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白化光環 - 好大一卷衛生紙

真的是一篇好神奇的文,去除受屬性不明和攻過於刻板導致攻受火花不多感情略為平淡外,其他配角劇情都是不錯的www

難道只有我覺得這篇好悶好無聊?
我忽然魔障重看了後覺得其實還不賴. 是最近的一篇清泉
除了攻受平板受屬性不明外, 其他配角都好出色啊!
特別是狂霸拽的美少年師父養成了個忠犬大師兄QQ
次次見到大師兄對師父數出他倆有多少年不見&每天揮劍六萬三千次都覺得QQ
然後當初我只看到完結後的第一篇番外, 我靠啊, 嚇死我,
我以為作者要報社要弄死師父了QQ 幸好最好都HE了QQ 師父你就乖乖和大師兄love love吧www
話嘮也好萌!!除了他像多啦A夢一樣搬家具之外 印象最深的都是他搖扇入賭場www
其他女角也好可愛 要採一大片蓮葉什麼的w
這文居然無虐=_= 差評! 也沒有相愛相殺!!!!!
來個番外給我個魔尊真仙的相愛相殺也好啊w

一開始反派先生想要當終極反派BOSS但被坑了帶上了個白化光環
光環除了令其他人對反派改觀(自帶洗白) 還有劇情小推手幫攻受love!love!(誤
小推手當然是坑啊, 你看看渣反中冰妹那師兄, 那次小推手出手不是坑 哈哈
一見到大師兄的春山笑就想起春山恨了怎辦wwwwww
還有我一開始就猜話嘮的身分, 然後馬上聯想到花千骨=_=
看一下這篇心得讀書心得&吐糟


文案:
我叫殷璧越,我是一個反派。
我內外兼修,演技精良,能吃苦肯奉獻。
我這麼愛崗敬業,為什麼當不了大BOSS?還每次活不過一個自然段。
我不服!
直到有一天,我有了反派專用光環,我以為這是我輝煌人生的開始。
實習業務員劉小呆,“‘反派逆襲套餐’,現已加入重生公司豪華流量包!買套餐送就‘兇神惡煞反派光環’!
正品保障,支持專櫃驗貨,就是不給退。用過都說好。”
“誒……等等,先生你帶錯光環了先生!!=皿=!”
前方高能狗血出沒,求輕拍,求放過 純架空 考據黨慎入
卷紙打滾求收藏~


何處同歸?唯有風雪。
何人相攜?唯有日月。

第1章 窩開坑了~來玩耍吧來吧來吧!~

暮色四合,餘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明暗交替的光影中,愈發顯得此間空蕩寂寥。
實習業務員劉小呆趴在辦公桌上,百無聊賴的擺弄著一個玻璃珠子,輕輕拋起接住,一邊數著秒錶等下班。
忽而風起,宣傳彩頁被大風高高捲起,嘩嘩作響,群蝶一般漫天飛揚。
劉小呆瞪大了眼,倉皇站起來,差點帶翻了轉椅。
走廊盡頭的陰影裡迸發出耀眼明光。
如平湖投石擊水,空間微微曲折波動。明光中竟隱隱綽綽顯出一個人影來。隨著人影輪廓逐漸清晰,光也淡下去。
劉小呆這才看清楚。那是一個成年男子的身形,頎長而挺拔,略顯削瘦。
從光影的盡頭,一步步走來,步子仿彿暗合某種奇妙的韻律,步伐間距都分毫不差。
終於男子近在眼前。
面容清俊,神情漠然。
劉小呆自問見識過許多出色人物。這間公司裡,華貴端莊者,風流俊雅者,疏狂傲世者;清冷仙人與靡艷妖精,所有能想像到極致的清澈與魅惑,光明與黑暗,無所不有。
卻沒有一個這樣的人。
他容貌並非極盛,然眸光浩如深淵大海,與生俱來的疏離感籠罩著週身,令他仿彿自成世界。
雖近在眼前,卻好似站在雲端。
如果資深逼er程小白在這裡,一定一巴掌乎上去,「醒醒吧小呆,這不過是個裝逼段數高的,沒看見他內心暗搓搓刷屏的吐槽彈幕麼?!」
像是真被扇醒了,僅是怔楞一瞬,劉小呆立刻回過神來。
這可能是自己職業生涯中的第一單生意啊!!!
劉小呆忙伸出手去,「您好您好!」
才想起來對方現在觸不到活人,實在失禮,又急忙收回手,推了一把轉椅過去,「快請坐,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劉小呆,是『重生公司』反派部業務員……不對,應該先介紹公司來著,先生,來者有緣即是客,我們公司『專註重生三十年,總有一款適合你』!您瞭解一下……」
劉小呆從桌上抽了張彩色傳單,吹了吹上面的浮灰,才雙手遞過去。
眼前人緩緩坐下,目光沈靜。
「先生,您怎麼稱呼啊?」
男子的聲音卻是出乎意料的溫和,「我是一個反派。」
劉小呆一噎,「我是問您的……姓名?」
男子面上浮現一絲悵然神色,
「自我有記憶開始,便一直在不同話本中穿越。校園豪門宮鬥戲,商戰武俠娛樂圈,名字身份都換過許多。台詞倒是大同小異,戲份也只少不多,死了之後便能看見劇本,方知『龍套』不外如是……總之,我是一個反派。」
他坐姿端正,說話的語調不疾不徐,顯然是有極好的教養。
劉小呆有些怔楞,實習期一直跟著前輩接單子,這情況倒是沒遇見過。
公司的BOSS碧?寧在成千上萬個位面中留過『門』,機緣巧合下便有魂魄穿過,來到公司,付出部分神魂,換取想要的東西。
『門』上的禁制會將一些魂魄自動隔絕,如力量極強,戾氣太重,或怨念過深者。用BOSS的話說——賺大錢雖好,也得有命享。
劉小呆本以為這人是個大人物,氣運加身,才會有如此凝練,幾近實質的魂魄。如今看來,倒是因為不知明的原因反覆穿越,千錘百煉,才會這樣。
那人見他楞住,不由問道,「我這麼說,你能明白麼?」
明白!怎麼不明白!
不就是『xx一掌擊出,頓時xx派弟子死了一地』,一地中的其中一個嘛!
這倒無所謂,有的賺就行,劉小呆很快調整好練過一萬次的推銷微笑,「……反派先生,您需要什麼服務?」
男子垂下眼,骨節分明手的指著宣傳單,「這上面的,什麼都可以?」
劉小呆覺得自己被打了一針雞血!有戲啊!
「當然!重生八折,逆襲九折,重生加逆襲八點九折!再加三個點!更有量身定做『反派逆襲套餐』,現已加入重生公司豪華流量包!!」
「我想當終極BOSS,最大的反派也可以?」
大單子啊!劉小呆激動的說不清話,「當,當然!我們還有『兇神惡煞』光環!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所有八歲以下,一個眼神就嚇哭!」
男子微微蹙眉,似是不滿,沈吟道,「……這等於把『我是壞人』寫在臉上?」
那還如何體現反派的層次感和多面性?!太不專業!
劉小呆急忙解釋:「不不不,還需要作出反派標準表情,如『冷冷的笑』,『目光如刀』,說出反派標誌台詞,『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之類的,光環才能激活,嗯……當然平時也有一定概率隨機激活……」
兩眼放光推銷道,「怎麼樣,先生,要不要來一個?」
男子微微一笑,「來一打!」
「先生好眼光!我們公司現在做活動!免費送你一套逆襲套餐!!」
男子卻搖頭,「不,我不想逆襲。」
什麼?!!劉小呆瞪大了眼!!這年頭還真有不想逆襲的反派?
「先生……這真的是白送的,我們……」
反派先生第一次打斷他的話,「我知道,謝謝你的好意,但是真的不用了。」
劉小呆還想再勸兩句,忽而想起前輩們關於『尊重客戶需求』的忠告,只得點頭,「那先生……你還有什麼其他需要麼?」
「我可以選擇世界麼?」
「這……這是技術部的業務範圍。」
劉小呆帶著反派先生來到技術部時,落地窗外已是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實習技術員王偉正收拾東西準備下班,剛要關機器,被劉小呆一個箭步攔住了。
「英雄且慢!我接到單子了!!」
王偉頓時兩眼放光看過來。
絮絮叨叨好一通解釋,王偉猛點頭,「當反派,選對主角很重要!巧了!我剛才閒的無聊隨手撥頻道,正遇見一個不錯的!」
說著將兩人拉到半空中的光屏前。
青天長空,連綿山嶽好似一塊清透的翡翠,霞光間鳶飛鶴唳,霧靄翻湧。
深深淺淺的碧色中,一點白衣十分紮眼。
青年行走在山間小徑,未散的晨露沾濕他衣袍下擺。忽有一緋衣女子迎面而來,低眉垂眼,形色匆匆,似是不經意間撞在青年肩膀,踉蹌兩步就要倒下去。卻被一雙沈穩有力的手扶住了。
又見青年很快退開持禮的距離,眉眼溫潤,淺淺一笑,如暖玉生光。便讓女子粉面含春,羞怯不已,一步三回頭的提起裙擺下山去了。
「看看,這身段,這模樣,這氣質,絕壁是主角配置,錯不了!」
劉小呆感歎,「也不怕遇見碰瓷兒的,什麼都敢扶,真土豪啊!」
王偉也深有感觸,「這年頭,十個主角八個黑化忙復仇,一個病嬌已棄療。根正苗紅,赤誠正義的主角,比三條腿的蛤蟆還!難!找!」
劉小呆暗點頭,反派先生要是選了這樣的主角,就算不買逆襲套餐,也能分分鐘推了他!
男子註視著光屏,不覺走近兩步,似是要看出白衣青年哪裡與蛤蟆相似。
一邊暗自腹誹,俗啊,這狗血的搭訕橋段,說俗都是擡舉作者。這般想著竟是伸出手探向光屏……
眼前驟然爆發出刺眼明光!
「我去!我剛把這玩意兒跟穿越機連一起了!」
王偉跳起來狂奔去關機器。
已經遲了,男子的身形飛速變得透明。
「先生等等!你的光環!!!」
劉小呆抓起桌上閃閃發光的白色圓環扔過去,圓環飛速化作一道流光沒入男子的體內。
不過瞬息,光屏熄滅,塵埃落定,寂靜無聲。
餘下兩人面面相覷。
半響,王偉喃喃道,「這單算成了?」
劉小呆有點心虛,「應……應該吧。」
「想不到我們兩個實習生也有做大事的一天!」
劉小呆忽然一個激靈,「你快再連到那個世界,看看怎麼樣了!」
「好好好……誒,等等!我,我連不上了…那個『門』,關了……」

第2章 地牢

世間最絕望的困局是何地?
雲夢澤中跌進瘴氣,毒物纏身;浮空海上撞見颶風,捲起滔天巨浪;十萬大山裡誤入深處,驚醒沈睡的兇獸?
以上種種雖兇險至極,但若修為高深,身懷重寶,未嘗沒有萬裏求一的生機,脫困而出的可能。
都不同於滄涯山地牢。
深林蒼谷,莽莽大山之下,另有玄機。
望不到盡頭的狹長甬道,每隔五尺置著鮫油銅燈台,幽幽燭火像是深夜裡的獸瞳。
沒有酷刑血光,沒有嘶喊啼哭。只有沈重的死寂,濃稠如漆的黑暗,唯一的聲音,是迴響不絕的更漏滴答聲。
週而復始,千遍一律。
就連每三個時辰一換的守衛,都神色木然,緘口不言。
這世間能逼死人的,孤獨算一個。
無晝無夜,無寒無暑。空寂與沈默被放大到極致。
權勢通天的翻雲覆雨手,窮兇極惡的殺人取樂者,鑄成大錯的青年俊才,修為莫測的魔道邪修。既然在這裡,身份都只是囚者。
若真要區分也有辦法:已審判的,未審判的;有人來看的,沒人來看的。
有人來探望,比看見日頭的可能性更小。
且不說此處乃滄涯重地,身份極致貴重者才有請示進入的資格;單說滄涯山脈勢特殊,愈往下山勢愈重。
武修壓骨錯筋,靈修阻塞氣感,普通修者被壓制的與常人無異。守衛雖長年修習抵抗山勢的法門,也最多撐半日功夫,便覺骨肉酸痛。
此時卻不同。
幾近凝固的空氣被打破,沈寂的甬道中,響起了腳步聲。沈穩有力,氣息綿長。
不急不緩,雖是行走不見天日的地牢,卻好似走在大道坦途。
人影走過高大的鮫油銅燈台時,跳躍的火光照亮來者的面容,竟是一個女子!
褚色勁裝,墨發高高束起。劍眉挺鼻,英氣逼人。
她週身未有配一件兵器,武者的銳氣卻噴薄而出。
柳欺霜並不如表面看上去平靜。
實際上,她根本不知道接下來如何面對那位犯下大錯的師弟。她沈醉修行,一貫不善與人相交,更不善言辭,這次卻不得不來。
他們兮華一脈,不比其他各峰。師尊雖極負盛名,卻長年遊歷在外。
算起來,從當年大師兄代師收徒至今,這位師弟連師父的面也未見過。
加上他們峰弟子雕敝,地廣人稀,平時又都獨自修行,半年也未必見上一面。
但即使情分再淺薄,總歸是師出一脈,她也不願看到對方大道止步於此。
說起來,她對這位師弟的印象只停留在年少老成,沈鬱寡言上。
模糊的記得他天分極高,入峰修行前,似乎是當年學府結業考試的榜首……
思緒浮遊間,前方領路的守衛已經停下了。沈默的對她一拱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自行退下。
她上前兩步,隔著西海玄鐵柵欄,在微弱的光線下,憑借自身目力,看清了獄中的人。
這是她第二次如此仔細的打量這個師弟,上一次,還是三年前的拜師大典。
那時身形未成的少年,微低著頭。念到他名字時,擡眸一掃,眼神陰冷冷的,像一尾伺機而出的毒蛇。
她不明白大師兄為什麼突然代師收徒。不過大師兄做事總有道理。
她曾試過表現作為師姐的關心,但少年似乎並不需要。少年修行從未遇上屏障,也不與任何人相交。
久而久之,也少有人願意與他說話。
獄中人本是盤膝而坐,此時似有所感,緩緩站起身來。
身形削瘦,面容蒼白,手足上縛著的鎖鏈玎?作響。
他前行兩步,對她微微頷首,「二師姐。」
便沈默下來,不再言語。
柳欺霜恍然發現,對方也不過是個稍大些的少年,尚不及弱冠,眉眼間還有未褪的稚氣。
於修者漫長的生命而言,更算不上成年。
即使放在俗世,也還是書院裡被趕著早起上生書,貪圖玩樂的年齡。
可是如今,他卻站在世間最難捱的牢獄之中。
她忽然不知如何開口,只得照著想好的說辭道,
「掌門說,你在紫霄秘境之中,設計欲殺害洛明川及其它三十二弟子,可是真的?」
少年驀然擡眼,眼中混雜著不可置信的震驚,深切入骨的悲慟,那般濃烈的情緒,像是燃起的烈火。
又如風中燭火一般迅速熄滅下去。
瞬息之後,少年垂下眼,沈澀的聲音低低傳來,「是,是我。」
似是還有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迴盪在地牢。眼前人週身籠著深深的落寞,像是築起了無形的高牆,將自己隔絕其中。
少年在拒絕解釋,少年不覺得有人能幫他。
她深深一震。
心中不由湧出巨大的懷疑和辛酸,莫非這件事,還另有隱情?
可是,掌門亦非不誠之人……
事實證明,女人的母性是件很可怕的東西。柳欺霜修為再高,也是女人。
她還沒理順頭緒,話便不由自主的說出來,
「師弟,你若有什麼冤屈,儘管與我說,縱然師尊不在,我峰弟子也不是能讓人隨意欺淩的!即便我護不住你,也還有大師兄在,定會為你討會公道!」
少年失血的薄唇微啟,似是想說些什麼,卻不知想到了何事,話鋒一轉,「時至今日,皆是我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他轉身向黑暗的囚室深處走去,鎖鏈的碰撞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二師姐,請回吧。」
柳欺霜不甘喊道,「師弟!」
持戟提燈的守衛已經回來了,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無聲的催促著,時間到了。
滄涯地牢自有規矩。即便身份修為如她,也不能破這規矩。
柳欺霜最後深深看了一眼獄中人,那人背影削瘦而挺拔,似乎任何的黑暗都不能摧折半分。
***********初次見面,我是紙家的單蠢分割線*********
反派先生看著甬道盡頭的人影漸漸消失,長舒一口氣。
不,現在該叫殷璧越了。
滄涯山兮華峰的四弟子,殷璧越。
他剛醒來就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還沒理清頭緒,腦袋裡就是叮叮咚咚一陣亂響,吵得他恨不得把腦子扔出去。
「歡迎您的使用,專櫃正品,支持驗貨,就是不給退……」
「檢測完畢,符合條件,光環可生效……」
「是否確定下載正品光環安裝包?」
「安裝包正在下載……請耐心等候。」
幸好看見來人的瞬間,原身的記憶就給出『二師姐』這個反應。
閃過的記憶片段讓他極為滿意。
錯不了!標準的黃金反派配置!
看這性格,『陰鬱暗沈,心胸狹隘』!
看這身板,修魔的好料子!
千年媳婦熬成婆啊!
絕不會再是台詞三句半,戲份一個自然段的小龍套了!!
能給關進這種地方,絕壁是功成名就的大BOSS啊!
見到柳欺霜時,那個什麼安裝包就開始下載,他盡量少言斂息,生怕被看出端倪。直到現在人走了,才靜下心來,細細整理思路。
這是一個玄幻世界。
天下大勢,可粗略分為『一山三派,佛門雙寺,魔宗十二宮』。
一山,就是他所在的滄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
而原身因為『殘害同門,心術不正』被關在這裡,擇日召開公審。
真元被封了還一門心思想著越獄,強行解封,倒行逆施。本該成功爆seed,卻趕上位面波動,不知出了什麼岔子,穿去了哪裡,恰好趕上他穿來。
當柳欺霜說出『設計欲殺害洛明川及其它三十二弟子』,相應的記憶潮水般湧來,令他一瞬措手不及,不知有沒有被看出什麼不合理的神情變化。
現在他明白了,自己這次走的是『天才反派被逆襲被打臉流』。
這反派資質極好,被逆襲之後心生怨恨,對主角和他的小夥伴們下殺手,奈何主角金大腿加身,領著眾人脫困而出,人沒殺成,倒把自己坑進去了。
這種俗套劇本,只看一眼,下章怎麼編他都知道。
殷璧越想起了穿來之前,在光屏上看到的那個白衣青年,嗯,主角應該是那個錯不了。
是時候幹點大事了!
……等,等等,原主越獄用的那套法門他不會。
也就是說,原主可以成功離開,而現在的他,不行。
只能坐等被虐。
「叮——下載完成!恭喜尊敬的顧客!請享受您的時空之旅!」
……這種情況光環有毛用啊摔!!
殷璧越嚥下一口老血,殘害同門這種重罪,逐出師門還好,索性修魔去,可現在問題來了,如何成功避免被廢去修為?!
被廢修為=成為凡人=脫離劇情=反派之路葬送!
至於有沒有可能破而後立,另有奇遇,重新修煉?不是主角!不敢賭啊!!
根據原主的記憶,他們峰算上他才五個人,一局三國殺都湊不夠。
除了在外遊歷的三師兄,其他人都來探過監了,都被他非暴力不合作的拽樣弄跑了。柳欺霜是最後一個來看他的。
妹子,等等,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一定為你轉身!!(爾康手)
殷璧越細細梳理記憶,還有誰會來看他?
……以原身這人緣,不來殺他就不錯了。
呵呵,難道要寄希望於主角是個腦殘聖母,來探望他這個罪魁禍首?!聽他編故事辯解?!
有了這個『兇神惡煞光環』,脫罪的可能性更小了。
不激活還好,一激活分分鐘拉滿所有生物仇恨值。
何況仔細回憶之後,發現只有原身零散的片段記憶,不知為什麼,那段『殘害同門』的最是模糊不清。
這樣一來,庭審時辯解也不能亂說話。還得維持陰鬱形象,免得被看出端倪。
好一手爛牌!別說鬥地主!抽王八也贏不了啊!!!
不,不能亂。
他很快鎮定下來,一定有什麼被忽略的地方,一定還有轉機……
對,主角洛明川!似乎還真挺聖母的。
殷璧越蹲在牆根下細細想著。
與此同時,重生公司24層響起一聲怒喝,
「劉小呆你出來!!老娘剛調試的白!化!光!環!呢?!!」

第3章 初見

正值春分。昨夜滄涯落了一場雨。
今晨霧靄漫山,綠意如洗,愈發顯出深淺層次來。
青年行走在山間崎嶇的石道,淡淡的煙雲籠在他身上,草木的氤氳水汽沾濕逶迤的衣擺。
他正值意氣風發之時,然而步伐堅定,不急不緩。目光沈靜,不見一絲虛驕恃氣。
相比之下,追在他身後的粉衣少女則顯得急切多了。
何嫣蕓看著眼前人的背影。
洛師兄方才受封滄涯首徒,尚身著繁複而端莊的禮服。一改往日簡素。
雪華錦袍外罩青緞,精細的繡著瀚海蒼松的圖樣,袖口和領襟用銀線細細壓了雲紋,外袍腰間繫著蟠龍青玉結。
行走間層層疊疊的低垂廣袖,如流雲般翻湧。極是將頎長挺拔的身形勾勒畢現。
眼見與青年相差漸遠,就要被甩下。少女一個提氣,憑空躍起,身影虛晃,便落在了青年面前,急急喚道,「師兄!」
青年並不驚詫,平和道,「師妹有事,且待我此番回來再議罷。」
他五官本是淩厲的俊美,卻因為週身的溫和氣質,莫名顯得親切可靠。
有些人似乎有與生俱來的特殊能力,即使說出拒絕的話語,旁人也生不出絲毫惡感。
洛明川就是這樣一個人。
少女似乎篤定他的好脾氣,依舊不依不饒的攔在路上,語氣中甚至帶了幾分嬌嗔,「師兄,我聽說你向掌門師父討了滄瀾令,到底要幹嘛?」
她本就生的嬌俏貌美,這般作態讓人不覺無禮,更顯出小女兒家的可愛天真。
青年面色絲毫未變,「師妹請回吧,我要下山一趟。」
「你下山做什麼還用帶著滄瀾令?」少女蹙起秀眉,思忖片刻,忽然似是想到了什麼,杏眼圓瞪,」滄涯地牢?!」
「師兄你不會是要去看那個姓殷的吧?!」
青年沈默不語。
何嫣蕓知道,洛師兄不會說謊,這種反應相當於默認。
因而她更激動了,「去看他做什麼?!兮華峰怎麼了?有什麼了不起?!分明是他心思歹毒,詭計多端要害我們,師兄你如今是滄涯首徒,還用怕他不成?!」
洛明川蹙起眉頭,「何師妹,慎言。」
少女想也不想脫口而出,「難道我說錯了?七日後公審他就該被廢去修為趕下山了,依我看,殘害同門這種重罪,兮華峰也護不住他,就算是劍……」
忽而她啞然失聲,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喉嚨。
巨大的恐懼感爭先恐後的湧出,令她瞬間冷汗涔涔。這種威懾不是源於身邊任何一人一物,而是來源於內心深處的畏懼。
不只是她,世間幾乎每人都是如此。
即使只是順口提起時稍有不敬,骨子裡刻下的畏懼就會瞬間湧上,壓的人喘息不能。
她這才後知後覺的明白,洛師兄方才提醒她『慎言』,並不是制止她辱沒殷璧越。而是怕她對那個人出言失禮。
她方才想說的是,殷璧越的掛名師父,外出雲遊多年的兮華峰主——『劍聖』衛驚風。
她確實太忘形了,這不是她能妄議的。
何嫣蕓深吸一口氣,努力恢復如常,語氣也弱下來,央求道,「師兄,你一定要去麼?那你帶我一起去吧,我也想看看地牢是什麼樣子……」
青年語氣雖溫和,卻沒有一絲動搖,只是無奈搖了搖頭。
「莫要鬧了。」
何嫣蕓還想說些什麼,便見眼前人身形如水波漾起漣漪,由深入淺,眨眼間便消散不見了。
她大驚失色,又很快明白過來,這等空間神通,洛師兄自是使不出,可如今滄瀾令在他手中,大可借助滄涯山脈之力,以山中陣法瞬間轉移。
少女惱恨的一跺腳。
***************************
厚重的玄鐵門緩緩打開,黑暗的縫隙逐漸擴大,似是擇人而噬的深淵,終於露出它真正的面目來。
洛明川甫一踏進,便覺氣息一滯,他是靈修,真元流轉受制的感覺實在糟糕。起初只是微弱的不適,卻因為落梯漸降而加深。待他落地,便好像被人加上了無形的枷鎖。
守衛早已接到外面的傳訊,提著一盞鮫油燈,燭光將熄未熄,在入口等他。
洛明川微微躬身行禮,道了聲,「有勞了。」
守衛側身避開他這一禮,聲音瘖啞滯澀,「不敢。」
洛明川知道自己為何而來。他看懂了,紫府秘境之中,殷璧越真正想殺的是他,其他人只是連帶。
但他不明白,殷璧越為什麼要置他於死地?
分明他們當年在瀾淵學府就相識,雖在拜入滄涯後並無來往,可亦無過節。
他看著漆黑陰冷的地牢,心底一時唏噓。初見時那個天資絕艷的少年,竟落到如今這般地步。
更漏聲裡響起了腳步,沈穩有力,沿著狹長的甬道,迴響不絕。
靠在牆壁上的殷璧越睜開了眼。
如今他真氣被封,目力遠不如從前。
直到人影臨近五步遠處,將熄未熄的燈台燭火照亮來者的面容。
玉冠白裳,軒眉修眼……
洛明川!
殷璧越瞳孔驟然緊縮!全身每一塊肌肉瞬間緊繃,險些一躍而起。
隨即他用盡全力強迫自己放鬆下來。
這是原身對眼前人的本能反應,已經到了如此地步,神魂離去後仍殘留在身體裡。
這得……多大仇啊?!
守衛將提燈遞過去,便自行退下。
洛明川望著幽暗的囚室,試探著喚了聲,「殷師弟?」
黑暗中響起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間有鐵鏈相擊的碰撞聲,刺耳尖銳。
獄中人伴著鐵鏈響動聲走近,出現在燭光之中。
面色蒼白,眉目低垂。
他身著簡單的素色常服,無紋無飾,長髮未束,散漫的披垂了一身。
寬大的白袍廣袖上籠著幽暗的燭火,更襯的他身形削瘦。
少年擡起眼,一雙眸子直直看過來,深邃清冷,像是天上寒星。
洛明川一時怔楞。
一貫敏銳的直覺告訴他一定有哪裡不對,他印象中的殷師弟不是這樣。
少年目光總是陰冷沈鬱,偶爾擡眼看他,讓人覺得就像被什麼冷血動物盯上了一般。
但眼前人的冷,更像是站在雲端俯視的神祇,與生俱來的冷漠。
令他一瞬恍惚。
當年學府第一眼初見,就知道這位師弟生的極好。此時細細打量,才驚覺少年雖身形未成,而五官已完全長開,薄唇挺鼻,劍眉星眸,無一處瑕疵。
像是羊脂白玉精雕細刻出的祠堂塑像,神姿高徹。
卻半點煙火人氣也沒有。

第4章 問罪

洛明川打量著眼前人,忽見他薄唇微啟,低低喚了一聲,「洛師兄。」
聲音疏離而淡漠。
洛明川驀然回神。
從前在瀾淵學府……這人也如此喚他。
他已許多年不曾聽到殷壁越說出這樣的稱呼。似乎自他們拜入滄涯,一夕之間很多事情都變了。從前的同窗之誼,一朝形同陌路。
思緒翻飛也只是一瞬,再看眼前人,準備好的種種質問,竟一時語塞。
不自覺就放輕了語調:「殷師弟……」
不待他再說話,少年倒是先開口了,
「師兄可是來問我紫府秘境之事?」
洛明川只得點頭,「正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分明事實已不容置疑。
為何心底裡還隱隱抱著祈望,下意識不願相信少年要害他?
甚至希望……少年是無辜的。
自己一定是瘋了。
洛明川凝了凝心神,重新提起警惕。
少年卻不再開口,只是直直看著他,目光無悲無喜。
沒有原因。沒有辯解。
令人壓抑的沈默迴盪在空寂的地牢裡。
殷壁越急的想撞牆!!
現在怎麼解釋!!
他一直按這樣的劇本綵排的:主角一上來就嚴厲質問,指責控訴,他順勢做忍辱負重狀,起先不願辯解,後來被逼急了說出自己在秘境受邪修脅迫,不得不設下陣法,先做做樣子,最後關頭便與邪修同歸於盡。
多好的劇本,戲劇衝突,人物性格全照顧了!
雖然漏洞多的糊不完,但憑自己多年的精湛演技,和主角的正直聖母心,他起碼有七成的把握矇混過去。公審之時有了主角的證詞求情,大有轉機。
現在呢?!主角你怎麼不按!套!路!出!牌?!
還沒想清楚,就見對面人已微微蹙起了眉頭,似是不滿他的沈默……
那就順著他的套路演!拼了!
殷璧越正想開口,驀然擡眼間,卻對上一雙深淵般的眼眸。
如漆如墨,像是無盡的漩渦,直要將人魂魄吸進去!
殷璧越驟然一驚!迦蘭瞳術!
洛明川竟然會瞳術!
我去!說好的聖母呢?!主角你怎麼先放大招?!
穿越次數多了,閱歷還是有的。這種攝人心魄的法子,與魔道的攝魂術相似,修煉到極致都可操控他人心神。
而洛明川使的瞳術是正派法門,對被施術者不會造成心神傷害,卻需要極高的天賦才能修行。
洛明川如今的能力,也不過是能讓人心神恍惚,說出真話而已。
但這種程度的神魂侵入,絕不是原身的修為能抵擋的,甚至是柳欺霜,都未必能在毫無防備時擋下。
殷璧越心裡一邊讚歎主角實在逆天,這麼難的功法都能入門,一邊恨不得拍大腿狂笑!
小爺穿越這麼多年,別的本事沒有,魂魄凝練堪比24K鈦合金,未逢敵手!!
不服來戰!!
……可是戲還得演。
只是瞬間怔楞,少年清冷的眸中泛出空茫,像是山風忽起,吹來氤氳的霧氣。
對上這樣一雙純真如孩童的眼。洛明川幾乎說不出話,心裡不由湧上一絲負罪感……
「師弟,你……究竟為何要殺我?」
殷璧越恨不得乎他一巴掌!
少年啊!你怎麼這麼不懂反派的心啊!!
天資極高卻屢被搶風頭,極端嫉妒下導致黑化!這就是反派設定啊!
原主當年學府考第一的學霸,入了門派次次被你壓一頭,每天都能偶遇二十次八卦黨暗搓搓的議論,『雖說洛師兄天資不如殷師兄可是人真的很好呢!』到後來『姓殷的憑什麼拜入兮華峰啊我看洛師兄比他好百倍!』
原本原主只是孤高驕傲不愛理人,結果入門兩年下來早就性格扭曲了啊!!朝著陰鬱報社撒丫子狂奔不復返了!!
少年忽然輕輕的笑了。
如平湖落石,笑意從眼底層層疊疊的漾開波紋。
清冷的眉目似冰雪初融,春風吹醒漫山桃花。
仿彿他本是天上之人,因著這一笑,回到了人間。
直要讓人沈溺其中。
「師兄,你來看我了啊。」少年的笑容裡顯出一分青澀稚氣,孩童般歪了歪頭,「真好。」
「我還能見到你,好極了。」
洛明川怔在原地。師弟為什麼……這麼說?
這樣的殷璧越太陌生了。
像是卸下了所有偽裝防備,化開週身拒人千裏的冰寒。真實……而脆弱。
是的,脆弱。
他不明白,一貫驕傲冷漠的人,為什麼會脆弱。而自己,竟會覺得心中說不出的酸澀……
殷璧越只見洛明川眸光一閃,沈沈墨色中泛起波瀾。
瞬間像被潑了冷水,立刻清醒過來。
難道洛明川起疑了?
對!他問的是『為什麼要殺他』,中了瞳術的人怎麼會答非所問!
太托大了!太大意了!若是被看出自己神魂有異……
必須馬上說些什麼讓他轉移註意,放過這個漏洞!!
殷璧越面上仍做迷茫狀,大腦飛速運轉。
可是怎麼補救?!這一個停頓的時間,洛明川再聖母也該知道哪裡不對了!!
「叮——為了顧客能更好瞭解使用本品,特贈用戶體驗三次,幫您輕鬆解決生活難題,是否選擇現在使用?」
用戶體驗,什麼東西?!
洛明川已蹙起了眉頭……
用!用用用!!!解決生活難題!!
「叮——光環小助手為您服務!」
殷璧越只覺心神一凝,像是身體裡多了條無形的繩索,牽引著他變換表情動作。
少年收斂了笑意。
「你以為我要殺你?」
他似是自問,又似是問對方,尾音帶了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在壓抑著什麼,「殺你?……我怎會殺你?!洛師兄……你知道麼……」
清冷的眸中陡然迸發出璀璨光華,直直註視著眼前人,眥目欲裂,「就算哪日我死了,也不會讓你有事!」
洛明川心神大震!
癲狂,執念,不甘,怨恨,還有…他不懂的情緒。深切刻骨的種種,都凝在那雙好看的眼裡,迤邐的眼尾隱隱泛出猩紅。
他喃喃道,「師弟,你……」
「我只是想跟你一起離開滄涯,但為什麼傳送陣變成了熒惑守心的殺陣?!為什麼沒有只限定你一個人?!為什麼會弄成那樣…我不能控制它了……分明我都是按那人說的去做的啊……」
少年踉蹌著撲上前,鐵鏈嘩嘩作響,蒼白的十指握緊玄鐵柵欄。
洛明川看見他纖弱手腕上縛著的沈沈鐵索。
一起……離開滄涯?
「誰讓你做這些,你又要帶我去哪?」
「在秘境中,我遇見淨水湖裡的修者,他說,有辦法讓我得償所願…」說到這裡,少年忽然激動起來,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你問我去哪?!分明我們說好的!學府的先生說『君子一諾,不可悔也!』師兄你當真都忘了麼?」
淨水湖!是了,淨水湖!師弟定是遇上了湖裡的邪修!中了設計!
不待他細想再問,少年又自顧自的說下去,
「去瓊州啊!……我知道你不願意跟我走,所以就想了這個辦法。」
少年又笑了,眼睛閃亮亮的,像是在說『我聰明吧快誇我』。
不待笑意漫開,又忽而哀傷下來,「可是師兄,你為什麼變了呢?」
瓊州?!洛明川不可置信瞪大眼,「你如何得知?」
……得知,瓊州?
忽然他反應過來,不好!這般在瞳術中大喜大悲,極易傷及心神!
而且直覺告訴他,不能問下去了,少年將說出一個陌生的秘密!
洛明川輕喝道,「神來魂予,破!」
可惜他如今修為,尚做不到言出法隨。
已經遲了。
少年緩緩開口,「三年前那晚中秋月圓,瀾淵學府結業,通宵痛飲梨花釀,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洛明川腦袋轟的一聲炸開。
遙遠的記憶中,那樣一個荒唐的夜晚早就模糊。
天道在上,他都做了些什麼!
瀾淵學府名動天下,每年錄取者不過三十,順利結業者更是鳳毛麟角。學制並無設限,只要通過校考就可結業。呆不下去的也可自行離去,只是終身不得再入學府,自稱是學府子弟。饒是這樣,打著學府棄徒的名頭,也足享錦繡前程。
而學府結業子弟或求道求法,或求權求勢,皆無一庸才,可謂天下英雄出此輩。
洛明川年長殷璧越四歲,卻是同年入學府,同窗三年後,又一同通過考試。
殷璧越更是奪得當年榜首,成為學府歷史上年紀最小的奪魁者。各大世家皇族,門派勢力爭相籠絡,名聲顯赫一時。
他們結業那晚,二十餘人蓮台水榭相聚,把酒縱歌。
這群天資絕艷的少年,既有睥睨天下,闖蕩四海的豪情,也有不知明日何方,所求為何的迷茫。
此一別或是山高水遠,未有相見,再見之日生死對立也未得知;或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富貴前程,或是高山之巔,煙雲浩渺苦修寂寞。
前路茫茫,世事難料,只知,今夜之後,人生從此不一樣。
百感交集,盡上心頭,化作杯中酒。
那一年的殷璧越只是個傲嬌的少年。
那一年的洛明川還是個會撒酒瘋的毛頭小子。
蓮台水榭,杯盤狼藉,擊箸而歌,煙花美酒,歡飲達旦。
記憶漸漸拂去光影塵埃,露出鮮活的本來面目,
「我不想拜什麼滄涯山,修行有什麼好,不如回瓊州老家娶媳婦生孩子……」
「嘿嘿,你跟我走吧,我們回家去……」
洛明川被腦海中閃過的片段擊中。
目瞪口呆的怔在原地。
他拉的是誰,早就不記得了,難道不是第二天扇了他一巴掌的那個師妹?
而是……殷師弟?!
然後呢?有沒有說什麼更過分的話,做什麼動作,發生什麼……
師弟當時才多大?!十四歲有麼?!
他恨不得飛回那晚,拎起醉醺醺的自己狠狠來兩巴掌扇清醒,禽獸不如啊你!
待他再想開口,就見眼前人眸中霧氣漸漸散去。
濃密的睫羽覆下,再睜開時,雙眸是天上的寒星。
少年微微蹙眉,眼底閃過一分詫異,似是不明白方才怎麼了。
瞳術已解。
沈默之後,少年什麼都沒有問,只是退後兩步,轉身向黑暗中走去。
淡漠的聲音低低傳來,「洛師兄若無事,便請回吧。」
洛明川幾乎落荒而逃。

第5章 出獄

「真的聯繫不到反派先生了?」劉小呆趴在桌上,蔫蔫道,」要是那個光環出什麼問題,我估計真得要捲鋪蓋走人了……」
王偉從組裝了一半的穿越機器裡爬出來,抹了把臉,「一直檢測不到波動……帶錯的光環什麼作用來著?自動洗白?不也挺好的……」
「那個光環正在調試,還不知道有什麼負作用!」
「哈哈哈哈白化光環能有什麼負作用?難不成是白化病?!」
劉小呆狠狠瞪他一眼,王偉訕訕的低下頭,
「還真可能白化病啊……」
*******我是紙家單蠢分割線*************
「本次光環小助手試用結束。尊敬的顧客,您還有兩次使用機會。」
洛明川已經走了,殷璧越被腦海中的電子提示音拉回神來。
剛才他與洛明川的接觸中,關於學府的記憶被補的七七八八,看來是要接觸相關人物,才能『激活』記憶片段。
他忙著看記憶,連自己在光環的牽引下做了什麼表情,說了什麼,都沒在意。
可殷璧越還是不懂,因為記憶中學府結業那晚,他去喝了幾杯酒,就早早回房睡覺了。
看洛明川剛才那個糾結、痛苦、懊悔的表情,難道是借了原身的銀子沒還?
不不不,太low了,那是睡了原身暗戀的妹子?啊呸,滄涯道法講究寡慾,若是那麼早洩了元陽,入門都難。
難道『瓊州』是主角的一個把柄?因為被說中而心虛的跑了?
他實在想不通,頭還有些暈。
不過這應該算成功忽悠了主角吧?
姑且,相信一回那個光環小助手。
這麼一想,他又挨著牆角坐下,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試著挖掘腦海裡零散的記憶。
世界黑暗無光,極大的提高了睡眠質量。
七天一晃而過。
這天正值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殷璧越從牢裡放出來前,守衛遞給他一件寬大的黑色鬥篷。有了兜帽的遮蔽,才沒被明晃晃的天光閃瞎眼。
仰俯之間氣息清潤,綠意盎然,舉目遠望是一片連綿的翠色山巒。
四個穿著滄涯道袍的持法弟子,與地牢守衛交接後,兩前兩後的押著他往山上走。去主峰清和殿裡接受公審。
殷璧越往日人緣不好,是因為傲氣和陰鬱。
如今經歷殘害同門一事後,更是因為心術不正,行事狠毒遭人唾棄。押送弟子個個面上不屑,有一個甚至冷哼了一聲。
殷璧越暗歎,大門派就是不一樣!
素質真好,居然沒開口罵他!!
這幅身體太久沒動彈,又被封了修為,或許還有地牢裡滄涯山勢的壓迫,走兩步便覺腰酸腿軟,提不起勁。
猝不及防被推了一把,後面的押送弟子不耐道,「快點!」
便聽一聲怒喝如驚雷炸響,「住手!」
殷璧越正專心琢磨著公審,猛然被打斷思路也沒反應過來,順口說道,「不關他們的事,是我走的慢了。」
突然心中一緊,這聲音……洛明川!
便見不遠處一點白衣,身法輕靈,古木蒼林中足尖輕點,幾個起落間便落在他眼前。
殷璧越感歎,嘖嘖嘖,這張標緻的主角臉,青天白日下更好看了。
眼前人卻只是怔怔的看著他,目光深切,似是千言萬語,如鯁在喉。
連押送弟子行禮作揖道『洛師叔』都沒反應過來。
這就把殷璧越看的懵逼了。
主角你近視麼?怎麼看這麼半天?
洛明川自那日離去後,七天來沒睡過一個整覺。
閉上眼,腦海裡翻來覆去都是地牢裡少年的模樣,天真淺笑的,偏執成狂的,冷漠疏遠的……
他便通宵打坐,欲凝思靜神。
學府三年的點點滴滴卻在眼前一幕幕閃過。
最終停留在蓮台波光搖碎月色的夜晚,他打翻酒盞沾汙的那截月白廣袖。
自己當年一句酒後醉言,竟讓師弟當了真,偏執至此……
是了,師弟縱然天資聰慧,當時也年齡尚小,不通人情世故,赤子之心,單純天真。
是自己許約在前,負言在後。
師弟因為自己毀約又沒有解釋,骨子裡的傲氣又不許他來討要解釋,只能自己壓抑。
壓抑的久了,性情大變,生了執念。
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這些年的種種,都有了解釋。
是他害了師弟。
此番來之前,本以為自己想清楚了。這次秘境之事,歸根結底因自己而起,他願一力擔責。
至於師弟的一片執念情深,雖不能付以回應,卻可以耐心引導,領他走出迷障,放下癡嗔。
可等他真的見到孱弱的少年被人推的一個踉蹌,卻挺直著脊背立起身,心就不由自主的高高提起。連自己都沒註意到,過去還從未那般嚴厲的呵斥他人。
僅是七天,少年似乎又消瘦不少…瘦的只剩一把骨頭,好似一陣風就能吹走似的。
清冷的眉眼隱在寬大的鬥篷陰影下,只露出削瘦的下巴和失血的薄唇。
他不禁想道,少年在紫府秘境時,是否還受了什麼傷?有傷在身又被封了修為,鋃鐺入獄,這些天該有多艱難。
押送殷璧越的四個執法弟子行了禮,見洛明川不說話,也不敢起身。
回想著剛才的情形,暗自思忖,洛師叔總是溫和寬善的,哪有過方纔那般嚴厲聲色。
卻不料聽見一道清冷的聲音,平靜無波的解釋。
『不關他們的事,是我走的慢了。』
居然在為他們開脫?這人……怎麼與傳言中的不一樣?
洛明川心中百味陳雜,良久,澀聲道,「你…沒事吧?」才想起旁邊還有幾人,清咳一聲,「起吧。」
四個弟子不約而同的退到一邊。
少年沈默著不說話。
洛明川心中一緊,師弟不會誤會自己是來看他笑話的吧?
便上前兩步,急急解釋,「你不要擔心,我有辦法的!」
殷璧越總覺得洛明川反應有點奇怪,好像……太積極了一些?
又很快釋然,聖母大法好啊!
我造啊!就靠你了主角!!
逐出師門不要緊!保住修為就行啊!!
恰逢東風吹過,深山林海濤聲陣陣,迴響不絕。
吹起洛明川流雲搖曳的衣擺,吹開殷璧越黑色鬥篷的兜帽。
洛明川驚呼,「師弟,你的頭髮!」
少年迎風而立,三千銀絲在陽光下散漫如雪,恣意飛揚!
殷璧越餘光一掃,暗叫糟糕。
地牢黑暗,他又並未留意自身形貌,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成了這樣。
是原主試圖強行破開修為封印的後遺癥?還是他穿過來時神魂不契合出了變故?這種走火入魔的稀有徵兆怎麼解釋?
管他呢,洛明川又沒用瞳術問,維持人設就行。
少年只是淡淡的看他一眼,冷漠道,「無事。」
言下之意是,不關你的事。
洛明川覺得,少年的冷漠就像一根細微的刺,輕輕刺進心裡最柔弱的地方,呼吸間都隱隱生疼。
他更情願,師弟恨他罵他。
像在牢裡那樣,鮮活有情緒。也不想忍受這樣的漠視。
對他就像一個無關緊要的陌路人。
四位押送弟子也是一驚,這人怎會青絲變白髮……難道是走火入魔了?
再看洛明川的反應,這情況……怎麼又跟傳言不一樣?!
難道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事實證明,再正經的門派都好八卦,押送弟子微低著頭做迴避狀,都兩眼放光的豎起了耳朵。
第一手啊!現場直播啊!滄涯首徒與兮華峰天才不得不說的二三事!
只可惜兩位主演註定要讓他們失望了。
少年看向一位押送弟子,清冷的聲音再度響起,「走吧,莫誤了時辰。」
「叮——反派表情『目光如刀』出現,條件成立,光環激活!」
殷璧越抓狂,搞什麼!他只是隨便看人一眼!!
哪裡來的如刀!!哪裡!!!
連一個路人甲的仇恨值都不放過!光環你夠給勁兒啊!!
程西被望了一眼,就像對上了一汪清冽的醴泉,只覺心中驀然一緊。
他是持法堂弟子,昨日接了『押送殷璧越』的任務。這位師叔的大名他早聽過,學府肄業試的榜首,兮華峰上不世出的天才。對他這種執法堂的小弟子來說,自然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但不管是誰,只要心術不正,殘害同門,就是罪無可恕。
他以為這個殷師叔定是傳言中狹隘陰鬱的性子,可是現在,卻不敢妄下論斷了。
身形削瘦的少年只是簡單的站在那裡,就好像天心崖上的松柏,沈雲嶺終年不化的積雪。
清寒高遠,不可攀也。
因為嫉妒欲殺害洛師叔?這人眼裡有洛師叔麼?根本沒有啊!
洛師叔的反應也極是奇怪……他出神的正想著,冷不防被少年看了一眼,出言催促。
少年竟然在替他們這些押送弟子著想?
擔心他們因為誤了時辰受到責罰……
這樣的人,真的會殘害同門麼?程西心中第一次湧出懷疑。
他掩飾般清咳一聲,對洛明川行禮道,「一時辰後便是公審,還請洛師叔不要為難我們。」
其餘三個弟子也紛紛行禮。
洛明川還想再說些什麼,少年已經轉過身去。四位押送弟子急忙跟上。
只留下堅韌挺拔的背影,三千銀絲光華瀲灩,披散在墨黑的長袍上,像是流動的高山冰雪。
分明是向未知的懲處走去,卻好似走在煌煌大道。未有所懼。
洛明川一時失神。
看著少年踏上石階,步履平緩,拾階而上,一步步消失在翠色掩映的盡頭。
遠處青天長空,千山萬疊,無一能困他。

