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 忘川+番外 - 塵色
偽痴情,真渣攻
忘川說攻惺惺作態那句說得好對
所以搖光(這什麼爛名字= =)和開陽一直不知道千煌一直超白痴的對開陽的精分行為零認知?! (爆)
還可以的一篇, 如果無視我上面提的問題和易猜的劇情 囧
好喜歡忘川QAQ 他不算聖母吧? 我覺得他有點天然黑 嘿嘿嘿
文案:
奈何橋,歎奈何,三生石,誤三生。
他在橋下渡河千年,看他在橋上一次次尋覓,一次次神傷。
一個拼盡一切地逃;一個捨棄一切地追;一個在橋下安靜地看,安靜地聽,安靜地想。
幾千年的輪回,幾千年後的淚,幾千年前的罪,誰,才是真正的局外者?
鮮紅的血沾了滿牆滿地,讓奢華的大殿覆上了一抹淡薄的紅。
少年坐在大殿中央,烏黑的長髮覆了一地,年少而蒼白的容顏,身上的白衣已經盡被染紅。一人持劍站在三步之外,劍光寒朔,有一半已經沒入了少年的胸前。
劍影晃動,長劍抽出,少年不禁全身一陣痙攣,血沿著劍汩汩流下,他卻輕輕地笑了:“大哥……也不願信我麽?”
持劍人的手一顫,劍落在地上,他退了一步:“你縱容魔教教眾殘殺正道,我可以信你的無能為力,別人說你忘恩負義,我也可以當作全不知道,只是你大嫂……她,她不可能冤枉你!”
少年微微垂了眼,目光漸有點渙散了,唇邊的笑意卻讓平凡黯淡的容顏蒙上一層奪人的光亮:“那麽……就這樣吧。以我一命,抵她一命,從此,大哥忘了二弟,就當你我、從不相識。”聲音極輕,卻透著濃濃的疲倦。“與其死在長老之手,還是這樣……比較甘心……咳咳!”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鮮紅的血自那淺笑的唇邊不住逸出,叫人驚心。
持劍人目光一閃:“你說什麽?”
少年艱難地搖了搖頭,似是再撐不住了,手不自覺地捂在胸前,向前撲倒了下去。
持劍人警惕地又退了一步,等反應過來時,人就僵在了那兒:“二……”後一個字終究咽在了唇邊,沒叫出來。
少年渙散的眼中覆上一抹死寂的蒼涼:“連喚一聲……也不肯麽?罷了,這樣,就足夠……就足夠……”他輕喃著,漸漸地便沒了聲息,一動不動地伏在大殿之中,白衣浴血,宛如破碎的玩偶。
持劍人站了很久,終於承受不住地呼出口氣來,聲音裏有了一絲哽咽:“二弟。”
少年沒有回應,也再無法回應。
千煌自始至終都只站在角落裏,這時人已經有點麻木了。
偌大的殿堂之中,三人都沒有聲息,沒有一動。
不知過了多久,持劍人才慢慢地向千煌看了過去:“左御座要殺了我為你們教主報仇麽?”
千煌低笑一聲,面具遮去了他全部的表情,只聽他緩緩地道:“不必,一生的後悔,便是你的懲罰。”
持劍人眼裏泛起了一抹茫然。然後他聽到了千煌冷如寒霜的聲音:“他這一生,唯一負的,只有他自己。為了護著魔教,他被你們斥為忘恩負義,你們也不過是養他成人,又何曾待他好過?為了護著你們這些所謂正道,他多次違背教眾意願,直到護教長老出面廢教主,處極刑……你們又有誰真的聽過他一句解釋?”
持劍人失神地退了兩步,死死地看著地上少年的屍體,不住地搖頭,似是拒絕相信。
千煌黯然一笑,伸手摘下臉上的面具,丟在地上,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少年的身體,宛如抱著最珍貴的寶物,再不看那人一眼:“你信或不信,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因為人已經死了,信與不信,沒有意義。
持劍人在原地,好久,終於慢慢伏下身去,喉嚨裏傳出一陣嗚咽:“難道……我竟是錯了嗎……”
千煌本來已經走出去了,聽他這麽一句,只是慘澹一笑:“不,錯的是我。”
持劍人不懂地抬起頭,卻只看到千煌揮了揮手,衣袖落下,殿內便詭異地燃起了洪洪烈火,他一驚,再定眼去看時,千煌已經不見了。
大殿之外,百步長廊,空無一人。
只記得火光之外,似乎有一張臉,風華絕豔,卻透著抹不去的哀戚。
奈何橋,路途遙,一步三裏任逍遙;
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識徒奈何。
血黃的忘川河水平靜如止,河面上籠著如煙的霧氣,火紅的曼珠沙華蔓延了一路,千煌踏過重重花海一路奔去,幽白的靈燈依次亮起,血紅的花瓣在他身後落地成霜。
他張眼遠遠尋去,一抹單薄的身影隨著失了意識的魂魄慢慢地向橋上移動。
不再是被他擁在懷裏是的稚氣少年,容顏蒼白,只有垂眼不語的面容上依舊還能找到少年的輪廓,並不出眾,卻帶著叫人舒心的淡定。
千煌張了張口,卻叫不出聲來,那人走上橋頭,自一眾孤魂間遠遠望了過來,只是一眼,便又收了回去,那眼中的輕蔑卻讓千煌如墜冰窟。
“請上仙止步。”正要追上去,不知從何冒出兩個白衣鬼卒,一左一右地擋住了千煌的去路,面無表情地道。
千煌僵在原地,看著橋上的人一步步走遠,過奈何橋,望鄉臺上不曾回顧,仰手喝下無色的孟婆湯,轉眼又下輪回。
他終於無力地跪倒在地,那兩個白衣鬼卒無聲地消失了,只留下他在忘川河畔,慢慢地低下了身。
“開陽……”低如夢囈的一聲,帶著無法壓抑的哽咽,他抱著自己的肩,死死地咬著牙,不住地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身旁傳來一陣極輕的水聲,近了,還能聽到吱吱的船櫓聲,最後停在了千煌身畔,安靜了下來。
感覺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千煌有點茫然地抬起頭,便看到忘川河上,一人白衣如雪,容顏無色,只有一雙眼睛,如夜空明星,分外奪人。他輕飄飄地立在扁舟之上,扶著船櫓,直直地望著自己,柔和的目光裏是沒有掩飾的好奇。
見千煌抬頭,那個人像是有點困惑地一笑,微微側了頭,輕問:“你怎麽了?”
一聲平淡,卻如清泉流過,千煌慢慢鬆開了緊咬的牙關,張了張口,卻哽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二
那人耐心地等了很久,才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低呼了一聲:“我記得你。”
千煌不懂了,只是傻傻地看著眼前的人,那張平凡得讓人過目即忘的臉,卻不知為什麽突然讓他冒出一絲熟悉來。“你……”
那個人像聽不到他的話,只是自顧著慢吞吞地道:“我記得你的……每隔一陣子你就會到地府來,總是想上橋去,又總是被攔住……”
千煌眼中一黯,哽在喉嚨的一聲終於無法壓抑地洩露出來,他倉皇地捂住了眼,久久,有淚自他指縫間慢慢滑落,低低續續的啜泣聲伴著忘川河上緩慢流水,便生生地添了三分淒涼。
“為什麽要哭?”過了不知多久,他聽到那個人問,“你就那麽想上橋去嗎?”
千煌只是捂著臉,不願搭理。
那個人倒也不生氣,從扁舟上跳下岸來,停在千煌面前,半蹲下身,伸過手來拉千煌的手,冰涼透骨的觸感讓千煌機靈靈地打了個冷顫。
“你不在輪回之內,那橋,上不去的。”那個人的聲音輕柔,這時低聲說來,便似安慰小孩子一般,聽得千煌心頭又是一哽。
見千煌始終不說話,那個人終於低低歎了口氣,放開了手,只是蹲在千煌面前,安靜地看著他。
好一陣,心情慢慢平復下來,千煌抬頭,對上那人的目光,那人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說話。
“你認識我?”
那人搖了搖頭:“可是我記得你,你常常從這裏跑過的。”
千煌愣了一下,又重新打量了那人一番,平淡無奇,一襲輕衣,便跟奈何橋上來去的孤魂沒有任何不同。目光落在那人身後的扁舟上,千煌終於問:“你是什麽人?”
那人困惑地笑了笑,站了起來,有點無奈地摸摸自己的頭:“我不知道。”
千煌皺了眉:“不知道?”他伸出手,指尖點在那人眉心,白光微亮,又瞬間消失,千煌的表情更奇怪了,“你……沒有過去?”那一點,足以觸及一切過往,眼前這個人的過往,卻僅僅是一川忘水。
那人還是茫然地看著他:“我不知道。”
千煌見他茫然越深,眼中便似蒙了一層淡淡的水汽,這才回過神來,勉強打起笑容:“我只是隨便問問,你別在意。”末了見那人還是一動不動地張眼看著自己,隨口便道,“那名字呢,有麽?”
“忘川。”那人倒是接得極快,千煌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他指的是名字,又聽他慢悠悠地接下去,“他們說,這河裏水汽重,讓我記不牢東西,因為我就在這擺渡,所以就叫忘川,這樣就不會忘了。”
千煌點點頭,沒再說話,忘川也就安安靜靜地蹲在他旁邊陪著,千煌也不拒絕,只是笑了笑,轉眼看著眼前的冥河,漸漸地就出了神,不知想著什麽。
“上仙。”不知過了多久,兩人身後驀然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千煌猛地起身回頭,便看到一個白衣鬼卒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兒,等他轉過去了,便上前一步,遞上來一張白紙,面無表情地道,“這是判官大人給您的,他還讓小的轉告上仙一句話。”
千煌微微一愣:“說?”
“萬莫強求。”
千煌身體微微一震,好一會,才點了點頭,垂眼一笑,淡淡地道:“回去替我謝過你們判官大人。”
鬼卒應了便瞬間消失在兩人面前,千煌低頭,紙上還是熟悉的筆跡,寫著一個地點,一個身份,一個名字。
淨元朝,青文帝,元央。
忘川看著千煌盯著手中的紙久久不動一下,便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千煌回過頭,見忘川只是安靜地看著自己,雙眼之中無悲無喜,卻莫名地讓他心中一酸,不禁下意識地別開了眼,勉強笑道:“我要到人間去了。”
“還會來麽?”
千煌愣了愣,兩人不過初識,甚至說不上是朋友,不過是忘川河畔一次偶遇而已,忘川突然問出這話,讓他一時答不上來了。
忘川卻似乎從不焦急,只是安靜地等著,千煌好一會才回過神來,苦笑道:“還會。如果再遇上……”再遇上又能如何呢?
見他不說話,忘川倒自然地接了下去:“如果再遇上,便先告訴我你的名字。”
千煌不禁失笑了:“記得住麽?”
忘川愣了愣,半晌才睜大了眼,直直地看了千煌很久,才擠出一句:“大概……”
千煌見他那模樣,笑得更是厲害,一直縈繞在臉上的陰翳也散去大半,只留下一片清朗:“千煌,我的名字。”話說出口,他卻自己愣在了原地,連臉上的笑容都來不及褪下。
千煌,我的名字。
多少年前,似乎也如此向那個人說過。那時候……
“千、煌,我記下了。”忘川沒有留意他臉上的變化,只是仔細地重複著他的名字,笑了。
似曾相識的回答讓千煌又是一怔,好一會才轉過身去,不再看忘川:“就此別過。”
忘川只是點了點頭,看著千煌一路走去,心中掠過一絲莫名的情緒,他下意識地撫上自己胸前,站了很久,才慢吞吞地轉身走回扁舟上去。
輕輕一撥,扁舟便輕飄飄地破水而去,那微弱的水聲,片刻就隱沒在了無盡的煙水之中。
人間一月,冥界一年。
很多事情,便如輕舟破浪,舟行遠了,那水痕便也沒在了茫茫煙波之中,再難尋覓。
忘川偶爾會茫然地往岸上張望,也只是一陣失神,便又自顧劃水而去,仿佛一切不曾發生。
這日擺渡歸來,把船靠在岸邊,只一陣,便感覺到扁舟微微一沈,忘川有點錯愕地抬頭,就看到一個少年站在另一頭,一身蒼紅錦袍,臉上是張揚的驕傲,卻笑得平和溫潤,站在那兒,與四周的的的陰晦格格不入。
似乎有點熟悉,卻又分明陌生,忘川看了一陣,才終於想起來要問:“你是誰?”
那少年歎了口氣,走近一點,扁舟便輕微地晃了起來,激起咯吱咯吱的船櫓聲,他停在忘川跟前撩起衣擺大咧咧地坐了下去:“穹光,上天之穹,明晰之光,你的朋友。”
忘川又看了一陣:“我的朋友?”
穹光一臉果然如此的模樣,哀叫:“你果然又忘了!我也不過三百年不來,你又忘了!你怎麽對得起我啊!”
忘川看著他臉上的誇張,那眉間暗藏的笑意卻耀眼分明,更與周圍不相襯了,想起冥府見黑白灰暗的色調,越發不相信了:“我怎麽會有你這樣的朋友?”
穹光指著他吼:“你你你!你怎麽記得住!我說是就是,你是什麽寶貝,我犯得著冒充麽?”
忘川聽他說得氣惱,不覺有些抱歉了,轉念一想,穹光說的倒也是道理,便笑了:“那就是罷。”
穹光卻更是氣得咬牙,偏偏忘川只是溫和地看著他,好半晌壓下氣來,隨口問:“剛才發什麽呆呢?”
忘川遲疑了一下,想了想:“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常常看到一個人從河邊跑過?”
穹光皺了皺眉,搖了搖頭。
忘川臉上多了一分興起:“那個人呢,很好看,可是好象總是很傷心的樣子。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從岸上一路跑過去,想到橋上去,可是又總是被攔下來。”
穹光目光一爍,沒有說話,只是等他說下去。
“之前一次看到他蹲在岸上,我就過去跟他說話,然後他就走了。”
穹光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忘川已經說完了,便傻傻地問:“說了什麽?”
忘川也就傻傻地回答:“不記得了。”
穹光輕歎了口氣,眉間多了一絲凝重,問:“那麽,叫什麽知道麽?”
忘川偏著頭想了一陣,依舊搖頭:“我不記得了。”
穹光歎了口氣,目光也柔和了下來:“那,你剛才還想什麽?”
“他好象,追著一個人,到人間去了。”
穹光有點無力地看著忘川,過了一陣,突然眼中閃過一絲光亮:“你要看看他在人間的情況麽?”
三
聽了穹光的話,忘川驀然瞪大了眼,片刻才失望地搖頭:“我不能離開這裏,而且,人間的日子對於這裏來說,太慢。”
穹光挑了挑眉,笑道:“看著。”說著,右手淩空畫了個圈,一道紅光慢慢凝聚了起來,他的手微微一送,那紅光便慢慢地升上半空,漸漸圍成一面鏡子,鏡中人影晃動。
忘川小心翼翼地探頭往內看去,看到的卻是滿目瘡痍,衰敗的城牆邊上,衣杉襤褸的老弱婦孺跌跌撞撞地向著同一個方向走去,只有城下有一個青色人影,逆著人流,匆匆地往城內擠去……
淨元朝青文帝十年,少年天子元央在大軍臨城時頒下詔書退位,開城投降,起兵造反的晉王成了名正言順的皇帝,元央被囚宮中,生死未蔔,城中下令驅散從各處逃難到京的難民,數萬難民被迫還鄉,便有了忘川看到的那一幕。
千煌逆著人流一路往宮城走去,昔日奢華的宮殿如今一樣衰敗,宮門之外卻已經換上了新的兵將把守,他眉間的焦躁更深了,隱身在城牆外的一棵樹下,等了一陣,看著左右無人,便微一合眼,腳下輕轉,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中元殿本是天子住處,這時殿內早沒了人,偏殿一個小院子外守著一個老太監,昏昏沈沈地打著瞌睡,千煌的身影在院外石山後緩慢出現,從透明的一縷虛影逐漸變成有血有肉的人,若是換作別人看見,恐怕就要大叫起來了,只是四下無人,倒也省去了他的麻煩。
指尖一繞,千煌向著那老太監隔空一點,那老太監晃了幾下,像是終於撐不住了,靠著牆上慢慢滑倒下去,就著牆角就睡著了。
千煌收了手,再不看那老太監一眼,徑直走進了小院,院中倒是比外頭多了幾分生氣,樹上稀疏地掛著半凋的白梅,一個單薄的身影就在樹下,似是看著什麽出了神。
千煌猶豫了一下,才收斂了腳步慢慢走了過去,臉上強忍的心疼終於在走到樹下那人身後三步時流露了出來。
“師兄不必如此看我,我不過是覺得沒有防備的必要罷了。”清冷的聲音緩緩響起,樹下那人轉過身來,不過十八九歲的模樣,卻正是那退位投降的青文帝元央。
“央兒!”千煌一把捉住他的肩低吼了一聲,卻沒再說什麽,很久,才輕道:“你……若肯放棄他,我馬上就帶你走。”
元央漫不經心地撥開了千煌的手,笑了笑:“我要走的,誰都留不住。央兒沒有師兄的好法力,一點小把戲,學了那麽多年,還是會的。”
“你……”千煌說不出話來了。
“師兄你總是這樣看著我,你就這麽喜歡我麽?”元央有點困擾地皺了眉,“我早說過,我愛他,違背陰陽也好,他只是為了皇位接近我也好,都沒有關係。他想要,我就給他,只要他不趕我走,我就會一直留在這裏。”最後他的聲音裏才多了一絲脆弱,“他……總會回到我身邊來的。”
元央那一句問話早讓千煌失了方寸,聽他一句句地表白對別人的愛戀,更是讓千煌一絲絲地失控:“晉王不會愛上你的,他已經得到皇位,你留下來,他終會忍不住……”
“能死在他手下,又有什麽不好?”元央唇邊勾起一抹淺笑,“用他的手,奪去我的性命,能死在他的懷裏……”
“夠了!”聽著元央一臉沈醉地說著,千煌終於忍不可忍地打斷了他的話,見元央目光一冷望了過來,到了唇邊的話卻又說不下去了。“央兒……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元央一笑,眼中蒼涼:“師兄又何嘗不是?”千煌全身一震,沒有說話,只聽到元央緩緩地說下去,“師兄放不下央兒,央兒也放不下他,就算今日離開這裏,走得多遠,終究走不出這方寸之地,何必呢?今生註定要負了你,負了天下,我……不願再負自己。”
千煌苦笑搖頭,下意識脫口道:“不,央兒,其實是我……”
圈內的虛象慢慢減淡,直到千煌那一句時,已漸聽不見聲音了,只看到人影晃動,或離或合,不知所以。
忘川反射地回頭去看穹光,穹光卻笑得無辜地摸摸鼻子:“這些都已經以後的事,總不能讓你太多地窺見未來啊!”他指了指頭上,“會遭天譴的。”
“哦……”忘川喃喃應了聲,臉上倒也沒什麽表情,只是掠過一絲微薄的失望,等穹光定眼去看時,已經看不見了。
目光落在忘川臉上,一時間穹光有點失神了,等忘川抬眼看來,他才猛地轉醒,依舊大咧咧地一笑:“你若想看,下次再看吧。”
“下次?”忘川眼中微晃,“你要走麽?”
穹光失笑了,卻還是下意識地躲開了他的目光:“我不過是偷得一會空來看看你,留不了太久。”
“哦。”忘川還是平和地應了一句,沒再說話。
倒是穹光歎了口氣,喃喃道:“下次再來你怕又要忘了……”一邊伸過手來,指尖停在忘川眉心,頓了一會,才隱約有光亮起,聚成一個特別的印記,慢慢融入皮肉,便消失不見了。“這樣就好,三五百年,總不至於忘得太快。”
忘川安靜地看著他,並不反抗,只是下意識地覺得眼前的少年不會傷害自己。
穹光看他那模樣,又禁不住地歎了口氣,轉過身去,見忘川依舊只是定眼看著自己,眼中清淡如水,終於沒好氣地咕噥了一句:“走了!”
“好。”忘川應得爽快,聲音似乎還含著淺淺的笑意。
穹光垂了眼,片刻便憑空消失了。
忘川依舊定定地看著他消失的地方,好一陣,才恍然大悟地道:“原來他不是地府的人啊。”好一陣,又搖頭一笑,自言自語道:“都不是這裏的人,自然不會留在這裏了……只是我呢……我呢……”
一聲一聲,荒涼無盡,融入茫茫煙水之間,也就淡了。
歲月依舊日復一日地過去,仿佛不過是一日的重複,岸上依舊不見熟悉的身影一路跑過,那說會再來的人也沒有再來。
忘川也似習慣了這一日日的寂寞,偶爾坐在扁舟上,過去多久都已經記不得了,那日穹光來時的情景卻依舊記得清晰。
下意識地依著穹光的動作淩空劃了個圈,竟也有紅光凝聚,半晌慢慢地成了形,便與那日穹光所造的一般,漸漸地現出影像來了。
先是一路狂奔的晃動,忘川眯著眼往裏看,只一眼,便愣住了。
四
千煌一路狂奔,到了門外,卻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門內的光景已經可以想像,他眼中慢慢浮起一抹說不出的疲憊。
一次,又一次,以為疼痛已經麻木了,卻每每痛徹心扉。
門只是虛掩著,千煌吸了口氣,顫著手撫門而入,房中甚至還縈繞著一抹未散的余溫,卻是桌翻椅倒,一片狼藉。
元央蜷縮著身子靠在房間角落,散落的長髮覆去了面目,赤裸的軀體上滿是青紅淤紫的傷痕,微張著彎曲的腿上,有鮮紅乳白混雜的濁液黏附著,清晰地昭示著之前發生過的事情。
千煌如同被釘在了門邊,直到房內傳來一聲極輕的呻吟,他才渾身一震,快步跑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扶過元央,感覺到那滿布傷痕的身體在自己觸及的瞬間微微一抖,他顫聲喚了一句:“央兒?”
黑髮柔順地垂落兩鬢,元央閉著眼,臉是死一般的蒼白,唇上儘是咬痕,唇邊一絲血紅讓人驚心。
好一陣,他的眼才慢慢張開一線,眼中無光,似是落在千煌臉上,又倦極地合上了。他張了張口,沒發出聲來。
感覺到懷裏人的氣息越來越弱,千煌心如刀割,騰出手放在他的胸前,卻感受到元央全身一僵,唇邊也多了一絲顫抖。
反射地咬住了牙,千煌終是收回了手,什麽都沒有做。
房間中只剩下一片死寂,不知過了多久,千煌聽到元央低低地叫了一聲:“師兄……”
千煌緊張地抬眼,看到元央眼中卻是清明,心中了然,他勉強勾起一抹淺笑,柔聲道:“師兄在這裏,不要怕,沒事的……”
元央似是一笑,別開眼去,不再看他,輕喃道:“既知今日,你後悔當初借他的陽壽續我的命麽?”
千煌只能將人摟得更緊一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師兄說元央,此生是天意……難道就不知道,逆天,是要遭天譴的麽?”
“我知道,我知道……”千煌哽了聲,垂了眼,手上卻一絲都不肯放鬆。
元央靠在他懷裏,慢慢閉上眼,氣息也越漸輕了下去,只是夢囈般地呢喃著,有淚沿著臉邊一直劃落:“我以為他總念著一絲情誼……我以為我總可以等得到……我明明那麽愛他啊……”
千煌死死地咬著牙,沒有說話,河上眼,眼睫輕顫,似有什麽,微微地閃亮。
“師兄的手,很溫暖……很溫暖……可是,”元央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慢慢染上了一絲無奈的笑意,“可是……為什麽……你不是他……”
最後一句,便如利刃,插在千煌心上,元央再沒有聲息了,兩人就著那樣的姿勢,僵坐了很久,千煌才微微一動,慢慢抬頭,仔細地替元央捋好鬢髮,安靜地看著那張仿佛只是睡去的臉。
跟記憶中那個人的面目,並不是完全相同,只是一次又一次,看著他在自己眼前死去,還是會有天地崩塌的感覺。
即使能夠為他續命,替他擋劫,到頭來,也只是以更殘酷的方式結束。
天意,沒有人比他更明白與痛恨這兩個字。
然而,這是那個人所選擇的道路。
拂手過處,烈焰如血。熾熱到了極至,到他心頭,也依舊是讓人無法把持地顫抖的冷。
“元央,陽壽十九,逆天借命,續陽壽半年,依法判處百年獄火加身,刑滿之後,再入輪回。”
“慢著!逆天借命是事是我執意為之,跟他沒有關係,如果要罰,罰我就好了!”千煌跑到閻王殿前,還沒站穩,便脫口叫了出來。
殿下跪著的人一動不動,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仿佛千煌說的話完全入不了他的耳。
站在殿上面無表情的判官在看到千煌時終於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揚聲道:“施術者是你,受者卻是他,何況借的是帝王之命,往後人間劫數,也一併算上,這一百年,已經便宜了他,請上仙就別再插手了。”
千煌抬頭看了判官一眼,明白他是在暗示自己,再執意下去,也只會讓刑罰一加再加,只能張了張嘴,終是沒再說下去,轉眼看向殿中跪著的人,那人依舊一動不動,像是千煌的闖入與他毫無關係,千煌垂下頭:“對不起……”
殿中那人沒有回應,判官看著兩人,終於揮了揮手,示意兩旁將人帶下去。
“對不起……”千煌又低聲重複了一遍,聲音裏滿是悔恨。
判官歎了口氣,走到他身旁,低聲道:“原就囑你莫要強求,如今……”
千煌似是聽不到他的話,張了張口,還是那一句:“對不起……”
判官歎了口氣,不再管他。
忘水三千,萬年如舊,千煌慢慢從岸上走過,看著遠處的奈何橋怔怔地失神。
早知如此,寧願他從橋上快步走過,遠遠地拋來一記冷眼,也比在這陰冷之地受那百年的苦來得好。
我明明那麽愛他啊……為什麽……你不是他……
只是一晃了神,元央那呢喃低語便在腦海中響起。
千煌終於停在那兒,無力地跪倒在如海的曼珠沙華之上,捂著臉俯下身去,低回的嗚咽在半空響起,迴旋良久,慢慢散去。
只有絕望,縈繞心頭,無法泯滅。
“你……”
一個溫潤的聲音響起,千煌全身一震,猛地抬頭,就看到忘川扶著船櫓站在扁舟上靜靜地看著自己,目光一如初見的柔和,只一個字,便讓他無法遏止地哭出了聲來。
忘川只是安靜地看著他,既不安慰,也不離開,直到千煌慢慢平復了下來,才柔聲問:“你怎麽了?”
還是初見的那一句話,千煌一陣黯然,斷斷續續地說出元央的事,說一個少年的癡心,說自己的執意,說最後的懲罰。
末了,他也沒再看忘川,只是自語道:“明明知道不過一世虛構,為什麽還會覺得難過?他在我懷裏,卻一直說著他愛別人,如何如何地愛……他只對我說,他愛著別人……”低低地重複著最後一句話,他淒淒煌煌地笑了起來,宛如哭泣。
“不要傷心。”忘川自然地伸過手去撫他的頭,感覺到千煌全身一震,他才驚覺地收回手來,不好意思地一笑,“你應該笑。”像是想了一陣,他又補上一句,“你很好看,更適合笑。”
千煌猛地抬頭,愣愣地看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忘川也只是任他看著,有點困惑地笑了笑,沒有躲開。
過了不知多久,千煌終於垂眼一笑:“你……願意聽我講我跟他的事麽?”
