口袋裏掏出單詞本來。

許正微微喘著氣站在哥哥面前。

“怎麽,不願意?”許平從書本裏擡起頭。

許正搖搖頭,朝著鋪了砂石的跑道默默跑去。

許平手裏捧著單詞本心不在焉地背著。

“athletic運動的,運動員的,身強體壯的;”

清晨的空氣還有些涼,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揉了揉發紅的鼻子。

太陽從操場的東面升了起來,綠色的草坪被白色的石灰粉畫了格子,兩邊裝了足球的球門。看台的正中的台子上豎著一支碗口粗的旗杆,五星紅旗在藍天上隨風高高地飄揚著。

許平看著弟弟奔跑的身姿,他的腿很長,肌肉發育得很稱,不管是柔韌性還是耐力都很好,跑起來像一只矯健的獅子,遠遠看著都覺得賞心悅目。

許正仿佛察覺了哥哥的視線,在操場另一端的跑道上用力地揮了揮手。

許平假裝沒看見地把頭低下去。

“tight(捆、綁、貼)緊的,難解開的,緊密的;”

把上百個單詞來回複習了兩遍,許正才氣喘籲籲地走回看台,他前胸後背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打得濕透。

“跑完了?”

許正兩手撐著膝蓋,吃力地點點頭。

許平上下打量著弟弟,把單詞本卷起來敲在大腿上道:“好!現在做四十個伏地挺身!”

許正擡起頭哀怨地看著哥哥。

“哥——”

“你做不做?”

許正低著頭,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水泥看台上。他吐出口氣,俯下身,兩手撐在地上。

“姿勢不對,重來。”

“要用手臂的力量,誰讓你動腰了,重來。”

“屁股翹那麽高幹什麽?我之前怎麽教你的?!重來。”

許正的汗水在身下滴了一小灘,短短的頭發就像是被水洗過,每一根都濕漉漉的。

許平毫不留情地指點著他的姿勢,稍有不對就重新來過。

好不容易數到40下,許正渾身脫力躺倒在地。

“起來!”

許正看一眼哥哥,輕輕搖了搖頭。

“哥哥,我好累。”

許平輕輕在弟弟身邊蹲下。

“想知道什麽叫幹嗎?”

許正點點頭。

許平揪著弟弟的領子跨坐在弟弟身上。他直直地看進許正的眼睛,然後重重地給了他一拳。

“打回來。”許平面無表情地說。

許正搖了搖頭。

許平又揍了弟弟一拳,這一次把許正的臉都打歪了過去。

“打回來!”

許正捂著臉道:“我不打哥哥。”

許平仰頭看了看天,然後拳頭像雨點兒般落在弟弟的身上。

許正兩只胳膊擋不住,許平掰開他的手一邊揍一邊罵:“打回來!你爲什麽不打回來?!對象是我就下不了手嗎?!沒用的東西,我教了你多少遍,不准白白挨打,你爲什麽做不到?!打呀!還手呀!我每天帶你跑步打拳是讓你當窩囊廢的?!打回來!自保懂不懂!動物都知道反抗,你傻到連反抗都不會了麽?!”

許正擋著臉左右閃避:“我不打!我就是傻!大家都說我是白癡!我知道的。我是個傻子。”

許平的心瞬間涼了半截,他抓著弟弟的領子問:“誰是大家?誰說你是傻子?!”

許正歪著頭沒說話。

許平看著弟弟許久,然後把弟弟重重掼回地上。

“你根本不是我弟弟。我沒有你這種沒出息的弟弟。”

話音還未落,許正就重重一拳打得他跌在一旁。

許平摸著破裂流血的嘴角,扭頭看向許正。

許正扶著一邊的台階喘著氣慢慢坐起來。

許平對弟弟微笑一下:“打得好。”

許正呆呆地看著他沒說話。

許平扶著欄杆站起來,吐掉嘴裏的血。

“小正,哥哥現在告訴你什麽叫幹。幹是一個我們永遠都不能用在對方身上的詞。如果有一天,有人逼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或者有男人像剛才那樣坐在你的身上,不管那個人是誰,不管你有多麽累,你也要用拳頭打得他滿地求饒。”

“還有,”許平慢慢道,“別讓任何人說你是傻子,別讓任何人說你跟其他人不一樣。我們每個人都不聰明,每個人都有與衆不同的地方。許正就是許正,你跟其他人一樣是人,你們沒有什麽不同。”

第17章

權威對世界說道:“我是我的。”

世界便把權威囚禁在她的寶座下面。

愛情對世界說道:“我是你的。”

世界便給予愛情以在她屋內來往的自由。

——飛鳥集

“嗤”的一聲電車啓動,藍白色的車體從七八輛等待紅燈的自行車旁駛過,卷起不小的塵灰。

旁邊站台等車的一位中年人湊過來問路:“小同志,請問市委黨校怎麽走?”

許平想了想,回答對方:“坐15路公共汽車往西三站路就是。”

“謝謝啊。”

“不客氣。”

綠燈轉黃,黃燈轉紅。

許平左腳在地上用力一蹬,踩上自行車隨著車流駛過十字路口。

弟弟在後座緊緊摟著他的腰,腿太長,只能縮起來坐,看上去有些說不出的滑稽。

時間久了,腿也會酸,許正剛把腳放下去就聽見哥哥在前面說:“擡起來,別把鞋在地上蹭壞了。”

許正乖乖地“哦”了一聲。

弟弟這一年長得很快,許平騎車帶著他已經開始感到吃力。他松一松手指,又咬牙賣力地踩起腳踏來。

“早飯吃包子好不好?”

許正扯著哥哥的衣角玩弄,想了想,點頭說:“好。”

路邊的早餐攤子已經開門了,賣豆漿油條的,賣豆腐腦紅棗糕的,熱騰騰的食物香氣撲面而來。

許平在路邊停下車,走到架著七八層被熏得微的竹制蒸籠的小店門口,對老板說:“來一打豬肉白菜包子。”

許家父子是包子鋪的老客戶了,老板娘還是許爸的死忠影迷,十平米不到的店鋪牆上並排地挂著毛主席像和許川的電影簽名海報。

身材微胖的老板娘聽到聲音從屋後掀簾子出來,驚喜道:“喲,許平來啦。”

許平微笑:“老板娘好。”

“你爸爸讓你出來買包子?”

“我爸拍戲去了,還沒回來,就我和我弟,早上饞,想吃你們家的包子。”

老板娘露出一副心疼的表情:“你說說,孩子都要高考了,家裏連個大人都沒有!”一邊轉頭對精瘦矮小的丈夫說:“快,小許的包子呢?多給孩子裝兩個。”

許平連忙擺手:“不用不用……”

老板娘中氣十足地撇嘴道:“哎!什麽不用!”轉頭對丈夫吼:“你拿上面的幹什麽?!都沒熱氣兒了!拿下面剛蒸好的!”

熱騰騰的包子裝在紙袋裏,比一打還多出四個,老板娘還要順手塞兩根油條,許平急忙推拒了。

這樣熱心的好意讓許平也感動不已,連忙拉著弟弟一起道謝。

老板娘上下打量了許正一番,感歎道:“好久沒見,許正都長這麽高啦?瞧這體格,比哥哥還壯實。跟你爸爸越長越像了,過兩年又是一帥大小夥兒!”

許正低著頭沒說話。

許平撫著弟弟的背道:“他一向不愛跟人說話,您別介意。”

老板娘也是知道許正的,越發覺得哥倆兒不容易,帶出一點憐憫在臉上,硬是要多塞給兩根油條。

許平看在眼裏,笑一笑,大方地收下來,拉著弟弟道謝告辭。

旁邊店裏的顧客隨口問:“這是你侄子啊,老板娘?”

“什麽侄子!我幹兒子!”

許平拿鑰匙打開家門,把一袋包子放在飯桌上。

“先洗手再過來吃早飯。”他一邊這樣對弟弟吩咐著,一邊提起爐子上的水壺准備燒開水。

煤氣該換了。他這樣想著,擦亮火柴點燃爐子。

掀開短短的藍色布簾走進客廳,弟弟已經在飯桌上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許平把調好的醬油醋放在弟弟面前,道:“手拿出來我看看。”

許正把兩只手掌平攤在哥哥面前,許平翻了翻,檢查了一下指縫,道:“行了,吃吧。”

運動過後的許正總是特別饑餓,一大袋包子轉眼就下去一半。許平自己只吃了兩個就沒了胃口。

他把袋子往弟弟面前推了推:“都是你的,全吃光。”

他把手上的油汙擦幹淨,起身拉開了客廳的窗簾。明亮的光線瞬間灑滿了整間屋子。

“吃完了早飯去洗澡。從今天起你要學著自己洗澡,哥哥不幫你了。”

許正低著頭默默咬了一口手裏的包子,鼓著腮幫子慢慢嚼了嚼,很艱難地咽下去,剩下的半個無論如何也下不去口了。

“哥哥,我不吃了。”

許平撥了撥紙袋:“才吃了七個,沒吃飽吧?”

許正低著頭把半個包子放回碟子。

許平把手放在弟弟的腦袋上,半晌抿了抿嘴道:“不吃算了,去洗澡吧,渾身臭汗。”

他把弟弟剩下的半個包子拿起來咬了一口,慢慢地嚼著。

“知道怎麽洗嗎?藍色罐子裏的是洗頭膏,棕色方塊是香,左邊的水龍頭是熱水,右邊的水龍頭是涼水,等一下我幫你調好水溫,你先洗頭再洗身子,浴巾在架子上搭著,洗澡的時候別忘了拉簾子。”

許正垂著腦袋沒說話。

許平把手裏的包子慢慢吃完,廚房的熱水也燒好了。蒸汽從壺口噗噗地外噴,從壺蓋的小孔上發出了類似鳴哨一樣尖銳的叫聲。

許平關上煤氣,把水壺從爐子上提下來,將熱水灌進案台上綠色塑膠皮的熱水瓶裏。

他背對著弟弟假作輕快地問:“下午大志找我打球,你要不要跟哥哥一塊兒去?”

浴室裏的水聲傳出來的時候,許平正趴在桌上寫數學卷子。

他提著筆好半天一個字也沒有寫。卷面上的每個問題都似曾相識,但是許平的腦子裏空空如也,什麽也想不起來。

他數著馬蹄鬧鍾上的分針走了一格又一格,一直過了十五分鍾許正還沒有出來。

他把圓珠筆往桌上一丟,猛地推開椅子站起來就往浴室跑。

浴室門的插銷今天早上被他弄壞了,用力一推就“哐當”一聲撞在牆上。

“小正!”

弟弟正低著頭坐在浴缸邊沿,身後急流的熱水彌漫著氤氲的蒸汽。在一片霧蒙蒙中,他呆呆地擡起頭,叫了一聲:“哥哥。”

許平提起的心又放了回去,隨之而來的卻是一陣惱火。

他走上前去關掉水,衝著弟弟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叫你洗澡你坐著幹什麽?!有什麽不懂不會叫我?!水不要錢啊?!白白放著流了十五分鍾!”

許正被打了反而是一副開心的樣子,乖乖地“哦”了一聲,伸手去解衣服。

許平站在浴室的瓷磚上看著弟弟笨拙地脫掉了襯衫、內衣、長褲、內褲,他看到弟弟寬厚的肩膀,強健的手臂,瘦削的腰,飽滿的臀,修長健壯的腿,還有躺在腿中間草叢中軟塌塌卻體積可觀的性器。

他呆了呆,轉身就走。

他聽到許正在背後叫他“哥哥”,他想,這次不能再被騙了。

“好好洗澡!別找揍!”

在即將踏出門的瞬間,他聽到了開水聲,和弟弟的一聲輕呼。

雖然大腦一直在對他說:“別傻了,許正不會有事兒的。”許平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

弟弟打開了熱水龍頭,滾燙的水濺在他的左手臂上,泛起一片紅。

衝過去拉開弟弟的時候已經遲了,許正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臂,好像不能理解冒出來的一溜水泡是什麽。他伸出右手想要碰一碰。

許平又氣又痛,抓住弟弟的右手大罵:“誰讓你先開熱水的?!說了多少次開冷水!開冷水!你他媽爲什麽記不住?!”

他擰住熱水龍頭,急開冷水,抓著弟弟的手臂急急衝洗。

許正顫抖一下,緊緊抓住了哥哥的手。

許平咬牙切齒罵不停口:“白癡!笨蛋!傻死了!你還能更傻點兒嗎?!”心裏卻在想,怪我,都怪我。

他連拉帶扯地把弟弟拽出浴室,到爸爸的臥室找出綠藥膏,厚厚地糊了一層,卻還是覺得手足無措,好像心都放在熱油上煎烤似的。

弟弟側著頭看著哥哥有點神經質地翻來覆去地檢查自己的左臂。

“哥哥。”

“幹什麽?!”許平語氣惡劣地吼。

“我一點兒也不疼。”

許平擡起頭看著弟弟,兩只眼睛裏像粼粼地蒙了一層水光。

“傻瓜,”他有點難過地笑著說,“你根本不知道什麽是疼。”

許正對于自己的傷一點也不在乎,他高興的是溫柔的哥哥又回來了。

他像小時候一樣站在廚房的水池前等待哥哥給他洗頭,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如今已經長得太高,不僅不能站上小板凳,還要把腰彎得低些再低些。

哥哥的手指又長又涼,撫按著頭皮的時候像是有小小的雪融化在脖頸間。

水池對面的窗戶打開著,太陽已經爬得老高,許平可以看到對面的人家窗台上種的一盆盆青蔥和太陽花。他聽到樓上鄰居在跟著收音機依依呀呀地唱著京劇《穆桂英》。

“ 猛聽的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淩雲。 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

他把一盆溫水從弟弟的腦袋上輕輕地倒下去。

陽光斜斜地切過桌案,窗棂的影子落在地上。

許平把毛巾在水裏投了幾遍,抹掉弟弟臉上的殘水。

許正對哥哥展露一個大大的笑。

許平覺得有點兒臉紅,默默地移開頭。

許正只在下身穿了一條四角內褲。他赤裸著上身坐在板凳上,等待哥哥給他擦身。

第18章

“XX日報,胡說八道!欺騙人民,良心何在!不是不報,時候不到!時候一到,人民必報!”

許平騎著自行車載著弟弟從人民廣場經過的時候,那裏聚集了上萬的人群,連交通都堵得水泄不通。一個身穿灰外套手執紅色擴音機的短發女性站在一人高的白底紅體大字的條幅前,對著台下的壓壓的人群情緒激昂地喊著如上的口號。

廣場的正西面是市委辦公大樓,旁邊就是當地的主要報紙——X城日報的報社。廣場的正中央立著高大的解放紀念碑,平時紀念碑的四周都擺放著鮮花,而這一天,廣場被壓壓的人海淹沒。

許平被夾在自行車流裏進退不得。他像身邊其他人一樣從自行車上下來,拉著弟弟的手道:“這裏人多,你抓緊我千萬別松手。”

短發女性從台上下來,一個瘦高的男生站了上去。

“昨天在這裏談到了民主。什麽是民主?就我個人的理解,‘民’就是人民大衆,‘主’就是當家做主。我們要當家做主!”

台下瞬間爆發出如雷般的叫好聲和掌聲。

許平愣了一下,好像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許正在身後猛地抓住他的胳膊。

許平回頭看,發現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往廣場聚集,許多人騎著自行車,後背插著紅旗,上書“XX大學!”

許正緊緊地握著他的小臂,手指幾乎陷進肉裏。

“沒關系的,我們這就走。”

他推著自行車,拼命在人群裏擠出一條路。

“讓讓,麻煩讓一讓!”

他一只手推著自行車,一只手牢牢牽著弟弟。

路邊有年輕的大學生頭綁白色布條在派發傳單,布條上用濃的墨汁書寫著“絕食”兩個字。

“請支持我們的行動!”

有一位學生堵在許平的面前,把傳單遞到了他的眼下。

“國家是我們的國家,人民是我們的人們。這位同學,你難道能夠無動于衷嗎?!”

許平接過傳單,看到上面寫著“jueshi宣言”四個大字。

他把對方推開一點兒:“麻煩你讓讓,我們有急事兒。”

他轉回頭去找弟弟,許正在洶湧的人潮中顯得格外忐忑不安。

許平抓著弟弟的手,五指相扣:“不管發生什麽事,抓緊我別松手!”

許平載著弟弟到球場的時候,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半個鍾頭。許平把車子鎖好,看到何志正光著膀子追著球滿場跑。他找到樹蔭下的一個石凳,讓許正去坐。

何志看到許平,跟隊友招呼一聲,從場上退下來。

許平對他笑笑,道:“對不住啊,大志,來的路上堵人民廣場了。”

何志一拍大腿:“忘了跟你說,最近這一個星期那邊很多學生靜坐,這兩天路都不通。”

許平皺著眉,沒說話。

何志比許平高一個頭,五官平常,卻長得人高馬大,皮膚黝黝的,裏又透著紅,像用炭火烤出來。

他看到許平身後的許正,側過頭打了個招呼:“小正,還記得我嗎?我是你大志哥哥,以前我還去你們家玩兒過的。”

許正恍若不聞。

許平踢他一腳:“去你媽的,什麽大志哥哥!”

何志摸著理著平頭的腦袋哈哈笑起來。

“你弟弟還這麽不愛搭理人?這麽多年我以爲能好點兒了。”

許平停下手裏脫衣服的動作,輕輕道:“他一直是這樣,好不了的。”

何志摸摸鼻子,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許平脫掉上衣,只留一條白色背心,拍拍何志的背道:“行了,打球吧。”

許平的皮膚比何志白許多,人也瘦,肩胛上可以看到微微凸起的骨頭。個頭雖然不高,但是體型稱,肌肉緊包著骨頭,顯得人像風中的一根竹子。

何志皺了皺眉,問許平:“你怎麽比上次見面瘦了這麽多?複習太辛苦了?”

許平從何志手裏拿過球,在地上隨意拍了兩下道:“高考不都這樣兒,最近天天熬夜,等考完就沒事兒了。”他把球丟回給何志,揚揚頭問:“打不打?”

籃球場的場地是X市鋼鐵研究所的,周六的下午有不少附近的年輕人過來打球。水泥鋪成的地面用白色油漆畫了場地分界,一邊沿著小路種了許多蔥郁的楊柳,枝條在微風中輕擺。

許平活動一下手腳和脖子,原地跳了跳。五月的風吹在身上還是有些涼,他的皮膚上密密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金色的太陽光從球場西邊的大樓背後射過來,許平眯起眼睛,朝弟弟揮了揮手。

“哐”一聲,籃球砸在籃板上,在籃筐邊緣轉了幾個圈,還是落在了外面。

許平擦了一把頭上的汗,兩手撐在膝蓋上低著頭大口吐氣。

對方的隊員朝何志打了個手勢,遠遠地喊:“我們還有事兒,今天先到這兒。”

何志點點頭,到場外撿起籃球。

他拉著許平到一邊石椅上坐下,從背包裏翻出一個水壺,自己喝了一口,把水壺遞給許平。

許平流了許多汗,臉色都有些發白,接過水壺猛地喝了幾口,把剩下的一點兒水倒在自己的腦袋上,用手指抓了抓短短的頭發。

他把水壺還給何志,道:“謝了,每次都喝你帶的水。”

何志笑笑:“這有什麽,咱們多久沒見了,上了高中你就忙得要命,找你打球都不容易。”

許平彎著腰雙手交握,微笑著看著前方:“別的人就算了,你找我,我怎麽也得出來。”

何志哈哈笑了笑。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許平轉頭去看了一眼弟弟,許正兩手放在大腿上低端正地像個小學生一樣地低頭坐著。許平放下心,把頭轉了回來。

“你們月底就要交志願單了吧,你打算報哪裏?”

許平看著眼前球場上奔跑的青年,慢慢道:“還沒想好。”

何志想了想,道:“我不擔心你,你成績好,報什麽學校都能上。咱們初中考高中那會兒,省中那麽難進都讓你考上了,我媽回家罵了我整整三天,說我怎麽不跟你學學。”

許平扭頭看著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

何志折下頭頂一根柳枝拿在手裏甩著玩。

“這次全市模擬,你考了多少分?”

許平報了一個數字。

何志罵了一聲:“操!”

他有點兒難堪地低下頭,道:“你這成績報一類線綽綽有余了,發揮好點兒,清華北大也能上,你以後去了北京,咱們見面可就難了。”

許平慢慢道:“說他媽什麽屁話。”

何志笑了笑,仰頭歎口氣道:“真讓我爸說對了,我他媽就不是什麽讀書的料,實話跟你說,我這次只考了你一半的分數多一點兒,大學的門檻恐怕夠不著了,我姐夫在市局當刑警給走的關系,讓我畢業以後去念警校,出來直接當警察。”

許平一本正經地道:“當警察有什麽不好?人民警察多光榮,多少人想當還當不上呢。而且你塊頭大,身手好,從小學就愛亂管閑事兒,屁股在椅子上就坐不住,天生是當警察的料。你要是不幹這一行,簡直就是公安部的巨大損失,人民群衆也不答應!”

何志哈哈大笑。他用力拍了拍許平的肩膀,問:“你啥時候變得這麽油嘴滑舌?”

許平把他的手從肩頭甩開:“跟你說正經的,誰耐心哄你開心!”

何志歎道:“反正這事兒你遲早得知道,我早點兒說,早點兒放下擔子。”

許平看他一眼:“怎麽,你還有心理負擔?”

何志笑而不答。

“哎,對了,平子你猜我那天在街上看到誰?”

“誰?”

“咱倆的小學同學,你的老仇人盧嘉!”

許平擡擡眼皮,不鹹不淡地“哦”了一聲。

“那小子變得可真不少,我一開始根本沒有認出他來。不過他那個方臉濃眉的輪廓倒還在,感覺上彪悍了不止一點兒,根本不像是跟咱們同年紀的。”

許平被勾起好奇心,問道:“他現在在幹嘛?”

“他爸爸前兩年嚴打被拉下馬,他媽媽就跟他爸離了婚,帶著弟弟搬出去了。他成績不行,連高中都沒考上,初中畢業就去跟著家裏一個親戚搞施工隊,現在正到處收購農民房。”

許平挑了挑眉毛。

“你別說,他現在感覺可牛逼了,脖子上挂了條金鏈子,手裏拿著大哥大。我爸和我姐夫那天請警校領導吃飯,找的是市裏最貴的飯店,他就坐我們旁邊一桌,講他媽一口廣東話,你說逗不逗?”

許平也跟著笑起來。

“盧嘉講廣東話?”

“你還真別不信!當時我根本沒認出他來,是他先過來向我打招呼的,還跟著敬了一圈兒酒。那小子酒量厲害,喝白酒跟喝白開水似的,一杯一杯下去連臉都不帶紅。他還給了我一張名片,操,騷包死了,帶香氣還灑金的,頭銜是個什麽什麽房地産公司的副總。”

“什麽房地産公司?”

“我現在想不起來了,不過厲害的好像不是他,是他的那個什麽叔叔,聽我姐夫說,他叔叔好像包下了市裏的標,准備明年修環城高速。”

許平點點頭。

“對了,他還問起你了,說是要找你出來吃飯,問我有沒有你的電話。”

“啊?“許平驚訝地問,“盧嘉找我吃飯?!”

“嗯,我也嚇一跳。他以前看你最不順眼,成天找你麻煩,還欺負過你弟弟,現在又表現得一副哥倆兒好的樣子,騙誰呢!”

“你把我們家電話給他了?”

“沒給!我說我不記得了,把他給推了。你要是想跟他吃飯,我再跟他聯系。”

許平皺著鼻子想了想,問:“你覺得盧嘉找我能有啥事兒?”

何志皺著眉道:“不好說。不過我得提醒你,他可不是我們小學時的那個盧嘉了,你得小心點兒,他跟我們不是一類人。”

許平拂開落在他頭上的楊柳枝,輕輕道:“我信。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我12歲就清楚了。”

他扭頭又看了弟弟一眼。

“我不想見他。他要是再找你,你幫我推了吧。”

何志點點頭。

第19章

兩個人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誰也沒說話。

許平想起了什麽,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之前的傳單默默念了起來。

“國家是我們的國家,人民是我們的人民。我們不喊,誰喊?我們不幹,誰幹?”

“民主是人生最崇高的生存感情,自由是人與生俱來的天賦人權,但這就需要我們用這些年輕的生命去換取,這難道是中華民族的自豪嗎?”

“中國母親,請認真看一眼你的兒女吧!雖然饑餓無情地摧殘著他們的青春,而死亡正向他們逼近,您難道能夠無動于衷嗎?”

“這是什麽?”何志問。

許平把傳單遞了過去。

“路過廣場的時候別人給我的。”

“你參不參加?”

許平搖搖頭。

“說出來你都不信。今天我經過人民廣場的時候,看到有一個人在紀念碑台階上衝著台下幾萬人喊口號,那個人是從我們學校畢業的,我認識。”

“啊?是誰?”

“姓黃,叫黃帆,比我高一屆。我高一的時候是學生會幹事,他是文體部部長,後來做了主席。學生會辦什麽演講比賽,歌唱比賽,都是他帶著我一起張羅的。今天他在台子上講話,聲音太熟了,我一聽就認出來了。他去年考進X大,我還找他借過資料,幾個月沒見,沒想到在廣場中間看到了。”

“你沒過去跟他打個招呼?”

“我還帶著許正呢,走丟了怎麽辦?而且人山人海的,壓壓的把廣場都擠滿了。”

“有這麽多人?”

“嗯,還不停有人加入進去,我覺得搞不好得有上萬。”

何志點點頭:“這兩天夜裏我醒來上廁所都能看到有大學生舉著火把去遊行,不光是學生,我姐廠子的許多工人也一起去抗議官僚腐敗,物價飛漲什麽的。我姐夫忙得連家也不能回。這麽多人遊行示威,警察維持秩序的人手都不夠,辦案子的刑警工作都停了,全都得聽上面統一調遣。”

他低下頭去看傳單。

“絕食要求:第一,要求政府迅速與高校對話代表團進行實質性的具體的真誠平等對話。第二,要求政府爲這次學生運動正名,並給予公正的評價,肯定這是一場愛國民主的學生運動。”

“他們絕食有六七天了吧?”

許平“嗯”了一聲:“好多大學課都停了。這幾天新聞聯播上放的都是這些消息。”

“不知道最後會發展成什麽樣子。我倒是想去,可是我爸和我姐夫說什麽都不讓,我姐知道了還揍了我一頓,說我忘恩負義要拖累我姐夫,我想想還是他媽算了。”

“你姐夫對你夠好的了,盡心盡力幫你跑關系,你確實不該去給人添堵。”

“那你呢?你不是還認識學生裏邊兒的領導人?”

“我去,然後把許正成天一個人扔家裏?!”許平語帶挖苦地問。

“我老早就想說你了,平子,你別太緊著你弟弟了,什麽都先想著他。你自己的人生呢?你想過沒有?你弟弟都十五六了,個子比你都高,出去人還以爲你是弟弟,他是哥哥呢!他是智力有問題,可是你做得夠多了,總不能爲了他把自己一輩子都搭上吧?”

許平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從地上撈起籃球,對弟弟招了招手。

“小正,過來。哥哥教你打球。”

“五指張開,不用太用力,很自然的,像網子一樣。對,就是這樣。”

“現在握住籃球,用拇指、食指和中指,球不要緊貼手心,感覺上不是你在握籃球,而是籃球被你的手指吸住。”

“現在用右手把球舉起來,你的肩膀到上臂到小臂要成一個直角,像這樣。”

“很好。現在可以投球了,投球的時候右手手腕用力,球投出去的角度靠食指和中指來控制,左手輕輕地扶住球不要幹預右手的動作……”

何志彎腰坐在長凳上看許平在籃球場中手把手耐心地教弟弟投籃。

許正長得很高很帥,垂下眼睫的時候一點兒也不像頭腦有問題的樣子,只是在同他說話的時候遲緩的反應才讓人覺得原來這是個不正常的孩子。

“旁”一聲,籃球重重砸上籃板,直接反彈跳到地上。

“姿勢很好,但是力氣太大了。記得要用手腕的力量,不是手臂,像這樣。”許平握著弟弟的右手慢慢拂動手腕,“感覺到了嗎?手腕用力把球彈出去。”

許正點點頭。

許平笑了笑,走到場外撿起籃球放回弟弟的手中。

“再試一次?”

球一次次地砸在籃板上又一次次地落空,何志看著許平不厭其煩地撿球的身影,默默地轉開臉。

他不知道許平這麽多年是怎麽堅持下來的,每天照顧著智能不足的弟弟,教他吃飯,教他穿衣,帶他上學,陪他遊戲。這樣沈重的負擔,他光是看著都覺得難過。

“哐”。

球在籃筐邊沿轉了一圈,第一次落進筐裏。

許平大聲鼓掌,爲弟弟叫好。

他拍著許正的肩膀,轉過頭笑著問何志:“怎麽樣,我弟弟是不是很聰明?”

何志連忙點頭。

許正完全沒有看向他的方向。他微微地偏著頭全神貫注地看著哥哥,目光又專注又溫柔,下午的陽光灑在他年輕的身體上,好像整個人都在發著光。許平攬著他的肩膀,不知道在說什麽,兄弟倆仿佛被一團看不見的氣包裹著,同整個世界遠遠隔開。

這樣甜蜜的氣氛讓何志覺得又和諧又古怪,好像有什麽重要的事情正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他卻看不見。他仔細地盯著兩人很久,卻什麽也沒發現。

他一向挺敬佩這個朋友,覺得許平雖然身體瘦弱,骨頭裏卻是真爺們兒,有膽氣有擔當,媽媽死了,弟弟是弱智,放到別的孩子身上早就被壓垮了,他卻從沒聽過許平抱怨一聲。他照顧弟弟的愛心和忍耐,何志有時候扪心自問,覺得自己連十分之一都做不到。

他搖了搖頭,把那種古怪的感覺壓了下去。

許平撿起球,踮起腳尖,姿態優美地把球投進籃筐裏。他的體力雖然不夠,手感和技巧卻挺好。

何志想起初中時兩人第一次打籃球被路過的高年級嘲笑的事。

這麽快,大家都長大了,不久就要各奔東西,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

何志突然覺得有些傷感。他把手裏的傳單團成一團,拍拍屁股站起來。

“餵,平子,再打一場。一對二,你跟你弟一組,來不來?”

“怕你啊?!放馬過來!”

第20章

我旅行的時間很長,旅途也是很長的。

——吉檀迦利

“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走在無垠的曠野中,淒厲的北風吹過,漫漫的黃沙掠過……”

許平被教室裏的歌聲吵醒,從課桌上擡起頭。

班上幾個男生正圍在角落的一個座位旁,不知道是誰帶來了錄音機,正放著齊秦的《狼》。

正是課間休息時分,每個人的課桌上都堆滿了不同的參考書和卷子,從講台上望下去,就如同用紙建築的堡壘,高三課業辛苦,不少人正抓緊時間撲在書本的圍城中補眠。

“許平,班主任讓你去辦公室。”

許平答應一聲,揉揉僵硬的臉站起來。

推開教師辦公室的木門,李老師正在角落的書桌上批昨天的模擬卷子。

“李老師,您找我?”

李秀雲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眼鏡,筆下不停地道:“對,我找你。”

她把卷子來回翻了翻,數著上面的扣分標記,在卷首用紅筆寫下一個“76”,並在分數下面畫了兩條橫線。

她擱下鋼筆,從一旁已批閱的卷子裏找出許平的考卷,抽出來在桌子上重重地拿手指點了點。

“你怎麽搞的?這麽基本的錯誤都會犯?!”

許平拿起考卷,看到上面被紅筆圈起來的地方。

“後面的大題你做出來了,前面這麽簡單套公式的填空你都能做錯?!”

許平放下卷子笑笑:“不小心算錯了。”

李老師戳著考卷道:“不小心!高考容不得你不小心!你知道全省有多少學生要擠這個獨木橋?你少一分那就是差人家幾十幾百名!許平你是個聰明人,不要爲了這一點小毛病把你的前途給斷送了!”

許平點頭稱是。

李秀雲摘下眼鏡挂在脖子上道:“卷子就不說了。今天已經星期五了,班上大部分學生的志願卡已經交了,我沒有看到你的。”

許平沒有說話。

“你有什麽困難可以跟老師商量,我知道你們家情況比較特殊。但是填志願這個事情非常重要,一定要謹慎對待。我上次跟你爸爸通過電話,你的成績可以報很好的大學,上北大清華也是有希望的,但是我覺得你本人好像完全沒有這種野心。別的人巴不得削尖腦袋往大學裏擠,你一只腳已經踩上門檻了卻不知道在那裏猶豫什麽。”

許平低頭摸摸鼻子。

“你爸爸那天跟我說了你們家的情況,說你從小就照顧弟弟,老師聽了都挺感動的。我今年五十了,教了一輩子書,什麽樣的學生都見過,我自己也有孩子,有些話,我不是以老師的身份,而是以一個長輩,一個過來人的身份跟你說。你爸爸養了你這麽多年,絕對不是爲了把你養成一個只會照顧弟弟的廢物!你照顧弟弟雖然沒錯,但是如果你爲了你弟弟而放棄自己的遠大前程,那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許平的手在褲線處緊緊握住又馬上松開了。

她打開抽屜從裏面拿出一疊志願卡,“我本來不應該給你看這個的,但是你看看楊青是怎麽填的,他模擬考的成績還不如你呢,但是人家就是有這個膽氣把第一志願填成北大。你呢?你連一點雄心壯志都沒有嗎?”

許平緊緊地抿著嘴。

“我不是一定要你報北大,但是許平,作爲你的班主任,我不允許你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她用力把抽屜關上,“志願卡下周一一定要交,這個周末你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話。”

許平這天放學的時候有些晚了,高三這一年幾乎每天都拖堂,學生緊張老師也緊張,誰的時間都不夠用。

許平把像裝了磚塊的書包丟進前筐,跳上自行車騎著就走,來到X市特殊教育學校的門前,天色已經擦了。

整棟大樓只有一兩盞窗戶是亮著燈的,許平三步並作兩步跑上樓梯,在偌大的教室裏只有弟弟一個人呆呆地筆挺地並膝坐著。

“小正。”

弟弟像是被電流突然激活的機器人,慢慢地轉動腦袋。

許平對他笑一笑:“哥哥來接你了。”

許平牽著弟弟的手去跟特教學校的曹老師道別,她正在辦公室整理教具。

“你爸爸還沒回來嗎?”

“還沒有。”

曹老師指著身前的長椅道:“別忙著走,我有些話要跟你說。”

許平拉著弟弟一起坐下。

“最近家裏還好嗎?“

“挺好的,就是我快要高考了,事情比較多。我爸還在外地拍戲,過幾天才能回來。”

曹老師點點頭。

“是不是我弟弟今天做了什麽事?”許平試探著問。

“不是的。”曹老師笑一笑,“許平在學校一向很守紀律,他是不喜歡跟人接觸,但是從來不給我們惹麻煩。”

許平看了弟弟一眼,微微放下心。

“其實這件事找你爸爸談比較合適,但是我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跟你講一聲。”

許平微微探身:“曹老師您說。”

曹雪兩手交叉放在膝蓋上柔聲道:“許正到我們學校已經八年了,你們有沒有想過他以後要怎麽辦?”

許平沈默了一下。

“許正已經十五了,按照普通人的年齡,這個時候應該初中畢業准備出路了,要麽去上高中考大學,要麽上中專准備參加工作。我們國家的義務制教育是九年,我們特教學校雖然不是義務制,但是也不會一直就這樣開放下去。”

“曹老師,是不是學校經費方面有什麽問題?我可以回去找我爸爸商量。”

曹雪笑笑:“我們學校一向是經費不夠用的,而且社會上需要照顧的殘弱孩子遠比我們能夠接受的多,但是現在學校還能支撐下去。”她溫和地看了看許正,“我記得許正第一天來我們學校的時候只有這麽高,你和你爸爸送他過來,走的時候他拉著你的手死活不肯放,你告訴他放了學就來接他,他就從早到晚坐在門口的花壇邊等你。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我和張老師要抱他進教室,可是誰碰他他就咬誰,把張老師的手都咬流血了,最後沒辦法,我只好撐著傘陪他在外面一塊兒等。”

許平摸了摸弟弟的腦袋。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麻煩倒說不上。我當時就覺得,這是個特別長情的孩子。好多人以爲智能障礙的孩子什麽也不懂,其實不是的,他們也有感情,也會高興難過,誰對他們好,誰愛他們,他們能感覺得到。”

許平低下頭輕輕地摩挲著弟弟的手。

“我覺得這也是我和許正的緣分。我們學校並不是面向全社會公益性質的,每個月的收費都不低,其實很多真正需要幫助的家庭都因爲經濟原因送不起孩子來特教學校,我們不是不想幫助他們,但是能力確實有限。”

“是不是學校下個月收費要變動?”

曹雪搖了搖頭。

“許平,你弟弟已經是我們這裏年紀最大的孩子。說起來慚愧,其實我們這些搞特殊教育的能爲這些孩子做的並不太多,他們多數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就像一棟沒有門的房子,我們只能在外面對房子進行維修,卻沒辦法走進去打開房子裏的燈。”

“不是的,曹老師你們已經做得很好了。”

曹雪笑一笑。

“我其實很喜歡許正這個孩子,但是學校畢竟不是他的父母,不能一輩子看護著他。許平,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們該爲許正的未來考慮考慮了。”

第21章

離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遠,最簡單的音調,需要最艱苦的練習。

——吉檀迦利

許平一手推著車,一手牽著弟弟在沒有路燈的街道上慢慢走著。

天邊的最後一束晚霞已經被夜色吞沒了,小小的星子在夜空中閃爍著微弱的光。

“今天在學校都幹什麽了?”許平輕輕問。

“讀書。”

“讀什麽書?”

許正想了想:“海的女兒。”

“是嗎,那你回去講給哥哥聽吧。”

“嗯。”

五月的最後一個周末,春天已經到了尾聲。海棠在枝頭盛放到極致,然後靜靜地殘敗了花瓣,在夜晚的風中無聲地墜落泥土。夏季的新一輪花事在城市的牆頭街角躁動著,夾竹桃爆出了新的花苞,狹長的葉子仿佛凝固了一層綠色的油脂,准備迎接這一年夏日的滾滾陽光。

許平在一家刀削面館前停下腳步,看了看挂在牆上的價目牌。

“今天沒買菜,我們在這裏吃面好不好?”許平有些疲倦地偏頭問弟弟。

館子不大,座位卻很幹淨。

老板待客殷勤,見人就座,馬上送來了茶水和小菜,一碟花生米,一碟辣黃瓜。

“兩碗牛筋刀削面,一碗加辣,一碗不加辣,多放蔥和香菜。”

老板寫下單子,轉頭回廚房去了。

許平從桌上的竹筒裏抽出兩雙一次性筷子,掰開一雙,仔細地剝掉上面的木刺,遞給許正:“餓了吧,先吃點小菜墊墊肚子,面一會兒就上來了。”

他把兩盤小菜都推到弟弟面前。

許正笨拙地握著筷子,顫悠悠地夾起一顆花生米,送到許平嘴邊,道:“哥哥你吃。”

許平還沒張口,花生米就掉了,落在桌上彈了一下,骨碌碌地滾到地上。

許正想要俯身去拾,許平握住他的手道:“掉地上髒了,不要了。”

他招手跟老板要了一根湯匙,塞在弟弟手裏:“用勺子吃方便。”

許正舀了一匙花生,遞到哥哥唇邊。

許平避開去輕聲道:“你吃吧,哥哥不喜歡外面的皮。”

許正愣了愣,“哦”了一聲,把湯匙放在桌上,低下頭笨拙地用手指去剝花生米的外衣。

弟弟的手指很長,指甲剪得短短的,握拳時手背上可以看到青色的筋脈血管。他穿著白色的圓領T恤,肩膀很寬,布料緊繃在身上,低頭的時候露出修長強健的脖頸。

許平無聲地注視著弟弟,心裏有點兒辛酸又有些甜蜜。

“小正。”

“嗯?”弟弟從手指間的花生米上擡起頭。

他剛想開口卻被打斷。

“許平?”一只大手按上他的右肩。

許平一驚,猛地回頭去看。

身後站著瘦瘦高高的一個男人,單眼皮,眼睛狹長,頭發剪得不長不短,穿著白襯衫牛仔褲,五官分開看沒什麽特殊,合起來卻有一種奇妙的魅力。

“黃主席?”

對方微笑一下:“我都畢業多久了?早不幹學生會主席了。你怎麽老跟我見外,叫我黃帆就行了。”

許平連忙從座位上站起來:“你怎麽在這兒?”

黃帆向後偏偏頭道:“跟幾個朋友過來吃飯,坐在裏面,你進來的時候大概沒看到。”

許平順著他的方向去看,見到牆角的方桌邊坐了三個人,其中一個短頭發的女性正是那天在廣場中央喊口號之人。

黃帆一手按著他的肩膀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道:“兩個月沒見你了,高三複習挺辛苦吧,我看你比以前瘦了不少。”

許平摸摸眉毛苦笑道:“我朋友也這麽說。高考誰不掉幾斤肉?過了七月就好了。”

黃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沒問題的,我相信你。打算報什麽學校?”

許平皺皺鼻子垂下眼睫:“還沒下定主意。”

黃帆默默觀察著他的表情,想了想道:“你要是想報我們學校就跟我說一聲,學校裏的人事我都熟,離你家也近。真的來了,咱們還像以前一樣,有什麽事兒我也能罩著你。”

許平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是?”黃帆把目光投向許正,語帶探尋地問。

“我弟弟。”

黃帆靜靜地打量了許正一會兒,轉頭微笑道:“認識你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見你弟弟。你們家的人長得真是好,你爸爸當演員就不用說了,你們兄弟倆站在人群裏,就跟打著探照燈似的,一眼就能看見。”

許平有些尴尬地扶了扶眼鏡。

黃帆湊近些看了看,道:“你的眼鏡是平光的吧?”

許平有些驚訝。他把眼鏡摘下來道:“你觀察力真好,還第一次有人自己發現。我以前出過意外傷了左眼,視力退化才開始戴眼鏡,後來戴習慣了,視力恢複也沒有摘。”

黃帆不動聲色地注視著許平不戴眼鏡的面孔半晌,點點頭微笑道:“戴著好,文氣。”

許平把眼鏡重新架回鼻梁上,道:“其實前兩天我還看見你來著,在人民廣場拿著擴聲器給大家講話,我正好從那裏經過,人太多就沒有擠進去跟你打招呼。”他想了想又低聲問:“你們不是在絕食嗎?”

黃帆神色有些黯淡疲憊:“停了。再不停,大家都得餓死。我們絕食也不爲了別的,就是想給政府看看,我們要求民主的決心。”

許平也不知道該怎麽接口。

黃帆苦笑:“原來你已經知道了。我這段時間也沒去找你,就是忙著組織遊行的事。”

許平看他神色疲憊,便問:“怎麽?”

黃帆想了想,輕聲道:“一言難盡。大家有理想有熱血雖然好,但是組織這麽大的活動,手上這點兒經費根本不夠;學生看著人多,其實裏面內耗很嚴重,幾個領袖各立山頭,誰都不服誰管,還有些人根本就是爲了給自己掙名聲;絕食也不是以高校聯合會的名義,而是以個人的名義組織起來的。前一段時間還有學生打算複課,我們組織糾察隊把教學樓都封鎖了才制止住,不然隊伍早散了。”

許平隱隱約約地覺著有什麽地方不對,卻皺著眉什麽也沒說。

黃帆看著許平微笑道:“你不用爲我擔心,我還有更大的理想沒有實現呢,這點兒小困難難不倒我的。”

“你的理想不就是中國能夠實現民主?還有什麽比這更大的?”許平問。

黃帆卻沒有回答他的話,他的幾個朋友站起來結賬,黃帆朝他們招了招手。

“難得今天在這裏碰見你卻沒時間跟你多聊聊。我從以前的同學那裏搜羅了一些題集和曆年的模擬卷子,你要是有空了就到我這裏來拿,不然我送過去給你也行。”

許平這次是真有些感動了。

“我去拿吧,不麻煩你跑一趟。”

黃帆輕輕捏了捏他的肩膀,道:“跟你說了,別跟我這麽客氣。好好准備考試,考完了我幫你慶祝。”

他丟下這句話,沒等許平回答,就在夜色中匆匆離開了面館。

第22章

接著他們爬高,似乎他們是往東方飛,接著天色晦暗,他們碰上了一場暴風雨,大雨如注,仿佛象穿過一道瀑布似的,接著他們穿出水簾,康普頓轉過頭來,咧嘴笑著,一面用手指著,于是在前方,極目所見,他看到,象整個世界那樣寬廣無垠,在陽光中顯得那麽高聳、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馬紮羅山的方形的山巅。于是他明白,那兒就是他現在要飛去的地方。

——乞力馬紮羅的雪

“歡迎下次再來啊。”

嵌著玻璃的門在身後閉合了,吃飽了飯的肚子暖融融的,渾身上下仿佛都被熱氣蒸得懶散起來。

“回家吧?”許平轉頭問弟弟。

“嗯。”

這晚的月色特別好,茉莉的花香飄散在夜晚的空氣中,路上像撒了一層薄薄的雪。又度過了辛苦的一周,雖然下一周並不會變得輕松,但是短暫的休息仍然讓許平感到快樂。

他打開自行車的鎖,問弟弟:“要哥哥載你還是我們一起走回家?”

許正低頭爲難了很久也做不出選擇。

許平擡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道:“好久沒跟你晚上出來散步了,吃得這麽飽,不如一起走路消消食吧。”

許正默默地上前握住了哥哥的手。

弟弟的手跟自己的手不一樣,不管什麽時候都是溫暖的,從前張開五指可以輕輕松松地把他的拳頭包住,如今只是被輕輕握住手指的自己卻有一種無法掙脫的感覺。

什麽時候弟弟長大了呢?

“很久沒測身高體重了,什麽時候路過衛生站我們一起去量一量吧。”

“嗯。”

從小就騎自行車帶著弟弟到處跑,最近卻越來越覺得吃力,上坡的時候不再像以前那樣可以一口氣蹬過去,而必須讓弟弟從後座下來,兩個人一起慢慢走過坡道。

許平按著弟弟的肩膀拿手比了比道:“這一個月,你好像又長高了。之前我的頭頂可以到你的眼睛,現在只到鼻梁了。再這麽長下去,夏天沒過完你就能突破一米八了。”

許正把哥哥的手從頭頂取下來貼在自己的胸口。

許平呆了一下,輕輕地有點害羞地抽出手。

“好了,再不回家就太晚了,我們快點兒走吧。”

他推著車子急忙走出去幾步,發現弟弟沒有跟上來,又急忙回頭來找。

許正站在原地靜靜地注視著哥哥,他的目光專注而幽深,有一瞬間許平覺得自己的心都跳亂了一拍。

“怎麽了,小正?”

許正默默地跟上來,抱住哥哥的身體,像撒嬌的大狗一樣把頭用力地在許平的肩膀上蹭了又蹭。

許平好氣又好笑地把弟弟的臉托起來:“怎麽啦你?”

許正沒有回答,他像獵犬一樣在哥哥的脖頸處嗅了嗅,然後重又把頭埋了下去。

許平推了又推,許正就是不動。

“怎麽啦?想要什麽東西讓哥哥買?”

許正搖了搖頭。

許平讓自行車靠在自己身上,兩只手環住了弟弟寬厚的背。

“小正,你知道嗎?你有什麽煩惱都可以跟哥哥說。”他輕輕撫了撫弟弟的背,道:“雖然很多事哥哥做不到,但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會幫你實現願望。”

許正輕輕地在他的耳邊“嗯”了一聲。

“在學校被欺負了嗎?”

許正搖搖頭。

“老師批評你了?”

許正又搖了搖頭。

“那個人討厭。”

“啊?”許平莫名其妙,“誰討厭?”

“把手一直放在哥哥肩膀上!討厭!討厭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用力地在哥哥的肩頭蹭著,像是被侵犯了領地的狗要把別人的氣味抹去。

許平愣了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又氣又笑地揪著弟弟的領子罵:“搞半天是爲了這個!害我白擔心這麽久!”