第6章 公審

何為天下?
是蠻荒平野裡點燃的第一簇篝火,最原始的力量;是沙場邊塞上開疆擴土的錚錚鐵騎,王者霸道的信仰;是大河莽莽哺育兩岸城鎮村莊,時間刻下的文明。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對於萬千修者而言,若能登頂滄涯,遠望萬裏,自當稱的上是——睥睨天下!
天地高闊,分為東、西、南、北、中五片大陸,門派繁多,道法駁雜。
而自兩百年前一人成聖以來,便只有西陸滄涯山,當之無愧天下第一。
從此有了『一山三派,佛門雙寺,魔宗十二宮『的說法。
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只要『劍聖『一日在世,這格局就如磐石不移。
左右天下大勢,一人足以。
山勢連綿,百裏不絕,煙雲浩渺,鳶飛鶴唳。滄涯六峰,地脈形神各異。奇險雄奇者有,瑰麗秀美者有,寧靜幽遠者有。
靈修以兮乾峰為首,武修以兮華峰為尊。
今日滄涯山有一件大事。
為著這一件事,主峰兮乾峰的清和殿前一反往日空蕩,從殿門外到廣場,黑壓壓擠滿了人,摩肩接踵,翹首以望。
不少弟子天不亮就起了個大早,就為佔個靠前的位置。
穿著滄涯的道袍的眾弟子,神色各異,間有私語,亦是壓低聲音不敢喧嘩。
殿裡的人卻屈指可數。
寬廣的大殿幾乎看不到邊際,五尺見方青玉磚鋪陳開來,如一整面光潔的鏡。殿頂高闊,二十根三人合抱的巨大白玉樑柱分列在大殿兩側,細刻著水雲散漫的浮雕圖樣。
大殿盡頭置著六張檀木太師椅。
中間西位端坐著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面容肅穆,不怒自威。身後立著一位嬌俏的粉衣少女。
中間東位,是一位眉目疏寒的青年。身後站著英氣逼人的女子。
這便是兮乾峰與兮華峰的人。
再往兩邊,各有兩席,則是其餘四峰的峰主。身後跟著各自帶來的幾名親傳弟子。
殿中還立著數十人,一位錦衣公子正與十名身著滄涯道袍的弟子僵持不下。
「事情還未調查清楚,哪有先定罪的道理?」
「還用查什麼!我等親身經歷還不足以為證?!」
錦衣公子折扇輕搖,「呵,照師弟這話,今日掌門與我大師兄,各位峰主,眾師兄師弟,都是白來一趟了,勞師動眾這般辛苦,公審也不過虛設。」
他以一辯十,然而氣定神閒,沒幾個來回,就將那十餘弟子說的詞窮理虧。
首位端坐的老者不禁白眉微蹙。
不知為何,殿前忽而一陣驚呼,所有切切私語戛然而止。
黑壓壓圍著的弟子中,自發讓出一條路來。
殿裡爭執的幾人也似有所覺,皆回頭看去。
黑袍白髮的青年一步步走近。跨過高闊的殿門,容色清冷,目光無喜無悲。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氣。
大殿一時無聲。
殷璧越一路被圍觀,忍住咆哮的衝動。
看什麼看!髮色鄉非怎麼了!!
殺馬特修真少年也需要尊重!懂麼!!
「師弟,你的頭髮……」
進了殿正對上柳欺霜擔憂的眼,只得解釋道,「我無事。」想了想又加了句,「師姐勿憂。」
……可是這眼神怎麼更不放心了!
猛聽一道蒼老的聲音,「蒼涯山兮華峰四弟子殷璧越!」
如鐘鳴空山,回音不絕。
他心神驟然一凝,驀然擡眼,就見西位首座的老者,目光如電直直射來!
大乘境的高手,即使威壓收斂的分毫不露,依然帶著震懾人心的力量。
原身的記憶倏忽閃過,掌門正陽子。
他端正行禮,「弟子在!」
「上月初七,三十二名弟子作證上訴,你於紫府秘境中布下殺陣『熒惑守心』,欲殺害同門,你可有話要說?」
殷璧越目光掃過殿中每個人。
雖是公審,人微言輕的自然沒有席位。
除了他的掛名師父,六位峰主都在,帶著各自親信的弟子。
神情或漠不關心或不屑。
他師父的位置坐著一位青年,目光冷冽看不出喜怒。腦海中倏忽閃過『大師兄君煜』五個字。而青年身後站著的柳欺霜,眉間憂色愈深。
離他較近的位置,則是十位身著滄涯道袍的弟子,怒氣衝冠瞪著他,大抵是秘境遇險的三十二人中的十位代表。
至於那通身氣派的錦衣公子,仍是氣定神閒的淡然模樣。而原身的記憶尚未反應出他的身份。
殷璧越一瞬心慌,洛明川呢?洛明川去了哪?
正陽子皺起了眉頭。
少年淡漠道,「沒有。」
這便是認罪了。
這一句讓很多人『大勢已定』般鬆了口氣,甚至有人輕哼一聲。
「你此舉是何動機?可有苦衷?可是受人蠱惑或聽命於他人?此等重罪理應廢去修為,此生不得再入滄涯,你可知道?」
殷璧越心中焦急,正陽子這提問態度,明顯是走個樣子罷了,他的解釋可信度很低,也沒有足夠的證據。
那段記憶太模糊,他貿然編理由只能漏洞百出,所以維持人設說沒有。現在演忍辱負重梗來不及了,下下策就是痛哭悔改梗……
那錦衣公子折扇一合,上前幾步。擋在他身前。
殷璧越重新打量這人。
在肅穆端莊的滄涯著實奇異,一襲秋月海棠簇團花長袍,腰間束著織錦青玉帶,頭戴紫金珠冠。
分明是略顯浮華的打扮,穿在他身上,卻不覺俗奢,只覺貴氣天成。
記憶閃過時,殷璧越險些嘴角一抽。
原身除了怨恨主角之外,對其他人沒有多餘感情。
記憶中僅有『大師兄君煜』『二師姐柳欺霜』這樣的簡單名詞,可是到了這人……
居然有定語了!!
「話嘮,五師弟,段崇軒。」
兮華峰什麼時候有這麼清奇的屬性!
不過,想不到原身和這人一句話都沒說過。現在竟願開口幫他。
段崇軒正要開口說些什麼,不料有人比他更快。
「且慢!」
眾人回頭看去。
素色道袍的俊朗青年,長髮披散,神色果決,捧劍而入。
殿內外嘩然驟起,沸反盈天。
「這……洛師兄!」
「怎麼帶著劍……難不成要親懲那姓殷的?」
「這幅打扮,我看不像。」
正陽子狠狠皺起了眉頭。身後的粉衣少女更是一聲驚呼。
殷璧越看著洛明川走進殿內,與他擦肩而過,目不斜視。
來的好啊!助攻就靠你了!
洛明川一直走到距正陽子十步遠處,重重一跪,青磚上一聲悶響。
開口擲地有聲,「弟子有話要說!」
所有人被這變故震住了。
正陽子突然眉頭一跳。
修為境界到他這般,自可窺探天機,甚至對將要發生的事有敏銳的預感。他不知道洛明川要說什麼,但直覺告訴他,這絕不在掌控之內。
極不好的預感。
幾乎毫無遲疑便怒喝,「住口!哪有你說話的份!」
洛明川狠狠磕了一個頭,就要開口。
正陽子清叱道,「禁言!」
話音剛落,殿下跪著的人便陡然失聲。
殷璧越默默低下頭。
主角你太拼了,反應別這麼激烈啊,你只要站出來,輕輕說幾句求情的軟話,拿你當親兒子的師父當然要買你面子……
殿外就像燒開的沸水,無數弟子爭著探頭往殿裡看,
「誒呦!洛師兄怎麼跪下了!」
「別別別,你擋著我了……」
守殿門的執法堂弟子兵荒馬亂的攔人。
殿裡無數雙眼睛落在掌門正陽子和洛明川身上。
許多人心中暗驚,掌門此舉何意,洛明川分明是有話要說,莫非這事另有隱情?
再看兮華峰首座的青年,依舊是面無表情,喜怒難辨的模樣。
正陽子深吸一口氣,擺擺手,「審議結果明日公示,定會給諸位一個交代。各位峰主及兮華峰弟子留下,其餘散了吧。」
這態度,明顯是要關起門來說話了。
站在各峰主身後的弟子們識趣的紛紛告退。
那幾個方才與段崇軒爭執的人,看了看跪在殿中的洛明川,一人道走出來道,「我等信洛師兄!」也跟著退出去。
段崇軒站回君煜身後。執法弟子驅散了殿外圍觀眾人,高闊的殿門悶響一聲,沈沈關上,隔絕了殿內外兩個世界。
殿外的吵雜漸漸散去。各種猜測議論終歸沈寂。
殷璧越一一看過去。
現在剩下的,大抵就是整個滄涯的權力與實力核心。
不過主角還真是得人心,那些個弟子不說信掌門,或是信兮華峰,只說信洛明川,嘖嘖。
自己那幾個便宜的師兄弟也真是厲害,沒一個出去的,就連那個小道童都沒動一下……哦,那似乎是大師兄君煜的抱劍童子?
正陽子解了禁言令,沈聲道,「你有何話要說?」
洛明川跪在殿中,回頭看了一眼。
青玉磚倒映出少年挺拔的身影。薄唇微抿,白髮冷眸。
這些天煩亂的心緒莫名平靜下來。
不管結果如何,他知道自己不會後悔。
殿中每個人都聽見擲地有聲的一句,
「弟子願替殷師弟受罰!」

第7章 公審(二)

隨著洛明川話音落下。
殿內每個人都變了臉色。
何嫣蕓驚呼,「洛師兄你在說什麼!」
正陽子吹起鬍子,怒道,
「胡鬧!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憑什麼替他?」
不止眾人,殷璧越也懵了。
兮淩峰峰主程安泰清咳一聲,「洛師侄本是受害人,如今出言相替定是另有隱情,但事情因何而起,總該有個說法。」
程安泰是執法堂出身,如今兼任執法長老之位,最喜歡講道理。
此言一出,其他人紛紛附和。
殷璧越總覺得洛明川今天的畫風不對。
卻還是勸自己放寬心,嗯,說好的神助攻不會錯的。
洛明川深吸氣,說法?
若是自己不用迦蘭瞳術,恐怕永遠不會知道緣由。
可是師弟才多大,一時的依賴而已,將來懂事之後,有了心儀女子也未可知,畢竟陰陽調和才是正道。若是此時說出師弟愛慕自己,豈不是絕了師弟後路?
師弟那樣自尊驕傲到骨子裡的人,定是不想讓任何一個人知道。
更何況,本就是自己的責任。
青年低下頭,「不是師弟的錯,是我,我昔時醉酒……曾意圖強迫於他。師弟只想給我個教訓,並無害人或牽連他人之心!一切都是我的錯。滄涯三十二弟子身陷險境一事,我願一力承擔!」
殿裡一瞬寂靜。
昔時醉酒?意圖強迫?什麼意思?
這,總不會是他們想的那樣吧。
還是殷璧越最先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
「洛明川!你胡說什麼?!」
始終冷漠的少年神情陡變,眉眼間透出慌亂與氣惱。
眾人心中大震,莫非真有此事,不然為何如此激憤?難道是欲蓋彌彰?!!
偏偏程安泰還一本正經的追問了句,「此言當真?洛師侄,這種事情可不能亂說。」
一時間,各種驚疑不定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打轉。
正陽子的臉鐵青轉白,哆哆嗦嗦指著洛明川,就是說不出話。
青年又狠狠磕了一個頭,捧起長劍,
「我品行不端,有負師恩,更負滄涯。不配此劍,今日清和殿上,任憑處置。」
昔日他初入門拜師之時,尚是武修,正陽子便為他尋了這把『沈舟』。
——鑄劍師硯青十年心血大成之作,君子之劍。
誰知道後來靈脈覺醒,反倒更適合做靈修。正陽子也不願收回來,洛明川便一直留著。
此時正陽子看著劍,更是氣結,他不信自家徒弟會做出這樣混賬的事,但也知道徒弟不會說謊的,一時糾結的喘不上氣。
殷璧越比他更想咆哮,怎麼會這樣!他是想脫罪沒錯,可不是這種理由啊!
主角這就是你想的辦法麼!!!
這名聲要是做實了,以後怎麼出任大BOSS!
他剛想辯解,就被打斷。
柳欺霜上前兩步,恨鐵不成鋼道,「師弟,竟有這種事你為何不說!莫不成我兮華峰護不住你,要你忍這等委屈!」
師姐,這種時候你就不要助攻了啊!
殷璧越急到口不擇言,「根本沒有什麼委屈,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啊!」
「叮——反派台詞『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出現,條件成立,光環激活!」
殷璧越快感動哭了!!!
來的好!!
良心光環!!
何嫣蕓正想替洛明川辯解,不知怎麼,目光落在殿中立著的人身上,忽就說不出話來。
那個削瘦的少年,從進來到現在,不管面對千夫所指還是冷嘲熱諷,一句解釋,一絲表情也沒有變過。
直到洛師兄說出那樣的話,才突然激動起來,聲音驟然拔高,像是急著掩飾什麼。
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
誰願意會這般說自己?
其實,他受了很多委屈吧……
不止是何嫣蕓,幾乎每個人心中都浮現出類似的想法。
殷璧越很快發現不對。
大家看他的神色更奇怪了,同情悲憫者有,憐惜歎惋者有。看洛明川的則或糾結或義憤填膺。
不,等等,光環不是生效了麼?怎麼會這樣?!
說好的一個眼神就嚇哭呢?!
段崇軒走出來,與柳欺霜站在一處,「師兄你不願說出隱情,可是受了什麼人威脅?」
柳欺霜也似是想到什麼,「還有,我半月前曾去探視,那時師弟尚是青絲,如今卻三千白髮,豈不蹊蹺?」
不不不,快住腦!
殷璧越還沒開口,段崇軒就接著往下說,
「師姐,這就是你的失言了,白髮大多是走火入魔之兆,掌門真人雖封了師兄的修為,卻不曾使其入歧途啊……還有洛師兄,又是說的哪裡話,你如今是滄涯首徒,身份貴重,怎可隨便替罪於人?」
正陽子急喝道,「你……你,一派胡言!」
段崇軒這番話似褒實貶,既罵洛明川行為不端仗勢欺人,又暗諷他作為掌門卻處事不公包庇座下弟子,事情未查清就冤枉殷璧越。甚至想把殷璧越白髮一事與他扯上關聯,實在字字誅心。
果然,眾人的眼神更不善了。
這時,兮華峰首座的男子開口了,
「段師弟,退下。」
他聲音不大,卻蘊含著某種力量一般。遠遠傳開,像是亙古不化的冰雪,落在每個人心裡。
殷璧越聞聲望去。
這是他第一次仔細打量君煜。
一身玄色交領長袍,無紋無飾,墨發披散如瀑。眉眼有刀鋒般的寒漠,薄唇如蟬翼。分明是端坐椅上,卻好似一柄絕世神兵,望之便覺森然冷意,不可逼視。
從開始到現在,這個眉目疏寒的男人只說了一句話。
他不說話時,似乎鮮少有人註意到他。
但他開了口,便沒人敢再說話。
段崇軒和柳欺霜也默默退回去。
所有人都靜下來,等著他的態度。
正陽子鬆了口氣,總算還有個君煜,明白事理又沈得住氣,不愧是衛驚風的徒弟,兮華峰的大師兄……
只見誇讚對像回頭對抱劍童子說道,
「去請我的劍來。」
正陽子只覺眼前一黑。
抱劍童子應了聲是,便退了出去。
整個大殿氣氛死一般的沈寂。
不知過了多久,正陽子清咳一聲,似是想說些什麼。
只見那童子已捧著劍匣進來了,無數道目光落在上面,似要把陳舊的桃木射穿。
正陽子內心哀嚎一聲,完了完了,兮華峰的老毛病又出來了,護短,不講理。
走了一個衛驚風,又來一個君煜!
好死不死的,洛明川又說話了,
「師父,弟子所言字字屬實,害滄涯三十二弟子陷入險境一事,願代他受過!」
正陽子真想把他扔給兮華峰弄死算了!
……但再混賬,畢竟也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徒弟。
正陽子歎了口氣,語氣也放軟了,「殷師侄,孽徒可有對不起你?」
「根本什麼都沒有發生!與他毫無關係!」
殷璧越快跪了!
終於輪他這個當事人說話了!
但他腦海中仿彿響起了冰冷的電子音,滴滴,您的隊友智商已下線。
兮平峰峰主清咳一聲,「依我看,或許是洛師侄對殷師侄心生愛慕卻不得回應,年輕人一時衝動……幸好不曾鑄成大錯,咳,君師侄把劍收下去,有話好好說嘛是不是……」
兮平峰一貫擅長息事寧人,大事化小。
從前正陽子恨死了這種沒原則的和稀泥態度,此時連連點頭,「是了是了。」
兮淩峰峰主也開口了,「年輕人的私事,還是自行了結的好,若是大肆懲處,張揚出去,畢竟有失分寸……」
其他峰主也紛紛附和,「正是如此啊。」
柳欺霜思量,她不在意洛明川,可這對師弟名聲也不好。
她能想到的,別人自然也能想到。
男子骨節分明的手搭在劍匣上。幾乎是同一時刻,每個人神魂深處中響起一聲錚然劍鳴,不由為之一震。
冰寒的聲音再度響起,「今日之事,到此為止。所知之人,不可外傳。」
說罷看向正陽子。
正陽子知道這是君煜在問他意見,總算是給了他幾分面子。便也說道,「諸位謹記,此事絕不可外傳。」
君煜點點頭,將劍匣遞給那童子,自徑起身。
柳欺霜和段崇軒跟在他身後。
殷璧越看著那幾個便宜師兄弟走近,內心糾結成一鍋粥……說點什麼呢?
說謝你們吧,助攻的方向完全錯了!搞得他好像真的差點被洛明川什麼了一樣!
說不謝吧,跟原身沒多少交情還能幫忙到這份兒,豈止一個仁至義盡!
一個反派哪來的護短同門啊摔!走錯片場了麼!
很快他就發現自己想多了,等君煜走到眼前,他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男子從廣袖下擡起手,帶著淺淺的涼意,點在他眉心。
清冽的氣息順著指尖流進靈台。
像是一泓泉水潺潺流過,所至之處體內那道無形的桎梏陡然消失,磅礡的真元從氣海噴湧而出,迅速湧入四肢百骸,仿彿每一寸筋肉都重新舒展,每一塊骨骼都充滿力量。
頓覺通體舒暢,神清氣爽。
君煜解封了他的修為。
殷璧越一時微怔,自身擁有力量的感覺,實在太好。
便聽男子淡淡開口,「並非走火入魔。」下一句是對另兩人說的,「送師弟回去休息。」
段崇軒笑道,「四師兄遭此波折,確實該好好歇歇。」
柳欺霜道,「我這便去請寧長老,仔細檢查一番。」
殷璧越幾乎是被兩人架出了清和殿。
其他峰主也起身紛紛告辭。
洛明川看著少年的背影遠去,卻驀然被高大的身形的擋住視線。
君煜一步步朝他走來,在三步遠處停下,看向他的眼。
洛明川瞬間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毀天滅地的冷意頃刻湧來,如臨深淵,如劍懸頂!
他幾乎以為下一秒,便是木匣爆裂,那把能開山劈石,夷平滄涯的劍橫空飛出,刺穿他的胸膛。
好似在寒冰中煎熬了十年之久,卻明明只是一息。君煜轉身而去。
洛明川俯下身大口喘氣。
才發覺冷汗已浸透衣衫。
不遠處呆楞著的何嫣蕓這才敢撲上來,扶了幾下沒能將人扶起來,急道,「洛師兄你怎麼樣?有沒有事啊?」
正陽子這次沒有出手。
他知道攔不住君煜。洛明川也不會有事,小懲大誡而已。總歸是手下留情了。
不禁舒了一口氣,還好,這次的渾水總算結束了……正想拎著自家徒弟回去一頓打。
就見那不孝徒竟起身追出去,
「讓我見師弟一面!我有話對他說!」
我打死你這混賬的找死東西!

第8章 靜養

滄涯山的執事堂慣來人聲鼎沸,人們聚在這裡不單是接領門派任務。
南來北往的都樂意停下聊聊八卦,拓展一下朋友圈,極大的豐富了辛苦修行的文娛生活。
「怎麼落得這個結果,說洛師兄有錯,我不信!」
「各罰禁閉一個月算什麼處罰?兮華峰那位閉個關都能閉半年!倒是洛師兄,眼下滄涯許多事都由他出面做主,這可怎麼辦?」
「也未必是兮華峰偏袒,當時我佔了個好位置,是洛師兄披頭散髮捧劍進去的,倒真像是去認錯……」
忽有一人低下頭壓低聲音,「你們覺得,這次的處理結果……莫不是礙於劍聖的威名?」
似乎是因為提到劍聖,一時間眾人的聲音都低下許多。
角落裡一直沈默不語的少年,突然喝道,「你們知道什麼!」
眾人一看,正是執事堂的程西。
有人急急搭上他肩膀,「喲,你小子又知道什麼?聽說是你從地牢押送兮華峰那位過去的?」
少年目光堅定,
「殷師叔,是個好人。你們若是真接觸過他,就不會被傳言誤導!」
這話落下引起一片嘩然。
眾人興致勃勃的圍上來,還有人搬來長凳茶水,讓他坐下潤潤口,慢慢講。
與外面傳的沸沸揚揚相比,兮華峰上殷璧越的院落算安靜多了。
即使,段崇軒還沒走。
「師兄,這是剛才寧長老開的方子,快趁熱喝了。」
「師兄,你天資卓絕,大道無可限量,且莫要為那人鬱結於心。」
「師兄,你有什麼想不開的,我們來聊聊天啊……」
倚在床上喝藥的殷璧越,險些噴出來,你到底腦補了什麼啊!!
他清咳一聲,「師弟,我想靜靜……」
夠了別問我靜靜是誰!!
太天真了啊,居然還懷疑過原身打的標籤,誰能信看起來貴氣天成的翩翩公子,還真的是個話嘮!
「不行,師姐交代我,讓我好好看顧你……師兄,你想找什麼,你別下來,我去給你拿。」
夠了我又不是廢了!
殷璧越歎了口氣,「五師弟,我感覺真元運行暢通,況且寧長老也說靈脈氣海無大礙,至於這『白髮之癥』,一時片刻還找不到原因,你和二師姐,莫要再為此奔忙了……」
話還沒說完,就見話嘮一臉驚詫的看著他。
心中一緊,這是不是,崩人設了?!
對,原身根本不會說這麼多話!!
殷璧越急忙閉嘴。
已經遲了。
原本坐在床前矮凳上的人,搬著凳子又坐近了幾分,一臉驚喜期待,「四師兄,我就知道,你是個能聊天的!」
殷璧越心塞,「……我不是。」
「我不信!」
好吧,既然要聊,不如說點正事。
「一年前你入門時,我尚在閉關,往日交集也不多,未能盡到師兄的看護之責。清和殿上,還要多謝你出言維護……」
這番話除了表達謝意,更多的是試探。
君煜,柳欺霜他還可以理解,是做為師兄師姐的責任感。
段崇軒他卻有些看不明白,若說只是為了同門之誼,那對方還真是重義至極。
「四師兄,你怎麼與我客氣?我一直記得,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長句的啊!……雖然之後你再沒理過我,但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能聊天的!」
怎麼又繞到聊天上了摔!
哦,他想起來了,他確實對段崇軒說過,『我名殷璧越,比你入門早兩年,算是你四師兄。平日在峰中第四院修行,若你有道法疑難,傳訊可用符紙,若是無事,不要擾我。』
這算長句麼!怎麼看都是『老子就是你四師兄,你丫沒事別煩我』啊!!
殷璧越扶額,「聊天對你來說,很重要麼?」
「倒也不是……」段崇軒面上顯出懷念之色,
「只是我以前在家,每天都必須要說很多話。好話壞話,真話謊話,別人愛聽的話,恩威並施的話,口不對心的話……我入門就是為了躲清淨能不說話,哪裡最清淨我去哪裡。誰知道……這兒真是太清淨了!」
「大師兄一年說不了三句話,我數了一下,他今天居然為你說了四句,嗯……我估計他到明年都不會再說話了。」
段崇軒痛心疾首的說著,「二師姐呢,也不愛說話。三師兄,話能多點,可惜說的總是醉話,還總不回來。」
「我總不能對著師父的畫像說話吧,師父又沒死,他老人家會不高興的!」
不,我現在更關心師父為什麼會收你入門……
段崇軒自顧自倒了杯君山雲霧茶,「不過不幸好有你啊,四師兄!」
殷璧越嘴角一抽,話嘮的友誼,真是簡單啊。
段崇軒又給他倒了一杯,「我懂你現在遭逢大變,鬱結於心,定是想找個人好好聊一聊的,哪怕是一起來罵罵那個衣冠禽獸也好……」
殷璧越急急開口,「師弟你誤會了,我跟他真的沒關係!」
段崇軒歎息道,「你若不想再提傷心事,我們聊些別的……哦,對了,這是那禽獸送來的東西,他盛情難卻,我就替你收下了,你要是看著心煩,扔了也行,反正我們兮華峰,也不差這一點。」
提起洛明川,殷璧越的心情是複雜的。
清和殿上,拔劍捅了他腎的衝動都有,冷靜下來之後,只剩被滿腔的糾結。
這得是多麼清奇的腦回路啊!!怎麼能編出那種理由!!
現在的年輕人,他實在是不能懂啊!
殷璧越接過白瓷瓶和靈芝,「洛師兄人呢?」
段崇軒面色坦然,「自然是回去了,他怎麼有臉見你。」
其實事情是這樣的。
洛明川被攔在兮華峰的禁制外面,喊道,「我想見師弟一面。」
段崇軒一臉為難,「四師兄在滄涯地牢關久了,恐怕根骨有損。」
洛明川忙道,「我這裡有三顆九品回元丹!」
段崇軒接過瓷瓶,幽幽歎了口氣,「地牢陰寒……」
「我有一株碧火芝。」洛明川希冀道,「可否讓我見他一面……」
段崇軒拎著靈芝丹藥擺擺手,「東西替你送到,洛師兄慢走不送。」
往回走時正遇見柳欺霜下山。
「洛明川剛來過?」
段崇軒冷哼,「沒讓他進來,把四師兄害成那樣,還想隨便進門不成,不讓他出點血怎麼行呢!」
柳欺霜點頭默認,「我去找大師兄商量這事,你看護好師弟。」
段崇軒還想多說兩句,就見人已經走遠了。
殷璧越皺眉。
沒道理啊,洛明川想出那種理由就算了,還來給他送東西,好像真做了對不起他的事兒一樣……
啊呸呸呸!
於是等柳欺霜回來,看見的就是殷璧越愁眉不展,面露憂色。
「師弟,我已去查過書樓典籍,你這白髮之癥雖來的蹊蹺,亦有治癒先例,你勿要擔憂。」
殷璧越正想下床,就被柳欺霜一個手勢止住了。
只得說道,「二師姐,我如今真的已無大礙。」
柳欺霜搖頭,「地牢的地勢特殊,畢竟傷人。你若是不仔細修養,損及靈脈,今後修行困阻許多。這幾日,還是臥床吧。」
殷璧越無言以對。
「你好好休息,等養好精神,再去見大師兄。我和段師弟不打擾你了。」
殷璧越點頭,「多謝師姐關心,二師姐,五師弟慢走。」
段崇軒一臉還想再聊會兒的意猶未盡,看了眼柳欺霜,還是默默跟著出去了。
殷璧越翻身下床。
他已入凝神境,打坐吐納也可代替睡眠。原身每日在峰中寒潭練劍,白日練一天,晚上回靜室打坐,很久沒進過臥房了。
何況現在真元充沛運轉無礙,哪裡需要臥床休息。
怕是醫修寧長老,找不出白髮原因,又被柳欺霜問的沒辦法,才勉強說出什麼『鬱結於心,多臥床靜養,勿要憂思』這種話。
多扯啊!二師姐居然信了!!
不就是髮色非主流了點麼!他根本不在意啊!!
做個安靜的殺馬特修真少年怎麼了!!
殷璧越走出臥房,打量起原身的小院。
白牆灰瓦,簡單至極的佈置,沒有一絲一毫多餘的裝飾。
坐北朝南,院門正對著天心崖,極目遠望去,雲海翻湧間顯出幾點松柏的翠綠影子。
院門口有一道禁制,隔絕不被允許的訪客和靈識窺探。
他將真元打上去,登時現出水波一樣的屏障,紋路錯綜,排成八門九遁的圖樣流轉不竭。若是硬闖,禁制則借力打力,反噬入侵者。
似乎在很久之前穿過的一個仙俠位面中,見過類似的手法。可見原身除了劍術,還略通陣法。
穿多了也有些好處,閱歷豐富,經驗總有相通的。
他推開靜室的門,只覺一道鋒芒直逼到眼前,瞬間令人精神緊繃到極致。
凝了凝神走進去。這裡雖不是原身練劍的地方,只是打坐吐納,卻到處充斥著鋒銳的劍氣。
行走其中,無形的巨大壓力從四面八方湧動而來。
靜室分裡外兩間,外間更像書房,有桌案筆墨,東面牆壁是通頂書架,上面既有玉簡也有線裝書。裡間靠牆放著矮榻,榻上有打坐的蒲團。
殷璧越閉目凝神,細細感受著此間真元流動,果然如此,這裡也埋著一道陣法。
如果正在靜室打坐時有人在門外攻擊禁制,便可直接從這裡打出一擊,瞬間即至。
他想起原身剛拜入兮華峰時,很多人不服氣上門挑戰,原身就在這裡,門也不出的將人打下山去。
簡單至極也驕傲至極。
所以得罪的人也不少,一朝落難,忙不叠的落井下石。
殷璧越坐在蒲團上,疑慮更甚。
此處的劍意中是一往無前的鋒銳,這樣癡迷沈浸修行的人,為什麼一定要殺洛明川?
當真是因為嫉恨?
他一時有些拿不準。
也再費心不揣測,因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他握上了腰間的劍。
這把劍在入獄之前被人扣下,昨天君煜的抱劍童子帶來還給他。
他看見劍的瞬間,竟有種比清河殿上君煜的桃木劍匣更恐怖的錯覺。
所幸僅是一瞬,這種感覺便消失殆盡。
劍長三尺二寸,通身漆黑,劍鞘上無紋無飾。劍身雖薄,份量卻沈重,出鞘時不見鋒芒。註入真元,如泥牛入海般無用。
這把劍,不承認他。
很奇怪,一把無靈的劍,居然能認主不成?
他是武修,還是劍修。境界雖在,不會用劍,無異於空有寶山而不自知的孩童。
這才是目前最大的問題。
不管是腦回路奇葩的聖母男主,還是只活在傳說中的便宜師父,或者走錯片場一樣護短的同門,都要往後放。
要在這個世界活下去,做好終極反派,而不是活不過一個自然段的炮灰,最重要的是力量。

第9章 名劍

兮華峰人脈稀薄,除去長年封門落鎖的劍聖住處『首院』外,從大師兄君煜的『第一院』開始,依次是稀疏分佈的五個院落。建築風格與佔地面積全憑主人心意。
被殷璧越說成走錯片場的同門,正聚在君煜的『第一院』內庭開會。
君煜的住處比他的人更簡單。
沒有多餘的傢俱與裝飾,就連這次集會的圓凳還是段崇軒自帶的。
說是集會,也只有君煜、柳欺霜、段崇軒三人。排行第三的燕行在外遊歷,已許久未回峰了。
如果不是這次的事,恐怕這幾個同門只會等劍聖回來時才聚在一起,也不知是幾百年後了。
段崇軒打著折扇,「我今日找四師兄說話,四師兄言辭懇切,還……還不煩我。」
柳欺霜點頭,「我也覺得,如今老四親和有禮。實在與往日寡言冷清不同……算起來,這件事我們都有很大責任。」
君煜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柳欺霜繼續說道,「可見,師弟並非天生性格沈鬱,怕是受了洛明川的刺激後,才變得那樣……」
段崇軒把整個事情從頭分析了一遍。
討論結果很快出來了:
往日的殷璧越不喜與人相處,就連同峰弟子都交流甚少。絕對是受過洛明川的傷害,有心理陰影。作為同門,沒有及時給予幫助,實屬不該,責無旁貸。當務之急是考慮後續治療問題。
段崇軒總結道,「大師兄放心,我會找四師兄多多聊天的!」
君煜點頭,微蹙著眉,「白髮之癥。」
他說話沒頭沒尾,可是在座的兩個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柳欺霜道,「我也在想這個……眼下雖然看不出問題,但萬一留有隱患,日後發作呢?!」
修者自從洗經伐髓之後,身體便異於普通人,不能以常理而論。
修行過程難測,不乏種種離奇的事故,自燃自爆不一而足。短時間內白髮一般被認為是走火入魔的後遺癥。
殷璧越在地牢時被封了修為,不能修煉,後來寧長老也檢查過,並非修行出了岔子。至於原因,也只能說出『鬱結於心』這種語焉不詳的判斷。
顯然,這不足以讓眼下三人相信。
尤其是在殷璧越喝了藥並無好轉之後。
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只是影響外貌,自當無礙,但若真是修行路上的隱患呢?未來終有一日暴露出嚴重危害,那時恐怕再想解決就難了。
當然,如果劍聖回來,所有的問題都不算問題,可是沒人知道他在哪兒。
君煜沈默著。
柳欺霜道,「這事總要解決,實在不行我陪師弟走趟興善寺。」
最好的醫修在佛門,最負盛名的佛門是興善寺與皆空寺。
這話已是下策了,兮華峰與皆空寺的關係算不上勢同水火,也絕好不到哪裡去。至於興善寺,則是路途遙遠,更要穿過一片茫茫沙漠與雪原。
君煜卻搖頭。雖沒說究竟怎麼辦,可是態度堅決。
其餘兩人便知道他心中已有決斷,也不再多說。
君煜和柳欺霜平日沈浸修行,又寡言少語。段崇軒雖然話多,但入門晚,平日不好意思去打擾他們。
加上劍聖許久未歸,排行第三的燕行也常年不回峰,按理說這應該是全滄涯同門情分最淡薄的一脈。
可當他們有了共同要維護的人,這種同門之誼便默契的不需多言。
這種感覺讓段崇軒覺得心裡甚是妥帖溫暖,似乎往日遙不可及的大師兄與二師姐親近多了。
如果掌門正陽子知道,一定拍腿大罵,什麼勞什子同門默契!
護短就是你們兮華峰祖傳的!什麼師父就有什麼徒弟!!
正陽子看了眼回來就跪在殿外的洛明川,歎了口氣,對何嫣蕓道,「天涼了,讓你師兄進來吧。」
洛明川走進來,又跪在正陽子面前,「師父。」
正陽子眼下氣消了,冷靜下來細想,自己拉扯大的徒弟自己知道,恐怕又是把錯往自己身上攬了。
最初他冊立洛明川為滄涯首徒,下任掌門,除了修行天賦外,就是看中了他的責任心。
掌門可以不是修為最高,但一定要有責任感。
但現在正陽子十分無奈,這種過分責任感似乎已經成了洛明川的負累。
就比如這次的事,自己對外的解釋是『邪修作祟,殷璧越本意無心傷人,只是受到蠱惑,洛明川貿然出手制裁,以致殷璧越未能解釋清楚便入獄,兩人俱有錯,各罰禁閉』,但徒弟的那番說法若是傳出去,絕對是個足以影響威望的汙點。
幸好,有君煜的那把劍在,當時在殿裡的人,沒有敢往外嚼舌根的。
那是衛驚風留給君煜的劍——名作『春山笑』。鬚髮皆白的掌門有些疲憊的揉了揉眉心,若是出鞘,連自己也要避其鋒芒。
也不知道留劍的人什麼時候回來管教徒弟們,該不是早都忘了世上還有個滄涯山?
隨即他又想到了什麼……算了,還是不回來的好。
想了些有的沒的,思緒也理順了,扶起跪著的徒弟,
「你不想說出真正原因,為師自不會逼你。我只是氣你此番行事,著實欠考慮,你可想過當時我沒下禁言令,任你當著全滄涯的面說下去的後果?」
「並不是每件事都是你的錯,需要你來擔責任,因為你的肩上擔著滄涯,沒有比這更大的責任……」
他看著已長得比自己還高的徒弟,喟歎道,「畢竟為師百年之後,滄涯還要交給你。」
洛明川低下頭,誠懇道,「弟子知錯了。」
正陽子擺擺手,「罷了,這件事情你想怎麼解決且由你。嫣蕓,你也下去吧。」
年輕人自有年輕人的路。所幸自己還算壽元尚長,能看護他們一段。
***********好巧啊又見面了,我是紙家單蠢分割線************
殷璧越最近的日子,就是片刻不停的練劍修行,仿彿後面有什麼吃人的猛獸追他一樣。
還因為怕被人看出端倪,他一月不曾出門,都是在小院中練劍。
原身的劍訣劍招存留在記憶中。可是這把劍依然不接受他的真元,不能徹底為他所用,拿在手裡與拿著凡鐵沒有區別。
這個事實就像一把懸在他頭上的利劍,壓的他喘息不能。
今天他決定另想方法,至少要暫時掩人耳目的方法。
正在這時院門被叩響了,話嘮的聲音遙遙傳來,「四師兄,我來看你了四師兄——」
殷璧越拎著劍去開門。
段崇軒搖著扇子走進來,打量了他一番,「師兄這幾日感覺如何?可有哪裡不適?可有按時服藥?」
是啊是啊,我天天吃藥絲毫不敢放棄治療!
面上波瀾不驚的點點頭,「我無礙,不必掛心。」
不過吃藥只是為了讓二師姐和話嘮放寬心,其實什麼殺馬特的髮色對他都絲毫沒影響,連心裡壓力都沒有。
段崇軒欲言又止的看著他,見人沒繼續說話的意思,摸摸鼻子,沒話找話說,「四師兄練劍呢啊……四師兄劍法精妙,我入門時有幸觀瞻,內心撼動,至今不能忘懷……」
求你千萬別讓我耍劍給你看!分分鐘露餡的節奏好麼!!
殷璧越不著痕跡的岔開話題,「若說劍法精妙,當下滄涯,誰及的上大師兄?」
所以讓他給你耍!
那日在殿他還覺得奇怪,為什麼大師兄一說拿劍,所有人,包括掌門,都是一副『有話好好說別衝動』的表情。
等他看到那個桃木劍匣就想起來了,那把劍是『春山笑』。
劍聖取天外流火、隕星砂、西海沈鐵,請來鑄劍師硯青合力鑄造,將太古神兵『臨淵』回爐重鑄,變成一對雙劍。
歷時三年,劍成之日,滄涯山正值春風東度。
劍聖幸甚至哉,撫掌大笑。我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應如是。
長劍便因此得名『春山笑』,短劍則取名為『秋風離』。
春山笑在君煜手中鎮守滄涯,秋風離由劍聖帶著雲遊四海。
若說當今世上的神兵,這對雙劍當屬第一。
殷璧越話音剛落,段崇軒的眼神就亮了起來,臉上寫著『四師兄求聊天』。
顯然,殷璧越並沒有請他進去坐坐喝杯茶的意思。但是眼前一花,隨即強忍住扶額的衝動。
你用儲物空間裝著桌椅板凳!就是為了隨時找人聊天麼!……還有瓜果茶水?什麼鬼!!
話嘮利落的合扇指凳,「師兄請坐!」
殷璧越嘴角微抽。
話嘮從善如流的坐下倒茶,「說起大師兄的劍法啊……四師兄,你覺得現在大師兄對上掌門,哪個更有勝算?」
……所以你的主業是滄涯山八卦小報主筆?
但他認真的想了想,「掌門是大乘境。」
而君煜雖名劍在手,卻是半步大乘。
按理說境界上的壓制猶如天塹。但他現在對這個世界的等級差距並沒有深刻認識,因此沒有多說話。
只知道分為,練氣、伐髓、凝神、破障、小乘、大乘、亞聖、渡劫成聖。每突破一道境界就如跨過一道門檻,愈往上門檻愈高。
世間修者到小乘者已是鳳毛麟角,足可開宗立派。大乘境更是屈指可數。至於六位亞聖,都是足以影響世間格局的大人物。各據一方,輕易不出世。
而問鼎天下的聖人,只有一個。
段崇軒道,「境界並不等於戰力,武修常可跨境而戰,不好論斷。有人說,大師兄雖是半步大乘之境,可是…」
殷璧越此時才來了興致,「可是什麼?」
「可是據說,大師兄三年前外出遊歷,在莽荒山遇上一個大乘期隱世老祖謀他劍。血戰五日,逼得那老祖血遁三千裏,大師兄便一路開山劈石追過去,終將那廝斬於劍下……」
殷璧越險些變了臉色。
以半步大乘對大乘,還將對方逼的無路可逃。
著實是可怕的戰力。
段崇軒接著道,「不過你也知道,傳言嘛,說不定總有誇張的地方……不過大師兄確實很強,他當時沒用『春山笑』,用的是一把未成名的劍,都能使出那樣的威力。」他有些遺憾,「說實話,我至今都沒見過大師兄用『春山笑』,也不知道那劍長什麼樣子……」
烏金西墜,百裏滄涯盡數籠在沈沈暮色中,遠處隱隱傳來歸巢倦鴉的哀啼。
轉眼一壺巴山雀舌就見了底,段崇軒猛然拍桌,
「哦對了,說了半天大師兄,他上次說,你什麼時候有空了,我們要開會……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早我們一起去吧?」
所以你是現在才想起來還有要開會這種!正!事!麼!
天色已晚不是你聊到現在的麼!!
殷璧越無奈點頭道,「好。」
送走了話嘮,殷璧越一人立在院中,夕陽將影子拉的斜長。
目之所及,翻湧的雲海被殘陽鍍上金光。煙霞瑰麗,美不勝收。
他看著手裡的劍,手指無意識的摩擦著劍柄。
回想著大殿上那把劍的威勢。