五
沒想過千煌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忘川愣了一陣,才微微一笑,讓過一步:“上來吧。”
千煌看了他一眼,一撩衣擺走到舟上,坐下去了見忘川還站在那兒,才禁不住掠過一陣尷尬,笑了笑,正躊躇著要開口,忘川已經自然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他暗暗松了口氣,恍惚間剛才一直縈在胸口的絕望似乎也慢慢地淡褪了。
忘川只是等他說話,既不焦急,更沒開口催促,反而讓千煌有點不知從何說起好了。
如此無言相對了一陣,忘川卻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忘了你的名字……”
千煌先是一怔,隨即爆出一陣清朗笑聲,心中的緊張也一掃而空:“千煌,萬千輝煌,懂麽?我是天庭上仙,千煌帝君。”
忘川沒有驚訝,只是眼中掠過一絲茫然,好一陣才問:“那個人呢?”
千煌斂盡了笑意,微蹙了眉,搖頭一歎:“他……本也是位列上仙,乃七星宮開陽星君,也就是武曲星君。”
忘川只是老實地點頭,沒有說話。千煌看著他眼中的溫潤,不自覺地垂眼一笑,接下去道:“沒遇上他前,我是天庭寵貴,有幾分才華勝得別人一籌,又仗著是王母嫡親,只是肆意張狂,別人奉承,也覺得理所當然,從不去想裏頭有幾分真假。”
“你有張狂的本錢,這算不得壞事。”忘川順口搭了一句。
千煌搖頭笑了:“後來王母設蟠桃宴,我在席上,跟太白口述鬥棋,勝了一子半,眾仙譽我天庭第一,我便沾沾自喜,領過王母的嘉獎,卻看到有人躲在對面席上笑著直搖頭。”
千煌帝君是什麽人?王母嫡親,風華絕代,相貌是天庭第一流,仙術道法是天庭第一流,才華也還是天庭第一流。從來只有別人稱讚奉承的份,哪里遭過這樣的否認?
園子中央已經有別的仙人笑鬧著比試了起來,千煌坐回位上,斂了笑容,定眼往那人看去,臉上也多少掛了一絲不服氣。
太白金星的棋藝之高是天庭共知的,誰能在他手下贏得一子半子?現在自己勝了一子半,難道還受不起那些微的稱讚嘉獎?
仔細再看,對面那人容顏並不出眾,雙眼卻如夜空明星,分外奪人,蘊著似笑非笑的溫潤,目光過處,便讓人心頭一舒。這時他已經拿過一杯仙釀自顧自喝了起來,唇邊那一抹淺笑便似得了世間最大的滿足,再無遺憾,讓人也禁不住隨他微笑了起來。
好一陣,千煌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神,頓時抿了嘴,心頭更是不甘。
連瞪了很久,對面那人居然目不斜視,完全沒察覺這邊有人看著自己似的,自顧自喝得逍遙,偶爾也抬頭看一眼中央的比試,或是眯眼一笑,或是嘖嘖搖頭,目光卻從不曾久留,仿佛一切皆入不了他的眼,只有手中杯酒,盤中珍饈,才是他的所重。
一時間,千煌只覺得那眾多贊許也不重要了,只有眼中這人的一個搖頭分外地大,比如喉嚨裏的一根刺,拔不去吞不下,叫人難受。千萬年來也僅此一次,整一個蟠桃宴,雖能盡興,他也總是放不下這一根刺了。
只是蟠桃宴未散,偶爾被人拉去笑鬧,再回來時裝作無心地往對面看去,那人卻已經不在了。
好友搖光星君見他坐在那兒發怔,笑著連灌了他一壺仙釀,後面說了什麽,也就記不清了。
一去半月,搖光遣了仙童來,說是千煌隨身的玉佩誤掛在他身上被帶回了七星宮,讓他帶上美酒去七星宮要,千煌才發現自己的東西丟掉了。
搖光與他年紀性格相仿,兩人一起總是胡鬧非常,這時聽了仙童的話,也不遲疑,讓仙童先去回了話,一邊讓人準備好仙釀,整了衣冠便一路往七星宮去了。
從千煌所在的竟煌宮,到搖光所住的七星宮破軍殿,便要繞過瑤池西北的紫桃林,紫桃林中的仙桃是一百年開花,一百年結果,雖是人間難求,在天上卻也不算珍稀,從紫桃林外經過時,聞到裏面隱隱飄出的桃香,千煌也禁不住心中一動。
既然有美酒,何不帶上幾個仙桃下酒呢?
如此想著,千煌一邊繞入茂密的桃林之間,唇邊那一絲惡作劇的笑容還沒散去,就被一聲大喝給嚇住了。
“真是萬年朽木,不可雕也!”聲音清朗,明明是氣憤之詞,喝出來時,卻居然帶了一分笑意。
千煌心中好奇,不禁隱了蹤跡,小心地聽了下去。
只聽那聲音還是一樣的調子說道:“人間的凡夫俗子還有月老天天給他們張羅,怎麽到了天上便連一絲情欲都動不得了?情愛本是人世間最美好的事情,若是本無情根,也就罷了,若是有情根,勉強說它不存在,不就是有違道法麽?”
千煌還是第一次聽到天庭有人如此公然地說這樣的話,一時間連反應都不會做了,只是站在那兒呆立不動。
聽著那聲音還不肯甘休地說下去:“所以說這天庭清規實在是過分!只是仙子啊,規矩就是規矩,總是要守的。”
千煌側耳聽著,似乎有人很輕地回了幾句,便聽到那聲音呵呵地笑起來:“你去會情郎,被發現了自然是壞了規矩,可是,沒被發現的事,不就是沒發生過了麽?”
千煌頓時傻了眼,哪有這樣的歪理?可是轉念一想,不曾被發現的事,對於他人,又跟不曾發生過的有什麽區別呢?
越想越覺得那聲音說的話無處反駁,千煌站在原地,禁不住自顧自地傻笑了起來。
明明知道是歪理,卻又無法反駁。
那邊的聲音沒再想起,千煌又站了一陣,才猛地回過神來,躡手躡腳地走上幾步,想要看清楚究竟是何方神聖說出那樣的話來,只是桃林漫漫,遍是紅粉,卻哪里還有人在?
“結果,說話的,就是武曲星君?”聽千煌說到這,忘川終於開口問。
千煌眼中覆著一絲朦朧,似是還沈浸在往事之中,唇邊是掩不住的笑意,聽到忘川的話,搖頭道:“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只是恍惚見到了一個背影,卻像是蟠桃宴上那笑著搖頭的人。”
因為那時不甘,所以記得深刻,驚鴻一瞥,便覺得相像了。只是初見時的溫潤閒適,和再見時的張狂狡辯,卻分明不是一路的。
就是為著那不同,才會記在了心上,到最後無路可逃。
六
忘川聽著千煌的話,看他臉上的微笑,已經不再是原有的晦暗,多了一絲靈動灑脫,也不禁隨著他笑了起來,安靜地坐在那兒,等他說下去。
千煌卻沒再說話,兩人就那麽無聲地坐在扁舟之上,舟身微搖,水聲在耳邊起伏,緩慢而有節律。
不知過了多久,忘川卻看到千煌的臉色微微變了。
“怎麽了?”
千煌回過神來,見忘川看著自己,眼中是一抹分明的擔憂,心中一軟,習慣地垂下眼去,笑了笑:“我有事先走一步,你若願意,下次來時,再跟你說。”
忘川笑了,點點頭:“好,我等你。”
千煌一怔,抬眼看去,忘川眼中只是一片坦直,那一句話脫口說來,竟是篤定。
篤定千煌不會翻悔,也篤定自己絕不失約。
半晌意識到自己失神,千煌挫敗地搖頭一笑,連轉身上岸也省了,就那樣一揮身,憑空消失在忘川面前。
忘川望著他消失的地方,好久,才長長歎出口氣,默默地拉過船櫓,抱在胸前,怔怔發呆。
“每次見你總是在發呆,想什麽呢?”
一個聲音驀然響起,忘川一驚,聯手裏抱著的船櫓都差掉丟了,被一隻手險險接住,才松了口氣,抬眼一看,卻見穹光已經站在了船上。
“是你啊。”忘川笑了笑,故意地歎了口氣,沒再說話。
穹光不可思議地瞪了他一陣,一屁股坐下來,也不管扁舟晃得厲害,只是指著忘川:“你,你這是什麽反應?”見忘川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不說話,更是氣結,“不歡迎我是不是?”
忘川想了一陣,才慢吞吞地道:“不是不歡迎。”
穹光哼了一聲,眼裏卻還是浮起了一抹淺笑,依舊板著臉:“那你歎什麽氣?”
忘川笑著看他,依舊溫聲道:“我沒有不歡迎。你來,我很高興,只是有點可惜了。”
“可惜什麽?”
“要是能過些日子再來,就好了。”
穹光徹底愣住了:“為什麽?”
忘川慢條斯理地道:“今天你們湊一塊來了,等一陣走了,又要很久,才能見面了吧?”
穹光一挑眉:“我們?”
忘川像是這才想起什麽似的:“啊,剛才,剛才那個人。叫……”
穹光看著他偏頭苦思,本來已經有點陰晦的臉又亮了起來,柔聲道:“忘了就算了,別勉強。”
“不會忘得這麽快的。”忘川飛快地應了一句,依舊偏著頭,好一陣才“啊”的一聲叫出來,“叫千煌,那個人叫千煌。他說,萬千輝煌。”
“哦。”穹光應了一聲,並不熱中。
忘川卻很是興起地說:“我有跟你說過麽?他呢,很好看的,比……”一時又想不出比喻來,他左右遲疑了一陣,才笑著指著岸上,“比那曼珠沙華還要漂亮!可是,卻好象總是很傷心的樣子……”
穹光坐在他對面,聽著他復述著相同的話,只是微微地笑了。
“穹光?”不知多久,終於察覺穹光的笑容有異,忘川才停了下來,有點不好意思地問,“是不是……我已經說過了?”
穹光先是一愣,隨即湊到忘川面前,笑得燦爛,低語道:“沒關係,我喜歡聽你說。”頓了頓,才又隨口問,“那你們剛才說了什麽?”
忘川有點困惑地笑了笑,不著痕跡地往後挪了挪:“他跟我說他以前的事了。啊,對了,他很厲害哦,是天上的神仙……”
“他跟你說他以前的事了?以前的什麽事?”穹光微微皺了眉,坐了回去。
忘川看著穹光,老實地道:“說他跟天上的武曲星君的事,可是只說了一點,就走了。”
穹光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跟別人的事,你很感興趣麽?”
忘川想了一陣,搖頭:“也不是。”又想了想,“可是,他只有在說的時候,才不會傷心。會笑得很好看。”
穹光直直地盯著忘川看,好久,才放棄地歎了口氣:“既然不是很感興趣,何必要聽,再說,聽了,你又能記住多久?”
忘川笑得坦然:“沒關係啊,他肯說我聽,就夠了。”
“為什麽?”
“因為,很寂寞啊。”
忘川的話說得極自然,穹光卻一下子僵在了那兒,說不出話來了。忘川依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著穹光,不再說話。
過了不知多久,穹光才站起來,走到他跟前,無聲地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忘川的頭,忘川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到他很輕很輕地道:“我會陪著你。”
忘川臉上多了一絲茫然:“可是,你並不屬於這裏啊。”
穹光沒再說話了,只是站在那兒,手僵在忘川頭上,久久沒有拿開。
又過了很久,忘川才笑了笑,躲了開去:“所以才說,如果你過些日子再來,就好了。他陪我說一陣子話,等我快要忘了,你再陪我說一陣子話……多好。”
穹光愣了一陣,才笑駡出聲:“你倒想得美!”
“呵呵。”
穹光確實沒能留太久,留了四五天,就被地府裏的判官遣人來給請出去了,忘川看著穹光一邊朝兩個鬼差發脾氣,一邊回過頭來滿眼憂心地望著自己,也只是淡淡一笑,沒多少話語。
本來,就不是屬於這裏的人。
只是,鬼差的態度雖然強硬,對穹光卻很是尊敬,一口一句“上仙”,就是被穹光衝撞,也依舊規矩非常,全不似對著一般閑魂野鬼的嚴厲。
七
來一個,走一個,再來一個,還是要走,不是這裏的,總是留不住,熱鬧得了三五天,總熱鬧不了一輩子。
何況這一輩子還是不曉得有多長的。
忘川挑了挑眉,左右張望。
奈何橋上掉下來的,被怨靈拉下來的,並不算少,能上得他的船的卻沒有幾個。
落下忘川河裏的亡靈大多是生前罪孽太深,沒那福分挨到閻王面前,就化做了這河中萬年怨念,再不得超生。只有些個,或多或少有著冤屈,他便劃舟去渡,過了河對岸,剩下的,由閻王來斷。
有時月月年年都不曾遇上一個,泊舟岸邊,看著一川忘水,岸上花紅,也不覺有點厭膩了。
千煌說的那丁點故事,反復地琢磨,日子久了,也記不清晰了,到最後就真的只記得千煌帝君和武曲星君這兩個主兒了,才看到岸上有人踏花而來。
一貫的陰鬱,揮不去的傷心,千煌站在岸上望著忘川笑得悽惶。
忘川張了張口,沒說話,笑了開來,自然地伸過手去,等千煌僵硬地伸過手來,才微一用力,把他拉上了扁舟。
“朋友幫忙讓他免去了百年的刑罰,直接投胎……只是……”千煌說著,低頭埋在膝間,聲音中儘是疲憊。
忘川只是不曾鬆開握著的手,兩兩冰冷,卻是誰都沒能溫暖誰。
過了很久,千煌才慢慢抬頭,怔怔地看著相握的手,蒼涼一下,低首溫言:“謝謝。”
忘川看著他微顫的眉睫,這才第一次看到了一絲稚嫩的純真,仿佛眼前的人不過是個孩子。
“不要傷心。”語言很無力,只是說出來,也帶著幾分溫暖。
千煌黯然一笑:“我也是罪有應得。只是每次看著他死在面前,就好像錯了的事又錯了一次……”說到這,他才微微一頓,抬眼看向忘川,“抱歉,你……大概已經不記得了吧?”
忘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軟聲道:“你可以再說一次麽?”
千煌失笑了,吸了口氣,眼中多了一分澄明,目不轉睛地看著忘川:“你總是能讓人心情平靜。”見忘川發愣地看著自己,千煌眼中的笑意也漸深了,忍不住歎了一句,“你這樣的人,怎麽會在這種地方呢?”
忘川呵呵地笑了笑,沒有搭話,只是重複央道:“你的事,再說一遍,好麽?”
千煌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點過了,無措地笑問:“那麽……記得我的名字麽?”
忘川偏頭想了一陣,一字一頓地說:“萬千輝煌……你叫,千煌。”
輕巧的兩字,喚在耳邊,千煌心中居然微微地一動,他卻沒有在意,又問:“還記得什麽?”
“千煌帝君,武曲星君。你,和你追著的那個人。”又想了想,忘川終於乾瞪眼了一陣,無奈地搖了搖頭。
千煌看著他,微微一笑,便又細細地從頭說了一遍,聽著忘川問出同樣的問題,終究忍不住笑出聲來,依舊答了,接下去道:“那個時候,我的竟煌宮裏,曾經養過一隻修道的玄狐。”
遵循天地規律而修道的狐狸,將來是要成狐仙的,未得道前,就叫作玄狐。
也不知是哪個仙子道人下凡時帶回來的,棄在了竟煌宮前的蓮花池邊,病懨懨的,恰巧千煌帶著搖光從七星宮回來,遠遠便看見自己宮裏的仙童圍著那渾身火紅的狐狸議論不休。
“倒是只漂亮的畜生,這模樣,放回人間,恐怕也活不長久,倒不如你留在身邊,讓它沾點仙氣,早日得道的好。”搖光說得認真──如果少了眼中那一抹促狹就更完美了。
千煌知道他愛看熱鬧,明擺了要看自己的笑話,正要拒絕,那狐狸卻正好半睜開了眼,瞅了千煌一下。
雖然成不了人形,玄狐也早有了靈性,千煌看得出那眼中的幾分哀求,心裏就軟了。
“那就留下來吧。”
“哦?”搖光挑了眉,頗是詫異。還想著千煌不答應的話,自己帶回去養上幾天再放回人間去,也多了幾天熱鬧,救它一命也算功德一件,卻沒想到千煌答應得如此爽快。
將了搖光一軍,千煌也是心裏暗爽,擠眉弄眼地笑著看他:“不行麽?”
搖光一攤手,裝模做樣地拱手:“小仙雖然看著它歡喜,可是帝君既然看上了它,也是這畜生的福氣,小仙豈敢奪人所愛?”
“得了吧你。”千煌白了他一眼,笑得燦爛。
於是,竟煌宮就多了一隻修道百年的小小玄狐。
有天上的靈丹妙藥,狐狸好得快,半月下來,不但精神爽利,連帶著修煉也一進千里,除了偶爾膩在千煌懷裏蹭上一陣,便整日地在竟煌宮裏晃蕩,有些仙子看著它模樣喜人,便摘了果子喂它,仙童們看不得它受寵的,便只當它不存在,狐狸也懶得去計較。
除了千煌,對它最感興趣的,莫過於三天兩天便往竟煌宮裏跑的搖光星君了。
只是搖光的感興趣不似千煌那樣抱著逗弄幾下完事,也不似仙子們那樣摘點果子去喂它。搖光喜歡折騰這狐狸。
譬如拿它身上的毛結出不同的花樣,提著它的脖子吊在面前大眼瞪小眼。諸如此類,既無聊又惡劣,偏偏千煌在一旁看見了,也只是笑駡幾句,並不出手阻止,以至於狐狸到最後遠遠見著了搖光身上那一襲焰紅錦袍,就夾著尾巴遠遠地躲開了。
而千煌也多了一句調侃搖光的話:“如果我家的狐狸不見了,肯定是被你嚇得離家出走了。”
搖光笑得很是無辜,回頭卻是加倍地耍著狐狸玩。
卻沒想過那話還會有成真的一天。
滿天仙佛,或多或少都知道千煌帝君養了只玄狐,有點交情的,也都知道千煌帝君如何寵愛那狐狸,再交情深一點,則都曉得搖光星君愛開那只狐狸的玩笑,這時狐狸不見了,自然而然的,眾人的目光就落在了七星宮。
只有搖光一臉茫然:“你我的交情,我要耍那小狐狸,到你宮裏去就好了,何必要把它偷回來?何況,它若是我的,我耍著它玩也沒意思了。”
旁人聽得一陣眼黑,千煌跟搖光混得爛熟,對他那破性子瞭解得很,自然曉得搖光說的是實話,一時也沒了頭緒了。
搖光見他皺眉,也意識到有點不妥了,想了一陣,道:“要不,到南天門問問看吧?說不定那小狐狸還真的離家出走了。”
千煌無奈,只好應了。
這不問還好,千煌一問就問出火氣來了。南天門的守將老老實實地回道:“那只狐狸誤闖天庭,本來要罰的,後來有人求情,說它是身不由己,末將就讓它回凡間去了。”
“誰求的情?”千煌問得咬牙切齒,“本君的狐狸天天在竟煌宮裏晃,怎麽會跑到你南天門來?”
那守將聽到帝君發怒,聲音也小了下來,只是喏喏道:“那是別人抱著來的。說本來就不是天庭的,該送回屬於它的地方去。”
“誰?”
守將偷偷瞥了一旁陪襯的搖光星君一眼,吞了吞口水,才道:“是,是七星宮的開陽星君。”
八
守將偷偷瞥了一旁陪襯的搖光星君一眼,吞了吞口水,才道:“是,是七星宮的開陽星君。”
“胡說!”千煌還沒來得及說話,搖光倒先叫了出來。
那守將縮了縮脖子,沒敢反駁,只是等千煌說話。
千煌看了搖光一眼,沈聲道:“你確定那是武曲星君?”
守將連連點頭:“去年凡間有妖精作亂,星君下凡鎮壓時正是小的當值,絕對沒有認錯的道理。”
“不可能!好端端的,他怎麽會去竟煌宮去偷狐狸?”搖光不管那守將說什麽,硬著脖子直嚷。
千煌翻著白眼拍了拍他,一邊向那守將道:“把當時的情況說清楚。”
守將看著兩人越發莫名其妙了,剛才發怒的應該是千煌帝君吧?怎麽突然就變成搖光星君了呢?心裏咕噥,嘴裏還是恭敬地道:“是這樣的,之前小的在當值,開陽星君抱著一隻狐狸走來,小的還沒行禮,他就讓小的把狐狸放下凡間去,小的納悶,就多口問了一句。”
“他怎麽說?”
聽千煌問得嚴肅,守將更是提心吊膽地道:“就是說那狐狸誤闖了天庭,貪圖天上生活留了下來,卻又無法適應,所以要放回去。”
“然後你就放了?”
“是。”
事情問清楚了,這守將隨便放行本是有錯,但開陽星君仙階本就高於他很多,狐狸的事,是怎麽算也不能怪到這小小守將頭上去的。
愣是站了一陣,千煌終於怏怏地揮了揮手:“打擾了。”轉過身去,卻見搖光滿眼通紅地看著自己,神色分明是認真了。
千煌長歎了口氣,換作平時,早把搖光取笑上三次五次了,這時也只能悶聲道:“我知道你寶貝你那義兄,可是我的宮裏丟了東西,我總不能絲毫不計較就這樣甘休吧?多少得問個明白吧?”
“你要計較,我賠你一隻狐狸就是了,再不然,我這就下去幫你把那狐狸找回來總行了吧?”
聽搖光還是倔強,千煌也不禁上火了:“你平時把那開陽星君說得如何了不起,什麽溫潤如玉,一塵不染,比神仙還神仙的人物,現在看來不也就一進別家宮裏偷東西的賊麽!”
搖光一臉“你再說一句就打碎你的牙”的模樣,硬著脖子道:“開陽做的事肯定有他的道理的!”
“他做的就肯定對?你都多少年的修行了,還追在別人後頭仰慕,羞也不羞?”千煌冷哼一聲。
“開陽做的事就是對的!”搖光眼裏執著,一個字都不肯讓步。
千煌一向聽著搖光在耳邊念叨開陽如何如何地好,從來是曉得這人對自家義兄有著非比尋常的崇拜,只是不知道會盲目到這種地步。這時被憋了一氣,一時反而說不出話來了。
兩人鬥雞似的站在那兒,完全忘了一旁還有個南天門守將,好一陣,那守將也快要沈默不下去了,天邊卻飄來七色雲彩:“王母有請千煌帝君到瑤池一敘。”
說到這,千煌一臉鬱結,哭笑不得地搖搖頭,長長歎了口氣,停下了口來。
忘川本是聽得入神,這時抬頭看他,好一陣,才後知後覺地問:“然後你就找開陽星君討公道了麽?”
千煌臉上的鬱結更深,悶聲道:“沒有,王母那一請像是故意的,一去就半月,等回頭,什麽事都淡了。”
“哦。”忘川也就無意識地應了一句,很久,才像想起什麽似的,“那麽你跟搖光星君呢?你們兩人交情深,為了這事翻臉,不值得。”
千煌有點詭異地看他,半晌才低聲一笑:“沒有,我們倆性子像,都是記不得仇的,從瑤池回來那天,搖光等在竟煌宮裏要跟我和好了。”說著,他像是又想起了什麽,笑駡一聲,“那個人,特別崇拜開陽,那天來和解,還是開陽教他如何如何說的,轉頭跟我說時就像小孩子背書!還不如我倆打一架爽快。”
忘川淺淺地笑了:“和好就好。那麽,狐狸的事就這樣算了?”
千煌攤手,眉間疏朗:“還能怎麽辦?搖光總是偏著他的,他呢,一邊叫搖光來和解,一邊卻死不承認有錯,我跟搖光打了一場,只能作罷。”
忘川很是驚訝:“結果你們還是打了?”
千煌看他的驚訝表現得率真,不禁舒眉一笑:“打了,我跟他相識多年,也不只這一次半次,沒什麽的。”
忘川點點頭,不再糾纏了,安靜地想了一陣,突然道:“可是,開陽星君也並沒有錯。”
千煌一愣,定眼向他看去。
忘川一邊想著一邊慢吞吞地道:“本不屬於天庭,那狐狸留在你宮裏,就算得道了,也總是要離開的。就像,你不屬於地府的,就算在這裏留得再久,也終究是要回天上去的……一切都有它的歸屬。”
一字一句,淡如溫水,在空中飄蕩開,卻是字字扣人。千煌定在那兒,久久沒有一動。
一切都有它的歸屬。
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千煌看著忘川的眼,淡定無塵,恍惚便似回到了多少年前桃樹下,氣勢洶洶追問時,那人溫聲細語的回答。
又是一次蟠桃宴,千煌跟搖光坐在殿間時,一不留神抬眼看到對面席上坐著中規中矩的上仙,再一不小心,就想起了多年前的那次蟠桃宴。
那時候還是對面席上,一人隨心而坐,持一杯酒,唇邊掛一抹似笑非笑的溫潤,舒心暢意,讓人也隨著他勾唇一笑。
“想什麽想得那麽入迷?”搖光湊過頭來,一邊往對面看去,一邊好奇地問。
千煌回過神來,笑意深了幾分:“我想去往屆蟠桃盛宴,那時候我不是鬥棋贏了麽?坐回來時,就看到對面有人,一邊笑著一邊直搖頭。”
“哦?這倒新奇。”搖光很敢興趣,一邊笑道,“你那囂張模樣,實在不大中看,只不過大家都給你面子,不當面拆穿罷了。沒想到還真有人這麽坦率……說說看,那人怎麽模樣的?”
“唔,長得很普通,只是眼睛很漂亮,眼神溫潤,笑得很舒暢,你盯著他看時,就會忍不住隨著他的表情而喜樂……”千煌一邊回想著那人的模樣一邊說,最後,他就看到那個人了。
九
將千煌突然停了下來,瞪著眼目光呆滯,搖光愣了一下,伸手到他面前誇張地晃了晃,沒得回應,終於忍不住轉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這一看,他也呆住了。
不遠處的客席上,一人盤膝而坐,素綢束發,一襲杏衣,垂眉伸手用玉箸撥弄著面前小點,唇邊還掛著一抹似笑非笑的溫潤,雖連一分顏色也說不上,卻很是順眼,尤其是看到了他,就能分明知曉千煌指的是誰了。
搖光呆了片刻,終究不死心地又問了一句:“你說的那個人,不會正好就是那邊穿杏色衣衫的人吧?”
千煌死死地盯著那人,越發覺得這身影熟悉,聽搖光的話,只是點頭:“就是他,後來還遇上過一次,只是不確定是否也是他。”
搖光於是就趴在矮幾上長嗟短歎了起來,惹得兩旁紛紛側目,千煌終於回過眼看他,既是好笑又是莫名其妙地問:“做什麽?”
搖光拍桌大笑:“你那時候硬要看,跑七星宮三回了都沒碰上,還當你們兩個相識的緣分都沒有,卻原來是在等著結冤家!”
千煌更是莫名了:“怎麽?”話出了口,靈機一動,臉色就先變了,“喂,你的意思不會是說……”
搖光連連點頭:“對,那就是咱七星宮裏最妙的開陽星君是也!”