他用力捏著弟弟的臉道:“那個人是哥哥的朋友,你哥又不是什麽古董瓷器,碰都不能讓人碰一下。”

許正用力地抱著哥哥許久。他不明白自己這種酸澀不滿的心情到底是爲了什麽,許平雖然懂,卻什麽也不能說。

他輕輕地拍拍弟弟的背,有些心酸又有些甜蜜地道:“行啦。你是小狗嗎?就算你是小狗,哥哥也不是你的骨頭。”

這樣的比喻許正是聽不懂的,他把頭擡起來一下,又重新抱緊了哥哥的身體。

哥哥的身上傳來清爽的氣息,許正聞了又聞,怎麽也聞不夠。哥哥輕撫在脊背的手帶來了難以言喻的酥麻感,慢慢地連身體都熱了起來,血液中有什麽熟悉又陌生的東西在無聲地叫囂著四處衝撞,仿佛連他的骨和肉都在渴望著懷裏的人。

自行車“轟”一聲倒在地上。

許平沈默半晌,推了推許正。

“放開。”

許正把哥哥摟得更緊。

“不聽哥哥的話了是不是?我數到三,沒有放開我就揍人了。一,二……”

許正乖乖地松了手,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低下頭顱。

許平看著弟弟被撐起一塊的褲子,無聲地長吐了一口氣。

他脫下自己的外套圍在弟弟的腰上。

“不要在大街上隨便發情。”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扶起自行車。

許正還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許平伸手去拉他,他踉跄一步,險些絆倒。

“哥哥我難受。”

許平歎了一口氣,揉亂了弟弟的頭發,道:“行了,你真的長大了。”

許平的鳳凰牌自行車是許爸爸從二手貨市場上買來的,用了這麽些年,色的車身早已經掉了漆,塑膠皮座也磨得發亮,車前把的鈴換了三個,連金紅色的鳳凰標志也起了鏽,掩在紅色的塵汙下看不分明。

他推著車子在路燈昏黃的路上行走,每隔幾步,後輪就發出“嗑啦”的響聲。

鏈子好像剛剛摔掉了,他想。光線太暗,沒辦法仔細查看。

原本的散步變成了強制行軍,路過街心公園的時候,許平便提議去坐一坐。

所謂的街心公園,不過是兩條道路中間夾著的比較寬的綠化帶,種了樹木花草,中間立著一對母子的雕像,旁邊有給小孩子玩耍的滑梯、跷跷板和秋千。這裏離許平的家並不遠,夏天傍晚的時候,有很多父母會帶著小孩子來這裏乘涼。不過此時,月亮已經爬得有些高了,人們大多早早地回家,後來燈紅酒綠的夜生活在這個年代還代表著墮落和腐化,舊時代的許多觀念,純潔的,保守的,瘋狂的,激進的,好的與不好的,還頑固地盤踞著不肯離開,打算與新的思潮做最後的殊死搏鬥。

許平停好自行車,在跷跷板的一端坐下,伸手招呼弟弟來陪自己玩。

許正比自己重了不少,挨著靠前的一格才勉強達到平衡。雖然早已過了玩跷跷板的年紀,身體離開地面的時候還是感到難以描繪的快樂。許平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兄弟倆在無人的街心公園裏歡鬧一陣,弟弟一本正經蹬跷跷板的樣子,讓許平覺得非常有趣,兩腿猛踩離地的動作,從板子的這一端看來,非常像上撲的青蛙,雖然是一只英俊過人的青蛙,但是許平還是決定把這個感想留在心裏。

他從跷跷板上下來,遺憾地發現滑梯坡道太窄,自己已經擠不進去了。還好秋千的座位很寬,並排的有四個,便拉著許正一起去坐。

兩手扯著繩索,腳在地上輕輕一點,身體就慢慢蕩起來。他擡起頭,看到夜空的繁星,想起小時候,夏天的夜晚全家一起在院子裏乘涼,他和弟弟手拉著手躺在涼席上,看到銀河斜斜地劃過深藍的天空,自己被宇宙璀璨的美所震撼,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轉頭看向許正,發現弟弟只是坐著,並不蕩秋千玩。

他慢慢地停下繩索。

路上的機動車不見蹤影,偶爾有踩著自行車的人從路燈下駛過,地上的光影像水一樣分開又聚合。人行道一邊的圍牆上爬滿了深綠色的藤蔓,牆內的老舊住宅樓上透出點點燈光。

“小正。”

“嗯?”

“哥哥要去上大學了。”

許正低低地應了一聲,並不了解哥哥這句話的含義。

“不會馬上就去,不過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今年九月就要離開家,搬到學校的宿舍去住。”

許正猛地擡起頭,定定地看著許平。

“大學會念四年,畢業之後也許會繼續深造,研究生,博士生,算下來又要六七年,我覺得自己對讀書很拿手,未來大概會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

許正抓著繩索沒有開口。

“這件事雖然還沒跟爸爸商量,不過我想他應該是支持的,因爲大家覺得讀書做學問是一件很高尚的事。”

許正低頭想了想,道:“那我跟哥哥一起。”

許平沈默了一陣,慢慢開口:“小正,雖然你不一定能理解,不過這個世界是有自己的規則的。有些事每個人都能做,有些事誰也不准做,還有些事只有一部分人能做。上大學就是屬于只有一部分人能做的事。”

許正想了很久,搖了搖頭道:“我不懂。”

許平笑了笑,道:“不懂也沒關系,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很奇怪的,每個人都用看不見的規則來束縛自己,這些規則雖然看不見,卻有很強大的力量,一旦被破壞,其他人就會集體來攻擊你,有時候哥哥也想不明白爲什麽。”

許正低下頭去,用腳尖一下一下鏟著地上的沙子。

“你有沒有什麽想做的事?畫畫啦,唱歌啦,什麽都可以。”

許正摳著繩索上的纖維道:“我想跟哥哥一起。”

許平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心裏酸酸澀澀的,好半天才道:“如果只有你一個人,你想做什麽?”

許正想了很久,悶悶地道:“不知道。哥哥去哪兒了?”

許平仰頭看著夜空半晌,道:“如果有一天,哥哥不在你身邊了,你要怎麽辦?”

“我去找。”

“如果我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你找不到呢?”

許正呆了呆,回答道:“我找哥哥。”

“如果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呢?”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許正慢慢俯下身,兩只手緊緊抓著頭發。

一輛汽車從馬路上駛過,白亮的車前燈驚擾了樹上的夜鳥,它“呱”的一聲撲棱棱地飛走了。

許平拍拍褲子從秋千上站起來,道:“算了,不用想了,都是些沒意義的問題。”

他伸手去拉弟弟:“我們回家吧,時間不早了,晚上我還有些卷子要做。”

許正卻沒有順著他站起來。他從兩手中間擡起頭,叫了一聲:“哥哥。”

許平微笑道:“嗯?”

許正像炮彈一樣從秋千上彈起來,重重地撞上許平。許平措不及防,被撞得後退兩步,一跤栽倒,兄弟倆骨碌碌地在地上滾成一團。

許平在地上磕得渾身疼,忍不住給了弟弟一拳:“發什麽神經!”

許正緊緊地摟著他,什麽也沒有說。

第23章

不要爲自己積攢財寶在地上,地上有蟲子咬,能鏽壞,也有賊挖窟窿來偷。

只要積攢財寶在天上,天上沒有蟲子咬,不能鏽壞,也沒有賊挖窟窿來偷。

因爲你的財寶在哪裏,你的心也在哪裏。

眼睛就是身上的燈。你的眼睛若亮了,全身就光明。

你的眼睛若昏花,全身就暗。你裏頭的光若暗了,那暗是何等大呢。

——馬太福音

許平寫得一手好字,在初中的硬筆書法比賽上還拿過一等獎。獎品是一個筆記本,翻開內頁蓋了老大的“獎”字圖章,還有教導處主任的賀詞:祝——許平同學,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這個本子後來被許平一頁頁撕下來,教許正折紙玩。

對于不需要抽象思維理解的東西,許正學得並不慢。對折,拉開,壓平,翻轉,兄弟倆抱著一堆紙飛機,在微風和煦的下午從家裏的陽台送了出去,看它們像蒲公英的花絮在風裏翻飛滑翔。只有最初的那個被扯壞的紙飛機留了下來,許平在機翼上用鋼筆寫著“許正,1985年7月”,然後珍而又重地收進盒子裏。

類似的紀念品,盒子裏還有不少。

藍色的鐵制糕點盒,是不知道哪位影迷送給爸爸的禮物。珍貴的舶來品,寫滿了花體的陌生語言,裏面的點心每一顆都是用潔白的蕾絲镂空紙包著,爸爸一口也舍不得吃給了六歲的弟弟,弟弟卻獻寶一樣地全部拿給自己。

許平把盒蓋壓緊,放進櫃子裏。

自己和弟弟房間的燈已經熄了,許正大概睡了吧。

他把手按在門把上,想一想,又收了回去。

回家的路上,許正一直沈默著,許平好幾次起了話頭,弟弟都像沒聽見一樣不發一詞。

按照往常的習慣,自己在客廳的桌上寫功課,弟弟在房間裏擺弄收音機。這一晚,許正抱著收音機坐在沙發上就是不肯離開。開始是忽大忽小的調頻聲,一會兒有低沈的男聲播報整點新聞,一會兒突然跳出高亢的女音唱《我的祖國》。許平驚得用鋼筆尖在卷子上戳了一個洞,墨水汙了好大一團,怎麽擦也擦不幹淨。

“小正,進屋去玩,哥哥在忙。”

許正擡了擡頭,沒有答應。

收音機的聲音停止了。許平埋頭寫模擬卷,也就沒在意弟弟的小小不聽話。

卷子的最後一道大題是很複雜的幾何證明,許平從幾個方向去推都碰壁了,草稿紙畫了滿滿三大張還是沒有頭緒,許平煩躁得頭發都抓下來幾根,看看表,時間已經不早了,今晚的計劃連一半都沒有完成,煩躁的情緒像毛毛蟲一樣讓他渾身都不對勁兒。

許平轉頭去看弟弟。

茶幾上、沙發上鋪得到處都是收音機的零件,改錐鉗子散落一地,紅紅黃黃的線連接著機殼上的電池和老式線路板,揚聲器被整個拆了下來。許正放著亂攤子不收拾,正圍著沙發團團轉。

“怎麽了?”許平皺眉問。

許正低著頭不回答。

雖然理智提醒自己不要管弟弟了,快做卷子,許平還是像得了強迫症一樣地推桌站起來。

“找什麽?我幫你。”

固定線路板的四顆螺絲掉了一顆,體積比綠豆還小,又塗上了漆,掉在水泥地板上幾乎無迹可尋。許平趴在地上,手伸進沙發底下一寸一寸地摸了很久才找到。身上沾滿了灰,膝蓋也跪得酸疼,把螺絲交給弟弟的時候,卻連一聲謝謝或一個微笑都沒有得到。

許正從哥哥手心裏拿過螺絲,好像很不高興似地坐回沙發上繼續默默拼組他的收音機。

許平愣了愣,皺著眉想說些什麽,到底還是忍了。

浪費了四十分鍾,回到桌前還是對大題束手無策。看著表已經到了弟弟的就寢時間,一整個晚上一事無成讓許平産生了相當大的挫敗感。

他把筆丟到桌上,筋疲力盡地對許正道:“准備洗澡睡覺了。”

如果說之前弟弟對他的無視被許平當成了自己的錯覺,那麽此時他幾乎可以確定許正是在故意跟他對著幹了。

脫衣服的時候用力太大把襯衫的扣子繃掉了兩顆,許平看不下去來幫他卻被突然擡高的胳膊打到眼睛;說了很多遍不准碰熱水,稍微一轉眼許正就去擰水龍頭,弟弟沒出事,伸手幫他擋的自己卻被燙到手臂;強忍著疼痛給弟弟洗頭洗澡,許正卻像多動症一樣不停地打翻洗發水和香盒。

第三次從地上撿起香的許平有些生氣了:“你搞什麽鬼?!”

許正低著頭沒說話,濕淋淋的頭發軟軟地塌在面龐上,盡管身體已經健壯得像個年輕男人,臉孔還帶著孩子式的純潔。

許平忍了又忍,還是把怒火咽了回去。

他用力地搓著弟弟的頭發,明明知道這樣會扯到許正的頭皮,卻希望快把弟弟洗幹淨打發去睡覺。

這一天發生了不少事,從早到晚高強度地模擬考、講卷子、模擬考,被班主任找去談話,接弟弟,被弟弟的老師找去談話,碰到鬧學運的黃帆,弟弟吃醋,自行車摔壞了,跟弟弟坦白了自己要上大學的事弟弟似乎很難接受,弟弟在跟自己鬧脾氣了……

到這個鍾點,許平的體力和耐心已經逼近底線,他最希望的事就是快鑽進被窩,什麽都不用想地睡個昏天地。

可是弟弟顯然沒有體貼哥哥的意思。

硬壓著被洗完澡,弟弟的表情明顯比之前更臭了。許平關上水,讓弟弟出來擦幹。許正濕漉漉地站在浴缸裏,拉著他襯衫的袖子,臉卻撇向一邊道:“哥哥跟我一起睡。”

許平頓了頓,垂下眼睫道:“不行。”

“哥哥以前都跟我一起睡的。”

許平抖開放在架子上的浴巾,冷淡道:“以後不會了。以後你要學著一個人睡,也要學著自己給自己洗澡。我不會一直在你身邊,你要學會照顧自己。”

許正低著頭沈默許久,突然伸手猛地推開許平,光著身子濕淋淋地跑了。

許平被推得坐倒在地,起來時只看到地板上的腳印。

他拿著浴巾和換洗衣褲追出去,弟弟正敞開大腿很爺們地坐在沙發上晾著自己的鳥。

許平一瞬間覺得自己額頭的青筋都繃斷了兩根。

“把腿合起來!你那是什麽樣子!”許平氣得朝弟弟大吼。

許正睜大眼睛瞪著哥哥。

許平毫不客氣:“看什麽看?!你還有理了?!”

許正撇開頭不看哥哥。

許平把內褲丟在他身上,道:“赤身裸體的像什麽樣子!把內褲穿上!”

許正默默地握著內褲半晌,猛地把內褲甩到地上。

許平先是一愣,繼而火冒三丈。

“撿起來。”

許正慢慢地斜過腦袋拿眼看他,許平第一次發現智障的弟弟可以露出這麽桀骜不馴的表情。

“你撿不撿?”

許正毫不在意地轉回頭去。

許平被氣得笑了。

“許正,你現在要是把內褲撿起來穿上,我就當今晚上什麽事兒都沒發生過。你要是不撿……”

許平的話沒有說完。

許正偏著腦袋想了想,從沙發上站起來。許平以爲他要去撿內褲,剛要松一口氣,就看見弟弟一腳踏在內褲上,示威般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後跳起來用力地踩了又踩。

“哥哥是騙子!騙子!”

許平勃然大怒:“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許正毫不顧忌地大喊:“我不穿內褲!哥哥不喜歡我穿內褲!哥哥喜歡我的雞雞!哥哥晚上趁我睡覺偷摸,我知道的!”

許平仿佛被雷電擊中天靈蓋,驚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自從做了那個不堪的春夢以來,許平就搬出了自己和弟弟的房間。即使這樣,有時候半夜還是會從绮夢中驚醒。跟弟弟溫柔地接吻,脫掉衣服互相用手撫慰對方的肌膚,只是這樣都可以讓自己在夢裏興奮到發抖,好像連眼淚都要止不住地流出。明明知道是錯的,在白天拼命地壓抑自己,到了無人的深夜就全部爆發出來,一邊叫著在隔壁熟睡的弟弟的名字,一邊拼命地自慰,只要想象著握著自己性器的手是弟弟的,就會很快興奮地射精。白天扮演著照顧弟弟的好哥哥,夜晚卻下流地迷戀著弟弟的身體,一再地下定決心要停止這種不堪的行爲,卻止不住一錯再錯。

“我的雞雞給哥哥摸,哥哥跟我一起睡!”什麽都不懂的弟弟這樣大聲地說著。

許平抱著自己的腦袋渾身發抖。

“閉嘴。”

“哥哥摸我很舒服。”

“閉嘴!”

“哥哥還有偷親我。”

“閉嘴!閉嘴!我叫你閉嘴!”

他跳過沙發就去揍許正,卻被弟弟靈活地躲開,他撲上去,弟弟就後退,每次在他以爲自己就要把許正堵在牆角的時候,弟弟總能以敏捷的身手從異常刁鑽的角度逃走。

許平氣得要命,抓起電視櫃上的玻璃煙灰缸就向弟弟砸去,許正一低頭,煙灰缸在牆上摔了個粉碎。碎片掃過許正的肩膀,把他的脖子劃開了一條不短的口子,許正隨手一摸,竟摸到滿手的鮮血。他吃驚地愣在原地。

許平趁這個機會跳到弟弟身上把他撲倒在地,按著他的肩膀就是重重一拳。

許正的臉被打歪過去。

許平又重重一拳砸到他的臉上。

“你懂什麽?!你什麽都不明白!你這個白癡!白癡!”

許正捂著臉轉過頭來,滿眼的傷心、憤怒和不可置信。

“我不是白癡!”

“你就是白癡!我討厭你!討厭你做我弟弟!”

許正沈默地瞪著許平,突然“啊”地大叫著,把哥哥踢翻在地。他赤裸著身體坐在許平身上,狠狠地往許平的臉上揍去。許平伸手來擋,卻被他一只手撥開。他力氣極大,單手抓住了許平的手腕,許平竟然無法掙脫,拳頭雨點一樣落在哥哥的臉上,連牙根都開始松動。

許正像魔怔了一樣只顧發泄自己的怨憤傷心,一拳接一拳毫不留情。全心全意依戀著的哥哥,承諾著會和自己永遠在一起的哥哥,生命中唯一的存在,自己世界裏最寶貴的光,原來都是騙人的。雖然不知道哥哥口中的大學是什麽,但是哥哥卻打定主意要爲了這件東西抛棄自己。許正覺得心口疼痛難忍,想叫卻叫不出來,好像身體的一部分被人挖走了,可是摸上去卻哪裏都健全。

手也好,腳也好,都不是自己的了,許正像被附身一樣揍著身下的哥哥,直到許平的嘴角被打得噴出血來,他才仿若大夢初醒,猛地停下動作。

許平的鏡框被摔裂了玻璃,眼睛也腫了起來。他躺在地上好半天才顫顫悠悠塞入口中一根手指挨個兒去摸自己後槽的牙齒。

摸完了擦掉嘴角的血,大著舌頭輕輕道:“還好,咬到舌頭而已,牙齒沒斷。”

他喘了好一會兒氣,輕輕推一把還坐在自己身上的弟弟:“下去。”

許正呆呆地從他身上下去。

“去穿衣服。”

許正撿起地上的內褲笨拙地套在身上。

他走回哥哥身邊的時候許平正試圖爬起來。

許平的頭一陣陣地暈。

我該不會是被打得腦震蕩了吧,他想。

許正想要扶他的手被他避開了。他抓著桌子腿慢慢地站起來,踉跄了兩步,只覺得惡心得要命。

許正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臉上的表情又驚又痛又怕。

“哥哥。”

許平沒有回答他。

“哥哥。”

許平坐倒在椅子上休息了好一陣,突然仰頭笑了笑,笑聲帶動他嘴裏的傷口,到最後變成了“嘶嘶”的吸氣聲。

許正頭腦再不靈光,他也知道自己犯了巨大的錯。

許平笑道:“打贏了架該高興才是,哭喪著臉幹什麽!”

他翻過桌上倒置的玻璃杯給自己倒了杯水,漱掉滿嘴的鐵鏽味。

“哥哥。”

許平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的兩條腿像煮過的面條一樣軟塌塌的。

“哥哥。”

牆上的挂鍾敲響了12下。許平驚訝地想,咦,原來這漫長的一天才剛剛過去。

“哥哥。”

“你他媽閉嘴!”許平拍著桌子怒吼起來。

許正低下頭不敢再出聲。

許平想,別這樣,他就是個傻子,你犯得著和他生氣嗎?你應該高興!你看你把他教得多好,這麽些年,你在他身上費的心血,告訴他不准白白挨打,不就是爲了這一天?他長大了,以後你不在他身邊,他也能保護自己了。

他趴在桌子上,把臉埋在手臂裏。

我不傷心,他想,我就是累了,太累了,這一天太長了,我想要好好休息一下。

第24章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豈有一件事人能指著說,這是新的。哪知,在我們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

已過的世代,無人記念,將來的世代,後來的人也不記念。

——傳道書

許平以爲自己會睜著眼到天亮,沒想到腦袋沾著枕頭的下一秒,他就熟睡了。

他什麽夢也沒有做,像一個被斷電的機器人,手放在腹部平躺在床上,一整晚連身都沒有翻一下。

醒來的時候聽到院牆外馬路上灑水車經過的聲音。

五月就要結束了。

天亮得越來越早,氣溫也逐漸攀升。帶著濕潤氣息的春季像飛入林間的燕子,慢慢地再也看不見蹤迹,而初夏的陽光則在爽朗幹燥的東南風裏一天天強烈起來。

季節轉換的周末總是有很多事要做。長袖襯衫該收進箱子裏,短袖短褲該預備起來了,厚棉被該拆該洗,涼席涼鞋也是時候晾在陽台上散一散冬天的黴氣。

他睜開眼睛看到天花板上的舊痕,只覺得形狀陌生,眨眨眼才想起來,自早己已經搬進爸爸的臥室。

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裏射進屋子,不管願不願意,這新的一天已經開始。

許平慢吞吞地從床上爬起來,習慣性地伸手去摸床頭櫃上的眼鏡。櫃面上幹幹淨淨的什麽都沒有,眼鏡在昨天已經被弟弟摔壞了。

他縮回手坐在床邊沈默一陣,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慢慢穿起來。

弟弟房間的門還是關著的。

許平走進浴室,擠上牙膏,打開水龍頭接了一杯水漱口,然後慢慢地刷起牙來。

洗臉池的牆上挂著一面鏡子,裏面的人有著蒼白的皮膚、小而尖的下巴和清的眼睛。也許是家庭遺傳的原因,許平的皮膚非常細致,即使熬夜也從不會産生青春痘的問題。脖頸是男人中少見的細長,下巴的線條從側面看有一種難以描繪的雅致和優美,雖然不像許川和許正那樣擁有令人驚豔的英俊,但是卻有一種高貴的潔淨感,好像不屬于這個紅塵俗世似的。

許平漱掉口中的泡沫,拿清水潑了潑臉。昨天被弟弟揍的地方還疼痛著,左眼的眼角青腫起來,唇邊裂開的傷口沒有愈合,今天已經完全變成了紫色。

他輕輕地拿毛巾吸幹了臉上的水珠,擡起頭看見鏡子中的自己,愣一愣,然後好像很厭惡似的迅速地轉開眼。

他低著頭拉開浴室的門,下意識地踏出一步卻撞在一具溫暖的身體上。

弟弟不知道什麽時候赤裸著上身安靜地站在浴室的門口。

許平迅速地後退兩步。

兄弟倆誰也沒開口說話。

許平沈默一陣,突然笑笑,道:“好了,快進來刷牙洗臉,我先去弄早飯。”

他低著頭把弟弟的身體推開在一邊,迅速地側身離開浴室。

早飯是小米粥配醬菜,有脆瓜、玉筍和面筋,拿小碟子盛著放在飯桌中間,旁邊是一小鍋煮得金黃的小米粥。

許正的飯量很大,平時這樣的一鍋總能喝得幹幹淨淨,這天早上卻像沒什麽胃口似的不停地拿勺子攪著碗裏的粥。

許平一言不發只是垂著眼睛吃飯,竟然破天荒頭一遭比弟弟先用完早餐。

他站起身收拾碗筷,對弟弟道:“你慢慢吃,我還有事要做。”

路過許正身邊卻被牢牢抓住手腕。

許平轉開臉用力地抽開手問:“什麽事?”

“早上哥哥要帶我要去跑步的。”

許平抿著嘴沈默了一會兒,道:“對不起,我忘了。”

他是真的忘了,這麽多年的習慣,今天早上他竟然什麽也沒想起來。

許正又湊上來要碰他,許平退開一步,臉卻面對著廚房平靜道:“今天可以不去嗎?我有很多事要做。”

丟下這句話他就要抱著碗盤往廚房走,弟弟猛地撲上來從後面抱住他的腰。

“哐當”一聲,碗盤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許平用力地掙脫開弟弟,埋頭蹲在地上撿碎瓷片,輕輕道:“你看你!害我把碗都砸了。以後不要衝過來抱住我。好好喝你的粥,今天不去跑步了。”

許正沒說話。

明明知道弟弟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許平卻不想回頭。

他聽到弟弟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勺子的聲音。

即使覺得難受也要繼續生活下去,後面的人是用看不見的血緣線維系著的弟弟,一邊這麽想著一邊覺得客廳的空氣都稀薄起來,許平捧著碎瓷向廚房匆匆跑去。

上午在挂鍾搖擺的嘀嗒聲中過去了。

許平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埋頭寫了兩份卷子,連昨天的大題也不知怎麽隨手就攻克了。心裏越是煩悶,精神就越是集中,好像要把那些無法傾訴的感情全都化成墨汁從筆端流出似的。

弟弟沒有來敲他的房門。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覺得胸口悶悶的,像是得了哮喘病,哪怕張大嘴呼吸也覺得空氣不夠。

午飯是在一片安靜中吃完的。

弟弟穿著白色的T恤坐在許平的對面笨拙地扒著米飯。因爲是周末,兩個人都不用去學校,所以這一天就顯得更加漫長。

半敞的窗戶外傳來嘈雜聲,不知道是單元裏哪一戶鄰居買了新的冰箱,正叫嚷著讓工人小心地搬上樓去。

許平在廚房慢慢地洗碗,弟弟就端正地坐在沙發上看午間的《動物世界》。

今天欄目的主題是獅子的交配。

“在母獅大約每兩年才有一次的發情期內,公獅子會形影不離地伴隨左右。每次交配的時間只有短短的幾分鍾,但是每天交配的次數卻可以達到五十次以上……”

許平洗幹淨手,把圍裙解下來挂在廚房門後。

他捋平袖子,低頭對沙發上的弟弟道:“我要出門一下。”

許正轉過頭,慢慢問:“哥哥去哪?”

“去朋友那裏取資料。”

許正從沙發上站起來。

“我一個人去就好,你不用跟來。”

許正停下動作,慢慢想了想,低頭道:“哦。”

許平抿抿嘴,還是忍不住叮囑道:“你一個人在家,不要出去亂跑。鑰匙我帶在身上,有人敲門你不要開,有什麽事等我回來處理。”

許正慢慢答應了一聲。

弟弟低著頭像被主人抛棄的大狗一樣的表情讓許平心裏痛了一下,他迅速地轉開頭。

沿著河堤栽了很多楊柳,微風一吹,嫩綠的枝條就在風中擺動。

自行車摔壞了,出門的時候看到後輪的鏈條從車軸上脫落,想去哪裏只能靠走。

許平站在石堤上,河上吹過來的風拂亂了他的頭發,綠色的水面泛起粼粼的金波。

身後的小道上有年輕的母親推著嬰兒車在散步,長椅上坐著相擁綿綿敘話的情侶,有附近的大學生斜背著書包匆匆走過。

許平從地上撿起一塊扁平的石頭橫著扔了出去。石頭在水面跳了三下,終于“嗵”一聲沈入水底。

“小同志,能不能幫我們照個像?”

許平點點頭,接過相機。

一家三口趁天氣好出來踏青,年幼的兒子摟著媽媽的脖子被抱在懷裏。

“准備好,一,二,三!”

數到三的時候,年輕的夫妻不約而同地微笑起來,兩三歲的兒子卻不知道爲何突然大哭大鬧。

“怎麽啦?哪裏不舒服嗎?”媽媽這樣哄著兒子。

“冰糖葫蘆!”小孩子大聲喊著。

“好好好,等一下給你買冰糖葫蘆。”媽媽這樣寬慰道。

“買什麽買!都是你把他給慣的!出來沒走幾步就要人抱,看見什麽好吃的就鬧著要買,養成這個毛病了以後怎麽辦?!”

“滾你的吧!你就是舍不得那倆錢!他才幾歲?!吃個糖蘆葫怎麽了?!你不疼兒子我自己掏錢買!”對著兒子無比溫柔耐心的媽媽轉頭生猛地訓斥著丈夫。

“你懂個屁!我怎麽不疼兒子?!我那是要從小給他立個好榜樣!你這個當媽的就會溺愛他。慈母多敗兒!你懂不懂?!”

嘴架打得正歡的時候,兒子突然“哇”一聲大哭起來,夫妻倆又一齊慌張地去哄。

這樣無聊的對話卻讓許平從內心深處感到由衷的寂寞。他把照相機還給對方,慢慢地步下河堤。

對弟弟說要拿資料不過是自己離開家的借口。許正在的地方,就像是水流中的漩渦,卷走了自己所有的感情和心力,越是掙紮,越是淪陷得快,慢慢的,好像連存在的空間和呼吸的氧氣都被奪去。可是自己的痛苦,在這個世界上又能說給誰聽?

他站在路上茫然四顧,竟發現自己無處可去。

第25章

飛蠅也是你的弟兄。不要去傷害它。那些在林中飛行的野鳥有它們自身的自由。不要以抓住它們來取樂。上帝創造了蛇蜥和鼹鼠,它們各自都有存在的價值。你是什麽人,可以給上帝的世界帶來痛苦?

——星孩

交通燈由紅轉綠,黃帆在地上踏一腳,隨著自行車流駛過十字路口。在X大後門前的小路上右轉,自行車馬上變得稀少起來,兩旁槐樹上白色的花快要開敗了,風一吹就撲簌簌地落下雪一般的花瓣。

黃帆卻沒有心情欣賞這些。

馬路的兩邊是靜谧的住宅區,五層高的樓上可以看到陽台上晾曬著的衣服和一盆盆花草。

他在一處鐵門前轉了進去。

停好自行車,拿起筐子裏的書包,他三步並作兩步的跑上樓,從褲兜裏套鑰匙的手卻突然停了下來。

302室的門口坐著一個人,短短的亮的發,白色的襯衫,色的褲子,頭埋在膝蓋上,露出纖長白皙的脖頸,像一只雪夜裏落入庭院的鶴。

黃帆屏住呼吸半晌,輕輕地道:“許平?”

許平的手指動了動,然後慢慢地從膝蓋上擡起頭。

黃帆看到許平的臉,瞳孔縮了一縮,竟然忍住了,微笑道:“真是稀客,你怎麽突然上我這兒來了?”

許平撐著膝蓋從地上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輕輕道:“對不起,沒跟你打聲招呼就跑來了,我就是想跟你拿個資料,因爲星期六正好沒事兒……”

黃帆掏出鑰匙去開門:“你確實該跟我講一聲,萬一我今天很晚才回來呢?你不是白跑一趟。等很久了吧?”

許平側開頭道:“沒等多久。我就是順道路過,想試試運氣,你不在我就回去了。”

黃帆看一眼許平肩頭沾著的小小白色花瓣,沒有戳破他的謊言。

兩室一廳的房子裏整理得很幹淨,沙發旁的茶幾上擺著不少量子力學和高等微積分的書,還有一部很厚的英漢大辭典。

黃帆在許平背後關上門,脫掉深色的外套,道:“你來得不巧,跟我一起租房子的室友回老家去了,一整天都不在,不然他應該可以幫你開門的。”

許平有點兒局促地微笑一下。

黃帆指著沙發道:“坐。喝點兒什麽?”

許平搖搖頭:“不麻煩了。你這麽忙,我拿了資料就走。”

黃帆略停一下手中的動作,微笑道:“那怎麽行,我好不容易盼你過來一次。”他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問道:“啤酒怎麽樣?”

到底是在別人家,許平也不好挑三揀四,點頭道:“好。”

抽出兩支青島啤酒,黃帆利落地開了瓶蓋,把一瓶放在許平面前。

許平道一聲謝。

青綠色的玻璃瓶入手冰涼,許平握著瓶身猶豫一下,慢慢喝了一口。

味道又冰又苦,淡淡的酒氣直衝入鼻子。

許平忍不住咳嗽一聲。

黃帆笑道:“怎麽,你該不會是第一次喝啤酒吧?”

許平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笑,慢慢點一下頭。

黃帆坐在他側面的沙發上不著痕迹地注視著他,道:“第一次誰都不習慣,慢慢喝幾口就品出味道了。有時候我回家煩了累了,不喝一口啤酒還真是不行。”

畢竟是別人的心意,許平只好捧場,金黃色的酒液從喉嚨滑下,如果不去細究其中的苦澀,倒是有一種說不出的爽快。他在門口坐了很久,確實口渴,不知不覺多喝了幾口,一瓶啤酒很快見了底。

黃帆把自己手中的啤酒往許平面前推了推。

許平有些不好意思:“不用了,一瓶就夠了。”

黃帆笑笑:“不用擔心,我這裏別的沒有,啤酒管夠。”

他一拍大腿站起來:“你等一下。”

許平以爲他去拿模擬題集,輕輕點點頭。他靠在軟軟的沙發墊上,覺得整個人好像都放松下來。房間裏非常安靜,明亮的玻璃窗外淡金色傍晚的陽光灑在綠色的樹上,有麻雀在窗台上一跳一跳地啄食。他側著頭去翻一旁茶案上的書,輕輕掀開《量子物理》的封面,扉頁上寫著原著者的感言:謹以此書獻給我親愛的妻子凱瑟琳,感謝她陪我度過人生美好的三十年時光。

“有興趣的話,這本書可以借你。”

許平轉過頭道:“不用了,我也看不懂,就是胡亂翻翻。”

黃帆把題集放在茶幾上,在他身邊坐下道:“裏面的論證部分很複雜可以跳過去不看,讀一讀量子宇宙觀是可以的。你聽說過薛定谔的貓嗎?”

許平搖搖頭。

“就是說把一只貓放在一個裝有毒氣設施的密閉盒子裏,盒子裏還有一個放射原子核,這個原子核在一小時內有50%的幾率發生衰變,從而觸發毒氣,殺死盒子裏的貓。如果一個小時後打開盒子,只會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衰變的原子核和死貓,另一種是未衰變的原子核和活貓。”

許平想了想:“是這樣沒錯。”

“可是問題是,在觀察之前,這只貓是什麽狀態呢?按照量子理論,在打開盒子之前,貓既不是死的,也不是活的,而是又死又活的疊加態。”

許平沈思一番道:“我不太明白,怎麽樣算是疊加狀態。”

黃帆笑笑:“一開始是有些難以理解,因爲量子理論研究的是微觀世界,當物體的體積和質量非常非常小,小到原子和原子核的程度,它們的運動規則會變得非常不同。不過我很喜歡其中一種解釋。假設盒子裏裝的是你的命運,打開盒子之前你既存在又不存在,打開盒子的瞬間,世界會分裂成許多個,而你做出的選擇決定你存在的空間,還有許多不同的你,因爲選擇不同,平行地生活在其他世界裏。”

許平沈默一會兒,道:“照這種說法,我現在在你家,同時還有很多不同的我,可能在壓馬路、寫作業和打球?”

黃帆笑笑:“可以這麽解釋。”

許平想了想道:“雖然還是不太能想明白,不過這種說法很有趣。”

“很奇妙吧?物理研究到最頂端卻變得像宗教,牛頓那麽頂尖的學者到了晚年卻去信上帝,不過從另一個角度想,他一輩子研究的大概都是上帝行在世上的旨意。”

“你是物理系的嗎?”

“不是,我是數學系的,我們更注重嚴密的推導過程,而不是結果包涵的哲學意義。不過最近發生了很多事,讀這些書讓我很有感觸。”

許平輕聲問:“你們的學生運動怎麽樣了?”

“還在繼續,不過困難重重。”黃帆停了停道,“絕食沒有達到目的,現在大家正在開會討論下一步該怎麽辦,有的學生領袖提出來要自焚。”

許平已經有些微醺了,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自焚?”

“嗯,打算用血和生命來喚醒人民的良知。”

許平沈默好久,突然大聲喊道:“不對!這樣不對!”

黃帆無聲地注視了許平好久,然後點頭道:“我也不同意,所以在會上投了反對票。如果他們堅持,我會帶著自己的人退出。”

許平點點頭:“活著比較好,再怎麽樣,都是活著比較好。”

“嗯,如果能夠理智地想一想就能想明白這個道理,但是當你站在人群裏登高一呼,底下無數人熱烈地響應,你就會産生一種無所不能的錯覺,這種時候就很難把持自己。”

“你也是?”

“我也是。不過我能比他們冷靜點兒,因爲我追求的還有其他的東西。”

許平擡頭道:“什麽?”

黃帆想了想,道:“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我追求的大概是自由吧。”

許平噴笑:“怎麽,你覺得自己不自由?”

黃帆微笑:“不是那種自由。”

許平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那你要什麽自由?”

黃帆看著他慢慢道:“我要和喜歡的人走在天光下,沒有人指指點點的自由。”

第26章

每個聖人都有不可告人的過去,每個罪人都有潔白無瑕的未來。

——王爾

聽到這些話的許平愣住了,然後整個人開始止不住地微微顫抖。

那種呼吸不暢的感覺好像又回來了。

頭暈得厲害,酒喝得太急,大概上頭了吧。

他把手放在模擬題集上,輕輕道:“不好意思,時間不早了,我要先回去了。”

他想要拿起書,卻被一只手牢牢地按住。

“你怕什麽?”

“我沒有。”

“在怕我嗎?”

“我誰也不怕。”

黃帆笑笑:“你不是早已經猜到了?我中學認識這麽多人,只有你到今天還客客氣氣地叫我黃主席。”

“……不是你想的那樣。”

黃帆看著他:“許平,你和我是一樣的。”

許平沈默半晌,道:“對不起,我真的要走了。”

他書也不拿就急急忙忙站起來,卻被黃帆猛地一拉,跌坐在沙發上。黃帆把他的兩只手腕固定在頭頂,整個人壓了上去。

許平又驚又怒,氣得整個人發顫。

“放開!”

“你告訴我,是誰打了你?”

“根本沒有人打我。”

黃帆盯著他的臉,笑笑道:“撒謊。”

許平用力掙紮:“我自己從樓梯上摔下來的!”

黃帆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會兒,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很疼吧?你就那麽喜歡那個人,他打你你也不反抗嗎?”

許平用力搖頭:“去你媽的!你放開我!”

“難怪你這麽傷心。他知道你的心意嗎?”

“閉嘴!”

“原來還沒有察覺。你也不敢告訴他對吧,畢竟兩個人都是男人。”

“住口!”

“你有多喜歡他?喜歡到每晚都念著他的名字撫摸自己嗎?喜歡到只要靠近他就會渾身戰栗嗎?喜歡到晚上做跟他在一起的春夢第二天醒來發現大腿和內褲上都是精液嗎?”

許平一腳踹上去,卻被黃帆緊緊壓住。

“你會變這麽瘦有一半是因爲考試的壓力,一半是察覺到自己陷入了絕望的感情吧?想逃又逃不開,痛苦得要命卻無人傾訴。被別人知道了會怎麽看你呢?品學兼優的許平是個下流的同性戀。你不敢告訴父母,不敢告訴朋友,你發現自己在世界上孤獨一人,你無處可去,只能到我這兒來,因爲你知道只有我才能理解你的痛苦,只有我才能安慰你的心靈。你在我家的門口等了多久?兩個小時、三個小時還是四個小時?可憐的許平,明明傷心得要死卻硬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明明撐得都要崩潰了卻不敢告訴任何人你的秘密。”

許平緊咬牙關,一言不發。

“你不是很怕我嗎?因爲看到我就好像看到你自己一樣,又肮髒又汙濁,所以不管我怎麽試圖接近你,你都能狡猾地溜走。你不斷地逃避,一旦有人想要逼你直面問題你就退縮。你能主動來找我,其實已經快要絕望了吧?無法可想,所以連我這種毒藥也能喝下去了?”

黃帆像想到什麽好笑的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一邊摁住許平一邊慢斯條理地單手去解自己襯衫上的扣子:“我今天一整天都在跟一幫白癡和瘋子開會,我真的懷疑這些人有沒有長腦子,以爲自己帶著幾萬學生就能打江山了?!明明形勢已經嚴峻得要死,這幫白癡還覺得革命快要勝利,無論如何也不肯撤出廣場。內心又空虛又軟弱,連自己追求的是什麽都搞不清楚,只因爲被一群人吹捧,就血熱得連腦回路都燒斷了,打著民主的旗號卻連民主是什麽都不明白,要不然就是只有空泛的理想卻沒有實現理想的能力的幻想家,出了岔子就只能找我去給他們擦屁股。這幫豬一樣的隊友,我真是受夠了!”

他脫掉襯衫露出瘦削而精壯的上身:“然後,好像我這一天還沒過夠一樣,你來了。我整天在廣場跟那幫狗娘養的勾心鬥角,好不容易想回家洗個澡松快松快,你又像個娘們兒一樣哭哭啼啼地找上門。明明喜歡的人不是我,被打了卻只能跑到我這裏撒嬌,講到關鍵處又像以前一樣想逃避,我渾身上下,到底哪裏寫著“爛好人”三個字啊?!”

他講到這裏突然停下來,俯下身去看許平,他的臉離得很近,呼出來的氣吹在許平的面頰上。有一瞬間,他的目光似乎充滿溫情。

“那個人一點兒也不了解你的痛苦對吧?我喜歡了這麽久卻沒得到的東西卻被其他人這麽粗暴地對待,真是想起來就讓人覺得火大。”

他抓著許平的頭發猛地吻上去。

許平嚇一跳,然後劇烈地反抗。

“操,你還真的咬啊?!”黃帆抹掉唇上的血,松開手從許平身上起來。

他坐在許平腳邊的沙發上,從褲兜裏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啪”一聲點燃,慢慢地吐出白色的煙霧。

許平喘著氣從沙發上一臉震驚地坐起來。

“行了,你回去吧。你的問題,我幫不了你。”

許平沒說話。

“再不走,小心我強奸你。”

許平想了想,說了一聲:“對不起。”

黃帆吸煙的動作停了停,道:“幹什麽?你可憐我?”

“不是可憐你。是覺得我們很相似。”

黃帆譏笑道:“我才不像你那麽孬種,面對喜歡的人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許平沈默一會兒,點頭道:“你說得沒錯。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把自己的感情說出口,因爲我喜歡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親生弟弟,許正。”

他說完這些話,看也不看黃帆的表情就向大門走去。他十八年來最暗最可怕的秘密,紮在他血肉裏的荊棘刺,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袒露了出來。

爲什麽會喜歡弟弟呢?這樣扭曲變態的感情,命運到底出于什麽樣的惡意才使之降臨到自己的頭上,許平總也想不明白。有時候照著鏡子,許平甚至覺得自己不像是人,在平淡的面孔下,仿佛靜靜潛伏著可怕的怪物,讓他難以忍受。

手碰到門把的時候卻被人從身後抓住手臂。身體被強硬地轉過來的時候掙紮了一下,很快就隨他去了。

黃帆摸著他臉上的淚水道:“你他媽真是太不讓人省心了!”

第二次被吻的時候許平沒有反抗,大概是因爲自己最陰暗的秘密都曝露在這個人面前的緣故,他覺得整個人都無所謂起來。

“你跟人做過嗎?”黃帆把他抱起來丟在沙發上的時候這樣問。

許平搖了搖頭。

黃帆好像很高興似地笑起來。

“是嗎?”他這樣說道,“那麽把我當成你弟弟吧,許平。”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窗外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雨,打在窗玻璃上叮叮咚咚地響。

客廳的窗簾沒有拉上,烏雲把月亮遮蔽住了,屋子裏暗暗的,什麽也看不見。

許平覺得身上很冷,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黃帆從廚房裏咕嘟咕嘟倒了小半杯白酒,放在許平面前:“喝了。”

許平以爲是水,端起來喝了一大口,火辣刺激的氣味猛地衝上頭,他大聲地咳嗽起來。

“這是什麽?”

黃帆笑了笑,沒有回答他。

他含了一口酒,抓著許平腦後的頭發猛地吻上去。

白酒順著脖子滑了下來,然後一根火熱的舌頭瘋狂地翻攪著自己的口腔。

許平從來沒感受過如此怪異的感覺,好像自己的身體內部都被人侵犯著似的。他一邊發出了“嗯唔”的聲音,一邊忍不住伸手去推黃帆。

他的手馬上就被捉住了,黃帆把它們放在自己脖子後,道:“摟住我。”

到處都是酒的味道,頭發上,皮膚上,許平覺得自己腦子都被熏得昏昏沈沈的,鼻子好像要壞掉了。

白襯衫被猛地扯開,扣子叮叮當當地繃落。

許平想說“不要”,卻被人用舌頭堵住了嘴巴。

身體的每一處都在被撫摸著。對方一邊吮舔著自己的脖子,一邊像玩弄女人一樣大力揉搓著自己的胸部。乳頭被揉捏的時候好像從脊椎的深處傳來一陣怪異的酥麻感,讓許平忍不住“啊”地叫了出來。

黃帆很快察覺許平的弱點,頭埋在胸口,舌頭圍著一顆乳頭打轉。

許平緊緊地咬住牙齒,胸口大力地起伏著。

皮帶被解開了,褲子被剝落。

對方的手隔著內褲放在自己的陰莖上,只微微地充血著,並沒有硬。

黃帆把許平抱在懷裏,一邊舔著他的耳廓,一邊重重地撫弄著他的陰莖。

許平緊閉雙眼一聲不吭。

轉著圈地撥弄著龜頭,兩只手把陰莖夾在中間揉搓。肉棒雖然勃起了,卻總是軟塌塌的硬不起來。

黃帆舔著他的脖子,忽然在他的耳邊很輕很輕地叫了一聲:“哥哥。”

許平像觸電一樣整個人抖了一下,陰莖立刻充血,硬得像一塊鐵。

什麽也看不見的屋子裏,氣味也被酒香模糊了。身後的人身材高大,懷抱溫暖,他叫著自己哥哥,他舔著自己的耳垂。他是誰?他是誰?

哥哥,我喜歡你。

哥哥,別離開我。

我喜歡哥哥,可是哥哥不喜歡我。

哥哥,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哥哥。哥哥。

啊,是小正吧。

原來是小正啊。

他閉著眼睛反手去摸弟弟的臉。

不要怕,小正,哥哥會永遠保護你,哥哥永遠不會離開你。

內褲被剝掉了,腿被打開。

大喇喇地對著門敞開大腿的姿勢雖然羞恥,但是只要想到是弟弟希望的,就覺得什麽都無所謂。

被用力地擰弄乳頭也好,被粗魯地揉搓肉棒也好,哪怕只是弟弟呼在脖頸間的一口氣,都讓他顫栗不已。

他把頭枕在身後之人的肩頭,反手抱著他的脖子。

弟弟的肉‘棒在身後硬邦邦地頂著自己的腰,他忍不住伸手去摸,卻被抓住了手。

整個人像被煎烤的魚一樣翻轉了過來,頭向下趴在沙發上,屁’股卻被擺弄得高高翹起。

兩只手被牢牢按住,有強勢的吻一路順著脊椎往下。

兩股被扒開,中間的孔洞被捅進一根手指的時候,許平痛得哆嗦了一下。那種身體被侵入內部的怪異感讓他忍不住掙紮起來,哪怕頭腦被酒精熏得暈沈沈的,身體自己好像也知道,如果不反抗馬上就要有無法忍受的疼痛降臨在自己身上。

“哥哥。”

被這樣輕輕地呼喚著,許平卻慢慢停下了反抗的動作。

手指在身體裏抽插,很快一根變成了兩根。

到底爲什麽要玩弄那個肮髒的地方,許平想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他把頭埋在沙發裏默默地忍耐著。

一點也不舒服,可如果弟弟想要,被弄壞流血也無所謂。

想到弟弟的東西會進入自己的身體,一邊害怕得發抖,一邊卻興奮得想哭。

雖然腦子裏有一個聲音一直在提醒他有什麽地方不對,許平卻刻意地忽略了。什麽也不想去想,只要放縱這一次,一次就好,然後自己就抛下所有的感情去做一個好兒子好哥哥。

他仰起頭,閉著眼睛對身後的人說:“快點兒。”

身後傳來低沈的笑聲。

他默默地念著弟弟的名字。

小正。小正。小正。

他做好了准備。

然後,“啪”的一聲,就像從夢中突然被驚醒,客廳的燈亮了。

他聽到一個略帶口音的男生一邊把行李丟在地上一邊說:“怎麽搞的,門怎麽沒關——”

黃帆的室友回來了。

第27章

不,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經長大了,在艱苦中鍛煉成熟了。但此刻爲何如此渴望媽媽或是任何一位親人伸出的愛的雙手,或者更遜色一點,一個熟人的手也行。請來到我身邊,在這孤單的時刻,請緊緊握住我的手,傳給我親情和力量,讓我能越過眼前這段艱苦的曆程。

——昨夜我夢到和平

許平的手不停地顫抖。

襯衫的扣子只剩下最上面的兩顆,小小的白色塑膠紐扣,怎麽樣也系不住。

臥室的門打開又合上。黃帆一邊套著T恤一邊走進來。

“沒事兒的,我室友已經回他自己房間了。剛才你頭埋在沙發裏,他應該沒有看見你的臉。”

許平像什麽也沒聽見似地低頭哆嗦著系紐扣。

黃帆點起一根煙,抽了兩口,打開自己的衣櫃,丟給許平一件套頭衫,道:“你那件衣服已經不能穿了,先穿我的吧。”

白色的套頭衫落在許平的膝蓋上,很快又滑落在地。

黃帆看了許平一會兒,掐滅手中的煙,走近道:“我幫你。”

還沒碰到對方的手,就聽見許平厲聲喝道:“別碰我!”