第10章 學府

第二日清晨,終究沒能去開會。
因為一隻送信的青樞雀落在了殷璧越的院外。
紙是薄雲箋,墨是徽州沈水墨,字跡是最為端正的台閣體。
『瀾淵學府請閣下過府一敘,掃榻相迎。掌院先生敬上。』連用詞也是一板一眼的敬語。
這樣一封請柬雖然講究,卻是任何一個高門世家都做的出來。
不同的是,請柬末尾蓋著的,沒有學府的『生花筆』徽記,而是掌院先生的私印。
瀾淵學府不在『一山三派,佛門雙寺,魔宗十二宮』裡,它是中立的。可這些勢力的背後,都隱隱有學府的影子。抱樸宗現任掌門曾在學府讀書,皆空寺首座也曾在學府講過佛法,任何一個中大門派的中流砥柱裡,少不了幾個出身學府的弟子。甚至是北皇都朝堂裡的顯赫官員,也有不少畢業於瀾淵學府的。
最重要的是,學府的先生是世間六大亞聖之一。
這樣一位大人物親自蓋印的請柬,自然非同一般。
段崇軒拿著請柬嘖嘖稱奇,「這等神通手段,不愧是亞聖……四師兄,你說這印裡的空間陣法能帶兩個人不?不要咱倆綁在一塊兒一起去?」
去你妹!
殷璧越嘴角微抽。
空間穿越還帶人,分分鐘撕碎你喲!
殷璧越伸手拿回請柬打量,用詞寫的看似謙和,卻並沒有指明時間。
這意思很簡單,就是讓拿到請柬時即刻出發。
他忽然想起修行界一句粗俗的話,「滄涯山的霸道是真刀真槍的『你不服就打到你服,老子就是道理』!而瀾淵學府呢,明面兒上遵從禮制,和和氣氣,卻硬是讓你拒絕不得。」
他指腹細細摩擦著信尾不過掌心大小的印戳。紅色印泥微凸,質地細膩滑軟,是再庸俗不過的『掌院私印』四個篆刻。
段崇軒在一旁看著,面色緊張,生怕一個眨眼人就不見了。
掌院先生的印裡,含著一個空間陣法,註入真元便可打開空間通道。瀾淵學府在中陸的雲陽城,而滄涯山在西陸,相距何止千裏。
如今卻可轉瞬即至。
殷璧越想不出亞聖這種大人物見他做什麼,也自認為不可能是段崇軒猜的『因為當年結業成績好,先生請他去講課』這種沒譜理由。
因為他在學府的三年裡,連掌院先生住處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學府裡大小事宜自有副掌院和一眾教習先生操持。
掌院先生,似乎只用負責活在傳說裡。
想不出就不想,總歸是要去見的。
他對話嘮一點頭,「師弟,我去了。」
段崇軒忙湊上來,「四師兄你真不考慮帶上我麼?!……誒,師兄,師兄……」
仿彿話嘮的叫喊還在耳畔,而他轉眼間就站在了陌生的土地上。
青磚上積著淺淺水泊,空氣裡還帶著微涼的水汽。
雲陽城剛落過一場雨。天光初霽。
殷璧越回頭看了眼影子,推算出兩個大陸的時差與距離。
他正站在學府朱紅的大門內,面前正對著一座狀如靈芝,巨大如山的鎮府石。恢宏的氣度撲面而來。
梳著垂髫髻的紅襖小童立在石邊,對他一拱手,「這位師兄請隨我來,先生已等候多時了。」
學府與其說是一座府,倒不如說是一座城中城。
因為它大的出奇。
繞過鎮府石,便是寬闊的學府主道,遙遙通向平日學子集會的勤學殿,此時正值『上生書』的時辰,學生都在學舍裡聽教習先生授課。
偌大的主道與大殿便顯得愈發空蕩。
過了勤學殿,眼前道路驀然繁雜起來,既有迴廊蜿蜒曲折,也有青磚長徑四通八達。
殷璧越走在原身走過無數遍的路上。
三人合抱的刺槐亭亭如蓋,青籐爬滿了四層的藏書樓,遠遠望去一片青翠。一間間學舍門前的廊柱,朱漆已有些斑駁,露出本來的暗沈色彩。
風裡帶著草木清香,吹來瑯瑯讀書聲。
這裡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瀾淵學府教什麼?
瀾淵學府什麼都教。
書法繪畫,九章算術,駢文驪句,音律曲譜。
修行入門,諸子百家,宇宙洪荒,朝堂心術。
掌院先生曾說,「問道有先後,卻沒有優劣。大道三千,殊途同歸。」
這便是學府的宗旨。
領路的小童又轉過一扇拱門,笑道,「師兄結業已有些年頭,可還記得這裡的路?」
殷璧越道,「三年走過千萬次,自是記得。只是說來慚愧,學府弟子出身,卻不知掌院先生名諱。」
他以為這小童是掌院的侍童,總能知道個先生的姓氏。這樣自己稍後見了掌院,也方便稱呼。
不料小童卻道,「先生的名諱,還真沒人知道,我想,或許先生自己也不記得了。」
殷璧越有些詫異,「就像世人不敢直呼劍聖名諱,所以時間久了,倒真不記得名字了?」
但他觀這童子神色天真,性格活潑,可見先生待身邊人定是溫和。至少表面如此。
小童糾結的鼓起了包子臉,
「是也不是。先生輩分很高,所以天下間無論何等身份顯赫者,都需稱聲『先生』。但先生又胸懷寬廣,無論哪般貧賤低微,都可稱聲『先生』。長久這樣下來,姓名反倒不重要了。畢竟在先生看來,天地眾生,一視同仁。」
眾生平等?殷璧越微微笑了。這倒顯得這位掌院是位真正的聖人了。
可是聖人之下,皆為螻蟻。
既是螻蟻,自然平等。
他面上沈靜如水,跟著小童繞過藏書樓,向僻靜的學府深處走去。
忽而一個轉彎,他落後一步,再看時,小童的身影竟憑空消失了。
殷璧越也不慌。閒庭信步的向前走去。
因為整座學府,都是先生的私人領域。
在這裡,一花一葉,一鳥一獸的動靜都盡在掌握,瞞不過先生的眼。
那麼他迷路,也應在先生的眼中了。
他走過演武場,少年們一板一眼的練劍,面龐稚嫩,神色堅毅。汗水順著額頭沒入衣領。
他站在思辨堂門外,堂裡的兩派學子正爭執不下,臉紅脖子粗的怒視對方。
他望著藏書樓裡來去匆匆,從窗前一晃而過的身影。步履踏實,抱著厚厚的宗卷與書簡。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
他想起『思辨說』與『劍法初探』這兩門課,自己也曾選過,教習先生出了名的嚴厲苛刻。
他想起剛入學時,旁人議論說,『年紀這麼小啊能結業麼』,最後看著他榮登榜首。
他想起無數個挑燈夜讀的晚上,早起練劍的清晨,登樓遠望的黃昏。
殷璧越從來不是天資最好的天才,但殷璧越比每個天才都勤勉。
記憶如洪水般湧來,往日一幕幕在他眼前飛逝而過。
世事一場大夢。
他經歷了學府三年的喜怒哀樂。從勤學殿裡忐忑不安的入學初試,到放歌縱酒的蘭台踐行,每一天都刻骨銘心。
直到這一刻,他就是殷璧越,殷璧越就是他。
昨日種種,皆成今我。
心念一動,長劍自鳴。
他腳下的青磚裂開一尺長的深深縫隙。
天盡頭已是殘陽如血。
與此同時,深院槐樹下,一位峨冠博帶的中年儒士微微一笑,「劍未出而氣先發,善。」
滿院的槐花在風中顫動搖曳,似是呼應他的歡愉。
殷璧越還沈浸在方纔的劍意中,那是一種近乎直覺的玄妙。
眼前的景色便須臾間陡然一變。
換成了一方栽滿槐樹的庭院。
時節明明不過仲春,這裡卻已槐花滿枝,空氣中浮動著甘甜的清香。
槐樹下站著一個人,整座學府的主人。
在見到掌院先生之前,殷璧越無數次想過這會是怎樣一個人。
或許大部分人都有這樣的好奇,那站在世間至高處的幾人,該是怎樣的模樣,有怎樣的威勢。
但沒有一種猜想,滿足眼下的情況。
他原先以為先生必是一仙風道骨的垂垂老者,卻想不到眼前人是中年儒士模樣。
那人就立在樹下,有些疲懶的抄著手,像個高門大戶裡的富貴閒人。
就連最為端正不過的峨冠博帶,穿在他身上,也顯出三分散漫氣。
沒有掌門外露的威勢,也沒君煜不可逼視的劍意,甚至連柳欺霜身上武者的銳氣都沒有。
但殷璧越絲毫不敢放鬆警惕。因為他對神魂強弱有種敏銳的直覺。
眼前這個人十分強大。
是他漫長的閱歷中,罕有的巔峰強者。
殷璧越上前兩步,又恰好保持著持禮的距離,端正的行了個弟子禮,「學生見過先生。」
富貴閒人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
下一秒,這種警惕被放大到極致。
仿彿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如墜冰窟的凍結了!
因為那人笑瞇瞇的瞥了他一眼,有些遺憾的感歎,
「你沒能殺的了他,那便算了。」

第11章 學府(二)

殷璧越極力克制,才不至於讓自己變了臉色。
他恭謹的低下頭,做出受教的樣子。
心思電轉卻面沈如水。因為一絲一毫的變化,都必定瞞不過先生的眼。
『他』,自然指的是洛明川。
原身是受掌院先生支使才下手殺人?
先生為什麼要殺洛明川?洛明川不也曾在學府讀書麼?
何況以先生的境界地位,有一百種殺死洛明川的方法,為什麼要假手於自己?
能讓一個亞聖暗中謀劃,最終目的只是洛明川麼?!還是……滄涯山?
但是學府中立多年,且與滄涯交情甚篤。據說劍聖與先生,更是至交好友。
還是說,洛明川這個人,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這個命令是什麼時候下的?拜入學府時還是拜入劍聖門下時?劍聖知道麼?
他覺得自己捲入了一個詭譎的局。
只是大人物們翻雲覆雨的手中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如果是別人遇到這種情況,一定惶惶不可終日。
可是殷璧越回過神來,滿腦子都是:
說好的終極大Boss呢?!
怎麼還有上線?!!反派陣營裡還有這麼一座大山!自己臉往哪兒放?!!
果然提升實力才是王道啊!!!
「此事暫且放過,你日後也勿要惦念了。」先生指指身邊納涼的籐椅,「過來坐。」
這話的意思就是先別想著去殺洛明川了。
殷璧越也不推辭,默默坐下。
腦中這段記憶是空白。但現在看來,以往與先生的相處,還算平和。
先生也在旁邊的籐椅上坐下。面前的石案上落了幾朵槐花,置著一套半舊的黑釉茶具。
「你來的正好,正趕上陪我觀星。」
殷璧越想,自己來時是清晨,後來進入奇異的玄妙境界,醒過來就是日暮了。如今天光已黯,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便能見星辰初顯。
果然一切都在先生的掌握中。
煎水醒器,細碾茶餅,沖水入盞,茶筅迴環,杯壁上泛起潔白的湯花,與茶具上墨黑的釉色相映,並不突兀,反生出交融的和諧感。
先生的動作行雲流水般瀟灑自在,卻有條不紊,分毫不差。
殷璧越想,大概這就是『從心所欲不逾矩』。
他看的認真,心裡有些好笑的想著,也不知這掌院親手煮茶的待遇,天下多少人想都不敢想。倒讓自己平白得了。這算是給大人物辦事的福利?
兩人坐在樹下,相對無話,煮水烹茶。
不知不覺間,他浮動的心緒沈靜下來。
似乎並不像他猜想的那樣,原身殘留的反應中,對先生並不防備。
就好像坐在這裡,之前種種揣測雜念、忐忑不安都漸漸散去。
自來到此方世界,一直高度緊繃的神經,終於在氤氳的茶香中鬆弛下來。
他拿起茶杯輕轉,杯中正映出星辰的微光。
先生飲了一杯,滿意的瞇起眼睛,擡頭向天上望去。
濃雲蔽月,倒顯得星辰愈發璀璨輝煌。
他眼底似有笑意,「其實,星辰並不像我們眼中看到的遲緩,它們有些也很快。」
殷璧越有些吃驚,也擡頭望去。只能望見漫天靜默的星辰。
他便知道先生看到的星空,定不同於他看到的。
他無法想像亞聖眼中的世界,就像蜉蝣不知天地之大,夏蟲不可語冰。
在他以往的閱歷中,也從未有過『目及億萬裏見宇宙星軌』的經歷。
先生看的津津有味,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籐椅上。
很快就再次打破了殷璧越的認知。
他開口喟歎了一句,「『亢龍』與『翼蛇』去年還隔了三個恆河沙丈,如今算起來也該同軌了。」
『亢龍』和『翼蛇』是天上的星宿名。
恆河沙是佛門中的計數單位,約十的五十二次方。
接著先生瞇起眼,口中喃喃,殷璧越聽得不真切,只是粗略抓樁澗』『極』『那由他』幾個極大的計數單位。
先生忽然擡起手指,劃過半空,就好似把兩個點連在一起了一般。
原來這才是聖人的卜算。
不是真的『看到』,不是冥冥中玄而又玄的神識感應,而是真真切切的計算。
以浩如煙海的知識積累,特殊的計算方法,可怕的計數能力,經歷漫長時間的測算經驗,算出結果。
殷璧越心神大震。
觀星知命,先生想看見的,究竟是什麼?
這時身邊人放下茶盞,對他微微一笑,「你該出滄涯了,最好是向南去。」
一壺茶見了底。
夜風乍起,吹得殘餘茶香混著槐花的微甘在夜色中浮動。
吹得天邊濃雲散去,一縷銀白的光輝透出來,從遙遠的九天之上灑落人間。
皓月破雲而出。
與此同時,方才輝煌的漫天星辰頃刻暗淡下去。
甚至有幾顆本就渺小的,殷璧越已看不真切了。
月出星黯。
先生的笑意也隱在了眼尾細微的褶皺中。
他開始收拾茶具。
殷璧越知道,今夜這場觀星,就到這裡了。
於是他站起身,拂去襟上細碎的槐花。以手作揖,像來時一樣行了弟子禮。是為告別。
先生靠在籐椅上點了點頭。
殷璧越從袖間摸出那張請柬。身影如水紋般漾開,須臾間消失在小院。
然後院裡只剩了一個人。
縱然有明亮無匹的月華作伴,也顯得有些孤獨。
峨冠博帶的儒士神色晦暗不明,望著寂寥的夜色自語,
「其實,月亮也是一顆星星。」
似有一聲歎息迴響在萬籟俱寂的學府。
只是這顆星太亮了,無人敢與其爭輝。
********************
殷璧越落在兮華峰自己的院內。仍是清晨時離開的那個位置。
手中的請柬化為碎屑塵埃,湮沒於夜色中。
他有些遺憾的想,這『學府一日遊通行證』還真是一次性的啊,原本還以為有了個能隨意穿行學府與滄涯的法寶。
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達到那樣的境界。隨便蓋個印就是能讓人破開萬裏空間的法寶。
這時的殷璧越沒意識到,經過這一天在學府的頓悟,他考慮的問題已經是『什麼時候能達到亞聖境』而不是質疑自己是否能達到亞聖境。
一百個凝神境的修者中,或許四十個會想怎樣能入『破障』,二十個會想什麼時候入『小乘』,五個會想『大乘』境是什麼樣子呢。但幾乎沒有人會揣測聖人的修為。
殷璧越沒想過這些。現在他只是以為,勤耕不輟的修煉便已經足夠了。
不用問,不用等。
這是潛意識裡的自信。
不會用自我質疑浪費時間,用反覆揣測消磨意志。
他右手握上了劍柄,擡頭看去。
似乎沒了雲陽城裡高樓廣廈的遮蔽,滄涯山的月色更為清冽些。
依稀能聽到林海中樹葉沙沙與松濤陣陣,鷓鴣不時啼鳴,愈發顯得夜色空曠寂寥。
白天在學府,劍尚在鞘中,鋒銳的劍意卻噴薄而出的手段,他無法再用出來。
那是心意所至,可遇不可求。
卻給了他很大啟發。
他在院中站了一夜。黎明時分,週身都浸在晨露的氤氳濕氣裡。眼神卻愈來愈亮。
他想,已經找到了用劍的方法。

第12章 折花

殷璧越雖一夜未歇,但第二天去開會時反倒精神很好。
身姿挺拔,眼神澄澈明亮。
看的柳欺霜大感欣慰,「看來師弟身體好多了。」
殷璧越點頭,「多謝師姐拂照。」又看向君煜、段崇軒,「多謝大師兄五師弟。」
他謝的是獄中探視,殿上回護之恩。
雖然柳欺霜和段崇軒的助攻方向歪了……但畢竟,結果成功了。
柳欺霜看著少年誠懇的眼神,心裡有些愧疚。
她覺得自己從前沒有盡到師姐的責任,這次也並沒有做什麼,少年卻在受到許多傷害磨難之後,依然誠摯感激的向他們道謝。實在心性極佳。
集會地點理所當然是君煜的『第一院』。桌椅板凳依舊由段崇軒提供。
殷璧越道謝之後,便看向君煜。他知道既然集會,肯定是這位大師兄有話要說。
玄衣青年端坐在那裡,筆直挺拔,像一把隨時可以出鞘的劍,透出森然冷意。
他看著兩位師弟,開口道,「三月之後,是重明山折花會,你們去一趟。」
似乎是因為不常說話,他的聲音顯得有些寒冷滯澀,語氣也生硬。
柳欺霜補充道,「明湖千葉蓮有『去憂思,解心郁』的功用,正好,你們倆也到了出峰遊歷的時機。」
殷璧越猛然想到,掌院先生說自己最好是向南去。
而重明山,正在南陸。
來的真快。
折花會,折的是山中明湖裡的千葉蓮。
整片明湖,蓮葉遮天蔽日足有百頃,蓮花卻只有一朵。十年一開。
十年在修者漫長的生命中並不算久,但沒人願意等。
因為千葉蓮汲重明山鍾靈毓秀之靈氣,除了有『去除雜念,開化心郁』的作用,還可淨化體質,提高修行資質,為未來修行道路打好基礎。
對『小乘』以下的修者而言,沒有更好的天材地寶能比過它。
用實力說話,勝者登山折花。重明山腳下的『折花會』便由此而來。
最終經過各派協商,為勉勵年輕一輩修行,定下『小乘』以下,『伐髓』以上均可參加。因為過了『小乘』境,這花便成了雞肋。而『伐髓』以下,尚不能完全吸收花中靈氣。
由『一山三派,佛門雙寺』輪流主持。發展到後來,已成為年輕一輩較量的盛會。
無數驚才絕艷的少年們千裏赴會。不止為千葉蓮,更為揚名。
亦是各大門派振興聲威,確定地位,互相試探的機會。
滄涯山每次都去,但是兮華峰從未去過。
君煜這次做這個決定,主要是因為殷璧越的『白髮之癥』。
柳欺霜也認為,不管是治病還是遊歷,小重山折花會都是極好的選擇。
劍聖的三個徒弟,君煜,柳欺霜,燕行,都沒去過這種專為少年天才舉辦的盛會,聽上去有些不可思議。
君煜是劍聖首徒,成名時還沒有『折花會』。後來出峰遊歷時,已是小乘境了。還專挑艱險荒僻之地去,類似十萬大山、蠻荒沼澤、西北雪原,真正見過他的人少之又少。
柳欺霜倒是本有意去重明山,不為折花,只為尋找勢均力敵對手磨練自身。但她出山那年,正趕上魔道十二宮中『瓊宮』復興,便跟著掌門及諸位長老一路殺上西泠山除魔。
那次很多小乘境的人死了,當時還在凝神境的柳欺霜卻活了下來。折花會是錯過了,但幸而她在那一戰已找到了對手,亦沒有遺憾。
到了燕行出山那年,去折花會轉了一圈,縱觀全場自認沒人能勝他,甚覺無趣,於是橫刀立馬,揚長而去,蹤跡再難尋。
但事實上,無論是君煜的『越境殺』,還是柳欺霜的『西泠山之戰』,燕行的『一夜破障』,都是聽說的人多,親眼所見的少。
殷璧越與段崇軒這一趟如果去了,不止代表滄涯,更代表兮華峰,代表劍聖弟子。
這將是百年之後,劍聖弟子第一次正式出現在世人面前。
不是在卷宗中生硬的記載裡,說書人渲染誇大的故事裡,無數修者的臆測裡。
這是正面奔赴一場戰鬥,與同樣年少、天資超絕的少年們,狹路相逢,一較高下。
殷璧越想到這些,心情有些沈重。
因為他明白,這已經不止是他一人勝負的事了,還擔著他那便宜師父的威名。
柳欺霜卻有更多的考慮。她認為,師弟這時外出遊歷,與人切磋,正好可以開闊視野,見天地之大。
不再拘於一隅之地,或許可以減輕洛明川那件事給他帶來的影響。
師弟現在這樣有些單純的性子,可能極大程度上是因為成長環境太單純。不是在學府閉門讀書,就是在山上閉關苦修。
外面雖然會經歷風雨,見人心叵測,但更會成長。師弟需要成長。
她看著殷璧越,微微笑了,「少年人,總該有些銳氣。」
殷璧越忍住嘴角抽搐。
如果加上他以前無數穿越的年齡總合……這句話應該變成,『老怪物,總該有些銳氣。』
君煜似是猜出他的擔憂,「今年的參會者中,有個『風雨劍』已練的頗有些火候,其他不足為慮,你且放手去打,無人能勝你。」
大濕胸!你對我的信心是哪來的?!
我不是你啊!!我才凝神後期啊!!
殷璧越很抑鬱,因為那個『風雨劍』名叫鍾山,聲震南陸,二十歲破障,號稱小乘以下第一人。青麓劍派引以為傲的,未來三百年最有潛力入『聖人境』的天才。
結果到了大師兄口中,也只得了一句『頗有些火候』。要是青麓劍派知道了,說不定得集體橫劍自刎。
不過他還是很感激,因為大師兄為了鼓勵他,居然說長句了!
側目一看,果然段崇軒眼睛都亮了,一臉『大師兄你再說兩句』的興奮。
殷璧越心中歎氣,但依然鄭重道,「大師兄、二師姐且放心,我此去定當盡力,不墮兮華威名,也會看護好五師弟的!」
但是此言一出,柳欺霜神情訝然,就連君煜都微怔一瞬。
殷璧越心中奇怪,沒什麼不對啊!前半句肯定全對!
後半句……自己是段崇軒的師兄,修為也高於他,當然是自己看護他啊!
段話嘮笑著作揖,「那就勞煩師兄看護了。」
殷璧越不解。
段崇軒還想調笑幾句,就聽君煜沈聲道,「洛明川來了。」
兮華峰的禁制在君煜手中。他說人來了,那洛明川一定正被擋在峰下的禁制外。
氣氛一時沈默。
柳欺霜皺眉道,「他來做什麼?」
段崇軒看了眼殷璧越的臉色,「應該……是想見四師兄。」
君煜已經做好了禁制外那人若敢再進一步,就打出一道劍氣的準備。
令他們都沒想到的是,殷璧越點了點頭,似是理所當然道,「那我去見見他……師兄師姐,可還有其他事?」
殷璧越不知道為什麼大家的表情一下全變了。
反派不見主角算怎麼回事兒?當然要去知己知彼,這樣才能準確挑戰主角底線,從而到達屢作屢死的目的。
柳欺霜神情沈重,段崇軒欲言又止。
最後君煜說,「一起去。」
於是兮華峰弟子們浩浩蕩蕩的下山了。
……雖然他們只有四個人。
但洛明川孤身一人。
人數完虐。
君煜是半步大乘,柳欺霜是小乘境。
洛明川是破障境。
境界完虐。
殷璧越有些明白了,這是給他撐腰來了啊!
但是,基於『給反派撐腰的都沒什麼好下場』這種比牛頓三大定律更真理的原則,他還是很想勸勸他的同門們的。
可當他見了洛明川,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眼前的青年,氣質依舊溫潤,容貌依然俊朗。
但分明是暮春時節,他站在春風中,竟生出幾分形銷骨立的深秋蕭索。
眼窩青黑微微下陷,白色道袍空蕩蕩在風中揚起。
僅是一月相別,眼前人似乎憔悴了很多。與初見時意氣風發何止天壤之別。
他目光沈沈的望來,聲音有些瘖啞,「殷師弟。」
洛明川以為自己想的很明白了,可當他見到眼前的少年,話卻說不出口。
如今他代師父處理滄涯諸事,各峰傳給清和殿的玉簡自然也是由他代批,大事再報給師父。
今早他看到了君煜傳來的『兮華峰兩人將去折花會』的玉簡。
兮華峰只有兩個小乘境以下的人。
殷師弟。
僅是想到少年在獄中模樣的,就覺得幾乎喘不過氣。
「師父,弟子要去重明山折花會。」
「本來就該你去,跪什麼跪?!」
「我要與殷師弟一路同去。」
正陽子沈默了。只有更漏聲迴響在空寂的大殿。
末了擺擺手,「走吧。」
洛明川端端正正的磕了頭。
君煜和柳欺霜都沒說話的意思。
於是段崇軒上前兩步,先開口,「洛師兄有何貴幹啊?」
他禮數周全,面上帶笑,任誰都挑不出差錯。
殷璧越想,兮華峰外交代表這個要職,實在太適合段崇軒了。
洛明川看著眼前少年,「我來,是想與殷師弟一同去折花會。」
他並非不善言辭的人。他曾在四方論道會上侃侃而談令人讚歎,也曾在秘境困局中以言語凝聚人心。
而現在,只說一句話都竭力。
柳欺霜冷聲道,「不可能。」
洛明川臉色瞬間蒼白。
但他已經說不出什麼解釋了。
於是他以靈力劃破手指。殷紅的血珠一滴滴滲進地裡,他一字一句說道,「我洛明川在此起誓,定為師弟尋得明湖千葉蓮,否則修為永無進境!」
心血誓。
這種誓很少有人起。因為逼出心頭血,本身就是對修者莫大的損耗。更妄論若說違誓之後的後果。
這是代價巨大,言出必行的誓言。
柳欺霜大驚失色。
段崇軒合了折扇,瞇起眼睛,「洛師兄,話可不能亂說。」
就連表情冷硬的君煜,都有一絲鬆動。
青年的薄唇已毫無血色。
但他直直的看著眼前人,眼底濃烈的絕望痛苦中透出一絲希冀,輕聲道,「師弟,你可信我?」
所有人都看向殷璧越。
然後,他們看到,殷璧越輕輕點了點頭。

第13章 桎梏

三月的春風終於有了暖意。
洛明川露出不可置信的驚喜神色,最後化成一個笑容。
自從地牢與殷璧越一別之後,他再未笑過。因此這一笑,頗有些生澀,還有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的傻氣。
他站在那裡,因為殷璧越出乎意料的回復而手足無措,「師弟,謝謝你,我,我定會說到做到……」
柳欺霜不放心的問道,「四師弟,你可想清楚了?」
殷璧越點頭,「師姐放心,我有分寸。」
君煜什麼都沒說,只是皺了皺眉。
段崇軒不知想到了什麼,笑意依舊的看著洛明川。
殷璧越心裡並不像他表現出的這樣平靜。
「這年頭,十個主角八個黑化忙復仇,一個病嬌已棄療。根正苗紅,赤誠正義的主角,比三條腿的蛤蟆還!難!找!」
他莫名想起那個技術員說過的話。
但如果聖母的腦回路都如此清奇,那麼……
我寧願要個黑化棄療主角啊! !
好歹戲路能搭上啊! ! !
包換麼? !包麼! !
他不能懂洛明川的腦回路,但是主角相邀,哪有不同行的道理?
何況自己身邊這些『為反派撐腰的同門』,實在是值得操碎心啊!怎麼才能委婉達成『避免他們和主角對上』的成就呢?
但當他看到洛明川的喜悅表情。他突然覺得自己想明白了。
簡直是豁然開朗!
原來這次的劇本是『主角掏心掏肺,反派狼心狗肺,前半部好基友一起走,後半部背叛反目捅一刀。』
這種神轉折的梗,城裡人就是會玩兒!
想到這裡,他十分安心,果然戲份套路還是在自己的掌握中!
於是他對洛明川的臉色也好了幾分,眼裡甚至有了笑意,「洛師兄還有事麼?」
洛明川仿彿看到了沈雲嶺上經年不化的冰霜消融,化作潺潺的清泉流進他心裡。
「不,沒有了……師弟,好好休息。我這便告辭了。」
說是告辭,不知道為什麼站在原地沒有動。
直到段崇軒咳了一聲。才依依不捨的轉身回去了。
幾人又說了些出門遊歷的路線安排,等到殷璧越也告辭之後——
柳欺霜語重心長道,
「你看好殷師弟,莫要讓他被人騙了……雖說眼下誰都看的出,洛明川對師弟一片深情,但他畢竟曾意圖強迫,不能就這麼把師弟交給他。」
段崇軒面色一肅,往日的輕佻盡數褪去,鄭重道,「師姐放心,這是自然。」
殷璧越對她說放心,她當然不放心。
可是當段崇軒這麼說,她就知道洛明川絕對討不了便宜。
君煜沒說什麼,但也有同樣的想法。
於是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經過學府一遊,殷璧越已找到了練劍的方法。之後更是日夜修煉,分毫不敢鬆懈。
他覺得自己已經隱約看到『破障』的門檻。
只恨時間不能過的慢點,好讓他劍勢更加嫻熟,境界更加穩固。
但轉眼間一月過去,到了既定的出行時刻。
出發前一天,他決定去見大師兄、二師姐一面,算是告別。
君煜不在『第一院』中。
殷璧越被磅礡的劍氣牽引,走到了院後的斷崖。
君煜正在練劍。
手上拿的是新折下的枯枝。
殷璧越站在十丈之外時,就知他此時劍意正熾,漸入佳境,便停在原地不前,避免打擾。
下一瞬,像是面前橫了一座山,山勢逼催而來,壓得人的喘息不能。
他調動真元抵禦劍氣,同時凝神於目,仔細看去。
君煜練的是劍聖自創的『小重山』劍訣。
立於斷崖,見莽莽青山,而取山勢。
就如同殷璧越曾在寒潭邊練劍,借水淬練他手中那把『倚湖』的劍勢。
心境、功法、劍招、劍勢與天地呼應,圓轉如意,從心所欲。
晨風吹起山崖下浮動的霧靄,朝陽的光輝為遠山鍍上金邊。
萬千交錯的金色光線凝聚在枯枝上,匯成一道江流。江流開山劈石,一往無前,氣勢滂湃的沖刷過萬裏平原山丘,最終悄無聲息的匯入大海。
君煜已回劍收勢,立在崖邊,遙遙對他點頭。
玄袍墨發,衣袂挽風。
原來沒有什麼金光,沒有江流,沒有平原山丘,沒有大海。
只有亙古不變的莽莽青山,堅韌的沈默著。
一切都只是劍中的意象。
殷璧越回過神來。走上前去,行了一禮,「叨擾師兄了。」
不料君煜直接問:「如何?」
殷璧越一怔,才反應過來對方問的是剛才那套劍法如何。
他想了想,「師兄取山勢於『小重山』劍訣,山勢滿而不溢,收放自如。想來劍中真意,師兄已瞭然於心。」
這話沒有恭維的成分,因為君煜的劍確實很好。
即使拿的是枯枝,尚未調動真元。劍氣也足以讓他感到如芒在背的危機。
這是境界的差距。更是劍道的差距。
君煜卻道,「我每日揮劍六萬三千次,卻已三年無所進。」
殷璧越這才明白,對方是在與他做修行上的交流。
也是,兮華峰就他們兩個練劍的。
雖說境界的差距大了些,君煜也真看得起他。
半步大乘者劍法中的微瑕,自然不可能被凝神境的修者看出來。
但殷璧越畢竟閱歷仍在。況且他已隱隱感覺出君煜的桎梏在哪裡。甚至是從上次段崇軒說出,『大師兄與大乘境者對戰時連春山笑也沒用』,心底就一直有疑問……
這時他直接問了出來,「大師兄練劍,為什麼不用『春山笑』?」
君煜不假思索道,「我未至大乘,不配此劍。」
殷璧越想,他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
他這幾位同門對他多有回護,他卻一直沒有能報答他們的機會。
因此現在哪怕知道這番話有些班門弄斧的嫌疑,還是決定說下去。
他看著君煜的眼,說的很是認真,
「我境界不高,但私以為劍就是劍,花枝草木不可為劍,斧鉞鉤叉不可為劍。因此,手中有劍,才算是練劍。」
君煜微微蹙起了眉。
「如果不能為人所用,劍的意義在哪裡?藏於室、懸於壁,以做觀瞻賞玩?」
君煜沈默不語。
殷璧越接著道,「在我看來,『春山笑』固然好,但如果只裝在木匣裡,便不是神兵,而是枷鎖!」
「它在束縛你!」
言出如劍,直指人心!破開當局者迷霧!
君煜豁然擡眼,鋒銳劍氣磅礡迸射而出!
殷璧越一身真元瞬間催發到極致,仍覺一陣氣血沸騰。
僅是一息,眼前人暴動的氣息便重歸寂靜,沈如靜海。
「大師兄你有沒有想過,師父既然把劍給你,那說明天下間,除了你,沒人堪配此劍!」
君煜輕拂衣袖,仿彿拂去一粒微不可見的塵埃。
於是多年壓抑,都在他這一拂袖間盡數散去。
他鄭重道,「多謝師弟。」
殷璧越低頭,「當不得謝。」
但君煜仍是對他行了一禮。殷璧越急忙側身,避開這一禮。
君煜怔在原地,看著遠山。
殷璧越告了聲辭,獨自轉身下山。
他知道君煜心障桎梏已破,此時還需要時間獨處靜思。
他能看出這些,並非他比君煜高明,不過是當局者迷。
也因為所有人都以為君煜很強。都不會想到君煜會有桎梏。
就連段崇軒說起君煜不用春山笑對戰,都滿是讚歎的語氣。
君煜確實很強。但他肩上擔負的太多。
劍聖首徒的聲威,大師兄的責任。兮華峰與滄涯山甚至是天下格局的穩定。
何止一把『春山笑』?
天下並不像表面上風平浪靜。
因為劍聖失音信已久,甚至有居心叵測者散播出極隱晦的流言:劍聖已不在此方世界了。
而滄涯山沒有亞聖。
這意味著,如果有一天劍聖真的不在了。滄涯戰力最強的君煜,可能會對上不止一位亞聖。
殷璧越想到這裡,心情有些沈重。
因為他能想到的,明裡暗裡許多人也能想到。
甚至已經在千百種變局中推演出每一種變化。比如那位掌院先生。

第14章 將行

殷璧越的沈重心情,最後還是沒能保持到見完二師姐柳欺霜。
「師弟,再帶上這件龍鱗護體寶衣!」
「還有這把南海沈山匕也要帶上!」
「還有紫竹骨青玉扇,九龍神火罩,四方山河鼎,都要帶上……」
柳欺霜還在想少了點什麼。
殷璧越看著堆成小山的法器嘴角微抽。
……他從進來到現在還沒顧上說一句話。
他知道柳欺霜練的是拳法,平時修行不重外物。想來這些身家,大多是『西泠山一戰』的戰利品。
這樣一來,他就更不能要了。
所以他輕咳一聲,「師姐,我知你好意,但我是劍修,帶著這麼多法器出門遊歷,豈不是捨本逐末?」
柳欺霜想了想,覺得挺有道理。這些東西,她自己平時也不用的。
但又不放心,「師弟,帶一件防身也好啊!」
於是兩方妥協之下。殷璧越最後還是帶了一把匕首。
柳欺霜冷靜下來,方覺自己入了障。
出門遊歷危機變數不可預料,哪有絕對周全的準備?哪有萬無一失的後手?她若真思慮過密,瞻前顧後,反是害了師弟。
前路茫茫未可期,總歸要師弟一個人走。
柳欺霜想明白這些,釋然了許多。說了些勉勵的話,就寬心的放殷璧越回去了。
*****************
青年坐在案前看書。
他坐姿很直,不偏不倚。
目光沈靜,如深淵浩海。他看的不是玉簡,而是一卷舊書,邊角已微微泛黃,也不是什麼貴重典籍。即使這樣,他依舊絲毫鬆懈都不曾有。
洛明川的自律與責任感已紮根在他性格中,深入骨髓。
即使獨處時,行止也是一絲不茍的端方。
就連他師父正陽子,有時都覺得他自律到苛刻地步。
可他這種端方,並不會給人難捱的壓迫感。
相反,每個跟他接觸過的人,都能感到如沐春風的舒暢。
他的笑意不濃不淡,帶著恰到好處的親切。不管與誰說話,說什麼,他始終站在持禮的距離。不會太近也不會太遠。
這間屋子也像他的人一樣,不堂皇亦不簡陋。所有陳設都是中規中矩的佈置。
蓮紋青玉熏爐裡點著樨冰香。對修者而言,有醒神靜思的效用。
甘冽清涼的香氣縈繞在屋裡。淡淡煙氣籠著青年的眉峰。
他坐在案前,好似挺拔蒼勁的松柏立於危崖。
只有洛明川自己知道。
香是青麓劍宗舊友來滄涯論法時送他的,以往他從未用過。因為沒有必要。
然而人心不靜,又豈是一爐樨冰香可以左右的?
因此有人扣動他院門前禁制時,他索性放下書卷,推門而出。
來的人是何嫣蕓。比起她一貫的嬉笑活潑,眉間似乎多了幾縷憂色。
洛明川將人迎進院中,並未進屋。
雖說修者不重男女之防,但他一貫持禮。
何嫣蕓坐在樹下的石凳上,剛坐下就直接問,
「師兄,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路走了麼?」
洛明川坦然道,「我與兮華峰殷師弟、段師弟同去。他們定的路線不同,要繞些路,需提前一月出發。」他又叮囑道,「這次折花會由兮平峰程師叔帶隊,你們萬事聽他安排。」
『折花會』自願報名,並沒有名額限制。既是因為凝神、破障境弟子不多,也是因為在滄涯,不是每個人都熱衷於揚名。也還有些境界不穩固的,自認無緣奪魁折蓮,便索性繼續閉關修行。
這次滄涯山去的有三十人。
但比起許多聲名不顯的門派,數遍全派都湊不出二十個破障境,著實是可怕的底蘊。
何嫣蕓並不為洛明川的回答驚訝。她在來之前就聽說了洛明川的決定。
但她絞著衣袖,語言又止,終是鼓起勇氣問道,
「師兄,你真的做過對不起殷師兄的事麼?」
在她以往的認識中,從沒覺得洛師兄會犯錯。若是有錯,當然也是別人的錯。
這是一種盲目的相信,近乎信仰。
所以即使她知道洛師兄從不說謊,也在清和殿上因為殷師兄感到難過。
但此時還是再問了一遍,帶著希冀。
洛明川沈默了。
春風吹過他空蕩的廣袖,儘是蕭瑟秋意。
良久之後,他說,「是我負他。」
何嫣蕓咬著嘴唇說不出話。眼圈卻微微紅了。
她倉皇站起身,禮都顧不得行一個,就跑出了院子。
她一路跑到兮乾峰的澄光湖邊,覺得難過的喘不過氣。
她看見了湖中倒影,自己要哭不哭的狼狽模樣,卻慢慢平靜下來。
因為她想起,在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師父在這裡看著湖水,說過一個道理。
「小人無錯,君子常過。」
——小人永遠不會認為自己有錯,而君子會時刻反省自身,知錯改錯。
她想起自己當時與師父擡槓,「說不定是人們對君子太過苛求,所以一毫釐的過失都會被揪住不放,變成大錯。而小人因為平時就是小人,犯了錯人們也不怎麼怪他。這真是不公平,當君子真慘啊!幸好我是女子!」
師父吹著鬍子瞪她,「豎子不可教!你師兄比你強多了!」
師兄自然比她強。在她心目中,師兄比任何人都強。
她捧起湖水洗了把臉,對著湖面笑了。
因為她突然覺得,承認自己錯誤的師兄,比不會犯錯的師兄,更值得敬佩!
晚風讓人心緒寧靜。
她坐在湖邊,細細的想著清和殿上那兩人的一舉一動、言語神色,以及師兄最近一月的消瘦憔悴。
最終做了一個決定。
少女立在湖邊,握拳間萬丈豪情頓生,
「師兄,這次終於輪到我幫你了!你放心好了!」
********我是紙家單蠢分割線********
四月初五,黃道吉日。
宜出行,宜喪葬,宜嫁娶,宜動土。萬事皆宜。
段崇軒是查過黃歷才出門的。
柳欺霜和君煜將兩人送到兮華峰外。臨別時分,反倒沒什麼囑托了。
殷璧越註意到君煜的氣勢不能收放自如了,站的稍近就能感受到壓力,像是面前橫了一座高山。
這是好事,說不定等他回來。大師兄就突破大乘境了。
他與段崇軒對師兄師姐行完禮後,轉身下山。
然後他們就看見了路中央立著的洛明川。
幾日不見,氣色似是好了許多。
他微微點頭致意,「殷師弟、段師弟。」
段崇軒笑道,「洛師兄,此去路遠,還請多關照。」
殷璧越放下心來,看來話嘮對洛明川沒有多大敵意,也點頭道,「洛師兄。」
於是幾人一同下山。
破曉時分,西天尚有淺淡的殘月。
主峰傳來的『晨起鍾』在山間悠揚迴響,聲聲不息,驚起無數飛鳥出林。
雖仍在山間,地勢已緩了許多,他們走的這條主道,更是修的寬闊平坦,足容兩輛馬車並行。
快走到執事堂時,已可聽見人聲依稀。
許多弟子已起了,有些聚在一處正說著些什麼。見他們三人並排走來,若有若無的視線打量過來。
這個清晨寧靜祥和,好似以往千萬個滄涯山的清晨,並沒有什麼不同。
但殷璧越很快發現不對。
因為這些弟子手上,都拿著劍。
平日無事時,修者們輕劍懸於腰間,重劍背於身後,還有的喜歡用些空間手段或法器,將劍收起來,很少會拿在手上。
除非,立刻要用。