聽搖光的口氣像上窯子的猥瑣男人似的,千煌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轉眼又往那席間飄去一記注視,心裏卻先認同了搖光那句“最妙”了。
明明不是什麽出眾的相貌,你看著他時,就忍不住想到了妙字上頭去了。妙,很妙,妙不可言。
見千煌盯著開陽直看,搖光更見得意:“難得聽你誇人,不過開陽也夠得上你那一誇!”
千煌嘴硬:“誰誇他了,我還沒跟他算那狐狸的帳呢!”
“喂喂,這陳年舊帳你還記在心上啊?那一架算是白乾了?”
千煌挑了挑眉,不說話,目光定在開陽身上,卻再也沒移開了。
席間搖光硬是被人拉去了鬥酒,千煌頭一次覺得少了搖光在耳邊嘮叨,耳根清淨了。
心情愉悅地捏起杯子呷了一口酒,耐不住又往開陽那邊開去,卻見開陽酒杯一擱,施施然地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往外面走去。
不及多想,千煌已經站了起來,跟了上去。
殿外是桃花林,滿眼桃枝,灼灼其華,連成了一片海,看不見盡頭的。一襲杏衣夾雜其中,並不十分顯眼,卻也能輕易認出來。
千煌追了兩步,就隱約覺得有點不妥了,躊躇著停在桃林邊上,卻看見那邊的開陽走入桃花深處,也停了下來。站在一棵桃樹下磨蹭了一陣不知做什麽,然後就突然轉過身來道:“帝君整日盯著小仙看,這時又追隨出來,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千煌一驚,片刻才回過神來,一整容顏,斂了笑意,一挑眉:“看來武曲星君很清楚本君是誰嘛。”一邊說著一邊走過去,腳上居然有點虛浮了。
開陽舒眉一笑:“帝君鎮日跟搖光廝混在一起,天庭皆知,小仙總不至於把帝君當成了搖光。”
被噎得一陣氣悶,千煌不肯示弱,揚聲道:“既然如此,星君也該知道本君所為何事吧?”
開陽依舊笑得一臉太平:“願聞其詳。”
“本君宮裏的狐狸,天上還沒有誰敢吱聲,怎麽就星君與別人不同呢?”
開陽笑得很是無辜:“小仙也並沒有吱聲啊。”
“你!”千煌咬了牙,他確實是沒吱聲,只是他那是連聲都不吱就把狐狸給丟回凡間去了!
開陽呵呵笑了起來,千煌這才曉得自己被耍了,一臉是灰。這才見開陽正了神色,道:“雖然小仙也覺得那狐狸該放回凡間去,只是帝君說小仙把狐狸放回了人間去,卻實在是冤枉了。”
千煌愣住了,連搖光都沒再否認,這開陽卻睜著眼說他沒做過?心裏有氣,千煌的口氣也沖了:“那麽星君倒說說看,為什麽要把狐狸放回去?”
開陽卻只是搖頭,並不說話。
千煌被撩撥起了,執拗地道:“搖光說你總是有道理的,我偏不信,你說說看。”
“說了你要生氣的。”開陽說得誠懇,反而讓千煌心裏更是鬱悶。
“讓你說就說。”
開陽又是搖頭一笑,像是看著頑童的無奈:“帝君就沒發現那狐狸心不在此麽?當初受傷,聽了搖光的話,動了貪念,央你留它下來,以為是個福氣。等後來休養好了,才發現天上反而比不過凡間那花花世界,興致就減了幾分。再看天上一樣是貪怨癡嗔沒個消停,被人白眼了一陣,就更沒留的心了。搖光難道沒說過麽,本來欺負起來很是有趣的狐狸現在見了他就怏怏地躲開,那就是因為厭膩了。”
千煌聽他說得確鑿,卻分明都是從未留意得到的事,心裏未免有點不信了。
開陽看得明白,笑了笑:“帝君可以不信,只是這麽想想,南天門的守將不是說直接放回去了麽?若是不願,那狐狸又豈肯輕易地走?”
被開陽這一說,千煌一時無可反駁了。心裏卻隱約有幾分不甘,想了一陣,突然眯起眼笑了:“星君不是說沒做過麽,怎麽又對那狐狸如此清楚了?”
開陽眼中掠過一絲錯愕,隨即失笑出來,明白千煌還是認定了自己是放狐狸的人:“你知道,搖光對那狐狸很感興趣……而他又愛把身邊有趣的事同我講,自然,就知道得清楚了。只不過,雖然不是小仙放的,小仙也確實有放的心,帝君要還是認為是小仙做的,也無妨。”
千煌心裏自是認定了是他放的,偏偏又有那麽幾分希望不是他放的,矛盾了一陣,悶悶地道:“就算像你說的,也不必把它放回去,本君待它還不夠好麽,現在不喜歡,待久了,自然也會習慣的。”
開陽輕歎了口氣,淺笑道:“帝君還不明白麽?一切都有它的歸屬,即使如今為難它留下來,終究,還是要走的。與其到時候形神俱滅,還不如現在走得爽快。”
“你在傷心麽?”聽著千煌低聲復述,忘川突然插了一句。
千煌怔怔地抬頭看他,半晌才苦澀一笑:“我是……真的不明白。那時候他說得清楚,我卻從來沒有記在心上。所以才落到今日這種地步。”
忘川張了張口,似是要安慰他,千煌慌亂間猛地站了起來,把忘川的話生生堵在了唇邊。
好半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低了眉,笑笑:“時辰也差不多了,我到人間去找他。下回再繼續說罷。”
十
千煌走得爽快,忘川也並不在意,只是隱約地覺得有些可惜了。
並不是指望他能長留,只是等上三百年,才換得半天相聚,扁舟之上,一些往事,也就過去了,往往還說不到一個休止處,時辰到了,隨口敷衍,便是別離。之後又是百年寂靜。
總有多少不甘。
幸好這次的三百年間,穹光常常出現,一頭半月的便憑空出現,直到判官遣人來趕,才怏怏而去。
說了什麽話都記不清了,忘川卻還是覺得滿意。
這日穹光窩在船上看著他不說話,忘川習慣了,便任他看著,眼中很有幾分欣喜。
穹光見他那模樣,忍不住伸手捏他的嘴角,來來回回地蹂躪,只是不說話。
忘川還是笑得怡然,直到臉上已經見到清晰的指痕了,才悠然地拍掉穹光的手,正要說話,卻見穹光看著自己的身後,臉色微微變了。“怎麽?”
穹光回過眼,掩飾地笑了笑:“沒什麽,我先走一步,過會再來陪你。”說罷,也不等忘川回答,扣指揮手,瞬間消失。
忘川望著他消失的地方,暗暗歎了口氣。
穹光不曾說過他的事,只是種種跡象可見,他分明是天庭上仙。人間一月,冥界一年,這一年,天上卻不過一天,穹光說的一會,怕又要等上十天半月了吧?
一邊歎氣坐著,好久,忘川才像想起什麽似的,茫然地回頭往身後望去。
奈何橋上還是無意識地前行著的魂靈,只有邊上一個,隨著隊伍慢慢向前,臉上冷若冰霜,目光卻分明是清澄的。
忘川突然發現,他也能認出這個人是誰了。
人間,地府,那是千煌一直苦苦追趕的人。那個曾經的天庭上仙,開陽星君。
忘川甚至還沒來得及理清自己在想什麽,便看到不遠處人影一晃,有人一路往奈何橋上狂奔而去。
是千煌。
忘川一下子站了起來,扁舟猛烈地晃了兩下,他站穩了再抬眼看去時,已經見到兩個鬼差擋在了千煌面前。
千煌只是掙扎著要追上去,一邊大喊:“開陽,開陽!你聽我說……”
忘川心中一顫,轉眼看向橋上,橋上的人走出兩步,慢慢停了下來,側過身遠遠地望了過來。
千煌僵在了原地,半晌才擠出一聲:“開陽……”
橋上的開陽似是哼笑一聲,慢慢抬手,橋下的人便也不由自主地順著他所指看去,只是他所指的不過是橋下的忘川河,什麽都看不出來。
千煌還是只能喚那一聲:“開陽……”
開陽冷眼看著他:“普通亡靈跳下去,會化作河中怨靈,你知道我跳下去,會怎麽樣麽?”
忘川茫然地回頭看千煌,卻見千煌臉上死白,只是張大了眼,唇邊還帶著一絲顫抖,緩緩地搖頭:“不要……”
“若你再糾纏,我寧願魂飛魄散!”開陽緩聲冷道,片刻卻又一笑,“帝君,還是回天庭安分過日子罷。”說完,再不看千煌一眼,揮袖而去。
留下千煌站在橋下,慢慢地跪倒,無力再起。
忘川在那兒等了很久,見兩個鬼差無聲地離開,千煌卻始終跪在那兒一動不動,他才慢慢劃過了船,停在離他最近的岸邊。
“喂。”叫了一聲,千煌沒有回應,忘川不死心地又叫了一聲,“千煌。”
又一陣,千煌才微微動了動,慢慢抬頭看了過來,雙眼已是通紅,就那麽怔怔地看著忘川,忘川也無聲地看著他。
過了很久,忘川才柔聲問:“既然傷心,為什麽不肯放棄?”
只那一句,千煌便猛地咬住了牙,眼中更紅了。
忘川轉身坐了下去,只是指了指對面座位,沒有說話,甚至不再看千煌一眼。
不知過了多久,扁舟微微地晃了晃,忘川感覺有人在對面坐了下來,抬起頭,便看到千煌低眉坐在了那兒。
感覺到忘川的視線,千煌終於苦澀一笑,乾巴巴地道:“是我欠了他的,如今,放不下手。”
“即使逼得他魂飛魄散?”忘川直視著他。
千煌猛地抬頭,半晌才又低下眼去,伸手覆面,聲音中已經有了哽咽:“我該……怎麽辦?那些罪,本都該我來承受,本都該我來……如果他不曾認識我,就不會……”
忘川慢慢拉下他的手,一字一頓地道:“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這,就是你現在所想?”
“何如當初莫相識……”千煌喃喃重複,“難道,不對麽?”
忘川緩聲道:“如果連你也這麽想,那些年的經歷記憶,還有誰會在意?你跟我說的那些,我都快要不記得了,除了你,還有誰會記住?”
千煌渾身一震,看著忘川,忘川臉上只是一片平靜,過了很久,千煌終於黯然一笑:“若你願意,我再重頭說起。”
忘川一笑:“好。”
狐狸的事開陽不肯承認,千煌雖然認定了是他,也奈何不了,只能怏怏作罷。
開陽見他不說話地呆在那兒,摸摸鼻子,正要悄悄離開,卻被千煌一聲大喊給嚇住了:“對了!”
“怎麽?”
千煌盯著眼前笑得無辜的人:“狐狸的事不說,上一次蟠桃宴上,星君搖頭,可是對本君有什麽不滿?”
開陽張著眼愣了很久,才失笑道:“啊,你說那個啊。”
千煌不滿他語氣裏的不經心,悶聲道:“什麽這個那個?”
開陽看著他臉上的不甘,不禁搖頭,淺笑著自語:“真是個孩子。”
“你說什麽?”
開陽連連擺手:“沒事,沒事。”見千煌臉上實在臭得不能再臭了,忍不住又是一笑,微一挑眉,“帝君可願跟小仙下一盤棋?”
“為什麽?”千煌愕然,心想,難不成你還能比我高出很多不成?
開陽一臉無所謂地道:“既然帝君怕輸,就當小仙沒有說過吧,如果沒其他事,小仙就失陪了。”
“跟我來!”開陽話音剛落,千煌已經一手捉起他的手腕,氣勢洶洶地轉過身去。
開陽在他身後笑得很是開心。
“結果,真的輸了?”忘川的話雖是問句,卻沒多少疑問。
千煌臉上無光,甕聲道:“輸了,連下三盤,不過個把時辰,被殺得片甲不留,最丟臉的那一盤,我執黑子先行,也才僅得了十七子半。”
忘川愕然地張了張嘴,終於沒忍住,笑出了聲來。
千煌看著他笑,臉上沒有變化,眼中的陰翳卻漸漸散去。
“那時候不死心,只道他棋藝特別高故意欺我,結果他把那時候我跟太白的棋擺了一次,不過三子,把形勢給扭轉過來了。也不曉得當初太白是不是讓著我才故意落敗。”
忘川卻道:“太白金星棋藝出眾,就算是為了討好你,這樣丟了自己的名聲,也不划算吧?”
千煌失笑搖頭,一聳肩:“誰知道呢。”舒了口氣,他才慢慢接下去,“那時候輸得心服口服,只求交上這個朋友,就可無憾了。怕他不肯,他卻是個很好說話的人,我總是去七星宮裏纏他,鬥詩鬥棋鬥酒鬥法,雖然總是輸,也還是覺得甘心。後來搖光都取笑我是找教訓的了。”
千煌從此成了七星宮武曲殿的常客,倒是先把搖光給鬱悶了。
從前自己想找開陽說話時,開陽總能空下來笑眯眯地聽,現在呢,找開陽說話,開陽則大半是笑得抱歉地說跟千煌有約了。
連帶著想找千煌胡鬧,也找不著了。
為此搖光還耍過一次小脾氣,用法術將七星宮完整地包圍了起來,能進能出,惟獨不放千煌一人過。
千煌站在宮外,氣得牙癢,好一陣,卻鼻子一仰,笑得倡狂:“小孩子搶玩具,本君才不跟你一般見識!”
把站在門邊旁觀的開陽笑了個半死。
後來卻是搖光自己先撤了法術,千煌心裏奇怪,但也沒想太多,樂顛顛地跑入武曲殿,張口就要喚人,哪知話沒出口,就被一根長纓槍抵在了脖子上,不由自主地連退了三步,退出了殿門。
“開……陽?”千煌賠笑地看著拿槍的人,臉上都有點發僵了,完全想不起來自己什麽時候得罪了他,讓一貫溫潤如玉的人拿槍來抵。
開陽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一抖槍頭,冷聲道:“滾出去,再敢踏入武曲殿半步,我叫你好看!”
十一
忘川只是張著眼盯著千煌聽他說,如同蹲在路旁聽說書的孩子,這時千煌說得曲折,他也禁不住凝了神色,屏氣等他說下去。
千煌不留神看到他的表情,一下子忍不住笑了開來,忘川極自然地伸手拉他的衣袖,問:“然後呢?”
千煌看著他眼中的急切,心中一動,挑眉笑道:“你猜?”
忘川愣了愣,才慢吞吞地收回手去,想了一陣,才生生憋出一句:“准是你得罪了他。”
千煌笑了,半晌才輕歎:“我也不知道。”
忘川錯愕地抬了頭。
“那時候開陽動手來趕,我只能先走,回去想了很久,卻沒能想到哪里得罪了他。”
實在想不通,千煌窩在竟煌宮裏,一個晚上翻來覆去,終於忍不住,天未亮就跑到七星宮,偷偷摸摸地拐入破軍殿,將搖光從床上挖了起來。
“搖光,把你書房裏那副文房四寶給了我吧?”
搖光被人吵醒正惱火,這時聽他這麽說,呆了好一陣,吼出聲來:“蓬萊島上寒潭出來的那副?”
千煌笑得諂媚:“我宮裏的物事,你喜歡的,都能拿來換你。”
搖光聽得有點心動了,一邊瞅著千煌:“幹嘛突然打我那副寶貝的主意?”
千煌無奈地撓了撓首:“我只知道開陽一直很喜歡,只是不願奪你心頭之好……”
“那又怎麽樣?”搖光呆呆地問。
千煌有點急了:“我也不知道哪里惹他生氣了,想來想去,還是討一樣他喜歡的東西去賠罪為妙。“
搖光愣住了,張著眼看了千煌好一陣,看得千煌都有點莫名了,才突然猛地轉身走出門去,半晌走回來,手裏是一個極細緻的錦盒,往千煌面前一送:“喏,拿去。”
料不到搖光這麽爽快,千煌有點不敢接了。
搖光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硬塞到他手裏,哼笑一聲:“笨蛋!我這是給開陽的,我給他他肯定不要的,但是既然他喜歡,讓你去送就好了。”像是有點不甘心,白了千煌一眼,又補上一句,“怎麽會有你這樣的笨蛋的啊!”
千煌接過錦盒心裏喜滋滋的,也不計較搖光的話,笑得燦爛:“謝了,回頭再報答你!”說罷,拍拍搖光的肩膀,快步往外走。
留下搖光在原地,伸手蹭了蹭鼻子,微微眯起了眼。
端著盒子武曲殿等了半天,才看到開陽懶洋洋地踱步出來,千煌連忙迎了上去,張了張口,卻又說不出話來。
開陽反而覺得奇怪了,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怎麽了?”
看似心情不錯,千煌這才微微安下心來,把手裏的錦盒往前送了送:“給你。”
開陽愣了愣,狐疑地接過盒子,打開一看:“這……”
“你一直很喜歡吧?所以,給你。”
開陽怔怔地站了一陣,才有點無措地笑了:“可是,這不是搖光的東西麽?”
“已經是你的了。”見開陽並無異樣,千煌心情也漸活躍了起來。
開陽看著他眼中的光彩,終於搖頭歎氣笑了出來:“雖然是喜歡,未必就要據為己有,你啊……”
聽不出開陽的意思,千煌的心不禁有點吊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問:“你……生氣?”
開陽抬眼看他,半晌終於笑出聲來:“我為什麽要生氣?嘴上這麽說,可是喜歡的,自然就會想佔有,何況,你都已經要過來了,生氣又有何用?”
“那就是……不生氣了?”
開陽見他依然小心翼翼地模樣,只好斂眉一笑:“不生氣。”
“怎麽我覺得……這句不生氣,好象有點不大對勁?”
千煌說得專注,忘川本不願意打斷他的話,只是實在忍不住,終於小聲問了出來。
千煌愣了愣,隨即低眼笑了。
忘川愕然地看著他,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了。
“本來,就不對。”千煌的笑聲中似有一絲異樣,“只是那時聽到他說不生氣,心裏早高興過頭了,也不曾細想過。”
忘川沒有答話,好久,才突然“啊”地一聲叫了出來:“你以為的不生氣,是前一天的事吧?他的不生氣,卻是指你從搖光那裏把東西要來的事。”
“都沒關係了,那時只是想著,反正他不生我的氣,就足夠了。”千煌笑了笑,“後來搖光跟我說,那時候,我對開陽,已經不只是敬佩和仰慕了。”
忘川偏頭聽著他說,這時也只是點了點頭,沒回話。
千煌沈默了一陣,站了起來,忘川才匆忙道:“你還要去人間?”
千煌抿了唇,垂下眼來,算是默認。
“何必呢?他不讓你追,就算你追上去,也插不上手,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再一次在你面前死去……不是麽?”忘川努力回想著千煌說過的話,雖然模糊,卻還是脫口而出。“只是讓自己更難受,何必呢?”
千煌張了張嘴,吸了口氣,才輕聲道:“也許……這對我來說,是應有的懲罰。”
只是一句,滿是蒼涼,忘川怔在了那兒,直到千煌消失在眼前,也再沒說出一句話來。
如果,有一個機會的話……
有這麽一個念頭,惦念了三百年,居然沒有忘卻,或者已經淡了,可是當忘川看到奈何橋上一抹熟悉的身影緩步走過時,便猛地瞪大了眼,劃過扁舟,緩緩靠近了橋下。
“你……”張口喚了一聲,似乎有點不對,忘川頓了頓,又喚,“開陽星君。”
橋上的人腳步一頓,有點錯愕地停在了那兒,從橋上慢慢地看了過來,最後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忘川身上。
忘川無措地站了一陣,終於揚聲問:“為什麽你對千煌那麽殘忍?”
開陽的眼微微張大,只是看著忘川,好一陣,才緩聲道:“什麽算是殘忍?今日的果都是他造成的,他如今裝可憐,就能抵過以前所有的罪過了嗎?”
忘川想了很久,說不上心裏的矛盾是什麽,只能生硬地道:“可是……如今這樣,還不能原諒他嗎?原諒他,不是更輕鬆嗎?”
開陽看著橋下的人,好久,才淡淡地笑了開來,語氣中卻是不可逆轉的強硬:“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一字一頓,砸地有聲。
十二
忘川退了一步,腳下搖晃,他卻只是看著開陽。
那一句話,似是重物,砸在他心頭,鈍鈍地痛。
“啊……”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說不出話來。
開陽低眼一笑,輕道:“你又何必可憐他?”
忘川幾乎下意識地搖頭,要否認什麽卻連自己都不明白,過了一會,他才艱難地開口:“我知道你受苦了。”橋上的開陽目光似是微微晃了一下,他卻沒有發現,只是斟酌著緩慢地說下去,“可是,他追在後頭,看著你受苦,什麽都做不了,不也是一種懲罰麽?這麽久了,還不夠嗎?”
開陽帶著一抹嘲弄地低笑:“不是什麽東西都能補償的。”頓了頓,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語氣太沖,他吸了口氣,看著忘川,目光裏多了一分溫柔:“他的事你不要再管了,那種慣受奉承的白目小子,只會給別人帶來災難,有什麽果,也是他自找的,不必可憐他。”
忘川只是不死心:“無論如何都無法彌補?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沒有任何例外?”
開陽看著他臉上的迫切,臉上漸漸浮起一抹蒼涼:“有,”他的聲音裏是死一般的冰冷,“除非歲月回轉,我們從不相識。”
並不是絕不可能,只是,回過去了,便什麽都不是了。
忘川站在那裏,眼中儘是茫然。
開陽突然抬眼一笑:“所以,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忘川心中一驚,反射性地回過頭去,就見到千煌僵立在岸上,似乎已經失了神。
開陽冷冷地地掃了千煌一眼,哼笑一聲,轉身離去。
奈何橋下,兩人靜立,久久,誰都沒動一下。
過了不知多久,忘川才慢慢往千煌那邊靠了過去,千煌就在岸上,伸手可觸,忘川遲疑了很久,才慢慢伸出手去,指尖輕輕地觸了一下。
只是下一刻,千煌便猛地反手拍了開來,看向忘川時,雙眼已經通紅。
“千煌……”忘川不知所措地喚了一聲。
千煌吼道:“誰讓你多管閒事?誰要你去問他?”話音落下,他低低地喘著氣,聲音也漸啞了下來,“是我的罪,我甘願承受後果,誰要你……可憐……”他緊緊地攥著拳頭,牙關咬死,一字一句地擠出來,“誰要你去向他求情,誰要你多管閒事!”
忘川無措地看著他,心裏滿是驚惶。
“對不起……”忘川甚至還來不及想起該說什麽,千煌卻先開了口,倉皇地低下眼去,聲音裏終是透出一絲脆弱的哽咽,“對不起、對不起。”
忘川茫然地站在那兒,很久,才低低地問出聲來:“為……什麽?”
千煌只是道歉,到最後成了無法分辨的呢喃:“對不起,對不起……不是你的錯……不是你……錯……”
忘川就站在那兒,看著眼前的人慢慢地跪倒下去,瀕死般慢慢地抓緊了他的衣服。
一聲低不可聞的嗚咽最終化作了連綿不斷的哭泣。
似乎已經不只一次看到他在面前哭出聲來了,只是這一次,哭聲中的絕望透骨的深。
並不是無望地追逐,也曾經奢望過有朝一日這一劫可以結束。只是如今,便連半點臆想都留不住了。
忘川瞪大了眼,任千煌扯著他的衣服,漸漸的,他的目光慢慢地柔和了下來,原本微僵的手終於帶著一絲掩飾不了的顫抖撫上了千煌的頭。
一下,一下,生硬,卻溫柔。
千煌全身先是一僵,隨後便慢慢地軟化了下來,手也一點一點地放鬆了開來,最後深吸了口氣,勉強一下,抬頭看向忘川時卻一下子怔住了。
忘川有點不好意思地縮了手,笑了笑,見千煌依舊直直地看著自己,不禁有點困惑地低了頭,卻見千煌突然伸過了手來。
指尖微涼,輕顫著掠過眉心,最後落在眉上,擋去了一眼的光景。
忘川始終張著眼,只是一隻眼,只是一眼,便已迷茫。
千煌只是癡癡地望著他,抿著唇,有淚一滴接一滴地自眼中滑落,他卻始終沒有吭聲。
忘川便那麽任他看著,卻漸漸地覺得累了,那輕點眉上的指尖似有千金重,叫人再無法承受。
千煌不是在看他。那雙眼,明明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
“他的眼,很像……”
久久,忘川聽到千煌很輕很輕地道。
十三
他的眼,很像……
忘川下意識地側了側身,離開了千煌的手,千煌便馬上反應了過來,滿臉羞愧的退了一步,眼中儘是無措,只是低頭躲閃,不敢看忘川。“對,對不起……我……”踟躇了一陣,他竟直直地站在那兒,什麽都說不出來。
忘川看著他,眼中迷茫更深了。
相對無言。
也不知多久,不遠處突然傳來撲通的落水聲,像是找到了逃避的藉口一般,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望了過去。
奈何橋下的河面上泛著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卻什麽都看不見。
忘川定了一陣,突然彎腰去執船櫓,千煌幾乎是反射性地拉住了他的衣袖,指尖用力時,兩人都愣住了。
忘川只是靜靜地看著千煌的手,半晌,千煌終於一點點地鬆開了手去。
忘川一聲不吭地撐起船擼,往水裏輕撥,扁舟便夾雜著水聲離了岸,往那漣漪中心搖晃而去。
等到靠得近了,那水中才有什麽撲騰了幾下,忘川揚手拋出一物,那東西在半空中詭異地轉了一圈,似是綢帶,柔軟地落了下來,輕巧地鑽入水中。
過了一會,只聽嘩啦一陣水聲,一個紅色身影被拋入扁舟之中,那東西依舊淩空轉了一圈,捲入到忘川手裏,片刻消失了。
忘川定了神,回頭轉眼,船上伏著一個紅衣女子,黑髮覆面,渾身濕透,微微地打著抖,好一陣,才慢慢地爬起來,往船舷上一點點地移去。
“還要跳下去?”忘川突然開口。
那紅衣女子身上一顫,半晌終於回過頭來,露出一張蒼白的臉,眼中閃過一抹驚惶,隨即便被濃烈的防備遮去了。
忘川似是看不到她眼中的防備,只是微微一笑,彎下身去,女子往後一縮,便聽到忘川道:“你不該下去的,該從橋上過。”
紅衣女子橫了他一眼,冷聲道:“我就是不知死活,要往下跳,你管得著嗎?”
“你已經死了。”忘川依舊溫和地道,“生前種種已是隔世,何必再執著呢?”
紅衣女子看著他,好久,才淒涼一笑:“生前作了孽,到了閻王老爺面前,還是要受罪的,受過了罪,再入輪回,人世苦難,不也依舊是個劫?倒不如落了忘川,一了百了。”
“你錯了,”忘川輕輕搖頭,指著水中,“這下頭,儘是不得超生的怨靈,幾千幾萬年的留在這裏,彼此傾軋,算得一了百了麽?那些積聚的怨恨,你能承受得住麽?寧願承受也不願再入輪回?”
紅衣女子的目光微微晃了晃,終於褪下防備,慘澹一笑:“你很會嚇唬人。”
忘川愣了愣:“我沒有嚇唬你。”
紅衣女子看著他低眉笑了。“我生前被人所負,身處是非之間,一生坎坷,最後拖著別人同歸於盡了,卻沒有一絲得意……只是想著,人世種種,不過如此,總是你害我,我害你,終於百年,實在叫人絕望……”
忘川突然輕聲問:“這樣便絕望了麽?你所經歷的,也不過是一世的事,誰知道下一輩子會不會平安如意,一生順景呢?”