黃帆的手在空中停了幾秒,然後落在身側緊握成拳,面上卻一點兒也沒帶出來。他笑了笑,道:“你怕什麽?現在就算你想,我也沒那個興致了。”

許平好不容易系上了第一顆扣子,又哆嗦著去系第二顆。

黃帆把套頭衫從地上撿起來,拍了拍灰,遞到許平面前:“穿我這件吧,你的襯衫扣子都繃掉了,料子也薄,現在外面正在下雨,小心著涼。”

許平低著頭不說話。

黃帆把衣服從裏面抻開,舉到許平面前:“來,頭進來。”

許平猛地伸手把衣服打落在地。

他用一種幾乎是憎恨的目光瞪著黃帆,然後慢慢地轉移開視線:“我錯了,我根本不該到你這裏來。”

黃帆愣了愣,然後仰頭無聲地大笑了兩聲。

他猛地揪住許平的領口,用力地把他提起來撞在牆上,大罵:“操你媽,你再說一遍!”

許平慢慢地仰起頭看他,一字一句地道:“我根本不該到——”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出來,因爲黃帆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許平的脖子是他全身上下最美麗精致的部分,有時候只是微微側頭,就能讓黃帆看得目眩神迷。

在學生會的時候,用了手段把許平帶在自己身邊,每個學期安排了滿滿的活動,不是爲了豐富大家的課外生活,而是爲了從這個人身上榨出更多的時間;明明教室不在同一層,有事沒事卻喜歡繞遠路,經過的時候假裝不經意地去搜尋他的身影,也許在看書,也許在和同學聊天,也許趴在桌子上睡覺,露出一段潔白的頸項,這樣小小的一幕就可以讓他回味一整天。

他猛地松開手。

許平蹲在地上大聲地咳嗽起來。

好半天他才緩過氣,撫著脖子輕輕道:“你怎麽不幹脆殺了我?”

黃帆咬著牙沒說話。

許平從地上撿起長褲,慢慢穿起來。

襯衫的紐扣在剛才的厮打中已經完全繃開了,許平拿手掩了掩,卻怎麽也掩不住。

“對不起。”黃帆沈聲道。

許平輕聲道:“我要回家了。太晚了,我弟弟該等急了。”

黃帆拉住他:“忘了你弟弟吧,你跟他沒希望的。他能爲你做什麽?他只會拖累你!他連在這個世界上獨自求生的能力都沒有,他就是一個傻子!你愛他跟愛一條狗有什麽區別?!跟我在一起,許平!我們興趣相投,愛好一致,我喜歡你,我有能力好好照顧你,雖然同性戀還是不能見光,但是你會比現在過得輕松十倍!”

許平慢慢撥開他的手,輕聲道:“謝謝你,黃帆。但是,如果不是許正,我根本連同性戀都不是。”

那晚的雨一直下到後半夜也沒有停。

黃帆微微撥開窗簾,看到在昏黃的路燈下滂沱的大雨不停地墜落在地。除了燈下的光暈,四周的一切都是的,這讓他産生了奇妙的幻覺,仿佛雨水不是從天上而來,而是從燈罩裏灑出來似的。

許平已經回去了。

他把許平送到樓道口,外面下著瓢潑大雨,水滴濺得老高,把他的褲腿都打濕了。

他把自己的傘遞給許平,許平沒有接。

“拿著!這麽大的雨,你想感冒還是怎麽著?”

許平抓著自己襯衫的前襟,淡淡地道:“你不明白。我不想借你的東西。借了就得還,到時候還得再碰面,這樣有什麽意思?”

黃帆愣了片刻,幾乎把手裏的傘骨擰斷。他笑笑道:“你是不是擔心我室友把今天的事說出去?你放心,我自有方法讓他閉嘴,連累不到你的。”

他抓住許平的手,抹開他的手掌,把傘放進他的手心,又用五指強硬地逼他握住。

“拿好。”

松開手的同時,色的折疊傘“啪”一聲落在地上。

黃帆彎腰把傘撿起來,再一次塞入許平手中。

傘又一次掉在地上。

黃帆仰頭沈默片刻,突然笑道:“行了,看把你小氣的,這傘不要你還,送給你了行不行?”

他把傘鄭重地放進許平手中,他的手握成拳包著許平的手。

他握了許久,慢慢松開的時候,傘還是掉落了。

他彎下腰去拾,站直身體的時候卻猛地發作把傘摔到地上。

“許平,你他媽什麽意思?!”

許平默默地把傘撿起來,放在樓道口自行車的車筐裏。

“你用完我了,想跟我劃清界限,從此一拍兩散,是不是?!”他哈哈笑了幾聲,狠狠道:“你想得美!”

許平伸手出屋檐試了試雨,慢慢道:“隨便你怎麽想。我走了。”

黃帆猛地抓住他的胳膊,胸口劇烈起伏著,終于把暴躁的情緒忍耐了下去:“別這樣,許平。我根本不知道我室友會突然回來,他告訴我他要在老家過周末。如果不是他突然打斷,你現在已經是我的人了!你替我想一想,這根本不是我的錯!”

許平偏著頭沒說話。

黃帆心中升起一股希望,用力地摟住許平道:“我什麽地方做得不好,你跟我說。現在我家不能待了,你要是願意,這裏不遠有一間招待所,我們可以去那裏過夜……”

許平用力地推開他。

“你還沒明白,黃帆。我不是在生你的氣,我根本不生氣。我是失望,我對自己失望。我做了一件很錯的事,我不該到你這裏來。我喜歡的人不是你,我也不想跟你發生關系。我喜歡的是許正,我只有把你當成他才能硬。”

黃帆沈默一會兒,笑道:“嗯,我知道。那有什麽關系,你就把我當成你弟弟好了。”

許平低頭想了想:“不行。”

他甩開黃帆的手走進雨裏,雨水很快把他的衣服打得濕透。

黃帆看著他在路燈下的背影,突然大吼一聲:“許平!”

許平抓著襯衫前襟轉過頭,他的頭發濕漉漉地一縷一縷地搭在前額。

雨太大,他的眼睛都在雨水的衝刷下睜不開。

黃帆一瞬間有許多話想對許平說,他想告訴他自己也許已經上了名單,搞不好會被當做政治犯扣押起來,五年、十年、二十年,出來的時候人生已經消磨了大半,哪怕被當成替代品也好,他也希望能跟許平有過一夕之歡。

可這樣近乎哀求的話,他到底沒有說。

許平對他微微點了點頭,轉身消失在雨夜的街角。

第28章

我沒有看見過他的臉,也沒有聽見過他的聲音;我只聽見他輕蹑的足音,從我房前路上走過。

悠長的一天消磨在爲他在地上鋪設座位;但是燈火還未點上,我不能請他進來。我生活在和他相會的希望中,但這相會的日子還沒有來到。

——吉檀迦利

“轟隆”。

銀色的閃電劃過夜空,過了四五秒,雷聲才猛然響起。

許平冷得渾身發抖,只是站在家門口掏鑰匙的那一小會兒,腳邊的地上已經積了一灘水。

屋子裏很暗,沒有開燈,電視卻亮著,播著白的譯制片《魂斷藍橋》。

“可是你根本不了解我!”女人不安地辯解道。

“我花了一輩子才找到你!”男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小正?”

沒人回答。

許平伸手去按牆上的開關,撥弄了好幾下客廳的燈也沒有亮。

想要縮回手時卻被人猛地握住,許平嚇得幾乎尖叫。

“小正?!”

手很大,很幹燥,也很溫暖。

許平慢慢辨識出弟弟在暗中的輪廓,一顆心才緩緩平複。

“我叫你怎麽不答應?”

許正想了想道:“燈泡壞了。”

許平沈默一會兒,抽回手道:“是嗎?放著吧,等一下我來換。”

他沒有跟弟弟解釋自己晚歸的原因,許正也仿佛忘記一般沒有問。

挂鍾在牆上嗒嗒地走著。

許平打了個哆嗦,輕輕道:“外面下了好大的雨。”

“嗯。”停一停,“哥哥的手是濕的。”

許平微笑一下:“吃過東西了嗎?”

許正搖了搖頭。

“我先去洗個澡換件衣服,等一下我來煮挂面吧。”

習慣了客廳的暗,浴室的白熾燈拉亮時顯得格外刺眼。許平眯了一下眼睛,覺得牆壁的瓷磚白得可怕。

門上的插銷幾個星期前就壞了,一直沒有時間修。

渾身上下連內褲都濕透了,球鞋走在地上每一步都發出擠海綿一樣的“咯吱”聲。脫掉白色的棉襪,發現連腳趾都泡得起皺。

襯衫的扣子一顆不剩,回來的路上一直抓著前襟,路過撐傘的行人連頭也不敢擡地匆匆走過。沈迷到瘋狂的時候沒有知覺,回到現實的那一刻恥辱和罪惡感才像巨浪一樣吞沒了自己,即使口袋裏裝著錢,看到公共汽車卻覺得沒臉去坐,就這樣一步一步走回了家。

身體的熱量好像都被雨水衝刷走了,許平冷得上下牙打顫。

他脫掉因爲注滿水而沈甸甸的衣服,迫不及待地跨入浴缸。

熱水灑到皮膚上的一刻,先是一陣麻,然後覺得極燙,好像神經末梢都壞損了一樣,連冷暖的知覺都混亂起來。

他閉著眼睛任水流從頭上衝下。

好半天才覺得身體重新暖和起來,伸手去拉簾子,卻嚇得一呆。

許正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浴室,正用一種可怕的目光緊緊地盯著自己。

大概被揉捏得太用力,胸口和大腿根的皮膚上留下了斑斑青紫的指印,臀瓣上四指的淤青還沒有退,乳頭也因爲過度吮玩而紅腫著,看上去豔麗而淫亂。

許平慌忙扯上簾子,怒喝:“滾出去!誰讓你進來的?!”

嘩啦啦的水流聲中,許正沒有回答。

許平抓起洗頭膏的罐子猛地砸了出去:“滾!”

他聽到塑膠罐子“咚”一聲落地,彈起來不知道撞倒了什麽,噼裏啪啦亂成一團。

然後是一片死寂。

他抱著腿坐在浴缸裏,渾身發顫。

好久才微微撥開浴簾向外看,不知什麽時候,弟弟已經不在了。

鋁鍋裏的水咕嘟咕嘟地響著,打開鍋蓋,白色的水蒸氣撲面而來。

許平倒了一把挂面,拿筷子攪了攪,又打了兩顆荷包蛋。

晚飯就是這樣的兩碗陽春面。

許平把筷子擺在弟弟面前的碗上,道:“吃吧。”

許正慢慢地摸起筷子,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盯著哥哥。

許平仿若不覺地埋頭吃面。

味道太淡了,鹽不夠,算了,懶得去拿。

荷包蛋煮得太老,咬一口,總覺得有綿綿的蛋黃粘在牙上。

《魂斷藍橋》已經到了尾聲,瑪拉縱身躍入車輪底下,音樂緩慢響起。

“我愛你。別人我誰也沒愛過。今後也不會。這是真話,羅伊。我永遠不會愛上別人。”

許平走過去關掉電視。

坐回座位的時候不小心碰掉了筷子,他彎腰去拾。

從廚房回來的時候順手帶上了鹽盒。撒一點,用筷子攪了攪,嘗起來還是沒什麽味道。

牆上的挂鍾走到了九點四十的位置。

許平忍無可忍,把筷子用力拍在桌上,擡頭瞪著許正:“你看什麽看?!”

許正面無表情地慢慢道:“看哥哥的脖子。”

許平一愣,下意識地伸手去摸。

“哥哥的脖子上有手印。”

黃帆掐住他的時候用了不少力,留下的痕迹許平自己也沒有注意到。

“爲什麽會有手印?”弟弟用笨拙的姿勢握著筷子陰郁地問。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許平一字一句地道:“哥哥今天去哪裏了?我一直在等哥哥。哥哥說一會兒就回來。哥哥跟誰在一起?哥哥……”

“吱——”

椅子腿因爲和地面劇烈摩擦而發出刺耳的噪音。

許平撐著桌沿猛地站起來,呼吸起伏不平。好半天才用克制的聲音冷冷道:“不關你的事!”

弟弟明顯是生氣了。

許平在廚房洗碗,聽到臥室門“乓”一聲被摔上。許平心裏跳了一下,佯裝無事地繼續涮鍋。

出來的時候發現弟弟臥室的燈已經熄滅了,他轉動門把,發現門被人從裏面反鎖。

只有這個時候,他才低下頭露出一點蕭索的神色。

一盞一盞關掉房子裏的燈,讓屋子回歸暗的懷抱。

掀開被子躺下的時候,覺得全身都像爛泥一樣。

房子裏又又靜,躺在床上往上看,會覺得天花板比想象中的還要高。

在雨中黃帆大吼著自己的名字,最後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大概是有預感兩個人再也不會見面了吧,許平想。

黃帆的室友突然進門的時候,許平驚慌失措,黃帆把他牢牢地臉朝下按在沙發裏,面不改色地同室友談笑,說了些什麽,許平一點兒記憶也沒有,對方有沒有看見自己的臉,他也完全想不起來。

又冷靜又聰明,不管怎樣的困境都無法難倒他的黃帆,自己卻不知道爲什麽無法産生好感。

更令他煩惱的是身上的淤痕被弟弟看到了。剛剛去照鏡子的時候,看到脖子上的拇指印已經微微發紫,乳頭也腫脹不堪,身上其他地方的痕迹更讓許平尴尬不已,急急忙忙用衣服掩住,不敢再看第二眼。

明明可以撒謊騙過去的,不知爲什麽,看著許正認真到嚴肅的眼睛,竟然吃驚得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什麽時候弟弟開始學會質問自己了?

許平煩惱地翻了個身。

算了,反正他什麽都不明白,如果再被問起,就說是跟人打架好了。

他這樣想著,慢慢閉上眼睛。

也許是太累的緣故,許平很快陷入了深沈的睡眠。他夢到自己在深幽的隧道裏沿著鐵路逃命,火車的車頭燈像狼的眼睛在他身後不遠處閃爍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然後從他身上一下子碾了過去。他疼得大叫起來,猛地睜開眼,卻發現弟弟光著膀子撲在自己身上。

他呆了三秒,繼而驚怒:“你怎麽進來的?!”一邊伸手去推弟弟,“你給我下去!”

許正從上而下地看著他,一動不動。

許平被他的表情弄得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又推一把:“下去!”

“不!”

許平一愣。

“你說什麽?!”

許正突然伸出手來扯他的衣服,許平跟弟弟在床上厮打起來。

上半身穿的背心很快就被扯破了,許正泄憤一般把布料扔在地上。

許平忍無可忍,反手抽了弟弟一個耳光。

許正被打得別過臉去,好半天沒有動。

慢慢轉過頭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變得又憤怒又不馴。

他抓著哥哥的手腕,用力一絞。

許平疼得大叫起來。

內褲被強硬地扯掉了,被子整條踢到地上。

許平又驚又怕,拼命用腳去踢許正,卻被弟弟用兩條腿纏住。

四肢被弟弟訂在床上不能動,許平像砧板上的魚一樣一次次想要翻下去,卻被許正一次次抓回來。

弟弟整個人像山一樣壓上來。

“別這樣,小正,別這樣……”許平一邊近乎絕望地哀求著,一邊掙紮著抵抗。

弟弟卻在和他貼身的撕打中勃起了,火熱的陰莖隔著內褲頂在他的小腹上,許平越是反抗那根東西就越是堅硬。

體力很快就流逝得精光,掙紮也變得越來越無力。

弟弟用像摔跤一般的姿勢緊緊地壓著自己,手指和手指交握,腿和腿相纏,軟弱的扭動不再像是反抗,而像是情人之間帶著情欲的挑逗。

許正的呼吸噴在他的脖子上,皮膚和皮膚的摩擦,空氣裏到處都是弟弟的氣息。

“不行,我們不能這樣……”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卻忍不住可恥地硬了,理智告訴自己要反抗,身體卻忍不住想要沈淪,許平覺得自己像走在高高的繩索之上,靈魂都仿佛都要被撕成兩半。

許正騰出一只手摸過他的胸膛,在乳頭上大力地來回觸摸。

“這裏有手指印。”弟弟這樣說。

許平渾身顫抖地咬牙不語。

他一路毫不留情地向下,在大腿根處重重捏弄。

“這裏也有手指印。”

許平脖子上的青筋都繃了起來。

“哥哥被別人碰了。”他生氣地說,“這裏,這裏,還有這裏!”

一邊說著一邊好像泄憤一樣在許平的全身用力地撫摸。

許平忍無可忍地大吼:“對!我被別人碰了!碰了又怎麽樣?!我是自願的!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你放開我!”

許正呆了好久,臉上突然露出一種傷心、憤怒和不可置信混雜在一起的表情,抓著許平手腕的手猛地發力,疼得許平幾乎呻吟出聲。

“不對!”他大吼著,“不對!不對!不對!”

“哥哥是我的!我的!我一個人的!”

許平眼裏帶著淚光絕望地微笑著搖了搖頭。

“哥哥是我的!”許正帶著可怕的表情一字一句用地的重複著。

“不是的,小正。不是的。”

許正看著他好久,突然像發了狂一樣“啊”地仰頭大叫起來。

許平緊緊閉上眼睛。

許正猛然俯下身毫不留情地咬住了哥哥的鎖骨,他咬得這樣用力,血很快順著他的嘴角流了下來。

許平痛得叫了一聲。

他伸手去扯弟弟的頭發,許正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松口。

許平仰頭死死忍耐著,兩只手把床單都抓得爛皺。

在這樣的疼痛裏,他卻感到一種變態的幸福,好像他對弟弟不能訴諸于口的愛,那沈重的不倫的罪,只配用這樣痛苦扭曲的方式來表達似的。

他“啊”地大叫著抱住弟弟的頭,用盡全力地吻了上去。

兩個人互相糾纏擁抱著接吻,舌頭跟舌頭糾纏,連一刻也不肯分開。

嘴裏的鐵鏽味像是催情劑,讓許平興奮得渾身發抖。

兩個人從床的這一頭滾到那一頭,許正緊緊地抱著哥哥,好像要把他嵌入自己的身體。

許平覺得自己像從高空鋼索上下墜,他的陰莖不停地蹭著弟弟,他的雙手在許正的背部拼命撫摸,他想對弟弟說“緊些,再緊些,把我壓碎也好,不要放開我”,可是他的舌頭正忙碌于和弟弟你爭我奪。

他閉上眼睛拉著許正的手去撫摸自己的身體,兩個人像瘋了一樣彼此糾纏。

他什麽也不想去想,他只想下墜,下墜,越來越快,他看不清四周,不知道哪裏是大地,哪裏是天空,好像在時間都迷離的遊樂場,在旋轉木馬的音樂聲中,什麽都忘了吧,直到墜地而死。

他聽到弟弟輕輕地“啊”了一聲。在自己的肚皮上有溫熱的白色液體飛濺而出。

一切戛然而止。走鋼絲的雜技小醜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一只腳跨在繩索外,表演還在進行,下墜不過是一場不清醒的迷夢。

他猛地推開弟弟滾下床。

許正攤開四肢平躺在床上大口喘氣,他剛剛經曆了人生中第一場射精。

他的精液落在許平的小腹上,黏答答的幾攤。

許平摸了一把,發現那液體又稠又腥,沾在自己的手指上像蜘蛛網一樣扯起銀色的絲。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慢慢地滑坐在地,絕望地抓著頭發哭了起來。

第29章

一切都是命運

一切都是煙雲

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

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北島

“高三•(三)班李秀雲老師,高三•(三)班李秀雲老師,請馬上到醫務室來一下。”

學校的高音喇叭響起這樣的廣播的時候,許平正緊閉雙眼躺在醫務室白色的床上。

“怎麽回事兒啊這是?”

“被籃球砸到了。”

“啊?這麽嚴重!臉都砸青了!”

“他的臉星期一來上課的時候就青了,這可不是我幹的,我砸中的是後腦勺!”

“人都暈了,還不是你幹的呀?”

“打籃球誰沒個磕磕撞撞,我又不是故意的。而且誰知道他這麽虛弱,砸著的時候我還問他了,他說沒事兒,結果走兩步就歪地上了,我費了牛勁兒才跟人把他擡過來。”

“哎哎,讓讓,讓讓,校醫來了。”

“老師,他沒事兒吧?”

“……沒什麽大問題,可能是壓力太大睡眠不足引起的,他眼睛下面眼圈很嚴重啊。對了,你們是高三的學生吧?”

“是。老師您幫我看看,他是不是真沒事兒了。這是我們班尖子,學校指著他考清華北大呢,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影響了高考,我們班主任得活剮了我。”

“放心吧,他就是太累了,吃點兒東西好好睡一覺就沒事兒了,年輕人底子好,恢複得快。”

“那我就放心了。哎,劉文,聽到沒有,不幹我的事兒。”

“算你小子走運,逃過一劫。”

“去去去!你個烏鴉嘴!會不會講話?滿嘴放屁!”

“哎,你們幾個,沒事兒都出去了,別堵在醫務室裏面添亂,病人還要休息呢。”

“老師再見。”

白色的牆,白色的窗簾,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天花板。

許平微微睜開眼,又慢慢合上了。

很累,不想動。

空氣裏有碘酒的味道,有人在簾子的另一邊輕聲哼著侯健的《龍的傳人》。

門“啪”地一聲被推開。

“陳老師,我聽到廣播就快過來了。我們班許平沒事兒吧?”

是班主任李老師。

“沒事兒,他上體育課被籃球砸暈了,這會兒正躺著呢。”

許平聽見簾子被拂開的聲音,兩位老師站在床邊查看他的狀況。

“可能太累了,已經睡著了”校醫壓低聲音這樣說道,“我們到旁邊兒說話。”

“怎麽回事兒?上個體育課這麽不小心!”

“主要不是體育課的原因,我看他的臉色很不好,眼圈很重,估計好些天睡不著覺。”

李老師歎了口氣。

“其實我想,是不是高考壓力太大了,心裏有負擔什麽的,還得靠老師和家長多開導開導,不然這種狀態,進了考場也很難發揮好。”

“等他醒來我說說他。”

“他臉上的傷我也幫他處理過了。他是不是跟誰打架了,鼻青臉腫的?”

李老師又歎口氣道:“唉,我前兩天也問過他,他一口咬定是從樓梯上摔下來的。這孩子家裏情況比較複雜,他媽媽很早就去世了,他爸爸經常需要出差,家裏就他和他弟弟,他弟弟呢,唉,這裏有問題,是個傻子。”

“啊?”

“是啊,他跟他弟弟特別親,之前交高考志願卡的時候,還不願意往外地填,想要留在這裏上大學,我還把他叫去辦公室批評了一頓。這周一來的時候,志願卡是填好了,臉卻被打成這樣子。我問他是不是他弟弟不願意他去北京把他給打了,他一定說不是。嗨,我幾十歲的人了,什麽沒見過,要我說,就是他弟弟幹的,傻子下手沒輕沒重,一昧發泄,才把他打成這樣兒。”

“這孩子真不容易。”

“是。他弟弟我見過一次,長得人高馬大,一身的腱子肉,站在那兒像山似的,看著就叫人害怕。這腦子不好使吧,最麻煩,你對他再好他也不一定能記得你,平時看著文文靜靜,突然有一句話不對,上來就發瘋打人,攔都攔不住。要我說,家裏有這麽個人,那真是上輩子欠下的債,這輩子就是來折騰你的,那叫一個受罪!”

“真沒想到。”

“可不是嘛。這孩子真是可憐……”

許平動了動眼睫毛,慢慢地翻個身睡過去了。

“三大紀律我們要做到,八項注意切莫忘記了。第一說話態度要和好,尊重群衆不要耍驕傲……”

一輛接著一輛載滿軍人的解放牌卡車從馬路上駛過,車身上拉著白色的橫幅,上面寫著“人民解放軍爲人民”。指戰員在車上領著士兵們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聲一路飄了很遠。

十八號公共汽車上的乘客紛紛探頭去看,有人板著手指在數:“一、二、三、四……”

“這麽多解放軍進城啊?”許平聽到旁邊的乘客小聲地議論。

坐在許平前排的男乘客正抖開當天的《人民日報》閱讀,許平微微偏過頭,從前方乘客的肩膀縫隙看到了頭版頭條的標題:認清動亂的實質和戒嚴的必要性。1989年6月3日新華社。

許平皺一皺眉毛。

車子駛過地上的坑窪,猛地上下抖了一下,他急忙抓住了前排座椅的把手。

弟弟從旁邊伸手握住他的胳膊,許平很快不著痕迹地甩掉了。

他把頭轉向車窗,不去看弟弟的表情。

太陽快要落山了,夕陽把整條河染成了淡淡的橘紅色,河的左邊是新興的城區,新建的高樓讓城市顯得生機勃勃,右邊則點綴著不少破舊的工廠,高大的紅磚煙囪蒼涼地指向天空。

這些年似乎每一天都有新的事物出生,老的事物死去,城市不停地改變著面貌,修路、拆遷、蓋房,慢慢地變得面目全非,雖然新的建築高大又美觀,不知道爲什麽,看到屬于童年回憶的舊樓被推倒的時候,會感到莫名的傷感。

許平輕輕將車窗拉開一條縫,河上的風從縫隙裏猛地吹進來,撥亂了他的頭發。

“哥哥。”

許平恍若不聞。

“哥哥。”

許平聽見了卻煩躁地不想搭理。

許正把手放在哥哥的大腿上,被他重重打開了。

公共汽車突然急刹車,全體乘客都因爲慣性猛地向前傾倒。

司機轉頭對大家說:“前面封路了,不讓走。”

乘客紛紛打開窗戶探頭出去看,平時走慣的街道被路障和鐵絲網封了起來,街上的店鋪也關門修業,有武警在前面指揮交通人。

“這是要戒嚴了?”有人低聲議論道。

前面乘客的報紙被風刮到地上,許平彎腰撿了起來。

在頭版的加粗體大字下面有一行小標題——“要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

風吹得報紙呼啦呼啦響。許平把報紙疊了幾疊,壓住四角慢慢地念起來。

從公車站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講話。

天空的雲變成了深淺不一的紫色,在向著落山的太陽的那一邊被染成了豔麗的紅,強烈的風吹得褲腳簌簌作響。

爸爸昨天夜裏來了電話,問了問家裏的情況,聽到許平填志願的消息,沈默了一會兒,很欣慰地表示支持。

輪到許正說話的時候,他一直手握著話筒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哥哥。

爸爸說了些什麽,許平大概也能猜到,無非是自己要報考外地的大學,讓弟弟不要打擾自己念書,以後哥哥不在身邊,自己要學著獨立之類的。

弟弟拿著話筒一句話也沒有說。

那天晚上,客廳裏斷斷續續傳來砸東西的聲音,許平把自己鎖在屋子裏,半步不移地複習功課,打開門的時候,只看到客廳一片狼藉。

自從那個混亂的夜晚以來,許平一直在逃避許正,如非必要,他連一句話也不想說。聽著外面碗盤被噼裏啪啦掃到地上的聲音,許平緊緊地握著拳頭,強迫自己一筆一劃地寫著卷子,到最後,把頭重重地磕在桌上,只覺得悲哀。

再忍一忍就好,再忍一忍。

絕望地痛哭的夜裏,下定了決心要斬斷這扭曲的感情,也許是在弟弟身邊待得太久了,讓自己的感情都變得混亂。如果能去外地念大學,四年以後,應該會恢複正常吧?

“吱——”

許平被弟弟猛地從身後抱住。

灰色的轎車的車窗搖下,中年的司機探出頭來大罵:“怎麽搞的,長眼睛了嗎?!沒看到是紅燈?!你還要不要命了?!”

許平呆一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對不起啊,我沒注意。”

“走路都不會走?!你他媽幾歲啊?!過馬路要看紅綠燈小學生都知道!”

“對不起。”

司機罵罵咧咧地搖上車窗,踩下油門開走了。

許平撥開弟弟的手,許正又抱上去,許平再撥開。

綠燈亮了,人潮開始向前湧,不少人騎在自行車上扭頭看這兩人在街邊撕扯。

許平不理弟弟,拔腿就走。

許正愣了愣,站在原地沒動。

綠燈變黃,黃燈變紅。

許正擡起頭,看到哥哥站在街的對面,他剛邁出一只腳,許平就聲嘶力竭地大喊:“不准動!”

許正嚇一跳,維持著擡腳的姿勢滑稽地站著。

一輛又一輛的汽車駛過,紅燈轉綠。

許平衝過馬路,拉著弟弟就走。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了很遠,直到大院的家屬樓近在眼前,許平才狠狠一把推在弟弟胸口,咬牙大罵:“誰要你救了?!你救我幹什麽?!你自己連馬路也不會過!你什麽都不懂!你先保護好你自己吧!”

許正捂著胸口趔趄了兩步,呆呆地看著哥哥,好半天才慢慢低下頭。

第30章

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

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一切語言都是重複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北島

“中國人民解放軍戒嚴部隊緊急通告,戒嚴部隊、公安幹警和武警部隊有權采取一切手段強行處置,一切後果由組織者、肇事者負責……”

許平站在電視前,默默看著滾動播放的戒嚴通告。

弟弟不在客廳。一整個晚上許正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連許平敲門他也不理。

時鍾滴答地走到晚上十一點半,這一夜不知道有多少人輾轉難眠。

“鈴鈴——”電話聲響起。

“餵?”許平拿起話筒。

電話那端很久都沒有聲音。

“餵?爸爸嗎?”

還是沒有聲音。

“餵餵?”

莫名其妙!他剛想挂掉電話,忽然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

“許平。”

“黃帆?”

許平重新拾回聽筒,好半天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聽到話筒那端傳來啪啪的仿佛煙花爆竹一樣的聲音:“你在哪裏?”

對方沒有說話。

“電視上一直在播戒嚴通告,你現在還在廣場嗎?”他把手捂在話筒上壓低嗓子道:“電視上說現在外面很亂,你不要閑逛了,緊回家去!”

話筒那端只傳來對方沈重的呼吸聲。

“後面是什麽聲音? 都什麽時候了你們還顧著放鞭炮!”

黃帆忽然低聲笑起來,好久才慢慢道:“嗯,我們想趁最後的機會好好熱鬧一下,等會兒就好。”

許平沒有回答,黃帆的聲音裏有某些東西讓他覺得非常不安,可是一時半會兒又分辨不出那不安的東西是什麽。

“許平你好嗎?”

“還好。”

“……不問問我嗎?”

許平頓一頓道:“黃帆你好嗎?”

“我很好。”

明明是這樣平淡的對話,許平卻覺得自己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許平。”

“嗯?”

對方卻很久沒有說話。

“黃帆你到底在搞什麽鬼?”

黃帆笑笑道:“沒什麽,只是突然想給你打個電話。”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顧著打電話!現在全市戒嚴你知不知道?!”

黃帆沈默了很久,突然問道:“我一直想問你,你有沒有什麽一定要實現的理想?”

許平愣了一下道:“沒有。我這個人胸無大志,只想跟家人過普通日子。”

“沒有什麽特別想要的?”

“有,我想我弟弟變得正常,只是不太可能實現,所以我很少去想。”

“真好。”黃帆頓一頓道,“我小時候覺得自己像生活在陰溝裏的老鼠,別的孩子都幹幹淨淨的,只有我又髒又臭,怎麽洗也洗不掉身上的氣味。所以我小時候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天可以不用在陰溝裏躺著,可惜這個理想到今天還沒有實現。”

“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麽?黃帆,你現在到底在哪裏?”

“許平,如果沒有你弟弟,你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許平想了很久,慢慢道:“我不知道。”

黃帆哈哈笑起來,笑了一陣又開始咳嗽。

“我真慕許正。他雖然是個傻子,卻有你這樣的人全心全意愛他。”

許平握拳道:“別說了。”

黃帆笑道:“你怕什麽?許平你知道嗎?你最大的缺點就是瞻前顧後,你總是把自己箍得緊緊的,一絲一毫都不肯放松。讓我猜猜,你的志願是不是報去了北京?”

許平咬牙不語。

“你想要強迫自己和弟弟分開,覺得這樣可以斬斷自己的感情。”他一邊笑一邊大聲地咳嗽,“許平,你真是我見過最大的傻瓜,你活得這麽累,有什麽好處?”

“你專門打電話過來嘲笑我的?”許平冷冷地問。

黃帆不理他自顧自地說下去:“許平,如果我是你,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自己中意的,我才不管別人怎麽說,我一定要把他牢牢地抓在手裏,一生一世也不放開。”

“他是我弟弟!”許平怒喝。

“弟弟又怎麽樣?他喜不喜歡你?”

許平沒有說話。

黃帆大力地咳嗽,許久才輕輕道:“真的,許平,我真慕你弟弟。”

“有什麽好慕的?他就是個傻子。”

“嗯,所以我才慕他。他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卻完全不了解這東西的價值。”

許平沈默著沒有回答。

他聽到黃帆粗重的呼吸聲,在他附近似乎有爆竹猛地炸開,“砰”地一聲響。

許平忽然渾身一哆嗦。

“黃帆!黃帆你們真的在放鞭炮嗎?!你在哪裏?!是不是在人民廣場?!”他衝著話筒大喊起來。

黃帆笑道:“嗯,我們在廣場放鞭炮。二踢腳聲音大了點,怎麽,嚇到你了?”

許平咬著牙說不出話來。

“許平,你膽子太小了,做人有時候得放開點兒,得先把自己舍出去才能得到想要的。不過,”他呵呵笑著咳嗽道,“膽子太大了,像我這樣兒,也不行。”

“黃帆,你受傷了是不是?”

電話那端沈默了一陣,輕笑道:“真厲害,這你也能聽出來,我剛剛被鞭炮嚇得從台階上摔下來,磕到了腦門。放心,只擦破了一點兒皮,明天早上就沒事兒了。”

許平捂著眼睛強忍淚水。

“真糟糕,許平,我們不能再講了。我借的一個香港朋友的大哥大,話費很貴,機子也快要沒電了。許平,來跟我說再見吧。”

“黃帆,你他媽是不是人?!你打給我到底幹什麽?!你存心想讓我今天過不安穩!”

他沈默很久,終于輕聲道:“對不起,許平,我是個自私的人。如果可以,我真想再見見你。我很想你。對不起。”

電話那端傳來“嘟嘟”的斷音。

“餵餵?!”許平對著話筒大吼,可是通信已經截斷了。

他把電話狠狠地摔上。

電視裏連續不停地滾動播放著戒嚴通告。

“戒嚴部隊、公安幹警和武警部隊有權采取一切手段強行處置,一切後果由組織者、肇事者負責……”

許平神經質地咬著指甲在屋子裏走了幾圈,終于衝到臥室取出外套。

他“咚咚咚”砸著弟弟的房門:“小正,我要出去一下。”

弟弟沒有回答。

從鞋櫃裏拿出球鞋的時候,弟弟終于從屋子裏出來了。

“哥哥要去哪裏?”

許平套上鞋,抓起鑰匙,轉頭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你待在家裏哪裏也不要去。”

許正穿著背心短褲衝上來抓住他:“我也去。”

許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把推開他嚴厲地道:“你留在家裏,哪裏也不准去!”

許正聽到大門被反鎖的聲音。他愣了一會兒,趴到陽台上看,哥哥從樓道裏衝了出去,穿著灰色的外套和藍色的牛仔褲。

他撲在陽台上大叫了一聲“哥哥”。

許平沒有聽到。他跑得很快很輕盈,像一只疾飛的鳥,在路燈下一閃,消失在茫茫的夜裏。

第31章

一切愛情都在心裏

一切往事都在夢中

——北島

一盞路燈。又一盞路燈。

在幽深的夜裏,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了低低的歌聲。

“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它的名字就叫中國;古老的東方有一群人,他們全都是龍的傳人……”

天上的星子在數千光年外的宇宙裏熾烈地燃燒著,十萬年,二十萬年,傳到地球這顆名不見經傳的小小行星時,不過是夜空中冷冷的一點光。在星星的面前,人類的生命是比花開花落還要短暫的一瞬,閉上眼再睜開眼,生命就結束了。可即使是看似永恒的星辰,在燃燒盡所有能量之後,也會慢慢冷卻、死亡,有一天會化作宇宙的塵埃,折服在時間的規則之下。

許平扶著電線杆大口地喘氣。

電線杆上貼著各種花花綠綠的廣告傳單,在牛皮癬的廣告旁有一張白色的布告,上面寫著大大的“民主”二字,不知道被誰撕去了一半,剩下的半張在夜風裏刷刷地響著。

前面的路口右轉直走而下就是人民廣場,從這裏已經可以聽到遠處微弱的喧鬧聲。

前面通往廣場的主幹道路燈通明,一輛又一輛的軍車開了過去。

許平心急如焚,可是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怎麽也邁不出去。

休息一下,讓我再休息一下,他想。

他聽到身後遠遠地傳來一陣“啪啪”的腳步聲,在離他一段距離的地方慢了下來。

“哥哥。”

許平扶著電線杆大驚擡頭:“小正?!!你怎麽出來的?!”

弟弟還穿著背心短褲,腳上套著家裏的藍色塑膠拖鞋,不知道是不是在路上摔跤的緣故,上衣和膝蓋處蹭得髒兮兮的都是灰。

“說呀!你怎麽出來的?!我把門都反鎖了!”

弟弟低下頭道:“我從陽台爬下來的。”

許平只覺得眼前一陣一陣發,好一會兒都看不清東西。他強忍著難受輕聲問:“你怎麽從陽台爬下來的?”

“……順著管子下來的。”

在陽台與陽台中間的外牆上,確實釘著一條給天台排水用的水管,只有小臂粗細,一直接到地面的下水槽口。

許平氣急敗壞地踹了弟弟一腳:“你不要命了!你知道你多少斤?!水管斷了你從上面摔下來怎麽辦?”

越想越氣,忍不住狠狠揍了幾拳。

弟弟一動不動地站著讓他打。

許平扶著電線杆喘著粗氣,好久才平靜下來。

“你回去。”他掏出口袋裏的鑰匙,“鑰匙拿好,走正門回去。”

“哥哥呢?”

“我還有事,不能陪你。”

“……我要跟哥哥一起。”

許平大吼:“你跟著我幹什麽?!”

許正呆呆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許平推他一把:“回去!”

弟弟後退一步。

許平再推一把,他又退一步。

“我叫你回去你沒聽見是不是?!”許平大吼。

許正站直身體,好一會兒才偏過頭看著一旁的路面慢慢說:“我不回去。”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許正沒說話。

許平抓著弟弟的背心就把他往後推,這一次許正狠狠地把他摔開了。

“我不回去!”他憤怒地大喊著,“我知道!哥哥讓我在家等,然後自己去見那個討厭的人!我不要回去!哥哥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

許平被推得跌坐在地上。好一會兒他才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他把鑰匙塞在許正手裏,緊緊握著弟弟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說:“許正你聽好,你現在馬上給我回家去。如果我發現你再跟著我一步,我就再也不認你這個弟弟!”

他用力地推了許正後背一把,許正向前趔趄了一下,轉頭看他,發現哥哥緊皺眉頭,表情陰沈。

“哥哥。”

“回家去!”

弟弟低頭許久,慢慢地邁開步子。每走幾步,他就回頭來看,哥哥的影子在路燈下拉得老長。

直到許正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許平才轉身匆匆向廣場的方向跑去。

很多很多年後,許平回憶起這個晚上,總覺得像做了一場大夢,夢中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似乎確實發生過,但是仔細去想,那些人的面孔,那些曾經說過的話,都像霧一樣消散在記憶的深處。

當然許多許多年後的許平和此時的許平有著極大的不同,多年的生活已經將他磨練得善于隱忍並且謹慎多疑,他開始相信人性中的惡,相信人類可以肆無忌憚地犯下殘忍的罪,他懷疑別人對他說話的真實性,即使被誇贊也從不表露喜悅的感情。他變得跟這個社會上千千萬萬的人沒有什麽不同,又冷漠又小心,把最珍貴的東西一層一層裹在內心深處,在外人面前,從不說不該說的話,從不做不該做的事。並不是說這樣的許平有什麽不好,只是,他花了極大的代價才長成了這樣的大人。

我們每一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會丟掉內心的天真,有的人早些,有的人晚些,有的人像是被刮皮的檸檬,一點一點被生活磨砺成大人,有的人則像是摔在地上的瓷器,一擊之下粉身碎骨,必須趴在地上努力地把自己粘合起來,在這個過程中,多一片少一片都是很正常的事,等到粘好了就變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我們的主角許平此時只有18歲,還有33天他就要參加全國高校統一招生考試,此時,他正奔跑在深夜市區的大街上。

“嗚——”的尖銳鳴叫聲中,救護車從他身邊疾馳而過。

明明是三更半夜,路上卻聚集著不少市民。

這條街上燈火通明,四周的城市卻是暗的,附近的巷子裏隔著老遠才有一盞老舊昏暗的路燈,燈光投在地上只有小小的一圈,很快就被夜色吞沒,這讓許平産生了奇怪的幻覺,好像自己不是走在街上而是站在巨大的舞台上一樣。

他路過許多人,每個人的表情都似喜似悲,像是提線的木偶。他們張著嘴在說話,說些什麽許平有些分辨不清。

他跑得很累,幾乎上氣不接下氣,但是他不能停。

地面上零零碎碎地散著許多碎玻璃,遠處的夜空像是被火染成了不自然的紅。

他看到前面的人群驚慌地向他跑來,從他身邊穿過,又向他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他停下腳步看了一會兒,慢慢地撥開人群向前走去。

在離廣場幾百米的地方,道路被鐵絲網和路障封住了,僅留下一個出入口,旁邊停著三五輛警車,還有不少巡邏的武警。

許平向著入口走去。

“哎哎,你幹什麽?!”穿著綠色警服的人把他攔了下來。

“我要進去。”

對方上下打量他一番:“這兒不讓進!”

“我朋友在裏面!”

對方嗤笑:“你爹媽在裏面也不能進!”

許平看著對方。

“看什麽看?!聾啦?!沒聽見我說話?!”

“我朋友受傷了,我得去救他!”

“我不管你朋友是誰,上面有命令,只能出不能進!走走走!”

“他要死了!”許平大吼。

對方愣一下,然後大怒:“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我叫你走!”

許平瞪了他一會兒,猛地向入口衝去。

他被人攔住,狠狠地推倒在地。

“找死啊你?!”

許平從地上爬起來,又一次向入口衝去,他被踹中肚子,整個人翻倒在地。

他趴在地上一陣陣幹嘔,好半天直不起腰來。

他聽到身後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有人衝上來抱住了他。

“哥哥!”

他看到弟弟的拳頭握得很緊,連手臂上的青筋都繃了起來。

他牢牢地抓住弟弟的手臂。

剛才的騷動驚擾到了其他的武警,好幾個人向這裏聚集起來。

帶頭的人走近對許正喝道:“幹什麽?!”

許正的眼睛瞪得很大,眉頭皺得很緊。

許平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擋在中間,把弟弟推開兩步道:“不關他的事,他什麽都不知道,他就是來找我的。”

許正毫不退縮地瞪著對面的人。

對方也一臉不爽地看著他,眯著眼問:“你他媽瞪什麽瞪?!”

後面的人拍了他一下,好久他才不忿地移開目光。

“跟你說了幾遍,不能進就是不能進!你還硬闖!你這不是自找的嗎?!”

他重重一把攘開許平:“別擋路!一邊兒待著去!”

許平被推得狠狠栽倒在地。

時間仿佛變得很慢。許正看著哥哥慢慢摔倒在地,好半天沒爬起來。他看著對方側著臉滿不在乎地跟旁邊的人說話。他的瞳孔一下子放得很大,他慢慢地走上前,越走越快,對方用側光看到他,轉過臉來,張開口剛想喝問,許正猛地撲倒對方,壓在地上掄起右拳就打,一拳重過一拳,拳拳見肉,很快就沾上了對方的血。

場面一下子變得很混亂,三五個警察愣了一下,馬上衝上來拉住許正,抱胳膊的抱胳膊,拉大腿的拉大腿,許正拼命地反抗。被揍的警察得了空隙,馬上衝過來反擊。

幾個人在地上打成一團。

許平衝上去想要拉開弟弟。他抱著弟弟的腰大喊:“小正,別打了,住手!”

他聽到有人怒喊:“操你媽,你們還不過來幫忙!”

許平被一棍子打在背上,他栽倒在地。

眼前的世界好像突然破碎了,到處都是晃動的人影和喝罵的聲音。

他不停地在地上翻滾,躲避著落在身上的拳腳,他什麽也看不見,只覺得疼。

連時間也混亂了。

最後的一幕,他看到弟弟緊緊地抱著他,把他保護在身下。

他聽到警棍落在弟弟背上,發出沈重的擊鼓一般的聲音。

第32章

一切希望都帶著注釋

一切信仰都帶著呻吟

——北島

“吱啦——”一聲,鐵制的折疊椅被拉開。

舊木桌上放了一支鋼筆、一疊記錄用稿紙和一盞台燈。

穿著綠色警服的中年男人突然打了個噴嚏,從褲兜裏掏出灰色的方格手帕,大力地擤著鼻涕。

“梆梆梆”,有人敲門。

“進來。”

“王隊,茶。”

“放桌上吧。”

審訊室的木門被合上了。

男人把手帕揉了揉,塞回褲兜裏。

四周的牆被刷成慘淡的白色,男人背後印著色的八個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他在椅子上坐下,調整了台燈的方向。

許平被強烈的光線刺得睜不開眼睛。

“姓名。”

“……許平。”

“哪個平?”

“平安的平。”

“年齡。”

“18。”

“工作單位。”

許平沈默。

“你是幹什麽的?”

“……我是學生。”

“哪個學校?”

“鐵道一中。”

“班級。”

“高三•(三)班。”

“你們快要高考了吧?”

“……嗯。”

“你跟我兒子同歲,他也是今年高考。”

許平低著頭沒說話。

“好了,老實交代吧。”王勇放下鋼筆,“昨天晚上是怎麽回事兒,你和你弟弟爲什麽把執行任務的警察給打了?”

“……我弟弟什麽都不知道。”

王勇冷笑:“什麽都不知道還把人往死裏打?!你弟弟夠凶的啊!”

“是真的!”許平焦急地喊道,“他是個傻子!智障!他連小學都沒上過!不信你可以去我家附近問,鄰居都知道!他就是來找我的,他除了個子大,其實什麽都不懂!”

“你弟弟叫什麽?”

“許正。正義的正。”

“嗯。”

“你們有什麽都來問我,我弟弟他跟人有溝通障礙,除了家裏人,跟外人連話都不會說。”

王勇擡頭看了他一眼,揉了揉鼻子。

“我們已經知道了。”

許平猛地擡頭:“你們已經知道了?!你們怎麽知道的?!”他的手铐刮在椅柱上叮當亂響,“你們審問過他了?!他是個傻子!他什麽都不會說的!你們是不是又打他了?!是不是?!”他不顧一切地大吼起來。

“啪”一聲,王勇狠狠一掌拍在桌上,把茶杯杯蓋都震翻在地。

“坐下!你把這裏當成什麽地方了?!想吼就吼,想罵就罵?!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麽情況?!給我坐下!”