第15章 相送

越來越多的人潮從四面八方湧來。
每個都手中有劍。
殷璧越不露聲色的打量著身邊兩人,卻見那兩個似是沒看見一般,依舊步履沈穩。段崇軒甚至有些興奮。
等他們走到距執事堂一丈遠時,眼前已經聚了黑壓壓一片滄涯弟子。
殷璧越心中一沈。
隨著他們三人走近,這些弟子自發讓到路兩邊,留出大道供他們通行。
每個人看著他們的眼神都專註而熾熱,卻沒有人說話,氣氛安靜到只可聞眾人的呼吸聲。
殷璧越已調整到了最適宜出劍的步伐,甚至在心中推演計算出了三條以上破圍線路。
但他的把握不足五成,因為人數實在太多。他甚至不知道這些人中,有沒有收斂氣息隱匿著的高手。
這時,人群中舉起了一把劍,伴著一聲大喝落下,
「殷師叔!折花會必勝!!——」
殷璧越猛然一驚,尋著喊聲看去,這,這不是那天押送自己的那個小弟子麼?
……還是被光環拉了仇恨值的那個。
容不得他多想,因為很快就有喊聲此起彼伏的響起,如潮水般噴湧而來!
「洛師叔!重明山奪魁!!——」
「殷師兄百戰百勝!——」
「洛師兄所向披靡!——」
「殷師兄劍道第一!——」
聚在道路兩旁的弟子們,輩分不同因而稱呼不同,但他們都舉起手中的劍奮力的揮動著。遠遠看去,像一片流動的劍海。
段崇軒感歎道,「我還是第一次享受『揮劍相送』的待遇。」
殷璧越總覺得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發生了。
他的預感是對的。
「殷師叔,是個好人。你們若是真接觸過他,就不會被傳言誤導!」
如果說這話的只有程西一人,那自然掀不起什麼風浪。
可是那天押送殷璧越的弟子有四個。
在傳言界,三人市虎,四人就能稱的上是眾口爍金了。
他們一致認為,洛明川和殷璧越之間,絕對不同尋常,但不是敵對。反而心虛的一方,是洛明川。
滄涯山弟子修為一等一,傳話能力也是一等一。
類似「劉師伯的女兒和張師叔的兒子,兩情相悅,已經在一起了」傳到最後變成,「劉師伯和張師叔在一起了,月底完婚,主婚人是掌門」這種,實在不算誇張。
秘境中陷入險境的其餘弟子聚在一起,細細回憶核對細節,發現當時即使陣法觸動,自己也不會受傷,因為所有的攻擊,都集中在洛明川一人身上。
可是洛明川卻選擇替殷璧越受過。這件事實在太奇怪。
結合洛明川清和殿上的反應,與程西等四人的親眼所見。眾人推測出了不下十個版本的『滄涯首徒與兮華峰天才不得不說的二三事』,但是愛恨糾葛或因愛生恨之類的說法只是小眾。
最後何嫣蕓的出現,將話題最終推向了『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很多人向她打聽殿門關了後,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卻不說了。
最終有了今日這一幕。
『揮劍送別,以壯行色』是滄涯的習俗。
由弟子們自發組織安排,從執事堂一路送到山門外。很多年前,武修們揮著各種各樣的劍,靈修們拿著形形色色的法器,畫面實在太美。於是逐步演變成了只揮劍,不揮別的。
這次來的弟子中,不少人的劍還是臨時借的。
但這並不能影響他們呼喊的熱情,聲浪震動整個滄涯。
等殷璧越三人走過數十米時,人潮也跟著他們走,呼喊聲由各自為政的雜亂,變得整齊劃一。兩方似乎達成了共識,一批人一起喊句,「洛師兄重明山奪魁!」另一波人就喊,「殷師兄折花會必勝!」
忽而林間一陣風起,風裡帶著怡人的香氣。
殷璧越擡眼,便見十餘位白色裙裾的女子翩然而至。為首的兩位足尖輕點,一南一北飛躍至樹梢,手一揮就抖下兩條大橫幅,上面是飄逸的行書大字:南邊是『明珠華彩』,北邊是『白璧無瑕』。
段崇軒見狀拿出折扇搖了搖,笑的愈發風流倜儻,「還是支持我的師姐師妹們別具匠心啊。」
殷璧越嘴角微抽。
少年你太自信了,至少為首的那個何嫣蕓妹子,就絕壁是來支持他家洛師兄的。
段崇軒感歎道,「這就是讚我容貌如明珠華彩,人品是白璧無瑕啊!」
殷璧越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
如果他能把娛樂圈文的知識融會貫通,很快就能看清當前形勢。
一條大道分兩邊。
南邊是洛明川粉絲團,北邊是殷璧越後援會。拿著的劍相當於手幅和螢光棒。
洛明川粉絲團勝在人多。
浩浩蕩蕩黑壓壓的一片,揮劍頻率也極為整齊。
殷璧越後援會勝在質優。
除去領頭的那四個押送弟子及執法堂弟子,還有『劍聖』和君煜的死忠粉們。這是兮華峰第一次參加折花會,自然代表了劍聖的聲威。
人數雖不如那邊多,但修為都不弱,呼喊起來聲出丹田,真元充沛。
兩邊的聲勢不相上下。
可惜殷璧越在娛樂圈文的戲份只有兩行半,自然不懂這些。
否則他大可振臂一呼,後面的朋友把劍舉起來!讓我看到你們的雙手!!
何嫣蕓站在樹梢打橫幅,看著她的姐妹們混在兩邊,向大家分發繡有『明珠華彩,白璧無瑕』字跡的帕子,微微笑了。
對面樹上的阮小蓮對她挑了下眉。
——這能成麼?
何嫣蕓點了點頭。
——沒問題!
這些繡字的帕子是何嫣蕓帶著姐妹們連夜趕製的,務必要求用料考究,做工精美,針腳細密,拿著手上就讓人拒絕不得。更何況,在滄涯山,擁有一方女子繡的手帕,實在是值得炫耀的得意事。
帕子很快就發完了,何嫣蕓露出了滿意的笑,感激的看了一眼阮小蓮。
——謝謝你們。
阮小蓮瞪她一眼。
——說什麼客氣話!
於是何嫣蕓也不再多說,不,她從頭到尾都沒『說』過。
她們從小一起長大,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用何嫣蕓的話說,就是過命的交情。
從前一起溜下山逛市坊吃燒雞,被抓回來打手心的……過命交情。
滄涯山姐妹團每次被抓都是何嫣蕓主動站出來背黑鍋,『黑鍋女俠』的美稱一直伴她長到十三歲。後來大家年紀漸長,漸漸改了貪吃好玩的性子,勤勉修行,許久沒有聚在一起了。
因此當這次何嫣蕓提出『眷屬計劃』時,都像打了雞血一般,可謂一呼百應。
這些都是殷璧越不知道的。
他拿著被塞進手裡的帕子,只是覺得……有什麼奇怪的東西混進來了。
人潮停在高闊的山門口,安靜下來。
三人回身對送行的眾人行了一禮,洛明川道,「有勞相送。」
人群中再次爆發一陣歡呼。
衣袂當風的少年們向南走去。
身後是初升的朝陽,巍峨的青山,劍海與歡呼。
前路是未知的荊棘泥途。

第16章 剪燭

修者的出行方式有很多,亞聖以上自可乘奔禦風,一日萬裏,或者有破開空間的手段。
而只要邁入修行門檻的,也可消耗自身真元提升速度,或催動法器,或馭使異獸。
只是當今世上,經歷過『末法時代』之後,出行法器已是稀有,異獸更是難得。因為異獸的生存條件苛刻,不止需要天輔相成的地勢靈脈,還需要被它們真正認可的主人。
據說北陸的皇帝陛下,六亞聖之一,就豢養了四隻青翼鸞用來拉皇輦。每年要消耗八十萬晶石與六萬斤碧璽朱果。
能做到這種程度的人,天下屈指可數。
以殷璧越三人如今的修為,若是催發真元到極致,也可日行千裏。
但用段崇軒的話說,就是「難得下山一趟,時間尚充足,何必著急趕路呢?大師兄的意思也是讓我們多走走。」
殷璧越是沒有意見,因為他想對這個世界多些瞭解。縱然記憶中有無數典籍記載敘述,哪有真正走過感觸真實?
洛明川見他點頭,也點頭了。
出了滄涯山的地界,過晉城、暘城,翻盤龍嶺,取道西陸第四官道,一路向南,乘船出西大陸,渡過浮空海。最終在南大陸的葉城中,與滄涯山隊伍匯合,一起去重明山赴會。
這是他們定下的路線。準確的說,是柳欺霜定的。
這條路既不會一帆風順的平穩,也不用穿過『十萬大山』那等兇險至極的地方,是柳欺霜反覆考慮最終敲定的,難度適宜的一條路線。
在車水馬龍的晉城,他們上茶樓聽說書,聽滿堂茶客把折花會說的天花亂墜。
在暘城換下道袍,置辦了普通的衣飾, 白馬揚鞭順堤而下,像三個離家遊學的年輕公子。
令殷璧越驚訝的是,這一路上話嘮和洛明川相處融洽。因為他不愛說話的緣故,反倒是這兩人的交流最多。
禮節周全,言笑晏晏,頗有些君子之交的味道。
不知道還以為洛明川是段崇軒的至交好友,而不是在兮華峰被有意針對的人。
殷璧越想,這應該是被主角光環折服了吧。
……直到他們進盤龍嶺前天,段崇軒決定換身衣服。
殷璧越也因為髮色總被圍觀而不自在,想了想,加了件帶兜帽的墨色披風。
他現在對自己的形象很滿意,帶上兜帽只露出削瘦的下頜,陰鬱加成十個點!
可是等段崇軒從客棧屋裡出來,他覺得自己要瞎了。
這身明顯全暘城都買不到的土豪套,絕壁是自帶的。
一身交領右衽長袍金線繡飛鸞,頭戴紫金攢珠冠,腰繫白玉鎏金龍紋帶,配掐絲琺瑯嵌珊瑚帶扣。
珠光寶氣閃的人睜不開眼,遠遠看上去就像個……
移動的小金人!!!
如果說以前的打扮是貴氣天成,那麼現在就是一夜暴富的紈褲公子,錢多人傻的那種。
殷璧越猜測,段話嘮可能是受了什麼刺激。
但是話嘮自己笑的很開心,他也不好說什麼。
洛明川出來時,微微一怔,顯然也是被這身打扮閃了一下。
隨即輕咳一聲,別過頭,「走吧。」
殷璧越仿彿看到了他臉上『不忍直視』四個字。
樹蔭濃郁,遮天蔽日。山間清涼的風中儘是草木泥土的氣息。
三人走在崎嶇蜿蜒的小道上走了許久,一路無話。日影漸漸西斜。
殷璧越在想,雖然盤龍嶺從未聽說有什麼厲害兇獸,可話嘮這一身十裏之外都反光的立FLAG套裝真的沒問題麼?
想什麼來什麼。
殷璧越神識微動,停下了腳步。
洛明川也停在了原地。
五息之後,林中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愈來愈近。
來者不善,戾氣很重,且絲毫沒有掩飾蹤跡的意思。
伴著一聲大喝,「給爺站住!!」密林裡跳出了十餘個大漢。
為首的刀疤臉身高八尺,手拿千斤板斧,「打哪兒來的?懂不懂規矩!今兒個你們要從爺幾個家門口過,銀子也好,靈石也好,統統留下!」
跟在後面的嘍囉高聲附和,「都沒有就把命留下!」
接著是一陣哄笑。
從山匪領頭開始說話,殷璧越就跟著默念台詞。
一字不差。
多麼熟悉的場景啊!
曾幾何時,他之前就是手拿鐵棍,啊不,拿鐵棍還輪不著他。
他就是跟在手拿鐵棍,身穿破洞牛仔褲,劉海長過臉的殺馬特少年身後,聽到領頭的說『小姑娘要不要陪哥幾個樂樂』,默默配合獰笑,然後聽見一聲『住手!』,在領頭『弟兄們上啊』的呼喊中被主角一腳踢飛。
想到這裡,殷璧越有些嫌棄。
因為這夥人明顯職業素養不高,看後面那個,表情都不到位!明顯心不在焉!
差評!
或許是因為跟在主角身邊,劇本換了,殷璧越數到三,也沒聽到那聲熟悉的住手。
卻聽到身邊一聲輕笑。
笑出聲的是段話嘮。
難怪話嘮會笑,他們三個要去參加折花會的人,滄涯的首徒與劍聖的弟子,居然……遇到了打劫!
這事傳出去夠整個修行界笑一年。
殷璧越看了看他們三個的打扮,就像兩個隨從陪富家紈褲公子出遊。
這實在不能怪打劫小隊眼拙。
洛明川神色平靜,不慍不怒,似乎還打算講道理。
沒等他開口,段崇軒氣定神閒的搖著扇子道,「你們知道我身邊站的是誰?」
打劫小隊楞了。
段崇軒理直氣壯的往洛明川背後一站,
「我身邊這位,是堂堂滄涯山大弟子,下一任滄涯掌門,洛明川洛師兄!」然後他鼻孔朝天,表情極其輕蔑欠揍,「你們還不跪下叫爹!」
小隊長立刻炸了,「我呸!什麼滄涯大弟子,爺還是北陸皇帝老子呢!」
段崇軒的表情變得奇異而平靜,「不,你不是。」
打劫團夥已經衝了上來。
可是他們還沒到三人身前十步遠,就高高飛起撞了出去。為首的傷的尤其重,足足撞斷了兩顆大樹才落地。
無形的真元屏障將人彈了出去。
洛明川的身形一動未動。
打劫小隊癱在地上呻吟吐血。死也想不通多年的打劫經驗怎麼就失效了呢。看好的肥羊怎麼就成了鐵板。
這夥人的領頭已經過了伐髓,算是已踏入修行門檻,還有幾人也是練氣,只是都沒有更進一步的潛質。這樣的山賊團夥在盤龍嶺,對付請不起護衛的商隊或趕路人是綽綽有餘。盤龍嶺靈氣匱乏,更無天材地寶,修行者很少會來。
毫無疑問,他們都是被移動的小金人吸引來的。
打劫小隊從擡腳到躺倒十秒鐘都不到,洛明川回頭道,「走吧。」
三人穿過微弱的痛呼與求饒聲向前走去。
他們就這樣以每隔十裏的頻率遭遇類似小隊,就算黃昏時分,還有打著火把來的。
於是以上情景重複播放。
殷璧越似乎有點明白話嘮的做法了。
但如果只是為給洛明川找麻煩添堵,這手段未免太低級。
那麼話嘮到底想幹什麼呢?
總不會是為肅清山匪、替天行道吧?
入夜之後總算清淨。
清冷的月色穿過濃密樹影灑下來,暮春時節的夜風也添了寒意。
三人尋了一處僻靜的山洞,段崇軒點了一張燃符,燒了蛛網與枯枝雜草。取出一隻濯珠嵌在洞裡石壁上,柔和的光暈頃刻流瀉而出。
洛明川與殷璧越準備凝神打坐。
段崇軒又取出了一張鮫紗帳紫檀雕花大床,問道,
「四師兄,我還備了一張床,你要麼?」
殷璧越本以為已經適應了他清奇的畫風,還是沒忍住嘴角微抽,「不必了。」
話嘮頗有些遺憾的『哦』了一聲,上床去睡了。
月影西顧,斜斜照進洞裡,與濯珠的光彩交輝。
靜謐的夜色中,只有蟲鳴與風過山林的沙沙聲。
山洞不大,打坐的殷璧越與洛明川相隔不過三尺。
在修行界,這是很犯忌諱的距離。
如果是陌生人,三尺之內代表著失禮。
如果是敵人,近身三尺意味著危險。
殷璧越覺得有些不自在。
他不知道是這具身體殘留的反應,還是自己心中的防備。
凝神境之後,修者五感格外敏銳,即使不用刻意,也能感受的身邊人的呼吸吐納,甚至是微涼夜晚中的……溫度。
隨著時間的推移與夜色漸沈,這種感覺被成倍放大。
他不知道一貫持禮的洛明川,此時是否跟他一樣不自在。還是已沈浸在吐納冥想之中,甚至漸入佳境,打算拿出靈石開始修煉了。畢竟是靈修,身上總會帶著靈石的。
恰恰相反,洛明川在回憶。
他覺得這種感覺很熟悉,像是回到了瀾淵學府的夜書樓裡,冷傲沈默的少年坐在案前看書,青燈微黃的光暈落在側臉上,令人莫名生出幾分溫柔的錯覺。
而自己呢?
自己有時就坐在他旁邊的桌子,也點著燈,桌上也摞著厚厚的書卷。
看書累了,就看看他。
少年縱使眉眼尚帶稚氣,也依然好看,多看幾眼好像能解乏一般。看書也極是專註,從來沒發現自己的小動作。
夜書樓與藏書閣有空中走廊相連,有些書不被允許帶出去,又需要連夜看完,學子們就會來這裡。
洛明川並不常來,但似乎每次來總能看到少年,坐在西窗下那個固定的位置。
有時不禁失笑,「師弟啊,你還這麼小,經常熬夜會長不高的。」
這話在心裡想過無數次,從沒說出口。
因為他記得少年好像很不喜歡別人說他年齡小。
前來夜讀的學子們,深夜乏了,時常與鄰桌低聲竊語幾句,既能提神,有時也能交到朋友。
可是他與少年坐了無數次鄰桌,一句話也沒說過。
因為少年不曾露出疲憊神色,更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
他便不好冒昧打擾。
直到有一次,少年看著青燈,微微蹙起眉。
學府崇尚簡素,是沒有鮫油銅燈的。而青燈點的久了,燈芯分岔,光便暗下來。
洛明川看了一眼,不由笑起來,低聲問道,「這位師弟,可是忘帶燈剪了?」
少年側過臉,黑白分明的眸子映著暖黃的燭光,白日的冷傲褪去,「是。」
洛明川便起身為他剪燭,微傾過身,長髮垂落。近到能看見少年睫羽覆下的陰影,兩人影子落在西窗上,好似融在一處。
片刻之後,桌案明亮如故。他也退回禮貌的距離。
少年點頭,「多謝。」
「師弟客氣。」他放下燈剪,自報家門,
「東陸瓊州洛明川。」
「中陸穎安城殷璧越。」
這是入學一年後,他們之間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學府三年裡,屈指可數的一句話。
光影交錯的夜書樓,陳年累牘的厚厚卷宗沈默著,老舊斑駁的青燈炸開燈花。
時間便停在了那一刻。
***************
殷璧越覺得洛明川應該也是極不自在的。因為他氣息不穩。
所幸到了卯時三刻,天光微亮,殷璧越提劍走出山洞。
晨風拂面,吹去一晚的浮亂心緒。
破曉將至,正是一天練劍的好時候。

第17章 底線

殷璧越的劍名作『倚湖』,是君煜代師收徒時,替他那便宜師父轉交的。
過去在滄涯山的三年裡,寒水劍訣練了千萬遍。早已深入骨髓,成了本能。
瀾淵學府一遊後,他練得卻不再是寒水劍。
天光破曉時,殷璧越收了劍。
一顆兩人合抱的大樹在他身後轟然倒下。
下一息,方圓十丈的樹都倒了,驚起無數飛鳥出林。
他就站在斷木殘枝的中央,週身尚縈繞著未散的劍氣,向後望去。心中忐忑。
只見段話嘮興奮的喊,「許久未見四師兄練劍!原來劍法又精進了!恭喜師兄!」
洛明川站在他身邊,也微笑點頭。
殷璧越心中的石頭放了下來。
洛明川也看不出異常,證明至少『破障境』以下都是看不出來的。
甚至因為洛明川修行了迦蘭瞳術,眼力應高於常人,或許這個標準可以再提高一下。
看來這次重明山之行遇到的對手,不會有所懷疑了。
他的真元無法註入這把劍中,卻在學府一遊後受到啟發,想到了另一種方法。
將真元覆蓋在劍的表面,包裹著整把劍。這種方法從前一定也有人試過。
如果只是這樣,真元很快會逸散,而且需要極大的輸出量。以他現在的真元,撐不過一盞茶。
但他神魂強大,便想到了用神魂凝練神識,再用神識鎖住劍表面的真元。
這種做法的弊病就是,對手越強,他的神識消耗越快。所幸有外掛一樣的神魂凝練度,恢復起來也快。以當下的修為境界,一夜足矣。
殷璧越已下定決心,這是應付目前情況最好的方法了,等折花會一完,他就回滄涯閉關研究。
雖說劍修中途換劍是大忌,但如果還是不行,他也不得不換了這把劍。
殷璧越回過身點頭致意,「走吧。」
段話嘮開心的跟了上來。
今天的正統修真開年大戲,依舊被換檔生活情景喜劇。
等到第三次的時候,洛明川不等段崇軒站出來說『還不跪下叫爹』,先出手了。
殷璧越註意到,洛明川總是控制的很好。
無論對方的姿態如何囂張,髒話罵的多麼不堪入耳,他始終沒有動怒,也沒有傷人性命。
如果他的內心也是像表情一樣平靜的話,實在是可怕的自控力。
轉念一想,段崇軒應該也是想試探洛明川。或者說,想看清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在面對弱如螻蟻的對手,最粗俗不堪的辱罵,他會做什麼。
結果就是,洛明川不負眾望,做了每一個聖母應該做的事。
春紅已謝,夏蔭繁茂。
腳下鬆軟的泥土與樹影搖落的跳躍光斑,都讓人心情舒暢。
就在殷璧越以為事情會一直這樣下去的時候,被變數刷出了新世界的大門。
因為這次,洛明川殺人了。
鮮紅的血從那人的脖頸處噴湧出來,滲進褐色的泥土裡。屍首分離,頭顱的表情凝固在瞪大眼睛的驚恐。
殷璧越怔在原地。
聖母洛明川……居然下手這麼利落?
殷璧越才開始後知後覺的回想發生了什麼。
這夥人不是完全的山匪,是學了些外家功夫的武者與練氣期的散修,在盤龍嶺一帶遊蕩,目標也不是零散的趕路人,而是見機行事,挑防備薄弱的商隊下手。
洛明川這次本來想先講道理的。但還是被段話嘮搶先說出了『跪下叫爹』。對方如潮的髒話也噴了出來。
可是這次,很奇異的,中槍的不是先挑釁的段話嘮,也不是被話嘮高擡出來的洛明川。
「啊呸!什麼滄涯山!看看後面那個,還擋臉,遮遮掩掩的像個娘兒們!擺明了是沒臉見人啊!」
殷璧越還沒有躺槍的自覺,哄笑聲就戛然而止,因為洛明川已經出手了。
他只殺了一個人,其餘只是重傷。
但平時收斂的很好的威勢頃刻迸發出來,無形的壓力在空氣中激盪。
殷璧越不自覺退後兩步。
洛明川回過神來。
他嚇到師弟了?也是,師弟哪見過這種事。
想到這裡,心中的陰霾頃刻散去。
他看著少年,聲音也不自覺放輕了,「殷師弟,你自幼拜入學府,涉世不深,自然不知世道險惡。可是我輩修行者行走世間,總不能讓人平白辱沒,總有該拔劍的時刻……」
他不知是在向殷璧越解釋,還是向自己解釋,「更何況,這都是些惡人,我今日不傷他們,往後他們還會為害一方。」
殷璧越已經驚呆了!
他,他這是被聖母主角教做人了麼?!
反派臉往哪兒放?!
殷璧越的臉色不禁冷下來。
「叮——反派標誌『目光如刀』出現,條件成立,反派光環激活!」
殷璧越現在已經對光環效果不抱什麼希望了。
刷負!差評!
賣家坑爹!根本沒有一個眼神就嚇哭!
洛明川見少年依舊呆怔在原地,似是有些失魂落魄。
心中微感無奈,既有對自己失控的懊惱,也覺得師弟果然性子純善心又軟。罷了,反正有自己在,總能看顧的上他。
師弟不喜歡自己傷人性命,大不了,下次不讓他看見就好。
洛明川剛下定決心。就見少年已直徑朝前走去,段崇軒也跟過去。
洛明川是再不敢讓段崇軒走前面了,於是道了聲『我去探路。』提起真元,一個閃身便沒了蹤影。
殷璧越還在吐槽無良賣家,就聽見話嘮低聲問道,「四師兄,你生氣了?」
「……」
「四師兄,你別生氣,我知道錯了。」 話嘮語氣頗有些小心翼翼,「我明天就把衣服換回去。」
「……」
說好的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呢?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因為洛明川殺人而生氣了!!!
事關反派尊嚴,殷璧越覺得還是得解釋一下,「我沒有生氣。」
段崇軒很感動,因為即使他這麼胡鬧,四師兄都能原諒他!
「四師兄,你覺得洛明川的底線在哪裡?」
「……」
話題怎麼轉這麼快!
這殷璧越還真不知道。原本他還以為聖母的底線就是沒有底線。
前幾次洛明川控制的太好,沒道理一下子就爆發啊。
話嘮的聲音在風中有些飄散,但殷璧越還是聽清了,
「洛明川的底線是你。」
你!說 !什 !麼 !再 !說 !一 !遍!
殷璧越太過震驚,以至於連話嘮下一句欣慰的嘀咕都沒聽清,「這樣我倒是可以考慮把你交給他,說不定師姐知道,也會考慮的……還是再觀察一陣,看他表現……」
他只聽見自己有些滯澀的聲音,
「勿要妄言。」
段崇軒便不再說話。
容不得殷璧越再多想,因為他已經看到了洛明川的背影。
更醒目的是在洛明川對面,站了十餘人。青色道袍,木冠束髮,神色冰冷。
很顯然,就是這一隊人阻了洛明川的路。
或許不是阻,而是狹路相逢。
但山林間的路實在太窄,總有人要先讓路。
殷璧越走過去,看見那些人道袍衣擺上繪著的八卦陣圖紋樣。
抱樸宗。
便知道這不止是讓路的事了。

第18章 抱樸

抱樸宗也在西大陸。與滄涯山一南一北,遙遙相望,是『一山三派』的三派之一。
提起西大陸,人們第一想起滄涯山,然後就是抱樸宗。
很多人都忘了,兩千年前,抱樸宗是西陸第一大宗門,聲威遠遠淩駕於滄涯山之上。
如果……不是滄涯出了一位劍聖的話。而這位劍聖與抱樸宗的關係很不好。
換句話說,滄涯山的興起伴隨著抱樸宗的衰弱。
歷史的車輪滾滾而去,將昔日的榮光拋在身後,漸漸被塵埃湮滅。
但總有人不願忘卻,更不甘心。
抱樸宗的這份不甘心,已經壓抑了一千六百年。與太極陣圖的符文一般,代代相傳。
洛明川為了避免麻煩,先前行路時已放出了破障境的威壓。
果然山匪與宵小之徒皆避散,省了許多事。但沒想到,還有另一隊趕赴折花會的修行者,也會選盤龍嶺這條捨近求遠的路。這種威壓就顯得有些挑釁了。
於是就有了以上的局面。
青色道袍的眾人中走出一個人,境界不過凝神初期,面對破障境的洛明川,氣勢卻是跋扈,「抱樸宗辦事,哪來的宵小在此擋道?」
洛明川原本是打算讓的。
但是對方這話一說出口,他已經微側的身子正了正,行了個半禮,「滄涯山兮乾峰,洛明川。」
這時殷璧越和段崇軒已經到了,正聽見洛明川自報家門,於是殷璧越也作了揖,「滄涯山兮華峰,殷璧越。」
「兮華峰段崇軒。」
他們這邊行了半禮,對方卻要還全禮。
因為洛明川是滄涯首徒,殷璧越和段崇軒是劍聖弟子。而對面的抱樸宗眾人,全是三代弟子。
方才說話的弟子從震驚中回過神,臉色已變得鐵青,還是帶著眾人行了禮。
當洛明川報出名字時,他差點破口大罵『你當我是三歲頑童好耍的麼,滄涯山大弟子怎會這幅破落打扮?!』
可是後面站出來的兩個人,卻讓他硬生生把氣嚥了回去。
因為劍聖弟子的名頭,是沒有人敢冒認的。
不怪抱樸宗弟子囂張,因為洛明川沒穿滄涯的道袍,而是素衣常服。殷璧越黑色披風的兜帽還遮住了半張臉,加上段崇軒那身移動的小金人套裝……
導致他們三個怎麼看都不像正經大門派的弟子。
看上去很軟很好欺負。
但當洛明川先行了禮,這種軟就成了軟刀子。
穿道袍的抱樸宗弟子被反襯成了粗鄙無禮的山野村夫。
如果洛明川不行禮,他們並非同門,大可不必講究輩分與嚴格的禮制。
但這時,他們沒有選擇,只得回禮,回的壓抑而不甘心。
這時林間響起了一道男聲,冷漠中帶著不容拒絕的壓迫力,「師侄,退下。」
那個為首的抱樸宗弟子面色一喜,恭謹應了聲,「是,何師叔。」
不只是他,十餘個抱樸宗弟子都面露喜色。自發從兩邊分開,迎接林中走出的那人。
殷璧越早知道這夥人能這麼跋扈,修為最高的肯定不是剛才那個。
而知道他們來歷後,雖然震驚卻不驚慌,可見這夥人的領頭,一定是個身份地位、修為境界都與他們三人不相上下的人。
雖是被稱作師叔,林中走出的卻是一青年。
身形削瘦,面色蒼白,與眾人一樣的青色道袍穿在他身上,就生出莫名的沈鬱氣,像是經年久積的石上青苔。
他一身破障期的威勢盡數展露,形成與洛明川分庭抗禮之勢。
抱樸宗弟子們聚攏在他身後,以他為首。
場中形勢直轉。
殷璧越已經開始考慮等下拔劍時用哪套劍訣了。
青年一拱手,對他們還了個半禮,「抱樸宗,何來。」
他的名字很簡單,簡單到有些奇怪。
但是洛明川已露出瞭然的神色。因為他確實很有名。
青年語氣帶了幾分輕視,「不知滄涯高徒在此,未能認出,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他說著請見諒的話,依舊沒有讓路的意思。反說『未能認出』,這便是指他們三人奇裝異服,形容不端。
他掃了眼段崇軒,目露鄙薄之色,還隱隱有些失望。
何來確實失望。
因為世人都揣測劍聖弟子是何等人物,但他今日一見,只覺得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他這次來參加折花會,很大程度上是得到了劍聖弟子出山的消息。
現在看來,不過如此。實在不值得自己出山這一趟。
在場沒有傻子,自然都聽出了他這話的意思。
抱樸宗眾人中響起了幾聲嗤笑。輕微而刺耳。
段崇軒也笑了,他上前兩步,點頭致意,
「何師兄,久仰,幸會。」
殷璧越敏銳的發現話嘮的氣勢不一樣了。
不是虛張聲勢,而是與生俱來的勢。
就連那身浮華的莨綢金線長袍穿在他身上,也好似變成了一襲端正雍容的皇袍。
他說著『幸會』,卻像在說『跪下』。
段崇軒繼續說,「師父他老人家常教導我們,修行之人當『從心所欲不逾矩』,不因外物動搖內心,不因所見而蒙蔽雙目,『以我轉物』而非『以物役我』,若是道心堅定,從心所欲,名劍與折扇,道袍與華服,皆是外物。」
何來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但他不能說劍聖說的不對。
段崇軒話鋒一轉,面上笑意漸深,
「相逢即是有緣,雖說行路有先來後到一說,但我今日得見抱樸宗眾道友,皆是簡樸端方,玉韞珠藏,如此安貧樂道,實在令我佩服!既然眾道友形色匆匆,急不可耐,我等豈有不讓路之禮?」
他折扇一指,大大方方的退開,
「請諸位先過!」
抱樸宗眾人臉色鐵青,等著何來的決斷。
洛明川卻不給他們開口的機會,
「狹路之爭是小,傳出去,未免有我滄涯山以勢欺人之嫌。我派向來持禮重道,這等惡名,是背不得的!」
他退到一邊,做了個讓路的姿勢,
「請諸位先過!」
殷璧越已經拔不出劍了。
如果說段崇軒的話是繞了一大圈,含蓄的表達了『你醜你先過』。
洛明川就是明晃晃的『你弱你有理』。
兮華峰外交代表疊加滄涯山外交代表——這兩個語言能力MAX的貨是怎麼湊在一起的!!
殷璧越第一次深深感到『嘴炮即正義』。
話說到這份上,抱樸宗再不過,就顯得有些矯情了。
因為……人家已經讓路了啊!他們不管再說什麼做什麼!都是沒道理!
何來一拱手,道了聲,「後會有期」,轉身就帶著抱樸宗眾人走了。
等抱樸宗的人走遠了,洛明川重新走在前面。
殷璧越和段話嘮走一路,不解問道,「師父真說過那樣的話?」
段崇軒理直氣壯道,
「我只見過師父的畫像,誰知道他老人家說沒說過!」
殷璧越發現自己再次無言以對。
連劍聖的話都敢編造,如果這貨生在北皇都……
絕壁還敢假傳聖旨。早晚被查水表!
山間小道上,樹蔭蔽日。
青色道袍的弟子不甘道,「何師叔,這事就這麼算了?」
一路沈默的何來聽了這話,面上卻顯出快意的笑,
「滄涯山如今竟落魄到只能一逞口舌之快,何懼之有?」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附和,「是了!且看折花會上,師叔自會教訓他們!」
還有人問,「那個一身黑色披風帶著兜帽遮了半張臉的,真是兮華峰弟子?我怎麼看著不像個好人?」
方纔那位最早與洛明川發生爭端的弟子回道,「呵,我原本還不信他們三人真是滄涯山的,但那人一出來我就知道沒錯了!半月前,安排在滄涯山腳下的探子傳回信,兮華峰有人修行出了岔子,一夜白頭了!想來就是剛才遮遮掩掩的那位!」
其餘人露出了瞭然的神色,還有人道,「這下就免不了修為大損了,真不知道還來折花會幹什麼!」
抱樸宗眾弟子談笑風生,神采奕奕的向前走去。
*********************
段崇軒不是愛逞口舌之快,他只是不喜歡吃虧。
從小的成長環境教會他,不管是說話還是動手,都絕沒有讓自己吃虧的道理。
洛明川也不喜歡口舌之爭,但他認為,能動口解決的事情,就沒必要動手。
而即便只是動口,也不能任由別人欺辱。
他們堅持著自己的道理,不在意落在其他人眼中,是什麼樣子。
殷璧越想,可能在折花會之前,自己都沒機會拔劍了。
但他還是有些問題不明白,「剛才那個叫何來的,很有名麼?」
段崇軒詫異的看著他,隨即笑的揚眉吐氣,
「四師兄啊,這話你應該當著他的面問,絕對能氣他吐一道袍的血!」
殷璧越確實不知道。縱然在瀾淵學府裡通讀典籍與卷宗,對各派起源歷史瞭若指掌,也不清楚最近百年又出了什麼天才新秀。
只知道青麓劍派有個『風雨劍』鍾山,因為實在太有名了。
段崇軒接著問,「『抱樸七子』你知道麼?」
殷璧越若有所思,「似乎,聽說過。是不是有個叫林遠歸的?」
段崇軒覺得其他六個都能吐一道袍的血。
但他還是耐心的為自家師兄解惑,「剛才的何來,就是『抱樸七子』之五。」
殷璧越恍然大悟。
但是排第五的都這樣,剩下兩個得什麼樣啊。
段崇軒接著道,「抱樸七子,四個靈修三個武修,排在首位的林遠歸,就如同大師兄在滄涯山。其他六個,都有點以揚名立萬為終身理想的奇特修行觀……我有時候都覺得,抱樸宗是為了湊人數,才讓他們六個和林遠歸齊名的。」
話嘮已開啟根本停不下來模式,
「你說這是什麼邏輯?人多就是勝利?!那我在滄涯湊個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總共一百零八好漢,豈不是可以碾壓修行界了?!如果我是林遠歸,每天被人和那六個放一起,早就甩手下山背叛師門了!」
殷璧越覺得話嘮對抱樸宗……多大仇啊?!
他轉念一想就明白了,抱樸宗這個萬年老二,對滄涯山的態度始終陰陽怪氣。最重要的是,據說劍聖和抱樸宗的關係很不好。
劍聖,又是劍聖。
殷璧越每次想到這個便宜師父,內心都很糾結。
他不知道劍聖在外雲遊多年,為什麼會傳信讓大師兄代師收徒,收自己入兮華峰。
但他看了一眼沈浸在吐槽中的段崇軒……
不,他根本不知道劍聖的收徒標準是什麼!
提起劍聖就想到掌院先生。據說這兩人還是至交好友。
學府那麼多優秀子弟,為什麼偏挑中自己為他辦事?
難道是同反派陣營的互相吸引?
嘖,現在的大人物行事,總是讓人一頭霧水。
殷璧越想,如果自己有簡歷,一定是這麼寫的:
我叫殷璧越。
我是一個反派。
愛修行,愛練劍,愛思考,愛誰誰。
我是要成為終極反派的男人。
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的人生理想。
你可以置疑我,但不能置疑我的職業素養。
主角有金手指,他想去哪,全世界都給他讓路。
我有兇神惡煞反派光環,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我是殷璧越。我為自己帶鹽。
呸,真鹹!

第19章 群星

馬車轔轔,飛快的行駛在西陸官道上,揚起陣陣煙塵。
公子挑起車簾,一雙微挑的鳳眸向外打量。偶有旁邊馬車裡的挑簾姑娘,驀然對上他瀲灩的眼,慌忙紅著臉避開目光,倒也有大膽的,掩著嘴輕聲嬌笑。
段崇軒挨個兒笑回去。
殷璧越無語,這一路……臉不僵麼?
經過路遇抱樸宗弟子一事,三人都沒了興致,加快行程,不到三日就出了盤龍嶺。
上了雲中官道後果然一路太平。段崇軒在驛館租了馬車,請了車伕,沒事就挑著車簾向外望,用他的話說,這也是遊歷的一種。是修行,也是人生。
對於話嘮這種坐上馬車好像坐青翼鸞一樣的新奇反應,殷璧越實在不能懂。
難道這貨以前出門都是在天上飛?
不,應該是在兮華峰憋壞了。
相比之下,洛明川則沈默多了。
當車裡只有三個人,唯一的話嘮還忙著看風景和姑娘的時候,這種沈默,就顯得有些尷尬。
或許覺得尷尬的只是殷璧越一個人。
幸好如今只是尷尬,沒了針芒在背的危機。
以往只要和洛明川距離稍近,殷璧越就會渾身不自在的戒備起來。但現在這一路,馬車不大,二人即使分座兩側,相隔也不過三尺。
時間久了,也就漸漸習慣了。
偶爾對上洛明川的目光,也能勉強牽動嘴角,報以微笑。
這種進步,實在可喜可賀。
殷璧越變得坦蕩之後,心虛的就成了洛明川。
他覺得自己當初一句失言害了師弟,以後總要找機會開解他的執念,使他不再深陷迷途。
以往的人生經歷,讓他相信自己是個知錯能改的人。
可是師弟就坐在那裡,距離不過三尺。擡眼看他的時候,眼底似是有一瞬而逝的笑意。
他突然覺得心很亂。
就好像是仲夏夜的學府藏書樓外,晚風穿行而過,盛放的槐花撲簌簌的落了他滿身。
洛明川開始集中精神默念『清心言』。
於是殷璧越敏銳的感覺到,馬車裡的氛圍起了極細微的變化。
這種變化來自於洛明川閉上眼睛之後,他週身的靈氣變得平穩而沈靜。
如果說武修更註重長時間辛苦的練習,就像劍修們日復一日的練劍,磨練劍勢。
那麼對靈修而言,更重要的是天賦靈脈與適合的功法。
殷璧越記得洛明川剛入滄涯時是武修,他師父苦心孤詣為他尋了一把好劍,名作『沈舟』。
誰知道過『伐髓期』屏障之後靈脈覺醒,反倒適合做靈修。
殷璧越細細想著。
紫府秘境時交手,洛明川借了密林來阻他劍勢,一息之間枯榮無窮。他猜測,洛明川的靈脈偏近於掌控草木生機。
滄涯地牢中問答,洛明川用了迦蘭瞳術。
殷璧越查過,這是佛門功法,起源於『佛門雙寺』之一的興善寺。
滄涯不教這個,或許洛明川是在瀾淵學府學的,或許另有機緣。雖算不上不傳之秘的功法,但是對天賦要求極高。
可見洛明川的天賦靈脈,接近純淨無垢。
這一路上,遇見幾隊山匪,洛明川都是以真元凝成屏障,直接將人擊出。可見他真元充沛,換句話說,他靈脈很寬,能儲存的真元很多。
殷璧越覺得靈修就是麻煩,誰知道洛明川還會什麼亂七八糟的功法,還有什麼沒展露過的後手。
然後他餘光看到了洛明川腰間的劍。
深青色的長劍,樣式樸素。
像破土而出的亭亭翠竹,風過不折,雨過不汙。像江上乘風破浪的孤舟,任憑夜雨飄搖,猶自不改初衷。
君子當如是。
鑄劍師硯青十年心血大成之作,君子之劍,沈舟。
洛明川一直光明正大的佩劍,但是很少有人註意到。
因為他週身氣質太過溫和沈靜,以至於弱化了劍的銳意。
就算有,也會認為他是感念師父正陽子的恩德,才隨身佩劍。
殷璧越突然覺得有些冷。
如果洛明川真的已經不用劍了,為何那把劍沒有絲毫暮氣?
如果他還在堅持劍道,有怎麼能分心修煉靈修的功法?
無數前人的經驗證明,兩者兼顧,就是死路。
殷璧越在學府念過半個藏書樓的典籍,包羅萬象。
此時飛快在腦海中搜尋,最終得到結果。
這樣的人當世沒有,百萬年前『諸聖時代』倒有一個。
佛門興善寺的聖人,號稱『萬法皆通』。自人類懂得運用天地靈氣轉化成自身真元,開始修行以來,有記載的典籍中,唯一一位打破佛修、靈修、武修屏障的人。
可是那位聖人早已隕落,沒有留下傳承,那個時代也已經煙消雲散。
馬車裡氣氛沈靜如湖,似乎很適合想些歷史與舊事。
殷璧越也像洛明川一樣,閉目凝思。
先於人類出現在大陸上的,是由天地靈氣蘊育而生的異獸。最遠古的人類,在與惡劣的自然環境及各種異獸搏鬥的過程中,慢慢懂得修行,進入人類文明時代。
這之後的四十萬年,修行風氣達到鼎盛。
湧現出無數聖人亞聖,更甚至有到了聖人以上的境界,觸摸到了天道門檻的『仙人』。同時魔道興起,出現了能對敵『仙人』的『魔尊』與諸多魔修強者。
這便是持續了十萬年的『諸聖時代』。
在歷史的長河中,短暫而輝煌。
而後就是毀天滅地的一場大戰,無數修者隕落,許多宗門世家斷了傳承。東陸的魔道也分裂為『十二宮』。之後天降浩劫,天流火,地裂淵,天劫持續了整整一年,五片大陸滿目瘡痍,生靈塗炭。
再過千年,萬物復甦,春草重生。
大陸蘊育出新的生機。
東大陸因為魔修偏多,依然是混亂之地,幾大城都各自為政。
西大陸抱樸宗立派,滄涯山開山,以十萬大山為界,一南一北,成為了西陸新的秩序建設者。許多世家依附他們建立城鎮,凡人與修者的生活都漸漸回到正軌。
南大陸的青麓劍宗與興善寺傳承未斷,故而延續以往的秩序。
北大陸出現了一位亞聖,許多強者在他的帶領下,驅逐魔修,統一北陸,建立北皇朝。
似乎一切都在重新好起來。
可是人們很快發現,修者的最高修為到了亞聖就不能再進一步。似乎是因為資質的限制。只能在漫長的時光中等待隕落。
六十萬年間,先前的亞聖隕落之後又出現新的亞聖,幸而亞聖的生命也很漫長,以千年計。
人們漸漸適應了沒有聖人的世界。
這就是漫長的『末法時代』。
直到衛驚風渡過雷火天劫。
成為了劍聖。
風雲變色,天下震驚。
像是天道的某種信號或者純屬巧合。
此後的千年,各大陸天才叠出,如雨後春筍一般。已有不少人展露出了邁入聖人領域的潛質。
比如已名滿天下的劍聖首徒君煜、抱樸宗的林遠歸、再年輕些的,青麓劍派的鍾山,濂澗的曲堆煙。還有幾位未出世揚名的年輕人,沈默的修行著,只是偶爾有些流言傳出來。
幾乎可以想像,未來千百年,當這批天才成長起來之後,五大陸的格局必然隨之改變。
當然,以後的事情,變數太多難以預料。
掌院先生將這個時代稱為『群星』。
於是很多修行者,知道宗門裡出了位天才後,都會自豪的說,「我們生活在群星璀璨的時代!」
劍聖的出現,標誌著舊時代的結束,新時代的開始。
殷璧越想,這實在是一件很炫酷的事。
但時代更叠真的是件好事麼?
更叠意味著紛爭,紛爭意味著亂世。
殷璧越睜開眼時,正看見猶自閉目的洛明川。在略有些顛簸的馬車中端坐,氣息寧靜,腰間的沈舟與他一樣寧靜。
他不知道洛明川未來會扮演怎樣的角色。
或許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這時洛明川從入定中醒來,睜開眼就正對上一雙寒星般的眸子。
對面的少年直直註視著他,專註而沈默。眼底似有憂思浮動。
如平湖擊石,頃刻打破已沈澱平復的心緒。
不知怎麼,他下意識避開少年的目光,欲蓋彌彰的問道,「師弟有事?」
殷璧越從洛明川睜眼那一刻就噎住了。
偷看主角被抓了個正著怎!麼!破! ! !
『我正在想你未來的戲路廣不廣是英雄還是梟雄』
『你長得真帥沒事我就隨便看看呵呵』
呵呵個毛! !這都什麼二逼回復! !
偏偏這時洛明川還問了句,「師弟有事?」
霧草! !
這文能說髒話麼! ! !
殷璧越只覺得所有血都往臉上湧,從沒遇到比這更尷尬的時刻。
以洛明川的奇特腦回路,該不會以為我這幾個時辰一直在看他吧?!
絕壁會被當成變態吧!這也太丟人了啊! !
越是尷尬就越想不出辦法,就在殷璧越決定破罐破摔說『沒事我隨便看看』的時候……
『叮——檢測到用戶窘迫值突破100,自動判定為困局,是否開啟光環小助手?』