紅衣女子怔了怔,笑得有點無措了。
忘川遲疑了一下,終是抬手往岸上指去,緩聲道:“你看那個人,他本是天庭上仙,現在卻追著一個恨他至深的人一世世地輪回,每每看著所愛的人死在面前而無能為力,如果換作了你,又如何是好?”
紅衣女子微微地張了嘴,猛地轉頭往岸上看去,看到的卻是一個黯淡的身影,安靜地往這邊點了點頭,就轉身離開了,回身的刹那,風華絕代,卻覆著濃烈的絕望,隔著那麽遠,還是那麽深刻。
“我問他,既然傷心,為什麽不放棄,他說,放不了手,我問他,既然明知無能為力,為什麽還要繼續,他說那是他的懲罰……”忘川一字字呢喃,才發現那些話居然都記在心裏,不曾忘卻。
紅衣女子回過頭來,看著他,半晌笑出了聲來。
忘川抬眼看她,滿是不解。
“你不是已經發現了麽?”紅衣女子平靜地坐落船上,微微一笑,也是難得的風情。
忘川不懂:“發現什麽?”
“你不是覺得害怕麽?”紅衣女子眼中是帶著一抹洞悉,“我這一生,猜度無數,你的緊張,我能看得出來。”
忘川也自然地坐在了她的對面,只是道:“我不懂。”
“你害怕,是因為你發現了那個人在你心中不同,對麽?”
忘川遲疑了一下,終於點了點頭。
紅衣女子笑了:“只是你不懂為什麽,對嗎?”
忘川又點了點頭。
“那是因為,你已經愛上了那個人。”
忘川張大了眼,看著女子,好一陣,終於垂下眼去,似是認認真真地思索了起來。
“你在想什麽?不信嗎,還是被表像迷惑?”紅衣女子嫣然一笑,“又不是人間俗世,男子女子,身份過往,有什麽相干呢!”
忘川慎重地搖了搖頭,好久才慢慢地道:“我只是在想,你的話是對還是錯罷了。”
女子微微一怔,笑出聲來,沒再說話了。
忘川撐起船擼,慢慢地將女子渡過河去,只是沈思,連那女子上岸離去時說了什麽,也聽不見了。
恍惚地坐在扁舟上任它自己漂流,直到船頭一沈,他才下意識地抬起頭來,便見到穹光站在那兒,有點擔憂地看著自己。
這時見忘川抬頭,穹光才暗暗舒了口氣,挑眉一笑,大搖大擺地坐了下來,正要說話,卻聽到忘川突然開口:“你說,我可能愛上他嗎?不是因為他長得好看,也不是因為同情?”
十四
只是瞬間,穹光的臉色就變得慘白,直勾勾地看著忘川,忘川也一樣直直地回視著他,好久,穹光才突然撲向前去,一把抓住忘川的肩猛搖了一下,像要把他的話搖回肚子裏去一般:“你說什麽,你說什麽!”
忘川被他嚇了一大跳,傻傻地定在那兒,見穹光的目光始終死死盯著他,不肯放鬆,終於有點困惑地笑了笑,小聲道:“我只是問問。”
見忘川弱勢,穹光才意識到自己的衝動,僵硬地收回手,頹坐回去,眼中已經有幾分無望了,只是喃喃道:“你說的是哪個他?你說的是誰?你愛上了誰?”
忘川小心翼翼地看著失魂落魄的穹光,依舊小聲道:“我只是不確定,是不是愛上了他。”
“誰?”穹光問得淩厲,半晌才咬了牙,軟下聲來,卻依舊帶著幾分僵硬,“是……千煌嗎?”
忘川點了點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之前渡人過河,那個人說,我愛上他了。可是真的是這樣嗎?他那麽好看,還有,那個開陽星君又不肯原諒他,我不會只是同情他麽?”
穹光聽著他說,半晌才想起什麽似的,道:“他心中已經有開陽了,你何必再摻一腳,在這裏苦惱愛不愛的問題?”
忘川有點為難了:“可是,愛不愛,跟他愛誰,沒有關係啊。”
穹光一怔,答不上話來了。半晌苦笑出來,低低地歎了口氣,站起來,走到忘川跟前,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卻始終沒有說話。
忘川卻敏銳地感受到他的難受和忍耐,心中隱約有了罪疚,卻還是下意識地道:“開陽說,永遠不會原諒他,他在我面前哭了,他伸手來觸我的眼,我就不能動了。結果他說,我的眼跟開陽的很像……”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麽,忘川的聲音裏多了一分乾澀,好久,才微聲接了下去,“我,很難受。”
穹光搭在他肩上的手緊了緊,又放鬆,好久才悶聲笑了笑,低聲道:“我若是開陽,怕也永遠不會原諒他。”
忘川怔了怔,反射地問:“為什麽?”
穹光似是全身一僵,過了很久,才移開了手:“如果不是他,開陽不會淪落到今日。你知道開陽在承受的是什麽嗎?”見忘川抬頭,穹光還是猶豫了很久,才顫聲道,“誅仙台上斬斷仙根,經百世劫難,才能重入三界輪回。百世劫難,世世受盡折磨,少年而夭……千煌看著又如何?悔恨又如何?這些,沒有辦法彌補的。”
忘川只覺得心頭突然一陣銳痛,痛得他張了口卻說不出話來,最終依舊只問出一句:“為什麽?”
穹光看著忘川臉上比往常跟深幾分的蒼白,好久,終於下了決心一般開口:“我讓你自己去看。”
說罷,抬手點落忘川眉間,忘川疑惑地看著他,終於慢慢地閉上了眼。
千煌望著眼前一邊輕笑一邊搖晃著手中物的人不禁有點癡了。
開陽拿著兩個小酒壇,往千煌面前又晃了晃,不禁有點莫名了:“怎麽了?”想了想,眯眼笑了起來,“不敢喝?這是搖光從凡間帶回來的佳釀,天上仙釀,可沒有這種味道的哦。”
千煌一斂心神,笑了起來:“誰說不敢!”一邊說著,一邊伸過手去一把奪過其中一個酒壇,也不用杯子,一仰頭,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
“喂喂……就算要逞強,也不帶這樣糟蹋美酒的!”開陽笑駡著伸手來搶,指尖剛觸到千煌的手,千煌便猛地往後一縮,一臉震驚地瞪大了眼,看得開陽定在了那兒不敢再動。
好半晌,千煌才尷尬地笑了笑,指了指開陽手上的另一個酒壇,耍賴道:“你不還有嘛,何必小氣!”
“我小氣?”開陽挑了眉,“搖光若知道我拿他的酒來找你,又要鬧上半天了。”
千煌怏怏地哼了一聲:“小屁孩!”
開陽又是一挑眉,很是好笑:“別人總說你們臭味相投,他若是小屁孩,那你是什麽?”
“我!”千煌一時答不上來,只能悶悶地閉了嘴,抬頭低頭間看到開陽臉上笑得溫煦,心中竟有了幾分倉皇。
年復一年,心中越來越深的欲念,能壓抑到什麽時候呢?
下意識地背過手去在自己身上狠狠捏了一把,千煌微微定下心來,舉起酒壇又喝了起來,借著酒壇的遮掩偷偷往開陽看去,那個人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現,只是興致勃勃地嘗著酒,一點點地抿著酒的唇上越漸多了兩分嫣紅,眼中蒙上一層薄薄的醉意,不覺有些撩人了。
千煌慌忙低下頭,又暗暗地捏了自己一把,心裏默念了一陣,才緩緩舒出口氣。
不能玷污了眼前人。
自己心中那些見不得人的欲念,不能讓眼前人知道,不能玷污了他。
只是,也不過是未點燃的爆竹,總有一天,一隻手伸過來,便會啪的一聲化作了漫天碎紅。
只有離了遠了,悶入水中,才會無聲寂靜。
可是,又如何能遠離?
悶頭灌下半壇酒,千煌的眼裏也多了幾分醉意。
“這酒,似乎……比天上的,要來得烈呢……”開陽嘻嘻地笑著,口齒不清的說,似乎真有點醉了。
千煌就坐在那兒呆呆地看著他,往常一向溫和淡定的人,這時已經微微露了醉態,臉上染著一抹異樣的暈紅,眼中迷離,竟給四周平添了幾分旖旎。
千煌心中咯!一下,等回過神來,手中的酒壇已經摔在了地上,人也將開陽壓在了桌子上。
十五
推攘之間,開陽已經回過神來,只是眼前有點模糊,甩了甩頭,好半晌,才看清了狀況,微微皺了眉,依舊笑道:“醉了麽?快起來!堂堂上仙,一點凡間酒釀就成了這副模樣,要被人取笑的。”
聽開陽開口,千煌心裏已經有些亂了,慌張地就要站起來,只是兩人衣帶相纏,這一拉一扯,居然成了結,千煌腳上不穩,一個踉蹌就要栽到地上去了。
“小心!”開陽一聲驚呼,也顧不上兩人的姿勢如何曖昧,手上一捉,拉住了千煌,直到千煌重重地壓回他身上時,他猶自驚魂未定地瞪大了眼。
千煌不動了,只是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
並不是出眾的容顏,卻總是能讓人隨他喜怒,那雙眼依舊溫潤,卻帶著一絲多年來從未見過的驚慌,那抹驚慌下的脆弱,竟帶著攝人的魅惑。
千煌把心一橫,鉗著開陽的肩低頭便正正地睹住了開陽的唇。
意外的襲擊讓他長驅直入,唇齒相交的刹那,感覺竟像是長久懸在半空的心落了下來,千煌更不肯放了。
只是片刻,開陽已經反應了過來,雙眼睜得越大,直直地看著近在眼前的臉,下意識地一咬牙,手腳也掙扎了起來。
千煌舌上吃了痛,卻還是不肯放棄,一邊繼續糾纏,一邊伸手想去捉住開陽死命推攘的手,兩相抗衡,又半晌,開陽屈膝往千煌腹下一頂,千煌悶哼了一聲,終於放開了他。
“你幹什麽!”開陽怒喝一聲,“就算這裏是你的竟煌宮,也不得如此放肆的!”
千煌倉皇地望著他:“開陽,我……”
開陽見他像是又要靠近過來,連忙伸手一推,躲了開來,有點狼狽地整了整衣衫,才回過頭去看千煌,見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才勉強冷靜下來,道:“就當今日你是醉了,剛才發生過的事,再不許提起!若你還……”
開陽的話還沒說完,千煌已經一揚手,鮮紅的繩索自他掌心穿出,飛快地繞著開陽轉了幾圈,迅速收緊,只是貼到開陽身上,便消失不見了。
“千煌,你!”開陽又驚又怒,掙扎了幾下,卻不能一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千煌著了魔似的將自己壓在桌子上,一點一點地將他的衣物褪盡。
穹光安靜地站在那兒,看著忘川臉上越來越明顯的蒼白,雙眼緊閉,微顫的睫毛和緊蹙的眉間透露了他的激動。
即使沒有親眼看到,他也能猜到忘川看到的是什麽。
那一日,竟煌宮中,開陽所經歷的,永生不滅的夢魘。
忘川的眉頭越緊,到最後,慢慢地半張開嘴,似是想要大叫出聲,卻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死一般寂靜。
穹光的臉色變了。他看忘川的眼角,有一滴晶瑩的淚,沿著臉慢慢劃落。
他幾乎是反射性地撤了手,看著忘川,久久說不出話來。
好久,忘川才慢慢地睜開了眼,抬頭看向穹光時,眼中竟有一抹淡淡的憂傷,穹光心中又是一震。
“為什麽……會這樣?”忘川看著穹光,“明明兩個人都那麽難受,為什麽,還會發生?”
穹光咬牙道:“因為千煌是禽獸!”
忘川搖了搖頭:“他也,很難過啊。”
“你……”穹光睜大了眼,好久才冷靜下來,別開眼去,“你何必替他說話。”
“我沒有。”忘川又搖了搖頭,“他也很難過……開陽星君,也是知道的。”
穹光一驚:“你看到了什麽!”
忘川愣住了:“不是你給我看的麽?”
穹光怔了怔,掩飾一笑:“也,也對……”
忘川卻沒在意,過了一陣,才微微抿了唇,問:“那,之後呢?”
穹光微微抬頭,似是想起了什麽,笑容裏多了一抹蒼涼:“自那之後,天上的都曉得,開陽星君對千煌帝君避如蛇蠍,卻不知道當中究竟發生過了什麽事。只有搖光星君,親眼看著開陽的狼狽,從此為自己將那兩壇酒送給開陽而自責不已。”
“那與搖光星君有什麽相干?”忘川不懂了,“這只是千煌和開陽星君的事,搖光星君這麽想,實在太傻了。”
穹光微微一顫,低眼一笑:“若不是他那兩壇酒,那日的事,那日之後的種種,都不會發生,不是麽?”
忘川連連搖頭:“哪能這麽想呢?那是心魔,即使不是那一天,也總會有發生的一日的,這是註定的。”
穹光沒再說話了,沈默了好久,才抬眼看向忘川,見他臉上的淚痕似未幹盡,忍不住伸過手去輕輕拭過,噗嗤一笑:“好了,我先回去了,你現在這樣子說這麽玄妙的話,真的很好笑。”
忘川愕然:“什麽樣子了?”穹光挑了挑眉,只是不肯說,轉過身去,卻聽到忘川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對了,你也是天上的仙家吧?”
穹光臉上一僵,半晌才自語呢喃道:“現在才想起要問啊……”卻是不肯回答,依舊如以往那般,身影一晃,就憑空消失了。
忘川莫名地呆了一陣,終於搖頭一笑,劃開了扁舟。
一切似乎沒有任何改變,只是忘川坐在扁舟之中,偶爾在微晃間想起那時看到的一幕,心中便無法遏止地疼痛起來,久久不能釋懷。
像是心疼開陽,卻又像是更心疼千煌。
明明那麽難受,為什麽還會發生。
千煌再出現時只是遠遠的站在奈何橋下,見忘川看過去,便有點倉皇地轉過了頭。
忘川有點急了,站了起來,遲疑了一下,終於叫了一聲:“千煌──”
千煌動了動,沒有回頭。
“千煌,你不記得我了嗎?”忘川心裏越慌了,不懂千煌為什麽不理會自己,情急之間,便只能依著自己來想了。
千煌哭笑不得地回過頭來,見忘川明顯松了口氣,又揮了揮手,向自己叫道:“過來啊,過來!”
千煌猶豫了很久,才終於深吸了口氣,慢慢走到船邊去。
忘川淺淺一笑,指了指面前:“坐。”
千煌依言坐了過去,苦笑道:“我以為你知道了那些事後,定要瞧不起我了。”
忘川愣了愣:“什麽事?”
“我……對開陽做過的事,你已經知道了,不是嗎?”千煌低聲道。
忘川想了片刻,終於決定撒謊:“我已經不記得了。”
千煌猛地抬頭,卻對上了忘川帶著一絲心虛的眼,心中微暖,淡淡一笑:“你何必騙我。我做那樣的事,你瞧不起,也是應該的。”
“可是,你也很難受,不是嗎?”
千煌全身一震,好久,才微聲道:“那時候,人人都道開陽避我如蛇蠍,其實不是的。後來很多次,我去糾纏他,他雖然反抗,可是最後,還是會依了我。除了,很偶然的幾次,他會一臉怒氣地動手。”千煌合了合眼,“所以那時候,我曾以為,我們是兩情相悅的,只是天庭清規,他才始終推搪。”
忘川聽得越漸難受了,等千煌停下來不再說話,他才勉強地揚起一個微笑,故作輕鬆地道:“千煌,我跟你說一件事。”
千煌愣了愣,抬眼看他。
“上一次你走的時候,我不是在渡一個女鬼過河麽?她跟我說,我大概是愛上你了,你說,有可能麽?”
十六
千煌臉色一變,沈下聲來:“你說什麽?”
忘川遲疑了一下,聲音更小了:“若我愛上了你,可好?”
“別開玩笑了!”千煌喝了一聲,猛地站了起來。
忘川愕然地看著他,眼中隱約浮起一抹茫然,似是不懂他為什麽生氣。
千煌這才意識到自己太衝動了,低了頭:“對不起。”
“為什麽要道歉?”
千煌張了張口,答不上話了。
忘川直直地望著他,只是安靜地問:“若我真的愛上你,不可以嗎?”
千煌臉色又沈了下去,盯著忘川,好久,才一字一頓地問:“你是認真的?”
“我不說笑。”忘川淺淺一笑,看著他,眼中卻有一絲極細的小心和緊張。
千煌低了頭,不再看他,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低聲道:“對不起。”
“為什麽要道歉?”依舊是那樣的問話,依舊無法回答。
千煌又站了一陣,一聲不哼地跳上岸去,忘川的淺笑僵在了唇邊。
千煌只當作沒看見,吸了口氣,輕笑一聲,又搖頭笑了笑:“你怎麽會愛上我呢,不可能的。”
“不可能啊……”忘川沒有轉過頭來看他,只是依著他的語調重複了一遍。
“當然不可能。”千煌呼出口氣,笑道,“你想,你知道我愛著開陽,你知道我與他的糾葛,知道我曾對他做過那些事……你不過是同情我,不過是一時迷惑,或只是這裏是太寂寞……你又怎麽會愛上我呢?”
“是這樣嗎……”忘川低低地應了一句,臉上迷茫更深了。“原來是這樣啊……”
“就是這樣!”千煌認真地確認了一遍,見忘川沒再哼聲,又站了一陣,終於轉身離去,“我走了。一直嘮嘮叨叨打擾到你,抱歉。”
忘川坐在扁舟之中,聽著岸上踏花而過的腳步聲越漸遠了,沒了,卻始終沒有一動。過了很久,才慢慢地鬆開了緊攥在手中的船擼,慢慢地環過手抱住了屈起的膝蓋,把頭埋在了兩膝之間。
那日之後,忘川便再沒有見過千煌了。
三百年過去,開陽自橋上走過,忘川僵在船上,往岸上看了一日又一日,卻始終沒有看到千煌的身影自那火紅的曼珠沙華間走來。
直到有手輕輕撫過他的眼下,才感覺到一片微薄的冰涼。
“你哭什麽?”問話的人聲音裏透著一抹極淡的憐惜。
忘川抬眼,便看到穹光半跪在面前,看著自己,眉頭微蹙。
他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來,又張了張,才終於啞聲道:“穹光,我很難受。”
穹光看著他,輕聲一歎,柔聲問:“因為千煌?”
忘川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穹光不懂了。
“我想不明白……他說,我不過是同情他,不過是一時迷惑,或只是這裏是太寂寞……可是,即使如此,就不能愛上他了麽?”忘川的聲音逐漸變得空洞,“他不願意接受,也不願意我承認。他連讓我承認的機會,都不肯給。”
穹光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頭,勉強一笑,低下眼去,微聲道:“沒關係的,都沒有關係,只要你喜歡,就按著你所想的去做,就好。”
“我想跟他說……你錯了,還有,我愛你。”
穹光似是微微一顫,擱在忘川頭上的手微微用力,隨即便又放了開來。
有些人,有些事……終究是,命中註定。
“那就跟他說吧。”過了很久,穹光笑了笑,溫柔地道。
忘川似是整個人放鬆了下來,淺淺地笑了,笑容沒有擴散,卻是慢慢地抿住了唇。
只是千煌始終沒有來,三百年,又三百年,開陽自橋上過,一次,又一次,那從前苦苦追在後頭的人,卻再沒有出現過。
如此千年。
開陽第三次出現時,忘川還是全身一僵,隨即倉皇地往岸上尋去。
開陽停在橋上,看了他一陣,終於忍不住開口喚了一聲:“喂!”
忘川茫然地回過頭去,見橋上那人直直地望著自己,心中掠過一絲說不出的情緒,便依樣直直地望了回去。
“你在等人嗎?”開陽問。
忘川點了點頭。
“等誰?”開陽又問。
“千煌。我在等千煌。”
開陽的臉色似是微微一變,聲音裏也多了一絲僵硬:“等他做什麽?”
忘川只道他又在生千煌的氣了,聲音裏也多了一分堅定:“我要等他,我有話要跟他說……”
沒等忘川說完,開陽已經再問:“說什麽?”
“我愛他。”
開陽沒說話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過了很久,才猛地回過身去,再不看忘川一眼,卻低低地罵了一聲:“傻瓜!”
不似生氣,卻像是更多的無奈,忘川不明白,只能看著他快步自橋上消失。
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開陽總是會停在橋上,問相同的問題。
“你在等人嗎?”得到一個點頭應答,便又問,“等誰?”
“千煌。”
“等他做什麽?”
“我要等他,我有話要跟他說……”
“說什麽?”
“我愛他。”
……
“你在等誰?”
“不記得了。”
“那何必再等?”
“因為有話一定要說。”
“說什麽?”
“跟那個人說,我愛他。”
---------------------
最後幾句,說我騙字數也沒辦法了.....OTL
十七
開陽站在橋頭上,不回頭也不向前走,只是看著忘川,眼中明滅。
有鬼卒遠遠見了,也只是遲疑了一下,便不再管他了。
過了不知多久,像是禁不住兩人間的沈默,他終於開口:“你要聽聽我說的故事麽?”
忘川想了一陣,反問:“你不走麽?”
開陽淡淡地笑了:“我想陪你一會。”頓了頓,才又補充,“只是我只能在橋上。”
“沒關係。”
開陽往橋下掃了一眼,鬼卒經過,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挑了挑眉,一反身坐在了扶欄上,淩空踢腳,衣擺輕輕地晃蕩,竟有一種隨時會往下掉的感覺。
忘川張了張嘴,卻半晌才發出聲來:“你,小心。”
開陽笑得跟深了,故意地踢了踢腳,放聲道:“我現在已經沒辦法把你的記憶找回來了,你忘了的那些事,就只能慢慢復述你聽,你再好好想想吧。”
“想什麽?”忘川眼中是一抹茫然。
開陽沈默了一陣,笑了笑,軟聲道:“我還是,不想你愛上那個人。”
前塵略去,開陽停了下來,看著忘川,見他臉上覆著一層淡淡的哀戚,只是黯淡一笑,幽聲道:“千煌他說,之後的糾纏,雖然有推託,最後卻大多是依了他,所以他以為是兩情相悅……這,就是他說的最後。只是,故事卻不是在這裏終結,你要聽,我說的後續麽?”
忘川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又是一屆蟠桃盛宴,開陽在角落裏,看著安靜地坐在自己身旁默不吭聲的搖光,禁不住輕聲笑了。
搖光連忙抬頭,緊張地看了過來:“怎麽?”
開陽搖頭,笑意更深:“只是覺得你緊張得有點過分了。”
搖光愣了愣,片刻黑了一張臉:“你以為這是為了誰?”
開陽笑容微黯,卻依舊溫煦:“那是我跟他的事,他既是你的好友,也沒有對你不義,你又何苦跟他反目?”
“可是他……”搖光咬了咬牙,轉過頭去,便看到千煌正坐在對面,癡癡地往這邊看來,忍不住恨恨地瞪了他兩眼,才又別過頭來。
開陽始終看著他,沒有抬頭,低低笑了一聲:“你這模樣,就像是小孩子鬧彆扭,明明想和好,又拉不下面子。”
“誰跟他鬧彆扭?那種禽獸……他……”
見搖光說得漸漸有點激動了,開陽不再說話,只是笑著又搖了搖頭。
“開陽,你就不生氣嗎?他,他那樣對你……”
開陽臉色微微變了變,半晌才軟聲道:“生氣又如何,不生氣又如何?與其說是他負我,不如說,是註定吧。”他抬眼看搖光,見搖光也死死地盯著自己,便笑著卻拍他的頭,“你啊,我的事,何必要你來生氣?你看,都是這蟠桃宴,第一次是相見,第二次是相識,明明我們與你的淵源都深,卻總不能碰上,非要等到這蟠桃宴的相見相識,不是註定麽?”
搖光終於勉強笑了出來,啐了一句:“凡人才信命中註定,你是仙家,怎麽倒說起這些話來了。”
開陽搖頭:“凡人之上有神明,神明之上亦有冥冥天意,註定的,無法改變。”見搖光始終一臉不屑,他也識趣地沒再說下去,轉念一想,忍不住笑道:“只是不知道,第三次蟠桃宴,會有怎樣際遇呢?”
搖光瞪大了眼看著他,恨不得伸手去晃他一把,好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句話來:“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為什麽不能?得快活時切快活……”開陽搖頭晃腦地笑道,話音未落,殿間已經喧鬧了起來,又是上仙之間的比試,他無奈地閉了嘴,受不了地搖了搖頭,站了起來。
“你去哪里?”搖光一下子又緊張了起來。
開陽垂了眉掩去眼中神色,只是笑了笑:“出去走走,這裏太吵鬧。”
“我……”
搖光的話還沒說完,已經被開陽打斷了:“別說你陪我,那樣很嚇人。”
話被他堵在了嘴邊,搖光自己也覺得有點過了,尷尬地笑了笑,坐了回去。
開陽挑眉一笑,對待小孩般拍了拍他的頭,才轉身走了出去。
殿外的桃花開成了海,開陽信步走入,驚落桃紅,沾在衣上,悄無聲息。
便如歲月,晃眼便是千年。
那個時候還是這片桃花林,那個人站在數步之外,斂了笑意,挑眉開口,便把這如海的桃花比了下去。
那情景,到如今都還記得清晰。
看來武曲星君很清楚本君是誰嘛。
那個人說的第一句話,聽不出他後來所形容的緊張,倒是自己的屏息凝氣,到現在還記得。
其實都一樣,彼此心裏烙了印。
然後很多年過去,相視微笑,比武論詩,從最初的“仙君”、“小仙”,到後來隨意地呼喊名字,往來頻密,原以為可以長此下去,卻遠遠沒料到會落得了今日的光景。
不是命中註定又是什麽?
開陽下意識地抿唇笑了開來,笑容還未散去,身後卻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開陽……”
開陽心中一驚,猛地回過頭去,就看到千煌站在數步之外,一如初見,只是例那上多了一抹黯淡。
愣了片刻,開陽才一抬頭硬聲道:“你想幹什麽?”
“開陽。”千煌又喚了一聲,沒說什麽,只是往開陽身邊走來。
開陽猛地退了一步,全身戒備了起來。
千煌臉上掠過一絲受傷:“夠了,這裏沒有旁人,你不必……”
“你想說什麽?”沒等千煌說完,開陽已經開口喝止了他。
“我不想再忍下去了。”千煌低低地說了一句,快步走到開陽跟前,擋了他的去路。
開陽還是下意識地拉開了距離,沈聲道:“我不管你想幹什麽,別忘了殿內還舉行著蟠桃宴。”
千煌一手架上他的肩:“這時候除了你我,沒有人會來這裏。”
開陽反掌拍他的手:“別碰我!”
“開陽!”千煌大喝了一聲,開陽的動作僵在了半空。“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我的心意嗎?不管天規戒條,上誅仙台也好,下凡曆劫也好,為了你,我都可以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開陽以同樣的聲音喝了回去,接著,兩個人都是一臉錯愕,僵在了那兒。
過了不知多久,開陽才吸了口氣,一字一頓地道:“憑什麽,我要因為你,上誅仙台,下凡曆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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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哈哈,一天兩更,我也有這麽一天了哈~~~~[此人已瘋]
覺得塵色值得鼓勵的大人就給我票票吧~^^[討好狀]
十八
“憑什麽,我要因為你,上誅仙台,下凡曆劫?”