許平大口喘氣,垂著頭慢慢跌坐回椅子上。

“什麽叫做我們又打他了?!人民警察會打人民嗎?!”他拿指節重重地敲擊著桌子,“黨和國家是怎麽教育你們的?!你讀了這麽多年書一點思想覺悟都沒有?!我們辦事是有規章有制度的,是從人民的角度出發,爲人民服務的!絕對不會隨便打人!”

許平雙手捂住臉,渾身顫抖。

“求求你,我想見我弟弟一面,他之前傷得很厲害,我想看他好不好。”

王勇從地上撿起杯蓋,放在桌上。

“你還是沒搞清楚問題!”他厲聲道,“你知道自己犯了罪嗎?你和你弟弟把我們執行任務的同志打得躺在醫院現在還沒出來!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談條件?!”

許平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你現在老實交代,你昨天半夜爲什麽會出現在廣場?!”

“我交代了是不是就可以見我弟弟了?”

王勇被氣笑了:“你這個小同志是怎麽回事?!你弟弟不是你想見就能見的,這裏是公安局,是有制度的地方,誰都不能越過制度辦事!”

“我弟弟只有15歲,他腦子不好,從小就因爲這個被人欺負。他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餓了,累了,身上難受,連疼也叫不出來。王警官,不,王隊長,我什麽都交代,求求你,你讓我見見我弟弟。不關他的事,都是我,都是我的錯。”

王勇沈默一會兒道:“我們會安排人照看他,你先交代問題。昨天半夜你爲什麽要進廣場?”

“我去見一個人。”

“見誰?”

許平沈默良久。

“……原來從我們學校畢業的一個學長。”

“叫什麽名字?”

“……黃帆。”

王勇愣了一下。

“黃帆?X大的那個黃帆?”

“我不知道有沒有同名同姓的人,不過他確實是X大的。”

王勇擱下鋼筆,從腳邊的色公文包裏翻了翻,抽出一張印在紙上的照片問:“是不是這個人?”

許平看了看,疲倦地點一下頭。

王勇把照片放在桌上,想了想,問:“你爲什麽去見他?“

“我接到他的電話,他說想見我一面。”

“他爲什麽突然想見你?”

“我不知道,他好像受傷了。”

“……他跟你說他受傷了?”

“沒有,但是他聽起來情況很不好。”

“你們約在哪裏見面?”

“……我們沒有約,但是他說他在廣場。”

“沒有約你跑過去幹什麽?”

“他說他想見我,然後電話就斷了。”

王勇上下審視著他:“這種時候,他爲什麽要見你?你們是什麽關系?”

許平沈默好一陣:“……朋友。”

王勇笑笑:“朋友?什麽樣的朋友?”

“……普通朋友。”他頓一頓道,“以前他還在鐵道一中的時候我們都在學生會,他是主席,我是幹事,他挺照顧我的。”

王勇拿手指一下一下敲著桌子。

“你們在電話裏還聊了些什麽?”

“沒什麽,就隨便聊了聊,他一直咳嗽,說話也斷斷續續的,還突然跟我講了他小時候的理想,我覺得他像是……”

“像是什麽?”

“……沒什麽。”

“他還跟你說什麽了?”

“……基本上就這些了。”

王勇斜倚在椅子上慢慢摸了摸下巴。

“你父母呢?”

“我媽媽已經去世了,我爸在外地。”

王勇站起來,撕下一頁稿紙,把筆推到許平面前。

“這裏。寫下你爸爸的工作單位和聯絡電話。”

“許平!”身材瘦小的年輕警察隔著鐵窗喊道。

許平正抱膝坐在角落的地上,他擡起頭,慢慢地扶牆站了起來。

“我就是許平。”

對方一邊打開鐵門上的鎖,一邊道:“出來!王隊要見你!”

在監牢裏其他人的目光下,許平慢慢地走了出去。

鐵門“嗑哒”一聲在他背後鎖上了。

“這邊兒。”押送他的警察在他背上推了一把。

穿過長長的走廊,轉左下樓梯。

“喲,小沈!”迎面撞上一個大蓋帽。

“劉警官。”小警察立正站好。

“哪兒去啊?”

“王隊要審這個小子,讓我去提人。”

“他犯的什麽事兒?”

“大前天晚上把咱們出任務的人打了的就是這小子和他弟弟。”

大蓋帽上下打量他一番。

“啊對了,小沈。你老婆剛剛給你送換洗衣服來了,現在正坐在我們辦公室喝茶呢。”

“是嗎?!哎呀,麻煩您了,劉警官。”身後的人高興地道,“這兩天忙得睡覺的時間都快沒了,根本沒空回家。”

“這段時間到處都亂,過一陣子恢複秩序就好了。”

兩個警察站在走廊裏聊了一會兒。

許平從二樓往下看,院子裏來來往往的有不少人,院子裏停著幾輛警車,車門上白底藍漆地印著“公安”兩個字。

“行了,快把人給王隊送去,遲了他可要罵人了。”

“哎。”

長長的幽深的走廊。

深綠色的木門上用白漆依次寫著“一號審訊室”、“二號審訊室”……

地磚是小小的灰色的水泥碎花,又冷又硬。

“啊啊啊——”的叫聲突然從身邊的一扇門後傳來,許平打了個哆嗦,剛想停下腳步去看,就被人在後被推了一把。

“看什麽看!快點走!”

推開四號審訊室的門,王勇正背對著他們站在窗前抽煙。

“王隊,我把人帶來了。”

“行了,你出去吧。”王勇把煙在窗台上碾滅。

門輕輕合上。

王勇踱步到桌前翻著桌上攤開的一個文件夾,頭也不擡地道:“坐!”

許平慢慢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下。

“聽說你在號子裏鬧事兒了?”

許平慢慢地擡起頭,露出臉上青紫的瘀傷。

“……我沒鬧事。”

“聽說你晚上搖著鐵欄杆喊著要見你弟弟,鬧得別的犯人不能休息。”

許平低下頭。

“我弟弟呢?”

“我正要跟你說這件事。”

“我弟弟他怎麽了?!”許平激動起來。

“你弟弟前天夜裏發高燒,昨天早上已經被送進醫院了。本來應該可以早點兒送去的,但是你弟弟生病難受也不說,只是一個人一動不動地躺著,其他犯人睡得熟,拖到早上才被值班的警察發現。”

許平愣愣地看著王勇好久,突然抓著頭“嗚嗚”地哭起來。

“有一個好消息可以告訴你。你弟弟還不到法定年齡,而且經調查,確實智力不足,所以我們不會追究他在這起事件裏的責任,等到你爸爸來交過罰款,就可以把人領走了。”

許平泣不成聲。

王勇等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道:“但是你的情況跟他不同,你已經過了18歲,並且神智清醒,按照我們國家的規定,需要爲自己的行爲負全部的法律責任。”

他從資料夾中抽出幾頁紙。

“我們去你的學校做過調查,你們班主任對你的評價很好,說你成績優秀、團結同學。看來她對你寄予了很大期望啊?”

許平慢慢停止了抽泣。

“你爸爸我們也聯系上了,沒想到還是個名人,是電影演員吧?他接到我們的電話,好半天都反應不過來。你爸爸很不容易,一個人把你和你弟弟拉扯大,他在電話裏面一直懇求我們照顧你,說你小孩子不懂事。我自己家也有兒子,他的心情我能理解。”

許平在上臂的衣袖上抹掉眼淚。

“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我希望你能好好跟我們配合。你的父母、老師和同學都對你寄予了很大期望,你有前途,有未來,只是受到了某些人的蒙騙而犯了錯誤,希望你能迷途知返,不要辜負了父母和國家對你這麽多年的栽培。”

許平慢慢擡起頭。

王勇把一份報紙推到許平面前。

通緝令

非法組織“X市高校學生自治聯合會”在X市組織、煽動反革命暴亂,現決定對其在逃的頭頭和骨幹份子十七人實施通緝(通緝名單及體貌特征、照片附後),請接此通緝令後,立即部署查緝,發現後給予拘留,並即告X市公安局。

通緝名單:

……

黃帆,男,20歲,X省X縣人,X大學數學系學生,身高1.80米左右,尖下巴,體態教瘦,單眼皮,眼睛狹長。

……

“我開門見山地問吧。黃帆在哪裏?”

“我不知道。”

“你是他最後想見的人,你會不知道他在哪裏?”

“我真的不知道。”

“你跟他約在哪裏?”

“我根本沒有跟他約。”

“許平,想想我跟你說的話,想想你的父母、老師,想想你的前程。”

“我說的都是實話!”

“他爲什麽想見你?”

“……我不知道。”

“你跟他是什麽關系?”

“……普通朋友。”

“你再想想。”

“……我們……我們就是同學,沒別的了。”

“他的同學朋友那麽多,爲什麽不打給別人,偏偏要找你?”

“……我不知道。”

“黃帆現在躲在哪裏?”

“我真的不知道!”

王勇從口袋裏掏出煙來點上,抽了幾口,煙霧飄散在空氣裏,傳來淡淡的辛辣的氣味。

“一問三不知啊你。許平,你這麽保護他是爲了什麽?”

“王隊長,你相信我,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我們以前是比較熟,但是自從他上大學,我又要准備高考,就很少見面了。”

“你爸爸知道嗎?”

“……知道什麽?”

王勇夾著煙搓了搓眉毛。

“許平,跟你這麽說吧,我是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才對你這麽客氣的,你不要浪費了我的好意。我最後問你一遍,黃帆跟你是怎麽約定的,他認識些什麽人,他現在躲在哪裏?!”

“我不知道他在哪裏,他什麽都沒有告訴我!”

“是不知道還是不肯說?”

“我什麽都不知道要我怎麽說!”

“以你們的關系你會什麽都不知道?”

“……什麽意思?”

王勇笑笑。

“你爸爸怎麽養了你這麽個不要臉的兒子!”

許平渾身顫抖地瞪著他。

“你以爲自己什麽都能瞞得住?黃帆的室友已經向我們舉報你了,他說你們之間是不正當的特殊關系。你是個同性戀吧,許平?你什麽都不說,是因爲黃帆是你的那個吧?”

許平大口地喘著氣,手腳發軟。

“我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你跟我們坦白黃帆躲藏的地點,將功贖罪,我不把你是同性戀的事情捅出去,過兩天你可以跟你爸爸回家,你還是個好學生、好兒子,你可以去參加高考,以後會有遠大的前程。國家和人民是寬容的,但不是無限制的寬容。黃帆有罪于人民,我們必須將他繩之以法。你要怎麽做,一定要好好想清楚。”

第33章

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甯靜

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

——北島

“請全體起立。”

“傳被告人許平到庭。”

“被告人許平,在鐵道一中上學期間,與同校高年級學生黃帆發生了同性猥亵關系。1989年6月4日淩晨,許平在我市執行戒嚴的情況下,不聽民警勸告,試圖擅闖人民廣場。被告人許平明知民警張力等人是依法執行公務,仍與民警發生撕扯,撕扯過程中,用拳擊打民警張力眼部,致使張力右眼眶上壁骨折,經法醫鑒定屬輕傷。被告人許平在其後不聽公安幹警勸告,公然庇護煽動反革命暴亂的骨幹分子黃帆,隱瞞黃帆動向,助其逃亡。”

“本院認爲,被告人許平在明知對方是依法執行職務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情況下,故意對張力實施暴力,使其不能執行職務,並在逮捕後包庇隱瞞反革命份子黃帆的去向,其行爲構成妨礙公務罪。X市人民檢察院指控被告人許平所犯罪名成立。本院根據被告人許平的犯罪事實、犯罪性質、犯罪情節和對社會的危害程度,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九十三條之規定,判決如下:

“被告人許平犯妨礙公務罪,判處有期徒刑九個月,並處罰金500元。

“當庭宣判,書面判決將于5日內向被告人送達,如不服判決,可于接到判決書十日內,通過本院或直接向上級法院提出上訴。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七日。”

許平一個人戴著手铐坐在窗邊的長椅上,等待法警把他押上去看守所的囚車。

天空是一片純淨的藍色。夾竹桃豔豔地開滿枝頭,墨綠色細長的葉子在溫暖的日光下舒展著。窗玻璃外停著一只小小的蜻蜓,透明的翅膀上有著青綠色細微的紋路。初夏的風輕輕吹過,它的兩對翅膀在風中微微顫動。

“許平。”

他很慢很慢地轉過頭,目光渙散,臉上的表情死寂得像是用石頭刻出來。

“過來!有人要見你!”

許平沒有問是誰,事實上他一點兒也不好奇。他像一個老頭子似的慢慢站起來。

法院的地板是用青色的大理石鋪就,被擦洗得很幹淨,遠遠看去好像一片汪汪的水,反射著窗外的風景。

法警推開會議室的門,把許平一個人推了進去。

會議室的角落放著一台大電視,電視前坐著一個穿警服的中年男人。

許平踉跄了一下,扶著牆站穩。

“來了?坐。”王勇拉開身旁的椅子。

許平看著他一動不動。

王勇笑笑,並沒有生氣。

“法院有我的老熟人,趁著你今天宣判,我來見見你。”

許平冷冷地看著他。

“我說過我什麽都不知道,你不相信。現在我已經被判刑了,你還想怎麽樣?”

王勇沈默一下,從包裏掏出一卷錄像帶,放進錄像機裏,打開電視。

“我不想怎麽樣,我只想請你看看這卷帶子。”

他調整了一下電視的方向,讓屏幕面對著門口的許平。

開始是一片沙沙的空白,猛然間畫面一跳,一位講著粵語的女播音員播報新聞,下邊的字幕用繁體寫著:逃亡學生領袖黃帆、xxx、xxx等輾轉到達香港,並對事件做電視講話。

畫面的節錄只有短短的十秒,黃帆穿著色的西裝,打著寶藍色的領帶,筆直地站在台上,台下到處都是攝像機和閃光燈,他的面前擺著滿滿幾十只話筒和錄音機。他的額頭光潔飽滿,頭發雖短卻梳得很整齊。

有好一陣,許平都沒有認出他來。他眯著眼睛盯著電視想,這人是誰?

這則新聞結束,開始播報國際時事,王勇關上了電視。

“黃帆已經逃到香港了。”

許平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來氣,他跌跌撞撞地拉開身邊一把椅子,癱坐下去。

“電視講話是昨晚發生的,我今天早上才得到消息。”

“你給我看這個做什麽?!你覺得是我掩護他逃走的?!”

“不,正好相反。我現在開始覺得你是無辜的了。”

許平渾身顫抖。

“他幾天前就已經知道你被捕的消息,我們一直按兵不動,是想看他會不會念著跟你的情分回來幫你脫罪,不過從我們今早截獲的消息來看,他應該是打定主意要放棄你了。”

許平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

“你被他利用了,許平。黃帆一方面拿你做煙霧彈來吸引我們的注意,一方面又從別的渠道逃跑。你看電視上的他哪有半點受傷的樣子。現在他到了香港又公開利用自己的身份诋毀我們的國家和政府,欺騙和吸引了不少香港民衆,爲自己賺足了資本。”王勇從錄像機裏退出帶子,“他這個人看起來文質彬彬,其實腦子聰明心又狠,你爲他做了這麽大的犧牲,他都能棄之不顧,他現在只有20歲就這麽厲害,等過上十年二十年會是什麽樣子,我簡直無法想象。”

許平仰頭大笑,聲音越來越低,突然嚎啕大哭了起來。

王勇以爲自己說中了他的情傷,卻不知許平心裏在想,太荒唐了,太荒唐了。

王勇把帶子放進自理手提的色公文包,道:“你還年輕,九個月並不算長,很快就出來了,在裏面好好反思,盡早把你喜歡男人的臭毛病給治了,出來以後好好做人。”

許平垂著頭沒有說話。

“哦,對了。”他從提包的隔層掏出一封信遞給許平道,“這是你爸爸之前讓我轉交給你的。”

許平遲疑一下,慢慢接過去。法警推開門道:“王隊,囚車已經到了,再不走我們要誤時間了。”

“不要緊,我們已經談完了。”他拍一拍許平,“信揣兜裏,到車上看。”

囚車從外表看跟普通警用面包車沒有區別,白色底用藍漆寫著“公安”兩個字,車頂安置著紅白藍三色的警燈。唯二的不同是所有的窗子都從裏面用鐵欄杆封死,前排駕駛座和後排囚犯座位用相同的鐵欄杆分隔開。

底盤很高,許平帶著手铐艱難地爬上去。車門從外面被法警鎖死。

車子慢慢駛上馬路,一直向北而去。

看守所建在離X市幾十公裏外的郊區,處地偏僻,聽說再往前不遠就是戈壁,寸草不生,環境十分惡劣。

許平呆呆地坐在車裏顛簸了很久,懷裏的那封信像烙鐵一樣燒得他渾身疼痛,卻提不起勇氣去拆閱。

今天爸爸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旁聽席上,顯得又蒼老又疲憊。

弟弟沒有來。許平有些慶幸,他無法忍受許正看見自己戴著手铐的樣子。他甯可去死。

許川維持著一個坐姿聽完了全程五十分鍾的審判,連表情都沒有變一下。

許平羞愧悔恨,一眼都不敢去看他。

最後當審判長宣讀判詞時提及自己同黃帆發生同性猥亵關系時,許平驚慌失措,突然像鬼迷了心竅一樣地擡頭去看爸爸,許川卻偏過頭轉移了視線。

什麽都沒有了,學業、朋友、前程,連爸爸也抛棄了自己,以自己是個同性戀爲恥。

許平捂著臉哈哈地絕望地笑起來,笑著笑著就從指縫裏流出淚水。

他從口袋裏抽出那封信,兩手用力想要把它撕個粉碎,可是直到把信封都捏皺了還是下不去手。

他慢慢地把信封在大腿上展平,小心地撕開一邊,倒出一張疊好的白紙來。

好久他捏著那疊成四方的信紙不敢動,過了好一陣才抖著手慢慢地拆開。

白色的紙上用扭曲的筆迹寫著唯一的一行字:

“哥哥,我想你。你回來。”

許平瞪著著行字許久許久,突然像心髒病發作一樣揪著自己的胸口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前排副駕駛座的警察嚇了一跳,猛地敲著鐵欄杆大罵:“你他媽發什麽神經?!閉嘴!閉嘴聽到沒有?!”

許平把信紙按在胸口,一邊瘋了似地放聲大叫,一邊止不住地洶湧流淚。

他的聲音從車窗一直傳出去很遠,驚飛了路邊的幾只麻雀,它們驚嚇地撲棱棱展開翅膀朝著清蔚藍的天空疾速飛去。

城市早已經被抛在身後。不再有高樓,不再有人煙。

道路仿佛筆直地通向世界的盡頭,藍色的天,白色的雲,藍天白雲之下是青綠色的草原,更遠處是灰黃色的山,它們連綿起伏,永不止歇。

——中部•1989•完——

下部:2006

第34章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風往南刮,又向北轉,不住地旋轉,而且返回轉行原道。江河都往海裏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還何處。

——傳道書

“決賽前的表演已經宣告結束了,我們下面將看到的是今天世界上最幸福的22個人,法國隊的11人和意大利隊的11人,將在國首都柏林的奧林匹克體育場,進行2006世界杯足球最驚心動魄的總決賽。”

許平關掉電視轉播,一個人靜靜地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會兒。

正是上午十一時,太陽高懸在天空中散發著陣陣熱力,夏蟬在樹上不停地高聲鳴叫,汽車在牆外馬路上來去,陽光下仿佛連柏油路面都被烤化。客廳的窗戶向外打開,窗簾卻靜止不動,好像這樣還不夠炎熱一樣,“刺啦”一聲傳來了樓上鄰居倒菜下鍋的聲音,然後是鍋鏟敲在炒鍋上清脆的當當聲。

許平穿著色的西裝,打著色的領帶,一動不動地靠坐在沙發上發著呆。

天氣預報說今天白天氣溫可能高達38度,並且在今後兩天中將持續攀升。這將是本市十年來最炎熱的一個夏天。

這個家住了這麽多年已經有些老舊了,牆的顔色開始發黃,天花板上出現了細長的裂紋,陽台欄杆的暗紅色油漆剝落褪色,連家具也因爲長年的使用而磨損黯淡。

到處都充滿了生活的影子,被油煙熏的廚房牆壁,被弟弟弄壞的廁所把手,被自己坐得微微下凹的藤椅,被爸爸的香煙燒的茶幾一角。

“嗑哒”一聲,臥室的門慢慢打開,許正穿著色西裝西褲一臉別扭地走出來。

“怎麽樣?”許平從沙發上站起來問。

“好緊。”許正試著擡高胳膊給哥哥看。

許平撣撣弟弟緊繃的肩膀道:“去年才給你買的,你肩膀是不是又變寬了,不然不會不合身。”

他轉到弟弟的正面試著系住前面的西服紐扣:“還好腰沒變粗。”

許正做出要脫衣服的動作,許平按住了他的手。

“不能脫。”

“不舒服。”

許平拍拍弟弟的肩膀:“不要擡胳膊就行了,現在家裏你能穿的色西服就這一套,沒時間帶你出去買衣服了。”

許正委屈地撇嘴。

“頭低下來,我給你系領帶。”

許正乖乖地在哥哥面前彎下腰。許平從口袋裏掏出一卷色的領帶,立起弟弟白襯衫的領子。

“這段時間上工是不是很辛苦?”

弟弟想了半天都回答不上。

許平沒有繼續問下去。

他從鞋櫃裏取出擦好的皮鞋讓弟弟穿上。

一只皮鞋的鞋帶散開了,許平蹲下去幫弟弟系好,又幫他理了理褲腳。

他直起身體看著弟弟。

頭發是新理的,又短又硬地豎在頭頂,眉毛濃重,眼睛深邃,下巴的線條像用刀雕刻出來。也許是因爲從事體力勞動的原因,顯得肩膀很寬,腰腹和大腿都強壯有力,平時在家穿著破舊的T恤短褲不覺得,換上色的西裝不說話的時候,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充滿了狂野的魅力。

許平愣了愣。

“哥哥你看什麽?”

和帥氣逼人的外表極不相符的是弟弟幼稚的語言。

“沒什麽。”他摸摸弟弟的頭發,“我只是感歎你跟爸爸長得越來越像了。”

弟弟像大狗一樣眯起眼睛任許平撫弄著頭發,他的額角發間有著細密的汗水。

“怎麽流這麽多汗?”

“熱。”

許平摸摸自己的額頭,幹幹爽爽什麽也沒有。

“我不想穿這件衣服。”弟弟埋怨道,“好熱。”

“不行。我之前怎麽跟你說的,今天不管多難受都要忍著。你答應過我了。”

許正抹了抹脖子上的汗。

“嗯,我答應過哥哥的。”他說。

許平注視著弟弟許久。

“到了那裏你就在椅子上坐著,會有很多人從你面前走過,你不用跟他們說話,你只需要好好地坐著,不要亂動,不要離開上廁所,不要過來找我說話,不管坐多久,一直到大家都走了你才可以站起來,聽到了嗎?”

許正猶疑地慢慢點了點頭。

許平撫著弟弟的臉輕聲道:“別怕,我會一直站在門口,你只要擡起頭就能看見我。”

許正點點頭。

“記得我跟你說的,我們今天去做什麽?”

許正想了想,像背誦課文一樣道:“爸爸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旅行,我們去送他。”

許平沈默許久,然後輕輕地對弟弟微笑了一下。

“許川同志告別式”的色橫幅下面,挂著爸爸的十七寸白照片。雖然作爲演員將自己的一生都貢獻給了大屏幕,私下裏的許川卻是個不喜歡照相的人。

許平從布滿灰塵的箱子裏翻出老相冊挑了很久,才挑出這張照片。年代太久,已經記不清當初照相的事了,照片上的爸爸看上去並不快樂,他側著臉坐在窗邊,頭發花白卻整整齊齊地向後梳著,額頭的皺紋又深又長,眼睛卻茫然而深邃地地不知道看向何方。

殡儀館的工作人員曾經委婉地向他建議換一張父親生前更愉快的照片。許平攤開相冊,發現照片雖然不少,生活照卻沒有幾張,多是拍戲時的定妝照和工作期間頂著不同時代的造型被抓拍的瞬間。

許川一生塑造了很多角色,演過將軍,演過乞丐,演過豪商,也演過流氓,比手中這張照片拍得好的不知道有多少,但是照片裏的人沒有一個是許川自己。

“請節哀順變。”

許平機械般地跟前來吊唁的賓客鞠躬。

根據爸爸生前的遺願,葬禮沒有哀樂,也沒有悼詞。

遺體在鮮花的包圍下擺在禮廳的正中,來賓入場時簽下自己的名字,拿取一支殡儀館准備好的百合,繞遺體一周並深鞠躬,將花輕放在遺體前。

租下的名爲松鶴的禮廳位處殡儀館的東北角,是一間不算大的偏廳,名爲龍柏的主廳面積幾乎是松鶴的四倍,今天在那裏也同時舉行著另一個葬禮,死者生前似乎十分顯貴,送葬的車隊由五輛加長林肯開道,幾十輛豪華名車跟隨,把殡儀館的入口堵得水泄不通。流水一樣的花圈一直排到廳外的走廊上去,上面有不少市委市政府領導和大公司集團的名字,由20個和尚組成的念經團不停地頌唱著梵音,門口有專職的禮儀小姐負責登記往來不絕的悼念賓客和收集禮金,哀樂從早到晚地響著,即使這樣也蓋不住一群人震天的哭聲。

跟那邊的葬禮一比,許川的告別式安靜得好像一場白默劇。每個人都靜靜地來,靜靜地獻花,靜靜地離去,沒有人高聲喧嘩,沒有人失聲痛哭。簽名本打開著,讓親朋好友寫下他們的哀思,也有不少不願意留下姓名的影迷,只是在靈前祭拜一番就悄然離去。

許平跟每一個到來的人的人鞠躬。在得知爸爸去世的那個晚上他曾失聲痛哭,但是在這個安靜的葬禮上,不知爲何他卻奇異地並沒有感到巨大的悲傷。

弟弟一個人安靜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兩只手伸直放在膝蓋上。

許平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人來得差不多了,再有半個小時告別式就結束。”他說,“累了嗎?”

弟弟等了很久才小聲道:“我不能跟你說話。”

許平笑了笑。

他擡頭去看對面牆上爸爸的照片,隔著十幾米的大廳,相片上爸爸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間和空間。

許平順著許川的目光看過去,明淨的玻璃窗外是殡儀館甯靜的庭院,綠色的草地上種著繁茂的廣玉蘭和一叢一叢修剪得整齊的月季,碎石鋪就的小路上還沾著不久前自動灑水時的水迹,下午的陽光在上面折射出點點的金光。

“再堅持一下,等儀式結束了我帶你去吃面。”

許正鄭重地點點頭。

廳裏只剩下少少的幾個人,許平慢慢地仿佛很疲勞地把頭靠在弟弟的肩膀上。

“以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他輕輕地說。

許正欲言又止。

“怎麽了?有什麽話要跟我說?”

許正看了看四周,盡量嘴唇不動地小聲道:“爸爸去旅行什麽時候回來?”

許平愣了愣。

他低下頭想了很久,開口道:“小正,爸爸他——”

“許平!”有人從遠處跟他招手打斷了他。

許平站起來把手按在弟弟肩膀上道:“你坐在這裏不要動。”

跟他打招呼的是X市晚報的記者,被總編派來采訪演員許川的追悼會。

“來拍張照片吧。”他對許平說。

跟他一起拍照的是曾和爸爸一個劇組的女演員,現在正當紅,來去有保镖陪著,戴著防光的帽子和墨鏡。

摘下墨鏡的臉孔美麗得仿佛藝術品,她拿出粉盒補了補粉,露出哀戚的表情對著鏡頭說:“好了。”

“咔嚓”一聲。

第35章

醒著的時候

只能幻想

而夢卻在睡著的時候來訪

——艾青

關于許川告別式的報道最後登在了《x市日報》的娛樂版,標題是“女星關靜現身許川追悼會,衣素顔表情哀傷”,旁邊配著一張關靜含淚給遺體鞠躬獻花的照片,死者家屬的許平只作爲背景模糊地出現在照片的一角。

許平看到報紙的早上已經銷了假回單位上班。因爲弟弟上午在一間工廠做卸貨的臨時工,六點就要上班,許平總是起得很早。他在小攤上買了一份報紙,走進出版社的小樓。樓道裏靜悄悄的,辦公室裏一個人也沒有。許平到廁所洗了拖把和抹布,仔細打掃了一遍衛生,給自己泡了一杯茶,才在椅子上坐下來。他攤開報紙仔仔細細地念起來,從頭版到副刊,連中縫裏的征婚廣告也沒放過,等到放下報紙,辦公室裏已經熱鬧起來。

這一個上午過得很是無聊。主編王則棟一來就宣布開會,一整個上午幾乎都在學習各種紅頭文件各種和諧精神的會議中過去了,好在會後給每個人發了半箱水果,這才讓大家提起一點兒精神。

出版社裏一多半是女同胞,剩下的男編輯多數是比他資格老的,這種搬箱子的苦力活兒自然就落在了許平頭上。他和司機小王把批發來的蘋果一箱一箱地搬上樓,累得滿身大汗,還沒顧得上休息,桌上的電話就響了。

王則棟找他。

許平敲了敲門:“王主編,你找我?”

王則棟從文件裏擡起頭:“對。來坐。”

王則棟今年已經四十幾了,身材有些發福,家裏有個女兒正准備上高中,聽說成績很好,老婆人也能幹,在外面打理著自己的公司,可謂家庭事業雙圓滿。

他把眼鏡摘下來,揉了揉眉心道:“你怎麽這麽快就銷假回來了?你爸的頭七才剛過吧?”

“前天頭七,不過之前我爸病著的時候我就老請假,幾年的份都讓我請完了,現在他的後事辦完了,我老在家待著也不像話,幹脆就回來上班。”

“嗯。昨天才跟我表妹通過電話,說我小舅去參加完你爸的葬禮回來好多天都吃不下飯。”

許平沈默著沒有開口。

王則棟的小舅是許爸爸的舊日同事張瑾民,小的時候對許平很是照顧,他是國內小有名氣的劇作家,寫了不少電視劇本,很有些文化圈的關系,在許平最困窘的時候,也是他拉了許平一把,把他介紹到親侄子的單位做排字的小工,這麽多年靠著打熬才好不容易做到了編輯。

“你和我小舅也真是的,搞得這麽神秘,人都介紹到我這兒來了,還不告訴我你爸是誰,只說是個老朋友,過了七八年才讓我知道。”

許平笑笑:“當時也沒想能幹這麽久,以爲就是個臨時工,之前也幹過別的,過不久就被辭退了,以爲這個工作也一樣,索性就沒說。而且我坐過牢,實在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王則棟靠在轉椅的椅背上,摸著腦門歎道:“你別說,現在我看著覺得沒什麽,當時你要真告訴我你爲了那事兒進去過,搞不好我就把你給推了,那時候跟現在不一樣,誰也不想惹麻煩不是?!”

許平笑笑沒說話。

“我小舅也是,他平時看著人多老實啊,誰看都覺得他是好人,誰知道好人撒起謊來才真是坑死人,悶不吱聲就把我這個親侄子給騙了。我這個小舅最不喜歡跑關系求人,我後來還一直琢磨你跟我小舅是個啥關系,讓他能爲了你下這麽大的力,你別說,我還猜過你是不是我遺落在外的表弟呢。”王則棟哈哈笑起來。

“我從小就是給張叔看大的,我爸老是在外面演出拍戲,小時候放學就到張叔家吃飯,有一次我生病發燒還是他連夜把我送進醫院,真說起來,情分跟父子也差不多。”

“這事兒我也聽說了。我表妹和你同一個晚上生病,我小舅先把你送醫院,把我表妹撂家裏了,我舅媽爲了這事兒沒少跟他生氣,前些年一吵架就要拿出來講。”

許平有些尴尬地扶了扶眼鏡。

“我小舅說你之後就很少去他們家了,除了逢年過節送禮拜年,平時幾乎都不上門,他還老惦記著你們。其實我舅媽那個人是那個了點兒,也不是單單針對你了,我媽當年都被她氣得哭了幾次,說我小舅這麽好的人怎麽娶了這麽個老婆,你也不用往心裏去。”

許平笑笑:“哪兒能呢,何阿姨對我們真是挺好的,我還記得她燒菜給我吃。後來我年紀大點兒了,能自己照顧自己了,總不好老給別人家添麻煩。”

王則棟點點頭:“你能想明白就好了。我小舅真把你當半個兒子看,你有空就去看看他,你爸去世了,他心裏也不好受。”

許平點點頭。

“要是沒別的事兒,我就先出去了。”許平道。

“別慌。”王則棟從抽屜裏取出一疊單子,翻了翻對許平道,“前兩個星期你請假不在,有些事兒你可能不知道。下個月單位准備考評,你的資料有些地方不完整。”

他把一張表格推到許平面前:“人事處讓我把這個交給你,你拿回去填一填交上來。”

許平接過來一看,都是些背景調查的問卷,後面還附著一張體檢表。

“體檢也算在考評裏面?”許平皺眉,“不是只有新進人員需要體檢嗎?”

“問那麽多幹什麽?上面怎麽安排我們就怎麽做,反正是公家報賬,你就當是單位福利呗。”

許平哭笑不得,把表格對折再對折,塞進外套口袋裏。

王則棟靠在椅背上用一種诙諧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許平有些毛骨悚然:“怎麽?”

王則棟摸著自己微禿的腦袋笑道:“哎呀,許平,我越看你越覺得我老婆說得對,你就是太瘦了,要是好好收拾收拾,站出來也是一帥哥啊。”他神秘兮兮地探頭問道,“你老實跟我說,你有沒有對象了?”

許平沈默了一陣,還是搖了搖頭。

王則棟一拍大腿:“哎呀,正好!我跟你說,我老婆公司有一個會計,比你大一歲,前兩年年離婚了,但是沒孩子。人特別能幹,性格也溫柔,裏裏外外操持家務那是一把好手,跟著我老婆好多年,人也老實靠得住,跟你那真是絕配,你要是願意,我這就幫你安排見見面……”

許平急忙打斷:“不用了!”

王則棟愣了一下:“怎麽?”

“……我暫時還不想考慮這事兒。”

王則棟急了:“怎麽不考慮!這是人生大事兒!你今年都35了,還以爲自己是小年輕哪?!”

許平沈默著沒說話。

王則棟恍然大悟,小聲道:“是不是覺得人家年齡比你大,又離過婚,所以你不樂意?”

“不是,是我自己不打算結婚。我還有個弟弟要養,他的情況你不是不知道,他智力有問題,一輩子都得靠著我,哪個女人受得了?我還是別害了人家。”

“哎,這你放心。”王則棟舒出一口氣,“我老婆已經把你的情況跟她說了,她年紀也不小了,又離過婚,別的也不多求,就是想找個斯文體貼的人過日子。你弟弟不是還有工作嘛,也不能說是完全靠著你。”

“不行。”許平斬釘截鐵地回答。

“怎麽不行了?!”

“……我不能結婚的!”

“你這個人奇了怪了!你好手好腳的,又有正經工作,人也長得不寒碜,你爸還給你留了一套房子,怎麽就不能結婚了?!”王則棟有些氣了。

許平一時也不好強硬地反駁他,好半天才道:“我不能生小孩的。”

王則棟一愣。

“……我媽和我弟弟都有精神和智力方面的問題,我問過醫生了,十有八九是遺傳性的。我媽走得早,我弟弟從小就受人欺負,我不願意再帶我的孩子到這世上來受苦。”

王則棟張口結舌好一陣才歎氣道:“本來不該這麽早跟你說,畢竟是人家的隱私,但是孩子要是你的心病的話,你可以放心了。我給你介紹的這個女的,唉,她不能生小孩兒了。她之前的丈夫挺有錢,但就是老打她,以前她懷著孕,她丈夫應酬喝酒回家對她拳打腳踢的,把孩子給弄沒了,這之後就怎麽也生不出來了,看病吃藥什麽都不管用。她長得漂亮,她丈夫開始還不肯跟她離,後來她婆婆不答應,急著抱孫子,這才把婚離了。她自己經濟上挺寬裕的,啥都不缺,就是想找個體貼點兒的男人過下半輩子。跟她介紹多少人都沒看上,我老婆把你的情況跟她一說,說你從小就孝順,一個人照顧弟弟,爲人正派,工作也上進,人家才同意了。你們倆在一起,她找個知心知意的男人,你找個幫你分擔生活負擔的太太,你們倆誰都不想要小孩兒,剛好!”

許平沈默良久,搖頭道:“不成的。”

王則棟火了,一掌拍在桌子上:“我跟你費半天口水,你一句不行就完了?!怎麽不行了?!你說!”

“……我不願意。”

“你人還沒見呢就說不願意!”

“我爸才剛入土,現在談這個還太早……”

“誰說現在要你們見面了?我就是給你通聲氣兒。等你爸四七過了再說。”

“我不——”

王則棟伸出手掌截斷了他的話:“你不用找借口了,這事兒就這麽定了。你以後感謝我還來不及呢,現在出去做事了。”

第36章

生命注滿了愛,猶如酒杯斟滿了酒。

——飛鳥集

“叮鈴鈴——”

許平在街邊的小店前停下腳步,讓騎著自行車的老人從他身邊駛過。

街道很窄,平時只見到自行車和摩托車從這裏通過。兩旁有不少小鋪子,雜貨店、五金店和賣牛肉拉面的小餐館。街道位于老城區,灰磚砌成的門面已經古舊了,高高的水泥電線杆在天空中布下了蛛絲一般的網,麻雀們輕盈地立在電線上,街的盡頭是城市裏最後一座沒有被拆毀的舊式牌樓,淡藍的天空下可以看到它飛起的青色檐角。

許平提著公事包沿著街往前走,在一面“修車補胎打氣”的牌子前左轉,撩起塑膠門簾進了一間小小的修表鋪。

鋪子裏光線很暗,靠街的玻璃窗前擺著一張桌子,上面堆滿了剪刀、起膠器、放大鏡等等的雜物,空氣裏充滿舊家具和中午未消散的韭菜炒肉的氣味。

弟弟正趴在桌前聚精會神地架著色的單筒放大鏡調試著什麽。

櫃台後面一位頭發斑白的老頭從報紙裏擡起頭。

“來啦,許平。”

許平微笑著輕輕點頭:“馮師傅。”

老人疊起報紙站起來道:“我去叫他。”

許平急忙攔住:“不用不用,我不急,等他做完好了。”

他把手提包放在櫃台面上,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

“今天生意怎麽樣?”

“上午客人比較少,只有一個客人要修挂鍾的,你弟弟不在。下午人多,都是要修手表的,有個小姑娘拿來一塊老式的石英表,我眼睛不行,就讓你弟弟去修。”

許平轉頭去看弟弟伏在桌前的背影:“他……行不行啊?”

馮師傅呵呵笑起來:“他都在我這兒多久了,你還對他沒信心。我敢把活兒給他就說明他沒問題。再說了,人家小姑娘來我這兒也不是爲了看我這個老頭子的。”

許平一愣,無奈地扯扯嘴角。

“你弟弟長得好哇,啥也不幹就往櫥窗前面一坐,我這兒就有生意上門。”馮師傅揭開杯蓋悠閑地喝一口茶,“上回也有個小姑娘,長得可水靈,天天往我鋪子裏跑,跑了倆星期,你弟弟愣是一句話也沒搭理人家,最後終于把人家氣哭了。”

許平無奈道:“您沒給她解釋?”

“說了呀,第二回我就看出不對了,跟她說讓她別費力氣,她就是不信。這小子連我這個師傅都不搭理,能理會她嗎?”

“您沒跟她說我弟弟……智力有問題?”

“嗨,我說這幹嘛?!再說了,我也沒覺得許正智力低,他是不愛跟人說話,但是在機械上有天分啊。這世上人多去了,誰身上沒兩三個毛病,那不成神仙了?!”

許平笑起來。

“馮師傅,您真豁達。”

“活到我這把年紀,不豁達老天都不答應。唉,你別說,現在我們這一行生意不行喽,現在的年輕人都用的那叫什麽手機,戴表的人都不多了。要是早些年,你弟弟也不用上午去給人卸貨,就待在我這兒修表,一個月下來吃住都夠了。”

“給您添夠多麻煩了。”

“一開始我也覺得麻煩,你爸爸當年把人往我這裏送,我心想,這傻子我哪能教得了,不行不行。你爸爸多精明,看見我桌上玻璃下面壓的女演員王小棠的照片,臉上不動聲色,只說要請我吃飯,我一去,嘿,發現人把王小棠本人給請來了!我腦子一昏,就把這事給答應下來了。那天晚上把我悔得呀,腸子都悔青了。過了倆星期才發現,你弟弟確實該是吃這碗飯的,可惜我們這行現在不景氣了,你爸爸他人也……唉!”

許平沈默著沒說話。

屋子裏各種馬蹄表和挂鍾“嘀嗒”地走著,窗外有年輕人騎著摩托車的經過。

許正“吱”地一聲推開椅子站起來,愣了一下,道:“哥哥。”

許平擡頭看向弟弟,背著光,只看到許正高大的輪廓,臉上的表情卻隱藏在陰影裏。

“修好啦?”馮師傅站起來問道。

許正沒有回答。他徑直向哥哥走來,緊緊地抱住了他。

馮師傅戴上老花鏡檢查了一番:“行了,活兒做得不錯,快跟你哥哥回家去吧,才多會兒沒見就把你想成這樣。”

許平哭笑不得,他伸手推了推弟弟。

許正卻固執地不肯放開手。

許平拿起手提包拉住弟弟的手:“馮師傅,那我們先走了。”

“去吧去吧,白瞎了一副好容貌,對著師傅連屁都不放一個,見到哥哥就跟狗見了骨頭似的,魂兒都沒了。沒出息!沒出息!” 馮師傅背著手歎道。

許平哈哈笑起來。

許正提著兩大兜子菜在單元樓道口停下來腳步。

許平吃力地把右手的袋子轉到左手,渾身上下去摸信箱的鑰匙。

“小正你帶鑰匙了嗎?你先上去吧,我拿個信就來。”

許正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把哥哥手上的塑膠袋搶過來,慢慢地上了樓。

信箱裏躺著一堆花花綠綠的廣告傳單,房屋中介、超市打折、老軍醫包治牛皮癬,許平翻了翻,就把它們揉成一團丟進旁邊的垃圾桶裏。

信箱底部挨著牆壁夾著一封信,許平費了老大力才把它抽出來,邊角已經磨損了,上面還沾了許多灰。

信封用很厚重的紙制成,中間的收信人處只寫了“許先生”三個字。

許平一邊慢慢走上樓一邊把信沿著邊角撕開。

裏面只有一張明信片大小的油墨印的版畫,紙張已經發黃了,正中是講道的耶稣基督,有婦女跪在他的腳下虔誠地親吻他的袍子,筆觸細膩,人物表情栩栩如生。

背面什麽也沒寫。

許平翻出信封來看,郵戳的地址用英文寫著紐約。

大概是爸爸的影迷吧。他這麽想著,掏出鑰匙打開門,順手把信放在了鞋櫃上。

晚飯燒了排骨,炒了豆芽,又煮了一道冬瓜海螺湯。

弟弟每天在工廠卸貨,工作非常辛苦,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拿起筷子狼吞虎咽,滿腦門的汗,連背心也被浸透出一個U型。

許平自己只扒了兩口就沒了食欲,也許是天氣越來越熱的緣故,進來他總是吃得很少,胃口不佳。

他伸出筷子給弟弟夾菜。

“別光顧著吃飯,多吃菜,還有排骨。”

許正默默擡起頭看了他一會兒,也學著他的樣子往許平碗裏夾了一塊排骨。

“哥哥瘦,哥哥多吃。”

許平對弟弟微笑一下。

在許川生病去世的這半年裏,許平用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天天消瘦了下去,心中壓了許多沈甸甸的東西,無論是吃飯還是睡眠都受了很大影響。

他夾起排骨咬了一口,只覺得油膩,看對面的弟弟卻啃得很香,到底不忍心拂了弟弟的好意,硬忍著把肉吃掉了,這才發現桌面上沒有扔骨頭的地方。

他從客廳茶幾上翻出一張昨天的報紙,疊一疊,鋪在餐桌上。

向上的一面報道著最近的一樁炒得熱火朝天的融資案。

“愛迪倫公司受華爾街投資者青睐,GDK公司注資18億港元認購愛迪倫公司2.4億股份,公司股價一月之內猛漲5倍,形勢看好,該公司開發的電動汽車也將于年內正式投入市場。”

還有一張公司負責人和投資方在簽字桌前握手的照片。

許正“噗”的一聲把骨頭吐在了兩人的臉上。他用胳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很熱嗎?”

許正點點頭。

許平站起身打開空調。

客廳裏很暗,電視打開著,聲音卻調得很低,裏面正上演著幾年前的古裝劇。

各種顔色的光在暗裏像水一樣從許平的臉上流過,他斜靠在電視前的沙發上,手裏拿著雜志睡著了。

其中一間臥室的門打開,許正無聲地走出來。

他在許平面前站了一會兒,他的影子像山一樣將哥哥整個覆蓋住。

他慢慢蹲下來,身上的衣服發出輕微的簌簌的響聲。

許平緊閉雙眼,眉頭微皺,想來在夢裏也是不安的。

許正將臉慢慢地湊近,近到鼻子幾乎貼著鼻子,他的呼吸輕輕噴在哥哥臉上,他幾乎可以數得清哥哥的睫毛。

他停了下來,似乎有些迷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些什麽。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許平,慢慢地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哥哥的臉。

“啪”的一聲,許平手中的雜志掉到地上。

許平猛地驚醒,睜開眼睛看到弟弟離自己近在咫尺,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拳頭下意識地握起來,渾身肌肉緊繃,但是很快他就反應過來,慢慢地放松身體。

他推開弟弟,從沙發上坐直,用拇指和食指按了按眼睛,抹一把臉問:“幾點了?”

許正轉頭去看牆上的挂鍾,好半天才回答:“十點二十七分。”

“我本來還想看會兒電視,怎麽在沙發上就睡著了?”許平自言自語道。

他撿起地上的雜志放在沙發旁的矮櫃上。

“哥哥很累。”

許平有些驚訝地看了弟弟一眼,微笑道:“嗯,你也看出來了?”

他關掉電視,揉了揉有些發僵的脖子:“時間不早了,你明天還要早起呢,去睡吧。”

他把一只手放在弟弟的背上,隨著許正走進他的臥室。

弟弟的房間擺滿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各種不同造型的鬧鍾,大大小小的機器人,不同時代的收音機,正中一張桌子,上面堆滿雜物,台燈還是亮著,顯然弟弟之前正在做些什麽,桌上到處都是細小的木屑和揉成一團團的廢紙。

許平看到這一團亂的房間,微微皺了皺眉。

他走上前一步,想要幫弟弟清理一下桌上的垃圾,許正卻慌慌張張地擋在他面前。

“幹什麽這麽神秘?藏著什麽東西不能讓我看?”

許平探出腦袋。

弟弟卻手忙腳亂地張開胳膊想要擋住他的目光。

許平頓一下,微笑道:“行了,什麽寶貝讓你這麽緊張,我不看就是了。”他轉過身道:“我數到5,你快把東西藏起來。”

他開始慢慢地報數。身後傳來弟弟慌亂地塞東西的聲音。他故意放慢速度,直到不再聽到任何聲響,才報出最後一個數字。

許平轉過身看了一眼桌子下的抽屜,許正緊擋在他的目光前。

“行了,睡覺了。”

他看著弟弟脫掉T恤短褲光溜溜地鑽進被單裏,轉過身輕輕擰滅了桌上的台燈。

屋子裏一下子變得很暗,只有門外走廊透進來的一點光。

他走到弟弟床邊,摸了摸許正的臉。

他們長久地在暗中注視著彼此。許正緊緊地盯著哥哥,心跳得很急。

許平慢慢俯下身,停一停,最終只是在弟弟的發際落下一個輕吻。

第37章

如果錯過了太陽時你流了淚,那末你也要錯過群星了。

——飛鳥集

七月在熾熱的陽光和刺耳的蟬鳴聲中過去了。

四年一度的足球狂熱在六月底達到了頂峰,黃健翔在意大利對澳大利亞的比賽中瘋狂嚎叫著格羅索的名字——“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不是一個人!”——然後,在7月10日的這一天,齊達內在足球生涯的最後一場比賽中被紅牌罰下場,意大利隊以6比4的成績戰勝法國,贏得了2006國世界杯足球的冠軍。

仿佛爲了紀念這場精彩的比賽,X市連下了一整天的豪雨,大雨把整座城市的塵埃和熱氣都衝走,等到太陽重新將熱力灑在街頭巷尾濃綠的樹葉上的時候,酒吧裏攢聚著看球的人群已經散去,恢複了三三兩兩冷清的舊日面貌。

這一天傍晚,許平下了班安置好弟弟,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換就搭車直奔柳蔭路的一間足球酒吧。推開厚重的木門,室內強勁的冷氣撲面而來,許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吧台邊有人跟他招手,許平撫了撫胳膊,向對方走去。

“喝什麽?啤酒?”何志一邊吃著碟子裏的花生一邊揚眉問。

許平點點頭。

何志點了兩瓶青島,酒保拿出杯子,何志衝他擺擺手。兩人並排坐著舉瓶無言啜飲。

“最近怎麽樣?”