第20章 換柬

殷璧越幾乎忘了還有『光環小助手』這玩意。
自從在滄涯地牢裡用過一次之後就再沒出現,似乎是要達成特定的條件才能觸發。
唯一的一次用戶體驗也不怎麼樣,他只能在無形力量的牽引下做出表情和動作。
洛明川已重新看過來,打量著他。
殷璧越默默咬牙……
「我們到峴港了!」
段崇軒興奮的高喊一聲,放下車簾,探回身子,「四師兄,我們要渡海了!」
車裡尬尷的氣氛頃刻蕩然無存。
殷璧越微微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否否否!還用個毛! !
『叮——您已放棄使用光環小助手。溫馨提示,您還剩兩次使用機會。小助手,好朋友,解決生活難題好幫手。』
不!如果可以,我一次也不想用!
殷璧越看著話嘮的興奮臉,覺得很不能懂,為什麼平時很正常的一個人(並沒有),一出門派就像打了雞血一樣異常亢奮。
居然能保持一個姿勢看外面那麼久?
真的很好看麼?
這時車伕長籲一聲,馬車停了下來,笑道,「幾位爺,峴港到了!」
段崇軒率先跳下車,拍了一錠銀子在車伕手上。
車伕很為難,「爺,找不開啊。」
段話嘮豪邁的一揮手,「不找了!」
立刻迫不及待的大步朝前走去。
殷璧越一下車就看見話嘮歡脫的背影,心想如果這貨有尾巴,一定正飛快的搖著。
真……丟人。
幸好沒穿滄涯山的道袍。幸好臉上沒寫『劍聖弟子』。
洛明川最後下車,對車伕道了聲多謝。才跟在殷璧越身後向前走去。
濕鹹的海風撲面而來。
峴港是西大陸南邊的第一大港口,每日往來熙攘,有上百艘海船拋錨入港或揚帆起航。
從日出到日落,時刻都是人聲鼎沸的模樣。入夜之後,港口燈塔照耀著波濤暗湧的海面,也照亮等待遠方歸船的人們的面容。
此時不過黃昏,殘陽的餘暉為大海鍍上萬丈金光。遠遠可望見海天交接的細線,盤旋不去的幾隻海鳥,也被晚霞染成赤金色。
眼前驚濤拍岸,波瀾壯闊。
天盡頭烈焰翻捲,吞天噬地。
段崇軒站在碼頭遙望,衣袂臨風,眼神明亮。
殷璧越幾乎可以腦補他的內心OS:
馬上就要坐船了想想還有點小激動呢!\(≧?≦)/~……什麼鬼。
比起即將到來的漫長的海上旅程,前一段路幾乎算不了什麼。如果不出意外,他們要在海上航行一個半月,最終在南大陸的白鯨港上岸,再往葉城去。
殷璧越想到話嘮很可能這輩子都不想再坐船了,不禁為他感到惋惜。
碼頭一如既往的熱鬧,吆喝聲,招呼聲,船夫搬貨的號子聲交雜成一片。
全碼頭最氣勢恢宏、足有四層的九桅大船上,一位褐衣短打的中年漢子站在甲班上,指揮著船夫往下卸貨。那人聲如洪鐘,目露精光,一身氣息不似凡人。
殷璧越凝神看去,發現對方是個伐髓期的修行者。大抵是這碼頭最大船隊的領頭人。
洛明川顯然與他想到一處了。運起真元,一個縱身,輕巧的落在四丈高的大船。引得船上搬貨的眾人一聲驚呼,慌忙散開,好奇又恭謹的打量著他。
船隊首領迎上來,客氣的招呼。
殷璧越遠遠望見洛明川與那人說了幾句話,那人原本很是熱情,後來卻面露苦笑的解釋起來。洛明川仍是拱手道了謝,才縱身下船向他們走過來。
殷璧越心下詫異,往常不管是哪種船隊,都很樂意搭載修行者。雖說裝備精良的海船配有威力巨大的火炮,但修者出手更為靈活,在遇到海獸或海盜時,也會多一份助力。
況且洛明川帶著滄涯山的玉牌,按理說應極受歡迎才是。
很快他就明白了,洛明川無奈道,「船家說近幾日浮空海上突發小範圍海獸潮,四天前出發的船直到昨日才傳回殘缺的訊息,恐怕是兇多吉少,近十天都不再行船了。」
段崇軒望著海面,神色不變,似乎並不擔心。
殷璧越暗驚,按照往年浮空海上海獸潮的規律,應該是八月下旬,如今不過五月,實在是違反常理。
現在擺在他們面前的有兩條路,在峴港邊的嶸城住下,等十天之後發船。或者就此改道,折返回去,穿過最西邊與南大陸相接的雪原。
很顯然,前者更明智些。
但是殷璧越突然發現,或許還有第三條路?
白色燈塔下站著一位紅襖小童,神色懵懂,雙垂髫髻上纏著的紅色綢帶在海風中飛揚。
正是幾月前殷璧越入學府時的引路童子。
小童也看見了他們,露出欣喜的笑意,一路小跑過來。
對殷璧越笑道,「先生說的果然沒錯,師兄當真在這裡。」
洛明川沒見過童子,神色微驚。但隨即猜到了『先生』的身份。
小童從袖裡拿出三張被疊的四四方方的薄紙,「先生說,三位過海恐有不便,遣我來為三位師兄送柬。」
說罷一一遞到他們三人手中。
洛明川雙手接過,「勞煩替我等謝過先生。」
長者賜,不可辭。
何況是掌院先生所賜。
「乘風破浪,登山折花。特以此柬,以壯行色。行不宜遲,遲則生變。掌院先生敬上。」
殷璧越看著雪浪宣上端正的台閣體,熟悉的紅色印章印泥微凸。
好似無論世間哪裡,都在先生的掌握之中。
這就是亞聖的神通?
這種認知讓殷璧越感到不安。
難道世上其他五位亞聖,每個都像先生一樣的無所不知?
段崇軒問道,「這柬會通向哪裡?」
「先生說是葉城城北外。」
殷璧越暗暗點頭。
葉城城北外是一片人跡罕至的荒山,沒有危險又不會引人註意。離重明山也很近。
小童正準備行禮告辭,卻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向段崇軒,「先生還問,令尊可好?」
段崇軒一怔,隨即氣也不喘的答,
「很好,身康體健精神足,馬場能不喘氣的騎十圈,射箭還和二十年前一樣準。每天要吃四大碗南洲玉粟,夜食與糕點更是從沒斷過,多謝先生惦念。」
小童聽得仔細,聽完也沒再問,對他們三人行了一禮,身影憑空消失在港口。
殷璧越覺得很奇怪,先生問的奇怪,話嘮答的也奇怪。
能勞先生問一句,段崇軒的爹必定不是普通人。這點他早就猜想過,甚至連話嘮是劍聖私生子這種大逆不道的腦洞都開過。
但若不凡,為何連吃幾碗飯都要提上一句?
除非,先生問的意思是,『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二十年前……你多大?還記得……」
還記得當年令尊射箭的英姿?
段崇軒理所應當道,「自然都是編的!三年連封信都沒有,誰知道他好不好。」
……殷璧越再次無言以對。
殷璧越看著三人手中的柬,一式三份,一模一樣。
他試著凝神去解上面構成印章的線條,立刻感到神識如針紮般刺痛一瞬。
果然,還是太勉強。如此看來,沒有其他辦法了。
他將自己的柬遞給洛明川,
「我們換。」
段崇軒詫異問道,「四師兄,這是怎麼了?」
洛明川亦是不解,「師弟?」
沒有解釋,也沒有理由。
少年沈默的伸著手,似乎對方不接就決不罷休一般。
海風呼嘯,吹起他戴著的兜帽,露出眉眼間的堅持固執。
三千白髮襯在墨色披風上,顯得愈發刺眼。
他再次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海浪與風聲都不能動搖分毫,「我們換。」
「……好。」

第21章 燕行

殷璧越剛拿到洛明川的柬,就將劍握在手裡。立即註入真元,身影便消失在港口。
他隱約感受到風浪的呼嘯,市井的喧騰,官道飛揚的煙塵和初夏刺目的日光,一切卻明明只在須臾之間。
下一瞬,他踩在真實的土地上。
還未看清眼前的樹林,幾乎是同一時間,一股巨大的拉力猛然將他向後扯去!
即使有所防備,殷璧越還是踉蹌兩步,來不及回身,劍尚在鞘中便攜著磅礡真元向後刺去,卻在頃刻間如泥牛入海般沒了聲息!
小乘境強者!
他卻沒再動用準備的後手,因為拉力消失,身後響起了那人的聲音,「兄台且慢!在下並無惡意!」
那人鬆開剛才搭在他肩上拉他過來的手,退後兩步,一身氣息收斂無蹤,「這位道友……」
殷璧越回頭看去,霎時楞了。
不是因為這人長得過於好看令人說不出話。
而是……很面熟。
一身半舊的深褐色短打,腰間掛著個酒壺,身後背著一把長刀。頭髮亂糟糟的束在腦後,下巴還略有青色的胡茬。
這副『落魄江湖載酒行』的打扮,分毫不像個修行者。
但若細看,這人五官稜角分明,軒眉斜飛入鬢。因為眼神太過清亮,自然弱化了那雙春水桃花眼的風流。
只顯出通身的散漫與桀驁。
眼前人也打量著他,似是怔了。
末了不確定的問道,「老四?」
這時身後響起了話嘮的聲音,「三師兄!你怎麼在這兒?!」
那人回頭,立刻大驚失色,「老五!」
隨即指著他和段話嘮,「奇了!你們怎麼一個兩個都憑空冒出來!……老四啊,你頭髮怎麼了?我剛都沒認出你!」
殷璧越想,他終於知道為什麼面熟了。
因為這人,就是三年難得回一次滄涯山的三師兄,燕行。
他們上次見面,還是段崇軒來到兮華峰,對著師父畫像行拜師禮的時候。
殷璧越對燕行點頭,「三師兄,這事說來話長……」他也不清楚自己白髮的原由,因此話鋒一轉,「我和五師弟此番來南陸,是來參加折花會的。」
話嘮接道,「三師兄你呢?」
燕行露出尷尬的神色,「我這事說來話更長……」
突然他面色一變,「斂息!」
殷璧越和段崇軒頃刻緊張起來。
三師兄已是小乘境了,他要躲著的,會是什麼人?
殷璧越目光落在他方纔的落腳處,距離那裡不到兩寸,插著一個陣旗。
想來燕行剛才猛然拉他退後,就是怕他弄壞了這陣。
這樣的陣旗還有八個,落點曲折,在林間劃出大約方圓三丈的範圍,將他們三人圍在中間。
殷璧越仔細看了看,這是一個隱匿陣。
但是佈置手法很粗糙簡陋,如果不是佈陣的燕行修為高深,只怕隨便一個學過點陣法的人都能看出端倪。
殷璧越指間微動,一道真元打出,颯然微風間已有兩個陣旗對換了方位,他手勢再變,最北的陣旗微微向南偏了半寸。
就是這樣細微的改動,令整個陣法頃刻間不一樣了,仿彿吹到陣中的風都靜了下來。
燕行感受到這種變化,氣息頃刻放鬆下來。狠狠在他肩上一拍,驚喜道,「老四!行啊你!」
殷璧越被他的豪邁舉止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略低下頭,「師兄謬讚。」
他心裡清楚,如果不是燕行信任他,他也改不了燕行的陣。
可他仍覺得奇怪,如果是境界高於燕行的強敵,這個陣豈會看不透?如果對方境界不如燕行,又為何要躲?
這時樹林不遠處響起裡窸窣的動靜,隱約間一個白影穿過。
那人越來越近,雲靴踩在落葉與雜草上,發出細微的聲響。絲毫沒有掩藏蹤跡的意思。
是一個青年男子,手中持劍而來。
青年越來越近,近到能看見博袍廣袖上繪著的潑墨山水,眉峰間的森然寒意。
燕行神色重新緊張起來,再次閉口不言。
連帶著殷璧越和段崇軒也被他這種緊張感染,肅容凝視著來人。
林間突然響起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宋少門主。」
是洛明川的聲音。
被叫做宋少門主的青年回身,微驚到,「洛師兄?」
殷璧越終於確定,先生現在已經不想讓洛明川死了。
否則空間通道中隨便做點手段,都足夠讓洛明川悄無聲息的死去,屍骨也找不到。
相反,先生確實想讓他們三人順利參加折花會。
但眼下這種情況,恐怕就連先生也沒料到,因為……先生沒這麼無聊。
會去推算燕行和這位少門主的私人恩怨。
陣外的兩人相逢,已經寒暄起來。
「洛師兄怎會突然出現在此地?」
「浮空海突發獸潮封了航路,幸得掌院先生送柬,施展空間神通,落在這裡。少門主可曾見過這林中有其他人?」
「不曾……但既然是先生的柬,總不會出問題,或許是落在稍遠處了。洛師兄不必擔憂。我也正在找人,大可同行。」
聽到這裡,段崇軒道,「未來的滄涯山掌門與青麓劍派少門主,嘖嘖,居然關係還不錯。」
滄涯山沒有什麼『少門主』的說法,但是首徒的身份,早就被默認成下一代掌門。
殷璧越也確定了這青年的身份,日後要接任青麓劍派的宋棠。
驚鴻劍宋棠。比同門的鍾山更年長,修為更高,也更早成名。
那邊洛明川轉移了宋棠的註意力。
燕行舒了一口氣,「那小子也看著面熟啊……」他再凝神看去,恍然大悟,「原來兮乾峰的洛明川……老四老五,你們有沒有辦法讓他把姓宋的引開?」
殷璧越點頭。將真元凝成一束,以神識控制,分毫不差的傳到洛明川耳中。
「洛師兄,我與段師弟在你們正北方位一丈遠處,燕行師兄的隱匿陣中。燕師兄就是宋少門主要找的人。」
這意思很明顯,既然在陣中,就是不想被找到。
洛明川面色不變,眼底的驚詫一閃即逝,旁邊的宋棠絲毫沒有註意到。
隨即他笑道,「找人的事也不急,我打算先進葉城,尋個在折花會期間暫住的地方。」
這屆的折花會輪到青麓劍派做東,宋棠又是少門主,自然很多事情都是他操持的,比如各門派弟子在葉城中的住宿地。
果然宋棠歉意道,「是我思慮不周,忘了洛師兄一路遠來,舟車勞頓,我派早有準備,我這就帶洛師兄過去。」
目送兩人走遠,身影消失在林間。
燕行又狠狠拍了一下殷璧越的肩,「老四!你太厲害了!!」
殷璧越只覺得這位燕師兄,與想像中很不一樣。
不禁想起了很多關於這位師兄的事。

第22章 燕行(二)

燕行的刀名作『斷水』,這名字不是他起的。
他覺得刀就是刀,不需要有什麼名字。
這名字是世人送給他的。
那一年燕行出山門不久,在東陸荒原上,見渭河氣勢恢宏,滔滔穿原而過。幸甚至哉,於是順河而行。一路上氣息節節攀升,走到大河中遊時,入了小乘境。
他破境太過輕易,氣息太盛,以至於令一位遇見他的長輩很不高興。
那位抱樸宗的長老,讓一幹僕從將大輦放下,屈尊降貴一般從輦裡走出來,隔著河對燕行訓話,「你是誰家的後生,簡直粗鄙無禮,與前輩相逢為何不斂息?如此狂傲自大,修行大道也走不長遠!需知『抽刀斷水水更流』,『天道路遠如泥途,苦厄無人渡』。現在的年輕人!有一點力量就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以後總要跌跟頭!」
這番話聽上去像是長輩的訓誡,卻充斥著滿溢的詛咒與怨氣。
燕行心想,這真沒道理,隔著一條河,我的氣息就算外露也不可能衝撞到你,何況你的境界還略高於我。
這個人既沒教過他,也沒養過他,現在卻端著長輩的架子教訓他。
這讓他想起了師父說過的話,
「不是所有修為高、活的久的人,都有前輩高人的風範。總有那麼些人,他們越強大,就越自大。活的越久,就越怕死。這種人最見不得年輕人鋒芒畢露,那會讓他們感到盛年不再的難堪與挫敗。」
然後看著他感歎,「老夫年輕時就沒少遇見過,老夫的三個徒弟中,你最像老夫,以後少不得也遇見這種人。到時候記得,打的過就打,打不過也要氣死他。」
最後劍聖總結道,「年輕人總要露些鋒芒。」
可惜這時段崇軒還沒入門,不然只需三言兩語就能氣死對方。
這時的燕行很年輕,但也有自己的方式。
既是少年,既然不喜,就要拔刀。
燕行拔刀直斬!
斬的不是河對岸的人,而是滔滔渭河!
三千巨浪平地起!
對岸人的真元磅礡而出,在河岸上空與巨浪對沖激盪!
水勢直衝雲霄,一日不絕。河岸兩邊如下了一場瓢潑大雨!
引來很多人來到荒原之上,但是小乘境的戰鬥,人們只能遠遠遙望。
等到河水重新落下,那些人震驚的發現,渭河的河道竟從此斷開,分流成了兩路。
少年的刀已經歸鞘了,衣衫徹底被河水打濕,額前的黑髮淌著水。
這時看著他的人們,都不會覺得他如何狼狽,反倒心中也生出無限快意來。
「家師衛驚風。」
這句是回答對方前一個問題,『你是誰家的後生?』
「什麼『抽刀斷水水更流』,我不懂這些。」
未盡之意是,我斷給你看。
這個傳言的後續沒人知道,因為故事到這裡已足夠精彩,足夠讓一位少年強者成名。
他一刀砍斷了渭水。
讓一條河從此分流改道。
於是他的刀便叫斷水。
這樣一位人物,面對抱樸宗半步大乘的長老,都敢拔刀斷水。
此時卻躲在葉城北郊外的樹林裡,用著自己完全不擅長的陣法,謹慎的躲避著一位境界低於他的青年。
不得不說,這是一件很慘的事,慘的很有意思。
不止段崇軒,連殷璧越都開始有些好奇,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燕行很不情願的講了他與青麓劍派少門主的恩怨。
半年前,燕行來到南大陸,為了容城酒窖裡的『醉留仙』。
他遊歷已久,認識他的酒友都知道,燕行醉的越厲害,眼神就越清明。醉態全無,除了滿口醉話。
他從晌午喝到入夜酒肆打烊,不用真元化酒,早已醉了。但是步履沈穩的走在街上,誰也看不出來,這時他早就雌雄不辨,人畜不分了。
正好與青麓劍派的宋棠狹路相逢。
宋棠帶著門中一眾弟子,從青麓山下出發,趕往葉城,路過這裡。見擋路的人是個小乘境修士,雖然打扮不修邊幅,他還是決定讓路。卻被對方攔住了。
「你叫什麼?」
出於禮貌,宋棠自報家門,「青麓劍派宋棠,道友有何見教?」
誰知道燕行聽了哈哈大笑,
「送糖?你這名字挺甜啊美人兒!」
這時是夜間,街上沒什麼人。怒氣高漲的宋棠直接拿劍鞘朝燕行擊去。
燕行已經醉的思維極度混亂,覺得這是人生中第一次調戲姑娘,讓姑娘打一下也沒什麼。
……嘶,這姑娘勁兒還挺大。
宋棠沒料到對方根本沒還手的意思,一擊之下,竟然把對方的腿打斷了。
但他也做不出道歉的事,幸好小乘境的修士,這種傷養幾天就好了。於是最後留了瓶丹藥就走了。
按理說這件事情到這裡就結束了。
宋少門主人也打了,氣也出了。
壞就壞在,一月後燕行在葉城偶遇酒友,又喝多了。
有人問他,「聽說你居然當著宋棠的面說他名字甜?」
燕行豪邁的一擺手,「哈哈哈!人更甜!」
這天的太和樓,人多嘴雜,不到半日,這事兒就傳遍了葉城。
一發不可收拾的越傳越廣。
從那之後,南大陸上提起宋少門主的名字,想起來的不是青麓劍門,不是驚鴻劍和羽衣訣,而是……
——人更甜。
於是送糖,啊不,宋棠這次真的很生氣。誓要找到燕行打一場。
即使有境界差距,他也不認為自己一定勝不過燕行。
殷璧越覺得可以理解,就像雖然自己叫殷璧越,可誰敢說成什麼『閉月羞花』,絕壁也分分鐘拔劍教他做人!
段話嘮的關註點顯然歪了,笑的有些不懷好意,
「他當初打斷了你哪條腿?」
燕行一怔,反應過來,「右腿啊!想啥呢你!!」
燕行自認理虧,不願和宋棠動手。打算離開南陸。
他感歎道,「我燕行長這麼大,連姑娘的手都沒拉過,就因為一句話,現在被全南陸說成登徒子!都是喝酒誤事啊!」
然後他解下腰間的酒壺灌了一口。
殷璧越默然,看了看他們三個。
很好,三個人,畫風迥異。
師父!
您老人家真的有認真收徒麼!
我們三個是你參加「買寶劍送弟子」促銷活動的贈品吧!!
說完了自己的事,燕行突然想起了他們的來意,「四師弟,折花會放手去打!沒人能勝你!」
三濕胸!
你和大濕胸對我莫名其妙的信任感到底是哪裡來的!!
燕行喝完酒,連地上的陣旗都顧不得收,擺擺手,「說不準姓宋的等會兒又來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下次我請喝酒!」
話音未落,人已經在三丈之外了。
看著燕行的背影,殷璧越很快意識到一個更嚴重的問題。
兮華峰本來就跟抱樸宗不對付,肯定是一場惡戰。
現在再加上三師兄得罪了青麓劍門。青麓劍門還有個鐘山。
這折花會,還怎麼打?!

第23章 葉城

葉城是距離重明山最近的城鎮。前來參加折花會的眾人們,會由東道主安排住進城中。
『一山三派,佛門雙寺』輪流做東,今年輪到青麓劍派。
本來青麓劍派就在南陸,又與葉城的城主府素有交集,做很多事都得心應手。
關於這次折花會的準備,更是下足了功夫。
不止為了要彰顯大門派的底蘊與威望,更是因為如果不出意外,他們宗門的驕傲,風雨劍鍾山,就要在這一場盛會上奪魁。
各派弟子的住宿,重明山腳下的防護陣法,山道的維護與修葺,早在半年前就開始佈置。
殷璧越三人雖然來早了一個月,但秋水湖畔,為滄涯山弟子們準備的院落早已收拾好了。
洛明川由宋棠帶到城中住處後,又來到城門口等殷璧越和段崇軒。
葉城建城已久,久到可以追溯到『末法時代』的葉鎮。因為地理位置與運輸條件便利,千年前就已是南陸西北部數一數二的大城。
後來有了折花會,更是迅速興盛擴張。如今城牆開了八個大城門,每天有上萬人要進出往來。
三人入城時已是酉時,正趕上城裡戍衛隊換班。
這座南大陸西部的第一雄城,終於展現出它的風貌來。
一隊隊兵士急促而整齊的在城中穿行,厚重的黑甲亮的反光,腰間配著黑鞘長刀。神情肅穆而凝重。
城中百姓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路邊餛飩攤的老伯依舊在叫賣,天橋上的雜耍藝人還在吆喝,街上的孩子還拿著木劍和糖葫蘆追打不休。
城衛隊的煞氣騰騰,奇妙的融合進了這座生機勃勃的城。
殷璧越不解,「這裡的城衛隊,是做什麼的?」
難道不是用來維持城中整潔肅穆的形象?為什麼路邊那些擺攤的小販,一點都不怕他們?
三人走在寬闊的大街上,段崇軒打著折扇,饒有興致的看著小樓上對他揮手絹的姑娘,「葉城的城衛隊啊,苦差事。且不說這麼熱的天還得穿的嚴嚴實實的滿街走,遇見打架鬥毆的修行者,得上去維持秩序,請他們換個地兒打,別傷到街上的孩子和花花草草。遇見強者在城裡生事,得打開地城的通道,讓婦女老人還有普通人先下去避難……就連遇見一個背著重物的老婆婆,都得上去幫人家拎東西!你說慘不慘?」
洛明川笑了笑,接著對殷璧越解釋道,「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街,是葉城主街,人流繁庶,如果我們騎著馬,這些身穿黑甲的城衛隊,就會上前提醒我們下馬,避免衝撞了行人和商販。他們肅容冷面,就是為了彰顯城威,震懾葉城外來的修行者,不要在這裡跋扈。」
段崇軒笑道,「雖然差事苦了點,但俸祿很高,又受葉城百姓愛戴,還有城主府做靠山。在這裡,誰家兒子通過考核,入選了城衛隊,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好事。這種情況,估計全南陸只有葉城一個。」
殷璧越心中感慨萬千。
普通人與修行者,美酒與刀劍,販夫走卒與黑甲衛隊。
就在這座城裡,和諧的統一起來。
接著他驀然想到,這一切追根溯源都是因為葉城的城主,是一位大乘境的強者。
強到可以定下自己的規矩,全南陸也少有人敢在他的城裡滋事挑釁。
強到足以庇護一方。
他忽然有些佩服那位城主。
這時的殷璧越絲毫沒有意識到,他會產生這種情緒,是因為潛意識裡,心中已有了想要守護的地方。
或許是煙雲浩渺的兮華峰,或許是他真誠又護短的同門,或許是連綿巍峨的滄涯山,或許是山上為他揮劍送別的弟子們。
這是很違反反派守則的情緒,但殷璧越沒覺得哪裡不對。
天色將暗,餘暉斂去光芒,城裡的燈火迫不及待的亮起來。
高門宅院飛簷上的大紅燈籠,旖旎歌樓描金灑粉的花燈,街邊酒肆裡暖黃的燈光,透過門簾,混雜著酒香笑語一同飄散出來。
入夜後的夜城,越發的喧騰起來,燈潮如海,人流如織。
三人漸漸走出了城中心的主街,將燈火與絲竹,繁華與喧囂,都拋在了身後。
愈往城南,夜色愈靜,青石板長街的巷陌間,黑白光影交錯,偶爾露出深深庭院的匾額與石雕瑞獸。
過了這片城南貴人們的府宅,就是秋水湖。
沒有了人間燈火爭輝。星辰的光輝灑落下來,照的湖面波光粼粼。安靜卻不荒僻。
湖畔新建的院落群在夜色中靜默著,與夜色相融。
未來折花會期間的一個半月,他們就要住在這裡。
三人站在湖畔,夜風拂面,令人神情氣爽。
洛明川道,「算上我們,這次來了三十人,一共十座院子,也就是三、四人合住一個。」
殷璧越還沒反應過來,段崇軒就道,「行啊,我們住一個。」
洛明川見殷璧越沒有說話,似是默認了這般安排,不禁鬆了口氣,放鬆下來,「那走吧。」
三人默契的朝臨湖最近的院中走去,將北邊那個最大的院子,留給這次帶隊的兮平峰長老。
「這裡原本有看宅灑掃的僕從隨侍。但眼下只來了我們三個,也用不上,我就遣回去了。」
「人多反而雜亂,這樣挺好,四師兄,你覺得呢?」
殷璧越默默點頭。他只是在想,這個地理位置,很適合練寒水劍。
半年前新建的院子,打掃的乾淨整潔,庭中栽著一樹廣玉蘭。正值花期,掩在綠葉中的白色花朵,為小院平添幾分麗色。
院子不大,四個房間沒有主輔之分。殷璧越隨便選了一間。青玉案,流沙帳,既不富麗堂皇,也不寒酸簡陋,讓他很滿意。
這時隔壁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殷璧越心中陡然一驚,隔壁是話嘮的房間!
他提著劍就向外跑,直接破門而入!
然後就看見……話嘮在搬傢俱。
那張流沙帳木床,已被他換成了自己的紫檀雕花鮫紗帳。桌案變成了卷珠足蓮紋螺鈿嵌長幾。
至於剛才的巨響,則是一座黃花梨百寶嵌大櫃落地的聲音。
整個屋子沒有放什麼奇珍異寶,單是那些傢俱上嵌著的螺鈿、珍珠、金銀、寶石,就生出奪人的灼灼光輝。
殷璧越簡直懷疑這貨能搬出個宮殿!
話嘮見了他,很快明白過來,歉意道,「四師兄,吵到你了。」
殷璧越搖頭,「不……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
段話嘮聽了笑的很開心,「師兄你來的正好!我正要去找你!」
然後他略微壓低聲音,「葉城的雲想容雲姑娘,彈得一手好琵琶,美名冠絕南陸,今天晚上在金風玉露樓裡……」
殷璧越瞬間明白了!段話嘮在邀請他去逛!花!樓!!
夜上樓台,花燈水袖,美人絲竹。
沒逛過花樓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想想還有點……小激動。
殷璧越不是想去做點什麼,而是在他以往的人生經歷中,還沒有這一項。未知的事物總是吸引人,更何況,月黑風高夜,跑去張燈結綵的花樓,想想就很有刺激感。
他正要點頭,就見對面的段話嘮突然面色一肅,「金風玉露樓對面就是太和樓,晚上有說書先生登台,講的故事引入入勝,令人拍手叫絕,實在值得一去。四師兄你覺得怎麼樣?」
殷璧越震驚了!
他為自己的低俗和段話嘮的高潔感到深深羞愧!
這時他順著話嘮的目光轉身,就見門口立著的洛明川,笑意淺淡,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樣,「原來二位師弟是要去聽說書啊。」
段話嘮連連點頭,「正是,洛師兄要不要一同去?」
殷璧越感到更羞愧了。

第24章 卜詞

如果說滄涯山的文娛生活是八卦和傳話,那麼葉城百姓的特色風俗就是看熱鬧和說熱鬧。
長久的安定與富足,讓這裡的民風豪放而大膽,什麼熱鬧都敢看,什麼故事都敢說。
他們談論東陸的魔修是怎樣賊心不死的想復興魔宮,北陸那些皇族又是如何奢侈富有,猜測濂澗的第一美人到底多麼貌美,也為自家城主什麼時候娶親操碎了心。
葉城的民眾,興致勃勃的說著天下大事小事,好像每個人都是指點江山的大人物一般。
即使入了夜,太和樓上的生意,也絲毫不比金風玉露樓差。
一樓大廳搭著高台,身穿長褂的說書先生,用上好的毛尖漱了口,對著台下滿堂賓客作揖。立即引來雷鳴般的掌聲與叫好。
一樓大堂早就坐滿了,二樓的一處偏僻角落,坐著三位年輕男子。
一人是君子端方的儒雅,一人是公子風流的俊逸。還有一位穿著黑色都鬥篷,看不清面目。
但葉城往來熙攘,什麼奇怪的修行者都有,這幅打扮絲毫不引人註目。
殷璧越喝著段話嘮點的那壺巴山雀舌,心中感慨萬千。
萬萬沒想到,他們三個……
居然真的來聽說書了!
樓下的說書先生已經開了腔,中氣十足的聲音遠遠傳開。
「在座的諸位都知道,下個月在咱們城外二裏的重明山折花會就要開了,屆時各門派少年強者雲集,各路神通手段齊登場,實在是十年難得的盛會!」
就在眾人都以為今天還是講折花會的時候,說書人話鋒一轉,「但是咱們今兒個不說折花會,咱們說什麼呢?咱們說說,中陸學府掌院先生的卜詞!」
台下的叫好聲再次響起。
折花會雖然精彩,但已講了許多天,大家都聽得會背了。這時講些新鮮的,自然更吸引人。
殷璧越聽見掌院先生四個字,心中一緊。
什麼卜詞?
說書人道,「『雙星顯世,龍蛇鬥,生死同門,活其一。』這是先生三百年前在明湖說的,想必有人聽說過,有人不知道。」
殷璧越確實不清楚,三百年前他還沒出生,這句話只記得隱約在哪裡聽過。
「但是這兩句是什麼意思呢?怎麼解呢?想必大家都很想知道,今兒個咱們就好好說說!」一片叫好聲中,說書人沒再賣關子,「天上的二十八宿裡只有一個龍,亢金龍,是東方七宿中的『亢宿』……至於蛇,是南方七宿中的『翼宿』,翼火蛇!」
這不是什麼深奧的天文知識,台下懂幾分的人已經附和道,「說的不錯!」
也有人質疑,「這個大夥兒都知道,你且說說這倆星宿是啥意思?」
說書人笑道,「掌院先生何等人物!可謂算盡天機!這星宿啊,分明是指人!亢金龍和翼火蛇,對應著星宿的方位,我看就是『滄涯山』和『抱樸宗』,卜詞說的正是兮華峰大弟子君煜,與抱樸七子之首的林遠歸。他們二人分別是這兩派年輕一輩裡的最強者,自然擔的起先生的卜詞。」
酒樓裡的眾人說的高興,根本想不到在這裡,這種時候,會有三位滄涯山弟子。
殷璧越去看身旁兩人,段崇軒和洛明川依然面色不改。
一樓有人喊,「嘿,『龍蛇鬥』是有了,那這『生死同門』又怎麼解釋?」
說書人也不惱,搖著折扇道,「門,『境地』也,便是他二人將被逼在同一境地中,一決生死。」
「喲,你這麼肯定,錯了怎麼辦?」
說書人高聲笑道,「哈哈,錯了你來找我賠茶錢!」
眾人都知道賠茶錢不過是一句戲言,太和樓上說故事,猜測與誇張為主,哪裡當得了真。說書人順勢講起了滄涯與抱樸宗的舊事,樓裡又是一陣沸反盈天的討論聲。
說書人懂點觀星術,在人多嘴雜的茶館呆久了,也聽來些門派雜聞。這般抑揚頓挫的說來,茶樓裡各個都聽得津津有味。
殷璧越已經沒心思聽了。洛明川見他神思不寧,放在茶杯上的手微微動了動,於是滿堂的喧囂都傳不進這裡分毫。
即使是最近的鄰桌,也只能看見那三個年輕人沈默的喝著茶。
殷璧越感到身邊氣息驟變,好像有無形的屏障籠在他們四周。
便知道這是洛明川第一次展露破障境的手段。
於是殷璧越直接說出了心中疑問。他問段崇軒,「這件事……是真的麼?」
他知道段崇軒因為身份不凡而有獨特的消息渠道,瞭解很多秘聞軼事,何況牽扯到大師兄,他一定有所聽聞。
段崇軒沒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娓娓道來,
「傳聞三百年前,先生曾在明湖上夜飲,喝了十四壇七十年流仙釀,酩酊大醉,禦舟高歌。」
殷璧越實在想像不到,那個槐樹下烹茶的儒士,也會有醉飲高歌的時候。
「正值星光落湖,百裏瀲灩,先生舉目觀星,在《鳳凰遊》中唱出『雙星顯世,龍蛇鬥,生死同門,活其一』。歌罷,湖上夜霧忽起,三更不散。直至夜霧褪去,眾人方知先生湖上頓悟,乘風而去了。這卜歌也被人記下,從此傳誦。」
「起初傳的沸沸揚揚,不少門派將自己得意弟子按上龍蛇的名頭,但未有顯證。時日一長,也便消停了……直到師父帶回了大師兄。同一年,林遠歸拜入抱樸宗。再後來,他二人名聲初顯,卜詞便被有心人重提。這些年下來,也有許多蛛絲馬跡可循,並非空穴來風。」
段崇軒說到這裡歎了口氣,「四師兄,你潛心修行,未曾入世,自然不知道。其實今日的說書,實在不算新鮮。這些在西大陸早就傳遍了。」
殷璧越問,「你信麼?」
「我也希望不是真的。可據我所知,林遠歸的生辰八字正對著『翼宿』。雖說勉力窺探天機易損傷境界,且天機瞬息萬變難測。但先生那時卻是正入『無人無我境』,頓悟所得,自然比推衍準確百倍。更何況……先生從不說妄語。」
「大師兄呢,他知道麼?」
段崇軒點頭,「應該是知道的。」
聽到這裡,殷璧越心情有些沈重。
他從前以為,大師兄背負著兮華峰的榮譽,春山笑的盛名,滄涯山的安危。
今天才知道,原來,生死也是一道枷鎖。
並不是他對君煜沒有信心。而是林遠歸也很強。可以說是除了抱樸宗那位亞聖之外,戰力最強的人。
如果按先生的卜辭所說,這不是一般的宿敵,而是生死之爭。
生死如河隔岸望,實在殘忍了些。
段話嘮似是猜到他在想什麼。
忽然笑了笑,語氣也輕鬆了許多,「四師兄不必過於擔心了。總歸有師父在,是不會讓大師兄出事的。」
殷璧越一怔。
說實話,他對那個幾百年不回峰的便宜師父,真還沒什麼信心。
這時洛明川也笑了,氣氛徹底放鬆下來。
段崇軒道,「四師兄,你可知道抱樸宗跟我們有什麼過節?」
殷璧越點頭,「傳聞說師父曾在灞河邊上,用了一招青天白日劍,廢了抱樸宗一位大乘境的長老。」
這不是什麼秘密,那一劍太有名,將夜裡的整條灞河照亮了通宵,五大陸都知道。
「在抱樸宗流傳的版本中,劍聖行事張狂,不講道理,他們的長老聽說劍聖收了首徒,只是想去看一眼,不僅被罵了回來,還遭到報復,被殘忍的廢去修為……四師兄,你信麼?」
殷璧越果斷道,「不信。」
如果劍聖真是那樣的人,也教不出大師兄和二師姐那種性格。
段崇軒笑了,「事實上,當時抱樸宗分了新舊兩派。新派主張道法自然,修行在個人覺悟。舊派卻堅持說天道氣運守恆,劍聖一人獨佔的越多,所剩便越少。現在滄涯山出了個劍聖,已經威脅到抱樸宗在西大陸一家獨大的地位。所以大師兄的出現,讓他們很緊張,很怕滄涯山未來會有第二位劍聖。」
殷璧越已經隱約猜到了一些事情。一定是抱樸宗先對大師兄下手了。
「抱樸宗舊派的長老們,又聯合了其他幾個小門派的強者,趁劍聖不在時擄走了大師兄。當時大師兄還是個小孩子,劍都拿不穩,就被挾持到抱樸宗外的灞河邊上,用來逼劍聖自降境界!不,不止是自降境界,他們還要求劍聖自廢一條靈脈。」
殷璧越聽的生氣,但還是註意到一處疑點,「他們?不是抱樸宗一位長老?」
段崇軒眼底顯出幾分譏諷,
「不止一位,而是六位。加上其他幾個小門派的人,總共十二位。他們以為,劍聖在怎麼厲害,也不可能一下子殺了他們這麼多人。或者說,不敢殺他們這麼多人,不然名聲還要不要?本著『法不責眾,人多就是大義』的心思,才敢做下這種事。」
殷璧越這時已經猜到了結局。
果然,段崇軒道,「世間太久沒出現過『聖人境』,導致他們都忘了聖人的力量。劍聖,確實只用了一劍,就殺了十一人,廢了抱樸宗大乘境的長老。留那個長老一命,也不過是因為大師兄在他手上,怕誤傷到大師兄。」
「抱樸宗自那之後元氣大傷。新派認為這事理虧在先,不好再提。舊派的長老們雖死了,可那些長老的弟子還在,就開始暗中宣揚劍聖殘忍嗜殺,不講道理的名聲。」
殷璧越聽到這裡,終於笑起來,「師父那樣的人物,又豈會因聲名所累?」
仿彿素未謀面的劍聖,就這樣鮮活起來。他甚至能想像滔滔奔騰的灞河邊上,那一劍的光輝。
不管世人如何看,他都覺得這是一位值得敬佩的人物。
段崇軒也笑了,「師父他老人家,自然不會在意那些跳蚤說什麼……所以,四師兄不必過於擔心。」
他喝了一口茶,感歎道,
「如果說師父有底線的話,底線就是大師兄。」