話音落時,兩人都是無言。
“開陽,我……”千煌張了張口,終究說不下去。
是啊,憑什麽?下凡曆劫還算輕,上了誅仙台,一不留情,便是魂飛魄散,化作天地間一抹微塵,如此代價,他又如何願意開陽去付?只是明明知道開陽沒有錯,只是聽在耳裏,還是分外難受。
開陽卻似看不見他臉上的變化,只是微微別了眼,冷聲道:“不要說我根本不愛你,就算是愛,也非要上誅仙台,下凡曆劫才叫愛?你所謂的愛,就是毀滅?”
“你說什麽!”千煌僅僅聽到了第一句話,就再聽不下去了。猛地抬頭,見開陽始終不看自己,情急之下伸過手去扳他的臉,開陽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像是所說一切再理所當然不過了,千煌一咬牙,狠狠地堵上了開陽他唇。
完全沒撩到千煌會突然動粗,開陽一時慌了手腳,片刻才反應過來,幾乎是習慣性地張口一咬,伸手便要推開千煌。
這幾乎是每次兩人糾纏都會出現的把戲,這次千煌卻沒有因為吃痛而鬆開口,只是更用力地捧住開陽的臉,一路肆虐。
好不容易放了開來,兩人都禁不住微微地喘了氣,口中殘留的血的腥甜讓開陽感到一陣噁心,抬眼看去,千煌卻只是死死地盯著自己,雙眼微紅,早沒了別人跟前的優雅,只如一頭盯著獵物卻無法下手的野獸。
“呸”地吐出口中鮮血,開陽的臉色也微微沈了下來,好久,才低低一笑,聲音裏卻多了一分咬牙切齒的味道:“我只當,被狗咬了一口。”
千煌牙關似是咬得更緊,一伸手便又要捉住開陽吻了上去,開陽揮掌擋開,左手順勢便給了他一巴掌:“鬧夠了!”
千煌被那一巴掌打得愣在了那兒,眼前的開陽,不像是鬧脾氣時的尖銳,也不是平日的溫潤如玉,眼中帶著尊貴的冷怒,讓千煌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開陽直直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道:“鬧夠了,什麽愛不愛,孩子模樣,你以為這是什麽地方?你以為你我是什麽人?天上清規嚴厲,這樣胡鬧,你就當無人知曉嗎?”
“天上清規……你什麽時候在乎過天上清規?被發現了才叫壞了規矩,這不是你說過的話麽?到現在又裝什麽安分?你若不愛,往日又何必依我?”
開陽瞪大了眼,一時竟無話可說了,看著千煌,似是為了眼前這人的強詞奪理,眼下有一抹極淡的失望,怒氣淺淡下來,他退了一步:“罷了,今日算是把話說清楚了,我只想安安分分地做這天庭上仙,你的那些情愛我也不想瞭解,往後你莫要再糾纏我了,就當你我,從不相識吧。”
“不可以!”眼看開陽轉身想走,千煌下意識地一手扣住他的腕,喝了一聲。
開陽反手扣指,一道白光直沖千煌面門,千煌一驚,側臉躲了過去:“你!”
“若再糾纏,就不只是這樣了。”開陽說著,便要掙開千煌的束縛,卻沒想到千煌捉得更緊,一時間,手上只覺得一陣刺痛,卻掙不開來。“放開我!”
千煌像是壓抑著什麽,只是一字一頓地道:“你知道,論仙術,你我雖在伯仲之間,但是,我要困住你的行動,卻一定也不難。”
“千煌!”開陽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不要,連相見的情分的毀了!”
“到了這地步,還說什麽相見的情分?”千煌只是扣著開陽的手,慘澹一笑,指尖虛畫,一道淺淡的紅光將開陽慢慢籠住,“你不肯承認,我就讓你看清楚!”
說罷,開陽便感覺到千煌將自己放在了地上,慢慢地壓了上來。
“千煌,千煌!”開陽終是慌了起來,不迭聲地喚千煌的名字,身上的衣服卻始終被千煌一一褪盡。開陽張了張嘴,最後一聲咽在了唇邊,慢慢地咬住了下唇,閉上眼再不吭聲了。
千煌卻緩了手,只是看著他,好一陣,才低吼道:“你張開眼看著我!”
開陽只當作聽不見,千煌嵌著他肩膀的手用力得像要把他的肩骨捏碎,他也只是把牙咬得更緊,閉緊了雙眼。
僵持片刻,千煌終於挫敗地松了手,卻是低頭吻了下去,如同啃噬一般,沿著唇,脖子,一路往下,最後停在了開陽胸前的突起,舌尖像是冰冷的蛇,圍著那一點淡紅打轉。
開陽全身僵硬,只是微微地打著顫,眉間也微蹙了起來,卻始終是閉著眼,不吭聲。
“開陽,開陽,為什麽你就不肯承認……你對我有感覺的,不是嗎?開陽……”千煌手中不停,聲音裏卻帶了一絲哀求的哽咽。
開陽難耐地仰了頭,牙咬了咬緊,慢慢擠出一抹淡笑,字字清晰:“承認又如何?承認了,就去為你上誅仙台?”
“我……”千煌有點茫然了。
“別開玩笑了!”開陽冷笑一聲,突然張開了眼。
千煌心中一動,已經察覺到不妥,左手連帶,正擋住了開陽突然屈起向自己小腹撞上來的膝蓋,右手一勾一圈,依舊扣住了開陽的手,開陽本已經半坐了起來,這時也只能又生生摔了下去。
悶吭一聲,開陽看了千煌片刻,便死心地閉上了眼轉過了頭。
“開……”
“誰在那裏!”
千煌的一聲還沒叫出口,便聽到不遠處一聲吆喝,兩人都是全身一震,千煌下意識地松了手,開陽反射地一翻身,千煌伸手來擋,只是片刻牽扯,兩人依舊栽了下去,千煌這次學乖了,飛快地擋在了開陽身下,開陽壓在他身上時,一旁相依的桃樹也被人分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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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你們在幹什麽?”
桃樹後的人面容陌生,适才在席間似乎也並未曾見,恐怕只是不入流的小仙,這時站在那兒,看著開陽和千煌二人,一臉驚恐,問話時聲音都有點抖了,看來是認出了二人是誰。
開陽最先反應過來,只是一掙扎,翻身跳了起來,也不管身上衣衫未著,目光一凜,指尖破空劃過,所經之處,亮起一道暗金色的光,在那人面前無聲爆破,千煌只看見眼前一片血紅,再定眼時,那人已經直直地倒下去了。
“開陽,你……”倒在地上的人慢慢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千煌惶然地看著開陽安靜地拾起地上散落的衣物一一撿起,心中沒來由地一寒,只覺得眼前的人竟是分外的陌生,話哽在喉間,再說不下去。
開陽將長衣披在身上,才緩聲輕道:“若不下手,他叫起來,你我……”話沒說完,他突然便僵在了那兒,指尖停在最後一顆紐扣上,竟已經有點輕微的顫抖了。
桃樹林不知何時已經熱鬧了起來,腳步聲自四周傳來,不一會,周圍已經三三兩兩站滿了外貌各異的仙道,甚至已經有人指著開陽和千煌竊聲議論了起來。
“他……竟還想得到報信……”開陽茫然地看著那些人,好久,才無意識地輕吐出一句話來。
千煌也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看著四周指指點點的人,目光慢慢地轉到了開陽和自己的身上。
兩人身上都是狼狽,開陽甚至只著了一件長衣,與周圍擺著仙家風範的眾人相比,有如泥塵,一時間,千煌只能難堪地低了眼。
開陽卻是咬了咬牙,放下手垂於身旁,微微地挑眉揚首,看著前方眾人慢慢地讓出了一條道來,兩個衣袂飄飄的仙子攙著一人走來,便是那蟠桃宴的主人王母娘娘。
一直走到離兩人不過五六步,王母停了下來,目光淡淡地自開陽身上掃過,又落在千煌身上。周圍已經安靜了下來,過了很久,才聽到她緩聲道:“剛才,是誰動的手?”
“我。”開陽的聲音平靜得像是日常話語。
“開陽!”人群中傳來一聲驚呼,開陽微微抬眼,便看到搖光站在眾人之外,眼中驚恐地望著自己。
開陽笑了笑,便又收了目光,垂眼站在那兒。
王母也似聽不見搖光的呼喊,靜默了一陣,又道:“開陽星君,殺戮乃眾罪之首,你,不知道嗎?”
“小仙知道。”開陽的聲音依舊平靜如水。
王母臉色一沈:“那麽,所為何事?”
開陽微微低眼,輕吐出四字:“殺人滅口。”
周圍頓時一陣喧嘩,王母微蹙了眉,輕哼了一聲,半晌才又靜了下來,王母的目光落在始終沈默的千煌身上,好久,才終於開口:“你們兩個,因何自蟠桃宴上退了出來?”
開陽回頭看了千煌一下,只是淡淡一笑,沒再說話,又自回過頭去,直直地望著前方。
搖光見他不說話,有點急了:“開陽他只是一時不適,想出來走走圖個安靜……”
“沒人問你的話!”王母喝了一聲,搖光只能咬了牙閉上嘴,王母盯了開陽一陣,轉眼看向千煌,冷聲道:“千煌,你說。”
王母本就是千煌的長輩,千煌對她一向敬畏,這時心中慌亂,被這麽一喝,千煌腳下一軟便跪倒了下去,脫口道:“不是,我……他……是他勾引我的!”
一瞬間,周圍似是死一般的靜默,片刻才慢慢恢復了過來,千煌張了張嘴,眼中終是流露出一陣失措,反射地往開陽那邊看去,開陽卻只是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甚至沒有回過頭來看他一眼,千煌僵硬地搖頭,卻怎麽都發不出聲來。
“你說什麽?”王母看了開陽一眼,又看向千煌,沈聲問。
“不是,不是……”千煌拼命地搖頭,雙眼死死地看著開陽的背,想解釋,卻僅能說出那兩個字,心中越是驚惶,到最後,眼中竟有淚慢慢地落了下來。
王母看著他的模樣,微微地皺了皺眉,低聲道:“千煌帝君受了打擊,還是先把他帶下去吧。”
“是!”四下有人應了,從眾人之間走出來架住了千煌,千煌更是驚惶,動手便要反抗,來架的人反應更快,一反手砍在他後頸上,千煌一聲未哼便昏迷了過去。
開陽這時才慢慢轉過身去,臉上竟有一絲淺笑,那架著千煌的人愣了愣,一時間也忘了要走,眼睜睜地看著開陽一步一步地走近了過來。
“開陽星君,你幹什麽?”王母低喝了一聲。
開陽卻像沒聽到似的。只是走到千煌跟前,合眼一笑,慢慢抬手,拈著衣袖細細地拭去千煌臉上未幹的淚痕。
周圍一片死寂,開陽也便似看不見周圍的人一般,拭得極慢,好久,才頓了手,怔怔地望著千煌的臉,輕歎一聲,喃喃道:“有什麽好哭的呢,錯了就是錯了,哭能抵什麽用呢?真是小孩子模樣。”
“開陽星君!”王母臉色更差,喝了一聲,示意那人將千煌帶下。
開陽輕輕收了手,回過身來,眼中已經失了神緒,只是唇邊依舊噙著一抹淺笑,竟讓那平凡的臉上蒙上了一層讓人驚豔的溫柔。
“開陽……”搖光也早被人攔住了,只來得及喚一聲開陽,便被人死死地捂住了嘴。
開陽似是沒有聽見,只是向著王母直直地跪了下去,緩聲道:“開陽違反天規,妄動情欲,勾引帝君,又無端殺戮,自知罪孽深重,今願領罪。”
“你既知罪,哀家也不願難為你。誅仙台上斬斷仙根,下凡去吧,世世受難,少年而夭,歷經百世可入輪回,之後的……若你還能入道修煉,亦可再列仙班。”
開陽淡淡一笑:“謝娘娘,只是為仙……開陽,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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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周圍水準如鏡,扁舟輕搖,忘川看著開陽,見他不再說下去了,只是最後那一句“不稀罕”,竟聽得心中一陣激蕩,不禁低笑:“那樣的天庭,不留也罷。”
開陽愣了愣,抬眼看他,似是不懂他話裏的意味,過了很久,只是生硬地道:“前因後果你已經知道,若只是憐憫他,到如今也該死心了。”
“為什麽?”忘川問。
“為什麽?”開陽眼中錯愕,“那樣的人,還值得愛麽?”
忘川笑了,帶著一末微暖,看著開陽:“可是,你不也愛上了他麽?”
開陽臉色微微變了變,冷笑一聲:“誰會愛上那種人?”
忘川搖頭:“若是不愛,你不會認罪。正因為愛了,你以為他會不變,哪怕不能在一起……可是,他卻先辜負了誓言,所以你失望了,才會死心。上誅仙台,下凡曆劫,其實都只為了逃避這情殤……你不是恨他,你只是對他失望了。”
開陽看著忘川,眼中掠過一抹錯愕,最後漸漸化作了滿目蒼涼。忘川卻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眼中澄澈。
過了很久,開陽才輕聲一笑,緩緩地搖了搖頭:“你錯了,我,”他說得很用力,“只會恨他。”
忘川微微垂眼,像是有點失望了,只是抿了唇,沒有說話。
“還要等?”開陽低聲問,像在壓抑在什麽。
忘川堅定地點了點頭:“還等。”
開陽沒再問下去了,翻身落在橋上,站在那兒,沈默了很久,終於轉過身去,低了頭,微聲道:“這次再去,便是最後一世,一切懲罰便算是盡了,到時候,我便於一切凡人無異,自入輪回。你……”
話到了此處,到底是哽在了唇邊,遲疑了很久,開陽終是什麽都沒說,似是輕歎了口氣,頭也不回地往橋的另一邊走去。
忘川望著他的身影漸遠了,才慢慢地坐了下來,眼中略略地有些失神了,只是張著,好一陣,才輕聲呢喃:“還等,還等……”極輕極細,卻帶著無法忽視的堅定,像是在心中,一遍遍地確認。
這次再去,便是最後一世,一切懲罰便算是盡了,到時候,我便於一切凡人無異,自入輪回。
最後一世過去,此後,便再無糾纏了,千煌又該怎麽辦呢?他還會再來麽?還會追下去麽?
忘川蜷在扁舟之上,只是一遍一遍地重複著。
還等,還等。
月色如霜,蘇州城中大街小巷都已靜了下來,卻偏生有一個角落,熱鬧才剛開了場。
春滿堂,擺在蘇州城著名的花街柳巷最當眼處,便是再笨的人,也該猜到那裏頭做的是什麽生意了,只是偏生又與左右的鶯紅燕綠不同,少了一絲脂粉濃香,多了一絲風流,叫人心動。
蘇州城中,唯一一處的,像姑館,賣的是男色。
千煌戴著青銅面具,坐在角落裏,獨自抿著酒,看著大廳中央噙著淺笑眼波如媚的少年,微微地低了眼。
從前未曾留心過那人的容顏,天庭之上,他已是絕色,別人看在眼裏,美醜不過是雲煙。開陽於他,從來與皮相無關。
如今襯在一眾凡人之間,刻意雕畫過的皮相,唇邊眉間,無一不是精心描畫,映著那雙熟悉的眼,眼中卻含著陌生的嫵媚,叫人看得驚惶。
誰不知道春滿堂的念惜是蘇州城中要價最高的色子?其他秦樓楚館中的花魁,要價便是連他的一半都比不上,也已經是門前冷落,春滿堂卻依舊日日被人踏爛了門檻,最終入得了念惜房中的人,即使是屈指可數,也從不見春滿堂出過什麽掃興之事,可見其手段。
千煌這眼中的黯然,每日春滿堂不知幾百,自然也沒有人會在意他一個。
偏偏這一夜,廳中那人卻挑了眉,撥開了身邊環繞著大獻殷勤的主顧,緩步走到千煌面前,略略站定,才微揚了下巴,端著架子問:“你很喜歡我?”
若是換作了別人,不過是一個以色侍人的色子,如此高傲,便要叫人鄙棄了,只是這不是別人,而是念惜,周圍無人覺得不對,倒是有幾個未見過世面的人,忍不住現出了心中的驚豔來。
千煌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從他那張精緻的臉,落到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眼上,好久,才黯淡一笑,似是有點無措地低了頭。
念惜微微皺了眉,只是冷笑:“你每日都來,每日都坐在這裏望著我,卻從來不與別人一般向我搭話,難道竟是連這樣的勇氣都沒有?”
這一句已經讓人有點難堪了,圍觀的人一時間都靜了下來,只是心中偏著念惜,聽他這麽一說,都不禁對面前這戴著面具的古怪男子生了一絲輕視。也有人暗自替念惜擔憂,這男子聽了他的話,怕也要生氣起來了吧?
千煌卻只是低了頭,垂了眼,沒有答話。
念惜臉色微沈,隨即便笑了開來,滿目春色,叫人失神:“原來只是個懦夫,真是掃興!”說罷,再不看千煌一眼,像是真的被掃了興致,也不再與別的主顧糾纏,推辭了幾人,直直地往後頭走去了,留下一廳的人各自黯然。
稍微有氣不過的,想要回身去尋千煌,卻發現剛才千煌所坐的地方,早就人去茶冷,只能作罷。
只有角落裏,兩個身穿彩衣的男子,容顏如玉,眉間卻帶著遮掩不住的媚,其中一人尤其出眾,微蹙著眉望著念惜消失的地方,一聲不吭。
另一個人知他心中在想著什麽,眼中含著一抹淺嫉,低道:“你看他那囂張模樣,不過是仗著一張臉,都得意成什麽樣了!”
“他若只有一張臉,就與你我沒有區別了。那些人愛的,是他的才情,他的傲氣。”
那人哼笑:“如果沒了那張臉,又有誰看得上他那點破玩意?”
二十一
“啊──啊啊──”突兀的慘叫聲驀然響起,劃破了黎明的沈寂,春滿堂內剛滅下去的燈有陸續地點了起來,走道上響起了紛雜的腳步聲。
走道盡頭一個房間的門被人一腳踹開了,拿著燈籠的兩人一邊嚷著“什麽事了”一邊慌張地往內看,燈籠昏黃的光在屋子的牆上一陣狂晃,角落裏似是有什麽動了一下,那嚇人的慘叫聲更是淒厲,拿燈籠的人剛定了眼,只半晌,竟也跟著叫出了聲來。
外頭的人更是亂成了一團,各式各樣的問話裏只有一個聲音始終低低地響著:“我的臉,我的臉……”
千煌站在慌亂的人群中,安靜地看著房間裏的人,手慢慢地握成了拳,卻始終是未曾一動。
到天亮時,整個蘇州城的人都已經知曉了。蘇州城裏要價最高的色子,春滿堂的搖錢樹念惜的臉被毀了,連那雙會勾人的眼,也被不知什麽東西熏瞎了。
那張顛倒眾生,讓人為之一擲千金的臉,被人用刀在上面密密麻麻地畫了深深淺淺的刀痕,把剛進門查看的龜奴都嚇暈了一個。
春滿堂的老闆把蘇州城裏有點名氣的大夫都請去了,可是誰都知道,那誘人的絕色,怕是救不回來了。
就在蘇州城鬧得沸沸揚揚,有人張揚地表達惋惜之情,有人暗地裏樂開了懷的時候,當事人卻安靜得像是沒有感覺的木頭人偶般坐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一直到房間裏響起了極輕的腳步聲,床上的人才全身一震,轉過頭面向腳步聲傳來的地方,無神的雙眼好一陣才跟著“看”了過來。
腳步聲一直到床邊才停了下來,周圍又是死一般的寂靜,念惜終於禁不住啞聲低喝:“誰?”
沒有人回應,他情不自禁地往床裏挪了挪,便感覺一隻手輕柔地撫上了他的臉,小心翼翼地逼開那縱橫交錯的傷口,輕得讓人心裏酥酥地癢,念惜沒再開口,身體卻輕輕地顫了起來。
啪嗒一聲極輕,念惜卻感覺到是什麽濕潤的東西落在了手邊,他微微蹙了眉,臉上浮起了一抹疑惑。
“我沒有哭,你哭什麽?”過了不知多久,念惜終於艱難地開了口。
停在臉上的手似是一頓,很快便縮了回去。
“你是誰?”沒有聽到那人說話,念惜眉頭蹙得更緊了,又問。
那人始終沒有說話,隔了很久,念惜終於又問了一聲:“你,是我以前的客人?”
那人像是笑了笑,終於開口,聲音輕柔:“不,我不配。”
念惜的臉色微微一白,隨即露出一個冷笑,牽扯起臉上的傷口,不覺有點嚇人了:“那麽你是來嘲笑我了?要笑就儘管笑吧,反正……”
“我不是,我……你……你想恢復原來的模樣嗎?”那人像是說漏了嘴,只說出這一句,又噤了聲。
“你可以?”念惜猛地瞪大了眼,目光卻沒有焦距。
那人沒說話了。
過了很久,念惜輕哼一聲:“你何必逗我玩,你想看我失態,直說便是了。”
“不是的。只是……”那個人的聲音很低,低得幾乎聽不出情緒來,念惜卻還是聽到了細微的像是壓抑的痛苦,“這是你命中的劫,我改了,終有一天,也只能由你來抵清……”
“藉口。”念惜低罵一聲,卻沒什麽怒氣,過了一陣,才淡淡地開口,“也對,小時候那算命的說,我這輩子,註定是要歷盡苦難的了,就算不是這樣,怕也是要換成別的吧。所以風光時,不妨狂傲到底。”
那人只是安靜地聽著他的話,這時終於忍不住了:“你若想離開這裏,我可以帶你走。”
“走?”念惜輕笑,“能走去哪里?離開這裏,能離開命嗎?”他輕輕搖了搖頭,“喂,你這人挺奇怪的,你叫什麽名字啊?”
那人猶豫了一陣:“千煌。”
“千煌,好名字啊,一聽就知道跟我們這種人不一樣的。我呢,等傷好了,肯定還要去接客的,你會來麽?”明明臉上早已經傷得不堪,念惜問出話來時,無神的眼中那淺淡的笑意,竟讓千煌一時失了神緒。
“你,還,接客?”
念惜像是受不了地笑了,牽扯到傷口痛了,便吸了口氣,才道:“有些東西總是要還的,我的臉毀了,眼睛瞎了,可是也總有那麽些客人,愛玩得把戲,可以不看臉的。還有那些,像您這樣,從前配不上的,大概也願意花點小錢,來嘗嘗以前嘗不到的滋味吧。”
“你……”千煌只說了一個字,便說不下去了。好久,才擠出一句,“我帶你走。”
念惜搖了搖頭,側身睡了下去:“欠你的話,搞不好就更難還了。千煌啊,我記住了,要來找我哦。”話裏送客的味道已經很濃了。
千煌卻一步不離,苦笑一聲:“不是欠我的,是我欠你的……”
念惜沈默了很久,“哦”了一聲:“我倒沒想過接過錢給誰啊。”
“不是錢。是……情債。”
“我更沒有情可借。”念惜沒有回過頭,聲音裏已經有點冷了。
一句話讓千煌如鯁在喉,好久才軟聲道:“你就當作,是我前生欠下的,這輩子來還吧。”
“前生債前生還,還不上便一筆勾銷,哪有拖到來生的道理?”念惜哼了一聲,“無憑無據,若你是討債的,我豈不是虧大了?”他頓了頓,“何況,你不也說了,這是我此生的劫,躲開了,誰知道會有什麽跟著來?”
二十二
又是被一句話堵得無言,千煌站了很久,始終說不出話來,念惜也沒再說話,房中一片死寂。
終於,千煌低了頭,低道:“我會再來的。”說罷,轉過身去,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房間,輕輕地掩上了門。
床上的人始終未曾一動。
什麽事情都總有淡下去的一天,一個月後春滿堂裏進進出出的都是想要點念惜的客人,好象那傾城絕色從未消失;再一個月,念惜的小院門前就漸漸冷落了下來,出入的人也從一身華貴換作了粗布衣裳;又一個月,念惜從小院挪到了春滿堂後頭的一個小屋子裏,這個時候,蘇州城裏,已經再無人會在茶餘飯後說起念惜這個名字來了。
由始至終,只有一個人,隔三差五地便會到春滿堂來,只點念惜一人,進了房間,關了門,卻沒有像其他人一般把人往床上一擱就吹了燈。
念惜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什麽身份,會捨得花這樣的錢卻什麽都不幹,他只知道這個人叫千煌,說是欠了他前世的情債,今生來還。
“我以為挪過來這邊,你不會再來了。”外面都已逐漸靜了下來,見千煌還是默不作聲地給自己身上的傷口上藥,念惜終於忍不住,裝作漫不經心地道。
千煌笑了笑,手上的動作不停:“只要你還在這,我就會來。”像是沈默了一下,他才低聲接下去,“我可以給你贖身,以後的事,我都給你擋著,你跟我走,好不好?”
念惜笑了:“三個月前若你這麽說,我說不定還會心動,真的。可是現在……你看,我都這樣了,你,太乾淨了,我高攀不起。”
“!啷”一聲,念惜怔了怔,直到問到一陣濃郁的藥香,才意識到是千煌手中拿著的藥瓶摔碎了。他張了張嘴,終是沒問出話來。
過了很久,才聽到千煌低聲問:“如果我說我不介意呢?什麽都不介意……你肯跟我走麽?”
“可我介意。”念惜的聲音在房間裏顯得格外突兀,接下去便是兩人沈默。
不知過了多久,千煌才站起來,勉強一笑:“都好了。”
“你的藥真好,總是一兩天就全好了。你要不來,我的傷還真不知要拖到什麽時候呢。” 念惜輕鬆地笑道,像是聽不出千煌話語裏的壓抑。“三天……啊,三天後,要過年了吧?你該回家吧?”
半晌才明白念惜話裏的含義,千煌連忙道:“我還會來的,除夕那天來陪你守年,可以麽?”
念惜臉上的情緒似乎有什麽不一樣了,也只是一閃而過,笑了笑:“不用回家麽?除夕……該是團圓的日子啊。家裏,有父母嬌妻吧?”
千煌沒有回答他的話,走到門邊,只是重複了一句:“我回來的,除夕那天來陪你守年。”說罷,像是不敢等念惜的回答一般,飛快地走了出去,掩上了門。
念惜安靜地坐在那兒,好久,才輕輕勾起一抹淺笑,卻有淚沿著臉頰慢慢劃落:“謝謝。”
除夕那天來陪你守年。
除夕那天,念惜卻始終等不到千煌。
天色已經有點微亮,蘇州城中一夜未曾停過的爆竹聲漸漸有些稀疏了,千煌顧不上從正門進去,施了掩眼法,直接出現在念惜房間外,連門都顧不上敲,猛地一撞便沖了進去。
房間內一片狼藉,地上,床上,甚至紗帳上,竟都染滿了血跡,有人一絲不掛地伏在床上,身體似乎微微地痙攣著。
“念……”千煌的話還沒說完,便又哽在了唇邊,臉色微變,三兩步走到床邊,看著眼前遍體鱗傷的念惜,伸出去的手都有點發抖了。
身上的鞭傷有些已經發黑了,腕骨似乎都已經被折斷了,腿上是混著濁白的血,千煌已經不敢再去看他下體的傷勢了。
“千煌……”雖然很輕,懷裏的人卻的的確確在叫著自己的名字。
千煌眼上慢慢染上了無法遏止的痛苦,好半晌,才握緊了拳,壓下了動用法術的衝動,輕喚了一聲:“念惜。”
念惜的神志似乎已經有點不清醒了,好一陣,千煌才勉強聽清了他低聲的呢喃:“說好……陪我,守年的……”
卻是失約了。
“對不起……對不起……”眼中的淚無法控制地就落了下來,千煌只是小心翼翼地擁著懷裏的人,不停地重複著道歉,為失了守年的約定,為……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所違背的諾言。
“千煌……”念惜低低地叫著他的名字,宛如歎息,“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呢?我問過的,你是,那個戴著,戴著面具的人,對不對?”