“……就那樣。”

何志看他一眼,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前陣子出任務,沒法跟你聯系,回來才知道你爸去世了。”

“嗯,喉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是中晚期了。”

何志轉著手裏的瓶子沒說話。

許平沈默著,突然皺了皺鼻子道:“本來我爸不想做手術,醫生告訴我讓我放寬心,說我爸通過手術有很大機會活下來,他在國留過學,有很多同類的手術經驗,又跟我吹他們的什麽狗屁新技術,我就簽了同意書。結果推進手術室不到半小時就出來了,跟我說癌細胞已經擴散,病變部位無法完全切除,讓我回家等日子。他媽的……他媽的……我爸手術之後情況比之前惡化了不止一倍,身體整個垮了,原來還能走路說話吃東西,手術後連床也起不來,他們在他胃袋上開了個孔,把水和流質食物直接灌進去,我爸他受了多大的罪,不到兩個月就……就……”

許平緊握著拳頭,牙齒緊繃,渾身都在發抖。

“人民醫院?”

許平強忍著眼淚點點頭。

何志把花生碟下面壓的餐巾紙抽出來,推到許平面前,從上衣口袋裏抽出一支圓珠筆。

“幹什麽?”

何志從口袋裏抽出一支煙點上,伸手跟酒保要了一個煙灰缸。

“把那糙蛋醫生的名字寫下來。”

“你要幹嘛?”

“不幹嘛。我們隊裏有紀律,出格的事兒也幹不了,但是他媽這種人,拿病人的命混業績,不給他點兒顔色看看他長不了記性!”

許平緊咬牙齒,有一瞬間他真的想伸手去拿那支筆,但是最後他還是忍住了。

他喝了好幾口酒才慢慢開口:“……你就算把他打死又怎麽樣?我爸已經活不過來了。”

兩個人沈默地坐著喝酒。吧台頭頂的電視裏放著轉播的英超比賽,酒保在離他們很遠的角落裏擦著玻璃杯,偶爾擡頭看店裏一眼,然後繼續低頭沈默地做事。

“咱麽好久沒見,不說這個了。你最近都忙什麽呢?”

“有個福建那邊的走私案,牽連特別大,上面成立了專案組,從全國各地抽人,怕消息泄露打草驚蛇,手機和電話都不讓打,在那邊埋伏了幾個月把案子破了才回來,這兩天就上電視,抓了一大批人,個個都要掉腦袋。”

許平點點頭。

“累得半死,不過這次回來估計能升。”何志眼睛盯著電視喝一口酒。

許平看著他笑道:“你小子!我早就想跟你說了,以你的能力和資曆,你們領導要是有點兒判斷,一早就該提拔你了!”他舉起酒瓶,“來,幹杯,恭喜你升爲刑警大隊隊長!”

“副隊長……不過,應該很快就會轉正吧。”

許平哈哈笑道:“副隊長也是隊長,你小子還跟我玩謙虛!”

兩個人碰了碰酒瓶,各自仰頭喝酒。

何志做個手勢讓酒保再拿兩瓶青島,許平制止他:“夠了,我酒量不行,等會還要回家照顧我弟弟,不能再喝了。”

何志拍拍他的肩膀,道了一聲:“平子。”

許平一愣。何志已經很多年沒這麽稱呼過他了,這一聲“平子”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他突然想起,自己和何志已經相識快30年了。

他沈默地坐回座位,接過酒保送上來的冰涼啤酒,微微舉起向何志致意,先幹了一口。

他知道何志有話要跟他說,他並沒有催促,而是耐心地等著。

“前兩天我給小清去掃墓,看到她的照片,覺得自己連她的樣子都快想不起來了,這才過去多久,八年了吧?”

許平沒有說話。

“我當初發誓要抓到凶手,結果這麽多年,肇事司機沒有找到,我人卻老了。”

陳清是何志曾經的女朋友,兩個人交往5年,在即將談婚論嫁的時候被汽車撞倒,肇事司機逃之夭夭,陳清在送往醫院的途中不治身亡。

“要是她還活著,這會兒我兒子都上小學了。”

許平無聲地喝著啤酒。

“有時候我覺得活著真他媽沒勁兒。好人都不長命,壞人卻高官厚祿逍遙自在。”何志深吸一口煙,“媽的,真讓黃秋生說對了,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

許平笑笑:“別這麽悲觀,世界上還是好人多一些,咱們倆不是都好好地活著麽。”

何志抽抽鼻子:“我現在越來越不清楚自己算不算好人了,每天跟那些犯人打交道,有時候覺得自己也要變成他們那樣的怪物,局裏也很多亂七八糟的事,就是跟你說說話才能覺得輕松一些。”

“要升副隊長的人還說這種泄氣的話。”

何志抖抖煙灰:“官是升不完的,一層壓一層,永遠有人在你頭上。我們這些人,跟人家養的狗也沒什麽差別。”

許平看他一眼:“那我們這些市井小民算什麽?你跟我這兒發發牢騷算了,回去好好幹你的刑警隊副隊長,你爸媽還等著你光宗耀祖呢。”

何志笑笑:“什麽光宗耀祖,要說光宗耀祖應該是你這樣的人才對。”

許平沈默下來。

“要不是當年被那個王八蛋陷害,你怎麽會去坐牢,怎麽會留下案底,不能上大學?!媽的,他現在背著通緝令在國外逍遙自在,你當初在牢裏吃了多少苦頭……”

“行了。”

兩個人一起沈默下來。

何志慢慢按住他的肩膀:“對不住,我今晚上有點兒喝高了。”

許平點點頭。

他站起來准備結賬,何志拉住他:“我請客。”

何志剛從褲兜裏掏出錢包,酒保就過來搭話:“我們老板剛才吩咐過了,兩位的酒免費。”

許平愣了一下,轉頭去看何志。

何志面無表情地把錢包重新揣回褲兜裏。

“替我謝你們老板一聲。”

“我們秦老板說何警官什麽時候來都歡迎,我們在其他地方還有一些分店,何警官什麽時候到我們店裏來刷這張貴賓卡就行了。”

何志接過卡看了看,收在懷裏。

兩個人出了店門。

“你跟老板認識?”

“見都沒見過。”

許平沒說話。

“像這種開酒吧的常有人鬧事,他們自己手下也養著人,捅了簍子求我們辦事兒的時候多著呢。”

許平點點頭,准備告別搭公車回家。

“平子,我要結婚了。”

許平嚇一跳,轉頭去看何志。

“啊?!你什麽時候交的女朋友?!”

“不是我的女朋友。”他停一停,低下頭碾著腳底的煙蒂,“是我姐夫介紹的,公安廳衛廳長的女兒。”

許平看著何志。

“婚禮是什麽時候?”

“十月。”

“記得給我寄請柬。”

“嗯。”

夜色裏酒吧的霓虹燈一閃一閃,燥熱的風中充滿了塵土的氣息。

一輛紅色的出租車在他們面前緩緩停下,許平衝司機擺擺手,對方又慢慢駛走了。

遠遠的,25路公共汽車正在向站牌駛來,車廂裏載滿了晚歸的人。

“我的車到了。”

何志點點頭。

“有什麽事兒你給我打電話,別不好意思老一個人擔著。”

許平笑笑:“別咒我啊,也不想想你是幹哪行的。我這個人遵紀守法,要是打電話讓你幫忙那才叫完蛋了呢。”

何志也笑。

許平摸出月票登上公車,何志一直站在車下送他。

許平從車窗探出頭去:“行了,快回家去吧,別讓你爸媽等著了。”

何志點頭卻沒有移動。

許平想了想,又探頭叫道:“大志!”

何志擡起頭。

“過兩天我生日,出來吃飯啊。”

公車“嗤”的一聲開動,許平看見好友在夜色裏跟他揮手。

第38章

須知小花的産生

是爲了在你心旁逗留的一瞬

——屠格涅夫

“你好。”

挂號櫃台窗口的護士從電腦前擡頭看了許平一眼。

“那個……體檢。”許平彎下腰對著窗口說。

“哪一種?”

“啊?”

“我們有a、b、c三種體檢套餐,你要選哪一種?”

“……有什麽區別?”

“你是個人做還是單位要求的?”護士有些不耐煩。

八月的上午,陽光已經變得非常熾烈,醫院大廳裏人來人往,挂號處的隊排得老長,四下裏一片嗡嗡的說話聲。空調雖然開著,卻因爲大敞的門窗而感覺不到絲毫涼氣。

“單位的。”

“吃早飯了嗎?”

“……還沒有。”

“套餐b。交完費上四樓。”

抽血、尿檢、耳鼻喉、測視力、X光。

體檢的最後一項是心肺,許平拿著單子走進科室,有護士在後面拉上簾子。

許平脫掉上衣,醫生戴上聽診器在他後背幾處聽了一陣。

“你叫許平?”

“是。”

“喲,今天是你生日啊?”

許平笑笑,算是答應。

醫生把聽診器挂回脖子上道:“你的心肺應該沒什麽問題。”他看一眼許平的上身,“就是人太瘦了。”

許平低頭扣著襯衫紐扣:“……工作忙。”

醫生在體檢單子上填了幾筆,拿出一張條形碼的貼紙貼上。

“現在的人工作壓力都大,天天加班,好多年紀輕輕就過勞死。人活著,有錢有權當然好,但是再好也沒有健康重要,你說是不是?”

許平接過單子翻了翻。

“這話您該給當老板的說,我們這些給人打工的,上頭要你加班你敢說個不字?”

醫生笑笑。

“工作是給人幹的,身體是自己的,就算不爲自己,也得爲家裏人想想啊。”

許平頓一下,沈默著微笑地點點頭。

“我的體檢項目都做完了,這單子是?”

“交到前面櫃台,護士會給你一張回執,你拿著過一個星期來取體檢報告就行了。”

何志升遷和與衛廳長女兒結婚的消息在幾天內傳了出去,讓這個從前默默無聞的刑警變成了城中的新貴。一夜之間,他突然多出了許多朋友,許多人他沒有見過,卻像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一樣熱情地歡迎他,很快他一天的行程就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應酬,精美的食物,名貴的好酒,漂亮的女人。

何志很清楚地記得自己剛調到刑警隊的時候曾經跟當時的王隊長一起到本市一間大企業查案,那時他還很年輕,壯志躊躇,充滿了天真的朝氣。在對方豪華辦公室裏,劉老板歡迎了他們,他跟王隊長熱情地握了握手,何志以爲下一個握手的是自己,主動伸出手去,對方卻像沒看到一樣轉頭去跟王隊長說話。

王隊長做了個手勢讓他跟秘書一起出去等,關上門的一刹那,何志聽到王隊說:“新來的,不懂事。”何志的臉一下子憋得通紅。

就是這同一個劉老板,在某一天由姐夫帶領的飯局上主動跟何志碰杯,在飯局結束的時候還表示以後要多多聯絡。

整個世界都變了,唯一沒變的大概只有許平。

衛穎打電話過來的時候何志正准備出去,今天是許平生日,他們倆約了一起吃午飯。

衛穎在電話裏問了他一些瑣事,一旦要辦結婚,雞毛蒜皮的事就特別多。

何志有些心不在焉地聽著,從第一次見面到准備結婚,兩個人只約會了七次,中間何志還因爲去福建查案而離開了四個月,他對這樁相親本來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衛穎比他年輕,有個有權勢的爸爸,還在英國留過學,雖然面目平凡,但是等著追求她的人都排出一條街去了,他並不討厭她,可也不想巴結她,他是個男人,從內心深處何志不願意傷害女性的自尊,所以他等著衛穎主動來終結這場相親,這也是他報名去福建的原因,可是直到今天,兩個人即將結婚,何志也沒弄清楚衛穎的想法。

“何志,你在聽嗎?”

“……嗯,你說。”

“中午你有什麽安排?我正好在你們局附近,不如一起出來吃個午飯吧。”

“我約了朋友。”

電話那端沈默了一秒。衛穎笑道:“沒關系,改天也是一樣的。”

她聽起來一點也沒有不開心的樣子。

“婚禮的時間我跟教堂講好了,我爸爸還在添改賓客的名單。你什麽時候有空,我們去照個婚紗照吧。”她停一停,突然道,“對了,前兩天我去影樓看見有老夫妻照結婚四十年的紀念照,我在想,不如帶你爸媽和我爸媽一起去照相,你說好不好?”

何志沒說話,他忽然有點內疚,婚禮的事幾乎是衛穎一個人在打理,他沒幫什麽忙。

“你不是跟朋友約了吃午飯?快去吧,我晚上再打給你。”

她准備挂上電話,何志卻打斷了她。

“衛穎!”

許平坐在一間小餐館裏喝著茶水,服務生拿來了菜單,他看也不看就把它們放在桌上。

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在等何志跟他吃午飯。

餐館的裝潢並不好,面積也小,大中午的時間只有冷清的三兩個客人,老板娘站在櫃台後面算著帳,穿著粗糙粉紅色制服的女服務員靠在玻璃門邊茫然地看著外面來去不息的行人。這樣的餐館在城市裏只怕有上萬家,它們盤踞在每一條街頭巷口,人們每天從它們身邊走過,卻從來不記得它們的名字。

從前許平經常同何志到這樣的小餐館吃飯,何志從警校畢業剛當上片警,他從監獄出來換了幾個工作才做了排字的小工,兩個人兜裏都沒有錢,工資很少而許平尤甚,這樣的小餐館味道雖然不好,但是價錢便宜分量足,已經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現在的情形當然已經好了很多,許平自己雖然還是不富裕,但是何志卻絕對不會缺錢花,許平知道好友經常山珍海味,但是跟何志兩個人去高級餐廳吃生日飯卻一次也沒有出現在許平的腦海裏。

他跟何志已經認識太久了,從流著鼻涕的小學一年級到今天,將近30年,多少人能有認識30年的老朋友?人一天天變老,每一天都被社會嵌進更深的模套裏,每一天都認識更多的人,但是他們是你的同事、相識、熟人、鄰居,他們不是你的朋友。

許平看一眼手表,何志遲到了,他拿出手機打算給何志打個電話,就聽到玻璃門被推開的聲音。何志走了進來,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身穿寶藍色套裝的年輕女人。

許平有一瞬間的驚訝,何志並沒有提起他要帶人來吃飯的事,而且還是個女人,但是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了。

他站了起來。

“這是我未婚妻,衛穎。”他轉頭看向衛穎,“我朋友,許平。”

許平和衛穎握手,三個人圍著桌子坐了下來。

許平有些尴尬,但是他隱藏得很好。他有些責怪何志沒有事先告訴他,否則他絕對不會選這樣一個低檔次的餐館作爲同何志太太見面的第一場所,但是何志看起來卻滿不在乎。

他正忙著低頭點菜。

衛穎的套裝剪裁簡潔,但是用料卻非常好,就跟她的人一樣,五官雖然平凡,但是卻有一種沈靜的氣質,令人心生好感。她穿著高級的套裝,背著高級的皮包,許平可以很清楚地看見皮包上交叉的雙“C”標志,她坐在破舊的紅色塑膠椅上,喝著免費的茶水,態度非常溫和坦然。

許平私心裏想踹何志兩腳。

是衛穎先開的口。

“其實我平時不會穿得這麽隆重。”她微笑道,“我上午剛剛去見了一個很麻煩的客戶,身上這套是我的戰鬥裝。”

“衛小姐做那一行?”

“我幫朋友管理畫廊。”她打開皮包遞給許平一張名片。

許平摸了摸身上口袋,很無奈地發現自己沒有帶名片出來。他做了個攤手的姿勢。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氣氛一下子緩和了下來,許平開始和對方很隨意地聊天,聊天氣、聊新聞、聊畫廊和出版社,何志偶爾插上幾句話,多數時候都靜靜地聆聽著。

飯菜上來了之後,兩個人停止了說話。

衛穎的餐桌禮儀非常好,看起來受過良好教育的熏陶。

菜上到一半,何志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他看了兩人一眼,拿著手機到餐廳外面講電話。

服務員端了一盤炒菜心,用香配著,聞起來香氣撲鼻。

衛穎看了盤子一眼,伸手招呼服務員,請對方重新做一盤端上來,不要加任何類。

何志討厭香,這件事連她媽媽都不知道。

他驚訝地看著衛穎。

“你知道他討厭香?”

“……嗯,有一次跟他吃飯發現的。”

“怎麽發現的?他從來不挑食。”

衛穎笑笑,指著自己脖子的一邊道:“他這裏有條青筋,吃香的時候一跳一跳的。”

許平哈哈大笑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開心了,一直到何志打完電話走回桌子,他還在笑著。

“什麽事這麽高興?”何志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許平重重一拳捶在好友的背上。

“我們在聊你小時候的事。”

何志挑了挑眉。

許平顯得有些興奮,不停地講著兩個人上小學時的事,調皮搗蛋,爬樹摸魚。

何志不知道衛穎對自己的好友施展了什麽魔法,許平並不是一個自來熟的人。

他不著痕迹地看了衛穎一眼,衛穎雖然專注地聆聽著許平的談話,卻感覺到了何志的目光。她微微偏過臉探尋地看向何志。

她的鼻子不夠挺,臉頰上有些雀斑,眉毛也不夠濃密。她完全夠不上漂亮的標准,但是她的眼睛非常清明亮。

何志有一瞬間的心悸,幾乎微不可聞,然後他轉開臉去。

第39章

塵土受到損辱,卻以她的花朵來報答。

——飛鳥集

同事們幾乎沒人知道許平的生日,唯一的例外就是主編王則棟。

他把許平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送給他一條領帶作生日禮物。

出乎許平的預料,領帶是紅色的真絲斜紋,包裝得非常精致,牌子上寫著意大利文。

許平知道王則棟討厭鮮豔的領帶,他自己的領帶從來只有藍色和色。

“我老婆選的,全手工意大利,叫什麽拉的,名字老長,我現在想不起來了。”他抓抓自己腦門上稀疏的頭發,“我本來說買個藍色的,她偏說紅色的好看,你也知道我老婆,買起東西來六親不認,她說紅色的好看那就買紅色吧,你年紀輕,人瘦,這種領帶說不定戴著好看。”

許平知道王則棟的有點妻管炎,這些小事上老婆一強硬他就讓步了。

他笑著拿起來比了比。

“要不晚上一起吃個飯?”

許平搖頭:“你知道我弟弟的情況,晚上我走不開。”

王則棟點點頭,他並沒有期待許平答應,他有更重要的事要交代。

“我老婆跟方小姐說好了,下周五你們出來見個面,地方我們幫你安排。”

許平一愣:“方小姐是誰?”

王則棟撫掌:“我之前不是跟你說了,我老婆公司的會計,要介紹你們認識的?”

許平苦笑。

王則棟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有好西裝沒有?沒有我幫你找一套。”

許平點點頭:“有。”

“那就行了,你回去好好把自己收拾收拾,理個發,皮鞋擦亮一點。第一次見面,給人家留個好印象。”

許平已經懶得爭辯。

王則棟拿起領帶盒在許平胸前比一比,滿意地道:“領帶就用這條。還是我老婆有眼光,你皮膚白,穿西裝配這條領帶剛剛好。”

許平去接弟弟的時候有點遲了。

馮師傅下班前突然來電話,說家裏有急事必須先走,把許正托給旁邊自行車修理鋪的人照看。

以前這樣的事也發生過幾次,許平沒有太擔心。

他准點下班離開出版社,他的同事多數都是中年女性,大家沒事湊在一起談老公談孩子,許平根本插不上嘴,下了班也很少有人招呼他參加活動。許平並不介意,他的生活非常簡單,日複一複的單調重複會讓許多人覺得無聊,但是許平卻在這其中找到一種穩定,穩定讓他覺得安心。

他搭上公共汽車的時候天已經很陰了,慘白的鉛灰色一層一層地壓下來,蜻蜓在低低地繞圈亂飛,公車裏擠滿了下班回家的人,濕熱的空氣裏傳來各種糅雜的汗臭味。

城市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擁擠,民工們放棄了他們的田地,大批地湧向城市尋找生活,到處都在修建新的樓宇,黃色的起重機像路標一樣隨處可見。

公共汽車“嗤”一聲在站牌前停下,許平後邊座位的人站起來下了車,許平身前一個穿著校服的高中男生試圖向空著的座位擠,許平不著痕迹地擋住了他。座位被一個提著包的幹瘦老頭占去了,高個子的男孩子瞪了許平一眼,暗罵一聲:“操!”

就在這時,天空中突然有一道閃電劃過,隔了一兩秒,仿佛從大地深處傳來了震耳欲聾的雷聲。

大雨瓢潑而下。

公共汽車猛地刹車,乘客都因爲慣性而向前傾倒。

司機打開旁邊的車窗在雨中探出頭去看。

似乎遇上了大塞車,路的這邊被堵得滿滿的,好久都沒有車子能動。

司機等得不耐煩,熄了火跳下車子去查看。

不多時他濕漉漉地打開車門,抹一把臉上的雨水道:“前面出車禍了,有個民工給軋死了,地上都是血。”

車子裏靜了一秒,然後“哄”一聲討論起來,不少乘客都探頭出去看。

在瓢潑的雨霧中什麽也看不見。

由遠而近地傳來了救護車的警報聲,在路的另一邊逆向行駛來一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

許平緊抓著頭上的扶手,胳膊上密密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許平頂著色的公文包一路從公車站牌跑向修表鋪。

雨下得很大,碩大的雨珠打在他的背上,讓他覺得一陣疼。

雨水在地上形成了一個一個小小的泥潭,皮鞋踏進去,濺起汙的水花。

路上沒有什麽行人,街邊的店鋪也多數拉下卷簾門,屋檐上的積水一連串地滾落地面,在台階下彙聚成小溪,向低窪處流去,馬路兩邊槐樹的樹葉在風雨中東搖西擺,簌簌作響。

弟弟站在修表鋪的門口,舉著一小塊透明的塑膠布擋雨,衣服緊貼在身上,渾身濕透。

許平頂著公文包站在弟弟面前。

“怎麽只有你一個人?”

“大家都走了。”許正回答。

自行車修理鋪的門已經拉了下來,連平時挂在外面的牌子也一同收走了。

許平看向弟弟,他兩只手舉著塑膠布,整個人像是從遊泳池裏爬上來,連頭發都濕透了。

“沒人給你傘?”

許正搖搖頭。

有一瞬間許平覺得非常憤怒,他的弟弟被人像流浪狗一樣丟在門外,連遮雨的地方也沒有!但是這種情緒很快就被悲傷所替代。

他摸了摸弟弟的手,許正的手很涼。

“我們現在就回家。”他拉著弟弟向前走。

許正把塑膠布挪到了哥哥的頭上。

許平轉回頭看他,弟弟大半個身子都露在雨下,眼睛被雨水打得幾乎睜不開。

許平看著弟弟,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風把塑膠布掀開一個角,雨水打了進來,許正手忙腳亂地去壓。

許平按住了他的手。

他把塑膠布從弟弟的手裏扯下來,扔在一邊。風很快把塑膠布卷得老遠。

他們倆都淋在雨裏,許正有點傻傻地看著他。

他對弟弟笑了笑。

街的那邊開來一輛計程車,許平伸出手去。

雖然許平訂下了和弟弟在外面吃晚飯一起慶祝生日的計劃,但是最後還是被大雨打斷了。

他們倆都被雨淋成了落湯雞,直到下車的時候,計程車司機還在嘟嘟囔囔地抱怨兩人把車裏的座位弄濕了。

許川去世後留給兩個兒子的除了一套房子,就只有賬戶裏不到二十萬。本來他計劃留下更多的財産,但是他最後的一場大病花去了大半的存款。許平本人的工資不多,還要照顧弟弟,因此格外節省,平時上下班是絕對不會搭乘出租車的。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了,雨還沒有停。

他把弟弟推進浴室去泡熱水澡,自己換下衣服去燒晚飯。

晚飯很清淡,只有一道豆腐,一道青菜和一小鍋紫菜蛋花湯,連肉也沒有,許平還沒來得及去買。

外面雷聲陣陣,電視沒有打開。

許平發現弟弟在偷看自己,當他擡起頭去注視許正的時候,許正卻把目光挪開了。

他夾了一筷子豆腐放在弟弟的碗裏。

許正埋頭扒飯。

許平笑了笑:“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許正慢慢擡起頭。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35歲了。”

沒有蛋糕,沒有蠟燭。許正垂下眼睫點點頭。

許平站起來收拾自己的碗筷,他吃得比較少也比較快。路過弟弟的時候他揉了揉許正的腦袋。

一整晚弟弟都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去看牆上的挂鍾,神態有些期待又有些焦急,好像等待第一次出門約會的中學男生。

許平看在眼裏卻什麽也沒有問。

十點鍾不到,許平已經開始打呵欠。

弟弟還在看電視。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打算跟弟弟道晚安,許正卻拉住了他。

“你不累嗎?我想睡了。”許平溫和地低頭問。

弟弟有些強硬地握著他的手腕:“哥哥陪我看電視。”

許平看了弟弟的臉一會兒,終于坐了下來。

星期五晚上十點當地的電視台總會播出外國文藝電影,在意大利或者法國,在充滿古意盛開鮮花的小鎮上,在許多人一生都不曾去過也不曾夢過的地方,上演著各式各樣的悲歡情仇。長長的鏡頭,緩慢的音樂,奇異優雅的語言,這一切都像催眠曲一樣讓許平昏昏欲睡。

許正把哥哥的腦袋輕輕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有那麽一會兒許平微微睜開眼睛。他聞到熟悉的氣味,有溫暖的手在輕輕撫弄著他的脖子,粗糙的指腹從他的皮膚上慢慢劃過,他覺得很安心很平靜,然後重又陷入深深的睡眠。

差10分到午夜的時候,許平被弟弟搖醒。

許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問:“電影結束了?”

許正搖搖頭。

“我有禮物要送給哥哥。”

許平微笑,並不覺得驚奇。

“在哪裏?”

“閉上眼睛。”

許平用領帶蒙住眼睛讓弟弟帶著他向前走,暗裏他感到弟弟指節粗大的手緊緊地握著他,小心地帶他避開桌角和椅子。他微笑起來。

他被弟弟領進臥室,許正解下蒙在他眼睛上的領帶。

許平慢慢睜開眼睛。

在弟弟的舊書桌上擺著一座橡木色雕刻成一棟小房子的鍾,正中是圓形的表盤,旁邊點綴著樹和花,表盤的左邊有一輛藍色的公共汽車,背景是許多高樓大廈,表盤的右邊有兩個手牽手的人。

許平驚訝地去看弟弟。

正在這時,表盤上的小窗突然打開,一只白色的鴿子跳出來,“咕咕”地叫了12聲,音樂開始響起,公共汽車的車輪轉動,太陽從高樓大廈上升了起來,兩個人手拉著手從右邊行到左邊上了公共汽車,然後,就像突然開始一樣,一切又恢複了原狀。

“你做的?”許平問。

許正點點頭。

他指著右邊的兩個人道:“哥哥,我。”

許平想,原來這就是弟弟的小秘密。

他伸手撫摸鍾面,一直摸到手拉手站在一起的兩個小人,面部表情刻得很模糊,上面還有沒有刨幹淨的木屑。矮的那個穿著色的西裝褲和白色的短袖襯衫,高的那個穿著藍色的T恤和牛仔褲。

許平笑了起來。他沒有告訴弟弟在生日的時候送鍾是一間非常不合時宜的事,他也不在乎。事實上,這是他此生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

“謝謝,我很喜歡。”許平微笑道。

許正像授勳一樣把座鍾鄭重地放到哥哥懷裏。

“我還有另外一份禮物。”他輕聲道。

這一次許平驚訝了。

弟弟看上去有些緊張。

“閉上眼睛。”

許平閉上眼睛,好久他都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出于好奇他微微地掀開眼簾。

“哥哥騙人!”弟弟大叫起來。

許平笑道:“好好好,對不起,我現在就閉上。”

弟弟卻不信他了,他用之前的領帶蒙住了許平的眼睛。

許平安靜地站在暗裏等待,弟弟送給他的座鍾分量不輕,以至于他必須兩只手抱著自己的禮物。他的手已經有些酸了。

暗給了他奇怪的幻覺,讓他覺得自己仿佛是赤身裸體地站在雪地裏,有一個無形的人在充滿愛意地撫摸著他。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感到弟弟粗糙的大手撫上了自己的臉。他可以聞到弟弟的氣息,在一千一萬個人裏他也不會錯認這個味道。

他感到弟弟撫摸著自己領帶下的眼睛,撫摸他的鼻子,他的面頰,他的耳朵。

弟弟身體的熱力從很近的地方傳遞到了他的皮膚上。

許平在暗裏微微急促地呼吸著。

他向右邊稍稍側過頭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想回避還是想迎合。

他的脖子潔白細長,側頭的動作給他添加了難以描繪的神秘美感。

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小正。”

弟弟吻了他。

時間好像也停止了。

弟弟的嘴唇壓在他嘴唇上的觸感,溫暖而濕潤的氣息,還有那些仿佛帶著愛意的撫摸,在暗中,一切感官都變得敏銳,但是這暗中的短暫歡愉又顯得那樣虛幻,以至于許平覺得自己一定是深陷某個不知名的夢,就像許多個夜裏一樣,他渴望著一樣他永不可得到的事物。

他不知道弟弟吻了他多久,仿佛是一個很長很溫柔的吻,又仿佛是一連串短促而甜蜜的親啄,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好像掉入迷幻仙境,一切似真似假。

直到弟弟慢慢解開了他眼上的領帶,在燈光下,世界回歸了她本來的樣子。房間裏各式各樣的鍾表在滴滴答答地走著,客廳的電視裏傳來了電影結束的音樂尾聲。

“哥哥。”

許平還是許平,許正還是許正。

弟弟捧著他的臉想要繼續吻他,許平卻後退一步。

他有點吃力地抱著座鍾沈默了一會兒。

“謝謝你的生日禮物。” 他側過頭看著一邊牆壁空白的某處,“晚安。”

第40章

所以我告訴你們,不要爲生命憂慮吃什麽,喝什麽。爲身體憂慮穿什麽。生命不勝于飲食嗎?身體不勝于衣裳嗎?

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累在倉裏,你們的天父尚且養活它。你們不比飛鳥貴重得多嗎?

你們哪一個能用思慮使壽數多加一刻呢?

——馬太福音

“許平。”

王則棟夫婦對看一眼。太太皺起眉,做了個眼色給丈夫。

“許平!”

許平一驚,從窗戶的方向慢慢轉過臉來,面色蒼白。

他微微扯動嘴角,露出一個幾乎不可察覺的微笑。

“對不起,我們剛剛說到哪裏了?”

王則棟脾氣急,看到許平這個魂不守舍的樣子就豎起眉頭想罵人,他的老婆在下面輕輕踢了他一腳。

正是又一個星期五的傍晚,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餐廳的窗外是川流不息的街道,各種店鋪和街燈把城市的中心點綴得燈火通明,天橋上的行人往來不絕,公共汽車載著滿滿的人一輛接著一輛交叉駛過,更遠處高樓大廈上亮著點點的燈,霓虹色的招牌在大樓的天頂上發出刺眼的光,深藍色的天空中還有夕陽留下的最後一抹紅,太陽已經落下,月亮已經升起,可是月光的顔色太黯淡了,在夜晚城市的中心,在紅燈綠酒的交彙處,它被洶湧的光流吞沒了。

許平穿著藏青色的西裝,打著紅色斜紋的絲綢領帶,帶著無框的平光眼鏡,新理過的頭發被理發師用啫喱在發頂拉得一根根豎起,額頭光潔,身材瘦削,讓他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

“小方剛剛在問你家裏的情況。”王則棟的太太道。

“我爸前不久去世了,現在家裏就只有我和我弟弟。”許平回答。

“許平的爸爸你可能認識,八一廠的老演員,以前演過賀龍的,還拿過金雞獎。”王則棟補充道。

對面的女人微笑道:“這我記得,中學的時候學校還組織我們去電影院看過的。”她轉過頭看向許平,“沒想到他是你爸爸。”

許平沒有說話。

方果穿著白色的短袖絲綢罩衫,配著深藍的裙子,畫著很淡的妝。她的五官並不精致,但是有一種特別的憂愁的韻味。這種神韻可以打動很多男人,但是許平明顯不在此列。

方桌上鋪著潔白的桌布,菜還沒有上來,每個人的面前只擺著一杯冰水,許平正望著自己面前的冰水出神。他的目光有些渙散,臉上的表情像是戴著面具一樣,連肌肉都是生硬的。

“小方你中學是在本市上的?”王則棟來救場。

“我從小到大都在這裏,中學念的是市三中。”

“是西郊老城區那邊的?”

“是。”

“哎,那跟許平的中學還離得挺近的,他念的也是老城區的學校,鐵道一中,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離得不遠,我們學校的老對手了,當年市裏有什麽歌唱比賽演講比賽,兩個學校老是撞上。”

“哈哈哈,這麽巧。我聽說許平他中學的時候成績特別好,是他們學校的尖子生,有什麽比賽肯定少不了他的份。你們年紀差不多,說不定以前還見過。”

王則棟的老婆瞪了他一眼:“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中學時候的事兒誰還記得,同一個年級的人都認不全了,還知道外校的?你問問你自己,你都多少年沒跟你中學同學聯系了?!”

“我就是這麽問一下怎麽了?說不定還是熟人呢。”

王則棟老婆抿著嘴長長地看了他一眼。

王則棟這才反應過來,他打個哈哈遮掩過去。

方果注意到了這個眼神,但是沒有說話。

每個人的衣櫥裏都藏著一只鬼。她也有無法提及的過去。

正好此時服務生來上菜。王則棟太太選的是鬧市區一間小有名氣的粵菜館,服務員用青瓷長盤捧了一道清蒸石斑,一道蚝油生菜,一道白灼蝦上來。

每個人面前都擺了女人拳頭大小的一碗白飯,還有餐館送的當日例湯。

王則棟皺著眉拿起筷子,在桌上點了一下。

“不是我說,咱們北方人吃飯多痛快,酒杯都比他廣東人的飯碗大,這麽一小碗米飯,我一口下去就沒了,吃個什麽勁兒啊!”

他的老婆忍不住嗆他:“行了吧你,一點兒講究都沒有!還以爲是20年前呢?!現在人主食吃的不是飯,是菜!你看看你的肚子,你年紀也不小了,少吃一點兒,吃清淡一些,別到了老了一身的病!”

王則棟剛想反駁,卻被許平打斷了。

他丟下餐巾,推開椅子站了起來。

“我去一下洗手間。”

“嘔——”

一整天沒怎麽吃過東西,不管反胃得多麽厲害,吐出來的只有清水。

許平一只手撐著牆,按下了馬桶的把手。

在衝廁所的水流聲中,他拉開隔間的插銷走了出去。

一門之隔外的餐廳傳來喧嘩的人語聲,既歡樂又遙遠。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洗手池,摘下眼鏡放在台面上,打開水龍頭洗臉。

水流激在白瓷的池底,濺起點點水花。

他捧一把水,猛地潑在自己臉上。

襯衫領口被水打濕了,他解開最上面的紐扣,狠狠地扯開領帶。

明亮的鏡子裏反射著一個蒼白男人的倒影,瘦削的面頰,連唇色都是慘白的。

他扶著水池台面,喘著氣瞪著鏡子裏的自己,然後猛地低下頭洗臉漱口。

旁邊的隔間裏傳來衝水聲,一個男人走出來洗手,對許平投了奇怪的一撇,然後推開門出去了。

一瞬間傳來嗡嗡的嘈雜人聲,然後廁所的門閉合起來,一切又變得微不可聞。

許平從廁所隔間裏卷了幾折衛生紙,囫囵地擦了擦臉,順手把沾濕的紙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裏。

他朝門走了幾步,又回轉頭來,在垃圾桶前把領帶從脖子上扯了下來,卷一卷丟了進去。

他推開門走出廁所。

餐廳遠處靠窗的角落,王則棟夫婦正和方果在說話,不知道講了些什麽,方果正笑著,一點兒也看不出過去生活陰霾的影子。

許平無聲地注視了他們一會兒,然後朝相反方向的餐廳大門走了過去。

門口櫃台的服務員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下頭去處理手中的活計。

推開大門的那一瞬間有灼熱的風撲面而來。

餐廳外的大街上有著另外一種喧鬧,汽車、公交車和摩托車不停地來去,紅綠燈變換著顔色,有小販擺著地攤賣樣式奇異的T恤,卷胡子的維族大叔滿頭大汗扇著炭火上的羊肉串,服裝店的門前有年輕的女孩拿著喇叭吆喝著全場跳樓大減價。這座城市充滿了異樣的生命力。

許平站在夜色的街頭停了一會兒。粵菜館的燈光從他背後的玻璃門裏透了出來,讓他的表情變得有些模糊。

他脫下西裝外套拿在手裏。

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左邊和右邊的街道看起來完全沒有不同。

他擡起頭,夜空中只有一輪彎月,城市的汙染和光害讓所有的星星都隱匿了。許平想起小時候曾經在夏夜的陽台上看到過銀河,他已經不記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街道的對面拐角有一間小小的7-11便利店,橙、綠、紅三色組成的牌子。

他踏前一步,准備橫穿馬路。

許平買了半打啤酒和一些雜物,付錢的時候店員看了他一眼,問他要不要袋子,他搖搖頭。

他拎著啤酒走出7-11自動門的時候,褲兜裏的手機響了。

來電顯示上寫著王則棟的名字。

他摸出手機來看了看,按了接收鍵。

王則棟的聲音幾乎像火山爆發一樣噴了出來。

“許平你人呢?!上個廁所20分鍾都不回來!我怎麽跟人家交代?!”

許平吸了吸鼻子沒說話。

前面馬路上有出租車司機當街載客,阻礙了交通,後面的汽車司機用力按著喇叭。

王則棟懷疑起來。

“你現在人在哪裏?!”

許平想了想道:“在外面。”

“在外面?!”王則棟的聲音幾乎拉高了八度尖叫起來,“你他媽在外面幹什麽?!你知不知道自己在相親?!你快給我回來!”

許平平靜地回答道:“我不回去了。”

王則棟在電話另一端愣了一秒,然後氣急敗壞地破口大罵:“你他媽吃錯藥了你!你——”

許平毫不猶豫地按斷了電話。

他把手機重新揣回褲兜,拔下一罐啤酒,“啵”一聲打開易拉罐,一邊慢慢地沿街行走,一邊仰頭喝起來。

手機在他的褲兜裏響了一路,許平沒有接。

他可以想象王則棟氣得滿面通紅跳腳的樣子,他不但不擔心,反而笑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走了很遠,但其實還沒有離開市中心,他可以看到不遠處百貨大樓的巨幅牌子。

啤酒被他喝了一半,肚子裏鼓鼓囊囊的裝了許多水,那種惡心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扶著路旁的樹大聲地嘔吐起來。

許多人從他身邊經過,露出惡心的表情。

他慢慢站直身體,用襯衫的袖子擦了擦嘴。

已經是晚上九點半,市區街上的人還是很多。星期五的晚上,很多人出來逛街,年輕的情侶去酒吧或者電影院約會。

許平跌跌撞撞地低著頭往前走,不小心撞到了一個穿T恤男子的肩膀。

對方停下腳步,轉身用一種不善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

許平面無表情地站直身體看回去。

還是對方的女朋友先開的口:“算了,他喝醉了,跟個酒鬼有什麽好計較的。走吧。“她挽住了男子的胳膊。

男人最後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勾著女友的肩膀離去。

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許平才踉跄地轉身繼續向前走。

他覺得自己很清醒,可是步伐卻無法維持一條直線。

在百貨公司前的十字路口,他慢慢扶著扶手爬上了天橋。

巨幅的廣告牌上金發的查理茲•塞隆酥胸半露,金色的絲綢裙像水波一樣飄起來,她的手中拿著一個金色的細長香水瓶,旁邊用英文寫著“j’adore Dior”。

許平看著她的臉覺得眼熟,卻想不起曾經在哪一部電影裏看過她的演出。

他趴在欄杆上向下看,馬路被路燈和商鋪的燈光點綴得通明,筆直地向前延伸著,各種汽車一輛接著一輛呼嘯著從天橋下穿過,更遠處每一個路口的交通燈像具有某種深意的密碼一樣變換著顔色。

燥熱的夜風吹拂在許平的臉上。

天橋的中間有須發灰白的老頭穿著破舊的長衣坐在馬紮上拉著二胡,聲音喑啞,他的面前放著一個舊白瓷的缸子,旁邊的地上用白色的粉筆寫著幾行字。

許平覺得頭暈耳鳴,兩腿發軟,他再也站不住,扶著欄杆坐倒在天橋上。

褲兜裏的電話不停地響了兩個小時,終于恢複了安靜。

他拉過一罐啤酒,打開對著嘴喝起來。

他第一次發現坐在天橋上喝著啤酒向下看是這樣一種景色,既熱鬧又疏離,車流從他身下穿過,像一條銀色的河。

很多人從他身邊走過,沒有人看他一眼,他們把他當成了乞丐。

許平突然極度地害怕起來,他感到自己渺小得仿佛一粒塵埃,無數人來來去去,他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他,哪怕他現在立刻就死去,也沒有人會在意。

喝完的啤酒罐骨碌骨碌從欄杆間的縫隙掉了下去,在馬路中央彈跳了幾下,被迎面而來的卡車壓成薄薄的鋁片。

許平顫抖地抓著欄杆,嗚嗚地哭起來。

第41章

但凡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裏來,我就使你們的安息。

我心裏柔和謙卑,你們當負我的轭,學我的樣式,這樣,你們心裏就必得享安息。

因爲我的轭是容易的,我的膽子是輕省的。

——馬太福音

相親這個星期的早些時候,許平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他把弟弟送給他的座鍾擺在自己臥室書桌的台燈旁,有時候晚上在燈下校對稿子的時候看著木雕的鍾座就覺得十分快樂。

他覺得弟弟送自己的生日禮物非常溫柔甜蜜,如果不是他睡眠淺,指針的聲音會吵到他的話,許平也許會把禮物擺在床頭也不一定。

連續三天夜裏12點,他都被咕咕叫的鴿子和音樂聲吵醒,然後在床上輾轉兩個小時才能重新投入睡眠的懷抱。

他一直忍耐著沒有跟弟弟說,直到星期二的早上才在早飯的餐桌上裝作不經意地問弟弟:“如果座鍾壞了的話要怎麽辦?”

“我會修。”許正一邊喝粥一邊回答。

“鴿子跳出來的時間也能調嗎?”

弟弟點點頭。

“很麻煩。可以調。”

許平松了一口氣,他把座鍾小心地抱出來放在客廳的桌子上。

“晚上回來有時間的話,幫我把打鍾的時間調到6點吧?”

許正看了哥哥一會兒,點了點頭。

星期二的中午,幾個領導都去市裏開會了,辦公室裏的氣氛非常悠閑輕松,許平跟同事打了一聲招呼去醫院取體檢報告。

他弄丟了取報告的單據,花了好長時間辦手續才把體檢單拿到手。

他翻了翻,發現除了一些基本的視力、體重、血壓等,還有好多縮寫和醫學名詞是他不懂的。

醫生在最後的總結中寫了兩點意見。一是他體重太輕,從健康的角度來說不是個好現象。二是他CEA指數偏高,讓他一定咨詢相關醫生。

許平翻回去找CEA的一項,看了半天才在血液檢測下找到了CEA數值,8.2。後面的括號裏寫著正常數值小于6。

許平皺了皺眉。

體檢科有專門的醫生坐診爲人解答報告的疑問,門前排了老長的隊,許平等了很久才輪到他進去。

醫生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

許平把報告遞給他。

“請問這個CEA偏高是怎麽回事?”

醫生翻了翻他的體檢報告,皺著眉問:“你吸煙嗎?”

“不吸。”

“有沒有得過肝硬化或者胰髒炎?”

“沒有。”

“最近大便有沒有問題?”

“……應該沒有吧。”

“有沒有便血?”

“沒有……”

“中午吃飯了沒有?”

“還沒有。”

“剛好。你拿著這個體檢報告到消化科去挂個號,讓他們給你做個胃鏡和腸鏡的檢查。”

許平沈默了一會兒,輕聲問:“請問這個CEA到底是?”