第25章 路窄

接下來的一個月裡,葉城陸陸續續出現了很多外來的修行者,城裡的守衛也悄無聲息的增加著。穿著各門派道袍的修士、無處不在的黑甲城衛隊,為這座喧騰而包容的城添了幾分肅穆之氣。
那天晚上回來之後,段崇軒邀請殷璧越夜裡出門聽說書的事情再沒發生過——不管是不是真的聽說書。
於是殷璧越白日在秋湖邊上練劍,練的是寒水劍。晚上在房內打坐,在識海中演劍,錘煉神識。
湖邊的小院很安靜。葉城的喧囂傳不到這裡分毫。
但若往城中心看,往來絡繹,青色道袍八卦符文的是抱樸宗,絳紫色長衫的是濂澗宗,白袍繡雲紋的是滄涯山。
灰色僧袍的是皆空寺,明黃袈裟的是興善寺。
走在他們前面,負責引路接待,身穿潑墨山水白色長袍的,則是這次東道主,青麓劍派弟子。
何嫣蕓跟在兮平峰的師叔身後,穿過熱鬧的街巷市坊,向城南的秋水湖走去。她小的時候常溜下山,但是見過的地方沒有哪處比這座葉城更新鮮有趣。
可青麓劍派的弟子還在,自然不能露出沒見過世面的模樣。那太丟人了。
於是她給阮小蓮使了個眼色。阮小蓮回她了一個眼神。
——晚上出來逛市坊吃東西。
——先吃左邊那家餛飩,再吃後面那家涼糕。
兩人沈著冷靜的達成了共識,面不改色的向前走。
洛明川三人接到青麓弟子的消息,在秋湖邊迎滄涯山的同門。
與兮平峰長老見過禮後,看著一眾弟子興致勃勃的開始分院子。湖邊原本寂靜的院落群,也變得熱鬧起來。
不時有弟子上前與他們三人見禮,何嫣蕓打完招呼後,叫住了洛明川,「師兄,我有很多事要問你。」
殷璧越立刻秒懂!
妹子大膽的上吧!你家師兄一路上沒遇見半個貌美女修放心吧!
段崇軒則是對他笑道,「今天城中很是熱鬧,不如四師兄與我同去看看?」
殷璧越拿不準這話裡有沒有逛花樓的意思,但眼下秋湖邊也喧囂,劍是連不成了,還不如索性去城中逛逛。
兩人剛穿過城南那些高門大戶的府宅群,就先遇見了一樁熱鬧。
葉城裡出了什麼事遠遠就能瞧見,因為黑甲衛隊實在太引人註目。
更巧的是,熱鬧的中心也是熟人,青色道袍透過重重人群的空隙閃過一角。
段崇軒二話不說的繞過人群包圍圈,帶著殷璧越上了對街的茶樓。
挑了二樓臨窗的位置,要了玫瑰酥和君山毛尖,好整以暇的圍觀起來。
這個位置是在太好,連抱樸宗弟子緊握著微微顫抖的拳頭都看得一清二楚。
樓下被城衛隊圍在中間的十餘位青色道袍弟子,正好是殷璧越三人在盤龍嶺遇見過的。
兩隊人面色都不好看,黑甲衛隊中間放著擔架,擔架上躺著個人。何來作為代表與那支城衛隊的小隊長交涉。
何來語氣很冷,威勢很重,「人已經沒事了,丹藥也給了,還要怎樣?」
他一身破障期的威壓外露,看起來很有震懾力。
如果在抱樸宗的橫斷山下,方圓百裏的城鎮村莊裡,是沒人敢在違抗他的。
可是在葉城,城衛小隊不怕他,就連遠遠圍觀的普通民眾也不怕他。
以何來的修為境界,自然聽得到那些竊竊私語,即使說閒話的人聲音很低,離得很遠,「還大門派呢,什麼素質啊。」
「抱樸宗?呵,滄涯山進城的時候都是和和氣氣的,也沒見惹什麼事。」
「就是啊,餛飩攤的李老伯還說,滄涯那倆姑娘,還對他笑了笑呢!」
又是滄涯山,何來聽得怒火中燒,偏偏這時候,那支城衛小隊的隊長說話了,「按照城律,損壞私人財物要照原價兩倍賠償,造成人身傷害要道歉,負責後續治療並賠償。」
何來還沒開口,一個抱樸宗弟子先急了,
「怎麼沒賠?!你們知道那瓶玉露丹多值錢麼!」
小隊長露出不解的神色,認真道,「可是你們沒道歉啊,這跟丹藥值不值錢有什麼關係?」
抱樸宗的弟子們臉上混雜著不可置信的震驚與憤怒,在他們以往的人生中,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對強者道歉無可厚非,但是現在居然要他們向一位普通人道歉?!
不過是撞了一位挑扁擔的商販,那商販年紀大了,撞一下就飛出去又不能怪他們,要不是想著出門在外客氣點,哪裡用給那麼好的丹藥!
何來最先平靜下來,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樣子。他現在只想盡快離開這裡,而不是被人看好戲一樣圍著。
他對著黑甲衛隊中間的擔架,撩了一下衣袍,行了個半禮,「對不住了。」
他當然不將這些境界遠不如他的城衛放在眼裡,但是葉城裡,且不說那位大乘境的城主,單單是小乘境的供奉就有好幾位。這些衛隊是城主府的人,剛來葉城,折花會還沒開始,他不想在這時候生事。
一位抱樸宗弟子怒道,「現在總該讓路了吧!」
黑甲衛隊利落的讓開,小隊長在他們身後大聲叮囑道,「回去記得讀城律啊!」
街邊的民眾都掩著嘴笑起來。
何來突然似有所覺,一擡眼,就看見了茶樓上的二人,霎時間臉色鐵青。
段崇軒很不給面子的對他笑了笑。
**********************
秋湖邊小院裡,廣玉蘭在風中微微招搖。
洛明川耐心的給何嫣蕓講著這一路的經歷。
暘城的長堤,盤龍嶺遇到的山匪,西陸的官道,浮空海的波瀾,先生柬裡的空間神通。
終於,何嫣蕓忍不住打斷他,「師兄,我想聽的不是這些!」
洛明川也不惱,溫和道,「那你想聽什麼?」
何嫣蕓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問了出來,但又不好意思說的太直白,含糊道,「我想知道……你和殷師兄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
折花會將近,師妹應該是問他們修為怎麼樣了。
於是他笑了笑,「挺好的,比以往好上許多。」
何嫣蕓的眼睛霎時亮了,「我就知道!」
她激動的一陣風一樣衝出院子「師兄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擾了!」
她要立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阮小蓮!手帕和橫幅都沒白做哈哈哈!
洛明川站在風中,感到十分莫名其妙。
********************
初來葉城的新鮮感很快過去。
第二日,滄涯山弟子們像在山上一樣,開始了修行。
一直到折花會開始前抽籤那天,秋湖畔都一如往昔的安靜。
抽籤在重明山腳下的擂台邊上。每個人去沈影璧上錄名字,拿編號。
一共三百二十一人,由前一百六十人抽籤,決定對手,剩下一個運氣好的,第一輪會輪空,直接晉級第二場。
沒人在意是否有抽籤權,因為對手怎樣,全憑運氣。
開簽的瞬間,沈影璧上就會有顯示,換簽都換不了。更何況這次做東的青麓劍派,派出了兩位小乘境長老維持秩序。
殷璧越三人的編號,恰好在前一百六十位,要去抽籤。
一路上人山人海,儘是各派弟子的討論聲,
「誒呀!我抽到了濂澗宗的師妹!這可怎麼下的了手啊!」說話人滿臉喜色。
「我抽的是皆空寺慧仁,佛修啊,這下沒什麼可擔心了,就算打不過也不會受傷。」
也有慘的,被同門圍在中間安慰,氣急敗壞的喊,「不打了不打了,老子要回家!第一局就遇上鍾山,什麼手氣!」
抽籤隊伍快速的移動,段崇軒將自己的編號報上去,開始抽籤。籤筒很大,刻著一個隔絕神識的法陣防止窺探,兩位小乘境長老在旁邊監督。他隨意伸手抽出一個,打開之後,墨色字跡才顯現出來。
沈影壁上亮起他抽到簽號對應的名字。
旁邊寫公示板的弟子立刻提筆寫到,「滄涯山段崇軒對抱樸宗李麟,十五日第四場,三號擂台。」
殷璧越沒想到,他們三個中會有人第一局就抽到抱樸宗。
話嘮的手氣還真是……準的可以。
接下來,洛明川抽完了簽,遲疑道,「一百八十五,我記得這也是抱樸宗的編號。」
果然,抱樸宗王震的名字亮了起來。
殷璧越腹誹,連著兩個都是,概率太小了。
等到他自己抽完,已經說不出話了。
「滄涯山殷璧越對抱樸宗何來,十六日第一場,一號擂台。」
段崇軒更沒想到,感歎道,「路窄啊。」

第26章 賠率

折花會上第一輪的一百六十場比鬥,將會在四座擂台上進行,每座擂台安排四場,十天結束。這樣的規則是因為第一場的比試中,往往實力差距較大,用時不長。如果超時,就會被判為和局,兩人同時晉級。
再下一輪則沒有什麼和局的規則,時間被無限延長,直到分出勝負,或是一人認輸。
抽籤結束之後,年輕的修行者們有一天的空餘準備時間。
整個葉城在這一天沸騰起來。
各個茶樓裡座無虛席,掌聲雷動,市坊間到處流傳著對戰兩人的招式功法,說的有理有據,令人信服,好似真的親眼見過一般。
大膽的民眾趕往重明山腳下搭草棚,離得擂台老遠,但能聽見聲響,看見彩光,也足夠讓他們興奮。
然而,這場盛會的主角自然不是葉城百姓。
城北新水橋邊的抱樸宗弟子,城西杏花林裡的濂澗宗弟子,城東通安渠旁的佛修們,城中客棧裡的其他門派弟子,還有城南秋湖邊的滄涯山弟子,都因為抽籤的結果而反應不同。
他們收集著資料,分析著對手的弱點與強處,琢磨著明日對戰的招數套路,擔心完了自己,還忍不住去擔心同門。
滄涯山和抱樸宗關係不好,每個人都知道。
第一輪的抽籤中,除了殷璧越三人,就只有阮小蓮抽到了抱樸宗弟子。
但最讓人擔心的並不是阮小蓮。
「其他三組起碼境界相似,可是殷師兄呢?」說話的弟子面露憂色,「……殷師兄入門三年就到了凝神境,確實很快。但我聽說……抱樸宗那個何來,半年前已經突破了破障境!」
縱然段崇軒對『抱樸七子』中六個都嗤之以鼻,但事實上,『抱樸七子』的名聲還是很響亮的。
話音剛落就有人反駁,「境界差距又怎麼樣!殷師兄可是劍聖弟子!想當年君煜師兄還是小乘境的時候,就勝過一位大乘老祖!」
說這話的弟子,從入門起就崇拜君煜,最狂熱時,連穿衣打扮和拿劍的姿勢都刻意模仿過。
並不是每個人都帶著強烈的個人感情去看問題,也有冷靜的,「可是越境而勝,畢竟百裏存一。」
「但我相信殷師兄會勝!」清脆的女聲響起,何嫣蕓臉上滿是堅定。
其他人也被她的信心感染,
「我也相信殷師兄會勝!」
「殷師兄一定會勝!」
與滄涯山弟子們信心滿滿相反,葉城裡的賭坊,賠率已經定到了三賠七。買殷璧越贏的人,賠的多。
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這樣的流言開始興起:劍聖弟子殷璧越,練劍時走火入魔,修為大損,青絲變白髮就是證明。
這個傳言被說的繪聲繪色,很多門派的弟子都深信不疑。
葉城富庶,賭坊也很大,但去賭的外來修士遠遠多於本城居民。因為葉城百姓要賭,下註前必須提供現有財產證明,證明自己不會因為賭輸而傾家蕩產,背上巨債。除此之外,還有許多限制和規矩。久而久之,賭的人便少了。
外來的修士不必守賭坊規矩,他們下註除了為贏錢,也是為了表示對本門的支持,彰顯門派的聲威。
段崇軒搖著扇子走進去,搖著扇子走出來。
他進去時,殷璧越對何來那場,賠率是三賠七。他出來時,賠率被拉高到了四賠六。
抱樸宗的弟子們不明白,「這不可能!這人哪裡來這麼多錢?!!」
但是他們絕不願意露怯,東拼西湊後發現仍然不夠把賠率壓回去,一人道,「反正何師兄一定會勝!現在就算借錢下註,到時候也能贏回來!」
抱樸宗弟子們豁然開朗,去葉城的錢莊借了一大筆,壓何來勝。
這些事情殷璧越全然不知。
他在識海中演劍,已經入定了三天三夜。到了這時,無論世間眾人對他有信心與否,都不能影響他分毫。
因為他對自己有信心。
直到輪到段崇軒比試這天,他從入定中醒來。換上滄涯山的道袍,在鏡前仔細的正衣冠。
推開門,晨風伴著廣玉蘭的香氣入懷。
一擡眼正好對上等在樹下的洛明川,段崇軒也恰好從屋裡出來。
今天的段崇軒,看不到絲毫對戰前夕的緊張。打扮的更加風流俊逸,貴氣而不顯奢華。不像去比鬥,倒似去相親。
洛明川卻看著殷璧越,「師弟,你……」
道袍上沒有披風,沒有兜帽,於是三千白髮傾瀉而下。
殷璧越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
「我以往是怕在路上嚇著小孩子,又不是恥於見人,還要處處遮蔽面目。如今折花會開始,自當光明坦蕩。」
洛明川聽了只覺心中一痛,如果不是因為他,師弟形貌昳麗,哪裡需要遮蔽?又怎麼會因為這個在盤龍嶺受匪賊譏諷?
很快,他思緒沈靜下來,重明山上的千葉蓮,這次勢在必得。
三人一同往城外走去,絡繹不絕的人流中,有各派弟子,也有趕去看熱鬧的民眾,殷璧越的髮色尤其醒目。
只是那些或善意的揣測,或惡意的目光,他分毫不在乎。
但是洛明川在乎。
他發現,當有這麼多人看著師弟,他的內心就開始躁動不安。
這很不正常,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辦。
所幸,擂台已有人登台了,眾人的註意力被迅速轉移過去。

第27章 燃符

天朗氣清,朝陽初升,晨霧未散。
這是一片遼闊的空地,早被青麓劍派清理過,只留下幾株枝繁葉茂的高大榆樹。
雖是說在重明山腳下,但離山還尚有段距離。只能隱隱看見籠在雲霧中,巍峨高山的影子。今日有比鬥的人,都來的極早。各門派弟子被安排在擂台五丈遠處,有木欄隔開,帶隊長老坐在最前,其餘弟子立在身後。遠遠望去,四個巨大長方形石台下,圍著黑壓壓的人群,服飾與區域分明,讓人一眼能看出門派出身。再隔著十丈,比各門派來的更早的,是葉城的百姓。天不亮就來到前幾日搭好的草棚,帶著茶水點心,佔個山坡上的好位置,興致勃勃的等待開場。然而眼下並不是人最多的時候,折花會的第一輪,很多人都不會場場不漏的觀戰。作為東道主的青麓劍宗,這幾日也只派出了一位半步大乘的長老,坐在看台最東邊壓陣,以防比鬥出現意外情況。段崇軒不是第一場。於是殷璧越三人站在兮平峰程長老身後,其餘滄涯山弟子之前,?望著四個擂台上剛剛躍上去的人。
今日前兩場實在沒什麼看點,都是名氣不顯的小門派和勉強到了凝神期的弟子。隨著時間流逝,除了因為火光和煙霞而驚奇叫好的葉城民眾,看台的長老和弟子們,都有些意興闌珊。唯一一組濂澗宗對上青麓劍派,也因為實力差距懸殊,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結束了。
殷璧越卻看得很仔細,尤其是青麓劍派那場。他看著那個弟子的劍如何起勢,如何走偏鋒,如何一劍橫來,破了濂澗宗的『山河守』。步伐的移動與沈腕的角度,他都看在眼裡,並在識海中推演如果是破障後期的鍾山,同樣的劍法,將會施展到何種程度。
就在這時,抱樸宗的隊伍中傳來一陣騷動,人群從兩邊分開,一位弟子走了出來。他對著自家的長老行禮,也不忘對長老身後立著的何來點頭致意。長老笑出了一臉的褶子,對著他耐心的囑咐了兩句。
抱樸宗來時也分了兩路,一路由何來帶領,一路則是跟著長老,乘坐門派裡唯一一艘雲霄飛舟。?
這隊人的不同,不在他們境界高於其他人,而是因為他們都是抱樸宗門中長老的親族或高門世家的子弟。李麟就是一位長老的獨子。青麓劍派的執事喊到,「三號擂台,滄涯山段崇軒對抱樸宗李麟……」聲音含著真元遠遠傳開,台下頓時熱鬧起來。方才有些百無聊賴的弟子們,頃刻間打起精神。
剛有人驚呼出聲,「段崇軒?兮華峰的人?劍聖弟子?」就有人壓低聲音為他解惑,「這人,據說當初是掌院先生一封薦信送進兮華峰的,劍聖和先生是好友,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但只能算個掛名徒弟。」問話的人還沒顧上失落,就有人道,「不過明天就能見到真正的劍聖弟子上場……你看滄涯山那邊,那個白髮少年就是殷璧越,他可是劍聖門下,第二個用劍的弟子!」關於對戰的另一方,也有許多討論。顯然有人聽說過這個名字,「李麟?他爹就是抱樸宗的李長洪?」也有人面露苦色,「說實話,我就最怕遇見這種人。護身的好東西太多,誰知道都有什麼!?修為比他高都難贏!」還有更消息靈通的,「不是說他娘也出身於一個大世家?」說到這裡竊笑起來,「他八歲之前不是還有個外號麼,『橫斷山小霸王』。」毫無疑問,這一場就是今日最大的看點。
李麟躍上擂台,目光在台下搜尋了一圈,定在滄涯山的位置,扯開嘴角笑了一下。那個笑意讓人很不舒服,除了傲慢,還有不屑。
他如今自然不再是什麼『橫斷山小霸王』。身長八尺,肌肉虯勁,皮膚暗黃。眉眼本是端正,卻因為長年傲慢的斜眼看人和不屑的撇嘴變得有些嘴歪眼斜。然而他身形魁梧,背上背著一把重劍,這副模樣站在擂台上,居高臨下的掃視,還是很有威懾力的。
這個時候,段崇軒撣了撣衣袍下擺,施施然走上台去。他今日穿著滄涯的制式道袍,然而不同於其他弟子。衣料水滑,做工精細,袖口的雲紋,隨著他的走動,好似在流轉一般葳蕤生光。玉冠束髮,銀帶束腰,看上去寬肩窄腰,長身玉立。這種清越的風姿站在殷璧越和洛明川邊上時,?並不顯得特別出眾。
但當他與李麟相對而站,就形成了鮮明對比,雲泥之別。
最先瘋狂的是濂澗宗的女修,這些豪放大膽的姑娘們,有的直接尖叫起來。等那位濂澗宗長老回頭狠狠瞪她們一眼,才清醒過來,明白剛才很丟人。但還是紅著臉竊竊私語,「他家住哪裡?」
「家裡幾口人?」
「可曾有婚配?」
「……」
殷璧越默然。
難道自己弄錯了?段話嘮才是主角?看這一出場就自帶光環的效果——
還是說濂澗人的三觀,就是看臉?
台上兩人見了禮,李麟有些敷衍,段崇軒卻滴水不漏。然後他立起身子,折扇一指,「請道友賜教。」
一如盤龍嶺上為抱樸宗讓路。
這種氣度顯然讓濂澗的女修們更激動亢奮了。卻不被端坐的長老們看好。兩人境界相似,主動讓出出手的先機,很不明智。已經不能算是自信了,而是自大。
抱樸宗弟子們噓聲一片。
李麟沒有說話,他並不傻,不會因為講究氣度再推辭。相反,段崇軒這種做派讓他覺得很可笑。
於是他抽劍直斬!
擂台上一道金光乍顯!
那是一把千斤重劍,劍身刻著繁複的符文陣法,由真元激發,閃耀出刺目的光芒,足以讓劍招的威勢增加三成!
他這一招樸實無華,沒有虛晃的花招,只有磅礡的真元傾盡而出。
台下有人識貨,驚呼道,「果然是好東西!」
鑄造這樣一把劍,至少需要兩位小乘境以上的鑄劍師和陣符師傾註五年心血。可見李長洪對他的獨子是何等寵愛,寄予了怎樣的厚望。
濂澗宗的女修們已經屏住了呼吸,仿彿台上面對這一劍的青年,是她們的親人故友一般。
殷璧越突然有些擔心。
現在仔細想想,他從沒見過話嘮修煉。如果是自己面對這一劍,不會硬接,最好的方法是用寒水劍第三式轉守為攻……
不,不對,自己根本不會讓李麟先出劍!
面對這種迅猛的劍,最好的方法是比對手更快。
不止殷璧越,很多人都在想,如果是自己,怎麼接這一劍?
然而他們都沒想到,段崇軒身前,憑空出現了一道熊熊火牆!
「他是靈修?!那是什麼功法?怎麼那樣快!」
「不……沒有掐訣,就連一點真元波動也沒有!」
有眼尖的叫道,「不是功法,是一張燃符!」
「燃符?!真的是燃符?!」
殷璧越放下心來。
段崇軒有燃符的事他是知道的。他們來的路上,段話嘮還用燃符清理山洞,無灰無煙很好用。
最初他是震驚的。即使當時的火焰遠遠沒有這麼大。
在『諸聖時代』,修行者用符就像打坐冥想一樣尋常,那時一張符的威力,大可開山劈石。但百萬年後的『末法時代』,制符的方法絕了傳承。到如今,精通符陣的修行者,最多也是將符文刻在兵器上,遠遠做不到凝聚萬鈞之力於一張薄薄符紙。
在黑市裡,偶爾出現一張從古遺跡帶出來,威力未散的符,立刻被炒到價值連城。
所以縱然親眼看到,很多人還不願相信那真的是燃符。
李麟從『乾坤袖』中取出一張黑盾,將火勢化去,黑盾上也立刻出現龜裂的紋路。他毫不遲疑,再一劍斬去!金光中現出一個八卦陣的虛影!直直朝段崇軒壓來!!人群中響起驚呼,「抱樸八卦劍!」
抱樸宗的那位長老微微笑了。
他認出那是一張燃符,但那又如何,把珍貴的符紙用在第一輪的比鬥,這人不是沒本事就是蠢。無論是哪種都不足為慮,難不成他還能拿出第二張、第三張符?然後他的笑意僵住。
因為段崇軒指間出現了一張微微泛黃的符紙,在夏日的涼風中招搖。
火勢再起!扶搖直上!
李麟的劍勢頃刻被烈火吞沒!
這次段崇軒的動作慢下來,足以讓每個人看清楚。台下頃刻炸開了鍋。
「真的是燃符!他有兩張燃符!」
「天道在上!這玩意得多貴!」
「三千黃金,八百靈石,七十斛東海鮫珠,一座風水寶地的大莊園……」李麟不可置信的瞪大眼。他也有一張符,那是他爹給他的後手。可誰能想到,這人一登台,轉眼就用了兩張。烈火已近在眉睫!
他毫不猶豫的扔出一件大鐘!?
「昏鴉暮鍾…嘖,真是好東西……」
但是有燃符在先,這件難得一見的防禦法器,並沒有引起多少轟動。
李麟肉痛之餘,更多的是憤怒!身家豐厚法器眾多,本來是他最大的優勢。
但他不相信段崇軒還會有下一張符!等到這人符紙用盡,就是被自己一劍斬下的時候!
劍勢的金光映著他猩紅的眼,他已經亂了陣腳。
於是以上的情景重複上演。
每當李麟的劍斬過來,段崇軒就輕描淡寫的扔出一張符。化去劍勢再損耗對方一件法器。
台下的眾人們從震驚到不知言語。
滄涯山弟子和濂澗宗女修們忘了笑談,就連抱樸宗也忘了咒罵。
遠處葉城民眾看著沖天的大火,叫好一聲高過一聲。
那位青麓劍派半步大乘的長老開始凝神掐算,驀然臉色一白!
其餘三個擂台的對戰,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也沒人出聲提醒。
台上台下,所有人看著一張接一張,仿彿無窮無盡的燃符!
烈烈火光一次又一次的憑空燃起!
直面大火的李麟,越來越憤怒!
火光撲面而來,李麟持劍疾退!
然而已經遲了,烈焰順著劍尖翻捲直上!
他的真元在劍勢中飛速消耗,法器在燃符下不斷損壞。
然而他已經失去了理智!
直到他身前出現一道水幕,他才反應過來,那是他剛才扔出去的水符。
他爹留給他的後手。他身上最後的法器。
一擡眼,看見段崇軒搖著折扇,微微笑起來。
就像被兜頭潑了涼水,他這才後知後覺的感覺到,身上每一寸經脈都如烈火灼燒過一般劇痛著。那是因為不停的出劍,真元已經消耗一空,再下去就會損傷筋脈根骨。
然後大火再起,李麟直接被燒的跌下了擂台。
氣昏頭的抱樸宗弟子也反應過來,喝罵道,
「上台比鬥!光依靠符紙!簡直無恥!丟人之極!」
如果用法器壓人的是他們,那此時的情景絕對是在炫耀本宗如何底蘊深厚。然而當這種手段被用在自己身上,才感到無比憋屈。
段崇軒輕輕一笑。
台邊那株高大的榆樹在微風中簌簌作響,搖落細碎的樹影灑在他身上。
仿彿這裡從沒有什麼比鬥,也沒有金光與烈火。只有一個翩翩佳公子,笑起來如清風朗月入懷。
他笑著問,「這樣的人,如何值得我出手?」
滄涯山弟子還沒來的及叫好,濂澗宗那邊先爆發出一陣歡呼!
「段師兄!段師兄!!」
「段師兄看這邊!!」
「段師兄婚配了麼?!」
這次濂澗的長老瞪直了眼睛,都沒能將這陣瘋狂壓下去。
*************
很多年後,段崇軒成了一位大人物。
這場玩鬧一般的比鬥也被載入史書,用了『不拘一格』四個字。
但如今,是沒有這麼委婉又暗含恭維的詞,人們在重明山下,在葉城市井,提起這場比鬥,大多會說『不可思議』『是真的麼』以及……『太有錢了』。
段崇軒……開創了折花會新打法。

第28章 執教

這樣靜謐寧和的清晨,不知誰推開了窗,於是高樓上傳來一聲呼喊,「段公子來了!!——」
段崇軒搖折扇的手,頓時手心冒出冷汗。
煙塵喧騰,姑娘們提著長裙,揮著繡帕,從後街,從客棧,從高樓上飛奔而下,一陣陣香風與裙影翻飛。
不過眨眼功夫,長街兩邊就站滿了人。有些畫著精緻的梅花妝,簪著金珠釵;有些晨起不久,還沒來得及梳妝,就披著長髮,輕紗遮面。
她們站在街兩邊,目光灼灼的望著段崇軒。
殷璧越和洛明川,不由自主的同時與他拉開距離。
段話嘮疾走兩步,「你倆倒是等等我啊……」
殷璧越第一次見這種場面,「……你的名聲,已經傳這麼廣了?」
濂澗宗的女修們是不至於此的,這些是葉城裡的姑娘。
自從段崇軒那天回來,秋湖邊就熱鬧起來。
每天都有不同的姑娘恰好『路過』這裡,站在湖邊看風景。
殷璧越三人住的小院,也常常一早起來,推門就看見滿庭的手帕香囊。
滄涯山弟子們很開心,每天都能看到許多盛裝的美麗姑娘,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練劍都有勁了。
但殷璧越不禁想到,萬一哪天有個姑娘黑化了,扔個霹靂彈進來怎麼辦?
於是他用燕行留下的陣旗,在院中佈了個簡單的防護陣,主要防高空墜物。
情況得到了極大的改善。
段崇軒有些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洛明川無奈的笑了笑,「……也不是你的錯。」
殷璧越看著被掛在院牆外,隨風飛舞的繡帕,嘴角微抽,轉頭問話嘮,「你今天還去麼?」
今日的十六場比試中,四場都有滄涯弟子落場,其中就有洛明川對戰抱樸宗。如果是以往,段崇軒肯定是要去的。
但是如今,只要他一出門,就會受到姑娘們的熱切註視,目光簡直要在身上燒出個洞。
段崇軒似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經歷,面色僵硬一瞬,但還是咬牙道,「去!怎麼能不去!」
今日滄涯山比試多,幾乎所有弟子都出門去看,於是三人跟著浩浩蕩蕩的大部隊,一同朝外走。
天光破曉,街邊的早點攤剛擺出來,蒸籠的熱氣與白霧混在一處,被晨風吹散;茶樓二層剛推開窗戶,夥計在裡面落板凳,掛出顏色鮮亮的酒旗;空蕩安靜的長街,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蟬鳴。
何嫣蕓拍著阮小蓮的肩,低聲安慰她,「別緊張,今天放手去打,打完我們去太和樓吃燒雞!」
幾個弟子都圍在她們身邊,低聲交談,為阮小蓮支招出主意。
這些滄涯山的弟子們,絲毫不為今天同樣有比試的洛明川擔心。
他們不會把「洛師兄如何如何厲害一定會贏」這種話掛在嘴邊,但根本想像不出洛明川輸的樣子。
這是一種莫名的信任,似乎來的毫無道理。
但洛明川就是這樣的人,滄涯山千百弟子,都信任他。
殷璧越看著身邊人。
他今日就像往常一樣。步履沈穩,神色沒有顯出格外鄭重也沒有怠慢。
依舊穿著樸素而端莊的滄涯道袍,從束髮到襟領,每處細節都一如既往的一絲不茍。
無論是走在滄涯的崎嶇山道上,還是通往一場比鬥的葉城長街,他總是相同的模樣,讓人看著就生出永久不變的錯覺。
洛明川雖然沒有架子,但乍看上去,端正中帶著幾分肅穆,明顯是個不解風情的正人君子。殷璧越則是白髮冷眸,看著就不好親近。
而段崇軒嘴角常帶三分笑,一副風流公子的模樣,話嘮屬性又沒暴露,最討二八年華的女子喜歡。
於是葉城裡,幾乎每家年輕姑娘,都會念兩句,
「玉冠白裳山河扇,誰家公子動葉城。」
所幸出城二裏,到了擂台下,有青麓劍派弟子值守,這些姑娘不能離近,知道段崇軒今日沒有比試後,依依不捨的走了。
殷璧越聽見話嘮長舒一口氣。
今日台下的人顯然更多,因為有兩場極具看點。
洛明川和鍾山,都會在今天落場。雖然兩場都被認為有壓倒性優勢,結果毫無懸念,但很多人都想看看他們會如何出手,用怎樣的戰鬥節奏。
青麓劍派的弟子們來的尤其多,眾星拱月般將兩個人圍在中間。
殷璧越遠遠望去,發現其中一人很面熟,正是曾在城北郊外見過的宋少門主。
他正與身邊的青年說話,那人腰間懸著一把長劍。
是的,第一眼看去,不會註意這人的身形面目,反是會直接看到他的劍。
那把劍就像有著奇異的力量,每一個練劍的修行者,都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段崇軒低聲道,「那個,宋棠旁邊的,就是鍾山。」
恰在這時,那人擡眼,目光如電,直直射來!
穿過人潮和擂台,準確的落在殷璧越身上!
幾乎是出於對危險的本能反應,殷璧越一身真元迸發而出,袖袍被勁氣鼓起,每寸肌肉骨骼都緊繃到極致!
隨時可以拔劍!
離他最近的段崇軒不由後退兩步。
正在這時,穿白色道袍的背影擋住了他的視線,也擋住了鍾山的目光。
洛明川,站在了他身前。
僅僅是向前走了兩步,雲淡風輕一般,就完全將殷璧越擋在了身後。
洛明川與對方坦然對視。
宋棠似有所覺,順著鍾山的視線看過去,見是洛明川和一眾滄涯山弟子,便遙遙點頭致意。
洛明川點頭回禮。
這時鍾聲響起,比鬥將要開始,兩派各歸其位,仿彿剛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事實上,從鍾山看過來到洛明川與宋棠見禮,整個過程不過須臾之間。幾乎沒有其他人註意到。
殷璧越卻清清楚楚的記得。他現在可以確定,破障期巔峰的鍾山,已有半步邁進了小乘的門檻。那個目光帶著不加掩飾的審視,還有敵意。
分明他們是第一次遇見。
很快他就沒時間想,因為洛明川已經向擂台走去。「滄涯山洛明川對抱樸宗王震……」
滄涯弟子爆發出一陣歡呼。
抱樸宗那邊臉色很不好。
何來沈聲對王震道,「過兩招就自己下台,別輸的太難看,給宗門丟人。」
王震一向以何來馬首是瞻,聽完毫無異議,「是,師兄。」事實上,他也覺得自己運氣很差,第一輪就遇上滄涯山首徒。他不準備付出什麼受傷的代價多撐幾招,那樣太傻,他已經想好了兩招之後,如何把認輸說的漂亮,好像不與對方相爭似的寬宏大量。雖然認輸也沒面子,總比被狼狽的打下台,還受傷的好。他就是這樣的打算。因此一上台,兩人見了禮。?他先說,「久仰滄涯首徒大名,道友修為高深,實在令我佩服,自愧不如!」
他這番話,是暗示對方修為身份都高於自己,贏了也不光彩。
這麼一說,想來洛明川也不好意思再下什麼狠手。
洛明川沒說話,他微微笑了笑,算是受了對方的恭維。
殷璧越覺得自己的精神,真是比台上的兩人還集中。
他想看洛明川會如何出手。
迦蘭瞳術?那是後手,或者大招,不會這麼早放。
直接真元碾壓?這種打法略顯粗暴了些。
控制草木生機的功法?殷璧越看著石台邊高大的榆樹,這個應該最有可能……
與此同時,很多人都看著這場比試。
在千百目光的註視下,洛明川拿起了劍。
這顯然太出乎意料。
「怎麼回事兒?洛師兄還用劍?」
「原來……那把劍不是裝飾品啊。」
殷璧越卻註意到,他拿劍的姿勢不對。
洛明川的『沈舟』,沒有出鞘。
他握著劍在鞘中的沈舟,直直平舉,就像握著一根長棍。
洛明川到底想做什麼?
與他對戰的王震將第一個面對這問題。
王震突然拔劍刺去!劍尖過處,顯出一個流轉的八卦圖樣。
他用的是最穩妥,最爛熟於心的抱樸八卦劍!
然而劍勢未至對方身前三尺,洛明川握在手裡的劍動了。
依然沒有出鞘,高高擡起,重重落下。
就像當頭一棒!
擋開王震的劍勢,破開護體真元,直接擊在右肩上!
「喀嚓……」
台下每個人都聽到了清晰的骨骼斷裂聲。
這一擊太快太狠,沒人想到,偏偏顯得如此光明正大,一點狠厲兇殘的意味也看不到。
仿彿理所應當。
洛明川身形一晃,瞬息之間就出現在王震身後,又是一擊!
王震反手一劍,然而撞上洛明川的劍鞘,一陣真元激盪,劍竟然脫手而出。
洛明川的劍也落了下來,正中脊椎骨!
殷璧越大驚!
台下終於有人認出來,高聲叫道,「瀾淵學府『執教鞭』!」
眾弟子中也有出身學府的,凝神仔細看去,「真的!是執教鞭沒錯!」
殷璧越心情複雜,他想不到洛明川會選擇用這個來比鬥。
學府執教鞭不是一套鞭法。
是教習先生們訓誡不聽話的學生用的。
不一定非得用教鞭,遇見違反院規的頑劣學子,大可隨手折下槐枝,或是竹條,更多時候,一根木棍子,就能完全將執教鞭的真義施展酣暢。
殷璧越明白了,洛明川是以劍為棍,使出了真正的執教鞭。
從前在學府時,教『思辨論』的先生年紀大了,力不從心,便讓學生中最沈穩可靠的洛明川替他持鞭。
這本是很得罪人的差事,但洛明川持法公正,行事端莊,竟沒人對他生出怨言。
「師道尊嚴,教你做人。」,這就是執教鞭。
既然是先生教學生,如何能不光明正大?不理所應當?
但洛明川卻不是王震的師父,於是這意味就顯得諷刺,
「我替你師父教你做人。」
抱樸宗長老已經變了臉色。

第29章 鍾山

學府執教鞭被道破,很多人都看出了暗含的意思。
台上的王震躲避不及,已經受了五棍,覺得渾身骨頭都碎了一樣的劇痛。洛明川出手太快,根本沒給他開口的時間,再這樣下去可是傷根骨的重傷……他狠狠咬牙,什麼臉面和門派威嚴都顧不得了,就要高喊認輸。
突然他面色一白,冷汗涔涔。
他發現自己…竟然說不出話!
神思一亂,背上又挨一棍,火辣辣的疼。
台下只能看見洛明川的出手越來越快,重重棍影織成一張大網,完全將對手罩在其間。
王震心中大駭,然而瞪大了眼睛,也無法開口說一句話。他手中無劍,真元早在抵抗棍勢中消耗乾淨,此時只能狼狽躲避。
洛明川沒再用真元,僅靠身法,他也躲不開。
殷璧越覺得蹊蹺。
沒道理王震還不認輸。
很快他就想到,執教鞭下為防被罰學子大呼小叫影響秩序,有一記是用來封住過嗓子的氣流。類似於『禁言令』。
只是這一招,早在三百年就被廢除,再沒人用了。如果不是他曾在夜書樓中讀過萬千典籍,其中有學府淵源,根本不會知道執教鞭還有這招。
而洛明川的執教鞭,比現在學府用來約束學子的,威力更大更嚴苛,也更得真義。
台下沒人看出端倪。
除了感歎洛明川學識廣博,不愧曾在學府讀書,這樣的功法招式都會,還有人註意到王震,「想不到這人如此有骨氣,傷成這樣也不認輸!」
話音剛落,與他同門,年紀稍長的弟子便訓斥道,
「什麼骨氣,愚蠢!一時意氣之爭,若是傷了靈脈根骨,以後的修行大道怎麼走?!你們萬萬不可學他!」
其他人紛紛點頭稱是。
洛明川作為滄涯山大師兄,很多門派弟子都認識他,對他印象很好。
「那個人早點認輸不就好了!他不認輸,洛師兄還得一直打,多累啊!」
「洛師兄真寬宏,知道對方無力再戰,現在出手連真元也不用了。」
偶爾一兩句傳到抱樸宗眾人耳朵裡,他們氣憤之餘也覺得不可思議。
擂台有防護陣法,防止真元外溢殃及台下,同時也設有隔絕陣,避免台下強者幹預,影響台上比鬥。 只有做東的青麓劍派能在出現意外情況時控制陣法,以免重大傷亡。
眼下這種情況,洛明川不再用真元,王震只受皮肉傷,顯然不會傷及人命。
王震自己不認輸,主持陣法的長老自然也沒有喊停的意思。反正第一輪的比鬥有時間限制,到了時間宣佈勝負就好。
何來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分明王震上台前已經與他講好了。他仔細看著王震的表情,突然想到一種可能,或許……他根本無法認輸!
何來的臉色頓時變了。
事實上,殷璧越也覺得奇怪,按照常理,這種做法不夠磊落,似乎還有違君子之道。
然後,他突然聽見了段話嘮的笑聲。
殷璧越不解看去,話嘮湊過來低聲道,「四師兄,說你走火入魔,修為大損的傳言,最早就是這個王震散佈的……」
經過這一路,段崇軒對洛明川已經沒有了敵意,
「他之前管不住嘴,洛師兄就讓他此時開不了口。」
殷璧越突然想起,盤龍嶺上,洛明川曾說,我輩修行者,總有該拔劍的時刻。
洛明川,並不是一個絕對的聖母。
他有原則有手段,不會仗勢欺人,也不會任由別人欺負,正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殷璧越覺得,自己從前對洛明川的認識,太過偏頗。
這時,擂台上的王震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嘶聲喊道,「我認輸!……」
幾乎是同一時刻,鐘聲響了,青麓劍派的執事弟子高聲道,「時間到……本場結束,滄涯山洛明川勝。」
洛明川施施然收了手,自徑躍下擂台。
立刻有抱樸宗弟子上去將鼻青臉腫的王震擡下來。
這場比鬥以出乎意料的方式開始,也以同樣的方式結束。
滄涯山的弟子們再沒有歡呼,或許是因為對方看著太慘,或許是被洛明川的氣度影響,都拿出大門派的持禮重道與寵辱不驚。
但他們每個人都帶著矜持而驕傲的笑意,顯得與有榮焉。
相反是這樣贏的理所應當的做派,比高聲歡呼更讓抱樸宗覺得難堪與氣惱。
何來已經平靜了下來,因為他想到明天就會與殷璧越擂台上見。
這很好,從進葉城開始,到最近兩天的比鬥,不管是段崇軒還是洛明川,都讓他積壓了滿溢的怒氣,好似心裡燃著一把火,不發洩出來,就要燒死自己一般。
青麓劍派那邊突然一陣喧騰,因為鍾山將要上場。
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與鍾山對戰的是一位出身南陸邊陲,名聲不顯的弟子。他除了為自己的壞運氣懊惱,似乎也已經接受了命運的安排,灰心喪氣勝過緊張。
比起他的反應,人們更關心鍾山的表現。
這時場間靜下來,很少有人私語,似乎擔心稍一分心,就會錯過鍾山出手。
在南陸,親眼見過鍾山的人不多,更遑論其他四片大陸。
然而這位名聲斐然的年輕人,並沒有奪人眼球的五官面容。
或許是因為他腰間的劍太眩目,壓過了他本人的光彩。
殷璧越一眼望去,只註意到對方筆直如墨線的眉毛,血色很淡又極薄的嘴唇。
但清晨時那直射如電的銳利目光,他不會忘。
這是個很危險的人。
兩人剛站上擂台,那名弟子對上鍾山的目光,突然尖叫道,「我認……」
「轟!……」
一聲巨響!
一道人影高高飛起,直接砸在了擂台邊緣,揚起一陣煙塵與血霧!
煙塵是他落下時激起的,血霧是被劍鞘擊在腹腔上噴出的,卻幾乎同時出現。
風雨劍沒有出鞘,已然傷人。
太快。
等眾人回過神來,鍾山已經下台走遠了。他走的不是青麓劍派方向,而是回城。
但沒人出聲叫他。
台上台下一片寂靜。
殷璧越神色凝重起來。
因為他看到,先擊中對手的,不是劍鞘上的真元,而是外溢的劍氣。
那一劍看似隨意至極,僅憑著高過對方的境界和狂暴的真元傷人。但更讓他警惕的,是鍾山展露出的劍道修為。
雷霆一擊,收放自如。
其他三個擂台的對戰雙方,還沒見完禮,鍾山這邊就已經結束了。
於是青麓劍派的執事弟子,開始安排下一場在這個擂台比試的雙方上場。
「滄涯山阮小蓮對抱樸宗周岳……」
阮小蓮對何嫣蕓笑了笑,示意她別擔心。隨後提起裙擺走上台去。
當她站在台上時,恰好許多人從鍾山的震撼中回過神。
阮小蓮白裙銀帶霜色履,週身未有配一件兵器,看上去就像一朵不勝涼風的白蓮花。
比起濂澗宗女修們的明麗鮮亮與豪放作風,這種楚楚可憐的氣質明顯讓許多男弟子眼前一亮。
就連最少言沈穩的青麓劍派,一時間也響起了低聲私語。
站她對面的人笑起來。
原本抽籤對上滄涯山,周岳是有些擔心的,尤其是聽說對方與他境界相似。
但今天見到是這樣一個弱質女流,顯然是自己運氣太好。
兩人見完禮,周岳開口想調笑對方兩句,「這位師妹……」
就見對方一拳打來!攜著磅礡真元直擊面門!
眨眼間拳頭已近在眉睫!
周岳大驚之下只顧的上抽劍急退!
很多人都以為這場比試雙方境界相似,應該會僵持許久。
然後他們眼睜睜看著,柔弱的白蓮赤手空拳,將八尺大漢痛揍,拳拳到肉。而周岳的劍勢在她的拳影下,竟然施展不開!
何嫣蕓自豪道,「小蓮練的是倒山拳,豈會被他這種花裡胡哨的劍唬弄住!」
段崇軒清咳一聲,解釋道,「這種功法,類似二師姐的風雷拳……」
殷璧越也看出來了,阮小蓮對上別人或許沒什麼優勢,但這個周岳的劍勢取巧,練的招式確實精妙,可惜不精通。
恰好遇上阮小蓮這種『一力降十會』的,只有挨打的份。
青麓劍派已經有些弟子偏過頭去,不忍再看自然不是因為覺得周岳太慘,而是不知如何面對打著打著捲起袖子的阮小蓮。
殷璧越同情他們,女神幻滅這種打擊,堪比走火入魔。
日影西斜,城裡鼓樓上隱隱傳來暮鼓聲,遠處幾點倦鴉歸巢。
又是一日折花會比試結束。
這些修行界的年輕一輩,有人與身邊人笑語,說著今日觀戰的收穫,也有人為明天的上場擔心,聽同門在一旁出言鼓勵。
他們朝著不同的方向,四散而去。都一樣的躊躇滿志,對未來充滿不安與期待。
殘陽將他們的影子拉的斜長,但絲毫不添暮氣,反而顯出勃勃生機。
******
各門派有喜有憂。到今日為止,滄涯山的晉級比率還算不錯。穩居『一山三派』的第一。
至於洛明川與鍾山出手的兩場對戰,普通的葉城百姓看不懂,甚至為不夠精彩而遺憾。但對於修行者來說,意義重大。
鍾山不負盛名,風雨劍在鞘中也威勢不減。
但另一件事顯然更具談資。
折花會上的消息向來傳的飛快,於是從葉城到全南陸,都知道抱樸宗弟子,被滄涯首徒洛明川教了做人。
聽見這樣的言論,抱樸宗弟子會說,滄涯山一貫不講道理橫行霸道,但真當我派無人?明日何師兄就將與劍聖弟子一戰!讓他們看看什麼是大門派的風姿氣度。
抱樸宗來了二十八人,已有五人在第一輪中淘汰。比起其他小門派,這樣的晉級比率已經很高。
但抱樸宗一直以與滄涯山不分伯仲自居,這次相比之下就顯得不如,更重要的是,最近兩天發生的事,讓他們很惱怒。
於是明日何來對殷璧越的比試,就變得尤為重要。
不止是何來,抱樸宗每個人都覺得腔中有一股怒火要發洩出來。
越臨近比鬥,何來的面色就越平靜,與之相反的是,內心越來越激動。
明日他就將以戰勝劍聖弟子揚名,如何不讓人期待?
秋湖邊的小院中,廣玉蘭下的殷璧越也變得平靜。
明日將是他下山入世的第一戰,或許很多人會來看,然而他並不認為有什麼特殊意義。
他已旁觀過許多場戰鬥,戰意正盛,需要一場對敵來驗證近日感悟。
僅此而已。