千煌一震,久久說不出話來。念惜卻突然全身一僵,接著便止不住地痙攣了起來,臉上浮起異樣的潮紅,呼吸也越漸急促了起來。
“念惜,念惜?”
“藥,藥……他,還,下了,藥……”念惜的表情漸漸變得迷離,呼吸急促,氣息卻於漸弱了下去。
千煌突然明白了,念惜身上,還有未散盡的催情藥。只是,受傷的身體,已經不可能再承受一次情事了。他所能做的,只有選擇。
看著他受盡催情藥的折磨慢慢斷氣,或是親手殺了他。
“殺,殺了我……殺了我吧……”念惜像是再忍耐不住地叫出聲來,無法控制地向後微仰著頭,唇上已經被他生生咬下了肉來。
千煌猛地舉起手,手卻僵在了半空。念惜喉間的呻吟和臉上的痛苦一點一點地煎熬著他的心。
改變他的命,也只不過是讓他換一種更痛苦的方式死去而已。這是天罰,沒有人能夠逆天。
耳邊響起熟悉而陌生的話語,一次又一次,因為不信,結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抵過。
明明錯的是自己。
明明從來錯的都只是自己。
“千煌……是,是你對不對?”念惜的聲音越來越輕了,卻似乎多了一分清明,“殺了我,殺了我吧。”
千煌的手落了下去,扣住的治癒之法的手已經換過一把鋒利的匕首,匕首三寸,直沒心胸。
“謝謝……”念惜臉上的痛苦慢慢消去,唇邊是一抹極淡的淺笑,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千煌要靠得很近,才聽得清楚。“還有,我好象,愛上了……可惜……”
之後,便再無聲息。
只有那句輕如耳語的話,縈在耳邊,始終未盡。
好象,愛上了……可惜……
百世輪回,歷盡劫難,遠遠守著,或是近在身旁,都只能眼睜睜地任他愛上旁人,滿身情傷,直到此刻,如此話語,可惜。
四周似乎連風都靜了。
“啊──”
二十三
淩厲的長嘯在冥河上空回蕩著,千煌沿著忘川河一路奔跑,眼中通紅,似是已經有點著魔了。
岸上的曼珠沙華在他身後不斷地揚起,又鋪天蓋地地散落下來,紅如鮮血。
“上仙請止……”憑空出現攔截的鬼差話還沒說完,已經被千煌一掌逼退,千煌半步都沒遲疑地往前跑,雙眼死死地看著遠處的石橋,緊張地搜尋著。
“千煌帝君,請停步!”一個冷靜的聲音像是在耳邊響起,千煌只覺面前有風直逼而來,下意識地向左一閃,微微一頓,就看到一個人擋在了跟前。
並不陌生的面孔,便是那向來面無表情的地府判官。
“擋我者死!”千煌眼中帶著一絲兇狠,話音裏透著微微的寒氣。
判官卻不為所動,只是一字一句地道:“這已是最後一世,你就算現在闖上橋去,也是見不到他的。”
“他在哪里?”千煌直勾勾地看著判官。
“天機不可洩露。”
千煌目光一冷,卻終究沒有再說什麽,只是死死地咬住了牙,判官無聲地站了一陣,輕歎了口氣,便憑空消失了。
千煌依舊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好久,卻毫無徵兆地頹然跌坐了下去。
我好象,愛上了……
一次又一次,那輕若無聲的話語在耳邊重複,如同利刃,一刀一刀地在心頭割。
只有這麽一次,從那個人嘴裏說出了讓人如在夢中的話。只差那麽一點點,哪怕只是塵世百年,哪怕只是一場夢,他也願意傾盡一切去換,卻終究是差了那麽一點。
“開陽,開陽……”千煌掩面伏在膝上,不停地叫著,好象再喚一聲,心中想著念著的那個人就會出現一般。
四周卻是無聲,滿天的曼珠沙華終是落盡,最後一瓣落在了赤黃的忘川之上,打了個轉,便無聲地沈了下去,那靜無波瀾的忘川水卻慢慢地漾開了水痕。
“千……煌。”
一個不確定的輕喚響起,離得並不近,千煌渾身一震,猛地抬起頭來,片刻臉上卻又浮起一抹絕望,黯然一笑,低了眼。
“千煌。”那個聲音又喚了一聲,似乎已經近在身旁,帶著一絲堅定。
千煌沈默了很久,才慢慢站起來,轉過頭去,一步之外,忘川河上,一葉扁舟輕搖,站在上頭的,是與河同名的人。
見千煌轉過去,忘川似乎微微一怔,有點無措地笑了笑,像是想找來安慰的話,踟躇了好一陣,才軟聲道:“你不要這樣。”
“不要怎樣?”千煌蒼涼一笑,“已經沒有機會了……再入輪回,他……就會把一切都忘了,只作一個平凡的人,連恨都不會剩下來了。”
忘川看著他,慢吞吞地接下去:“這樣,你也可以解脫了。”
“我不能!”千煌猛地盯著忘川,喉間的哽咽讓他難受,“我忘不了,我忘不了……”
忘川怔怔地望著他眼中的倉皇和那沿著臉頰無聲落下的淚,下意識地伸過手去,像是極熟練地輕輕拭淨了,微聲道:“只要你願意,就可以忘記。幾百年的輪回已經結束了,不是麽?忘記了,就可以重新開始。”
千煌心中一動,一手捉住忘川伸過來的手,抬眼看去,卻看到忘川臉上隱隱地扶起了茫然,像是連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話只剛出口,便僵在了唇邊,千煌只是看著忘川的眼,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只一陣,忘川也意識到了,慢慢斂去了茫然,安靜地回望著他,好久,才像是不好意思一般,微微低了眉,彎起一抹淺笑,不確定地問:“會讓你想起他……吧?”
千煌不自主地走前一步,輕顫著伸出手,撫上忘川的眼瞼,好久才低低地“嗯”了一聲:“眼,很像。”
“這樣啊。”忘川笑了笑,似乎有點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了,笑容中便不禁多了一分無奈。
“現在這樣,就更像了。”千煌的聲音裏已經能聽出極明顯的哽咽。
很像,像很多年前,七星宮中,那個像是無可奈何卻總是帶著一抹縱容的淺笑看看著自己的人。
千煌的手僵在那兒,卻再承受不住,低下了頭,有什麽便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
“可以忘記的。”忘川合上眼,任千煌的手沿著自己的臉滑下去,低聲安撫。“都已經過去了,沒關係的。他……並沒有恨你。”
那一字一句,像是擁有魔力,聽在耳裏,落在心上,叫人不由自主地安下心來。
就好象,他說的一切,都會成真。
千煌終於忍不住,一手捉住忘川的肩,將他摟入了懷中。
忘川愕然地張了口,還沒來得及發問,便聽到耳邊傳來了低低的啜泣。
只是片刻,忘川便垂了眼,唇邊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沒有說話,也不掙扎,只是任千煌就那樣抱著他,哭不成聲。
明明彼此都沒有溫度,只是這樣靠著,卻居然有溫暖的感覺。
那就無所謂了吧。
不知過了多久,千煌的聲音漸漸輕了,最後消失,卻始終緊緊地抱著忘川,好象怕一鬆手他就會消失一般。
“千煌。”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沒有一絲感情。
千煌卻幾乎是下意識地猛地推開忘川,連退了幾步,倉皇地轉頭看去。
忘川眼中一黯,沒有跟著看過去,只是安靜地走過一步,慢慢地在扁舟上坐了下來。
不遠處的奈何橋上,一人單衣赤足,扶欄而立,直直地望著千煌,眼中有一抹不甘,唇邊卻居然帶著三分笑意。
“開陽!”千煌驚呼一聲,聲音中儘是惶恐。
開陽站在橋上,慢慢看向忘川,好久,才又慢慢地轉回到千煌身上,似是歎了口氣,緩聲道:“就這樣吧。這麽多年,大概也足夠了。往後,你還是好好待他吧。”
“不是的,開陽,我……”千煌只是拼命想要解釋,可是要解釋什麽,心中卻竟理不出一絲頭緒來。
開陽似乎有點不耐煩:“過去的就算結束了吧。未入輪回,我還是仙身……你看清楚了,”他突然說了一句讓千煌莫名的話,就在千煌正要說話時,卻見開陽突然伸手在欄上一按,千煌甚至還來不及反應,他已經從橋上翻身跳了下去。
“這樣,你便可絕了念想了吧?”
二十四
“開陽!”
千煌慘叫一聲,下意識地往前撲去,想要接住從橋上落下的身體。
“千煌!”幾乎是同一時間,忘川也慌了心神,見千煌直直地撲向河中,連忙一伸手,攬過了他的腰身,“你想幹什麽!”
不遠處撲通一聲落水的重響,卻沒有水花揚起,只是橋下的河水漾開一圈接一圈的波紋,讓靠在岸邊的扁舟也禁不住地晃動了起來。
千煌瘋了一般地掙扎起來,忘川只是死死地抱住他的腰,不肯放手。
“你放開我!”千煌的聲音裏已經有點沙啞了,帶著分明的絕望。
忘川拼命搖頭:“我不放!你是仙身,落入河中,會魂飛魄散的!”
“他也會的!”千煌猛地回頭,看著忘川的眼中竟有恨意,像是在恨忘川阻他去路。
忘川愣了愣,只是不放手:“不可以去,你救不了他的,你下去只會毀了你的修行,跟著他魂飛魄散,根本什麽都做不了,所以,不可以。”
千煌愣在了當場,臉上一下子便黯淡了下來,就好象那希望的火焰晃動了一下,終於熄滅了。
見他的動作漸漸停了下來,忘川才小心翼翼地慢慢松了手,卻又被千煌一下子捉住了肩膀,用力之大,竟讓他隱隱覺得有點痛了。
微微蹙了眉,忘川抬眼看向千煌,才發現千煌滿眼期待地看著自己,心中一驚,正要開口,便聽到千煌道:“你可以,你本來就是給那些落入忘川的人擺渡的,你可以救他,不是嗎?”
忘川怔了怔,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望著千煌眼中的期待,卻說不出話來了。
千煌便似看不見他的舉動,只是一個勁地捉著他:“你可以的對不對?你可以救他的!你救他啊……”
忘川張了張口,終究沒有說出話來,無聲地掙開千煌的手,退了一步,扁舟搖晃得厲害,他卻像是感覺不到。
面向那波紋已經越來越淺的地方,他一揚手一拋,那像綢帶一般的東西脫手飛去,在空中轉了一圈,鑽入了水中。
千煌緊張地望著那物事入水的地方,卻等了好一陣,都再沒見動靜,那物事像是消失了一般,沒有任何回應。
“可以救起的,我是會有感應的。”忘川緩聲道,卻發現自己竟暗暗松了口氣。
“不是的,你明明可以救他,”見忘川想要坐下,千煌一急,伸手揪住他的衣襟,“你可以救他的,你可以的……”
“不,我不……”忘川伸手去撥千煌的手,到了嘴邊的話卻嘎然而止,目光落在手背上,漸漸蒙上了一層淺淡的空茫。
似乎是,淚。
忘川放下了手去,垂了眼,軟聲道:“我真的不能。”
“你可以!”千煌一口否定,“你是冥河的擺渡人,你可以的……你不會被忘川水侵蝕,但是他不行,求求你,求你……”
忘川像是吃了一驚,猛地抬眼看千煌:“你想我怎麽樣?”
“你……可以下去救他,不是嗎?”不遠處的水面已經平靜了下來,像是什麽都不曾發生過一般,千煌越加驚惶了,捉著忘川的衣服就像溺水的人捉住救命的水草一般,喃喃地重複著,“你可以的,你可以的……”
忘川遲緩地搖頭,聲音艱澀地從喉頭擠出:“我,不……”話音未落,便看到千煌生生地跪了下去,依舊死死地捉著自己的衣服,忘川張了張嘴,便合上了再不說話。
“求你,求求你……無論什麽我都可以答應,求你快去救他,求你……”
忘川看著他,突然開口,聲音裏已經沒有一絲波瀾:“我有話,想跟你說,你聽我說,好不好?”
千煌一怔,臉上頓時露出半分欣喜:“我聽,我聽,只要你肯救他,一百句,一千句我也聽!”
忘川看著他,似是輕輕地歎了口氣,千煌定眼去看時,卻又像是什麽都不曾發生過,只看到忘川慢慢將自己捉著他衣服的手扳開,走到船邊,頓了頓腳。
怕他又反悔了,千煌緊張地轉了身看了過去,卻聽到忘川輕聲笑了,微微偏過頭,聲音裏似有一絲疑惑:“我記得,開陽說是你當初推卸了罪責,才落得今日的下場,可是,你那時既然不敢承擔,現在又何必惺惺作態?你其實,也並沒有多愛他啊。”
說罷,沒有等千煌回應,忘川便毫不猶豫地從扁舟上跳了下去。
依舊是撲通一聲水響,沒有水花濺起,千煌的心卻猛地一痛,痛得他禁不住彎下了身去。半扶在船邊上,怔怔地望著那一圈一圈擴大的波紋,他竟有一絲的失神。
好一陣,他才喃喃道:“不是的……我……不是,我只是……”
卻原來,無法否認。
那時候沒有勇氣去承擔的人,失約了的人,確實是他。只是,他很快便想要去承擔,想要去補救,卻已經來不及了。
先聞到的是花香,那時候千煌醒過來,第一眼看到的是窗外的桃花。
“帝君感覺如何?之前多有得罪了。”
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千煌動了動,才感覺到脖子上的疼痛,皺了皺眉,好一陣才猛地坐起身來,脫口叫了出來:“開陽!”
“帝君?”那個陌生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千煌也不管眼前的是什麽人了,一把揪住那人:“我昏迷了多久?開陽星君呢?他怎麽樣了?”
那人嚇了一跳,好半晌才道:“帝君昏迷了一日,開陽星君觸犯天規,已經認罪,今日正是上誅仙台的日子呢。”
二十五
觸犯天規,認罪,上誅仙台。
千煌聽著那人一句句說下來,好一陣沒有動作,臉色卻一點點地白了下去。
為了得到那個人,曾經狂妄地許諾說,上誅仙台也好,下凡曆劫也好,都可以不在乎,那時候,那個人是怎麽說呢……
憑什麽,我要因為你,上誅仙台,下凡曆劫?
明明一臉不屑地回答,為什麽要認罪?為什麽不否認?
“開陽……”下意識地念出心底的名字,發出聲來時竟有點痛了,千煌猛地掀起覆在身上的被褥,赤腳落地,連站都沒站穩,便踉蹌地往外奔去,身後傳來一陣叫喚,那人似乎要追上來攔,他也顧不上了,一揚手一道紅光直逼向那人面門,逼得他向後躲去,趁他這一遲疑,千煌已經走出好遠了。
一路上也有旁人側目,但千煌也無力分心了,只是一路往誅仙台跑去。
誅仙台上雲霧繚繞,遠遠地便可感到一股襲人的寒氣,修為略淺的散仙,甚至還會覺得陰寒難耐,不自覺地想要遠離。
開陽就跪在正中央,膝下是重重相疊的拘禁陣法,代表仙家身份的外衣已經被脫下,他只著了一件暗白單衣,解了髮髻,面無表情。
搖光被攔在了佈陣之外,臉色比開陽還要難看。
“時辰快到了。”
聲音響起,開陽卻像是聽不到似的,反而是搖光突然掙扎了起來,想要衝過阻攔跑上去:“開陽,開陽!放開我!”
開陽安靜地跪在那兒,知道感覺到一個腳步聲離自己越來越近了,才抬起頭,看著數步之外顯得異常狼狽的搖光,忍不住似的笑出了聲來,搖光愕然地瞪大了眼看著他,像是看見了鬼一般。
“搖光。”輕輕喚了一聲,開陽可以感覺那腳步聲微微地頓了頓,他又低低地補了一聲“謝謝”。
搖光有點僵硬地看著他,臉上一片死灰。
開陽看著他那模樣,淡淡一笑:“都不像你了。”
“開陽……”搖光的聲音裏多了一份哀求,像是在焦急開陽居然還能那麽平靜。
開陽輕歎了口氣,笑道:“我想了一日,覺得,到底還是我自找的,那就怪不得誰了。”
搖光激動了起來:“什麽怪不得誰!這根本不是你的錯,你……”
開陽搖了搖頭:“天庭之上,他也就你這麽一個朋友,往後……可以的話,你就幫幫他吧。”
“誰要幫他啊,他那種、他那種……”搖光說得激動,後面的話卻終究在開陽的目光下硬是吞回了肚子裏,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咬著牙別開了眼。
開陽知他心裏難受,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好一陣,只能歎氣作罷:“我也不是太在乎……天上,其實也沒什麽好的。”
搖光紅了眼正要反駁,卻聽到有人高唱:“王母娘娘到!”
開陽和搖光都是一愣,便看到王母已經在仙子的簇擁下走近,似乎聽到了開陽的話,臉色有點冷,緩聲道:“既然開陽不在乎,時辰也差不多了,行刑吧。”
“王母娘娘!”搖光大驚,叫了出聲,還想替開陽求情,卻被眾人捂了嘴拉了開去。
開陽看著搖光一路掙扎著被帶到一旁,眼中似乎有點抱歉,卻沒多少激動害怕,只是安靜地跪在那兒,唇邊甚至還帶著一抹淺笑。
誅仙台下,一路往外延伸的雲石小道上空無一人,開陽低了眼,微聲道:“動手吧。”
眼前白光閃爍,身後突然襲來一股噬人的寒氣,開陽合上了眼,最後一刻,卻似乎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慘叫出來。
“不──”
然後嘎然而止,什麽都聽不見了。
千煌跌跌撞撞地跑到誅仙台附近,遠遠地便看到開陽頭上閃過一道白光,人還沒跑過去,就先失聲叫了出來,卻還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開陽消失在那白光之中,化作一輪極亮的光暈,片刻往東方飛掠而去。
他踉蹌地停在誅仙台下,怔怔地看著剛才那人還安靜跪著的地方,直到臉上吃痛了,才慢慢回過神來。
搖光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掙開了束縛,沖到他面前,一拳打在他臉上,氣乎乎地看著他,揚手似是又要打過來了。
千煌沒有躲,只是站在那兒,依舊看著臺上一動不動。
搖光終是沒有打下去,拳頭快要落在千煌身上時,一翻過手捉住了他的衣襟,哽咽著吼出了聲來:“混蛋,你這混蛋!你……”
看著搖光在面前哭出聲來,千煌竟覺得有點麻木了,片刻之前的心痛心慌,好象都隨著那個人的消失全部不見了。
“好了,鬧夠了,都回去吧。”王母從旁邊走了過來,只說了那麽一句,轉身便要離開。
千煌猛地轉過身去:“不是的。”聲音之大,像是竭盡全力地叫出來一般,讓所有人都不禁一驚,怔怔地看向他。
千煌退了一步,張了張嘴,卻是好半晌才發出聲來:“不是的,都是假的……不是開陽勾引我……不是他……”
周圍一片寂靜,沒有人說話,王母也只是停了步,沒有回頭。
千煌像是終於無法支撐似的跪倒在地,聲音裏是無法形容的沙啞:“他沒有,他從來沒有勾引過我,是我……”他吸了口氣,才勉強說了下去,“是我,對他動了情欲,他不理我,我甚至還對他行了強迫之事,他處處躲我,是我一直不肯放手,處處糾纏,還生了怨懟,昨天,昨天……”
後面的話已經說不下去了,千煌伏在那兒,全身禁不住地顫抖,周圍很安靜,似乎這一個真相,讓所有都驚住了。
好久以後,王母才緩緩開口:“千煌帝君,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胡說些什麽?”話裏竟是滿滿的警告意味。
千煌不敢置信地抬起頭,好半晌才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叫了起來:“不是的,我說的都是真話,該受罰的是我,不是他,所有罪都應該我一個人承擔,他是無辜的,娘娘……求你不要因為偏心千煌,污蔑了他,他那樣的人,不該受這些罪的。”
王母的臉色越來越差,聽到千煌最後一句話,冷笑一聲:“那麽說,你是要把罪都攬上身了?是也想上一回誅仙台,下凡去陪開陽去曆劫嗎?”
二十六
“千煌甘願受罰。”
千煌像是沒聽明白王母話裏的警告,磕頭到地,不肯起來:“只求娘娘收回成命,饒了開陽。”
王母冷眼看著他:“人已經下凡去了,如何拉得回來?再說,你與他所司職責不同,平日又無交集,即使不是他先招惹裏,這事裏他未必就真的全然無辜……”
“是千煌先招惹他,也是千煌一直糾纏不肯放,與開陽全然無關,這事搖光星君也可以作證,求娘娘明察!”
搖光眼看就想沖上來幫口,王母橫了他一眼,道:“你不必再說了,搖光與開陽同屬七星宮,情分上堪屬兄弟,當初搖光接任,他還曾經作為引導人,既是兄弟又是師徒,搖光做不得證。”
“那麽千煌願與開陽受同樣的罪。”
王母沈默了很久,走到千煌跟前,眯眼看他,微微壓下了聲音:“可想清楚了,這事開陽已經認罪,刑罰也已執行過了……”
“千煌願與開陽受同樣的罪。”沒等王母的話說完,千煌又是一樣的話,打斷了她。
王母一揮手,冷哼一聲:“那你就上誅仙台斷了仙根,下凡曆劫去吧!”
“謝娘娘!”千煌又是一拜到地,站起來轉過身走上誅仙台,臉上竟是有了笑意,
我不是要悔了,我只是……不夠勇敢,才讓你失望了。如今雖然晚了,也總比做不到要好。
“慢!”千煌和王母都沒再說話,搖光卻突然叫了一聲,匆匆看了千煌一眼,快步走到王母跟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王母轉過頭,看著搖光,目光中似是有刺,好半晌才緩緩開口:“你要替他求情?”
“不。”搖光飛快地否認,看向千煌的目光帶著淩厲,“搖光只是不甘心。”
“嗯?”王母只應了一聲,沒有說話。
搖光又看了千煌一眼,低下頭去:“開陽無辜受罪,不但上了誅仙台,還要曆那百世夭折之劫,如今無法推翻搖光雖然痛心,卻無能為力。可是,看著始作俑者的千煌帝君在此,也僅僅是與開陽受同樣的罪……百世輪回,雖有磨難,卻可以忘盡前塵,這豈不是便宜了他麽?”
“你說什麽……”千煌臉色微變,低呼出聲。
搖光沒有回答,只是看著王母。
王母瞟了千煌一眼,轉眼看向搖光:“那你認為該如何。”
搖光咬了咬牙:“小仙以為,倒不如免了他的罪,任他自由往來各界,他既然心中有愧,又對開陽有情,看著開陽受苦而無力相救,不是對他更好的懲罰麽?”
王母似是笑了一下,搖光看去時卻什麽都看不見,只見王母走到千煌跟前,問:“你怎麽說。”
千煌心中惶然,只低低地道:“千煌但憑娘娘發落。”
王母笑了,轉頭對搖光說:“你打的什麽主意,自己明白,只是……你以為真的可以麽?”就在搖光臉色微微變了時,她才悠悠道:“就按你說的去吧,旁人不知道的,還到我要賞他呢。”說罷,不再看二人,招呼過隨行的仙子,快步離開了誅仙台。
留下千煌在原地,看著搖光,很多話想問,卻又不敢問出口,相對無言,好一陣,反而是搖光搶先開了口:“說明白了,我不是幫你,我只是要幫開陽。”
“什……什麽意思?”
搖光看著千煌一臉蒼白,恨得牙癢地伸手過去便是一拳:“你個混蛋!”
千煌只是生生受了他一拳,等了半晌,見搖光沒再動手,才緩緩開口:“如果瀉了氣,把話說下去。”
“你以為……只是上了誅仙台,便可以了事了是麽?”搖光冷笑一聲,眼中卻有一絲分明的痛,“還有百世的劫難!生生受盡折磨,少年夭折,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混蛋!”
“生生受盡折磨,少年夭折……”千煌喃喃地重複著搖光的話,臉上的一絲惶然卻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帶著微愁的溫柔,“你是對的。”
搖光咬了牙:“我不能隨便下凡,如今你領了王母娘娘的旨意,便可以隨意往來。就算天意不可違……也求你,護著他。”
明明眼中還有恨意,卻還是按捺著說出“求”這個字來。搖光也是真心的喜歡開陽的吧?
千煌看著搖光微紅的眼,仿佛第一次看清楚了自己的好友。
“謝謝。”
搖光愣了愣,下意識地別開了眼:“誰要你的謝,我要幫的可不是你!”
千煌終於淡淡地笑了開來,沒再說話。
確實是為了開陽,可是,又何嘗不是幫了自己一把?
二十七
終究是太天真,領過了手令,再下凡間,一路尋去,找到開陽的轉世時,千煌差點就崩潰了。
養尊處優的官貴公子,因為家中得罪權貴,抄了家,派作了官奴,因為無法承受羞辱,更不堪被仇人壓於身下強行龍陽之事,僅僅是抄家第二天便跳下了三月剛融雪的湖。
千煌趕到時正看到幾個下人哆嗦著在湖邊打撈,人拉上岸時,早已斷了氣,只有死白的身上青紫的痕跡昭示著他曾遭遇的事。
遠處三個虛影微晃,千煌抬眼看去,便再動彈不得。
兩個鬼差架著開陽,開陽正回過頭來望,似是在看他,目光中卻一片空洞,仿佛連絕望都捨棄了,最終蒼涼一笑,回過頭去,便隨著鬼差漸漸消失了。
只是一笑,沒有恨,沒有譴責,沒有絕望,仿佛不過是偶遇的陌生人,無法縈於心。
千煌站了很久,才回過了神,匆匆追入地府。
奈何橋上不見開陽,鬧了一頓又勸了一頓,終究是判官沒忍心,私下與了他一方素錦,上面寫著開陽投胎後的去往。
此後百世,仿佛沒有盡頭,不斷重複。
一次次地錯過,明明看著他在眼前,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傷痛落淚,看著他愛上別人,看著他絕望地死去。
說不上是誰的罪罰得更重,忘卻前塵卻世世苦難,抑或是立在紅塵之外一次次地無能為力,以為已經沒有更痛了,最後一生,便被那削肉剔骨的錐心殺了個措手不及。
即使是虛幻,能聽到那個人說“愛”,已經足以欣慰,卻又差了一步,再無以後,只有可惜。
千煌坐在忘川河邊,望著又漸漸平靜了下去的水面,心中的痛竟越漸激烈,無法壓抑,往事掠過心頭,他下意識地咬了牙,低低地念:“開陽,開陽,開陽……”眉頭卻是越漸地緊了。
水面始終沒有動靜,千煌心中的驚慌也越來越濃,好一陣,像是終於無法抵抗那噬人的恐懼,他猛地站了起來,雙手平舉胸前,十指相扣,眼中一閃而過的是一抹決絕。“開陽,你不會有事的……”
一笑合眼,就在千煌指尖漸漸泛起淺淡的紅光之際,面前的冥河卻突然傳出一陣極大的水聲,千煌一驚,猛地睜眼,便看到河面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紋,嘩啦一聲,兩個人從水中冒起了半身,其中一人身上還籠罩著極淡的白光。
“開陽!”