“一種醣蛋白而已,指數過高一般說明你的腸胃出現問題,但是沒做檢查不好說。你去樓下挂號,消化科在三樓。”

許平側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張開嘴。

醫生將一根色的膠管從他的口腔裏一直塞進去,雖然做了局部麻醉,有異物強行進入食道的感覺還是很不好,讓他一直想要嘔吐,口水也無法控制地從嘴角流了下去。醫生叮囑他不要吞咽口水,他只能硬忍著。

整個過程花了半個小時,因爲做活檢的緣故,一直到檢查後兩個小時,胃裏還傳來灼熱疼痛的感覺。

醫生讓他星期五來取檢驗報告,並且叮囑他這三天多吃流質食物,不要吃蔬菜水果和乳制品,以便星期五可以做腸鏡檢查。

光是想象就讓許平覺得渾身難受,尤其是那天還約了跟人相親。

臨行前他還是覺得不放心,特意去詢問了醫生。

醫生只告訴他一切等切片的結果下來再說。他的語調冷靜沈穩,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一整個星期許平都很忙,之前請了太久的假,手上堆的活一件又一件,下個月負責的書就要付印了,校對卻還沒有做完。王則棟每天在辦公室看見他都要提醒他一遍星期五晚上相親的事,叮囑他去准備西裝、皮鞋和理發。連弟弟也不讓他輕省,不知道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星期三的晚上拉了一宿肚子,許平只好連夜帶他去挂針。

許平忙的焦頭爛額。

他不是沒想過體檢的問題,從醫院回來的當天許平就上網查了CEA,中文名稱是癌胚抗原,這讓他手足冰涼了好一陣,但是網上的訊息同時指出,CEA指數偏高是由很多原因引起的,本身並不能作爲癌症檢測的決定性手段,並且8.2雖然超過一般數值,但是真正癌症患者的CEA常常超過10,很多醫院認爲<10才是正常值範圍,從這個角度講,他並沒有什麽問題。

不要瞎擔心,許平對自己說。

他選擇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因爲憂慮也不能給他答案,醫生說得沒錯,一切得等切片的結果下來。在那之前,生活還要繼續。

說到底,他不是一個人,他還有弟弟要養。

星期五的中午,許平跟王則棟請了假,他先去發廊剪了頭發。發廊的小哥只有16歲,染著一頭金毛,拿了一沓日本美發雜志讓他選心儀的發型。許平從頭翻到尾,發現沒有一種發型是他喜歡的,裏面的男模特一個比一個娘娘腔,並且吃驚地發現,日本男人居然是修眉毛的。

他合上雜志,不顧小哥的極力勸阻,要求理發師幫他把頭發推平。

頭發的問題解決了,許平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醫院。

上次的醫生沒有當值,許平想了想,還是挂了專家號。

坐在椅子上等看診的時候,許平想起了爸爸。老爺子離世的時候只有六十出頭,半年前還參加了某部電視劇的拍攝,拍攝的時候就覺得喉嚨不舒服老咳嗽,許川自己也沒在意,直到殺青了才一個人去看醫生,在診斷確定前一直笑眯眯的,誰也沒看出他不對,直到確認了自己時日無多才悄悄地告知了許平。

他對自己的身後事做出了詳盡的安排,包括銀行賬戶、房産繼承權等等,他甚至安排了自己的壽衣、葬禮和墓地,在做這一切的時候,許川一直很堅強,他的態度與其說是冷靜,不如說是冷酷。

最後的最後,他只交代了許平一句話:“別抛棄你弟弟。”

“許平。”

許平從長椅上站了起來,跟在護士身後走進了門診辦公室。

醫生是個國字臉兩鬓斑白的五十歲男人,名牌上寫著姓張。

他仔細研究了許平的各種化驗單和胃鏡片子。

他跟許平說了很多話,用了很多醫學名詞,有一多半許平聽見了卻沒有聽懂。

他看到窗台上擺著一盆小小的仙人掌,頂端開了一朵白色的花。

他可以感到在自己的胸腔裏心髒一下一下地跳著。

門診室的窗戶開得很高,從許平坐的位置可以看到刺目的太陽。他有些睜不開眼睛。

在看診之前他就自己看過了胃鏡的片子,不需要醫生告訴他,他也知道自己長了一顆腫瘤。

“是良性還是惡性的?”許平垂著眼問。

所有醫生說的那些話,那些醫學的解釋和分析都不重要。從頭到尾,他只有一個問題需要解答。

“最好能跟你家裏人談談。”

“沒有人了。我爸爸兩個月前剛因爲喉癌去世,我弟弟……”他停了停,“他跟人有嚴重的溝通障礙。”

醫生審視地看著他,好像在分辯許平說的是否是真話。

許平一動不動地任他看著。他已經猜到了答案,但是只要醫生沒有說出那個結果,他就固執地不去想。

“是惡性的。”

第42章

目擊衆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海子

直到過了午夜,許平才回到家。

他從口袋裏掏出鑰匙,卻醉得怎麽也對不准門孔。

鑰匙“叮鈴”一聲掉在地上,他眯著眼睛在暗樓道的地板上去摸了很久也摸不到,索性一屁股坐在門口,像個孩子一樣哭起來。

弟弟幫他打開了門,從他的身後透出家裏溫暖的橘色燈光。

他站在門口好一會兒,看著渾身髒兮兮坐在地板上頹廢的哥哥。

許平慢慢從膝蓋上擡起頭,滿臉濕潤的淚。

他對弟弟笑了笑,道:“我把鑰匙弄丟了。”

他用手掌抹掉面頰上的眼淚,試圖扶著牆站起來,但是他的腿卻軟得不聽他的使喚,許平重新坐倒在地。

許正彎下腰去,從門的夾角出撿起哥哥的鑰匙。他猛地用力,把哥哥從地上抱了起來。

許平有一刹那的吃驚,但是很快就釋然了。他摟著弟弟的脖子,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許正的肩膀很寬,手臂的肌肉結實。

他站在客廳中央看了一圈,打算把哥哥放在白色的皮沙發上。

許平卻搖了搖頭。他渾身上下都髒得要命。

“去浴室。”他閉上眼輕輕道。

弟弟把他小心地放在浴室的藍色地氈上,許平站立不穩,弟弟忙扶住了他。

許平扶著弟弟的肩膀坐在浴缸的邊沿。

他擡起頭看著許正的臉好一會兒,突然微笑道:“我想洗澡。”

弟弟合上門出去了。

許平打開水龍頭,讓熱水慢慢蓄滿浴缸。

他踢掉皮鞋,解開襯衫,直到渾身赤裸,才像一只落水的鳥一樣,重重地疲憊地坐進水裏。

許平從浴室裏裹著浴巾出來的時候,許正已經去睡了。客廳的燈是暗的,窗簾沒有拉上,可以看到對面摟上人家窗戶後的燈。

許平到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只喝了一半就停下了。他捧著杯子站在廚房的窗前出了一會兒神,樓下小道上路燈是亮的,夏夜的蚊蟲在圍著燈泡打轉,樹影隱在暗裏,偶爾有風吹過時才發出簌簌的聲音。

他洗好杯子,按滅了廚房的燈。

他靜靜地走過暗的客廳,在弟弟臥室的門前駐足片刻,輕輕地擰動門把。

月光從窗外透了進來,他可以看到床上弟弟側臥的身形。

許平停了一會兒,慢慢在身後關上了房門。

門鎖嗑哒合上的聲音驚動了許正,他動了一下,從床上撐起上身。

“哥哥?”

許平沈默一下,輕輕道:“你睡了麽?”

弟弟道:“還沒有。”

許平慢慢走過去,在許正的床邊坐下。

許正坐了起來,在暗裏等著哥哥說話。

“我今天不想一個人睡,你可以陪我嗎?”

弟弟沒說話。兄弟倆小時候經常擠在一張床上度過冬天,但是自從許平入獄的那一年,兩個人就再沒有在一張床上睡過了。

許正掀開身邊的毛巾被,許平翻上床躺了進去,弟弟用堅實的臂膀緊緊地抱住了他。

在暗中,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許正溫暖的氣息團團地籠罩了他,那一瞬間,許平熱淚盈眶。

這麽多年過去了,這麽多年被隨意地愚蠢地浪費了。他以爲自己和弟弟在一起的日子還很長,太陽升起,太陽落下,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們會一起慢慢變老,一起變得白發蒼蒼、牙動齒搖,也許在那個時候他會告訴弟弟自己的心情。他們本是兄弟卻更親密,這世上沒有什麽能斬斷他們的羁絆,在漫漫的時間面前,又何必說愛呢?

許平伸手摟住了弟弟的脖子。

“你記得我們小時候的事嗎?冬天沒有暖氣,家裏總是特別冷,那個時候,我總是拖著不肯上床,一直等你把被窩暖熱了,我才脫掉衣服躺進去。”

弟弟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哥哥冷嗎?”

許平笑著回答:“很冷啊。”

弟弟把他的手從自己脖子上拿下來,呵了一口氣,輕輕揉搓著他的指尖,然後掀開背心,把哥哥的手貼在自己的胸膛。

多少年過去了,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只有這個人還惦記著爲自己暖手。

許平無聲地落淚。

弟弟伸出手抹掉他面頰上的眼淚。

“哥哥你怎麽了?”

許平拿下弟弟放在自己面頰上的大手,輕輕地展開手指,在手心處吻了一下。

弟弟的手心很粗糙,長滿了因爲搬貨而長出的老繭。

許正渾身輕震,他睜大眼睛看著哥哥。

許平在暗裏和弟弟長久地對視,這一次,他沒有轉開視線。

他慢慢地湊近去,在弟弟的唇上輕吻了一下。

弟弟愣住了,渾身僵硬,沒有動。

許平又湊上去吻了一下。

弟弟傻傻地看著他。

第三次,許平捧住弟弟的臉,給了他一個長長的吻,他輕輕吸吮著弟弟的嘴唇,一下又一下。

他擡起頭時,許正突然暴吐一口氣,急促地喘息起來。

許平從床上坐起來,輕輕掀開兩人身上的毛巾被。

弟弟穿著色的四角內褲,性器已經微微勃起。他撐起上半身,月光下,他的身體稱結實。

許平湊過去又親了他一下,這一次,仿佛有些害羞地,許平垂下了眼簾。

他停一停,從弟弟的內褲裏掏出他的陰莖。

又熱又硬,像包了絲綢的鐵塊。

許平俯下身,把弟弟的勃起含進嘴裏。

許正立刻仰起頭發出難耐的呻吟。他大口呼吸著,小腹上的肌肉一起一伏。

他感到哥哥的口腔又熱又潮濕,這種感覺很奇怪,但是又給他無法抗拒的歡愉。

許平趴在弟弟的腿間好半天沒有動。他試圖含得更深一點,但是許正的東西很大,這給他的吞咽帶來了不少困難。

他把一只手放在弟弟的小腹上,像安撫暴跳的野馬一樣安撫著弟弟。

弟弟很快被他馴服。

許平開始吞吐起來。

他的速度不快,技巧也簡單拙劣,但是他的動作中有一種強烈的感情,仿佛弟弟的肉棒是一件最珍貴的寶貝,他吸著它,如同離了水的魚張大嘴尋求水源。這讓整個動作在淫亂中充滿了一種奇異的神聖感,仿佛虔誠的教徒在進行某種心靈上的朝拜,他愛著它,崇拜著它,真心誠意地想盡自己的一切爲它帶來歡愉。

許正仰起頭閉著眼睛呻吟了一聲,他感到一種奇妙的酥麻感從尾椎處一直向上爬,那種感覺非常強烈,強烈到他不得不握緊拳頭繃緊肌肉來回應它。

許平撫摸著弟弟的陰囊,他感到它們飽滿沈重。他擡起頭看了弟弟一眼,弟弟的神情充滿了痛苦和欲望。他猛地一吸。

許正像魚一樣從床上彈了起來,沒等他落下,就已經暢快淋漓地射精。

許平吐出弟弟的肉棒,坐起身。

他用手指抹掉了嘴唇上的白濁。

許正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用不可置信的目光喘息不平地看著他。

許平對他笑一笑,翻下床去浴室漱口。

浴室的地板上還堆著他脫下來的髒衣服,許平用涼水潑了潑臉,鏡子裏的自己面色蒼白。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

裸露的上半身非常削瘦,從鏡子裏可以看到突出的肩骨。

今天的血肉,明日的塵土。

他猛地抓緊水池邊沿。

西服外套內襯的口袋裏放著一瓶潤滑劑。

許平已經下定了決心。

許正聽到響聲,從床上撐起身子看他。

許平關上門,把小瓶子放在床頭櫃上。他上半身赤裸,下半身只圍了一條白色的浴巾。

他在暗裏無聲地注視了弟弟一會兒。

“哥哥。”

許平用手指輕輕按住弟弟的嘴巴。

他慢慢彎下腰,像小動物一樣用自己的鼻尖輕輕地摩挲弟弟的鼻尖。

許正舒服得眯起眼睛,他們的呼吸在空氣裏溶成一團。

許平拉高自己的浴巾,露出瘦削修長的大腿,慢慢爬上床,跨坐在弟弟的腰上。

他的手指輕輕地在弟弟的臉上流連,從額頭,到眉眼,從眉眼,到鼻梁,從鼻梁,到嘴唇。

他溫柔地又有些漫不經心地愛撫著弟弟的脖子,這漫不經心中有一種驚人的性感。

弟弟癡迷地看著他。

許平的手指從弟弟的胸膛一直往下,拉開貼身的背心,從小腹摸了上去。

弟弟猛地繃緊身體,六塊腹肌隨著呼吸起伏著。他的皮膚光滑,肌肉卻堅硬似鐵。

許平的手指在弟弟的肚臍眼附近來回流連,感受著許正的肌肉因爲自己的愛撫一陣陣輕顫。

他對弟弟做個靠近來的手勢。許正撐起上半身。

許平從腰側卷起弟弟的背心,幫助弟弟把它整個脫掉。

弟弟赤裸的上半身稱結實,如同古希臘的神祗雕像。

許平面對面坐在弟弟身上。

他看到弟弟一瞬不瞬地癡迷地看著他。

他拉起弟弟的大手,放在自己的臉上,閉上眼睛溫柔地摩挲著。

他帶著弟弟的手撫摸過自己的額頭、眉眼、鼻梁和嘴唇。他帶著他愛撫自己的脖子,從肩頭一直往下,輕輕地撫過鎖骨。

他把弟弟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溫熱的皮膚下,許平的心髒“咚咚”“咚咚”地跳動著。

他看著弟弟很久,慢慢地探過身去,閉上眼輕輕地吻在弟弟的唇角。

他看到弟弟睜大眼睛看著自己。

他把右手輕輕地放在弟弟的心口,他感到結實的肌肉下,弟弟的心的脈動。

他看著許正,慢慢偏過頭去,無聲地用左手點了點自己的嘴角。

弟弟湊上來吻了他。

許平微笑起來。

他抱著弟弟的脖子,把自己的唇送上去。

他們真正地接吻,舌頭糾纏著舌頭,嘴唇追逐著嘴唇。

他們吻了很久,直到分開時唾液連成的銀絲還連接著彼此。

許平拉起弟弟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裸露在浴巾外的大腿上。

他帶著它愛撫自己,一下,一下。

他兩只手抱著弟弟的脖子,用膝蓋微微撐起身體。

許正的手無師自通地從浴巾的邊沿摸了上去,它們沿著他的大腿外側一直向上,撫摸著揉捏著他的屁股。

弟弟的手很粗糙,力氣大得出奇,這讓許平感到疼痛,但是更多的,難耐的欲望從被揉捏的地方緩緩地升了起來。

他閉著眼輕輕地叫了一聲。

弟弟一下子緊緊地箍住他。他感到弟弟火熱堅硬的性器頂著自己的大腿內側。

許平在弟弟的頭頂輕輕吻了一下。

他放開摟住弟弟脖子的手,解開了圍在自己腰間的浴巾。

許平一絲不挂,陰莖已經勃起了。

他靠在牆上,面對弟弟打開雙腿,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展現給面前的人看。

許正癡癡地看著他。

他拿過潤滑劑的瓶子,把透明的溶液擠在自己的下體上。

他開始很慢很慢地撫摸自己的陰莖,玩弄自己的陰囊。

他知道弟弟在盯著自己看,他仰起頭閉上眼睛不去看許正。

他的手指慢慢往下,在穴孔的周圍打轉,直到手指和孔穴都變得濕漉漉的,才慢慢地把一根手指插進去。

開始只有指甲蓋那麽一點點,然後越來越深,直到整根手指沒入不見。

許平輕吐一口氣,停了一下,才開始慢慢地抽插手指。

一下,又一下。

即使閉上眼睛還是可以聽到身體內部傳來手指摩擦的淫靡的水聲。

他盡量不去想自己赤身裸體對著弟弟大張雙腿的羞恥樣子,

在月光下,許平白皙的身體仿佛夜光珠一樣散發著瑩瑩的光。他的表情有著些微的痛苦,仿佛聖潔的受難的教士,但是他的身體卻散發著完全相反的淫亂的氣息。

許正從沒見過這樣充滿驚人誘惑力的哥哥,他大口地喘息著,他覺得自己的身體熱得快要爆炸。

這個時候,許平的身體裏已經塞入兩根手指。

它們進進出出,偶爾露出一點豔色的內壁,很快又被動作遮蔽。

許平抽出手指,潤滑劑因爲摩擦已經變得粘稠,手指間有細密的銀絲。許平把它們抹在自己的大腿上。

他睜開眼睛,偏著頭去看弟弟。

“知道怎麽做嗎?”他垂下眼睫仿若害羞地輕輕問。

許正的喉結上下起伏著,沒有說話。

許平摟著弟弟的脖子吻他,一邊跟他唇舌糾纏,一邊把他輕輕推倒在枕頭上。

他用一只手捂住弟弟的眼睛,仰起頭,慢慢地慢慢地把弟弟火熱堅硬的勃起吃進身體裏。

第43章

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一個叫木頭 一個叫馬尾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海子

很長時間裏,許平沒有動。

疼痛像尖銳的矛一樣刺穿了他的身體,他覺得自己快要被撕裂了。

他什麽也不能做,只能咬牙硬忍著。

就連呼吸都讓他覺得疼。

許正拉開捂在自己眼睛上的手,吃驚地發現自己的陰莖正深埋在哥哥的身體裏。

又溫暖又緊致。

因爲疼痛而引起的輕顫像電流一樣在許平的身體裏流竄,這讓他不由自主地繃緊下體。它的甬道像某種會呼吸的活物一樣一張一弛。

哥哥身體帶來的歡愉像海潮一樣席卷了許正,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對哥哥做這樣的事。很久,除了癡癡地看著跨坐在他身上的人,他什麽也沒有做。

許平痛苦地緊皺眉頭,連他的陰莖都因此而萎靡了下來。

弟弟試著想要坐起來。

許平疼得仰起頭“啊”地呻吟了一聲,他按住弟弟的胸膛:“不要動。”

許正撐起上半身,停下了動作。他可以看出來哥哥的痛苦。

“不做了。哥哥疼。”

他伸出手去想要把許平從自己身上抱下來。

許平搖了搖頭。他面色蒼白地笑道:“傻瓜。”

他微微彎下腰給了弟弟一個吻。

他拉著弟弟的手放在自己的性器上,帶著他輕輕地撫摸自己,一下,一下。

他拿開手,偏著頭看著弟弟。

許正停了一下,他看著哥哥一會兒,然後重新開始上下撫摸。

許平仰起頭,閉上眼睛。他感覺到弟弟的手撫弄著自己的陰莖,他的手心很熱。

許平動了起來。他慢慢地擡高腰部,又慢慢地坐了回去。動作的幅度很小,但是帶來的疼痛卻劇烈。弟弟的東西又熱又硬,跟腸壁摩擦的時候,像烙鐵一樣快要把他的身體都燒穿了,他強忍著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叫出聲來的是許正。他從未經曆過性愛,在緊致甬道裏摩擦的快感像巨浪一樣把他高高地抛起來。

“哥哥!”他大聲叫道。

許平拉著他的手讓弟弟的上半身坐起來。

他摟著弟弟的脖子,偏過頭跟他深深地接吻。

弟弟的手臂緊緊地環抱著他,弟弟的粗大陰莖深深地埋在他的身體裏。

他緊貼著弟弟的身體動了起來,這一次又深又重,他感到弟弟的性器擦過腸壁,在即將脫離自己身體的那一刻,他又重重地坐了回去。

弟弟大聲地呻吟起來,連腳趾都開始蜷縮。

許平覺得自己像卷入深不見底的漩渦,他的身體發出疼痛的訊號告訴他要停止,他的精神卻愉悅得仿佛進入天堂,他覺得自己像是中世紀鞭笞身體而進行禱告的教士,肉體的痛苦反而帶來精神上的歡愉。

他重重地拉開身體,又重重地坐下。

他的身體仿佛變成了器具,他的靈魂卻站在看不見的彼端。

弟弟粗糙的大手在他光裸的後背上撫摸,他的一邊屁股被粗魯地揉捏到變形。

弟弟已經開始急不可耐地挺腰。

我快要按不住他了,許平閉著眼想,他學得很好。

他緊抱弟弟的脖子,如同在大海中漂流的人抱住一根浮木。

許正的手臂環抱著他,他的東西在他的身體裏猛烈地來回挺進。

疼痛像閃光彈在他腦海裏爆炸,讓許平的眼睛幾乎看不到東西。

太快了,太痛了,跟我計劃的完全不一樣,他想。

他抓著弟弟的肩膀,手指幾乎陷進弟弟的肌肉去。

他想叫,但是嗓子卻像被棉花塞住的樂筒,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他的身體被弟弟撞得一下一下向上抛起,仿佛在暴風雨中被大浪卷得搖搖欲墜的舢板。他停止了動作,如同風暴中放棄掙紮准備聽天由命的人。

弟弟像野獸一樣攻擊著他,全身的肌肉都因爲興奮而緊繃著。他結實的身體,布滿汗水的皮膚,脖子上繃起的青筋,讓他充滿了一種原始的壓倒性的魅力。

文明的、世俗的一切在他身上幾乎沒有留下痕迹,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像一頭孤獨的遊弋在無人星球的獅子。

“別抛棄你弟弟。”

許平的腦海裏猛地響起這句話,然後他像被刺穿了一樣地大叫起來。

“啊啊啊——”

他一口咬在弟弟的脖子上,重重地、毫不留情地,他嘗到了弟弟脖子上津津的汗液,又鹹又澀。

突如其來的疼痛只讓許正更加興奮,他兩只手抓著許平的大腿,強迫它們分得更開。他想要深深地把自己埋進哥哥的身體裏,不僅是因爲哥哥溫暖緊致的身體帶給他強烈到無法形容的快感,而是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他感到從心髒的一點散發出的狂喜,仿佛他一生都活在暗裏,追求著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光,當這光亮終于展現在他的眼前,這樣微小而明亮,他激動得手足無措,只能拼盡全力向著那唯一的一點狂奔。

他緊緊地抱著哥哥,這一生中他從未這樣緊地抱過一個人,他額頭上的汗水濺在許平的背上,他用手掌把汗滴在哥哥光潔的背上抹開,從頭到腳,哥哥是他的了。他第一次産生這樣的感覺,他深深渴望卻從未得到的,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他的脖子,他全身每一塊骨頭,他皮膚下每一塊血肉,他生命中唯一的光,現在都是他的了,完完全全的,都是他的了。

許正大吼一聲,把自己埋得更深。在他看不見的甬道裏,哥哥的身體吸附著他,引誘著他,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只蜜蜂,被眼前香氣馥郁的花所吸引,他的刺紮進花的甬道裏,每次在他覺得已經是盡頭的時候,卻發現甬道只有更深更長。

他把哥哥從身上抱起來,平放在床上。

許平的身體瑩白瘦削,舒展如同在夜晚盛開的昙花。

我是一只蜜蜂,許正在腦海裏對自己說。

他分開哥哥的大腿,把自己的刺深深地、緩慢地紮了進去。

許平已經什麽也不能做,什麽也不會想了。

他像一只被釘在標本台上的昆蟲,偶爾因爲疼痛輕顫身體,剩下的時候則抱著弟弟的脖子任由他在自己的身上挺動。

他不知道過去了多長的時間,夜漫漫,似乎永無盡頭,但是白天,許平想,但願白天永不要來。

他擡起腿夾住弟弟的腰,把他向自己拉得更近一些。

弟弟低下頭來吻他,一邊吻一邊堅定地在他身體裏進出著。

許平想起小的時候,他用家裏的大澡盆幫弟弟洗澡,許正還那麽小,手腳都軟軟的,肥進了眼睛裏會疼得像小貓一樣地叫,話也說不清楚。他自己也只有七歲,小學二年級,那個時候太陽似乎格外明亮,天空奇異地湛藍,世界簡單而清晰,就連每一朵花都綻放著獨一無二的色彩。

許平想起弟弟坐在澡盆裏打水玩,他拿著毛巾走近,弟弟擡起頭,他的眼睛又大又明亮,在從玻璃窗投進浴室的陽光下,他伸出手等著自己抱他。

“嗯……”許平難耐地呻吟起來。

弟弟的東西好像在他的身體裏變得更大了,火熱的堅硬的陰莖像楔子一樣劈開了他又填滿了他,每次抽離身體的刹那,仿佛連自己的靈魂都被吸走了。

下身已經痛得麻木,但是在身體的深處,又有一種暫新的奇異的酥麻感在蘇醒,一開始不過是像抽芽的種子那樣微弱,在無邊無際的疼痛中伸手搭救自己一把,慢慢的開始不著痕迹地生長,伴隨著弟弟的每一次衝撞,順著自己的血脈抽出新的枝條,它們沿著自己的大腿不斷地向全身盤旋生長,每一次弟弟帶來的快感都開出一朵小小的白花,花謝了又長出了新的藤蔓,更粗更緊地抓住了他。

“啊啊……”許平大叫起來。

他捶打著壓在自己身上的弟弟。疼痛他可以忍耐,但是這仿若滅頂的快感卻要把他從內部撕裂了。

第一次,他對自己的身體感到害怕。

“不做了!你下去!”他驚恐地叫道。

弟弟聽到了卻仿若不聞,他無視哥哥在他背上亂捶亂抓的兩只手,抱起許平的兩條大腿,把它們分開到匪夷所思的程度,事實上,他把許平的整個下半身都完完全全地打開在自己的眼前,他看到哥哥形狀優美的陰莖,飽滿的囊袋,和被自己深深填滿的孔穴。

他看到自己露在外面的勃起上沾滿了粘稠的被搗成白色的潤滑液。

他微微抽出來一點又重重地頂了進去。

哥哥一邊急劇地收縮著腸壁一邊像被電流擊中一樣顫抖著大叫,他的表情雖然帶著痛苦卻充滿了一種神秘的歡愉。

性感至極。

他彎下身去拼命吻他。

許平大叫著,弟弟像野獸一樣在他的身體裏進出,每一下帶來的快感都像巨浪一樣把他打得高高抛起,他僅存的理智是系著他唯一的繩索,可是這條繩索已經快要被繃斷了。

“啊啊……別這樣!別這樣!”他哭喊著連自己也聽不明白的話語。

巨浪只來得更高更猛,快要將他沒頂。

我要死了,許平想。

他劇烈地掙紮著,瘋狂地踢著腿,想要把弟弟從自己身上踹下去,可是弟弟像山一樣壓住了他。他抓住他的腿,如同兩只鐵鉗。

許正的臉部肌肉微妙地緊繃著,這讓他的表情看上去又陌生又危險,甚至帶有一種無法反抗的恐怖魄力。

許平一生從未見過這種表情的弟弟。

他的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他不再感到疼痛,只有快感激打著他,一浪又一浪,他感到自己靈魂深處有什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就快要被放出來了,它們在暗裏沈睡了太久,可是現在他的身體要被弟弟弄壞了,那個被緊緊地密封在自己身體裏的東西快要逃出來了。

他緊抱著弟弟的脖子絞緊身體。

許正用力捏著他的屁股,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道重重地毫不留情地捅了進去。

“啊啊啊……”許平張大嘴屏住呼吸茫然地睜大眼睛。

他被抛上了很高很高的天空,雲層之上是熾熱的無法直視的太陽。

他像小便一樣淅淅瀝瀝地射了,白色的精液沾滿了他的前胸和肚皮。

在他從高潮的頂端掉下來之前,弟弟緊緊抱起他,大吼著把自己的體液灌進了他的身體。

第44章

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月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只身打馬過草原

——海子

客廳案幾上的電話響了很久才“哔”一聲轉到留言。

太陽升得老高,陽光斜斜地透過窗玻璃打進房間。

許平在金色的陽光裏微微動了動睫毛。睜開眼睛之前,他皺起眉頭,伸手擋住直射在他臉上的太陽。

弟弟側躺在他身邊熟睡著,渾身赤裸,毛巾被只蓋住腰腹中間的部位,一只胳膊還搭在哥哥的身上。

許平輕輕搬開弟弟的胳膊,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來。

渾身的肌肉沒有一塊不酸疼,連骨架也像被搖散了,動一動都會發出舊椅子一樣的嘎吱聲。

許平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直到陽光曬得他皮膚疼。

他把臉深深地埋在手掌裏。

昨晚的回憶到後半段像被高溫燒壞的磁碟一樣模糊不清,被弟弟做到第一次射出以後,他整個人像吸食了大麻一樣飄飄欲仙,那些煩惱,那些痛苦,那對未來和命運的恐懼仿佛隨著噴出的白濁精液“噗”一聲煙消雲散了。什麽事都變得無所謂起來,生也好,死也好,都像另一個次元的鬼魂一樣模糊不清,唯一重要的只有當下。

他抱著弟弟像狗一樣搖尾乞憐,像求歡的母狗一樣不停地用下身蹭著弟弟的分身,用手用口服侍著它,直到它再次變得火熱堅硬,然後迫不及待地把它吃進身體裏。他打開大腿坐在弟弟身上隨意地浪蕩地搖擺著身體,臉上的表情也不再帶著隱忍和痛苦,反而挂著一種極致的快樂,仿佛靈魂上所有的枷鎖被一層層繃斷,那個隱藏在最深處的邪惡的放蕩的一面被完全激發了出來。

他肆無忌憚地玩弄著自己的身體,搓弄著自己的分身,揉捏著自己的陰囊,甚至把手指塞進口腔裏沾濕了玩弄自己的乳頭,擠捏著它們,拉扯著它們,直到它們變得紅腫不堪。

他像惡作劇的小孩一樣笑著,拉過弟弟的手來玩弄自己的身體。他抱著許正的頭,咬著他的耳朵,一邊喘息著享受他在他身體裏急切的進出。他撫摸著弟弟背上起伏的肌肉,感受著它們因爲自己而湧動。

他像邪惡的巫師一樣在弟弟耳邊呻吟著、喘息著、乞求著更多更深更有力的穿刺。他一邊“嗯啊”地叫著,一邊更用力地用雙腿盤住弟弟的腰,說:“小正,哥哥還要。”

他乞求著快感,快感之上更有快感,他想象著弟弟的分身如同一把巨劍劈開刺穿了他的身體。他不再感到疼痛,不再感到悲傷,他的身體仿佛變成了性愛的容器,每一下深深的穿刺都帶給他巨大的快樂。

他大聲地放浪形骸地叫著,一聲高過一聲,他想要就此死在弟弟身下。

他記不清兩人做了多久,他不斷地高潮射精,直到分身都開始疼痛。

他的後穴裏注滿了精液,隨便動一動就會順著大腿往下流。

他和弟弟像兩條蛇一樣緊緊糾纏著,他不斷地引誘著他,一刻也離不開他。

他最後的記憶是弟弟不知道第幾次噴發在自己的身體裏,弟弟抽出分身躺倒在床上,大口地喘息著。他的身體極度疲倦,但是精神卻仍覺得不滿足。他面對弟弟打開腿,用手指撥弄著後穴,讓精液不斷地流下。他把它們抹在自己的穴口和大腿根處。他高高地抱起雙腿,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撐開紅腫的後穴,然後輕輕地慵懶地對弟弟說:“小正,來舔哥哥。”

弟弟發出輕微的呢喃,翻個身,又睡過去了。

許平從手掌中擡起臉,默默轉頭看了熟睡中的弟弟一會兒。

許正躺在床上,陽光照射在他的皮膚上,仿佛泛起了點點金光,他的輪廓在刺眼的陽光下顯得模糊不清。

許平扶著床頭站了起來,他覺得整個身體都像是從內部掏空了,每一塊肌肉每一根神經都懶洋洋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好像照在透明的玻璃空酒瓶上,一點一點,仿佛連他的內部都填滿了。

他扶著牆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外挪。

路過客廳的時候,看到電話留言的紅色按鍵在一閃一閃,他卻懶得去聽。

摸索著打開浴室的門,許平靠在牆上休息了一下。不過走了幾步路,卻覺得腿軟得像煮爛的面條,隨時有可能順著牆坐倒。

他深吸一口氣,走到浴缸旁邊。

熱水“嘩啦”一聲從淋浴頭噴了下來,袅袅的蒸汽很快模糊了水池前的鏡子。

許平忍著疼艱難地擡起腿站到了浴缸裏。

水流順著他短短的頭發一直往下。

他閉著眼睛在熱水下拼命地用手揉搓著自己的臉,直到皮膚都開始發紅疼痛。

他打了肥用力地搓洗自己的身體,他的身上到處都是點點的淤痕。

白色的泡沫順著浴缸的水槽打著轉流了下去,許平閉著眼去摸放在邊沿的洗發精,卻意外地碰到一只溫熱的手。

他嚇得差點叫出來。

弟弟渾身赤裸地站在浴缸外,手裏拿著洗發精的瓶子看著他。

他瞪大眼睛看了弟弟好一會兒,轉過頭去道:“你怎麽起來了?”頓一頓,低下頭,“瓶子給我吧。”

弟弟沒說話。

他踏進浴缸,拉上簾子。

浴缸裏一下子變得窄小起來,陽光被擋在浴簾之外,狹窄的空間裏變得十分昏暗。

許平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

熱水打在弟弟堅實的胸膛上,順著形狀優美的肌肉滾落下去。

許平側過臉面對著貼著白瓷磚的牆:“你先出去,等我洗完了你再進來。”

弟弟沒有答應他。

他擠出一些洗發膏,抹在哥哥的頭發上,用兩只手溫柔地揉搓起來。

許平的身體緊繃了一瞬,然後慢慢地放松下來。

他低著頭任由高他一大截的弟弟幫他洗發,一下,一下,弟弟溫熱的大手按摩著他的頭皮。

他不敢擡頭去看他。

他知道弟弟在用怎樣的目光專注地注視著他,他害怕看到那個飽含愛意的溫柔的眼神,他覺得又羞恥又悲傷,他害怕自己在這樣的目光下整個崩潰掉。

他轉過身背對弟弟輕聲道:“你先出去吧,我衝衝頭發就好。”

弟弟從背後一下子緊緊地抱住了他。

“哥哥。”他在他的耳邊低聲道,“我醒來沒見到哥哥,以爲哥哥不見了。”

許平緊閉眼睛輕輕顫抖。

弟弟把他轉過來,輕輕地吻在他的額頭,鼻尖和嘴唇。

他拉起哥哥的手,吻了吻他的手心,把它放在自己的心髒處,笑道:“哥哥,這裏跳得好快。我覺得好高興,好高興。”

第45章

我就要動身走了,去茵納斯弗利島,

搭起一個小屋子,築起泥笆房;

支起九行雲豆架,一排蜜蜂巢,

獨個兒坐著,樹蔭下蜂群嗡嗡唱。

——茵納斯弗利島

許平渾身赤裸地在床上醒來,看到的第一眼是窗外的藍天。白雲閑適地在天空緩緩飄流,天空澄藍而清,他聽到鴿子在鄰居的窗台上咕咕地叫,然後撲棱棱地展開翅膀飛走了。

氣溫很高,他熱出了一身的汗,粘在身上很不舒服。

星期一的上午十點,弟弟已經去工廠上班了。走的時候許平還在睡,他累壞了,一整個周末除了吃飯上廁所,他和許正幾乎沒有離開床一步,做到最後,好像連大腦都燒壞了,什麽也想不起來,只會本能地追求肉體的快樂,像中了毒瘾一樣,一刻也無法離開弟弟的身體。

許平撫著微痛的腦袋坐起身,股間酸麻,渾身上下都懶洋洋的。

半睡半醒之間,弟弟好像跟他說了什麽,還吻了吻他的唇,他糊裏糊塗地回答了幾句,究竟說了些什麽,許平自己也想不起來了。

他忍著頭痛慢慢挪到客廳打了一通電話,跟工廠的主管確認了弟弟已經平安抵達並且正在搬箱才放下一顆心。

他挂上電話,發現答錄機已經被留言塞爆了,十幾通未接來電,幾乎都是主編王則棟打來的,只有一個不認識的號碼。

他不想聽留言,順著不認識的號碼撥過去,發現是醫院的總台,接線的小姑娘問他要轉哪一個科室,他停一停,告訴對方自己撥錯了。

許平一絲不挂地在客廳的沙發椅上坐了一會兒,陽光把整個客廳都照得透亮,他從未試過這樣大咧咧地不穿衣服在家裏走來走去,但是此時他卻覺得陽光曬在他裸露的肌膚上的感覺非常新奇,好像有無數看不見的小手在撓他的癢。

樓上樓下都靜悄悄的,鄰居們都上班上學去了,連弟弟也不在家。

他第一次被一個人留在家裏,好像整個世界都在陽光裏荒涼了。

他站起身,去浴室衝了一個冷水澡。清涼的水激得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但是頭腦卻一點一點清醒過來。

他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扣好扣子,在鏡子前理了理頭發。

直到全身上下穿著得一絲不苟,許平才重新在電話旁坐下。

按下收聽鍵的瞬間,王則棟的聲音就像獅吼一樣響了起來。

“許平你還想不想幹了?!電話也不打一個就無故曠工!!上午開會全部室的人都到了就你沒來!今天要交校對的稿子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月的獎金是一分錢也別想拿了!你快給我回電話!”

許平按下了跳過鍵。

後面的三通留言跟前一通大同小異,王則棟用不同的語句和方式發泄著暴躁的心情,威脅要扣除許平的工資和獎金,讓他這個月去喝西北風。

許平連眉毛也沒皺一下。

第五通留言是醫院打來的,留言非常簡短,請他務必盡快來醫院討論一下手術治療事宜。

許平沒有繼續聽下去。

他洗掉了所有留言,提著包出了門。

他先跑了一趟銀行。附近的工商銀行不管在什麽時間人都很多,排了老長的隊,裏面的空調壞了,這讓每個人的心情都變得很糟,隊伍最前面的老頭不知道爲什麽跟櫃台的工作人員吵了起來,罵罵咧咧地說得很難聽,排隊的人一邊拿報紙扇著風一邊抱著胸冷眼旁觀。到處都鬧哄哄的,惹人心煩。

許平等了一個鍾頭才輪到他。櫃台的工作人員是剛才同老頭吵架的那個,語氣和心情同樣惡劣,許平隔著玻璃窗看著她,發現她眼眶都是紅的。

每個人的生活都有無可避免的不如意的一面。

賬戶裏存著二十來萬,許平取了一萬塊出來,用塑膠袋裹著收在公文包裏,出了銀行。

他伸手招了一輛出租車,直奔人民醫院。

他坐在腸胃科的門診室裏,對面是上周五宣判他得了癌症的張醫生。

張醫生從花框的眼鏡下仔細審視他的表情許久,摘下眼鏡放在桌上,兩手交握道:“本來我們不應該跟你談治療方案的,病人本身不清楚實情,治療效果會更好一些。”

許平想想道:“我父母都去世了,我弟弟智力有問題,什麽也不懂,家裏也沒別的親戚了。”

張醫生點點頭。

“你有沒有什麽問題要問我的?”

“像什麽?” 許平有些茫然。

“一般的病人開始都很難接受自己得癌症的事實,大家都希望是誤診,所以通常會要求進行多次化驗和診斷,有時候還會私下到其他醫院去做檢查。”

許平點點頭。

他低頭沈默了很久,突然問:“大夫,癌症這種病會遺傳嗎?”

張醫生愣了一下才回答:“雖然臨床上沒有嚴格地證實,但是確實有這種說法,尤其是乳腺癌和肝癌患者的親屬,他們得癌症的幾率相對普通人是要高一些。”

許平扯開嘴角似有似無地笑了笑。

“幾率高一些並不代表一定會得,關鍵還是要看後天的精神因素、環境因素和飲食習慣。工作太累,壓力過大,飲食不規律等等,都有可能是得癌症的潛在原因。”

許平垂下眼簾。

“最重要的是病人需要明白,癌症並不代表死亡,即時手術治療會有很大的幾率痊愈。不管什麽時候,都不能放棄希望,喪失信心。”

許平輕輕點頭。

“手術的日期最好早些安排,之後還有化療,你可能需要在醫院裏住一段時間。”張醫生頓一頓, “手術和住院化療的費用不便宜,加加減減恐怕得有十來萬。”

“我明白……”

醫生舒一口氣。

“你同意的話,我們今天再做一遍檢查,確診之後就把你轉入本院腫瘤科,手術的日期要早些安排。”

許平有些吃驚地擡起頭:“您不負責手術?”

張大夫一邊填單子一邊搖頭:“幫你動手術的另有其他醫生。你放心,腫瘤科的趙大夫是國留學回來的,有多年的臨床經驗,做過很多同類的手術,他的技術很過硬。”

許平只覺得一陣陣頭暈,幾乎喘不上氣來。

他抓著桌角顫聲問:“趙勝醫生?”

張大夫擡起頭:“你認識?他在本市算是小有名氣的。”

許平想起那開得鋪天蓋地的雪一樣的花,想起爸爸插著管子躺在床上虛弱得坐不起身,想起紅色的手術燈和慘白的醫院長廊,想起一個戴眼鏡的醫生走出來摘下口罩對他說:“家屬做好准備吧。”

他大口喘氣,好一陣子才慘笑著回答:“怎麽不認識,我爸就是死在他的手術刀下的。”

第46章

我將得到安甯,像朝霧

降落在蟋蟀唱歌的地方;

午夜和正午一樣光明,

傍晚,紅雀的翅膀輕飛。

——茵納斯弗利島

許平從人民醫院的大門出來,正午的陽光熾烈得讓人睜不開眼。

門前停了一長溜出租車,一個中年司機“哔哔”地按喇叭,遠遠地從車窗探出頭大聲問:“客人走不走?!”

許平卻像沒聽見。他縮著脖子一步一步下台階,不知怎的一腳踩空摔了下來。

大約樣子實在滑稽,旁邊有人哈哈大笑起來。

許平恍若不聞地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撿起一旁的公文包,卻發現皮鞋掉了一只。

他從草叢中拾起皮鞋,有些遲鈍地彎下腰去套在腳上。

皮鞋的前端裂開了口,一走路就“吱呀”地響,露出裏面補過的色襪子。

出租車司機撇撇嘴,縮回頭去重新抖開報紙看了起來。不多時一個母親帶著兒子從醫院看病出來,鑽進了等待的出租車,在“突突”的尾氣聲中混入城市的車流。

許平看著車子消失在街角,慢慢地轉回頭。

他穿著裂口的皮鞋隨便撿了個方向往前走,每走一步左腳的鞋子都像捕食的鳄魚一樣張開大口。

有個穿著白裙子的小女孩指著他叫:“媽媽,媽媽,你看他的鞋。”做母親的尴尬地四下看一眼,拽著女兒的胳膊把她拉走了。

許平什麽也沒聽見。

他覺得自己像是失聰了,聽不見汽車的轟鳴,聽不見人群的噪雜,聽不見小販的吆喝。他走在熱鬧的大街上,人頭攢動,四下裏卻像無聲電影一樣死寂。

他推開擋在他前面的一個挎著菜籃子的大媽,對方回頭瞪了他一眼,不耐煩地罵了一句。

什麽也聽不見。

許平拍拍耳朵。

多奇怪,許平想,我是怎麽了。

他擡起頭看看太陽,只覺得陽光奪目刺眼。

“這位先生,不瞞您說,我們旅行社最近正在大酬賓,不管是國內團還是國外團都有打折。比如這個到拉薩林芝七日遊,只要4999每人,您到全市各個旅行社去問問,沒有比我們更低價的啦。您要是不喜歡去西藏,還有去大理麗江的,雙飛六日遊,3999,住宿麗江官房私人別墅,是我們旅行社的主打項目……”

許平掀開貼在腦門上的濕毛巾,從沙發上掙紮著坐起來。

敞亮的門面房裏,擺在一張桌子,上面放著一台舊電腦,旁邊有一個可愛小狗造型的筆筒,一邊的矮櫃上放著各種旅行線路的簡介,牆上挂著各式風景海報。屋子裏沒有冷氣,只有一台舊電扇不停地轉著圈吹著熱風,旁邊的矮凳上坐著一個短頭發圓臉的年輕女孩子,十分有朝氣的樣子。她一邊用寫著麗江旅遊紀念的紙扇幫許平扇著風,一邊滔滔不絕地打著廣告。

“先生您看看嘛。我們社還有好多不同的線路,有去九寨溝的、峨眉山的、三亞的、香港的,現在人工作壓力大,不及時充電怎麽行呢?要充電出去旅遊是最好的了……”

許平做了個手勢打斷她的話,捂著頭皺眉問:“我……我怎麽到這兒來了?”

那女孩子“哦”了一聲慢吞吞道:“我本來在街上發傳單,您拿了我們的單子沒走兩步就中暑暈倒了,我想著總不能把人就這麽扔在地上吧,正好我們辦公室不遠,就把您扶到這兒了。”

許平看了看窗玻璃上貼的字,猶疑地問道:“玫瑰……旅行社?”

“是啊!”那女孩子高興地道,“我姓劉,叫劉玫瑰嘛。好聽吧?”

許平抿抿嘴沒有發表意見。

他把毛巾搭在椅背上道:“謝謝你,我要走了。”

剛站起來就覺得頭一陣暈,急忙扶住沙發椅背才沒有跌倒。

玫瑰扶著他坐下來,拼命拿著扇子給他扇風。

“喝點兒涼開水。”

許平接過杯子抿了一口,才發覺自己渴得不行,咕嘟咕嘟喝掉了大半杯。

“謝謝你。”

玫瑰爽朗地笑起來:“這有什麽。對了先生,您真的不考慮出去旅行嗎?我們現在的價位真是優惠得不行,錯過這一村可就沒這個店了,比如說這個去九寨溝的……”

許平打斷她的滔滔不絕:“劉小姐……”

“那麽見外幹什麽,叫玫瑰就行了。”

“……玫瑰。”許平動了動左腳的拇指,道,“你看我的鞋,你覺得我這樣的人會有錢出去旅遊嗎?”

玫瑰低下頭去看了一會兒,道:“這有什麽,不就是開線了嘛,要是有工具,我都會補,以前我還幫我爸補過呢。再說了,窮有窮遊,富有富遊,人人都有欣賞美麗風景的權利,就是有再多的錢,山還是山,水還是水,地球是不會變的呀。”

許平看了她一會兒,微微一笑。

“先生你結婚了沒有?”她跳起來從櫃子裏拿出一疊海報,“我們這裏有一個新開發的項目,專門爲情侶設計的。”

她鋪開海報,上面是一望無際的藍天大海。

“在離這裏飛機三個小時的島上,十天十夜的蜜月之旅,有單獨的海濱別墅,私人碼頭和自己的小艇,鎮上的人基本都住在兩公裏外的島的另一邊,除了白天會有人帶食物來打掃之外,幾乎不會有人來打擾。想想看,只有您和您心愛的人,在夕陽的海灘上拉著手散步,多美好啊,一生能有幾次這樣的回憶?!我自己也去過不少地方旅行,可是這個小島真的與衆不同,沒有經過太多的開發,感覺上好像有自己的神明一樣,小鎮的民風也特別純樸,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我老了,快要死了,我就賣掉一切去這個島上,買一棟海邊的小房子,每天看著太陽在海面上升起落下,聽著潮漲潮落,我就可以面對一切,再也沒有什麽遺憾了。”

許平推開修表鋪有些老舊的綠漆木門,看見馮師傅穿著背心短褲絞了一條毛巾擦汗。

他遠遠地招呼許平:“來啦?今天倒早。”

許平點點頭:“是啊,今天想早點兒接許正去外面吃飯。”

他左顧右看,沒看到弟弟。

“他人呢?”

馮師傅一邊拿著一把舊蒲扇扇風一邊抱怨道:“到後面水池洗臉去了,這鬼天氣,柏油路都燙得能煎雞蛋。”

許平笑了笑。

馮師傅拉開一張椅子:“來坐。”

許平依言坐下。

馮師傅端詳他一陣道:“許平,你今天的臉色可不大好。”

許平伸手摸了摸臉,低頭苦笑道:“天氣太熱,來的路上中暑了。”

“不早說!”馮師傅一拍大腿,“我這兒有藿香正氣水,你緊喝一瓶。”

他站起來到一旁的立櫃抽屜裏去翻。

“不用了,我已經沒事兒了。”許平急忙站起來阻止。

“哎!年輕人不知道愛護身體,小病不當回事兒就得發展成大病。這人的身體就跟鍾表一樣,得時時保養,有了小毛病就得快修,不然你看著一個齒輪松動了沒什麽,可是這裏面一環扣著一環,其他齒輪都得跟著磨損。”

許平沈默下來。

他接過藿香正氣水,一口飲盡,道了聲謝。

馮師傅把椅子拉得靠近些,給兩個人一起扇著風。

許平打開放在大腿上的公文包,從裏面拿出一個紙袋。

“馮師傅,您照顧我弟弟這麽久,一直不知道怎麽感謝您,一點兒小意思,您千萬別跟我客氣。”

馮師傅瞄他一眼,放下蒲扇打開紙袋,裏面是兩條軟中華香煙。

馮師傅拿起一條香煙來在光下仔細看了看,先是一喜,忽而猶疑地看他一眼,把紙袋一推,板起臉道:“不收!”

許平一愣。

“無事獻殷勤!你當我老頭子老糊塗了?!我還以爲你人傻,沒想到跟你爸一樣,滿肚子壞水兒。買了這麽大一份禮,後面肯定挖了個坑等我跳呢!你先說,你有啥事兒求我。”

許平笑了笑。

“過兩天我想帶我弟弟出去旅遊一回。”

“去多久?”

“半個月。”

“就這樣?”馮師傅狐疑地問。

許平點點頭。

“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謝謝您。”

門簾的珠子“刷拉拉”一陣響,許正從屋後回到鋪子裏,上身的T恤已經半濕了,短短的頭發上還挂著水珠。

他擡起頭看到許平,叫了一聲“哥哥!”,就要伸手去抱人。

許平忙從椅子上站起來。

他抓著弟弟的手,不讓他亂動,轉頭去看馮師傅。

馮師傅不知什麽時候靠在搖椅背上搖著蒲扇假寐起來,紙袋也不見了。

許平微笑。

“馮師傅,那我們先走了。”

馮師傅眯著眼睛“嗯”了一聲。

許平收拾好弟弟的東西,提著包推開店門。

陽光奪目,直刺眼睛。許平拿手擋在額頭前。

“好好玩,多找點兒照片回來。”昏暗悶熱的鋪子裏突然傳來這樣一句。

許平愣了一下,沒有回答。

他低著頭拉著弟弟的手走了出去。

第47章

我就要動身了,因爲我聽到

水聲輕拍著湖水;

不管在灰暗的馬路抑或在人行道上,

我心裏都能聽見它的聲音。

——茵納斯弗利島

王主編,你好。

“哥哥。”

“嗯?”

許平從商場男裝專櫃的衣架前擡頭,弟弟穿著新的牛仔褲從試衣間走出來。

許平走過去拉了拉牛仔褲腰。

“會不會太緊了?”