第30章 離火

夏意已濃。
葉城主街兩旁的榆樹越發繁茂,隨處可聞知了的聲聲鳴叫;街上姑娘越穿越清涼,抹胸長裙外罩浣碧紗,凝白如藕的纖細胳膊若隱若現。城裡的小吃攤,賣起了蜂蜜涼粽和麻醬涼面,老闆站在邊上,熱情的招呼往來客人。
而秋湖邊上的小院,因為背陰,又有水波與湖風,在這樣的夏日,就顯得尤為涼爽。
滄涯山弟子們今天依舊出門很早。
但或許是因為今日有場格外引人矚目的比試,或許只是天光亮的更早了,當他們走在街上時,已有許多目光,明裡暗裡打量過來。
殷璧越微蹙起眉,他可以用神識隔絕窺探,卻不能阻止別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從下山到現在,他已經感受到了這個非主流髮色的麻煩之處,如果可以,他還是希望能變回來。
一場有境界差距的戰鬥臨近,他卻有心思想著這些,是因為他心境舒暢,並不擔憂。
殷璧越不是第一場。
但很多人知道他今天落場。從擂台下的人群,到葉城裡的賭坊,乃至萬裏之外的四片大陸,都給予了這場比鬥極高的關註。
甚至是東邊的看台,已經開始重新安排坐次,因為新來了兩位半步大乘的長老,一位出身青麓劍派,另一位則是葉城的供奉。
他們前些天未曾露面,卻在這種時候出現,就好像是為了看那個白髮少年出劍,特意來到這裡。
這自然不是因為殷璧越的修為境界高深,而是他身後有劍聖高山仰止的巍峨背影。
越是位高權重活的久,就越喜歡把事情想得複雜。兮華峰從未參與過折花會,今年卻來了,劍聖想做什麼?
坐在看台上的前輩強者們,在繁茂的樹蔭下喝著君山雲霧茶,笑談著雲裡霧裡的場面話,打量著台下那群初生牛犢般的年輕人,終於等到了那個少年上場。
殷璧越與何來上台見禮。
其他三個擂台的上一場比賽剛剛結束,執事弟子忙著宣佈結果,清理場地,擡人下去。
他們兩個上來早了,沒人喊開始,只能相對而站。
既然有這麼多人看著,總要說些什麼。
何來神情漠然,淡淡開口,「你很不錯。」
聽說對方入門滄涯三年,就到了凝神境,自然擔的起一句不錯。
然後他話鋒一轉,「可惜運氣不好,所以就到這裡了。」
言下之意是,第一輪抽籤就對上自己,理所當然不可能再走下去。
台下一片嘩然。
但聽不到嘲笑聲,因為何來自信到驕傲的地步,確實是有資本的。單論境界,他要高出殷璧越一階。
台下眾人議論,是想看看劍聖弟子會如何回應。
洛明川眉鋒微蹙,師弟性格單純,哪裡會應對這種場面?
段崇軒臉色也不好看,他現在恨不得台上站的是自己,直接將對方罵個狗血淋頭!
殷璧越沒有說話。
他轉身走向擂台邊的大榆樹,在萬眾矚目中,伸手折了一截榆枝。
手腕一抖,碧葉盡落。
他拿著枯枝回過身來。
何來明白了他的意思,臉色驟變。
但又很快平靜下來,漠然道,
「你現在不拿劍,以後就再沒拿劍的機會。」
嘩然再起!
「他想做什麼?以枯枝為劍越境一戰?!」
「劍聖弟子……難道都是這般狂傲?!」
殷璧越還是沒有說話。
他餘光看見了台上坐著的強者們,更感受到兩道難以阻絕的神識落在他身上。如果不是他神魂強大所以感知敏銳,甚至根本感覺不到。大乘境的神識。
他的真元無法註入劍裡。
或許小乘境看不出他用劍方法的端倪。但他不能在大乘境面前冒險。
別無選擇,他折枝而戰。
縱然前幾日關於這場戰鬥的種種構想盡數作廢。
他這種坦然,落在眾人眼裡是狂傲,落在何來眼裡是侮辱。
何來面色微寒。
正在這時,青麓劍派的執事弟子趕來這邊,高聲道,「滄涯山殷璧越對抱樸宗何來。」
雙方早就見過禮,於是這場比鬥直接開始。
話音剛落,何來腰間的長劍愴然出鞘。
同一時刻,一道劍光出現在十餘丈外!
一分為八,飛速破開空氣,刺耳淒厲的劍嘯響徹曠野!
八卦符文流轉的青色光暈將整個擂台盡數籠罩。
殷璧越週身八個方位的退路盡數被封死,無論他向哪個方位劈斬,其他七劍都會瞬間即至。
劍蘊八卦,內有乾坤。
出劍的何來面色沈靜如水。
他等這一刻等的太久,他練這一招練得太熟。
以至於從拔劍到出招的時間,短的幾乎不存在。
他一出手就是最強的一招!
出劍的角度和真元的控制,都精準到纖毫不差!
這說明他氣惱之餘依然冷靜,也說明他不想給殷璧越任何機會。
台下眾人顯然沒想到戰鬥節奏如此之快,猛然看到這樣震撼的一劍,竟是忘了言語。
劍聖弟子,將如何應對這蓄勢已久的一劍?
殷璧越沒有出劍。
他手持枯枝,身影微虛,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刻,他出現在擂台西方。接著分明是向北踏了兩步,身影竟然直直後退!
這樣迅疾的劍光中,他面色不變,似閒庭信步。
眾人才從上一劍回神,驚歎這才是真正的抱樸八卦。
前幾日看到的八卦劍,只得其形,與這一劍相比,好似贗品。
他們忽視了殷璧越略顯詭異的身法,紛紛感歎在這一劍的光輝下,劍聖弟子也不敢攖其鋒芒。
但有人不會忽視。
看台上那位半步大乘的葉城供奉,瞇起眼睛,又驟然笑起來,眼尾細密的皺紋都舒展開。
他帶著懷念的神色感歎,「踏山河,真是好久不見……」
踏山河是掌院先生行走中陸時的身法。
世人皆知先生空間妙法無雙。很多人都忘了,他掌握空間奧秘之前,用的就是『踏山河』。
這種身法不是什麼不傳之秘,但學會的人很少,因為需要強大的計算能力,每一步要算到一千步之外,還伴隨著劇烈的神識消耗。
所以直到學府藏書樓裡步法詳解的落滿了灰,也再沒人學它。
但殷璧越今天用了出來。用在戰鬥中,計算對手落劍的方位。
青麓劍派前方,眾人自發留出的距離中,水墨長袍的宋棠讚道,「名不虛傳。」
如果是自己面對這一劍,當然也能用劍招和境界壓制對方,但無法像這樣完美的避開。
他身邊的鍾山面色不變,微微挑眉。
眾人只見何來一劍氣貫長虹,而殷璧越被逼的疾退。自然以為這句『名不虛傳』是贊抱樸宗的八卦劍。
劍勢已盡,殷璧越走了八步。
眾人這才註意到,擂台上出現了八道淺淺的刻痕,石屑簌簌而下。
台上有防護陣法,如果這樣的劍痕落在身上,甚至能割傷經脈。
但是殷璧越全然避開了,所以同樣令人讚歎。
何來沒有想到這一劍會被避開。
但他是抱樸宗年輕一輩的領袖人物,『抱樸七子』之一,自然不可能只會一劍。
而殷璧越,不可能避過每一劍。
於是不待殷璧越身形站穩,何來揮劍再斬!
這一劍並不快,甚至能清晰的看到出劍的軌跡。
沒有飛逝而出的劍光,也沒有八卦符文。
何來手中持劍,足尖輕點,隨劍向前刺去!
他就像一隻淩空振翅的白鶴,身形憑空高高躍起,輕盈至極!
「好一個『上青雲』!」
出言讚歎的人是一位抱樸宗長老,站在他身後的親傳弟子們紛紛附和。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上青雲』是抱樸宗的輕身法,何來能在如此激烈的戰鬥中,這樣完美的與劍勢一併施展出來,不止是抱樸宗感到自豪,就連青麓劍派的弟子也心生佩服。
就在這時,更令人震驚的事發生了。
何來手中的劍,映照著夏日刺目明亮的日光,竟然像要燃燒起來!
離台最近的弟子,已經感到一陣熱浪,透過防護陣法,撲面而來。
擂台邊的榆樹,枝葉被熱浪翻捲,甚至冒出青煙。
劍過之處,真元磅礡,四野皆燃!
劍尖所指,是手持枯枝的白髮少年。
看台上已有小乘境的長老為殷璧越感到遺憾,「天賦不錯,身法是快,可惜境界差距果然如天塹鴻溝,徒呼奈何!」
幾乎每個人都是這樣想的。
當何來斬出那一劍,殷璧越就已經輸了。
因為這不止是一劍,整座擂台都已盡在何來的劍勢中!
要怎樣的身法才能完全避開這一劍?
只有下台。
洛明川面色不變,然而手心已浸滿冷汗。
出乎意料的,殷璧越沒有動,他舉起了手中的枯枝。
他已經驗證了心中的猜想,自然是要出劍。
抱樸七子不是為了湊人數,他們七個,再加上一位強者,就是一個八卦劍陣。
主陣的乾卦,或許是一位長老,或許是掌門。乾為天,乾卦越強,劍陣威力越大。
而何來是『離卦』。
因為剛才的八道劍痕中,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 離卦最是清晰。
離為火。
他最強的劍是離火。
何以破離火?
自當是寒水。
殷璧越最熟悉的劍,就是寒水劍。
他僅僅是舉起枯枝,熱浪便停了下來。
一道精純無比的寒意,從枝上溢散出來。
台下的弟子們,驚奇的發現,風裡竟有了涼意!
抱樸宗長老狠狠蹙起眉頭,滄涯山弟子們滿臉驚喜,青麓劍派方向,鍾山瞳孔微縮。
那位葉城供奉,始終是笑瞇瞇的模樣。
很多人都以為這場戰鬥走到尾聲的時候,戰鬥才剛剛開始。
僅僅是因為,殷璧越擡腕起勢。
何來面色不變,劍勢已催發到極致!一簇烈火出現在劍尖!
他預感到殷璧越的變化,所以不會給對手多一秒的時間。
但不用一秒,殷璧越的劍已經成勢。
最強的寒水劍,最快的踏山河!
寒意乍起!
盛夏的石台上,凝起一層薄薄的冰霜!
然而僅是這樣,又如何足夠?!
他的劍,走的是與離卦相對的坎位。
眾人只見枯枝分明是向對方劍上火焰刺去,眼見就要與劍鋒相擊!
最終卻奇妙的落在了何來身上!
「嗤!……」
精準無比!
直直刺進何來的右肩!
破障境的護體真元,就這樣被一截枯枝擊穿。
何來保持著出劍的姿勢,然而劍上火焰驟然熄滅。如他眼裡黯下去的光彩。
他慢慢彎下腰,努力控制自己不露出痛苦的神色,最終還是咳出一口血。
滾燙的血落在冰霜上,頃刻燒出兩個空洞。
他看著冰霜與血,直到現在,還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輸。
分明之前對方只有在自己劍下狼狽逃竄的份。
他的離火卦怎麼會有漏洞?
難道對方比自己更瞭解八卦劍?
這不可能。
台下眾弟子鴉雀無聲。
是因為震驚。這場戰鬥一波三折,完全打破了他們的以往的認知範圍。
要有多強的劍意,才能刺穿破障境的護體真元,他們無法可想。
看台上的前輩強者們沈默,是因為尊重。
這場戰鬥的節奏,從一開始就掌握在殷璧越手中。然而他甘願最初被對方的劍勢壓制,直到找到破劍之法。
年輕一輩裡,有這樣精於劍道的後生,是一件值得尊重的事。
殷璧越抽出枯枝,枝上滴著血。
何來踉蹌著跪倒在地。
然後,白髮冷眸的少年問道,
「何苦來哉?」
問完他扔下枯枝,自徑下台。
何苦來哉?
這是殷璧越從上台到現在,說的第一句話。
只有四個字,卻是連名帶姓,一針見血。像是回應最初站在這裡時,對方的那句『運氣不好』。
他之前不說,不是因為無話可說。而是覺得沒有必要。
我是來戰勝你的,不是來聊天的,更何況我們不熟。
所以沒必要說給你聽,也沒必要說給眾人聽。
我來戰鬥,然後破劍取勝,就是這樣。

第31章 相扶

殷璧越從台上下來時,青麓劍派執事忘了宣佈勝負,抱樸宗眾人忘了上台扶人,滄涯山弟子也忘了歡呼。
夏日微風吹過榆樹,靠近擂台一側的繁茂枝葉,經歷烈火與寒冰的摧磨,終於在風中簌簌而落。
冰霜化去,台上積著清淺的水泊,枯葉浮在上面。就像突然落了一場秋雨,洗去盛夏三伏天的燥熱,將肅殺的寒意帶到人間。
執事弟子驀然回神,高聲道,「本場結束!滄涯山殷璧越勝!」
這就像一個訊號。不止是滄涯山弟子,連帶擂台下許許多多的人,都在歡呼中揮起了劍,聲音遠遠傳開,遠處的葉城民眾也跟著鼓起掌來。
抱樸宗的弟子撲上台,一左一右的將面色蒼白的何來扶下來。
段崇軒高聲笑道,「四師兄,以後我給你端茶倒水遞劍,就全靠你罩我了!」
這自然是一句玩笑話,滄涯山弟子們都笑起來,紛紛向殷璧越道喜。
只有洛明川仍微蹙著眉,沈聲問道,「可有受傷?」
他這一問,眾人才想起來。這一場勝的太漂亮,以至於他們忘了殷璧越剛才直面那麼熾盛的劍意,此時都擔憂起來。
殷璧越搖頭,「沒有。」
洛明川仔細打量著他,神色終於放鬆下來,「回去休息吧。」
滄涯山弟子自發讓出一條路,讓洛明川陪著他先回秋湖。
段崇軒原本也想一路走,但他舉目眺望,隱隱可見十餘丈外一片彩裙花傘。
知道有了自己一路也是給師兄添麻煩,只好對他們二人道,「晚上秋湖再見,四師兄好好休息。」
洛明川和殷璧越向葉城走去。
他們一走,東邊看台上兩位半步大乘的大人物也開始告辭,台上長老們忙著起身行禮與重排坐次;青麓劍派執事弟子們上去清理擂台上的積水;抱樸宗那邊人早就走了一半,據說是擡著何來去找皆空寺的醫修去了。
鍾山和宋棠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走了。
比鬥依然在繼續,只是擂台邊上人少了很多。
殷璧越和洛明川走在葉城裡。
今日小暑,烈日炎炎,將青石板照的光亮可鑒。
長街空蕩,沒有人聲犬吠,仿彿整座城都陷入了酣沈的午睡。
只有夏蟬不知疲倦的鳴叫著。
酷熱的夏日裡,洛明川卻感受到絲絲縷縷的寒意,從殷璧越身上溢散出來。
從滄涯山到葉城,這一路上,洛明川早就發現,平時他就體溫偏低,夜間猶甚。
段崇軒也曾開玩笑說,「走在四師兄旁邊特涼快,比揣著避火珠還清涼解暑。」
因為殷璧越長年在兮華峰寒潭邊淬練劍勢,染的一身寒氣入體。
這並不稀奇,武修的功法和靈修的天賦靈脈,都會略微改變修士的體質。
但現在,殷璧越剛催使出寒水劍之後,這種寒意就強烈到不正常。
於是洛明川停下腳步,打量著少年的臉色,認真問道,
「師弟,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殷璧越默然。
他沒想到洛明川竟然這樣敏銳,分明他已經將自己的呼吸和步伐控制到分毫不差。
他確實沒有受傷,但畢竟是越境而戰,『踏山河』急劇消耗神識和心力,還有最後一劍全身真元傾盡而出……
整場戰鬥精神高度集中,此時驟然放鬆下來,便感到骨骼經脈裡,滲出絲絲縷縷的寒意。
是寒水劍未盡之意。
若是以往,這種不足為慮的小問題,只需要將真元運轉一周天便可解決。
但他現在沒有真元,也沒有力氣。又被洛明川這麼一問,更覺得一陣疲憊如潮水般湧來。
我連兩步路都懶得走了,你把我拖回去成麼?
……呵呵,這也太丟人了吧。
殷璧越抿了抿唇,「無事,走吧。」
洛明川卻不動,臉上浮現出幾分尷尬神色,
「其實是這樣……我方才在烈日下站的久了,可能是染了暑氣,現在有些頭暈……師弟可願意扶我一把?」
說完還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殷璧越仿彿看到了他和洛明川爬回秋湖的畫面。
洛師兄!
你真的沒逗我麼!破障境為什麼會中暑?!
如果換一個人這麼說,殷璧越打死也不信。
但全滄涯都知道,洛明川是個正人君子,從不會說謊。
殷璧越已經開始胡思亂想起來,難道是對方練了什麼特殊的功法,不能長久曬太陽?……
他看了看暑氣蒸騰的長街,發現別說是人,連條狗都沒有。
於是視死如歸的點頭,「好!」
扶就扶!
我們兩個互相攙扶,一起爬回秋湖!
……但這麼丟人的事,一定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殷璧越走近兩步,伸出手,扶住了洛明川的右臂。被扶的人身體順勢向他微傾過來。
陌生而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
雖說一路相處,已經沒有了最初近身三尺就難受的排斥。
但是像這樣近的距離,以往還從未有過,殷璧越依然覺得不自在。
就見洛明川表情真摯的道謝,「麻煩師弟了。」
「……不麻煩。」
走了兩步,預想中的艱難並沒有出現,反而殷璧越很快發現……
果然是中暑的人,真的好暖和!~\(≧?≦)/~
他身上的寒意是從骨骼經脈中滲出來的,烈日再酷熱,也無法驅散。
但扶著洛明川明顯不一樣。
洛明川身上的皮膚,好似都流轉著一層薄薄的真元,溫暖而乾燥,透過道袍,傳遞到他身上。
潮濕的寒意盡散,每寸骨骼都像曬了暖暖的太陽。
這是…中暑嚴重到真元溢散了?不會暈過去吧?
殷璧越已經有了力氣,將人扶的更近了些,一步步向秋湖走去。
蟬鳴響徹長街,微風搖亂樹影。
盛夏的葉城,兩個穿白色道袍的年輕人,互相攙扶,穿過曲折狹長的街巷。
高門大戶飛簷上的燈籠在風中輕搖,萬千廣廈之後,是波光粼粼的湖水。
這一刻,他們都以為自己是對方的依靠。
******
「劍聖弟子殷璧越在折花會上戰勝排行第五的『抱樸七子』何來。」
消息以最快速度傳遍葉城每個角落,又向南陸,向整個世界傳去。
那一戰的每個細節都被傳誦。對戰雙方如何出劍,如何一波三折,如何險象環生,南陸的每一個茶館酒肆裡,都能讓客人身臨其境的感受一遍。
但戰鬥經驗豐富的人仍有疑問。
『踏山河』對『上青雲』,『抱樸八卦』對『寒水』,本是不分伯仲的應對,而何來境界又高,殷璧越憑何取勝?
只是劍意?
他的境界有限,真能以枯枝施展出完美的劍意?
於是殷璧越出劍的方位走向被註意到。
一種猜測流傳出來,寒水劍一劍克敵制勝,不在壓制,而是破解。
他破解了八卦劍。
「荒唐!八卦劍千百變化,老夫學劍一百載不敢說精通,一個活了不到二十年的後生能破解?!」
抱樸宗的帶隊長老聽到這種說法,立刻暴跳如雷。
床上的何來面色蒼白。
他本來是這次折花會,抱樸宗最有希望奪魁的人。
但他運氣不好,第一輪就遇上殷璧越。
皮肉根骨的傷勢尚有珍貴藥石能醫,道心的裂縫又如何能救?
但他是『抱樸七子』之一,八卦劍陣的離卦,如果他不在,劍陣如何成勢?
對抱樸宗來說,這個問題比他的傷勢更重要。
為了他道心圓融,劍陣能成,抱樸宗總要做些什麼。
那位長老刻了一張玉簡,簡成之後,立刻化作一道流光向西大陸橫斷山脈飛去。
「真當我派無人不成?」
******
後來幾天的折花會,皆空寺和興善寺的佛修多了起來,佛門大手印和金剛不破體確實讓人讚歎;濂澗宗裡,被稱為年輕一輩中靈修第一人的?浣落場,施展枯木逢春訣;還有青麓劍派鍾山的同峰師弟,使得一手凜凜生光的飛羽劍;甚至東陸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小宗門弟子,異軍突起,成為第二個越境而勝者……
折花會的第一輪,許多年輕人都展露出驚人的天賦與修行造詣。
但是沒有一場的精彩程度,勝過殷璧越對何來。
於是劍聖弟子的下一場比鬥,就變得格外讓人期待。
第一輪結束,一百六十二人晉級下一輪,將分成八十一組。
這次由編號後八十一位抽籤。殷璧越三人不用再去抽籤,只需等待自己被人抽到。
殷璧越前幾日一直在房裡入定。與何來一戰之後,他感悟頗多,於是閉門不出,細細梳理。 坐照自觀,破障的那道門檻愈發清晰。
這一天,抽籤結果出來。
他推開房門,看見話嘮也正要出門。
「四師兄要去沈影壁看抽籤結果?」
殷璧越點頭。
話嘮笑道,「有一個地方消息更快,何必捨近求遠?」
殷璧越懂了,話嘮這是再次邀請自己去逛花樓,啊不,茶樓。
按照葉城裡看熱鬧說熱鬧的民風,茶樓的消息確實最快。
他看了眼對面洛明川緊閉的房門,也不知道人是在屋裡還是已經出去了。
那天他將洛明川扶回來,送進屋裡,確定人沒事了才走的,所以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殷璧越原本不明白話嘮為什麼敢上街了。分明之前他每次逛街都弄的像遊街示眾。
當他們走出秋湖邊,穿過城南貴人們的府邸,走在葉城主街上,幾個姑娘幽怨的目光看過來時,話嘮感歎道,「前兩日我被堵在城門口,於是說『在下已心有所屬,鍾情一人,此生非她不娶。』……這還真是有用啊。」
殷璧越恍然,怪不得,原來你的戲路已經由黃金單身漢,轉型成了大齡癡情男。
還是那天的太和樓,沒到入夜後最熱鬧的時候,大廳卻依然坐滿了。
殷璧越兩人向二樓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名聲已經絲毫不弱於話嘮,登樓時已有很多人註意到他。
只不過沒有修士們的神識窺探,因為忌憚,也沒有肆無忌憚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因為敬畏。
下一刻,喧騰的茶樓裡,突然靜的落針可聞。
他眼前出現了一襲潑墨山水長袍。
他們要上樓,對方要下去。
樓梯很寬,三人並行足矣。
但對方顯然沒有錯身下去的意思。
殷璧越擡眼看去。
比起他的臉,第一眼還是最先看到他的劍。
風雨劍。
鍾山。

第32章 對峙

整座茶樓裡,說書聲,起哄聲,落筷聲,蓋碗聲,都奇妙的靜下來。
長街上的吆喝與叫賣,透過雕花窗欞飄散進來,遠的像是另一個世界的響動。
而在這裡,沒有議論,也沒有目光落在他們身上。
分明是站在正中的樓梯,樓上樓下都是滿堂賓客,卻被刻意的避諱,給他們旁若無人的錯覺。
這樣的安靜中,鍾山錯身,下了兩階。
他原本是居高臨下,若要開口說話,段崇軒和殷璧越自然只能仰視他。
但他沒有這樣做。
他走到與兩人平階,側過身來,行了半禮。姿勢端正而標準。
殷璧越帶著段崇軒平靜還禮。
仿彿整間茶樓都舒了一口氣。
然而段崇軒的眉頭還沒來的及舒展開,鍾山開口了。
他在對殷璧越說話,他的聲音有點滯澀,就像劍鋒劃在石壁上。
「我四歲學劍。」
殷璧越怔了,這是……在做自我介紹?
他不知道對方的意思,但既然對方說的認真,他也自當認真聽。
於是他點頭,表明自己在聽。
鍾山繼續說,
「六歲學會第一套『劍法初探』,十歲練氣,十四歲伐髓,劍術小成,凝神之下再無敵手。」
茶樓裡響起不可抑止的抽氣聲。
這份天賦足以讓任何人驕傲。但殷璧越能感受到,站在他面前說話的人,只是在陳述事實,沒有絲毫炫耀的意思。
這是真正的自信。
真正的自信不需要通過炫耀,來贏得別人的認可,因為他認可自己。
「十六歲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會拜入劍聖門下。」
「啪嗒——」
寂靜的茶樓裡,不知誰驚駭之下,抖落了茶碗,碎瓷和茶水灑了一地。
殷璧越依然沒有說話,即使對方這句話,看似有了挑釁的意味。
「劍聖選擇了你而不是我,但我並不認為你比我強。」
「這讓我嫉妒。」
「折花會,願與君一戰。」
他話音剛落,熾盛的戰意澎湃而出!
但境界威壓控制的嚴密,沒有一絲一毫洩露出來。
殷璧越坦然與對方對視。
他想,他已經有點明白鍾山是一個怎樣的人了。
他不像抱樸宗的人,會在背後處心積慮的散佈流言,或是在陰暗處動些詭譎的手腳。
嫉妒就是嫉妒,不甘就是不甘。
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坦坦蕩蕩,明明白白的說出來。
我不服你,所以要跟你打。
你有本事就打到我服。
殷璧越的目光再次落到鍾山的劍上。
敢直面內心,縱然在鬧市茶樓裡,也旁若無人的說出自己心中所想,絲毫不在意是否會遭到腹誹與背後嘲諷。
或許只有這樣的人,才能用這把劍。
但段崇軒顯然不這麼想。
殷璧越還沒來的及阻止,他就已經開腔了,
「與君一戰?你境界比我師兄高出一大截,你也好意思?」
「照你這麼說,最不配做劍聖弟子的人應該是我,但我偏偏就做了。為什麼?沒辦法,命好,我爹拜託掌院先生寫信,送我進兮華峰的,我就是走後門。」
「我能怎麼辦?拔劍自刎重新投次胎,還是一紙血書跟我爹斷絕父子關係?」
殷璧越怔了。
鍾山也怔了。
滿堂賓客大氣也不敢出。
然後,鍾山認真想了想,「你說的也有道理……」
「有什麼道理!」
鍾山身後突然竄出一個少年,穿著青麓劍派的潑墨山水袍,手中拿劍,氣的發抖。
他一直跟在鍾山身後,也一直站在樓梯上。
只是先前對話的幾人,威勢和光彩太盛,很少有人註意到他。
這時突然開口,眾人才認出他,鍾山的同峰師弟,『飛羽劍』程天羽。
少年氣鼓鼓的開腔,「我家師兄修為高,是自己勤勉修行!又不是天上掉的!有什麼不好意思!就算你家師兄修行時間短,所以沒我師兄修為高,那也是生的晚!我家師兄就是生的早!沒辦法,命好!」
程天羽很生氣。
先前師兄說話,他當然不能插話。也只有站在後面的份兒。
但居然聽見師兄說對方有道理,立刻被氣的什麼禮法都顧不得。
殷璧越心想,壞了。
他壓根沒有開撕的意思,但是嘴仗戰鬥來的太迅速。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這兩人就像吃了嗆藥一樣的掐起來。
他看了一眼鍾山,發現鍾山好像也有點……不知所措。
包子臉少年程天羽越說越生氣,「你們兮華峰的人真是太過分了,之前你們三師兄燕行汙我宋師兄清白不說,現在居然……」
「住口!」
所有人循聲看去,發現門口竟是青麓劍派的宋少門主。
他不知是因為生氣,還是趕來的急,氣息微微有些不穩。
更令人驚詫的是,滄涯首徒也一起來了。
洛明川站在那裡,表情肅穆端莊。
殷璧越看見他的瞬間,卻突然放下心來。
來了就好……來了就不至於打起來。
他實在不會處理這種場面,這下可以全靠洛明川了。
程天羽被一聲呵斥,驟然清醒,才發現自己大庭廣眾說了什麼丟人的話,立刻漲的滿臉通紅,嚅囁道,「宋師兄……」
宋棠沈聲道,「下來。」
程天羽默默走下去,鍾山也跟在他身後。
洛明川什麼都沒說。
殷璧越就帶著段崇軒也走下去。
段崇軒方才被鍾山的戰意所激,口不擇言。現在冷靜下來,也覺得有些丟人和尷尬,被人當耍猴一樣圍觀了這麼久。
所以站在洛明川身後裝啞巴。
宋棠行了半禮,「師弟年幼,多有得罪。」
程天羽站在他身後,也低著頭裝啞巴。
洛明川側身避過這一禮,還了半禮,「不敢,是我派多有得罪。」
兩人平靜見完禮,神色坦然,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一時間,茶樓裡的眾人都以為,剛才樓梯上針鋒相對的爭執,不過是他們的一場錯覺。
殷璧越和洛明川走出茶樓,與青麓劍派三人背道而馳。
段崇軒默默跟著。
這種感覺就像……兩家熊孩子掐架,被各自家長領回去。
殷璧越被自己一閃而逝的想法嚇了一跳。
一路上無話,到了秋湖小院,廣玉蘭下。
洛明川回過身來,半點不提剛才的事,反是對殷璧越說道,「抽籤結果出來了,師弟你輪空了。」
話嘮的註意力全被轉移過去,「怎麼會?不是正好八十一組麼?」
洛明川解釋道,「抽籤之前,有一人因為傷重未癒自行棄權了。所以多出來一個輪空名額,直接進入下一輪。恰好沒人抽到師弟。」
殷璧越楞了,自己居然直接晉級了。這運氣。
段崇軒笑道,「四師兄果然受天道眷顧。」
不不不,等一下,這才第二輪,現在把人品用光了,以後怎麼辦?
洛明川又道,「段師弟,濂澗宗弟子徐光抽到了你。四天後第一場。」
濂澗宗比起其他幾派算是女修多的門派了,整個『落霞峰』都是女弟子,但總體上還是男弟子偏多。
段崇軒顯然聽過這個人,笑道,「濂澗的靈修。正好,我也想積累一些與靈修的對戰經驗。」
殷璧越知道他這麼說,就是沒打算用符紙之類的外物了,於是叮囑道,「還有幾天,好好準備。」
「放心吧,四師兄。」話嘮答應下來,對洛明川笑笑,進屋去了。他看得出來,洛明川好像有話對自家師兄說。
於是庭院裡只剩了兩個人。
洛明川不止是有話要說,還有東西要送。
但他看著眼前人,突然不知道如何開口。
「洛師兄對上了誰?」先說話的反而是殷璧越,他也確實好奇洛明川下一場的對戰。
洛明川答,「一位興善寺的佛修。明天第三場。」
又是一陣沈默,相對無話。
殷璧越突然發現洛明川的臉色有點不正常。耳根發紅,目光飄忽。
……這不會又要中暑吧?
因為練寒水劍的緣故,他雖然根本感覺不到熱,但也能看出今天太陽很大。
他忙道,「洛師兄快回去休息吧。明天還有比試。」
「……好。」
洛明川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師弟。」
寬大的袖袍覆下來,遮住了他拿在手裡的珠子。他的手緊了又緊,被珠子咯的生疼。
殷璧越也正要回去,聞言停住,「嗯?」
「……無事。你也好好休息。」
洛明川回到房裡,頹然坐在案前。
案上放著一個玲瓏剔透的圓潤珠子,閃著暗紅的光。
「師弟,這是離火珠,你平日帶在身上,再不會受寒氣溢散之苦。」
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想了那麼多遍,怎麼就說不出口呢?
自從那天一起回到秋湖,他就去打聽離火珠的消息。這種珠子產於東陸火山口,可以驅除寒氣,雪原邊上的修行者常會佩戴。但是葉城氣候溫潤,冬日也不曾嚴寒,離火珠自然少見。所幸今天遇見宋棠,對葉城比較熟悉,才能在黑市上買到。
回來路上望見許多人圍在太和樓外,竊竊私語又不敢進去。凝神聽見裡面的動靜,他和宋棠趕過去,看見雙方都沒事。
旁觀者清,他看得出鍾山雖有戰意,但沒有惡意。倒是段崇軒和程天羽,差點打起來了。
鍾山的事,他心中已有決斷,只是解決方法,暫時不能告訴師弟。
折花會的奪魁者,也只能是師弟。
這些事情再困難,總有頭緒和解決方法,但是……
洛明川看了一眼案上的珠子,為什麼不想送給師弟了呢?
因為覺得,只要自己一直在師弟身邊,就能為他驅散寒意,所以沒有必要?
還是……其他的原因。
洛明川不敢再細想,他總覺得再想下去,會得到無法面對的答案。
於是他起身去打坐。默念『清心言』,然後開始修煉。
一庭之隔的屋子裡,殷璧越也在打坐冥想。
今天他直面鍾山的磅礡戰意,感覺屏障已有所鬆動。
他知道現在的自己不足以戰勝鍾山。
他要破障。

第33章 破障

大浪淘沙,折花會進入第二輪,弟子已少了一半。有閉門不出在修養傷勢的,也有在整理上一輪戰鬥感悟的,還有些小門派已經全隊離開了葉城,因為全派沒有一個弟子進入第二輪。
參賽的弟子少了,可葉城的人絲毫沒有少。
許多人來到這裡。
前輩強者為了看看現在修行界的年輕人,能到達怎樣的程度。掌院先生預言的『群星時代』到底有沒有來臨。
參賽者的同門為了鼓勵自己宗門的弟子,有以前參加過折花會的,就來為師弟講戰鬥經驗。
這一天,驕陽似火,暑氣逼人。
一隊青色道袍的修行者來到葉城。
他們既不是為了看比試,也不是為了鼓勵同門。
他們是來見人的。
「那個殷璧越,這場輪空了?」
問話的人在案前擦劍。
那把劍很長,劍身烏黑,甚至就連窗外刺目的陽光落在它身上,也像被盡數吸了進去,映照不出半點光彩。
不止是劍,擦劍的人也一樣。他坐在窗邊,於是日光避退。
雖然是發問,但表情漠然,一個眼神也沒施捨給旁邊的人。
「是的,師兄。」何來已經能下床了,傷勢好了七七八八,立在案邊,神色很恭謹。
問話的青年沒有再說話,他的眼神依舊落在劍上。
過了許久,久到何來因為受不住他身邊無形的壓力,背後冷汗涔涔而下。
青年說話了,
「事情就到這裡。以後好好練劍,別再出來丟人。」
何來大喜過望,撩起衣擺便拜,
「是!謝師兄!謝師兄!」
他知道對方說『就到這裡』的意思不是算了,而是已經同意出手解決,所以才就到這裡。
青年擺擺手,淡淡道,「下去吧。」
何來斂袖行禮退出去。
他出去後,抱樸宗那位帶隊長老走近來,止步在持禮的距離,低聲問道,「您決定出手了麼?」
如果按照輩分,這樣的情形極是荒謬。
但在抱樸宗,沒人敢覺得不對。
青年微微蹙眉,他知道這句問話的意思。無非是顧忌劍聖,勸他不要下死手。
於是他說,「我不會殺死他。」
抱樸宗的長老鬆了一口氣,滿臉的皺紋都舒展開,默不作聲的退出去。
青年依然在擦劍。
他說過不下死手,這是真的。
但是重傷、殘廢、經脈盡斷,這些都不算死手。
***********
折花會的第二輪已經開始,葉城裡流傳最廣的有兩件事。
一是風雨劍與劍聖弟子狹路相逢,當眾邀戰。
因為當事雙方被同門師兄帶回去,這件事情沒有結果,但每個人都認為鍾山與殷璧越,終將一戰。只可惜殷璧越在本次輪空了,著實讓人遺憾。
相比之下,第二個消息則讓人不由心中發寒。因為據說有人在城北的新水橋,見到了『抱樸七子』中排行第二的鄭渭。
這個傳言的真實性很讓人懷疑,許多人都不相信,鄭渭會因為看一場折花會出山。
如果他真的來了,那他想做什麼?他又想殺人了麼?
但這裡是葉城,他真要挑釁城主的聲威麼?
無論誰來了,或是沒來,到目前為止,折花會都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第二輪的比試,更為精彩激烈,驚心動魄。為了方便觀戰,原本的四個擂台只開放了兩個。於是比試進程很大程度的放慢下來。
沒有了時間限制與平局規則,不相上下的兩人,有時能從清晨對戰到日落,直至分出勝負。
這樣的激烈中,洛明川與興善寺普弘的比鬥就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據觀戰的人說,滄涯首徒沒用劍,也沒再用執教鞭,反而是用了一種身法和掌法,來破興善寺成名已久的慈悲掌。兩人打到一半,同時停手,論起了佛法。
台下人聽得雲山霧罩,不知其所以然。
滄涯山弟子與興善寺佛修論佛法,聽上去是一件很荒謬的事。但日落時分,普弘竟然笑意豁然,自行認輸,下台去了。
這一場精彩的佛法辯難,殷璧越是沒有看到。
因為他正值坐照自觀的關鍵處,已經進入某種玄妙的境界。
他在屋裡閉目凝神,觀外物,能看見青玉案的紋路,庭中廣玉蘭簌簌而落的殘瓣,波光粼粼的秋湖,能看到萬千廣廈,車水馬龍的葉城。
反諸己身,能看到心臟的跳動,真元的運轉和血液流動。
並不是用眼睛。
眼睛看見的,未必是真實。
他用神魂去看,是故無所遮蔽。
他感受到經脈裡的真元滂湃,滾滾而過,就像大江大河要開山劈石,還帶著刻骨的寒意。生平第一次,這種寒意沒有帶來痛苦,反而給予他清涼舒暢之感。
他引導它們,引導真元匯入幽府,就像萬千河流終歸大海。
一瞬間,竟生出天地與自身相融的錯覺。
然而浩瀚的大海,又豈是終點?
這是殷璧越閉門的第四日。
院中的氣溫已降至秋日,石板上積了一層薄薄的冰霜,廣玉蘭耐不住寒氣侵蝕,落了滿地。
寒風一吹,像是千堆雪浪拍岸。
洛明川立在樹下,表情沈穩,「坐照自觀,師弟要破障了。」
段崇軒鄭重道,「可惜我現在有場比試要去,四師兄這裡就拜託你了。」
洛明川點點頭,目光堅定。
然而衣袖下拳頭緊握,手心已滿是冷汗。
他知道師弟破障已到了關鍵時刻,容不得一點閃失。
滄涯山弟子多半已在擂台下觀戰,秋湖邊沒有人練劍,各個院子裡沒有人聲,一片空蕩寂寥。
段崇軒離開之後,臨湖最近的院裡只剩洛明川一人。
不止有秋霜與落花,洛明川的廣袖也在風中微微擺動。
夏日的熱浪吹到這裡,登時成了秋風蕭瑟。
寒意愈來愈重,甚至有絲絲縷縷的劍氣浮遊其間,是寒水劍的劍意開始外溢。
洛明川心中一沈,師弟在用劍?
難道是破障中遇到了桎梏?
殷璧越眉峰微蹙。
幽府是大海,但不是終點。
破障破的是心障,自當要見本心。
於是他的神識飄在了海上,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身體裡的這片海。
他知道每一個修行者,在突破凝神境之後,都會擁有自己的『海』。全身的真元儲存在這裡,流向每一條經脈,循環往復一周天,再匯入大海。
生命不息,則海不枯竭。而只有破障的時候,這片海才能被『看見』。
這時他的海上白霧茫茫,遮天蔽日。他想看清一切,卻無能為力,仿彿他不是海的主人。
他沒有經過痛苦艱難的練氣、伐髓、和凝神。
他不知道劍聖為什麼收自己為徒,先生為什麼要殺洛明川,甚至是……最初他為什麼想做反派?
困惑太多,不解太多。
心障不破,所以迷霧仍在。
**********
院外天氣悶熱至極,整個葉城像是個偌大的蒸籠,蒸的人喘不過氣。
忽而天色陰下來,風從四面八方而來,鋪天卷地。捲起小樓上的酒招與燈籠,捲起院裡人家晾在竹竿上的薄衣,捲起城南秋湖外十裏煙草飛靡。
不知誰推開窗子,喊了一聲,「要落雨啦!——回家關窗戶收衣服啦!」
話音剛落,遠方曠野傳來驚雷炸響!方才喧囂的長街,頃刻空蕩一片。
南陸夏天的雨,就是這樣迅疾如遊龍。驚雷不絕,豆大的雨點狠狠砸下來,激起塵埃飛舞。雨幕很快接連成片,將整個葉城盡數籠在瀟瀟風雨中。
以狂風雷電為勢,下出洗刷天地的淒厲。
隔著如簾的雨幕,擂台上雙方見禮。
台下的弟子們身上流轉著薄薄的真元,將雨水隔絕。
至於東邊的看台,連地也沒有濕。
台上的段崇軒揖手為禮,「請賜教。」
徐光卻問道,「我聽說燃符是取天火而制,雨水不侵,這是真的麼?」
段崇軒怔了一下,他以為對方是單純好奇,於是他誠懇答道,「是的。」
徐光直接回頭對執事弟子高喊,「我認輸!——」
段崇軒徹底怔了,因為……他根本沒想過用符紙。
徐光下台之後,對他身邊的濂澗弟子說,「反正我通過第一輪已經是僥倖了,對上這種不知道有多少符的,還是讓給青麓劍派那些視榮譽為生命的去打。」
那位弟子露出了同情的目光,「其實,就算打完你贏了,師姐們能放過你?」
徐光看看兩眼放光望著擂台的師姐師妹們,認真想了想,覺得有理。
段崇軒對著台下一拱手,轉身就往秋湖趕。
大雨落在秋湖,激起千層漣漪,成群的青紅鯉魚浮上來。湖邊院落群的灰瓦屋頂上水霧迷茫,像籠著一層青煙。
雨水順著屋簷滴下來,連成珠串,打在屋前的石階上。落進此院,就成了肅殺的秋雨。
秋風秋雨愁煞人。
然而此時,煞人的卻不是秋雨,而是雨簾後透出的殺意。
洛明川的手已經握住了劍柄。
他平日很少拿劍,這番動作做下來卻流暢自然。
他目光定在對面的屋簷上,那裡立著一個人,青衣長劍,神色是令人心悸的漠然。
風雨避退,不能近他身前三尺。
沒人看清他是怎麼來的,似乎只是一眨眼間,他就憑空出現在那裡。
殷璧越從前在院中布下的陣法,四處傳來陣旗的撕裂聲,混在風聲雨聲中,格外淒厲刺耳。
一道寂滅與死亡的氣息,籠罩了整個小院。
如果沒有殺過千百個人,不可能有這樣凝實的殺意。
洛明川看見了他的道袍和劍,也認出了這個人,鄭渭。
於是他不再拿劍。
因為他刺向鄭渭的劍,不可能比站在屋簷上的鄭渭,刺向屋裡人更快。
屋裡只有正在破障的師弟。
鄭渭成名那年,還沒有『抱樸七子』的說法。甚至抱樸七子中的兩個還沒出生。
不同於以修為境界或是與人比鬥成名,鄭渭是以殺人成名。
以至於很多人生出共識,鄭渭的愛好不是修行練劍,而是殺人。
簷上立著的人,目光渺遠,似是在看湖看雨。
因為在他眼裡,無論是破障境的洛明川,還是屋裡正在破障殷璧越,甚至是院牆外步履維艱的段崇軒,都像蜉蝣螻蟻,隨時可以殺死。是不值得看的。
不如看看湖水,看看風雨。
段崇軒未走近秋湖時,就感受到了寂滅如海的殺意。
他開始向小院拔足飛奔,穿過重重雨幕,濺起無數水泊,卻在院牆外被阻。
無形的勁氣封閉了這裡,他想再進一步,卻擡不起腿,身上就像壓著一座大山。
毫不猶豫的,他撐起了一把紙傘。
此時撐傘,自然不是為了避雨。
大山變成了重逾千斤的巨石,段崇軒在傘下蹣跚前行。
他猜到了屋簷上是誰,別說以他如今凝神境的修為,就是隨便一個小乘初境來了,都恨不得避退三尺。
但他不能退,因為他師兄還在裡面。
段崇軒想拿劍,摸進袖裡的手卻落了個空。他生平第一次悔恨自己修行不勤奮。
因為他發現,鄭渭當前,竟是拿什麼劍都沒用。
於是他單手持傘,另一隻手舉起了一隻箭矢。
但他心裡清楚,以他如今的修為,這只箭可以穿透眼前的圍牆與勁氣屏障,卻不一定能近那人身前。
直到此刻,他終於認同了他爹說的話,「神兵雖好,也得有命使。」
大雨愈疾,雷聲響徹曠野。
屋裡已如無我無人境的殷璧越,感受不到風雨,卻能感受到殺意。如一根鋼針,刺破屋頂,鋒銳無匹,準確的落在他背後。
鋒芒在背,卻無路可退。
不止是他,廣玉蘭下,院牆外,同樣在漫天風雨中,無路可退。
屋簷上的人,認出了段崇軒手中的那把傘和那只箭,眉峰微挑,眼底依舊不起漣漪。
他並不覺得此時敢拿箭是一種勇敢,相反,他認為這是愚蠢。
蜉蝣螻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總歸枉然。
洛明川不再拿劍,但是他看著鄭渭。
瞳孔的顏色,從溫潤的琥珀慢慢變成沈如深淵的黑,奇異卻自然。
如果殷璧越在這裡,便會認出這是迦蘭瞳術。
目光,總能比劍快。
殷璧越知道,現在最好的方法,就是放棄破障。
可他不想這樣。
他不想理會明裡暗裡的謎局,不想知道那些問題的答案,甚至不想在乎那道鋒芒在背的殺意。
他只想在這個世界好好生活下去。他想擁有力量。
於是他拔劍直斬!
迷霧不散,憑何破障?
既然看不破,便要斬破!
他仍坐在蒲團上閉目,然而在那片海上,倚湖劍已愴然出鞘!
同一時刻,洛明川和段崇軒感到屋裡氣息暴漲,寒水劍意滂湃而出。
千鈞一髮,破障只剩一步。
如果簷上的人要出手,此時就是最好的時刻!
洛明川的瞳色已完全變為暗沈的黑,段崇軒箭矢上的真元也已滿溢。
然而須臾之間,天地風雨寂靜一瞬。
簷上的人影,向城南看了一眼,微微蹙眉,接著竟憑空消失在雨幕中。
寂滅寒冷的殺意,也如大海退潮般散去,毫無蹤跡。
他站過的屋瓦,迅速被雨水打濕。
整間院子,像是除了風雨,什麼也沒來過。
洛明川緊繃的精神驀然鬆懈,踉蹌兩步才站穩。
直面小乘境鋪天蓋地的威壓而不後退,在許多人看來,已是不可思議的事。
院牆外的段崇軒長舒一口氣,再也支撐不住,扶著牆坐在泥水裡。
紙傘頹然扔在一邊。額發全被汗水和雨水打濕。
鄭渭看似來的莫名其妙,走的也莫名其妙。那是因為以他們如今的境界,尚無法理解小乘以上的交鋒。
洛明川敢鬆懈下來,是因為他註意到,鄭渭走時,向城主府的方向望了一眼。
殷璧越的劍已經斬在了海上。
一往無前的劍鋒刺破迷霧!
碧海無波,瑤台有路。須臾之間,清光萬裏!
他的身體變的暢快而輕盈,大風忽起,天地靈氣匯聚而來,隨著吐納化成真元,汩汩匯入大海之中。那片廣闊無垠的海泛起歡欣的波浪,足足擴張了一倍有餘。
他沈靜的引導著每一寸經脈中真元的流動,直到河清海晏。
夏日驟雨最是匆忙。從雨勢開始減弱到完全停歇,也不過半盞茶的功夫。
沈雲開,晚晴照。
西天透出漫天清光,交織著水霧與煙霞灑向人間。
葉城裡漸漸熱鬧起來,小販的吆喝聲再度響起,孩子們在青磚上踩水,人們搬了圓凳坐在街邊,享受著久違的清涼。
重明山下的折花會結束了一天的比鬥,各門派弟子開始零零散散的向城中走。感歎這場及時雨,洗去了接連半月的酷熱暑氣。
秋湖邊,殷璧越推門而出。
洛明川站在樹下,腳邊積著淺泊,衣袍下擺染了點點寒霜。然而笑意溫暖,如春風十裏。
段崇軒正坐在樹下喘氣,見他出來,也笑起來,
「恭喜四師兄破障。」