那兩人正是忘川和開陽,忘川的手架在開陽掖下,開陽緊閉著眼,似是已經失去了神志。
千煌大叫一聲,已經顧不上其他,直撲了過去,一手去捉開陽的肩,另一隻手便想拉過忘川,忘川卻微微一沈,不著痕跡地躲了開去,只是架著開陽,有點吃力地靠到岸邊。
“他……”等到近在眼下,千煌才發現開陽身上竟似有一絲透明的單薄,心中一驚,張口卻不敢問出來。
忘川沒有看他,只是將開陽往岸上推,一邊低聲道:“快拉他上去,他沈得太深,水已經開始侵蝕他的元神了。”
千煌聽了他的話,更是著急,不用忘川催促,便連忙把開陽拉了上來,將人緊緊地摟在懷裏,他像是感受不到開陽身上那刺骨的冰冷,只是禁不住地顫抖起來,低聲喚出來時,聲音都有點發抖了:“開陽,醒醒,開陽……”
忘川扶著岸邊,垂眼淡笑:“應該無礙的,耗點時日功夫就能補回來……你不要太擔心。”
千煌稍稍安定下來,才意識到忘川還在河裏,神色有點尷尬,踟躇地伸出手去想拉他:“謝謝你。”
忘川卻沒有伸過手來,扶在岸上的手反而微微松了一絲,安靜地看著千煌:“你答應聽我說一句話的。”
千煌的手舉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是,聽忘川這麽說,才恍惚想起跳下水前他說過的話,心中一動,點了點頭:“你上來再說。”
忘川的手又松了一點點,他淺淺一笑,輕緩地搖了搖頭:“你聽我說。”低柔的話語裏,千煌竟聽到了半分哀求的意味。
“你說,我聽著。”
忘川張了張口,卻是無聲,他的眼微微瞪大了,很快卻又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垂了下來,有點灰心地笑了笑。
之後的事,千煌甚至還來不及反應。
前一刻他還在等著忘川那似乎是猶豫著不肯說的話,只是一刹那,忘川扶在岸上的手卻已經完全松了開來,毫無預兆地沈了下去。水面甚至連那細微的波紋都沒有泛起,忘川就那麽消失在了眼前,耳邊回蕩著極輕極短促的三個字──
“我愛你。”
他說,我愛你。
二十八
可能是很短的時間,也可能已經過了很久,千煌手裏還緊緊地摟著開陽不肯放鬆一絲,雙眼卻直勾勾地盯著忘川沈下去的地方,滿是不信。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剛才的一切就如同一場幻境,遠遠的毫不真實,卻殘酷得叫人無力。
“什麽……”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帶著驚惶、痛苦和抗拒,還有更多無法描述的情緒,在幽幽冥界中飄蕩開來,顯得格外刺耳。好一陣,千煌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聲音。
因為意識到了才更驚惶。
千煌連身體都顫抖了起來,傾了身子像是要撲上前去看清楚,卻有僵在那兒,死死地捉住開陽不肯放,像是怕一松了手就會把開陽弄丟了一般,狼狽地跌坐在那兒,死死地瞪著眼,半晌竟便流下了淚來。
明明開陽已經在懷裏,可是,看著忘川沈下去,心裏卻竟比看著開陽從橋上跳下來還要痛。
腦海裏滿滿的都是忘川的模樣,最後沈下去的一幕,他灰心地笑,與開陽極像的雙眼,瞪大,然後垂下。
那樣的雙眼,一直帶著溫潤的笑意,最後一刻,卻是明白的傷心,像一把錐子,在人心中刺。
不是那種驚惶得絕望恨不得跟著他跳下去的痛,而是從骨子裏慢慢滲出來的,持續而隱忍的疼痛,如鯁在喉,痛得讓人窒息。
他一直在河上擺渡,河中的怨靈對他應是沒有損害的,可是,為什麽還會沈下去,沈下去會怎麽樣……
無數的問題在千煌腦海一閃而過,到最後都只剩下忘川那最後的一句話,他一直心心念念想要說的話,想要千煌聽的話。
他說,我愛你。
“不可能的……你不過是同情我,不過是一時迷惑,或只是這裏是太寂寞……你又怎麽會愛上我呢?”
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那個人一臉平淡地問他說,我有可能是愛上了你麽。
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不可能的,怎麽可能呢,可是到了此刻,即使是相同的話語,卻已經無法像當初那麽篤定了。
眼淚一直流出來,怎麽都無法抑制,還有心痛。
千煌摟著開陽的手更緊了一點,眼中有一抹恍惚,喃喃道:“開陽,醒醒……開陽……我明明是愛你的,我愛的是你啊……開陽……”
不斷地重複著相同的話,千煌強迫著自己去回想,初見開陽的景象,那些讓他心動的樣子,淺淡的笑,眼裏的溫潤,那雙眼,到了最後,卻和記憶中忘川的眼漸漸地重疊了起來,再分不清。
開陽始終沒有醒,千煌看著他,一身單薄,臉上蒼白,合著眼的模樣分外的脆弱,早消去了恨,也沒有一分歡喜,甚至沒有一分生氣。
明明曾經是那麽溫潤如玉的一個人,天上夭桃灼灼,他站在那兒盈盈一笑,即使沒有絕色容顏,也足以動魄勾魂,現在卻落魄如絲。
都是因為自己。
是自己太自私,不懂放手,不會珍惜,一路糾纏才有了今日的果,卻沒想到舊日的結果,竟又是今日的因由。
一孽又一孽,到頭來負的不只一人,如何償?
過了不知多久,千煌突然合了眼,大笑起來,手中緊抱著不肯放,眼角的淚卻落得更凶了。
“開陽……若我不在,你會為我哭麽?”
懷裏的人沒有應答,千煌卻癡癡地看著那張刻劃在心上的臉,像是耐心地等著他的回答,好一陣,才黯然垂下了眼去,唇邊勾起的一抹笑容,灰心得與忘川的有七分的相像。
“你還是恨我吧……”他低聲自語,卻又慢慢地淺淺笑開了,“可是,如果是他……說不定會哭才是。”他低下頭去,輕輕地在開陽額上印下一吻,聲音裏儘是溫柔,“開陽,再入輪回,你便會忘盡前塵,再記不得我了,便也不會恨我了……他呢,他容易忘……就算傷心,也會很快忘記的,也就不會愛我了。”
“可是那樣的他,卻記了多年,只為了對你說一句愛。”就在千煌慢慢鬆開摟著開陽的手時,一個聲音冷冷響起,千煌猛地回過頭去,便看到一人站在身後。
那人一身蒼紅錦袍,臉上是一貫張揚的驕傲,這時卻隱隱多了一分蒼白,卻正是穹光。
千煌愣了一下,很快便笑了起來,開口喚的卻不是穹光的名:“搖光,來得正好……阻我去見念惜的事,你想必也是被迫的,如果有一絲抱歉,之後的事……拜託了你了。”
穹光只是冷冷一笑:“我答應你。只要你肯以你為仙的魂魄截斷冥河,救他上來!”
“我正有此意。”千煌一笑,站了起來,轉身面前河水,雙手平舉胸前,十指相扣,慢慢地合上了眼,唇上微動,似是在念著什麽,他的指尖慢慢地泛起紅光,臉上卻越漸蒼白了下去,紅光逐漸擴大,直到覆蓋住他的雙手時,千煌突然一揮手,長嘯一聲,紅光劃作一道利刃,直直地砍向河面去。隨後一聲具響,就在千煌面前的河水,竟慢慢地向左右分出一條道來,越來越寬,越來越深,到最後停止時,已經可以清晰地看到河底了。
一個單薄的身影伏在下面,仿佛便是忘川。
千煌放下了手,踉蹌地退了一步,下意識地回頭去看被自己放下的開陽,就在縱身跳下去的時候,他才發現,開陽已經張開了雙眼,卻跟穹光一般,死死地盯著河底那抹單薄的身影。
腳一著地,千煌晃了晃,不敢猶豫,咬了牙便飛身撲向忘川,一手摟過了人,便沒有半分遲疑地往上躍回去。就在他腳尖離地的刹那,分在兩邊的水便像失了控制似的又馬上合了起來。
到底是差了半分,水覆過千煌的腳,他悶哼一聲,失了平衡,便抱著忘川跌在了岸上,腳上是一陣鑽心的痛。
千煌卻顧不上自己,只一翻身便坐了起來,慌張地看向忘川,卻一下子愣在了當場。
忘川身上沒有想像中被怨靈襲擊留下的傷痕,就像是他真的只是落下了普通河中,只是,那濕盡的衣服下,忘川的身體就像開陽剛救上來時一般,只是不同的是那透明已經極清晰,躺在地上,似乎還能看到他身下曼珠沙華的嫣紅。
心中像是有什麽坍塌了,千煌倉皇地回頭看向穹光,聲音裏儘是絕望:“搖光……”
穹光,不,或者應該稱為搖光,天庭上仙,搖光星君。搖光也一下子軟倒了在地,聲音裏卻出奇地平靜:“你逼他下去時,沒有想過麽?”
千煌似是不信地搖頭:“怎……”
“他不是普通孤魂野鬼,他也是仙身,下了忘川,他一樣會被河水侵蝕,魂飛魄散。”
“不可能的……怎麽會……他明明、他明明是擺渡人啊……怎麽……”
一直沒有哼聲的開陽掙扎著爬起來,冷笑一聲,聲音裏儘是怨恨:“凡人都知道的事,原來你竟是從不知道……”
二十九
千煌看著開陽,那張魂牽夢縈的臉上,卻是極陌生的表情,他眼中的茫然更深了。
搖光歎了口氣,走到忘川身旁,小心翼翼地伸過手去握住了那幾近透明的手,眉頭微蹙,好一陣,才幽幽道:“我本想……百年輪回已經結束,這次再來,就可以跟他說,我其實不叫穹光,我叫搖光,天上七星宮的搖光星君,雖然名字造了假,可是其他話,都是真的……”
千煌心裏的不安越來越強烈,他看著忘川,剛張了嘴,便劇烈地咳嗽了起來,隨著一聲聲咳嗽,他的身體也漸漸地變得淡了,像是隨時會化作一道輕煙消去,好一陣,他才勉強抑住了咳嗽,身體也恢復了過來,他低喚了一聲,話裏已經帶著一絲哀求了:“搖光……”
“你口口聲聲說你愛開陽,其實也並沒有多愛吧?”搖光抬眼看他,聲音裏帶著冷洌。
似曾相識的話,千煌心中一窒,才恍惚想起,忘川跳下河時,也曾說過相似的話。
等到千煌回過神來,有點急地望向一旁的開陽,還沒來得及開口,開陽便已經搶過了他的話:“不必向我解釋,我不是他。”
意味不明的一句話,卻讓千煌的心一下子涼了下來。
開陽看著他的表情,哼了一聲,依舊是那一句:“凡人都知道的事,原來你竟是從不知道……”說到這裏,他像是怒上心頭,踉蹌著走到千煌身邊,就想把千煌扯起來,只是他剛受過了忘川河水的侵蝕,身上虛軟,一個不穩便向前栽了下去,千煌一驚伸手想扶,搖光卻比他更快地站了起來,一手接住了他。
“別激動,輔。”
陌生的稱呼,讓千煌又是一驚:“什……麽?”
搖光看著開陽站穩了,才慢慢轉過了頭來,看向千煌時目光中也蒙上了一絲諷刺:“我們還真的沒想過,你竟會不知道。即使在天上時不知道,人間百世,難道你還不曾聽說過麽?凡間有雲,北斗七星在太微北,第一星曰天樞,二曰璿,三曰璣,四曰權,五曰玉衡,六曰開陽,七曰搖光……”他看著千煌凝重的臉,聲音慢慢加重,一字一頓,繼續說下去:“輔星傅乎開陽,所以佐鬥成功,丞相之象也……塵世所見,開陽是雙星。”
開陽冷冷地接了下去:“我以為,天庭之上,開陽星君天生就是魂魄成雙的事已經無人不知,卻沒想過有你這種笨蛋。”
千煌張了口,怔怔地在那兒,再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不斷地搖頭,像是要否認兩人所說的話。
“你、不是……開陽?”好一陣,千煌才艱難地擠出一句話。
“我是。”開陽哼笑一聲,“開陽只有一個,只是靈魂不同罷了。很多時候我會沈睡,人間可見輔星明時,才是我主持。他們通常為了區別我們,會叫我……輔。”
“那……開陽,”千煌有些不知所措地頓了頓,“他……我……”
開陽,不,輔抬頭,冷冷地看著他,本已淡去的恨意又浮上眼角,唇邊卻是一抹冷笑:“你是想問你愛上的是‘開陽’還是‘輔’麽?”
千煌僵硬的搖頭,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從前不懂為什麽開陽會突然變臉,會為開陽時冷時熱而覺得委屈和忿忿不平,現在都已經有了答案。
“那麽,開陽呢?”艱難地問出口,千煌低頭看著忘川,看著他幾近透明的身體,搖光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跪了下去握住了忘川的手,他心裏已經多少有點明白了。
果然輔慢慢開口道:“蟠桃宴上你當面推卸責任時,聽著的是開陽;上誅仙台時,醒著的也是開陽;輪回的第一世,你看到的也是開陽。”
腦海裏一閃而過的是當初開陽眼中的空洞,讓他幾乎崩潰在當場,千煌慢慢地咬住了牙。
輔像是看不到他臉上的疼痛一般,只緩緩地繼續道:“那時候他見過了你,下了地府,上了奈何橋……就再承受不住,跳下了忘川。”
千煌心中一陣劇痛,痛得他下意識握緊了拳頭,半晌才顫聲問:“什麽叫……承受不住?”
輔目光一冷,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話來。
搖光也終於看了過來:“輔,我也想知道。”
輔卻一直沈默,好久,千煌突然一下子彎下了腰去,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輔看著他一直咳嗽,半晌,別過了眼目光落在開陽身上,才淡淡開口:“你肯為了他以魂魄相抵,我就讓你死得明白。”他頓了頓,見千煌勉強壓抑著咳嗽看了過來,才繼續道,“因為……開陽比你,更早地愛上了。”
三十
輔看著他一直咳嗽,半晌,別過了眼目光落在忘川身上,才淡淡開口:“你肯為了他以魂魄相抵,我就讓你死得明白。”他頓了頓,見千煌勉強壓抑著咳嗽看了過來,才繼續道,“因為……開陽比你,更早地愛上了。”
千煌如遭雷殛,臉上血色早已退盡:“什……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為什麽你偏要招惹他!他不同我,只會死守天上清規,動了心也不敢承認,只會苦苦壓抑……你還那樣糾纏,是存心逼他上絕路麽?你這種從來受慣奉承追捧的人,只會依著自己任性行事,根本不會知道他有多辛苦。我和他同體連心,日日看著他掙扎……只恨,只恨那時沒殺了你,要是殺了你,也不至於落得今天這種地步了!”
千煌呆呆地看著輔:“那時候,在武曲殿趕我的,是你?”
“當然是我。他不捨得趕,你又不識時務,當然只能我來。”輔臉上滿是憤恨,“早知道那時一槍殺了你,就不必留著讓你傷他的心了……只是沒想到,那個傻瓜,什麽都不記得了,到頭來也還是愛你……”
千煌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知道自己所愛的人也愛著自己,本該有是歡喜,現在卻只能被更深的絕望湮沒。
如果不曾愛上,也不過是自己的毀約,以命相抵,從今以後讓他忘了,雖然自己不甘,也未嘗不是最好的結果。
卻又有誰想到,原來是愛的。
那麽,自己處處糾纏,信誓旦旦,卻又在最後當著他的面,將一切推卸得乾淨時,將所有的罪過都推到那個人身上時,那個本就苦苦壓抑著的人,又能如何自處呢?
原來罪比自己想的,要來得更深。
“你那樣對他,他早就料到了,你這種人根本不可信,可是那個傻瓜還是灰心得一塌糊塗,我說上誅仙台時讓我醒著便好,他也不肯,非要自己去承受,說是自己活該的。第一世的輪回,遭那樣的罪,氣一斷記憶便都回來了,你偏又毫髮無損地出現在那兒,你讓他能怎麽辦?”輔的聲音還在耳邊持續地響著,“上了奈何橋,他連頭都不回地跳下去了,那時候我只想,魂飛魄散說不定反而是他的解脫,也就隨他去了。沒想到落了水,河水侵蝕,反而將我們分了開來。我先清醒過來,再救他時,他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我就去求判官,讓他留下來……”
“然後……他就變成了忘川。”千煌喃喃地接了下去,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難怪會有那麽相似的雙眼,相似的無奈和笑容,還有讓他心安的感覺,一直苦苦追著錯誤的幻影,卻原來心底的那個人一直就在這裏,從來沒有離開過。
到最後,還是愚蠢的自己,又一次把他逼上了絕路。
怎麽辦……還可以怎麽辦?以魂魄劃開忘川河水,現在自己也只能以多年修為苦苦支撐,最後怕也逃不過魂飛魄散的命運,可是,他呢?明明從來錯的都不是他……
只要你願意,就可以忘記。幾百年的輪回已經結束了,不是麽?忘記了,就可以重新開始。
那時候忘川的話,是否也是開陽的話呢?如果那時候願意放棄,是不是就真的能重新開始?
後悔了,卻不可能回頭。
“輔!”搖光突然急喚了一聲,千煌倉皇地回頭看去,才發現搖光一直握著的忘川的手已經變得極淡,好象不過是一縷輕煙虛構的影,風一吹便會散去。
“搖光……”千煌下意識地叫了一聲,搖光只是掃了他一眼,便看向了輔。
輔臉色陰冷,卻沒有直接回應搖光,只是走到千煌面前,一字一頓地道:“你已經知道得明白了,現在你也不過是苦苦支撐吧?還是早早放棄……去死吧!”
千煌下意識地猛搖頭,看著靠著搖光懷裏身體越來越單薄的忘川,眼淚就簌簌地落了下來。
“現在來哭有什麽用?”輔哼了一聲,“他不會有事的,你可以安心去死了!”
這時搖光又叫了一聲:“輔!”
“我會救他的,他不會有事的。”輔重複了一遍,沒再看千煌,只是重重地撞過千煌的肩膀,走到搖光身邊,蹲了下來。
搖光死死地握著忘川的手,低著頭,微聲道:“河水侵蝕太深,他魂魄受損太厲害,恐怕……”
“我也被侵蝕了。”輔突然說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千煌只是一愣,卻看到搖光一下子猛地抬起了頭。只聽輔笑了出來,繼續道:“搖光小弟,雖然我們感情不深,但是他一直挺喜歡你的,我也只能相信你了……那個天上,我從來不喜歡,他也不想再回去了,至於輪回,百世也足夠了……你想想辦法,讓他留下來吧。”
“輔……”搖光的聲音裏竟有一絲哽咽。
輔笑了:“你看你雖然不願意,卻沒有阻止,還是覺得我的決定是對的,是吧?那就別一臉哭喪的模樣了。”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從搖光懷裏接過了忘川,目光漸漸柔和了下來,伸手輕輕撫過忘川的額,“從今以後,你就只是忘川,過去的……忘了也好。就可惜這一次侵蝕,怕是再怎麽補,也補不完整的,以後會比從前更容易忘吧。”說著,他的手上慢慢地亮起一抹極柔的白光,白光越來越亮,輔合上眼,身體竟也慢慢地變得透明。
“你在幹什麽?”千煌看著眼前的一切,只覺得心中只剩下了驚惶。
搖光沒有抬頭,只是低聲哼笑,輕道:“沒聽到麽?輔要補齊他的魂魄。”
“什……什麽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他們的魂魄本就是一體的,現在只有輔,才能救他。”就在搖光沒有欺負的話語間,輔的身體越來越淡了,最終似乎要消失在白光之間一般,忘川的身體卻不再透明了,雙眼緊閉,只似沈沈睡去了。
最後輔的身影終究消失了,忘川淩空掉了下去,被搖光一把接住,千煌的手僵在一步之外,半晌又收了回來。見搖光只是看著忘川沒管他,千煌小心翼翼地走到他旁邊,聽到搖光極輕地叫著忘川的名字,便也跟著蹲了下去,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雙緊閉的眼。
心裏很痛,即使知道那個不是開陽,可是看著熟悉的身影又一次在眼前煙消雲散,還是禁不住地難過。如果不是自己,不會落到這樣的地步。
那麽,只看最後一眼,看著他醒過來了,讓那雙眼睛再看自己一眼,便足夠了吧。雖然如何都無法抵過,可是,能以自己的命抵上一點,也不禁會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千煌就那樣蹲在那兒,聽著搖光一聲一聲地喊,直到眼前都模糊了,才看到那緊閉著的眼微微地開了一線。
“忘川!”千煌下意識地叫了一聲,湊了近去。
搖光也沒有擋他,只是輕歎了一聲,沒有說話。
忘川慢慢地張開眼,眼中乾淨得什麽都沒有。好一陣,才像是慢慢印上了物事,他看向千煌,目光裏多了一分茫然。
“你……”千煌張了張口,垂下了眼去。
不知過了多久,卻感到臉上一涼,千煌渾身一震,看著忘川的手拭過自己的臉,然後聽到他說:“不要哭。你不愛我沒關係,我愛你就好了。”
不要哭。
卻更是淚如雨下。
千煌笑著合上眼,淚水劃至唇角,沁入口中,一絲苦澀:“搖光,之後……就拜託你了。”他輕輕地松了口氣,身體微微晃了晃,漸漸地變得單薄,然後透明……
“不為仙……我可以保你做一隻鬼。”
朦朧間,最後聽到的是搖光的一聲輕歎。
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識徒奈何。
千年盡舍,人面不識。
血黃的忘川河水平靜如止,河面上籠著如煙的霧氣,一葉扁舟輕浮其上,扁舟上兩人並肩而坐,靠得很近。
其中一人緊緊地握著另一人的手,眼中有一抹輕愁,唇邊卻含著極淡的笑意。
“兩人相處,那千煌帝君心中生了情欲,後來開陽星君從搖光星君那兒得了一壺酒……搖光星君,昨天提起過的,還記得麽?”
另一人想了一陣,微微地蹙了眉,垂眼搖頭:“不記得。”
“不記得沒關係,我從頭跟你說。”
“說什麽?”
“說天上曾有一位開陽星君,極好的人,卻因為千煌帝君的錯,連累了他獲了罪,你還記得最後怎麽樣了麽?”
另一人茫然地看著他:“你有說過麽?”
那人目光一黯,卻還是笑著道:“不記得沒關係,你不記得了,我就再給你說,最後開陽留在了地府,他忘盡前塵卻會記著,他愛千煌千煌卻不愛他……千煌也失去了仙家的身份,搖光到最後心軟了,保住了他的魂魄,讓他做一隻鬼,在冥界永遠陪著開陽。”
“那也很好啊。”
那人笑著點了點頭,聲音卻多了一分哽咽:“這樣,就算開陽容易忘,千煌也可以每天都跟他說……”他說不下去了,直到另一個人茫然地看過來,才黯淡一笑,湊過去,輕輕地吻上了那微張的唇,微聲接了下去,“我愛你。”
那雙溫潤的眼睛果然如同過去的每一天那樣,驀然瞪大,充滿了錯愕和不信,那人心中一痛,卻只是溫柔地將那一吻加深。
一吻纏綿,仿佛千萬年的思念都在其中,直到窒息也不肯甘休。
那時候說過的話,還記得麽?