弟弟搖搖頭。

一邊穿著制服的導購小姐笑道:“先生,我在這兒工作這麽久,沒見過有人把牛仔褲穿得更好看了。”

許平沒有接話。

“麻煩你拿大一碼的褲子給我們試試。”他停一停又道,“深藍、灰色和色的各拿一件。”

“先生,牛仔褲就是要緊身的才好看,買得大了就顯不出臀部和腿的曲線了。“導購小姐委婉建議。

許平頓一頓。

“買大點兒好,以後長胖了也能穿。”

導購小姐沒有爭辯,起身去了。

許平拿起放在一旁皮椅上的鞋盒,打開來擺在弟弟面前。

“試試。”

弟弟脫掉舊旅遊鞋,把左腳踏進一只棕色的小牛皮鞋裏。

“怎麽樣?舒不舒服?”

許正皺皺眉:“緊。”

許平打開另一個盒子,把裏面的色皮鞋取出來放在弟弟面前。

“這雙呢?”

許正把右腳踩進去,在地上踏了踏,道:“松了。”

許平彎下腰去幫弟弟系好鞋帶。

“這樣呢?”

許正踩了踩,沒有說話。

許平讓弟弟脫下皮鞋,只留下色的那雙放在椅子上。

導購小姐抱著一疊牛仔褲回來,顔色由淺而深。

許平道了聲謝,抖開最上面的一條在弟弟面前比了比,遞過去道:“換上試試。”

許正皺起眉頭,明顯有些不耐煩。

許平想了想,又從身邊地上的五六個紙袋裏翻出一件剛買的襯衫,拆開包裝對弟弟道:“配上這件。”

許正看了他一會兒,沒有接過衣褲。

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導購小姐微笑道:“要不我來幫忙吧,先生。”

許平制止了她。

“我來就好。”他遞過之前色皮鞋的鞋盒道,“麻煩你幫我們找幾雙這個碼的沙灘鞋,灰色或者棕色的都可以。”

導購小姐抱著鞋盒離開了。

許平看了弟弟一會兒,坐在椅子上有些疲倦地說:“我知道你不喜歡來商場,但是我們已經買了這麽多東西了,你再堅持一下好不好?”

許正不耐煩地抱怨道:“討厭一直換衣服。”

許平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歎口氣:“那我幫你換好不好?”

弟弟想了想,點了點頭。

試衣間並不寬敞,正對著門的牆上裝了整面鏡子。

許平插上插銷,轉身把弟弟襯衫的下擺從牛仔褲裏拉出來,由上而下地一顆一顆解扣子。

兩個人的身體因爲狹小的空間幾乎緊貼在一起,許平可以感到弟弟身上的熱力刷過他的皮膚,聞到他的氣味于自己的鼻端。

他垂下眼睫,抿了抿嘴唇。

“伸手。”

許平轉到弟弟背後,幫他把襯衫脫下來。

他扶著弟弟的腰把他轉過來,低著頭去解牛仔褲的紐扣。

他拉下拉鏈,正想蹲下身去幫弟弟脫掉褲子,許正猛地抱起他把他按在鏡子上。

他感到弟弟的東西頂在他的小腹上。

許正默默注視他一會兒,低下頭想要吻他。

許平偏過頭去:“不行。”

“可以!”

許平瞪他一眼:“你怎麽答應我的?在外面不能親也不能抱。”

“這裏不是外面!這裏只有我和哥哥!”

許平沈默一陣,輕輕回答:“不行。”

弟弟賭氣地喊:“不換衣服了,馬上回家!”說著就伸手用力去扯牛仔褲。

許平急忙按住他:“別鬧!”

許正不理,只顧著去脫牛仔褲。

許平緊緊拉著他的手,好半天終于讓步道:“只能親一下,親完了要好好試衣服。”

弟弟停下動作看著他。

許平歎口氣,摟住弟弟的脖子,閉上眼睛吻了過去。

弟弟用強健的手臂緊緊地抱住他。

不知道該怎麽跟您開口,這些年來您一直非常照顧我,比起上司,您更像是我的老師、兄長和朋友。我當年遭逢牢獄,如果不是您,今天我還不知道在哪裏。

“一共是5831塊,請問您是刷卡還是現金?”

“現金。”

“先生我們商場最近在辦會員促銷活動,只要888元就可以加入金卡俱樂部,以後來我們商場購物攢夠點數,可以打八折。”

許平笑一笑:“不用了。”

“先生,其實像您買這麽多東西,加入會員是很劃算的。”

許平沈默一陣道:“謝謝你。如果以後再來的話,我會考慮的。”

“好的。收您6000塊。”

許平接過找零和小票,示意弟弟去提袋子。

“回家嗎?”許正盯著他問。

許平想了想,猶豫地點了一下頭。

弟弟從進商場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板著臉,此時終于緩和了表情。

他興衝衝地去提袋子。

許平一邊整理著零錢,一邊低著頭向前走。

“……同性戀……剛才在試衣間……他脖子上……我看見……”

許平渾身一僵,猛地擡頭朝話音的方向看。

剛才的導購員正背對著他和商場的同事低聲八卦,她的同事擡起頭看見許平,表情一僵,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往後看。

導購小姐一臉錯愕地回頭和許平對視。

誰都沒有說話。

“哥哥。”

許正從後面追上來,接過許平手裏的紙袋。

許平轉過視線去看弟弟,面色蒼白,一只手不自覺地去捂之前被弟弟親吻的地方。

許正什麽也沒有發覺。他把袋子都挪到左手,右手去牽哥哥。

許平躲了一下。

弟弟停下腳步,轉過頭,他的手還孤零零地留在空中。

“哥哥?”

許平可以感覺到兩個導購小姐的視線像烙鐵一樣印在他和弟弟身上。

他瞪大眼睛擡頭去看弟弟。

在許正的眼睛裏,時間是靜止的,世界是空曠的,裏面只倒映著一個自己。

許平低下頭,放松緊繃的肩膀。

他主動上前一步握住弟弟:“對不起,我走神了。”

許正握緊他的手指,他擡起頭對弟弟笑了笑。

許平轉頭去看之前兩個導購員站立的地方,發現櫃台旁早已空無一人。

上次體檢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我被診斷爲胃癌。接到消息的時候正好是相親當天。

“小正,你准備好沒有?”

許平坐在客廳的電腦前,腳下放著兩個打包好的旅行袋。

他低下頭打字。

弟弟一直沒有回答。

許平推開鍵盤,敲了敲弟弟的房門,在有回音之前轉動門把走了進去。

弟弟正戴著藍色的舊遊泳眼鏡擡頭看向窗外天空的太陽。

許平拍了拍他的背:“看什麽呢,這麽專心,叫你都不答應。”

弟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摘下遊泳眼鏡,遞給哥哥。

許平把遊泳眼鏡罩在眼睛上,世界變成了海水一樣清涼的微藍色。

許平微笑著把眼鏡摘下來,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

“我還以爲已經弄丟了,你怎麽找到的?”

弟弟沒有回答。

“你記得嗎?這還是爸爸買給你的,我的是綠色,你的是藍色。我初中畢業,他帶我們倆去遊泳館遊泳……”

許正看著他沒有說話。

許平笑了笑:“二十年前了,你看時間過得多快。”

他伸手摸了摸弟弟太陽穴上被帶子繃出的紅印。

“疼不疼?”

許正搖搖頭。

許平把遊泳眼鏡的帶子松開一些,遞給弟弟。

“你長大了,眼鏡就變小了。怎麽樣,現在是不是好點兒?”

許正戴上目鏡,看了看房間四周,對哥哥點了點頭。

許平看一眼手表,重重拍了弟弟胳膊一掌。

“別玩了,再過十分鍾就得出門,不然會不上飛機,我們第一次出去旅行,別一開始就搞砸了。”

許正戀戀不舍地把目鏡從臉上摘下來。

許平笑了起來。

“你還沒有見過海吧?”

弟弟搖頭。

“我也沒有。”許平感歎道,“不過聽說很漂亮。天也是藍的,海也是藍的,白色的沙灘,綠色的椰子樹……”

許平停在這裏,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對弟弟笑笑:“好了,出發之前上個廁所,喝點水。”

弟弟依言鑽進了浴室。

許平在電腦前坐下,繼續寫完之前的電子郵件。

請原諒我無法面對面跟您講話,我現在沒法對任何人說出這件事。

我需要一些時間來處理我的私事。

家裏的電話“鈴鈴鈴”地響起來。

許平走過去接起來,說了幾句隨即挂斷。

“小正,出租車已經到樓下了,你好了沒有?”

許正匆匆從廁所出來。

“還沒喝水。”

“快去喝水。”許平頭也不擡地說。

工作的進度和交接寫在附件裏,已經校對的部分稿件也已經郵遞出去。很抱歉給您帶來這麽多麻煩。

對不起。謝謝您。

此致敬禮。

第48章

當一盞燈破碎了,

它的光亮就滅于灰塵;

當天空的雲散了,

彩虹的輝煌隨即消隱。

要是琵琶斷了弦,

優美的樂音歸于沈寂;

要是嘴把話說完,

愛的韻味很快就忘記。

——當一盞燈破碎了

飛機場出口的自動玻璃門打開的那一刹那,強勁的熱風幾乎把許平襲倒。

炙熱的陽光直射柏油馬路,讓剛出機場的許平無法直視。

他轉開頭眨了眨眼睛。

弟弟提著旅行袋在他身邊站定,拿手背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

“哥哥,好熱。”

許平苦笑著點點頭。

他扶一把跨在左肩上的包帶,拉住弟弟的手道:“跟緊我,別走丟了。”

出口外門廊兩旁栽種著矮小粗壯的棕榈樹,頂端像披發的嬉皮士一樣長滿了狹長而茂密的葉片,花壇裏盛開著紫紅色和白色混雜的小花,道路中間的綠化帶整齊地種著青草,自動灑水器正“唰唰”地轉著圈噴水。也許是剛剛修剪過草坪的緣故,空氣裏充滿了青澀的草葉的氣味。

白色的機場大巴和黃色的出租車停靠在路邊,旅遊公司的年輕女性員工搭著台子詢問過往的遊客是否需要訂酒店,藍色警服的保全人員在腰間別著警棍來回地巡邏。

許平停下腳步,四處張望。

馬上有當地的男人湊上來問他需不需要包車,許平拉著弟弟後退一步,擺了擺手。

男人不肯放棄,湊近一步嚷道:“先生,你們是不是來旅遊的啊?這邊附近的景點我都熟,可以給你們做導遊,180塊一天,連車帶人,我的車子就停在那邊,白色的你看到沒有,很劃算的,先生你考慮一下啦。”

許平把對方推開一點道:“不用了,我們已經訂好旅行社了。”

男人不以爲意,繼續大聲嚷嚷道:“先生你們訂的哪家旅行社?他們有的只幫你訂酒店,不幫你包車的,就是有包車也不一定有我這麽優惠……”

許平緊緊拉著弟弟左顧右盼,看到不遠處一個穿著紅T恤的黝男人舉著一塊紙板。往來的人流阻擋了他的視線,好半天他才分辨出上面用藍色圓珠筆寫著的是自己的名字。

許平拿手臂擋開還在滔滔不絕的男人:“麻煩讓一讓。”

他拉著弟弟就要往旁邊走,男人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先生,我的車就在那邊,你去看看嘛,很幹淨的,我做這個生意很久了,不會騙你們的……”說著就要把許平往另一個方向扯。

許正重重搡開他的肩膀,男人被推得一個趔趄,險些栽倒。

他扶著柱子站直身體,剛要破口大罵,就看見許正站前一步,面無表情地瞪著他。

許正身材高大,穿著白色的T恤和灰色的中褲,踏一雙旅遊鞋,露出結實的胳膊和小腿,居高臨下地瞪人的時候帶著隱約的悍氣。

許平拉住弟弟的胳膊:“別惹事。”

他轉頭對男人道:“我們不需要訂車,旅行社已經派人來接了。”

男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許正,吐一口唾沫,罵罵咧咧地走了。

穿著紅T恤矮小黝的男人舉著紙板愣愣地看了他們好一陣也沒有說話。

“我就是許平。”他拉過弟弟,“這是我弟弟許正。我們來島上度假。”

男人看了看紙板,又看了看他們。

紙板上寫著六個大字:歡迎許平夫婦。

許平笑了笑。

男人抓抓頭發,放下紙板伸出手去跟他相握:“我叫陳志強,玫瑰派我來接你們的,先生叫我阿強就行。”

他順手接過許平的旅行袋道:“車子在這邊。”

“劉小姐沒跟你說?”許平拉著弟弟跟上。

阿強不好意思地笑笑:“玫瑰跟我說有客人訂了蜜月的別墅,讓我准備接待,我就以爲是新婚夫婦。”

他打開面包車的拉門,示意許平坐進去。

許平推了推弟弟,讓許正先上,自己隨後鑽了進去。

阿強跳上駕駛座,啓動車子。

面包車出了機場交流道,上了向南的高速。

風聲呼呼地響起,陽光從左邊的車窗直曬進來。

許平摸了摸弟弟裸露在陽光下的胳膊,問:“曬不曬?”

弟弟點點頭。

許平從旅行袋裏取出一件薄外套蓋在弟弟身上。

“島上離機場有多遠?”他問阿強。

“還要開一個小時到渡輪碼頭,然後再搭30分鍾的船。”

許平點點頭。

“你是本地人吧?”

阿強從後視鏡裏笑著看他一眼道:“先生你看我的樣子就知道啦,我這麽,不像你們北方人皮膚白。這邊太陽好烈的,上次有一對夫妻也來島上玩,那個太太來的時候好白,過了十天我去接人,哇,我差點都認不出她。”

許平笑了起來。

“先生第一次來這邊?”

“是啊,我們之前一直住在X市,這還是第一次來南方玩。”

阿強笑道:“這樣我等一下跟我阿叔說,讓他給你當向導,帶你在島上好好轉轉。”

“咦?你不是我們的向導啊?”

“我不住島上的。我小時候在島上長大,我阿媽去世以後全家就搬到陸地這邊住,只有我阿叔一家還住在島上。等一下我幫你們安頓好之後還要坐渡輪回這邊的魚加工廠上班。”

“我還以爲你是旅行社的員工。”

“是啊,不過加工廠才是我的正職,旅行社是幫玫瑰的忙。”

許平笑道:“你這樣來回跑不怕老板扣你工資啊?”

“我大哥就是老板,一家人好說話啦。”

許平笑起來。

他悄悄握住弟弟的手,許正偏回頭來看他一眼,又轉回去專心致志地去看車窗外的風景。

阿強找出一盤舊磁帶塞了進去,吱啦一陣響之後,傳來了甜膩的女聲用閩南語唱的情歌。阿強也眯著眼跟著音樂輕哼起來。

面包車在高速公路上飛奔,後視鏡上挂著的平安符隨著車子不停晃動。

車窗外陽光燦爛,高大的椰子樹飛速地掠過眼前。道路轉了一個S型,進入穿山的隧道,車裏一下子變得暗,不知行駛了多久,前方慢慢出現一個小小的亮點,越變越大。

隧道的盡頭,許平看到了一望無際的閃著金光的藍天碧海。

紅色磚頂的二層別墅,建造成帶有強烈異域的加勒比海風格,白色的外牆,高大的門柱,圓形的穹頂,門前一條筆直的車道,用白色的瀝青鋪成,兩邊種滿椰樹和開著紅色鮮豔花朵的植被,四周圍著色的雕花的鐵欄杆,別墅裏自帶著遊泳池,遊泳池旁邊開著一道小門,推開小門走下去,是潔白的沙灘和碧藍的海。

許平趴在車窗上看著那棟別墅,直到阿強毫不停留地開了過去。

別墅在身後慢慢變小。

許平坐起身問:“不是剛才那棟?”

阿強哈哈笑起來:“每一對來我們這裏的客人都會問這個問題。很漂亮吧那棟房子?可惜是私人的,我們問過了,不對外開放,屋主冬天的時候會來島上度假。”

許平笑了笑。

他打開一點車窗,讓潮濕的海風吹進來。

太陽不那麽強烈了,不時地躲進雲裏,海面也不再是無法直視的金光一片,而是平靜幾乎接近綠色的藍,天空的顔色慢慢變深,再過不久就會夕陽滿天。

阿強停了引,轉頭對兄弟兩人笑道:“到了,就是這裏。”

許平從車上跳了下去。

在他面前的是一棟有些老舊的白色小房子,門前鋪著草坪,草坪中是一個打理得十分細心的小小花園,兩邊窗下種著生長得十分茂盛的三角梅,正開著一朵朵紫紅色的花。長長的門廊上擺著兩張躺椅,躺椅上放著米色的抱枕,躺椅前的茶幾上放著兩個杯子和一壺茶,門廊頂上挂著吊蘭,細長的葉子在海風中輕輕搖擺。

許平拉著弟弟的手,好久沒有說話。

阿強從駕駛座下來,在他旁邊站定,笑道:“沒有剛才看到的房子那麽豪華啦,面積也比較小,可是我覺得這棟房子比較有家的感覺。”

門上的風鈴輕輕響,有一個清瘦的老人推開綠色的紗門,手裏拿著兩串鮮花制成的花環走下門廊的階梯,一邊跟阿強打招呼:“怎麽這麽晚才來?”

“今天渡輪故障,遲了一個鍾頭才開船。”他左顧右望,“阿嬸呢?”

“在裏面煮晚飯,你知道她的脾氣啦,煮飯的時候誰都不能打擾的。”

阿強笑起來。

“對了,阿叔,我給你介紹,這位是這次的客人許先生。這位是我阿叔。”

許平忙跟老人問好:“陳先生……”

“叫我林叔就行了。”他把花環套在許平的脖子上,轉頭去看許正,“你太太呢?”

許平有些尴尬:“這是我弟弟許正,我們一起來的。”

“度蜜月還帶弟弟啊?”林叔有些驚訝地問。

阿強打斷他:“不是啦,只有他們兩個人,許先生還沒有結婚啦。“

林叔愣了一下,慢慢點頭:“哦,哦,沒關系,沒關系。”

他走近前去要給許正戴花環,許平拉了一下弟弟的胳膊,示意他低下頭。林叔把花環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做完這些,林叔轉身作勢要打阿強:“死仔,這你也能弄錯!”

阿強一邊閃一邊嚎:“不關我的事啊,是玫瑰沒講清楚,她跟我說客人訂的是蜜月套房嘛,我哪知道來的是兩個男人啊!”

“你還狡辯!”老人大怒,“好!你等一下自己去跟你阿嬸解釋,她已經買好這些天的食材,在裏面煮菜了。”

“就煮啊,煮出來——”他像想起什麽似的戛然而止。

許平道:“我們也是兩個人,林嬸煮什麽我們吃什麽,沒差別的。”

阿強哀嚎:“不是啊,許先生,你不明白。我們這邊來的都是蜜月的新婚夫婦,我阿嬸會煮一些很特別的東西幫他們養身,你知道的,給男人吃的,那個嘛!”

第49章

有如樂音和明光

心和琵琶與燈盞並存,

心靈彈不出歌唱

假如那精氣已經消沈;

沒有歌,只是哀悼,

像吹過一角荒墟的風,

像是哀號的波濤

爲已死的水手敲喪鍾。

——當一盞燈破碎了

阿強帶著許平繞了一圈房子,介紹了各種注意事項,就帶著林叔和林嬸准備告辭。

許平再三挽留他們吃飯,阿強小心地撇了一眼林嬸的臉色,急忙推拒了。

許平送他們到門外,三個人一致勸許平不要遠送,許平就在草坪上同他們告別。

他走回屋子,關上大門,就聽見阿強在門外不遠處“嗷”的一聲慘叫,他停了一下,笑著搖搖頭,慢慢走回玄關。

玄關有樓梯連到二層,上面有兩間臥室。沿著玄關走下去,左手邊是起居室,右手邊是半開放的廚房和餐室,起居室外連著露台,走出去有一段小階梯,一直連到海灘上。

弟弟已經坐在餐桌前等著他吃飯了。

許平走過去,看到餐桌上擺著兩碗熱騰騰的米飯,蒸了一條魚,炒了一道青菜,正中間是一個砂鍋。許平揭開蓋子,蒸騰的熱氣熏得他睜不開眼,過了好一陣,待熱氣散了,他才看到裏面是一鍋炖得濃稠發白的湯。他拿起一根勺子攪了攪,發現裏面炖得不知是什麽肉,還有當歸、山藥、枸杞和看起來像是沒須的人參一樣的東西,聞起來甚是油膩。

許平給弟弟盛了一碗,自己只坐下吃些白飯和青菜。

許正兩三口喝完了湯,咂了咂嘴,顯然覺得味道不錯,伸出空碗想要再來一份。

許平接過他的碗,倒扣在一邊,垂著眼皮道:“一碗就夠了。”

弟弟愣了愣,“哦”了一聲,繼續埋頭扒飯。

許平幫弟弟分好魚,挑出刺,夾了一大塊放在弟弟碗裏。

“嘗嘗這個,新鮮的海魚,我們在家很少吃到。”

許正嘗了一口。

“怎麽樣?”

許正想了想:“沒味道。”

用完晚飯,天已經了,許平一邊在廚房洗碗,一邊催弟弟去洗澡。

許正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推開露台的門向海的方向眺望良久,轉過頭道:“哥哥,我想去遊泳。”

許平把最後一個碗放在碗櫥裏晾幹,擦擦手走到弟弟身邊。

“太晚了,天已經了,這個時候去遊泳很危險。”

他看到強烈的海風把椰樹的枝葉刮得嘩嘩響。

他撩起弟弟後背的T恤聞了聞:“坐了一整天的車,你出了好多汗,身上都臭了。”

弟弟不服氣,轉過身抱起許平,把臉埋在他胸口一陣亂聞:“哥哥也臭。”

許平笑了笑。

他摸著弟弟鬓角的頭發,把他的臉捧起來:“跑了一整天,你不累啊?”

弟弟搖搖頭,他把許平舉起來,轉了一圈又放下。

“我想遊泳。”

許平敲敲他的腦袋:“不行。”

他從包裏找出換洗的衣服塞到弟弟手上:“去洗澡。”

弟弟有些不忿又有些委屈地去了,浴室裏傳來嘩嘩的水聲。

許平提著兩個旅行袋上了二樓,打算趁弟弟洗澡的空擋收拾一下行李。

他推開主臥室的門,卻停下了腳步。

色雕花的雙人大床上鋪著潔白的被套,白色的輕紗從四角的床柱上垂下來,讓床內的情形變得朦胧不清。一邊的梳妝台上擺著兩個高腳的玻璃杯,香槟放在冰鎮的鐵桶裏。正對著床腳的一邊是二樓露台的玻璃門,米色的窗簾拉開著,可以看到對面夜裏沈靜而壯闊的海。

許平慢慢走了進去,撩起床邊的輕紗,看到白色刺繡的被套上放著一束用玻璃紙包好的玫瑰。

許平拿起那束玫瑰聞了聞,重新把花放在床頭。

玫瑰花束下面還有一張卡片,打開來看,上面寫著:祝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許平把卡片揉成一團,扔在地上。

他坐在床沿,壓了壓床墊。床墊的彈性很好。

他用手輕輕撫過刺繡的被罩,用手指在暗中感受針線的起伏。

這張床不知接待過多少來這裏度蜜月的新婚夫婦,許平想。

他慢慢地敞開手躺下去。

在暗中他睜大眼睛盯著紗帳的天頂。

他想起林嬸解開圍裙從廚房裏走出來,一邊笑著一邊對他說:“許先生是不是?歡迎你來。你選這裏度蜜月真是選對了,好多夫婦來過我們這裏都念念不忘,我就跟他們說,讓他們年年都到島上來度蜜月,包他們一生白頭到老……”

他想起林嬸看到弟弟背著旅行袋走進來,仿佛生吞了一個鴨蛋似的表情。

他微笑起來。

男人也許遲鈍地感覺不到,但是女人卻有一種動物般的直覺。

他看到林嬸用一種厭惡的目光盯著自己和弟弟,也許她看出什麽或者猜到什麽了,雖然她一個字也沒有說。

可是許平不憤怒,他甚至感覺不到內心任何的波動。

他慕她,她有幸福的婚姻和美滿的人生,哪一個都是許平缺乏的。

他聽著浴室裏的水聲,他想起弟弟,想起他剛剛抱著自己轉圈的樣子,那麽快樂。

許平慢慢地用手捂住臉。

許正從浴室洗澡出來,脖子上搭著毛巾叫了一聲:“哥哥。”

沒有人回答。

他先在二樓轉了轉,沒看到許平,又扶著樓梯把手兩三下跳下到一樓,到處都沒有找到人。

他脖子上的青筋一下子繃了起來,他兩手握拳仰頭吼了一聲:“哥哥!”

一邊的窗玻璃上突然傳來“叮”一聲輕響。

許正衝過去撥開窗簾往外看,哥哥赤著腳站在沙灘上對他揮了揮手。

他推開露台的門沿著階梯一路跑下去,從背後猛地摟住許平。

許平慢慢轉過頭笑道:“怎麽啦?我出來看看海而已。”

許正垂著頭緊緊抱著他不肯松手。

許平拍拍弟弟的手臂,道:“噓,別說話,你聽。”

海浪一下一下衝刷著沙灘,發出一陣陣“唰唰”的聲音。

兄弟倆很久都沒有說話,許平突然開口:“小正,你會不會怪我?”

許正擡起頭,慢慢道:“怪哥哥什麽?”

許平沒有回答。

他一直眺望著夜中的海,仿佛要看穿一切直到海的另一面。

然後他慢慢低下頭,拍拍弟弟的手。

“陪我散散步?”

許正點了點頭。

島的這一邊的確非常幽靜空曠,沙灘上空無一人,月亮高懸于夜空,白色的波浪不停衝刷著海岸。

弟弟赤著腳跑在前面,不停地追逐著浪潮,退潮的時候就走近一些,漲潮的時候就猛地向後跳。

許平提著自己的沙灘鞋慢慢跟在弟弟身後。

沙灘上留下兩串長長的腳印。

弟弟玩得不亦樂乎,不知怎的,腳一歪,栽倒在地,海浪撲上來把他的下半身打得透濕。

許平丟下鞋子急忙跑過去,扶起弟弟問道:“怎麽樣,傷到哪裏沒有?”

許正搖搖頭。

許平把弟弟的小腿放在自己膝蓋上,沿著腳踝捏了捏:“疼不疼?”

弟弟搖搖頭。

許平剛剛放下一點心,就聽到弟弟“啊”一聲大叫。

許平嚇得幾乎跳起來。

許正舉起一根手指,看到上面夾了一只小小的灰色螃蟹。

許平一顆心放回肚子,狠狠揍了弟弟一拳。

許正全不在意,他把手指舉到眼前,仔細地看了很久,擡起頭問:“哥哥,這是什麽?”

“是螃蟹。”許平回答。

他湊近去看,發現螃蟹只有三指大小,肚子還是半透明的白色。

“別動。”他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把蟹鉗從弟弟的手指上扳下來,重新放回沙灘上。

小螃蟹一動不動地停了片刻,突然飛一般地橫著跑了,從沙灘上一個小洞裏鑽了進去,再也不見蹤影。

許平趴得很近才發現,沙灘上布滿了類似的小洞,只是在夜裏看得不甚分明。

許正興致勃勃地和哥哥趴在一處,伸出食指打算去掏其中一個小洞。

許平抓住了他。

他瞪了弟弟一眼,道:“等一等。”起身去不遠處的灌木叢裏找了一根樹枝。

“用這個。”他說。

弟弟把樹枝小心地塞進其中一個小洞裏,沒等抽出來,就有一只小螃蟹飛快地從裏面爬出。

許正伸手去把小螃蟹掀翻在地,看它露出雪白的肚皮不停舞動著八只腳。

弟弟哈哈笑起來。

許平把螃蟹翻了過來,看著它飛也似地逃命。

他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沙子,順手拉了弟弟一把。

弟弟還有些戀戀不舍,許平一邊幫他拍沙子,一邊道:“這些都是小螃蟹,出生沒多久的,你欺負它們,等一下它們的媽媽來了,有小房子這麽大,一鉗子就能夾斷你的大腿。”他擡起頭瞪著弟弟,“你怕不怕?”

許正愣愣地看了一會兒哥哥,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

許平笑著推他一把:“那還不快走?”

弟弟跳起來逃命,跑出去老遠,卻發現哥哥沒有跟上來,他一邊跳著一邊揮手:“哥哥你快跑!”

許平從沙灘上撿起自己的鞋,拍一拍,懶洋洋地道:“你跑吧,哥哥太累了,跑不動了。”

許正氣得跳腳,他左顧右看一陣,衝回來背對著許平彎下腰:“哥哥你上來,我背著你跑。”

許平抿著嘴,好久才輕輕道:“哥哥很重的,你一個人去逃命吧。”

許正急道:“我背得動,多重我都背得動!哥哥你快上來!”

許平笑笑,丟下鞋子,慢慢伏到弟弟背上。

許正抓著他的腿窩,半彎著腰,拔腿就走。

許平緊緊摟著弟弟的脖子,閉上眼聽著他的心跳。

“噗通”,“噗通”。

他聽到海浪的聲音,和弟弟踩在沙堆上的腳步聲。

“哥哥你騙人。”

許平慢慢睜開眼:“嗯?”

“哥哥一點也不重,我可以背著哥哥一直跑一直跑。”

許平沒有說話,他把頭靠在弟弟的背上,慢慢閉上眼睛。

不遠處是來的路上曾經經過的紅頂的加勒比海式的別墅,不知爲何,竟然燈火通明。

“哥哥,大螃蟹追來了嗎?”

許平轉頭去看,在夜晚暗的海灘上,只有白色的沙子和彎曲的椰子樹,海浪靜靜拍打沙灘,天上群星像鑽石一樣在深藍的天鵝絨布上閃爍。

“哥哥,我們能停下來了嗎?”

許平慢慢轉回頭。

他緊緊地抱著弟弟,強忍著眼淚在他耳邊顫抖著道:“再遠一點兒,小正,再遠一點兒。”

第50章

兩顆心一旦結合,

愛情就離開精致的巢,

而那較弱的一個

必爲它有過的所煎熬。

哦,愛情!你在哀吟

世事的無常,何以偏偏

要找最弱的心靈

作你的搖籃、居室、靈棺?

——當一盞燈破碎了

“抓著浮板。抓緊了,不要松手!”

“爸,我怕。”

“怕什麽,爸爸就在你身邊。”

“這裏水好深……”

“只要你抓緊浮板,放松身體,是不會沈下去的。有什麽事,爸爸馬上來救你。現在抓好浮板,兩腿蹬水。”

“不行的,爸。”

“可以的,許平你勇敢一點。“

“……咳,咳……不行,爸我做不到!”

“才試一次就說自己做不到?!再來!”

“……爸我不想學了。”

“再來!”

“我要上去,我不想學了。”

“你弟弟在旁邊看著你呢!再來!”

“我真的不想學了!”

“許正都會遊了,你這個當哥哥的不會遊泳怎麽行!”

“許正許正,一天到晚都是許正!我倒了八輩子的黴才當了他的哥哥!”

“啪——”

“哥哥。”

許平從沙灘陽傘下的躺椅上慢慢睜開眼,弟弟正穿著泳褲渾身濕淋淋地站在他的面前。

“怎麽了,小正?”

“哥哥睡著了。”

“嗯。”許平坐起身,四下裏看了看,從躺椅下的沙子上撿起一本散文集,拍拍灰道,“大概是最近太累了,本來想看一會兒書,不知怎麽就睡著了。”

“哥哥剛才在說夢話。”

“是嗎?”許平微笑,“我說什麽了?”

許正搖搖頭:“聽不清。”

許平靠坐在躺椅上,慢慢道:“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到小的時候爸爸帶我們去遊泳館學遊泳,我怎麽樣也學不會,嚇得一直哭。”

許正坐在另一張躺椅上,毛巾披在頭頂:“然後呢?”

許平笑了笑,看向面前望不到盡頭的大海,道:“然後小正就出現啦。你說哥哥我教你遊泳,就拉著我的手帶著我在遊泳池裏一直往前遊,我當時就想,小正真是太好啦,我要一輩子做他的哥哥。”

弟弟有些害羞地垂下頭,好一會兒才悄悄道:“還有呢?”

許平笑起來:“沒了,我夢到這裏然後就醒了。”

弟弟“哦”了一聲,似乎十分可惜的樣子。

他抽掉毛巾,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脖子和腳腕。

“哥哥我帶你去遊泳。”

許平搖了搖頭:“你去吧,我想再睡一下。”

“哥哥一天到晚都在睡。”

許平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慢慢道:“嗯,大概是天氣比較熱,人就懶洋洋的。”

他拍拍弟弟:“你去吧,記得不要遊太遠。”他看了看手表,“十分鍾就要回來,我今天跟林嬸說好了,讓她不用過來煮晚飯,我們走路去鎮上的小餐廳。”

弟弟點點頭,他重新戴上遊泳眼鏡,轉頭對許平道:“哥哥我去了。”

許平微笑著點點頭。他看著弟弟走進海水裏,波浪打過來,他迎著浪頭一個猛子紮下去,在幾米外的海面上又探出頭,然後矯健地劃動著臂膀,朝著外海遊了出去。

島上唯一的小餐廳更像是香港電影裏的大排檔,紅色的塑膠椅,白色的折疊餐桌都擺在室外,上面拉著一個擋風的棚子,桌上擺著一筒筷子和一卷衛生紙。沿牆的一排籠子關著雞鴨之類的家禽,另一邊則高高疊起一排水箱,裏面是些活的蝦蟹魚類,老板點起一個汽油桶,把廚房也架在了室外,客人一點菜就馬上殺雞剖魚,下火快炒。

菜單也非常簡單,塑膠壓邊的一頁紙,左右一翻就沒了。

家庭式的小餐館,負責點菜的是老板的女兒,穿一條白色碎花的裙子和一雙松糕鞋。

許平花了點時間才辨別出老板歪歪扭扭的字體,點了一條魚、一盤蝦、一道青菜和蛤蜊湯。

老板的女兒接過許平遞回來的菜單卻並沒有離開。她問許平:“先生要喝點什麽?”臉卻是朝著許正。

許正像沒聽到似的眼睛盯著筷筒。

許平暗暗歎口氣:“有沒有啤酒?”

“有。要冰嗎?”

“冰的吧,來一瓶。”

女孩子不死心,直接轉臉對著許正問:“先生你也要啤酒嗎?”

旁邊幾桌客人的眼睛直直盯著這裏。

許正充耳不聞。

許平出來打圓場:“一瓶就夠了,我跟我弟弟分。”

旁邊的客人似乎都是島上的居民,跟老板一家十分熟稔。其中一個年輕人哈哈笑起來,用當地的方言跟老板女兒喊了一句話,其他桌的客人一起大笑了起來。

女孩子氣得渾身發抖,眼淚都含在眼眶裏。許平有些不忍心,剛想站起來解釋一句,她就把菜單摔在地上,狠狠跺一腳,轉頭進屋去了。

許平沈默一陣,慢慢坐回椅子裏。

那女孩子一整個晚上都沒有出現。

啤酒是老板娘端在托盤裏送上來的。老板娘大約四十來歲,胖胖身材,笑容可掬。

她把冰鎮啤酒放在桌上,從圍裙的口袋裏拿出一把起子,擦一擦,“啵”的一聲挑開瓶蓋。

白色的泡沫從酒瓶口湧了出來。

“剛才的小姑娘……她沒事吧?”許平壓低聲音問。

“哦,你說我女兒阿芝啊?”老板娘哈哈笑起來,“沒事沒事!”

許平頓一頓道:“我弟弟不喜歡跟人講話,不是故意給她難堪的。”

老板娘把啤酒倒進塑料杯裏,道:“十幾歲的女孩子最麻煩,動不動就鬧脾氣,等會兒自己就好啦。”

她看一看許正:“咦?先生你弟弟長得很帥啊,很像那個電視裏的明星。”

許平笑一笑。

“你們來島上玩啊?”

“是啊,來了三四天了。看得出來?”

“我們在島上住了這麽多年,家家戶戶都認識,誰是旅客一眼就認出來了。”

許平笑:“那多好,身邊都是熟人朋友。”

“我們年紀大的人覺得島上好,吃得好,環境也好,可是年輕人都想要出去見世面。像我女兒,她老是想去參加那個電視上的選秀,衣服穿得少少的蹦啊跳啊的,說是要當明星,賺大錢。哎,叫她幫忙家裏她也不想幹,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扮……”

話音還未落,就聽見屋子裏傳出“乓”一聲摔東西的聲音。

老板娘笑著低聲道:“不說了,我女兒生氣了。先生你們稍等一下,菜馬上就來。”

菜的味道普通,但是勝在食材鮮美。魚蝦和蛤蜊都是活的,老板端在水盆裏讓許平過目,才拿到一邊的水龍頭下現場宰殺。

飯吃到一半,其他客人已經陸續離開,只剩下許平和許正這一桌。老板娘很好客,出來幾次添茶倒水,詢問菜色怎麽樣,老板則沈默得多,熄了汽油桶裏的火,搬把凳子遠遠坐在燈下一個人抽煙。

小小的飛蟲環繞著明亮的燈泡飛舞著,不時“叮”一聲撞在上面,在被灼熱的溫度燙傷之前,又拼命地扇著翅膀飛走了。

水泥搭建的飯館二層是老板一家的住家,窗口的燈亮著,隱隱傳來電視機裏超級女聲選秀的唱歌聲。

海風慢慢涼爽下來,這裏的風跟北方的風不同,是濕潤的、帶著鹹味的,吹在臉上也不會覺得幹澀。

許平喝幹淨杯子裏最後一點啤酒,起身跟老板付錢。

老板娘笑眯眯地招呼他:“再來啊。”

許平有些微醺地點點頭。

弟弟上前扶住他的肩膀,怕他摔倒,許平轉過頭對他笑了笑。

老板和老板娘在身後架起桌椅,准備收攤。

鎮上唯一一條商業街上大多數店鋪都關門了,只有一家小小的雜貨鋪還是開著,老板坐在櫃台後面仰頭看著高高放在貨架上的電視。

是TVB版的《天龍八部》,十年來也不知重播過多少次。

“陛下,蕭峰是契丹人,今日脅迫陛下,成爲契丹的大罪人,此後再無面目立于天地之間。”說著一箭刺胸而過。

老板唏噓不已。

許平拉住弟弟:“要不要吃冰激淩?”

許正想了想,點點頭。

許平在雪櫃前看了一會兒,道:“老板,拿兩個甜筒。”

老板一邊拉開雪櫃,一邊眼睛還盯著電視不放。

“八塊。”

許平付了錢,老板遞上來一小包煙火。

“送的。”

許平接了過來。

櫃台上放著半包沒抽完的白沙煙和一盒火柴,許平拿起火柴跟老板搖了搖。

老板掃他一眼,不耐煩地揮揮手。

兄弟倆一邊撕開甜筒的包裝紙,一邊慢慢走出店門。

身後的電視裏群雄圍著蕭峰痛哭,演段譽和虛竹的演員不停地“大哥”“大哥”地叫著,連老板的眼睛裏都含了淚水。

許平咬一口甜筒上的奶油,低著頭慢慢走下長街。

“好吃嗎?”他偏過頭去問弟弟。

許正點點頭。

許平笑笑。

這一晚月色特別好,他們沿著海灘一路往別墅的方向走,皎潔的月光照在沙子上,仿佛反射著瑩瑩的光。

許平把手裏的甜筒遞給弟弟:“給你吃。”

“哥哥呢?”

“哥哥不喜歡吃冰的。”

許正接過來,一手舉著一支甜筒顯得有些茫然。

許平彎下腰在海水裏洗了洗手上的奶油,站直身道:“坐在沙灘上慢慢吃,我們又不時間,等一下吃完了還可以在沙灘上放煙火。”

他按著弟弟的肩膀讓他在沙灘上坐下,自己則整整衣服躺在他的旁邊。

他看著天上璀璨的星。島上的環境很好,既沒有汙染,也沒有光害,夏夜的星空晴朗又幹淨,可以看到許多光度教弱的星,它們散落在深藍的天幕上,仿佛細小的發光的粉塵。

弟弟一口一口慢慢咬著甜筒。

“小正。”

“嗯?”

“……你還記得爸爸嗎?”

“記得。”

許平慢慢轉過頭:“你知道爸爸……爸爸去哪裏了嗎?”

“爸爸去旅行了,就像我跟哥哥一樣。”

許平看著天上的星,好久才慢慢道:“其實並不一樣的,爸爸他……”接下來得話卡在了許平的嗓子裏。

他鼓起勇氣又試一次:“爸爸他……”

“爸爸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旅行,很久很久都沒法跟我們聯系,我記得,是哥哥說的。”許正舔一口冰激淩。

許平沈默一會兒:“嗯,是我說的。”

“你想爸爸嗎?”許平輕輕問。

弟弟停下動作,轉頭看著許平。

好半天他才回答:“我有哥哥就夠了。”

許平很久都說不出話。他一眨不眨地看著夜空,胸膛因爲呼吸而上下起伏著。

他猛地從沙灘上坐起來:“我們來放煙火。”

許正愣一愣。

許平拆開包裝,裏面只有兩根拇指粗細的花炮,他把花炮隔著一米並排地埋在沙子裏。

他對弟弟擺擺手:“躲遠點。”

許正站起身走開幾步。

許平擦亮火柴,點燃了兩根花炮的撚線。

他跑到弟弟身邊,捂住許正的耳朵:“等一下可能會很響。”

許正對他笑了笑。

他們一起看著撚線燒到盡頭,可是等了好久,爆竹都沒有點燃。

許平慢慢放下手,有些失望地道:“大概放太久火藥已經受潮了。”他拍拍弟弟的肩膀,“我去看看。”

他剛剛走前兩步,兩根花炮就一起炸裂開來。

“轟”的一聲巨響。

許平只覺得天旋地轉,兩耳轟鳴。再睜開眼的時候,弟弟正把他撲倒在地。

“哥哥。”弟弟捧著他的臉。

“哥哥!”許正急得大叫起來。

“我沒事。” 許平笑一笑,“我沒事,小正,就是嚇了一跳。”

弟弟緊緊地抱住他。

兩根花炮噗噗地噴出紫紅色和藍色的火花,煙火飛得老高,劃過一條抛物線,無聲無息地熄滅在暗的海面上。

兄弟倆誰也沒有去看。

許平躺在沙灘上,摟著弟弟的脖子。

他們在無聲地激烈地接吻。

第51章

它以熱情顛疲你,

有如風暴把飛鴉搖蕩;

理智將會嘲笑你,

有如冬日天空的太陽。

你的巢穴的椽木

將腐爛,而當冷風吹到,

葉落了,你的華屋

就會把你暴露給嘲笑。

——當一盞燈破碎了

“哥哥,你快點!”弟弟穿著橙色的救生衣,遠遠地坐在黃色的單人小艇裏對他揮手。

許平苦笑了一下。

手裏的金屬槳變得越來越沈重,每劃一下都覺得手臂上的肌肉酸軟得要罷工。身上的橘色救生衣在驕陽的炙烤下變得滾燙,捂在身上好像大夏天穿了一件厚棉襖,讓他連氣都喘不過來。

許平把雙頭槳橫放在身前,慢慢地調息。

他想對弟弟喊一聲,讓他不要劃得太遠,可是張開口卻覺得連聲帶都是疲軟的。

身下的單人小艇隨著波濤在海面上起伏,這樣許平有一種眩暈的感覺。

他轉回頭去看出發的海灘,陸地已經離得很遠。

在小島西南七八公裏外有另一座礁石島,漲潮的時候只能容納兩個人背靠背而坐,但是那邊的海水更加清,更有許多珊瑚魚群,是潛水的好地方。林叔這樣告訴他。

許平用一只手撐在額前,陽光熾烈,反射在海面上金光一片,讓他快要什麽都看不見。

他聽見弟弟興奮地對他喊:“哥哥,快點!這邊!”

他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心。海面離得很近,波浪像搖籃一樣推著他的小艇,他可以看到海面下不遠處的魚,水面下的世界幽靜昏暗不被打擾,它們毫不知曉自己的存在,慢慢地擺尾遊走了。

“哥哥!哥哥!”

許平苦笑一下,重新撐起了船槳。

許平在礁石上拴好小艇,一屁股坐下來喘著氣對弟弟道:“水。”

許正拉開背包的拉鏈,取出一瓶水遞給哥哥。

許平急切地喝了兩口,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

“哥哥好弱。”

許平撇了弟弟一眼,懶得反駁。他擰好瓶蓋,把水交還給弟弟,整個人像癱掉一樣靠躺在礁石上。

許正在他身邊蹲下。

“盯著我幹什麽?”許平有氣無力地問道。

“哥哥的皮膚好白,腿也長。”

許平默默轉開臉,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脖子也漂亮。”

許平輕輕地“嗯”了一聲。

弟弟的手慢慢地拂過他的耳廓,在他的脖子上來回地撫摸。

“我想跟哥哥做。”

許平的臉一下子變得滾燙,好半天才強作鎮定地道:“昨天不是才做過。”

“不一樣。”許正從身後摟住他,一只手從他T恤的下擺伸進去,揉捏他的乳首,“我現在非常想跟哥哥做。”

他一口氣輕輕哈在許平的耳朵上,讓許平渾身戰栗。

許平慢慢轉過頭:“你不累嗎,劃了那麽久的船?我累得胳膊都擡不起來了。”

“累啊,可是還是很想做。”

許平閉了閉眼,長出口氣道:“等晚上回去好不好?等到房間裏只剩我們兩個人……”

“我忍不住了,哥哥。”許正打斷他,“我從剛才就一直在想哥哥,想哥哥的身體。可是哥哥劃得好慢。”

他吻在許平的脖子上。

“可以做吧,哥哥?這裏沒有人。哥哥昨天在沙灘上都跟我做了的。”

他兩下脫掉自己的T恤,露出精壯的上身。

許平愣愣地看著弟弟。

許正毫不羞怯地站起來,當著許平的面,解開中褲的扣子,連著內褲一起扒下來。他把衣服踢到一邊,在陽光下露出結實的大腿和腿間怒張的性器。

許平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經顫抖得失音。

許正單腳跪下來,脫掉許平的旅遊鞋和白襪子。

許平想要縮回腳,弟弟卻緊緊抓住了他的腳踝。

他觀察了哥哥的腳趾一會兒,然後慢慢低下頭去,重重吻在他的腳背上。

蔚藍無雲的天空上有飛機劃過,留下一條筆直的白線。

海風輕輕地吹著,海浪打在礁石上,發出陣陣的“啪啪”聲。

白色的海鳥展翅從頭頂低低地飛過。

許平微微動了動眼皮。身體很熱,小腿卻很清涼。

他慢慢睜開眼睛,看到弟弟這些天被曬得黝的面頰和下巴上長出來的短短的胡渣。

“什麽時候了?”他沙啞著嗓子問。

弟弟把他往上抱了抱,沒有回答。

許平從弟弟的肩膀處擡起頭,看到太陽已經西斜,天空的顔色變得很淡,好像洗過很多次的牛仔布,藍得發白。

“太陽快落山了……”他輕輕道。

許平低下頭去,看到自己和弟弟都赤裸著身體。弟弟抱著他靠坐在礁石上。

他動了動腿,發現小腿以下都埋在海水裏。

“漲潮了怎麽沒叫醒我?”

“哥哥昏過去了。”許正回答。

許平臉上一赧,沒有繼續問下去。

弟弟今天不知爲什麽非常興奮,抱著他的腰只是衝撞不停,連性器也比平時大了幾分。許平抓著礁石背對他跪著射了好幾次,弟弟還是抽插個不停,半點沒有軟下去的樣子。做到後來,許平疲累不堪,後穴又痛又刺又癢,連眼淚都不知不覺淌了下來。

他偏回頭開口去求弟弟:“小正,不要了,別做了,哥哥受不住了……”

許正聽到了微微一愣,埋在他身體裏的性器卻瞬間變得更大更硬,他忍不住重重頂了一下,又一下。

再後來,許平的記憶就像拔了電的屏幕,只有一片。

“哥哥好弱。”許正抱著他道,“我的個子比哥哥高,手臂比哥哥粗,力氣比哥哥大。”

“嗯,然後呢?”許平問。

“我想把哥哥弄壞。我想一直不停地做下去,直到把哥哥搗爛。”

許平怔怔地看著弟弟。

“我好害怕。”許正慢慢道。

“哥哥睡著了,我抱著哥哥。”他點點許平的眼睛、鼻子、嘴巴,他展開許平的手指,“我想把哥哥全部吞掉,這裏,這裏,這裏……”

他低下頭去,把許平的手指一根一根含進嘴巴。

許平震驚地看著弟弟,慢慢地,他的眼睛溢滿淚水。

他低下頭去,淚水打在礁石上。

他拉起弟弟的手,一根一根展開他的手指,慢慢地把它們放進嘴裏。

“你知道嗎?”他輕輕道,“我跟小正的想法完全一樣。”

潮水慢慢地沒過底部的礁石,太陽已經西斜了。

許平背對著弟弟穿衣服,一邊問:“餓不餓?”