只要願意,就可以忘記。幾百年的輪回已經結束了,不是麽?忘記了,就可以重新開始。
你不記得沒關係,我會每天都跟你講,讓你每一天都記得我愛你。
忘記多少遍,我都會再告訴你的,所以,忘記也沒關係。
我可以說一千年,一萬年,生生世世。
番外 記得
忘川河上,奈何橋下,縈繞不去的霧氣裡總帶著淡淡的陰寒。
千煌扶著船櫓停了下來,任扁舟隨著緩慢的河水順流而下。
忘川就閉著眼靠在他雙膝上,似乎已經睡著了,蒼白而沒有表情的側臉讓他看起來有點通透,彷彿隨時就會湮滅成灰,消失在眼前。
不經意地跟記憶裡很多年前的景象重疊起來,千煌一驚,下意識地握住他隨意擱在自己膝蓋上的手。
「唔……」忘川低低地哼了一聲,極模糊。
那種毫無防備的姿態讓他看起來有些純真。
千煌忍不住笑了,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沒有放開,一邊低聲安撫道:「你睡吧,我守著。」
忘川很細微地動了一下,沒有回應。
握在掌心的手自然是冰冷的,自己的也一樣。即使緊緊交握,也不會有一絲溫度。
「開陽……」聽到聲音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真的喚出口了,有點無措地坐在那兒,千煌覺得彷彿能看見心底有什麼東西在迅速崩潰。
他閉上了眼,依舊死死地握著掌中的手,冰冷從掌心一直透到心底。
「……嗯?」伏在膝上的人很輕地發出一聲疑問,就像是在回答他的叫喚,更多的卻是茫然。
千煌忍不住,又叫了一聲:「開陽……」
忘川沒有再應聲,只過了很久,千煌才感覺到膝上的人動了動。
「你在……叫我嗎?」
千煌吸了口氣,張開眼,就對上忘川的雙眸。乾淨得有些空茫,卻還帶著幾千年前的溫柔。
見他不說話,忘川微微地偏了偏頭。
千煌這才回過神來,笑著點頭:「是在叫你。」
忘川靜默了片刻,才有點不確定地問:「你叫我什麼了?」
千煌猶豫了好一會,才低下了眼,輕而急促地道:「開陽。」
「好像……有點熟悉。」忘川很努力地回憶了起來。
千煌心中一緊,勉強笑道:「我剛剛跟你說過的,開陽星君的事。」
忘川連忙點頭:「哦,開陽星君。是開陽星君和……和誰的事吧?」
「是說千煌帝君苦戀開陽星君而不得的事。」千煌沒有接著說下去,忘川已經慢慢伏倒在他膝上,又似要沉沉睡去了。
千煌知道這個人正在慢慢地遺忘掉自己花了一天給他說的事。
再過一會,這個人就會忘盡那些舊事,然後等他醒來時,就會將「開陽星君」和「千煌帝君」這兩個角兒也一併忘掉。
如同過去的每一天一樣。
「累就睡吧。」
「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睏。」忘川含糊地應著他,話裡有著分明的歉意。
千煌笑著伸手順了順他的髮:「不要緊。」
被冥河水侵蝕過,即使有雙生的魂魄補救,也終究有補不回來的地方。
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千煌的手停在了忘川的頭上,沒有離開。
他不知道心底猝然升起的難過是因為什麼。
只是看著忘川,那難過就差點把他壓得透不過氣來。
「啊……是你……」一個聲音從頭上傳來,在安靜而混沌的冥界顯得格外的清晰。
千煌下意識地抬頭,就看到一個面容秀麗的紅衣女子站在奈何橋上,遠遠望來,微張著口似乎很詫異。
他皺了皺眉,完全不記得自己曾經認識這樣的一個女子。
那紅衣女子卻已經發現他的注視,嫣然一笑,向他微微地點了點頭。
千煌更加疑惑了,猶豫片刻,他終於小心翼翼地讓忘川躺下,一邊輕身躍起,落在奈何橋上。
「妳認識我?」
女子半倚在橋邊,指了指橋下:「他跟我說起過。」
「哦?」
紅衣女子笑了笑:「你長得很好看,我不會認錯人的。」
讚美的話從來不缺,千煌也不在意,只是略一遲疑,才問:「他……是什麼時候跟妳說起過?」
紅衣女子眨了眨眼:「那時我從這跳下去,他把我救了起來。一邊嚇唬我,又一邊安慰我。見我不信,就指著你說,『你看那個人,他本是天庭上仙,風光不盡,現在卻追著一個恨他至深的人一世世地輪迴,每每看著所愛的人死在面前而無能為力,如果換作了妳,又如何是好』……」
千煌的目光黯淡了下去,最後只是勉強一笑:「原來是妳。」
紅衣女子有些意外了:「你知道我?」
千煌苦笑一聲:「他那時跟我說,他渡人過河,那人告訴他,他愛上我了,他想不通,來問我是不是。」
紅衣女子怔了一下便笑了出來:「若是那時,想來你一定會告訴他『不是』吧。」
千煌低了眼,將自己的傷心和後悔都掩飾得很好,只是不肯回答。
紅衣女子也不計較,只是笑著嘆道:「我聽著,當時就覺得後悔了。我受的不過是一世的苦,跟你所承受的相比根本算不得什麼,跟他相比……更是遠遠不如。」
千煌聽出了她話裡的意思,忍不住問:「他……還跟妳說過些別的話嗎?」
紅衣女子笑了:「何必他說。他那模樣分明是愛上了你,而你所愛的,又分明不是他。這天地間,還有什麼比『求不得』更苦呢?」
「求不得……」千煌喃喃地重複著,最後終於慢慢地捂住了自己的眼。
紅衣女子看著他的反應,漸漸就斂了笑容,轉眼看橋下,扁舟輕搖,忘川就半倚在那兒,抱著船櫓,合著眼居然顯得安然。
「你……是因為求不得,所以才退而求其次麼?」忍了忍,她終究還是問了出口。
「不!」千煌脫口而出,聲音在冥河之上飄蕩著,久久不散。
見紅衣女子愣在當場,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太激烈。只是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縈繞在心中的煩躁和不安,彷彿在這個時候終於爆發了出來,他無法自控。
他吸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而後笑了笑,轉過頭去看那女子:「妳願意,聽我說一個故事嗎?」
明明是微笑著,看起來卻又顯得那麼的難過,可若說他難過,那個微笑卻又顯得過分的滿足,紅衣女子覺得自己無法理解了,最後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千煌便倚著橋邊坐了下來:「很久以前,天上有個笨蛋……」
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雖然有一個聽起來很愚蠢的開頭,可是聽著聽著,就變得越發地慘烈,讓人心痛神傷。
直到千煌停了下來,紅衣女子都無法平復自己的心情,直過了很久,她才終於忍不住對千煌說:「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更傻的人了。」
千煌並沒有生氣,反而笑了笑,道:「是啊……這天地間,怕是再沒有比我更愚蠢的人了。他被我連累,落得如今這模樣,大概天地間,也再沒有比他更倒楣的人了。」
看著他如此,紅衣女子也有些不忍了,沒有再說下去,只是一轉念,問道:「所以,他不記得我了?」
千煌失笑:「河上水氣重,他一直在這裡,受水氣影響,容易忘事。就是當初救妳時的那個他,也不可能記得妳,何況……」他抿了抿唇,沒有把話說完。
「可他當時卻記得你。」紅衣女子嘆了一句。
千煌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望著河上的人。
很久,紅衣女子才試探著又問:「所以……他也不會記得你們從前的事,不會記得你愛他?」
過分直接的問話,如同利刃直插心口,千煌下意識地揪住了自己胸前的衣服,久久無法從那疼痛中緩過氣來。
紅衣女子也沒有再說話,似乎從他的反應中已經知道了答案。
四下又是一片死寂,好一會,千煌才低聲道:「是的,他不記得。」
「這樣啊……」紅衣女子應了一句,沒有再問,只是怔怔地看著橋下的人,不知在想著什麼。
「不記得……也沒關係。」千煌卻慢慢地說下去,「我可以告訴他。他忘記一遍,我就能再說一遍,他忘記一萬遍,我也可以跟他再說一萬遍。」
「何時是個頭呢?」紅衣女子問,卻沒有看千煌,好像那不過是她的一句自言自語。
千煌沒有回答。
因為他也不知道答案。
「這樣下去,有什麼意義呢?」紅衣女子淡淡地笑了,「終有一天你會膩的。」
千煌強硬地打斷了她的話:「我不會。」
紅衣女子沒有理會,只是道:「他不記得你說的愛,不記得你們過去的事,也不記得你許下的承諾。他永遠不會記得你上一刻對他說過什麼,你能收到的,也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終有一天,會磨滅掉你全部的愛情。這樣……有什麼意義呢?」
說到這分上,就有些分明的惡意了。
千煌卻反而冷靜了下來,搖頭一笑:「我要意義來做什麼?我要他就夠了。」
紅衣女子似乎沒料到他會這樣回答,愣了好一會才燦然一笑,沒有再說話。
千煌吐出一口氣,像是要把心中壓抑也一同吐出來。他開口,不知是在說給紅衣女子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他在我身邊就好了,不記得又如何,我總可以再跟他說一遍。我求了幾千年,也不過是求這一個結局罷了。」
紅衣女子想了片刻,最後笑了笑,站直身子轉向橋的一頭:「也對,你尚且安於如今,也有如此自信,我一個過路人,操什麼心呢。言語多有衝撞,還請上仙見諒。」
千煌搖頭表示他不介意:「我早就不是上仙了。」
紅衣女子沒有再糾纏,只是轉眼看著橋下的人,又忍不住說:「若有一天,你真的膩了,要丟下他一個……」沒等千煌反應過來,她卻又自顧自一笑,搖了搖頭,「罷了,他容易忘,也不見得會傷心。」
說完,她沒有再回頭,直直地走過了奈何橋,消失在一眾幽魂之間。
千煌在橋邊站了很久,才翻身落下回到船上,扁舟晃了晃,船上的人也隨之動了一下,千煌很自然地順了順他的髮,手覆在他的眼上,讓他可以安心下來。
忘川果然沒有再動了,只是臉似乎往千煌的手心蹭了蹭,卻又細微得幾不可察覺。
千煌在他身旁坐下,靜靜地望著他的睡顏,不知道為什麼就很滿足。
記得不記得也許都不重要,彼此相守就好了。
千煌這樣想著,漸漸出神。
冥府的日子太平淡,平淡得彷彿時間不會流動。
等千煌見到搖光時,他甚至都不記得自己跟那紅衣女子說話的那一天已經過去了多久。
搖光來的時候,就站在岸上朝他招手,赤紅如火的曼珠沙華在他身邊揚起又落,好像隨時都會把他吞噬。
千煌覺得有些奇怪。
他曾經聽判官說起,搖光早在他跟忘川的事發生後不久,就因為故意觸犯天規而被貶下凡歷劫。若能渡劫得道,應是返回天庭重列仙班;若是渡不過去,那一世完了便入六道輪迴,做個真正的凡人。
可如今幾千年都過去了,搖光看起來卻既不像仙家,卻又不是凡人。
千煌想不通他究竟做了些什麼。
忘川似乎也發現了搖光,問千煌道:「那是你認識的人嗎?」
千煌這才回過神來,笑道:「其實你也認識他。」
忘川顯得很意外,想了很久,才有些苦惱地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也沒關係,回頭我再跟你說。你在這等著,我先去見見他。」
聽他這麼說,忘川也就不再在意,溫和地點了點頭:「好。」
千煌將船櫓交到他手上,才縱身上了岸,搖光笑著站在那兒等他,兩人近了,千煌才分明地感覺到搖光身上帶著從前的氣息。
帶著搖光星君時的氣息,卻又分明不是仙家,千煌越發迷惑了,站在離搖光幾步之外,上下打量著他不肯上前。
搖光忍不住笑了起來:「多年不見,你這樣也未免太傷人了吧?」
是記憶裡熟悉的神態語調,千煌鬆了口氣,也不再計較了,笑著迎上去:「多年不見,你變得仙不是仙,人不是人的,怎麼能怪我不敢認呢?」
搖光挑了挑眉,沒有馬上接話,只是張望了一下忘川河上,道:「他還好嗎?」
「好得不得了。」千煌想也不想便回答。
「你呢?」搖光轉頭看他。
千煌一怔,半晌才道:「我能有什麼不好的。」
搖光笑了笑,也不說話,最後在河岸邊上坐了下來,見千煌不動,便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過來。」
千煌無法,只能走過去坐下,忘川在船上遠遠看見了,便笑著朝他揮了揮手。
搖光看著,忍不住道:「看著真的挺好啊。」
「那當然。」
搖光嘖嘖道:「你還蹬鼻子上臉呢。他總記不住,你總忘不了,能有多好。」
既熟悉又陌生的話語,千煌的臉色一變,最後笑著道:「說什麼呢……」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從前覺得那樣對你們好,對輔也有所交代。可是後來想想,開陽容易忘,過去的事他不記得了,你說愛他,他也記不住,明明是自己的事,自己卻不知道,說不定哪一天就因為不記得而傷了人……這樣的他會不會難過和徬徨呢。」
千煌坐在那兒,唇邊還掛著笑意,眼裡卻已經有些出神的空然了。
搖光頓了頓,接著又道:「你呢,又總是忘不掉,總記著舊事,想著從前虧欠他的,總想著要告訴他你的愛……明明每天相守,他卻什麼都不知道。日子長了,都怕要變成魔障了吧。」
「怎麼會呢?」千煌笑了笑,本要說什麼,卻突然發現搖光的表情看起來有些難過。
他住了嘴,看著搖光,好半晌才拍了拍他肩膀,道:「你遇到什麼事了嗎?」
搖光動了動,突然哈哈地笑了起來:「你這個樣子我看不慣,我又不是開陽,你用不著對我這麼小心翼翼。」
千煌臉上一黑,乾脆不管他,兩個人就那麼並排坐在忘川河畔,誰都沒有再說話。
過了很久,搖光才道:「我不回天上去了。」
「那兒沒什麼好的,不回就不回。」千煌並不覺得意外,卻又忍不住問,「你在凡間遇上了什麼事嗎?」
搖光張了張嘴,最後又搖搖頭。
千煌就沒有再問了。
最後還是搖光自己先開了口:「我做凡人時,得到了做仙家時的道行,就一直修行至今。今天是討了判官的人情特地來找你的。」
千煌沒有問他是為了什麼放棄輪迴又不肯回到天上,只是道:「找我幹什麼?總不至於幾千年過去,才想起來要找我敘舊吧?」
搖光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累了開陽,我是怎麼都沒辦法原諒你的。可是我如今有個消息,倒是想讓你聽聽。」
千煌心中一動:「說。」
「我聽說,東海深淵有聚魂燈,若能借得聚魂燈,就能補全開陽的魂魄。」
「真的?」千煌猛地睜大了眼,差點站了起來。
搖光嘆了口氣,看著千煌的目光裡有幾分不滿:「你果然還是介意他記不住。」
千煌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轉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忘川,搖頭道:「我沒有。只是魂魄有損總不是好事,能補回來也是好的。」
搖光笑著挑了眉頭:「『如果他能記事就好了』、『如果他沒有忘記就好了』……你敢說這樣的念頭,你從來沒有過?」
千煌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他的確無法否認。
那麼長的歲月,他確實曾經有過這樣或那樣的念頭。
如果那個人不會忘事就好了,如果那個人能夠記事就好了,不需要很多,一點點就足夠。
只是到最後,這種種念想都會變成更深的後悔和心疼。
「聚魂燈我可以替你借來,」搖光似乎也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漫不經心地開口。
千煌有點不太相信:「可以嗎?你現在……」
「借是可以借,但是借回來之後的代價,你捨得嗎?」
千煌心裡一咯,卻還是微笑道:「為了他,我有什麼捨不得?」
「若他補全了魂魄,想起舊事呢?」搖光悠悠地道。「萬物一生一滅,傳說要使用聚魂燈,就得以魂魄相祭。若是到頭來要你以命相抵,要換成你忘了舊事,又怎麼辦呢?」
千煌愣住了。
他當然想補全他的魂魄,常然希望他恢復成一個完整的開陽,哪怕只是原本的忘川,也遠比如今這樣的殘缺要來得好。
不只是因為自己,也是因為那個人。
他不是沒有見過那個人因為記不起而生出的失措,也不只一次對自己生出過怨恨,他只是不知道要怎麼去補救和修正。
如今突然有了這樣的機會,卻又如此地難以抉擇。
他不是怕魂飛魄散,他只是捨不得。好不容易能相守,他捨不得那個人。
所以他無法回答搖光的話。
搖光一直望著河上,很有耐心,最後卻突然站了起來,道:「我要先走了。下次再來,大概也要數十年後,多的是時間讓你猶豫。」
見他走得突然,千煌完全愣住了,只下意識地問:「你要去哪?」
搖光笑道:「自然是回人間去。」
千煌張口,卻不知道自己想再說點什麼。
搖光站了起來,看到他的模樣,才笑著拍拍他的肩:「回去吧,他在等你呢。」
千煌點了點頭,回頭才發現忘川已經站起來望著自己了。明白搖光為什麼突然要走,他感激地笑了笑。
正要回到扁舟之上,卻又突然看到搖光眼中的一抹黯然,他不覺心中一動,終於忍不住開了口:「你……」
「我什麼?」搖光馬上就反問,那一抹黯然也早就掩飾了起來。
只是見千煌一直看著自己不說話,最後他終於低了頭:「我有要找的……一直找不著,今天特地問過判官,判官不肯說。他現在已經不記得我了,所以我一定要去找,一定要找到他……」
話裡的堅定,讓千煌看得有些恍惚,那話裡被刻意隱去的某些詞句,又讓他在腦海中掠過無數畫面,最後他脫口而出:「你要找的,是從前我宮裡養過的那隻狐狸嗎?」
搖光笑了,沒有回答,背過身朝他揮了揮手,大步消失在如海的曼珠沙華之間。
千煌站在原地,看著搖光消失的地方,突然有點明白為什麼搖光會來找自己。
也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說出像「他會不會難過和徬徨呢」這樣的話來,才會知道一個人守著過去的記憶,是不是會在心中生出魔障來。
可是,人與人的際遇和想法,終究是不一樣的。
千煌搖了搖頭,輕身跳回船上,忘川這才慢吞吞地坐下來,把船櫓交到他手上。
「那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忘川猶豫著開口。
千煌回過神來,連忙笑著道:「你從前是天上的星君,他與你同出一宮,曾是天上的搖光星君……」
見他開始說起搖光的事,忘川卻搖了搖頭,等千煌停下來,他才道:「那個人是不是對你說了什麼話?」
千煌怔住了,他沒有想過忘川會這樣問,剛才那樣的距離,他也沒想到忘川是不是會聽到。
忘川已經伸手撫上他的眉頭:「你看起來,很難過。」
只是一句,千煌連心都痛了起來,他捉住忘川的手,好久才笑著榣頭:「我不是難過,你看錯了。」
忘川沒有堅持,似乎也忘了再去追問搖光說過什麼,只是盯著被千煌握著的手,看起來心情似乎很好。
千煌也就順勢捏了捏他的手,拉到唇邊親了一下。
忘川的臉就紅了。
千煌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從來沒有聽說過鬼還會臉紅的,他卻總覺得自己能看得見忘川臉上那淡淡的暈紅。
如同要確認一般,他忍不住湊了過去,又在他唇上蜻蜓點水地啄了一下。
那暈紅就更分明了,忘川很驚訝地張著眼愣在那兒,眼中卻居然是一抹混著哀傷的喜悅。
千煌知道他在想什麼,明知道這個人已經記不得,也很快就會忘記,他卻還是把自己的額貼了過去,低聲道:「我愛你。」
說出口時,心裡的難過就更明顯了。
那個過路的紅衣女子說過的話,搖光說過的話,好像到這個時候才真正戳進心裡頭,在裡面劃出大大的傷疤。
一開始明明是很堅定的。
可是有人對他說,你總會膩的;有人問他,何時是個盡頭;有人告訴他,心中會生出魔障來;有人質問他,你真的從來沒有生出過這樣或那樣的念頭來嗎?
漸漸的,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絕望了。
因為他無法回答。
他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舊時的記憶和今日的「記不起」真的成為了他心中的魔障;他不敢去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會有膩的一天,不知道如果是的話要怎麼辦;他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盡頭,更不知道盡頭之後,會是什麼。
直到那隻冰冷的手從他掌中掙脫,又一次撫上他的眉心,千煌才抬起頭,惶然地望著忘川。
忘川的目光很溫和,卻有幾分擔憂:「你看起來,更難過了。」
千煌想笑,卻終究笑不出來。
過了很久,他才低聲問:「想不起事情的時候,你會難過嗎?什麼都不記得的時候,會害怕嗎?」
周圍便安靜了下來,千煌沒有抬頭。
他的聲音很含糊,所以他也不知道忘川是不是能聽清楚,卻也沒有勇氣再問一遍了。
「我……不記得了。」忘川似乎想了很久,才小心地回答,一直盯著千煌的臉,似乎要在上面去找自己的回答對不對。
千煌卻越發地難過了起來。
是啊,不記得。就算難過,就算驚惶,只要過去了,這個人就不會再記得。
「你不喜歡這個回答嗎?」忘川試探著問。
千煌搖了搖頭,喉嚨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卻從來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清晰地感覺到這個罪過有多重。
忘川沒有再說話,只是堅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千煌也一樣反握著他,看著交握的雙手,情緒才漸漸地平復下來。
「你想不想恢復記憶?」他問,頓了頓,又覺得這樣問不對,便又重新問了一遍,「你會不會希望自己能夠記住事情?不再像現在這樣,什麼都記不住?」
忘川這次沉默得更久了,千煌耐心地等著他,卻還是忍不住生出了害怕來。
「現在這樣,會讓你很困擾嗎?」忘川最後沒有回答,只是反問了一個問題。
千煌握著他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不要考慮我,你只要想自己就好了。你想不想?」
忘川偏了偏頭,最後老實地道:「我不知道。因為我不記得這有什麼問題……」
千煌又是心中一痛,卻又忍不住失笑,伸手摸了摸忘川的頭,又順著他的眉眼撫去,最後沿著臉頰,一路摸到唇角。
「如果你能記得事,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常常覺得睏,會記得舊時的事,會記得舊時的人。」
忘川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半晌才道:「不記得……也沒什麼。」
「也會記得……我是愛你的。」
千煌看著忘川因為自己的話而露出來的錯愕,終於暗暗地下了決心。
現在不過是原地踏步而已,再過幾千年,幾萬年,不記得就是不記得。
他是捨不得這個人,可是,他不想因為自己的過錯,連累這個人的永生永世。
「我會讓你好起來的。」他聽到自己這樣對那個人說。
那個人看起來茫然又擔憂。
千煌伸過手去握著他的,笑了起來:「你可以不用再像現在這樣什麼都記不住,你可以離開這裡重入輪迴……好不好?」
看到他笑得燦爛,忘川也變得開朗起來,點了點頭:「你開心就好。」
接下去的日子就過得很快了,千煌沒有刻意去數離搖光來過的那天過去了多久,也沒有再每天給忘川重複舊時的事,甚至很少再跟他說「我愛你」這三個字。
兩人有時整日相對不發一言,卻緊緊地握著手。
搖光再出現時,忘川正靠著千煌的肩沉睡,兩人十指緊扣,好像永遠都不會放手。
搖光站了很久才用力地揮揮手,千煌看到他,也只是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將人放下,才躍上岸。
「還以為你要苦惱上幾十年,可現在看著,活得挺滋潤嘛。」
千煌也不回應,只是笑著挑眉:「找到你的狐狸了?」
搖光臉上頓時一黑,半晌撩起衣襬原地坐下:「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千煌也沒追問,在他旁邊坐下來,神態變得慎重,「聚魂燈就有勞你替我去借了。」
「你捨得?」
千煌勾唇:「有什麼不捨得的?當初救他,我不也跳過一回忘川了嗎?魂飛魄散有什麼好怕的。」
搖光只是不信:「要是不怕,上次我來,你猶豫什麼?」
「我是……捨不得他。」
搖光倒也明白,轉念一想,又不禁道:「現在就捨得了?」
千煌搖頭,笑了笑,好久才道:「我總以為我們這樣,雖然不一定很完美,也算得上是相愛相守了。」
搖光沒有插話,他在等千煌說下去。
「可是他沒辦法記住。他愛我,我知道,可是我愛他,他記不住。對於他來說,無論再過多少年,都不會是完滿的結局。」
千煌的眼中有一些迷茫,「也許輔說得對,只有時間逆轉,一切都不曾發生,才是最好的結果。我沒辦法讓時光逆轉,但是至少能讓他變回完整的他……也許他重入輪迴,再過幾千年,就會重列仙班呢。」
搖光點點頭,看起來卻不像是認同,好像只不過是點頭表示他把話聽進去了。
千煌也不在意,只是重複道:「所以,就麻煩你代我去借聚魂燈了。」
「我倒是很好奇,你有問過他嗎?」
「問過了。」千煌回答。
搖光有些意外:「他也答應?」
千煌遲疑了一下,最後道:「他點頭了。」
搖光嘖了一聲,也不知道信還是不信,只是很自然地往河上望去,剛好就看到忘川在船上動了動。
搖光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千煌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忘川已經睜開了眼,有點笨拙地爬起來,茫然地往四周張望。
兩人坐得有些遠,忘川似乎沒有看到,只是在扁舟上團團轉地看了兩圈,然後就跪坐了下去,顯得有些失措。
千煌心裡一緊,正要過去,搖光卻伸手攔住了他。
忘川在那兒呆了一會,居然又站了起來,依舊在原地團團轉,看起來卻顯得更慌亂了,張著嘴在說著什麼,卻因為聲音太小,千煌聽不見。
所以他也急了:「讓開。」
搖光沒有讓開,只是把手指壓在唇上,示意他安靜。
千煌咬了咬牙就要動手,卻突然聽到一聲極清晰的喊聲:「千煌!」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就看到忘川站在那兒,茫然地張著眼,半晌又叫了一聲:「千煌……」
千煌就那麼僵在原地,再沒有一動。
忘川只是向著四面八方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一聲比一聲驚惶和遲疑,就是再笨的人也看得出來,他在找誰。
一直到忘川向著兩人的方向看來,搖光才慢慢放下手,千煌就往前衝了兩步,又停了下來,滿臉的不知所措。
忘川卻已經看到他了,手忙腳亂地去捉船櫓,將扁舟劃到岸邊,癡癡地望著他,過了很久才用極不確定的語氣喚了一聲:「千煌……」
千煌吸了口氣,僵硬地動了動,而後就跌跌撞撞地衝了過去,用力地抱住忘川。
忘川張著眼,眼中還有茫然,那些驚惶卻已經消失了。
他只是遲疑了一下,而後慢吞吞地捉住千煌的衣服,回抱住他。
「一睜開眼,看不見你……就慌了。」
「對不起。」千煌抱著他,眼淚一滴接一滴地落下來,他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道歉,只是覺得滿心的愧疚。
忘川卻掙脫了開來,用衣袖擦了擦他的臉:「不要哭,我都沒哭呢。」
「對不起,對不起……」千煌有很多話想說,最後出口的卻只有一句道歉。
「沒關係的。我只是看不見你……有點慌。你在,就好。」忘川說完,似乎遲疑了一下,便又往前一靠,抱住了千煌。
千煌抱著他,沒有再說話。
搖光在一旁看著他們,突然笑了。
千煌也看到他的笑容,然後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的難過和鬱結顯得多麼的可笑。
他忍不住在搖光的注視下吻上了忘川的唇,看著忘川逐漸睜大的眼,他努力地忍住想哭的衝動,露出了笑容:「我愛你。」
然後他看到忘川的臉,是真的紅了。
搖光抱著手站在那兒,笑道:「看來我是白操心了。」
忘川似乎到這時才發現了他的存在,猛地轉過身,看著搖光卻一臉空白。
搖光走上前,微微一笑:「我叫搖光。」
忘川勉強地點了點頭:「你好。」
搖光沒有再對他說話,只是轉頭看向千煌:「真讓人嫉妒啊。」
千煌笑了。
忘川回頭看了看他,顯出一絲好奇。
千煌只是摟著他並不說話。
「我走了。」搖光嘆了口氣,「聚魂燈你也不需要了吧。」
「當然。」千煌揚眉,頓了頓,又道,「找到了你要找的人,再來看看我們吧。」
搖光笑著轉身,走出很遠才道:「好。找到之前,就不來了,看著太惹人厭了。」
千煌笑得更開心了。
忘川看著他,雖然不知道他在笑什麼,卻也跟著開心起來。
千煌問他:「你在笑什麼?」
忘川想了想,回道:「你笑了。」
千煌湊過去親了他一下,然後走上扁舟,拉著他坐下來。
「你看起來很開心。」忘川望著他,道。
「是很開心。」
「為什麼?」
千煌搖了搖頭,好半晌才道:「也許,你沒辦法好起來了。」
忘川偏了頭,一臉懵懂。
「沒辦法變回以前那樣,記不住事情,容易忘,也沒辦法再入輪迴……你介意麼?」
忘川想了想,搖頭道:「你開心就好。」
千煌捉著他的手,沒有再說話了。
其實,無論用不用聚魂燈,能不能好起來,對忘川來說,都是一樣的。
不同的只在於自己問的是什麼。
這個人只要自己開心就好了。想到這裡,千煌還是會覺得心疼和憐惜,卻又被更多的喜悅掩蓋過去。
並不是原地踏步的。
過去的事,現在的事,無論說多少次,這個人還是無法記住。但是,他記得自己。
只要睜開眼,就會尋找自己的所在,看不到自己,就會驚惶,對於這個人來說,自己已經是理所當然的存在了。
明明最想要的已經掌握在手中了。
他不明白自己過去幾十幾百年裡究竟在苦惱難過些什麼,如今一回想就覺得格外的愚蠢。
記不住就記不住,過去了的事情無論說多少遍都不會改變,為什麼自己一直想不通呢?
對於這個人來說,此刻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過去」跟「愛不愛」。
到頭來果然還是自己生出了魔障,幸好……
千煌笑了笑,看到忘川依舊完全不在狀況中地看著自己,便又禁不住低頭吻了吻他的唇。
「下次搖光再來的時候,要跟他說謝謝。」
「嗯。」忘川很順從地點了點頭,半晌又不確定地問,「是剛才那個人嗎?」
千煌又親了他一下,漫不經心地道:「你不用記著也沒關係,我來說就好了。」
記不住也沒關係,都不是大不了的事。
「你記著我就好了。」
——番外《記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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