弟弟卻答非所問:“好熱。”

他光著屁股“撲通”一聲躍下海去。

許平急得大叫:“漲潮了,水很深,你別下去!”

回答他的只有一陣陣衝擊著礁石的海浪。

許正入水的漣漪很快平複了,風吹得海面不停湧動,海鳥發出“啊啊”的叫聲向島的方向飛去。

許平呆呆站在礁石上很久。

“嘩啦”一聲,弟弟從十米外的海面上露出頭,慢慢地劃動手臂向礁石的方向遊來。

他趴在礁石上,伸出攥著的右手對許平道:“給哥哥。”

是兩顆透明的玻璃珠,也許是之前來這裏潛水的遊客弄掉的。

許平接過來,笑了笑:“謝謝。”

他拉著許正的胳膊把他從海裏拖出來,幫他擦幹身體套衣服。

“明天再來!”弟弟說。

“明天有明天的安排。”許平回答。

弟弟“哦”了一聲。

十天的假期過得飛快,轉眼又是分別的時候。

許平拍掉弟弟褲子上的沙子,拉了拉他的T恤下擺。

他擡起頭對弟弟笑了笑。

“你喜歡這裏嗎?這個島?”

弟弟想了想,點點頭。

許平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撿起礁石上的背包,道:“我們要快點回去了,天色暗下來就更分不清方向了。”

他解開小艇的繩子,把船拉得近一些,跳了上去。

他穿好救生衣,拿起船槳,弟弟也緊跟著跳上了自己的小艇。

“比比看誰先到岸?”他轉頭笑著對許正說,然後在礁石上一點,率先劃了出去。

第52章

雖然枝條很多,根卻只有一條;

穿過我青春的所有說謊的日子

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

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隨時間而來的真理

他們回到別墅已經有些晚了。

林嬸煮了晚飯在桌上,人已經離開,桌上留了一張字條,很客套地寫著明天中午12點阿強會來接他們去機場。

許平疲倦又安靜地和弟弟對坐著吃晚飯,他劃船劃得手臂酸疼,幾乎連筷子都握不住,只好換了湯匙,隨便填了幾口。

他推開飯桌站起來,對弟弟笑笑:“你慢慢吃,我上樓去洗個澡。”

打開淋浴頭熱水灑下來的時候,許平覺得背上火辣辣的一陣疼。

他背過手摸了摸,大概是下午在礁石上曬傷了。

他沒放在心上,照舊洗完澡穿好衣服出來。

桌上擺著吃幹淨的碗盤,弟弟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許平慢慢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

“在看什麽?”

許正聚精會神,沒有回答。

許平並不介意。

他很累了,渾身上下的肌肉都叫囂著酸疼,可是他不想去睡。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珍貴的,能待在弟弟身邊多一刻,哪怕只是看看電視說說話,也是好的。

他只用三分精神去看電視,剩下的時間裏都在默默注視著弟弟。

他看著電視的光在弟弟的臉上映出不同的顔色。

許正轉過頭看著他,他對弟弟笑笑,許正又回過頭去看電視。

電視上正播出十多年前的老電影《聞香識女人》,阿爾帕西諾飾演一個盲眼的軍官,他帶著一個女人在餐廳的舞池裏翩翩起舞。

“你想不想學探戈?”

“我想我有點兒怕。”

“怕什麽?”

“怕……怕出錯。”

“探戈裏無所謂錯步,不像人生。它簡單,所以才棒。如果出錯了或者絆倒了,只要繼續跳下去就可以了。”

許平伸手輕輕碰了碰弟弟的臉。

弟弟扭過頭。

許平湊上去輕輕吻了吻弟弟的唇。

弟弟低下頭和他深深接吻。

在溫柔優美的樂曲聲中,許平些微地退開一步,把頭靠在弟弟的肩膀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也許是音樂太傷感溫柔,讓他突然止不住泛紅了眼眶。

他不敢讓弟弟看到自己的眼淚。

他深深呼吸,在幾個刹那間已收斂了自己的表情。

屋子裏燈光暗淡,電視的熒光明滅起伏如潮水,照亮了弟弟半張英俊的臉。

許平擡起頭,對弟弟微微笑了笑。

他拉著許正的手從沙發上站起來,問道:“要不要跟哥哥跳舞?”

弟弟愣了愣:“我不會。”

“沒關系。”許平低聲道。

他把弟弟的胳膊環上自己的肩頭。

“跟著我。”

腳下的白色長毛地毯軟綿綿的,仿佛河畔的水草,讓人産生了一步踏進去就會糾纏著深深陷入的錯覺。

弟弟強壯的手臂有些緊繃地環著他的身體,腳下的節拍也不停地出錯。

這樣笨拙的舞伴也許翻遍整個地球也找不出來一個。

“哥哥……”

許平按住他的嘴唇。

“噓——”

他們在暗的客廳裏擁抱著慢慢地轉圈。

音樂的聲音漸漸暗淡下去,可是沒有人理會。

弟弟的身上帶著一個強壯的成年男人的溫暖的海水的氣息,用保護的姿態把許平層層包裹起來。

他們轉了一圈又一圈,仿佛雨中水面上層出不窮的漣漪。

一刹那,許平突然覺得,也許命運讓自己在茫茫的宇宙和無限的時空中存在著,就是爲了和這個人在這一刻。

在弟弟的肩頭,許平無聲地哭著,暗掩蓋了所有的痕迹,就像浩瀚無邊的大海上無聲無息不爲任何人所知的雨,它們輕輕地落下,輕輕地散去。

許平從睡夢中醒來,他看了看床頭的電子表,不過早上四點十分。

他躺在床上沒有動。天還是著,可以聽到窗外海浪拍打沙灘的潮聲和海風撕扯著椰樹葉的“唰唰”聲。

弟弟赤裸著身體趴在自己身邊熟睡著,溫熱的呼吸吹拂在他的耳畔,也許是正做著什麽好夢,眉眼舒展著,嘴角微微地上彎。

許平慢慢地在枕頭上轉過頭去,輕輕喚了一聲“小正”。

弟弟沈睡著沒有回答。

許平慢慢翻過身面對弟弟,拿手指輕輕點了點弟弟的眉心。

許正的睫毛微微顫動著,沒有從睡夢裏轉醒。

臥室的窗戶打開了一條縫,海風偷溜進屋子卷起白色的紗簾,帶著它們在空中輕舞。

許平沈默地注視著弟弟許久,慢慢地湊過去在他的嘴角留下了一個吻。

他慢慢地從床上坐起來,慢慢地撿起地上的衣服,慢慢地穿戴起來,好像暗裏一場無聲的默劇。

他幫弟弟拉上被單,輕輕地走出房間。

他收起浴室裏的衣服,一件一件疊好,裝進旅行袋裏。

扶著扶手下樓,客廳的沙發歪七扭八地亂擺著,水槽裏堆著昨夜的髒碗盤。

許平推正沙發,走到水槽前,卷起襯衫的袖子。

“嘩啦”一聲,白色的水流從不鏽鋼的水管中噴出,濺起老大的水花。

一只小小的飛蟲驚嚇地從昨夜的殘羹冷炙上飛起,搖搖擺擺地繞了一個圈,慢慢消失在暗的房間裏。

一樓傳來“嘩嘩”的水聲和碗盤之間無意中相碰的“叮”的脆響。

“嘎吱”一聲,水龍頭被擰緊,許平低著頭用抹布擦幹台面,順手把抹布挂在碗櫥的把手上晾幹。

他把白色的插頭插進牆上的電插槽,煮水器的紅燈亮了起來。

許平低著頭耐心地等待著。

水槽正對著廚房的小窗,許平微微撥開布簾向外望去,天還是暗著,但是這種暗卻是透明的,仿佛是把沾滿墨的毛筆伸進清水裏涮洗,光與暗擁抱撕扯著,最終卻融爲了一體。

許平知道天就要亮了。

沸騰的水在壺裏“咕嘟嘟”地響起,許平按掉開關,把滾燙的水倒進杯子裏。

白色的蒸汽氤氲著,讓他的臉像遮了一層面紗般模糊不清,但細看之前,又迅速地不著痕迹地消散了。

許平推開面向海灘的紗門,脫掉鞋子,慢慢地沿著舊木樓梯走下沙灘。

天空中已有三兩只海鷗,它們低低地盤旋著,發出清亮的“啊啊”的叫聲。

在海的盡頭,天際仿佛著火一般被染成了奇異的紅,夜色如同被水洗刷一樣淡下去,現出深淺不一的藍,薄薄的雲隨意地飄散著,在不知不覺中,天空已經慢慢亮了起來。

許平站在沙灘上,等待太陽升起的那一刻。

空氣中充滿微微發澀的海潮味,細小的沙子鑽進他的腳趾縫,風吹得他的襯衫獵獵作響。

許平不記得自己已有多久沒有這樣看日出。他的一生都在忙碌著,每一天都像是在跟自己、跟整個世界在打仗,忙著上班下班,忙著照顧弟弟,忙著買菜做飯,忙著掙紮求生。

他急急忙忙地活著,卻發現自己沒有時間去好好做一個人。

他慢慢地低頭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

在人生的某一階段,他已經停止回憶過去,像備份的磁碟,他把它們緊緊地鎖在內心深處的箱子裏。

他的人生在還沒有真正展開的時候就夭折了,過去他也有夢想,像在自己心頭血肉長出的花苞,還沒來得及好好澆灌,命運的車輪就從天而降,把自己碾碎在泥地裏。

十八歲的那一年是一片漆,即使關在箱子裏,也像某種可怕的凶獸,以暗爲軀體,不停地扭曲著變幻著形狀。

有人告訴他,他只是倒黴。他掙紮著把自己重新拼起來,卻在這個過程中丟失了許多東西。他不再相信命運,也不再抱有希望。

大難之後,他活著,就只是活著,他獨立求生,和許正相依爲命。

他以爲自己會這樣辛苦又平淡地過完一生,而現在,這個卑微的念想也要變成一場空。

太陽從海平面上升了起來,金色的、讓人無法直視的光四射開來,暗被光所驅散,所有的事物都在這明亮裏顯露身形。這一刻,整個世界仿佛都是嶄新的。

許平伸開手,看著黎明的光慢慢照亮自己的手掌,手心的紋路像生長的樹枝一樣延伸。他慢慢翻轉著右手,看光線如同精靈一般在自己的手上跳舞。

浪潮一次又一次漫過他的腳踝,在細膩的沙灘上留下了白色的泡沫,小小的貝殼被衝上了岸,它們鑲嵌在潮濕的沙子裏,如同一個個潔白的腳印。

一只小小的螃蟹從沙灘的洞裏鑽出來,抖了抖殼上的沙土,輕快地橫奔向大海,幾個浪潮間,便已消失不見。

最後一絲夜的陰霾已經在眨眼間消散,整個天空是一片純淨的淡淡的藍,白雲在上面漂浮著。

天已經大亮,很快弟弟就會醒來,他們會一起吃這最後的早餐,洗好碗盤杯盞。阿強會來接他們,他會開著那輛白色的面包車,熱情地幫自己提行李,然後載他們去機場。

許平知道自己現在最該做的事情是走回別墅去,推開二樓唯一的臥室,弟弟正在裏面熟睡,他應該坐在床邊,把手放在他的面頰上,以免弟弟醒來因爲看不到自己而驚慌。

可是他沒有這樣做。

他脫掉自己的襯衫褲子,把它們遠遠地丟在沙灘上。

在弟弟醒來之前,他想要最後一次、一個人好好地遊一場泳。

他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猛地紮進海裏。

他感到海水輕輕托起他的身體。

他猛地側頭,用力地劃起雙臂來。

許平不知道自己要遊向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要遊多遠,他只是不停地劃動雙臂。

波浪貼著他的身體湧動著,好像整個世界都在阻止他前進。

許平把頭探出水面,深吸一口氣。

他可以聞到海水淡淡的腥味,刺得他的後背都微微疼起來。

許多過去的回憶紛至沓來,爸爸的,弟弟的,可是在他凝神去想之前,它們又紛紛破碎散落了。

他想起弟弟很晚才學會說話,拉著他的衣擺叫他“哥哥”的樣子;他想起爸爸出差,五歲的許正坐在馬紮上眼巴巴地等著九歲的自己點火炒菜的樣子;他想起弟弟半夜犯急性腸炎,自己騎著自行車送他上醫院,他躺在擔架上,拉著自己的手輕輕說:“哥哥,我疼。”

他盡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去保護許正,給他一個簡單卻溫暖的家,讓他免受風雨的傷害。可是這一切,都將隨著自己病倒而崩分離析。從今往後,還有誰會照顧他、心疼他,餓了幫他做飯,病了帶他求醫?

小正,哥哥大概快死了。

一個浪頭打來,許平鑽下水面,又猛地冒出。他抹一抹臉上的水珠,茫然地回頭望去,發現自己在離岸數百米的地方。

白色的別墅靜靜地矗立在晨光裏,沙灘上空無一人。

我要怎麽做,許平絕望地想,我該怎麽做?

他想拼命大叫,他想放聲大哭,他覺得自己的內裏熬得都快爛了,可是喉嚨裏卻一個音節也發不出。

他猛地轉頭向外海遊去。

他從來沒有向任何人任何力量祈求過什麽,他不信神佛、不敬鬼神,就連在監獄裏拳打腳踢的日子,他也獨自咬牙硬挺了過來。可是此時此刻,許平卻真心期望,有什麽人或者什麽力量能夠聽到他的祈求,來到他的身邊,傳給他希望和勇氣,指引他越過眼前這段艱苦的曆程。

就是在這時,許平感到大腿上一陣抽拉般的劇痛,仿佛有人撕開他的肌肉,把他的筋骨一寸寸扯了出來。

他大驚之下沈下海面,喝了好幾口鹹澀的海水,才猛地掙紮起來。

他不斷地在海裏沈浮,他想開口呼救,張開口還沒發出聲音就被倒灌的海水淹沒。

“我不想死,我要活著!小正還需要我,我要活著!”他一邊驚慌失措地想著,一邊掙紮著想要浮出水面。

右腿劇烈地抽痛著,像一座石碑帶著他的身體下墜。

雙臂拼命地撲打,浮起來又沈下去。

他覺得手臂像石頭一樣重,到後來竟有些舉不起來。

水灌進他的鼻子,肺部劇烈地疼痛著,身體隱隱發冷。

那幽深的海底像有什麽東西在召喚著他。

他伸出手去,想要再一次碰觸海面。

許平睜著眼慢慢地沈了下去。

我要死了,他想。

他看到青綠色的海面,一切都是那麽清明亮,色彩斑斓的小魚從不遠處的珊瑚叢中遊過,絲毫沒有被自己這個龐然大物所驚醒。從海裏向上看,海面如同透明的綠松石,泛著粼粼的波光。太陽升起來了。

他想著在別墅中熟睡的弟弟,他多想給他最後一個吻。

“小正。”

第53章

你們聽見有話說,當愛你們的鄰居,恨你們的仇敵。

只是我告訴你們,要愛你們的仇敵。爲那逼迫你們的禱告。

這樣,就可以作你們天父的兒子。因爲他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

——馬太福音

“小正。”

許正猛地睜開眼睛。

他滿頭大汗從床上坐起來,心髒“砰砰”地響著,仿佛要從胸腔裏跳出來。

他按著左胸膛喘了好一陣氣,才慢慢叫了一聲:“哥哥。”

沒有人回答。

窗戶開了一條縫,清晨的海風吹得紗簾“撲撲”地響,陽光大片大片地曬了進來。

哥哥那邊的床已經空了,被單全蓋在自己一個人身上。昨晚因爲急著上床而丟了一地的衣服被人拾了起來,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床頭。

許正看到那疊衣服,心一下子就定下來。

他撲倒在床上,拿鼻子嗅著枕頭上哥哥的氣味。

他做了一個夢——許正幾乎不做夢,多數時候他總是倒頭就睡——夢的前半段已經模糊了,只依稀記得是和哥哥在什麽地方劃船,風景正好,四下裏安安靜靜地開滿了荷花,哥哥溫柔地同他輕聲說話,自己在夢裏都覺得滿心歡喜。他低著頭幫哥哥剝蓮子,哥哥輕輕叫了他一聲“小正”,他擡起頭,哥哥輕輕地吻了他,他覺得有什麽暖暖的東西從心裏源源不絕地漾出來,充滿了四肢五骸,他紅著臉結結巴巴地叫了一聲“哥哥”,許平對他笑了笑,刹那間如同破碎的鏡子一樣分崩離析。

許正一下子從夢裏驚醒過來。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會做這樣一個夢,這讓他的心裏有些焦慮,他在床上拱了拱,把臉埋進許平的枕頭裏用力地呼吸。

從前他做這樣的動作總會被哥哥罵,說枕頭很髒,可許正屢教不改,他像中了鴉片毒一樣迷戀著哥哥的氣息,就連在床上也忍不住像大狗一樣吮舔著許平的脖頸。

這麽一想讓許正的身體都熱了起來。

他抓起T恤笨拙地套在身上,兩條腿套進沙灘褲的褲腿裏。

他先去廁所放了一通水,才兩三步邁下樓梯去找許平。

許平不在房子裏。行李袋整齊地擺在走廊牆角,廚房的台面上放著一杯熱騰騰的開水。

許正到處轉了一圈,沒有看到許平。

他推開面向海灘的紗門,沙灘上空蕩蕩的,只零散地落著兩件衣服。

許正拿起來聞了聞,上面還帶著哥哥的氣息。

“哥哥!”

他大叫起來,聲音傳出去很遠,驚飛了兩只落在沙灘上找食的海鳥,它們振起翅膀,直飛向天空。

許正突然覺得手腳發冷,他擡起手臂,看到上面密密麻麻起滿了雞皮疙瘩。

許平覺得自己像是行走在一條暗的隧道裏。

他並不感到害怕或者恐懼,他覺得心中一片甯靜。

他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向哪兒去,仿佛靈魂裏所有的負面情緒都被抽走了,他覺得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就連這片暗也讓他覺得快樂。

他走向隧道的盡頭,那裏有燦爛的陽光,這讓他心中産生了強烈的向往,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召喚著他。

他走了過去。

那一片奪目的光中站著兩個人影,一男一女,他們身上萦繞著五彩的光芒,他們的臉模糊而聖潔。

他站在那兩人身前,只覺得無比的安甯,無比的快樂,他輕輕叫道:“爸爸,媽媽。”

他想起了很多事,那些他以爲已經遺忘的記憶重新變得清晰,他問道:“我死了嗎?”

那兩人只是溫柔地看著他。

不知爲什麽,許平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在這個世界裏一切都安甯而美好,沒有痛苦和煩惱,就像天堂一樣。

他回想自己的人生,覺得並無遺憾,他已經盡了自己的責任。

他微笑起來:“帶我走吧。”

他上前一步,想要邁進那道光裏,卻突然聽到很遠的地方,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哥哥!”

許平遲疑一下,慢慢轉過頭去。

那聲音穿過層層的暗,一聲一聲像重鼓一樣敲擊在他的心上。

“哥哥!”

“哥哥!”

許平覺得一陣劇痛,好像靈魂都被這聲音撕裂了。

他突然流下淚來。

許平覺得眼皮很重,渾身又濕又冷,沒有一處能動。

他感到有人壓著他的心髒重重地按著,又捏住他的鼻子對著他的嘴吹氣。

那人吹了一陣氣,伏在他胸口聽了聽他的心跳,兩只手用力地按在他的心髒處,聲音都在顫抖:“別這樣,許平。別這樣。”

許平只覺得這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卻想不起說話的人是誰。

那人又做了幾組心肺複蘇術,見許平還是躺在沙灘上雙目緊閉、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是若有若無的,幾乎哽咽起來:“許平你活過來!我剛剛看到你流淚了!你是有意識的對不對?!你活過來!活過來!”

那聲音聽起來傷心已極,連許平自己聽到也難過不已。

他想動一動手指,卻發現身體像被看不見的鎖鏈捆住一樣繃得很緊。

那人捧著他的臉幫他做人工呼吸,做了許久都不見許平醒轉,他抱著他的頭,突然發出了“嗬嗬”的古怪聲音。

許平以爲他在笑,忽然感到臉上如同下雨般落下許多溫熱的水滴。

“都怪我,都怪我……”

許平只覺得莫名其妙。

他努力地想要睜開眼,去看看這個怪人到底是誰,卻感到這個人俯下身重重吻在自己的唇上。

那人越吻越深,快要把自己的舌頭都吞下去。

然後“砰”的一聲,他聽到拳頭擊中面頰骨的聲音。

身上的人被擊飛出去。

他聽到弟弟怒吼著衝上來和這個人扭打,兩個人在沙灘上滾過來滾過去。

許正被一股狂怒吞沒了。

他在海裏來回遊了好幾趟都沒有找到哥哥,心情已經焦慮暴躁到了極點。也許是小時候曾經被許平抛棄過,哥哥滿臉血和淚坐在地上對他說“你去死好了,我再也不想看見你”的樣子,許正到今天都記得,雖然過去了這麽多年,許正心裏有一個地方還是隱隱地覺得,自己是配不上哥哥的,有一天哥哥也許會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自己,帶走自己世界裏所有的光,留下他一個人孤獨地停留在暗裏。

許正記得那種感覺,他比害怕什麽都害怕這個。

他渾身濕淋淋地遊回岸上,心裏又沮喪又憤怒又驚慌,他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近來哥哥待他非常好,他們做了許多以前自己想也想象不到的事,哥哥在他面前展開自己的身體,他可以吻他、抱他,那麽親密,那麽快樂,許正覺得自己像漲滿氣的氣球一樣快要幸福得爆炸了,可是轉眼間哥哥就不見了。

他皺著眉緊咬牙齒,面頰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顫動著。

就在這時,許正看到了躺在沙灘上的哥哥,緊閉著雙眼,像睡著了一般,然後一個陌生的男人俯下身去吻了他。

許正有好幾秒瞪大眼睛一動也不動,他渾身的肌肉像是石化了。他心裏閃過許多念頭,這些念頭都是混亂無序的,有些連許正自己也不明白在表達些什麽,最後它們只歸結于一個——哥哥沒有抛棄我,哥哥被人偷走了。

他所有的驚慌、害怕和沮喪有一半變成了狂喜,一半變成了狂怒。

哥哥沒有抛棄我,哥哥被人偷走了!

他衝上去抓著那人的脖子迎面給了他一拳,只一拳就打得對方鼻血都噴濺出來。

那人從許平身上跌下去的時候還驚異地瞪著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打了。

許正跨過哥哥的身體,一只手抓住對方的肩膀,又要一拳砸下,那人卻反應過來,扭住他的手腕,跟他在沙灘上厮打起來。

許正不理對方的拳腳,壓住他只一拳一拳往對方臉上招呼。

對方的拳腳很重,猛地擦過他的眼眶,許正的眼角被撕裂了,頓時流下細細的血來。

可是他感覺不到疼。

他覺得心口有一股火燒得他渾身血漿都要沸騰了,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著,腦袋裏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殺了他!殺了他!

他們在沙灘上翻滾著厮打,對方似乎也被許正激出了火氣,拿出十二分的力氣來跟許正互毆。

他們像兩只野獸一樣仇視著對方,一個想要至另一個于死地。

許正一生都不曾如此憤怒過,他一想到自己生命中唯一的光差點兒被這個人奪走而隱藏起來,從此自己只能獨自一人活在痛苦中,他就害怕得渾身顫抖。

他像暴怒的熊一樣咆哮起來,撲上去絞住對方的脖子,抓著他的腦袋往沙地裏按。

那人拼命掙紮著翻過身,從嘴裏吐出一口沙子,啞著嗓子道:“許正!”

許正緊咬牙關不管不顧地痛毆他的臉。

“許正,你哥哥死了。”

許正的右拳堪堪停在了他的鼻梁上,仿佛迷惑了一兩秒,然後繼續重重地落了下來。

那人被打得吐出一口血。

許正他抓著對方的領口把他提起來,又狠狠地掼到地上。

那人定定地注視了他一會兒,輕輕道:“許平死了。”

拳腳像雨點一樣落下來,那人卻像突然放棄了一切般停止了反抗,他在沙灘上蜷縮起身子,抱著頭臉一聲不吭地忍耐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拳頭慢慢地停了下來,許正滿頭大汗,兩只手撐在膝蓋上粗聲喘氣。

地上的人斷斷續續地咳嗽著,肺裏發出破風箱一般的“嗬嗬”聲。

許正慢慢直起身子,跨過地上的人,走到許平身邊。

“哥哥,起床了。”

他輕輕搖了搖許平的胳膊。

“哥哥,我們回家了。”

許平一動不動地緊閉雙眼。

許正有點兒委屈地咬著下唇想了一會兒。

“哥哥,我錯了,我不該跟人打架,你別生我的氣。”

他拉起許平的手。

“哥哥,我們回家吧。”

回答他的只有一波波海浪席卷沙灘的聲音。

地上的人突然“嗚嗚”地哭起來。

許正像沒聽見似的看著地上的沙子發了一會兒呆,突然半跪下去,在許平的臉上輕輕親了親。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哥哥的表情,像一條犯了錯討好主人的大狗。

“哥哥,你是不是累了?”

許平沒有回答他。

許正慢慢在哥哥身邊躺倒。他側著頭去看許平。

“哥哥你累了,我陪你睡一會兒。”

他把許平的身體向自己這邊摟了摟,讓許平的頭枕在自己的肩膀上。

許平的臉色是慘白的,睫毛緊合,只有唇色微紅,襯著這面色,倒隱隱有些不祥。

許正只覺得哥哥的身體冰涼,他坐起來脫掉自己的T恤,小心地蓋在許平身上。

他重新躺回去,用手指輕輕摸了摸許平的睫毛。

那麽長。

他湊上去愛憐地吻了吻哥哥的眼睛。

“哥哥你睡吧,睡醒了我們一起回家去。”

天空慢慢地陰了下來,厚重的雲擋住了陽光,在海的盡頭,暗色的烏雲像戰場上被聚集的軍隊一樣密布著,雲層裏傳來隱隱的雷聲,仿佛戰鼓一般,只等著閃電的光芒劃破天際,豆大的雨點就會衝下來與這個世界進行厮殺。

“起來。”那人不知何時站在許正身邊冷冷地道,“把許平放開。”

他伸手想要去抓許平的胳膊,許正猛地睜開眼睛把他狠狠推開。

他坐起身把哥哥擋在身後,像互食的狼一樣凶狠地瞪著對方。

那人沈默一陣突然輕輕道:“他死了,許正。”

說完這句話,他仿佛自己被捅了一刀似的顫抖著仰頭想要掩飾通紅的眼眶。

許正只是警地盯著他。

“他患了絕症,跟你到島上來度假,不過是想趁著最後的日子跟你留下一點快樂的回憶。”

他一邊說著一邊又想越過許正來碰許平。

許正重重地把他的手打開。

“他一輩子都這樣,看著聰明,讀書又好,其實又癡又傻,做事不知道轉彎。”

那人又一次想要越過許正來抓許平,卻被許正踹得跌倒在沙灘。

“這麽多年,我在國外不能回來,一直找人看著他。我做過對不起他的事,這件事簡直像噩夢一樣折磨著我。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等我功成名就了,我要站在他的面前,求得他的原諒,我要給他他做夢也想象不到的金錢、地位和生活……”

他慢慢從沙地上爬起來,抹掉臉上的沙子,慢慢向許正走來。

“你知道白天上課、晚上打工,每天只睡三個小時是什麽感覺?你知道連續高強度工作二十個小時身體痙攣像羊癫瘋一樣被送進醫院是什麽感覺?你知道爲了向上爬,收買、勒索、恐嚇、背叛所有能背叛的人是什麽感覺?你知道爲了得到資金支持,扭曲自己的性向和完全沒有感覺的女人結婚,還要討好她的有錢父親每天裝出一副夫妻恩愛的假象是什麽感覺?!”

他在許正的面前站定。

“你什麽也不知道,你這個白癡。”他輕輕道。

他猛地一腳帶飛許正,像豹子一樣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許正拼命掙紮起來。

他躲過許正亂揮的手臂,一邊手下用力一邊眯著眼睛道:“你生來就是他的弟弟,他愛你、照顧你,爲你放棄了自己的一切,你又爲他做過什麽?!你這個樣子,天生就是個白癡,連生活都不能自理,你憑什麽占著他,你哪裏配得上他?!”

許正不能呼吸,滿臉憋得通紅,那人的雙手像鐵箍一樣緊緊地箍著他的脖子,他揮舞著手臂想要將他推開,卻被那人幾次躲了過去。

“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他哽咽起來,“我知道他得了癌症,想著這一次我一定要帶他走,給他治病,讓他過上最好的生活。我一直告訴自己,再等等,再等等,等你們度完假,我就出來見許平,告訴他我對不起他,告訴他我這麽多年一直挂念著他,告訴他我幫他聯系了最好的醫生,一定可以治好他的病,可是,可是……”

許正覺得臉上一熱,有幾顆水滴落在自己的面頰上。

“太遲了,太遲了……許平死了,他身體這麽差,一大早去海裏遊泳,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你不是他弟弟嗎?你不是這麽寶貝他這麽喜歡他嗎?你爲什麽不看好他?!爲什麽?!!”

脖子上的手猛地松開了,那人倒退一步,坐倒在沙灘上,捂著額頭傷心地哭起來。

“你去死好了,你去替許平死,把他換回來。他對你這麽好,你要是真把他當你哥哥,就去把他換回來!”

許正撫著脖子一邊咳嗽一邊慢慢坐起來,他看了一會兒正傷心大哭的人,又轉臉去看許平。

他慢慢地俯下身拿自己的額頭去貼許平的額頭。

他看著許平蒼白的臉,突然開口道:“哥哥。”

他伸手去推他。

“哥哥,起來。”

他搖著他的肩膀。

“哥哥,你醒過來。”

坐在沙灘上的人擡頭看許正。

許正搖著許平的身體:“哥哥,你起來。”

“哥哥。”

他突然伸手去用力掌掴許平的臉。

地上的人先驚後怒,跳起來抓住他。

“你幹什麽?!他已經死了!”

“他沒死!”許正大吼著打斷他。

“他沒死。哥哥他就在這裏,我聽到他對我講話了。”他側著頭小心地聽了一會兒,“他叫我不要害怕,他讓我等著他。”

那人瞪大眼睛,慢慢地松開自己的手。

許正慢慢地俯下身去,輕輕叫了一聲“哥哥”。

他親了親許平一邊的面頰,又湊過去親了親許平另一邊的面頰。

那人紅著眼睛緊抿著唇轉過臉去,仿佛不忍心看到這一幕。

許正拉起哥哥的手,吻著上面每一根手指,然後把他的手貼到自己的臉上。

“哥哥,我不怕。”他笨拙地說,“我就在這裏,哪裏也不去。”

“我等著你,哥哥。”

他低下頭去吻了吻許平的唇。

“哥哥……”

他的尾音突然微微地變調,仿佛受了極大委屈的孩子。

他的頭發亂七八糟地翹著,臉上到處都是打架留下的青淤。

他低著頭用手臂擦掉突然流下來的眼淚,一遍又一遍。

“哥哥我愛你,”他哽咽著完成之前想說的話,“哥哥你別抛棄我。”

許平的眼角突然滾落一滴眼淚,劃過太陽穴,一直掉入沙地裏。

眼淚接二連三地從眼角處淌下來,在沙地上滲出一個深色的圓。

許正仍在哭著,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流淚。

他身後有人哆哆嗦嗦地去摸手機。

“……救護車……對,他媽的就說我說的,讓他們馬上派直升機過來……”

第54章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愛是不嫉妒。

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

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愛是永不止息。

——哥林多前書

許平從睡夢中醒來。

窗外是一片湛藍的天,軟綿綿的白色雲朵懶散地漂浮在空中,他聽到遠處傳來小學生上體育課的喧嘩聲,小孩子們尖叫嬉鬧的聲音被玻璃層層過濾,顯得柔和又遙遠,卻又充滿了奇異的生命力。

許平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場恍然的夢,醒來時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有年輕的護士從雜志裏擡起頭。

“你醒啦?”

她放下雜志,走過來查看許平的點滴瓶。

許平擁著被子慢慢坐起來。

“這是哪裏?”

“K市醫院。”

K市?許平想,我怎麽到K市來了?

他停頓好一陣,突然開口問:“我弟弟呢?”

護士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轉回頭有些迷惘地看他。

許平的心一下子跳錯了半拍。

“我弟弟,個子很高的,人也很壯……”他急急忙忙地拿手比劃,“他腦子不太好,又不愛說話……他……他……”

許平急得結巴起來。

那護士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大傻個兒是吧?跟你一起被送進來的,抱著你不放,一直叫哥哥呢。放心吧,醫生給他打了一針鎮定劑,正在隔壁病房睡覺呢。”

許平的心這才放了回去,一時間又有些惱怒。

“你……你怎麽拿這個開玩笑!”

小護士滿不在乎地:“看你這麽緊張,逗逗你呗。”

她側過頭觀察許平的表情,撇撇嘴拉高白色的衣袖:“你弟弟壯得跟牛一樣,誰的話也不聽,誰想接近你就跟誰拼命,你看,我胳膊上的淤青都是他抓出來的。”

許平看著護士手臂上的青痕,那一點被耍弄的惱怒早就變成了滿腔的愧疚。

“對不起啊,我弟弟他……”

“沒關系。”那年輕護士嘻嘻笑地打斷他,“想見你弟弟嗎?我去幫你叫他起來。”

許平想了想,搖搖頭道:“不用了,讓他睡吧。

他慢慢地掀開被子打算下床。

“你想幹嘛?”

許平愣了愣:“上廁所。”

那護士從床底下拖出來一個尿壺。

“來,我幫你。”說著就伸手去解許平的褲子。

許平又驚又窘,一邊忙著縮回身子拿手去擋,一邊連耳朵都急得紅了。

他正想大叫“別過來!”,就聽見身後有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護士一臉正色地放下尿壺出去了。

許平滿臉通紅地系好病號服的褲子,重新坐回床上。

進來的有兩個人,打頭的戴著無框的眼鏡,穿一身白大褂。

他拿著病曆,上下打量一番許平,笑一笑,轉回頭去跟身後穿衣的人說話。

兩個人快速地交談,裏面夾雜和許多醫學名詞和英語,說了些什麽像霧裏觀花,許平半句也沒聽懂。

他靠坐在床頭,慢慢地系好病號服的扣子,又伸手捋平被子上的褶皺。

床頭櫃上擺著一瓶花,是開得正豔的粉色康乃馨。

窗外豔陽高照,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中溜進來,無數細小的粉塵在光柱裏飛舞。

許平側耳去聽,遠處小學校的電鈴“叮鈴鈴——”地響起,無數的孩子從課室裏湧向操場、回廊,他們歡叫著大笑著,無憂無慮,充滿生命的希望。

許平覺得自己奇異般的平靜,他甚至感到輕松愉快,好像有什麽重擔從他肩頭卸去了,讓他不再迷惑煩惱。

他甚至想要輕輕地哼起歌來。

他伸出手去拉開百葉窗。綠樹掩映的街道上有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他看到有年輕的情侶在路口接吻,有買桃子的主婦和小販討價還價,有黃色的大狗縮在店鋪的陰涼處打盹。

他聽到輕輕的關門的聲音,許平轉回頭去,穿白大褂的醫生已經離開了。

穿色高領針織衫、色西裝、色褲子的人拉過一把椅子,在他的病床邊坐下。

那人的臉上還有些沒有消退的淤青,頭發短而整潔,身上傳來一股淡淡的剃須膏的薄荷香氣。

他並沒有開口說話,只是伸手幫許平掖了掖被子。

他看起來富貴且低調,兩鬓已經有些淡淡的灰白。

他說:“你好,許平。”

許平的手術被安排在一個星期三。

黃帆那個時候已經飛回紐約去了。

幫他動手術的醫生姓戴,是黃帆專門請來的,年紀不到四十,但是手上有絕活。戴醫生爲人脾氣古怪不喜說話,業余愛好是水果雕刻,許平見過他把一顆蘋果迅速削成一張男人的臉譜,一張口咬掉了對方的鼻子,吃得“嘎嘣嘎嘣”響,十分的瘆人。

手術當天何志又帶著未婚妻衛穎來看他。

許平正在跟弟弟研究手術切結書。

“一定要我弟弟簽名嗎?”

“你家還有別的什麽人嗎?”

“沒有了。”

“那你弟弟就要簽名。”戴醫生一邊細細地拿指甲锉磨指甲,一邊毫無語調起伏地回答。

“簽什麽?”何志問,“他弟弟腦子不好,要是醫藥費、手術費的單子我來替他簽。”

“他死了你能負責嗎?”戴醫生問。

何志這些年當刑警當得火氣大,聽到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下意識地就手癢,想要賞對方一臉鼻血,衛穎拉住了他。

“放心吧,不一定會死的。要是半個小時之內沒被推出來,就有多一半的幾率會活下來。”

“要是半個小時內被推出來了呢?”何志鐵青著臉問。

“那就說明我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得到處都是,沒有辦法手術切除了。”許平平靜地回答。

戴醫生從鼻子裏哼哼兩聲表示同意。

何志一下子想到了許平他爸,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其實還有一種情況也很危險,就是手術時間超過六小時,病人失血過多,對身體的負擔太大。不過以我的技術,這種情況基本上不會出現。”戴醫生一邊說著,一邊一根根按摩著自己的手指。

他看一眼牆上的挂鍾:“快一點,還有多半個小時就要進手術室了,我不想弄得太累,晚上還有事。”

何志恨不得撲上去掐死他。

何志轉頭去跟許平說話:“你感覺怎麽樣?”

許平笑笑:“挺好的。”

何志看到老友臉上的笑,突然覺得一陣心酸,以他當警察這麽多年練出來的鐵石心腸,眼淚幾乎要掉出來。

他強忍著不敢開口。

倒是衛穎在一邊說:“許平你好好養病,病好了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許平有些驚奇:“你們不是很快就要辦酒?”

衛穎回答:“推遲了。何志手頭上有個大案子要破,我爸爸說工作重要,等他把案子破了我們再結婚。”

何志看了她一眼,悄悄在背後握住她的手。

兩個人相視一笑。

許平看在眼裏,笑著道:“好。”

他對弟弟招招手:“小正,來。”

他把切結書翻到最後一頁,在需要簽字的下劃線上點了點,把筆塞到弟弟的手裏。

“在這裏寫自己的名字。”

這兩天許正正跟哥哥鬧別扭,原因是許平醒過來沒有第一個叫醒他,反而跟他討厭的人關在一間病房裏嘀嘀咕咕。

他不耐煩地把紙甩得“刷拉刷拉“響。

“這是什麽?”

病房裏一下子安靜下來,連戴醫生也不磨他的指甲了。

所有人都看著許平。

許平笑眯眯地道:“賣身契。簽了這個,以後哥哥的命就是你的了。”

許正大喜,撲上去一筆一劃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許平看也不看就把切結書遞給戴醫生。

戴醫生拿起來一看,發現許正這兩個字寫得極爲端正漂亮。

“光看你弟弟的字,不像是個傻子啊?”

許平頭也不擡:“我弟弟聰明著呢,只是一般傻子都看不出來。”

戴醫生氣哼哼地解釋了一遍手術的流程,氣哼哼地摔門出去了。

護士開始人。

何志握了握許平的肩膀:“我們都在手術室外面等著。”眼圈一下子紅了。

許平用口型對他說:“幫我看著弟弟。”

何志點頭,用口型回他:“你放心。”

何志拉了拉許正的手臂,許正只是緊抱著哥哥不放手。

許平摸了摸弟弟趴在自己肩頭的腦袋,輕輕道:“小正,跟大志出去吧。”

許正搖了搖頭。

“哥哥你去哪?我陪你。”

許平撫摸著弟弟短短的頭發,笑了笑沒有說話。

衛穎很有眼色地拉著何志先出去了,留他們兄弟兩人說些心裏話。

連護士都被何志瞪得無奈地放下托盤走出病房。

許平托著弟弟的臉,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又一下。

他閉上眼緊緊地摟住許正,許正也緊緊地抱住他。

他把唇緊緊地貼在弟弟的耳邊。

“小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他輕輕道,“等一會兒,哥哥要去見一個很重要的人,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掌管著世界上所有人的時間,他看得到每一個人做的每一件事,可是卻沒有人能夠看到他。”

許正的肩膀一下子變得僵硬起來。

“等一下,會有人來把哥哥推進一間門口亮著紅燈的房間,小正,你不要害怕。哥哥要去見見那個人,他是一個很嚴厲但是又很慈悲的人,哥哥要去跟他談一談,像好朋友一樣談一談。”他頓了一下,“小正,我要你幫哥哥一個忙。我要你乖乖地坐在外面,不要吵也不要鬧。那個人脾氣很怪,他最討厭吵鬧,只喜歡安靜。我想向他要一樣很重要的東西,這件東西珍貴到用全世界所有的錢都買不來。”

許正鄭重地點了點頭,眼裏卻滿是不舍。

許平笑著親了親弟弟的額頭。

“別擔心,那個人是世界上最公正最仁慈的人。”他說,“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

戴醫生親自來接許平進手術室。

許平躺在擔架床上,對一旁的何志說:“別小氣,我弟弟要是等得累了,給他買根冰棍兒解解饞。”

何志難過得不行,聽了這話,氣得又想打人。

許平笑著跟他們揮揮手。

一群醫生護士推著他進手術室。

手術台非常涼,無影燈“啪”的一聲打開,照得許平睜不開眼。

他安靜地躺著等待麻醉劑生效。

戴醫生拉下藍色的醫用口罩,笑笑問他:“怕嗎?”

許平想了很久,搖了搖頭。

“哦?”戴醫生揚起一邊眉毛。

“我死過一回,並不覺得恐怖,相反,感覺非常安甯,我看到了去世的親人……”

“科學地講,這些都是你腦部的化學物質讓你産生的幻覺。”戴醫生打斷他。

許平笑著搖搖頭。

“我知道你不相信。”

“相信什麽?相信你的胡說八道?”

許平側過頭看他,突然伸出一根手指點點他的心口:“戴醫生,我看得見,你這裏有一個洞,你在思念某個人。”

戴醫生手指一顫,手術刀幾乎掉到地上。

他緊皺眉頭,好一會兒突然咬牙切齒地道:“誰告訴你的?!是不是黃帆?!”

許平笑笑沒說話。

戴醫生破口大罵:“這個王八蛋!老子幫他這麽大的忙,他在背後嚼老子舌根!”

許平慢悠悠開口:“他什麽也沒說。”

戴醫生不信:“那你怎麽知道的?!“

許平回答:“我看得見。”

戴醫生無奈。

“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奇怪,按照黃帆之前的態度,他是無論如何都要把你搶回美國,怎麽跟你談了兩個小時出來,就自己訂票回去了呢?”他問許平,“哎,你們說什麽了?”

許平擡起眼皮看了看他:“你思念的人叫什麽名字?”

戴醫生被噎了一下,大怒:“我思念誰你管得著嗎?!不對!老子根本沒有思念的人!”他抓著許平,“快說,你們到底談什麽了?”

許平閉著眼輕輕道:“秘密換秘密。”

然後麻醉劑生效,他昏了過去。

第二年的八月,何志和衛穎結婚。

婚禮在老城區一座半舊的教堂裏舉行。

許平經過手術、化療和大半年的調養,此時已能外出走動,只是體力還是很弱,站不了幾分鍾就氣喘籲籲。

衛穎穿著潔白的婚紗,由她爸爸挽著手送進了何志的手裏。

兩個人面對面站在布道台前,何志掀開了她的面紗。

兩人相視微笑。

“何志先生,以教堂聖母瑪利亞的名義,你願意娶衛穎女士作你合法的妻子嗎?”

“我願意。”

“衛穎女士,以教堂聖母瑪利亞的名義,你願意嫁給何志先生作你合法的丈夫嗎?”

“我願意。”

神父讓兩人互握右手。

“我,何志,願意讓衛穎成爲我合法的妻子,從今天開始互相擁有、互相扶持,無論是好是壞、貧窮或富有、疾病或健康,都彼此相愛、珍惜,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開。”

“我,衛穎,願意讓何志成爲我合法的丈夫,從今天開始互相擁有、互相扶持,無論是好是壞、貧窮或富有、疾病或健康,都彼此相愛、珍惜,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開。”

“願主的仁善永遠保佑你們。以教堂聖母瑪利亞的名義,我現在宣布——”

神父的聲音突然被一聲哭聲打斷,所有人都停下來向聲源看去。

衛廳長哭得老淚縱橫,他的太太在一邊罵他:“大喜的日子,你幹什麽!”

衛廳長邊哭邊罵:“老子幹什麽?!老子的寶貝女兒出嫁了,老子心裏難受!”他又拿手指著何志,“我告訴你,何志!別以爲你把小穎娶走了就能爲所欲爲!你要是敢對她不好,我就……我就……”他突然捂著胸口喘起來。

他的秘書緊扶著他坐下,一邊幫他撫著胸口順氣,一邊從口袋裏拿出藥來。

“衛廳長,您千萬別急,呼氣,吐氣,呼氣,吐氣……”

人群忽然亂起來,連新娘新郎也顧不上婚禮,急急忙忙從台子上跳下去,照看老父親(嶽父)去了。

許平輕輕推了推弟弟。

“我們回去吧。”

弟弟扶著他站起來。

座位上的人群都湧向前面去了,後面幾排幾乎都空了。

許平聽見衛穎的媽媽帶著哭腔罵道:“你這個死老頭子,都多大年紀了,有什麽話不會好好說!你看你!急得哮喘都犯了!有你這麽當爹的嗎?!”

衛廳長不知道嘟嘟囔囔回了一句什麽,人群裏忽然傳出一陣大笑。

許平扶著弟弟,慢慢地走出禮堂。

教堂回廊裏光線很暗,有一種陳舊的木家具的味道。

許平突然停下腳步。

弟弟轉回頭看他。

“鞋帶松了。”許平說。

他正要彎腰去系,弟弟已經先一步蹲了下來。

走廊的拐角處,教堂的大門大開著。

八月的天空,陽光燦爛。

弟弟站起身,握緊他的手。

他們相視一笑,一起走進光裏。

——正文完——

後記

我有很多話想說,但是一時又說不出來。

從去年的年尾12月30號開始寫《弟弟》,經過了大半年,中間還停更了三個月,但是這篇文終于完結了。

這是我寫的第一部長篇,在此之前我寫過《回信》,但是抛開番外,其實只能算中篇。

我在寫故事之前對自己做了兩個要求,一個是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寫文,另一個是一定要完結,我做到了。

在寫《弟弟》的過程中,我深刻地覺得自己老了,寫到最後翻過來開自己寫過的話,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有些句子像照片一樣,把那個時刻的我用很奇異的方式定格在了裏面,我一邊看一邊覺得自己仿佛在和過去的我對話一般。

我覺得又開心又難過。

我想謝謝所有給我留言的姑娘們,沒有你們的支持,我永遠完不成這個故事。

我好累,我想我要先去睡一會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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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沒有輸入標題

> 不不不拜託不要刪了這個分類呀(爾康手QAQ
> 有時候想找虐又想看HE的⋯⋯大大的心得對我來說很重要呀QQ
> 跪求不刪~~~

我想刪這分類是因為我已經有 [虐] 這個tag了, 這分類好像有點多餘w

不不不拜託不要刪了這個分類呀(爾康手QAQ
有時候想找虐又想看HE的⋯⋯大大的心得對我來說很重要呀QQ
跪求不刪~~~

Re: No title

> 不知道為什麼不想看這篇......雖然he,但感覺好沉重......我最討厭那種沉重、無能為力的感覺,明明就在眼前,卻什麼都做不了......看書評覺得的啦,以上僅為個人想法^_^
的確很沉重QAQ

No title

不知道為什麼不想看這篇......雖然he,但感覺好沉重......我最討厭那種沉重、無能為力的感覺,明明就在眼前,卻什麼都做不了......看書評覺得的啦,以上僅為個人想法^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