第34章 憂患

恭喜完了,自然不能報喜不報憂。
於是不需要多言,三人很有默契的開始談論憂患。
段崇軒沈吟道,「鄭渭來過,但又走了……我猜測,是城主府的那位出手了。」
洛明川道,「沒錯,是葉城主。」
殷璧越蹙眉,「鄭渭此行,僅是因為我勝了何來?」
這是沒道理的事。
折花會輸贏自負是默認的規矩,同門裡修為高的或許會來觀戰,表示鼓勵,但從沒有事後報復的先例。
段崇軒道,「師父曾在灞河邊上殺了五位抱樸宗長老,其中就有鄭渭的師父。」
這件事情殷璧越知道,但同樣沒道理。
因為抱樸宗已經忍了很多年,為何選擇此時發作。
段崇軒的下一句話,讓氣氛變得沈默,
「東陸傳來消息,半月前,有人見師父進了隕星淵。我是三天前才知道的,那時師兄你正在閉關破障,所以沒有告訴你。但我已傳信回了兮華峰。」
隕星淵是一個光也照不進去的地方。
天劫時期,天流火,地裂淵。千年以後,天劫過去,無數深淵重新癒合,只有一個越擴越大,長度橫貫半個東陸。沒有人知道它有多深,因為沒有人出來過。因而得名『隕星』。
「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沒想到抱樸宗得到消息的速度也這麼快,反應也快到極致……我想,他們是覺得師父出不來了。」
殷璧越心情沈重起來。
他不知道劍聖去隕星淵做什麼,多年不回峰的遊歷又是因為什麼。但是他莫名的相信,劍聖做事,總有道理。
師父,很有可能在做一件大事。
但如果劍聖不在了,抱樸宗那位亞聖就是天下最強者。滄涯山,是沒有亞聖的。
掌門雖是大乘境,但論起戰力,尚不如半步大乘的君煜。
這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如果最壞的猜想成為現實,面對危險的不止是他們,還有滄涯山。
三個人都明白,鄭渭的來臨不過是一個試探。
如果劍聖真的一直不出現,那極有可能是因為來不了。
這個消息會很快傳出去,劍聖和滄涯山明裡暗裡的敵人們都會知道,無數的危機將接踵而至。
殷璧越知道,首先面對危機的一定是自己。
兮華峰五個人,除去話嘮,就數他修為境界最低。而許多人都知道段崇軒是掌院先生寫信送進兮華峰的,自然默認他或許是先生的親族。劍聖即使不在了,學府卻一直在,府裡的先生也在。
抱樸宗的亞聖不會直接出手,因為亞聖以上,就已進入聖者境界,有天道約束,做事顧及因果。
只有劍聖行事一向肆意無忌,於是不敬天道的名聲在暗地裡流傳。
這樣的人,有多少人狂熱的崇拜他,敬畏他,就有多少人在心裡恨不得他去死。
第一個疑惑已經解決,殷璧越還有兩點不明白的事,「為什麼是偏偏是鄭渭?」
如果試探的結果是劍聖出現,第一個死的,一定是鄭渭。
這人真的對宗門忠心至此,到了不惜生命的地步?
對於各門派的情況,作為滄涯首徒的洛明川顯然瞭解更多,「若說境界和戰力,自然是排行七子之首的林遠歸更高。但鄭渭是最好的人選。」
「他十四歲時已經凝神,約戰林遠歸,戰敗後鬱結於心,便去殺了三百山賊。」
段崇軒聽到這裡冷笑,「橫斷山周圍,哪來那麼多山賊,這是抱樸宗的說法,依我看,多半是些普通人。」
殷璧越覺得心中湧起一陣寒意。十四歲就凝神,便已敢握劍殺人。
洛明川接著道,「他境界突破很快,但與其說是天才,不如說是個怪物。因為他每當修行出現桎梏,便要拔劍殺人。」
「殺的人多了,對生命沒有敬畏,對自己的生命也一樣。他這次來,固然有替何來出氣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他自己的本意。」
洛明川換了個角度剖析,「鄭渭這把利劍,抱樸宗並不能完全的掌控,比起對宗門有責任感的林遠歸,更適合推出來準備隨時犧牲掉。」
段崇軒原本沒想到這麼多,聽他一說才豁然開朗,「我還以為是因為林遠歸不能隨便出山,畢竟抱樸宗的護山大陣,應該已有一部分交到了他手上。」
殷璧越覺得也有這個原因,因為滄涯山的護山大陣,也有一半在大師兄的手上。
他從前以為,自己最不喜的莫過於何來那樣的小人。現在他覺得自己錯了,與鄭渭相比,何來更像一個正常的人。
於是現在只剩了最後一個問題,「葉城主,為什麼要幫我們?」
難道他是劍聖的朋友?
高處不勝寒,就連世人公認的,劍聖的至交好友掌院先生,都未必與他齊心。
劍聖……真的有朋友麼?
段崇軒從袖裡摸出一個小冊子,輕車熟路的翻了幾頁,
「三章第十二條:為免擾民,殃及池魚,城中禁修行者武鬥及小乘境以上釋放殺意。若要分高下、決生死,請移步城西演武台或城外。違者以第六章處罰條例論處。」
「這是什麼?」
段崇軒翻回封面,「《葉城城律》,城門口每天都給外來修行者免費發放,可惜領的人不多。」
殷璧越默然。
洛明川也有些唏噓,「不管怎麼說,總歸這次是葉城主幫了我們。」
同樣的問題,鄭渭也有。
他不明白為什麼葉城主會出手。城主府和青麓劍派關係不錯,但從未聽說與滄涯山有舊。
這次千裏迢迢來到葉城,他不為殺殷璧越,但至少有重傷對方的準備。
可是現在,他很不甘。
這種不甘,抱樸宗弟子們都能感受到。
他穿過曲折的迴廊,兩側鬱鬱青青的草木便開始枯萎落葉,仿彿一瞬之間就到了深秋。
於是整個新水橋邊的院落,一片死寂。
************
葉之秋是個很霸道的人。
這一點,認識他的人都知道。
今天風雨中秋湖邊的事,如果發生在城外,他看都不會看一眼。
但他不許別人在他的城裡殺人,甚至是放出如有實質的殺氣也不可以。
這是城律,抱樸宗那小子,一看就是沒讀過城律。
是的,小乘境的鄭渭,年少時便以殺人成名,但在葉之秋眼裡,也不過是個毛頭小子。
葉之秋知道這座城裡所有的事。
或許在很多大人物眼裡,衝撞商販與釋放殺氣都是微末的小事。
但是城主大人不這樣想。
販夫走卒,也是他的子民。殺氣凝實,就是對他的挑釁。
樹下喝茶納涼的葉城主微蹙起眉頭,這已經是抱樸宗第二次不讀城律了。
嘖,事不過三,不要在這座城裡觸犯到他的底線才好。
於是他伸手招來管家,「給新水橋那幾戶,送幾本城律過去。」
***********
自從鄭渭來過,秋湖邊的小院變得沈默。
殷璧越發現,段崇軒似乎是一夜之間勤勉起來。不光話比以前少,就連茶樓和賭坊也不去了。
更多的時候,他在屋裡修行,或是請教洛明川一些修行上的問題。
是的,洛明川作為滄涯首徒,很擅長答疑解惑。
殷璧越雖然同樣通讀典籍,修行上無所障壁困惑,但他不會教。
段崇軒對此分毫不驚訝,反而覺得理所當然,「大師兄也不會教。我剛入峰的時候,如何洗經伐髓,還是師姐教的。對於你們這些天才來說,修行近乎直覺,這還怎麼教?」
殷璧越沒覺得自己是天才,反而因為師兄師姐們珠玉在前,更有無形的壓力加諸己身。
晚上在秋湖邊練劍,劍勢竟多了一兩分破釜沈舟的狠厲。
他們都有一種默契的認識,不可能永遠呆在禁武的葉城,而如果天下大勢要變,兮華峰的師兄師姐們,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這樣的緊張氣氛中,每次看到沈穩如故的洛明川,殷璧越便會沈靜下來,不至於焦躁難安。
他知道,洛明川修為進展穩妥,境界紮實,不急功近利,也從不沈迷於獲得力量。
這種狀態很好,最不容易入歧途。
直到段崇軒私下對他說,「四師兄,我覺得洛師兄最近很不對勁。」
殷璧越一驚,「怎麼會?」
話嘮蹙起眉頭,「我也不知道哪裡不對,如果非要說……那應該是眼神。我小時候在家,見的人多了,語言和動作都可能是假的,但眼神騙不了人。我是覺得,洛師兄可能心境出了問題。」
有了話嘮的提醒,殷璧越多加留心,可絲毫看不出洛明川與以往有什麼不同。
心境問題終究是大事,他不敢完全放心,決定等到第三輪折花會結束後,與洛明川坐下來談一談。
潛心修行中時間過得飛快,不覺間第三輪折花會已經近在眼前。
秋湖邊滄涯山的弟子們,不知道那場大雨裡的危機,也不知道關於劍聖的消息。
有人因為上局被淘汰而沮喪,也有人興致勃勃的討論著下一輪抽籤結果。
他們依舊在湖邊練劍,練到一半笑罵著追打起來;在葉城裡逛市坊,遇見濂澗宗的姑娘們就忍不住多看兩眼;在屋頂上乘涼看星星,睡眼惺忪的說未來也要做劍聖那樣的大人物……
阮小蓮在上一輪中,對上一位濂澗宗弟子,半招惜敗。何嫣蕓買了涼糕回來,「你放心,等我進了前十名,折的葉子送給你!」
阮小蓮的眼睛立刻亮了,「那等你折了葉子,我們一起做荷葉糯米雞吃!」
為了勉勵修行界的年輕人,折花會的前十也可登山,折一片荷葉,代表榮譽。
何嫣蕓其實也沒底氣一定能進前十,但她拍著胸脯信誓旦旦,「那是當然!」
阮小蓮開心的笑起來。
她們絲毫沒覺得,拿著折花會代表榮譽的荷葉做雞吃,有什麼不對。
洛明川對上了一位西陸邊陲的小門派弟子,境界也不如他,看起來是穩勝之局。
殷璧越抽到了濂澗宗陳逸,與他境界相似。但對方畢竟是濂澗宗那位亞聖門下的弟子,應該戰力高於境界。
他微微蹙眉,卻沒有動搖信心。
等段崇軒抽完,臉色卻有些不好,「青麓劍派,程天羽。」
殷璧越腦海中浮現出那個氣鼓鼓的包子臉少年。

第35章 交鋒(一)

程天羽是青麓劍派那位亞聖門下最小的弟子。
這次折花會,似乎是因為鍾山過於盛名的緣故,很多人不曾註意到他。他每次出現,也是謹守禮法、心甘情願的站在宋棠和鍾山身後。
但這並不代表他容易打敗,段崇軒也沒有因為對方年齡小而鬆一口氣。
相反,他看過程天羽在上一輪中的對戰表現。十六歲的凝神後期,已經強大到突破常規的地步。
除去他本身修行勤勉,天賦驚人之外,不得不說青麓劍派教導弟子,確實很有一套。
對於這個門派,雖然存在終有一戰的風雨劍,殷璧越卻沒有絲毫不喜,反倒生出些佩服。
每個人都知道青麓劍派弟子修行,是最能下苦功的。
殷璧越不覺得話嘮能在不用符紙的情況下,輕易勝過對方。
於是他問,「不用外物,你有幾成把握?」
話嘮很誠實,
「七成。」
「七成勝過他?」
「七成被他勝。」
「……」
聽上去很丟人,但這就是現實。
話嘮感歎道,「我看過他上一輪的對戰,真懷疑這小子是打娘胎裡就開始練劍的。」
洛明川笑著搖頭,「他只是把你聽說書逛賭坊的時間,用在了練劍上。」
話嘮摸摸鼻子,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
「我真後悔從前浪費了太多時間,現在連個小孩都打不過。」
殷璧越能理解,他很早就猜測話嘮出身不凡,極有可能是某個大世家。若是從小錦衣玉食,萬千寵愛,誰會逼著他冬練三九、夏練三伏?
雖然鄭渭來過之後,話嘮仿彿一夜醒悟般用功起來,進步堪稱神速。
然而半個月的勤勉,如何比得上程天羽十幾年的苦功?
所幸話嘮如今已認識到不足,對以後的修行大道來說,是件難得的好事。
殷璧越覺得這場戰鬥未必沒有轉機,
「我在學府時,讀過一些羽衣訣的劍招,這幾日與你對招,你爭取悟出破解的方法。」
話嘮的眼睛頃刻亮了,「太好了四師兄!」
洛明川站到一旁,「先不用真元,你們單以劍招對戰。我來看看。」
段崇軒知道他們都是為自己費心,心中感動,卻不再多言,拿起劍來。
***************************
青麓劍派,梧桐苑。
「段崇軒能輕易拿出二十張燃符,必然只是身家的九牛一毛。想來上一輪,濂澗宗的徐光,也是認識到這一點,才認輸下台的。」
宋棠坐在樹下的石凳上。鍾山和程天羽立在一旁。
宋棠看著小師弟尚顯稚嫩的面容,心中歎息。
很多人覺得年齡小不是問題,但這恰恰是最大的問題。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小師弟現在的年紀,根骨未成,若受重傷,易損根基。
道心不穩,若遇強敵,易受人激,自亂陣腳。
程天羽明白了師兄的意思,所以他沈默。
他想,這是他入門以來,第一次忤逆師兄。
少年眼眶微紅,但是語氣堅定,
「不,我想好好打。」
旁邊的鍾山拍拍他的肩。
宋棠怔了一下,笑起來,
「好,那就好好打!」
方才是他入障了,既然這是小師弟自己的選擇,他自當尊重對方。
畢竟未來的修行路,還得師弟自己走。
宋棠拿起劍,「洛明川和殷璧越出身學府,通讀三千典籍,熟悉百家之長。你的羽衣劍訣尚不得真意,還有三日,我與你對戰。」
****************
段崇軒的比試是殷璧越三人中第一場。
這一天,他們隨著滄涯山弟子一起來到重明山腳下。
然而葉城的姑娘們,濂澗宗的女修們,比將要上台的雙方來的更早。
折花會的第三輪,只剩下四十組對戰。
不止沒有了時間限制與平局規則,並且為了方便觀戰,每天只開放兩個擂台。
眼下天光已亮,各派弟子已陸陸續續的來了。
然晨霧未散,鐘鳴未起,尚不到開場的時候。
殷璧越註意到段崇軒臉色不太好。
於是他低聲問道,「還是打不過麼?」
段崇軒心想,這幾天兩位師兄為自己的比試花了那麼多心思,怎麼能承認打不過,讓師兄白費功夫。
他張口否認道,「怎麼可能!……你看看那天茶樓上,他站的比我們高兩個台階,一開始居然還能被鍾山擋住,這說明什麼?他可能還沒我肩高!」
段崇軒折扇一展,「我只是覺得,跟他打,顯得我欺負小孩一樣。」
洛明川神情微怔。
殷璧越嘴角一抽,他想提醒話嘮,但已經遲了。
程天羽氣勢洶洶的跑過來,仰著臉瞪他,「你說誰是小孩?」
宋棠的聲音傳來,「師弟。」
程天羽很不甘心的低頭跑回去。
東邊看台的長老已經落座了,青麓劍派的執事弟子喊道,「滄涯山段崇軒對青麓劍派程天羽——」
宋棠拍拍程天羽的肩,「去吧,放手去打。」
來看這場對戰的人很多。
青麓劍派那位亞聖門下,程天羽不是第一個練羽衣劍訣的弟子,宋棠比他早了十年。
但他這次下山入世,飛羽劍卻拿在他手中。
這一點很能說明問題,可想那位亞聖對他寄予了何等厚望。甚至覺得他未來的成就,還在宋棠之上。
前輩強者們要看羽衣劍訣,青麓劍派弟子來為他們的小師弟打氣,濂澗的女修則是想看段崇軒扔符紙。
兩人走上擂台,隔著十餘丈的距離,相對見禮。
殷璧越覺得,他們在正式開打之前,很可能先打場嘴仗。
他的預感是對的。
「我不管你有多少符紙,我不會認輸的。」
「我不會用符紙。」段崇軒認真道,「我只有一個問題,你行加冠禮了麼?」
回答他的是飛羽劍出鞘的聲音。
「無論對方說什麼,都是為了激怒你。不要理會,只管出劍。」
程天羽想起師兄昨天說的話,神色變得平靜而肅穆。
他持劍說道,「請。」
段崇軒的神色也嚴肅起來。
「能用言語激怒對方固然好,如果不能,就用劍勢激怒他。」
這是之前洛明川對他說的。
於是他將折扇放入廣袖,拿出了一把劍,「請。」
話音剛落,他身影高高躍起。
一道劍光飛掠過十餘丈的距離,伴著刺破空氣的高昂劍嘯,直取程天羽面門。
快而迅疾,卻絲毫沒有淩厲的鋒芒,就像九天之上,落下一片飛羽。
輕盈之中,暗藏殺機!
台下響起不可置信的驚呼,「羽衣劍訣?!」
「他怎麼會這種劍?」
沒人能想到,段崇軒一出手居然是對方最拿手的劍招。
程天羽神情微凜,卻不驚訝。
不待飛羽落身,他持劍躍起,竟以劍尖為中心,形成了一道圓弧的屏障。
半空中,兩劍愴然相遇,清鳴響徹四野,震盪不絕!
兩道真元屏障對撞衝擊,強勁的氣流吹散晨霧,吹的他們衣袍獵獵飛揚。
「如果對方先使出羽衣劍,不要慌。那不是真正的羽衣劍,是洛明川和殷璧越教給他的簡化版,空有其形,不得真義。」
「直接與他比拚真元,他雖與你境界相似,但真元數量與凝實度,絕不如你!」
程天羽握劍的手很穩,他想,師兄真是了不起,早就猜到了。
兩把劍相遇之後分開,轉瞬又相擊數十次。
清鳴相連,如疾風驟雨!
星火四濺,飛射而出,落在擂台上,竟劃出道道刻痕。
隔著十餘丈的交戰擂台,重重疊疊的人海,殷璧越的目光落在青麓劍派方向。
他知道,宋棠與鍾山,已經想到了他和洛明川的第一步打算,並教給了程天羽破解之法。
真元的衝擊仍在繼續,兩把劍鋒芒相對,不相上下。
飛羽劍明若秋湖,可鑒日月,它曾是一位亞聖年輕時的佩劍,自然是當世神兵。
但段崇軒手中的劍,劍身漆黑,如同在鍛造時被烈火灼傷,啞然無光。
竟然也能在這場真元對沖裡不落下風,著實出乎意料。
「我原還以為他是靈修……沒想到他真的用劍。」
「他拿的是什麼劍?!竟能與飛羽爭鋒?!」
這把劍,台下眾多弟子認不出來。
但是看台上的長老神情微肅。
城主府裡有人眉峰微挑,「烽火?」
「真元比拚到最後,你贏不過程天羽,但你還是要與他比,因為下一劍,你要先起勢,搶到先機!」
段崇軒記得四師兄這句話。
於是當兩劍再次相遇時,他的身影消失在半空之中。
飛羽劍落空,海潮般的滂湃真元擊在石台上,石屑與煙塵驟起。
茫茫飛煙中沒有人影。
「好快!」
「難道又是踏山河?」
程天羽卻劍勢走向不變,一往無前的斬去。
劍身過處,金光凜凜,猶如萬道飛羽狂舞!
「『踏山河』絕非一朝一夕能學會的身法,如果他使出來,同樣是簡化版。」
他相信師兄不會錯,所以對手一定還在原來的方位。
段崇軒自他劍尖所指處顯出身形,但手中劍勢已成。
他沈腕橫劍,在空中劃出一道直直的長線。
晨霧仿彿被這一劍牽引,盡數聚在他劍下。
滄涯山弟子們激動喊道,
「霧起滄涯!」
這一劍是滄涯劍法中的起手式,每個武修弟子入門時,練的第一式。
殷璧越曾說,「要搶到先機,就要先出最強的劍,在對方使出『華閣飛羽』之前。」
段崇軒神情苦澀,「最強的劍,我現在使不出。」
洛明川道,「那就用你練得最多的劍。」

第36章 交鋒(二)

練得最多的劍。
於是段崇軒選了『霧起滄涯』。
萬道飛羽被霧氣遮蓋,金光失色。
段崇軒劍勢再去,滄涯山弟子們的呼聲接連響起,
「雲沈西岫!」
「風蕩中川!」
以往從沒人將這兩招連在一起,但現在段崇軒使出,竟然有種天輔相成的順暢自然。
程天羽已被對方劍勢逼的退了十餘步,眼看就要退下擂台!
突然他手腕橫翻,萬道金光散去。
飛羽劍在黑色長劍的劍鋒上拖曳而過,濺起無數星火。
青麓劍派方位響起一陣喧騰,
「青麓晚照!」
「潯江暮煙!」
看台上有長老讚道,「妙哉!」
確實是妙。
這場戰鬥進行到現在,每個人都覺得極妙。
段崇軒手中的劍很妙,程天羽不滿弱冠就展露出的劍道天賦很妙。
更妙的是,用『霧氣滄涯』破『金羽重光』,用『青麓晚照』對『風蕩中川』。
如果不是今天對戰雙方使出來,沒有人想到如此平凡無奇的劍招相連,能有這樣的威力。
宋棠神色凝重起來。
對戰進行到現在,他們猜到了對方的每一步,對方也對他們的反應瞭然於心。
這場戰鬥的對戰雙方,從一開始,就不止是段崇軒和程天羽兩個人。
還是殷璧越和洛明川,與宋棠和鍾山的第一次交鋒!
更凝重的是洛明川。
因為段崇軒那三招相連,確實破了『金羽重光』,將程天羽逼的一退再退,但沒有徹底擊敗對方。
而程天羽已在兩招之後,轉危為安。
所有的推算和演練已經走到盡頭。
段崇軒腦海中浮現出洛明川說過的話,
「如果這一劍使完,你依然沒有取勝,那麼剩下的事情只能靠你自己。」
現在他的劍招已盡數被對方所破。
東方天空,朝霞未散,湛湛清光灑向人間。
程天羽雙手持劍,右腳向前踏出一步,神色肅穆。
微風拂動他的衣擺,拂過他手中的長劍。
分明是稚弱的少年,卻生出淵渟嶽峙的宗師氣度。
他舉劍起勢,天邊朝霞的縫隙間隱有劍意流瀉,清光如飛落的片片白羽。
很多人感受到這種變化,不得不感歎自己年歲虛長,修行卻遠不如對方。
「竟然真的是『華閣飛羽』!」
「他真學會了這一劍!」
當飛羽落下,段崇軒也要落敗。
但沒有人笑他,因為這場戰鬥的失敗,不是他弱,而是程天羽強到突破常規。
即使少年成名如宋棠,也沒能在凝神境就能使出羽衣訣中最強大的『華閣飛羽』。
直到這一刻,人們終於確認,青麓劍派的亞聖將『飛羽劍』交給這個孩子,是因為他確實值得。
眾人感悟再多,也沒有直面這一劍的段崇軒多。
段崇軒看著遠處霧裡的山巒,看著天邊的朝霞,看著清光與飛羽。
覺得自己真是白比這小子多吃了幾年飯。
劍氣已近,刺的他臉頰生疼。
千鈞一髮,他想起的卻不再是師兄們的演招或推測,而是他爹說過的話,「有些時候,刀鋒入骨,明知一敗,你也得先去試試。輸不輸,死不死,總得試完才知道。」
這是他人生第二次覺得他爹說的有道理。
他想試試。
殷璧越第一個註意到,段崇軒握劍的姿勢變了。
他握在劍柄的手掌,向前移了半寸。
於是他握的不再是一把劍,而是一柄長槍。
他閉上了眼睛。
台下眾人神色訝異,不知道他想做什麼。
難道是被華閣飛羽逼瘋了不成?
閉眼就看不到近在眉睫的劍鋒了麼?
殷璧越微微蹙眉。
之前段崇軒說的是,『使不出最強的一劍』。這並不代表他沒有最強的一劍。
他隱隱猜到他現在想做什麼。
但他最擔心的不是他現在依然使不出這一劍,而是勉力而行,劍勢反噬,傷及己身。
段崇軒閉上眼睛,順著記憶中的軌跡,挽了個槍花。
他的姿勢看上去很古怪,但場間靜默下來。
因為萬道飛羽輕震,隱有避退之意。
段崇軒睜開眼,身上的氣勢陡然一變。
他像是戰甲披身,就要決戰殺場。
長槍直刺!
被無數飛羽割裂的空氣,又劃出長長的缺口!
呼嘯的劍鳴,淒厲刺耳!
猶如鐵騎錚錚,千軍萬馬踏破山河而來!
段崇軒之前沒有用這一劍,不是為了留手。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使出這一劍。
但是現在,他使出來了。
烽火狼煙,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帝王威儀與龍虎之氣象盡在這一槍之中!
驚歎乍起!
看台上,那位長老終於敢確定自己的猜測,「果然是烽火!」
宋棠看著場間,心中一沈。
他知道,最壞的情況已經發生了——對方臨陣突破。
師弟畢竟還太小。
他從不怕小師弟輸,他只怕師弟學不會退。
師門的夙願,飛羽劍的盛名,甚至是師尊的厚望,都是負累,足以壓垮稚弱的肩膀。
在這樣壓力下成長起來的小師弟,萬事以門派榮譽為先,寧肯在對手劍下重傷,也不會後退。
程天羽站在擂台上,好似面對千軍萬馬。
他知道自己劍勢已弱,而對方劍意正熾。這已經能預見結局。
但他神情凜然,看不到一絲懼意。
眼看就要與對方的劍鋒直直對上。
出乎意料的,程天羽橫劍疾退!
飛羽劍的劍勢直轉,為他從千軍萬馬中斬出後路!
因為最後一刻,他莫名想起鐘師兄說的話,
「比起向前,有時候後退更需要智慧和勇氣。」
程天羽退了出來。以劍撐地,艱難站著。
原來能在這樣的劍勢中全身而退,已經耗盡了他最後的真元和心神。
可想而知,剛才他若不退,會受怎樣的重傷。
劍嘯戛然而止,劍勢盡時如鳴金收兵。
石台上裂開一道縫隙。
段崇軒抹掉嘴角溢出的血線,「承讓了。」
台下有驚呼響起。
許多人才從震驚中回過神,開始發出驚歎。
「你知道那是什麼劍?」
「不知道,從未見過……」
「我看倒像一種槍法。」
誰都聽得出『承讓』是一句客氣話,但程天羽很認真的回道,「沒有讓。是我輸了。」
他收劍回鞘,走下擂台,宋棠和鍾山已在台下等著扶他。
他低下頭,神情沮喪,「師兄,我輸了。」
鍾山卻說,「不,你做的很好。」
宋棠笑著拍拍他的頭,補充道,「沒有被對手激怒自亂陣腳,也沒有強撐不退,你勝過了自己。」
於是程天羽也笑起來。
青麓劍派的弟子聽見,紛紛上來恭喜他們的小師弟。
洛明川和殷璧越將段崇軒扶下來。
他雖然贏了,但最後一劍太過鋒銳,隱有反噬之兆。
段崇軒擺手,示意自己沒有大礙,笑出了一嘴血沫子。
滄涯山弟子們跟著他笑起來,濂澗宗的女修紅著臉遞上手帕。
微風搖亂榆樹的影子。夏日裡晴光正好。
像是這些正值青春光景的年輕人們。
在他們未來波瀾起伏的人生中,折花會終會變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他們都會記得。
曾於重明山下一戰,那場戰鬥沒有失敗者。

第37章 夜飲

段崇軒與程天羽的戰鬥,無論是觀賞性還是參考價值,都達到了這次折花會到目前為止的最高水平。
更適合作為說書素材,豐富葉城百姓文娛生活。
程天羽年少成名,拿著青麓劍派亞聖的佩劍行走天下。
段崇軒名義上是劍聖的弟子,但更多被人認同為掌院先生的親族。
聖人們的閒話不能亂說,但這些年輕天才的故事卻是很有趣的談資。
也有人註意到,這場戰鬥背後另外四個人的影子。
於是這更像一場青麓劍派與滄涯山的交鋒。
不管外面傳成什麼樣子,這天夜裡,故事的主人公們坐在屋頂上,就著葉城的月色下酒。
段崇軒覺得,這是他人生中最暢快的一天。
暢快到難以言表,當浮一大白。
於是他買來三個酒碗,三大壇『醉留仙』。
殷璧越是不會喝酒的,確切的說,他從沒喝過。
但是今天他同樣開懷,也嚮往起三師兄『落魄江湖載酒行』的豪情。
洛明川坐在他旁邊,縱然拿著粗瓷大酒碗,也坐姿端正,衣袍不亂,全然是君子端方的氣度——如果能忽略他泛起薄紅的耳根的話。
太近了,近到能聽到身邊人的呼吸,感受到微涼的體溫。
這讓他想起那天小巷,師弟一路扶他回秋湖。
所幸有段崇軒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讓尷尬不至於太明顯。
段崇軒已經躺在了房頂上,抱著酒罈,翹著腿。
他似乎沈醉在月色中,說話也顛三倒四起來,
「烽火狼煙,我居然就使出來了,我怎麼就使出來了……我一直以為自己不行的。真不愧是我爹的兒子啊,還真是親生的啊……我好崇拜我自己……爹啊,我好想你……」
殷璧越覺得他真是丟人。
多大的人了,喝醉了還叫爹。
這副模樣要是讓葉城的姑娘們看見,早就不用擔憂出行問題了。
洛明川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段崇軒突然站起來,走到飛簷上。
夜風吹得他衣帶起舞,袖袍翻飛,像是要乘風歸去一般。
他對著月亮,居然口齒清楚,音調正確的唱起來,
「臨浚壑而怨遙,登崇岫而傷遠……於時斜漢左界,北陸南躔;白露曖空,素月流天,沈吟齊章,慇勤陳篇……」
就在殷璧越以為他酒醒了的時候,他從房簷上栽了下去。
片刻之後,含混的聲音傳來,「我沒事——」
然後就是他開房門,關房門的聲音。
於是屋頂上只剩下兩個人,與一輪明月。
夏夜的風吹來秋湖的水氣與草木泥土的味道。
近處是浮光掠金的秋湖,遠方是葉城的高樓街巷和暖黃色燈光。
這樣的夜景與晚風,足以讓人暫忘一切煩惱。
縱然天亮之後,修行大道依然路遠且艱,明裡暗裡的危機也依然在,但那又怎麼樣?
今朝有酒今朝醉。
殷璧越沒用真元化酒,已有了微醺的醉意。
他原本打算折花會第三輪之後與洛明川談談,因為話嘮之前說過眼神不對,和心境問題的事。
但或許是酒壯人膽,他突然覺得擇日不如撞日。
洛明川只見身邊人放下酒碗,正色看著他的眼,「我們談談。」
他一怔,應道,「好。」
「師兄,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
洛明川覺得這人也一定是喝醉了,只得無奈的笑笑,「沒有。」
如果是完全清醒時的殷璧越,絕不會如此直白的說下去,「不可能!眼神騙不了人!」
洛明川的笑意僵在臉上。
他喝了一碗酒,『醉留仙』在口中泛起苦澀的味道。
師弟居然察覺了……怎麼會呢。
果然,是他低估師弟了麼?看來以後要更加小心才好。
他知道自己的心境沒有問題,他只是開始修習了迦蘭瞳術的第二重。
鄭渭的殺意固然駭人,但遠不足以動搖他的道心。
真正讓他感到危機的,是他以他現在的力量,尚無法與那些大人物的意志對抗,保護師弟不受傷害。
迦蘭瞳術的法門很詭譎,實在無法讓他相信這是正統的佛門功法。
但這既然是如今進境最快的一條路,他別無選擇。
洛明川看著殷璧越的眼。
夜色深沈如墨,也不如他的瞳色更深,他說,
「師弟,我沒有心情不好,也沒有任何事。」
殷璧越覺得自己真是喝多了,居然剛才眩暈了一瞬。
不過沒有就好,沒有他就放心了。
他又給自己滿上酒,看著天上的明月,想起了從學府回來那天晚上,月亮也是這麼亮,像個清透的銀盤。
自從下山入世,這一路發生了很多事,有大有小。他遇見了很多人,有不喜的,也有心生佩服的。
但身邊有一起戰鬥的同伴,滄涯有等他回去的師兄師姐,在世界上不知道什麼地方,有個辦大事的便宜師父。
這很好,他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好。
似乎在這裡,他才真切的活過一般。
他很高興。高興的一碗接一碗的喝起來。
月亮在他眼裡都成了重影。
他已經不想走什麼『前期好基友一起走,後期背叛捅一刀』的戲路了。
洛明川是一個同伴,不是什麼主角。
他也不想做反派了,他想在這個世界好好過日子。
這時的殷璧越還不知道,人生在世,許多事是不由人的。
葉城在南陸北邊,晝夜溫差極大,子時之後,夜風裡寒意愈重。
殷璧越開始覺得冷,卻沒有運行真元的意識,反倒覺得喝酒很暖和。
等他發現自己的酒罈空了,就毫無自覺的去搶旁邊人的。
微涼的氣息驟然入懷,洛明川霎時怔了。
身邊人拿了酒罈又要退出去,洛明川按住他的手。
或許是夜風太疾,他竟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
「師弟,酗酒傷身,你不能再喝了。」
殷璧越感受到指間傳來的溫度,還有暖意籠罩全身,熟悉又莫名讓人安心。
他最後的意識停留在……真的好暖和啊。
洛明川僵直著身子坐在屋簷上。
月光落在懷中人身上,三千白髮光華瀲灩,容色清冷如重樓飛雪。
只有薄唇一點殷紅,如白雪紅梅,灼灼動人。
帶著清冽的酒香與寒意,懷裡人閉著眼喃喃自語。
洛明川又離近了些,才聽見他在說什麼。
聽完後他沈默了。
渺遠的燈火次第熄滅,長夜裡萬籟俱寂,月光愈加明亮。
他的聲音飄散在風中,
「師弟,我洛明川在世一日,便要護你周全。」

第38章 法眼

殷璧越醒來的時候,看見頭頂正對的流紗帳,嗅到空氣中浮遊的安神香。淺談而清涼的味道讓人頭腦清醒。
他的大腦空白了一瞬。接著猛然坐起來,抑制不住的開始捶床。
他想起昨天晚上發生的一切,覺得自己腦子裡灌滿了『醉留仙』。
居然喝多了!
喝多了還找洛明川談人生!
人生沒談出啥結果!人家說啥信啥就算了!還搶人家酒喝!還睡著了!
睡著了也算了!還扯著人袖子說『我只想好好過日子啊』。
過你妹啊!
這種暴露身份的話怎麼能亂說!
咦?說完之後呢?他現在為啥不在屋頂上?
……話嘮早就摔下去了,一定還是洛明川把他拖回來的!
有沒有耍酒瘋!有沒有高喊反派宣言!有沒有糊他一身口水!
太!丟!人!了!
殷璧越沈浸在自我唾棄中,恰在這時,院裡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師弟,可起了……」
他想也不想喊道,「我不在!——」
……
人生慘劇。
殷璧越差點擡手給自己一劍。
他覺得自己一定在洛明川心中樹立了偉岸的傻X二逼形象。
他木著一張臉起床,對鏡正衣冠,腦海裡無限循環著自己的聲音『我不在我不在我不在……』,然後默默去開門。
洛明川站在樹下。面上帶著一如既往的笑意,禮貌而親切,看不到絲毫戲謔的意味。
殷璧越心中升起了一絲僥倖……
或許自己昨天根本沒耍酒瘋?
剛才那聲掩耳盜鈴的『我不在』也沒人聽到?
正在這時,話嘮推開房門,詫異問道,「誒?四師兄?你不是不在麼?」
……
師門不幸。
殷璧越嘴角微抽。
幸好洛明川及時清咳一聲,「既然二位師弟都起了,那我們走吧。」
殷璧越這才驀然想起,洛明川今天有比試,他和話嘮還說過一起去看的。
心中立刻升起了濃濃的愧疚之情,後悔昨晚還拉著他一起喝酒談人生。
三師兄說的對啊!果然喝酒誤事!
段崇軒也面有愧色。
洛明川笑起來,「昨天喝了點酒,晚上睡得格外好,今天起來神清氣爽,通身順暢。」
殷璧越總算安慰了些,「那就好,我們這便走吧。」
等他站在台下看雙方見禮的時候,覺得自己精神比洛明川還集中。
第一輪的時候,洛明川對上抱樸宗王震,以劍為棍,使出學府執教鞭。
第二輪時,他輪空了,在秋湖閉關破障,沒有去看洛明川和興善寺普弘的對戰。據說是以兩人討論佛法,普弘自認不如結束。
但無論是執教鞭,還是佛偈,都是別家手段,自然不可能是洛明川本身最擅長的。
他很想看,洛明川到底還會多少功法,最強的後手又是什麼。
殷璧越默默環視場間,發現青麓劍派方向,宋棠、鍾山和程天羽都來了,抱樸宗那邊,除了鄭渭,也幾乎來全了。
看來想瞭解你的,不止是你的同伴,還有你的對手,甚至敵人。
單以境界論,洛明川是滄涯山此行弟子中最高的,也被傳為最有可能戰勝鍾山而奪魁的人。
因此即使這一場看上去是穩勝之局,來看的人依然不少。
洛明川對面站著一位出身西陸邊陲的弟子。門派名聲不顯,但個人修為不錯,行禮作揖也很端正,「久仰洛師兄盛名,今日同台交手,實乃幸事。」
段崇軒低聲道,「這人是靈修,天賦靈脈很稀有,練得功法也少見。上一輪還勝了一位濂澗宗的弟子。」
殷璧越點頭,看見洛明川謙和的回了句,「謬讚,不敢當。請。」
那人也不再客氣,右手微微擡起,指間翻飛。
他身前出現無數細密的水滴,飛速凝聚成一道薄薄水幕,平如秋湖,可鑒人影。
段崇軒道了聲,「掐訣的速度倒是快。」
確實很快,水幕眨眼暴漲到三丈,台上仿彿出現了一面豎起來的湖。
與此同時,擂台周邊的空氣迅速乾燥起來。
萬千水箭凝聚,破湖而出!
分明是水,卻因著迅疾的速度和磅礡真元,形成高昂的破空之聲。
洛明川拂袖,風聲呼嘯,箭矢在他身前三尺處靜止折落。他腳邊濺起水花,如一場疾雨落在地上。
卻未能打濕一片衣角。
這種真元屏障的手法算是簡單粗暴,殷璧越在盤龍嶺時就見洛明川用過。
不同於用劍用刀的武修,靈修的戰鬥節奏往往慢上許多。
即使過去了一盞茶功夫,雙方還是一招一式,你來我往的交手。
就在許多人以為大局已定,洛明川將會僅憑真元差距耗死對方時,殷璧越卻註意到,那人額角的汗越聚越多,神情也急躁起來,顯然是支撐不住,要用壓箱底的手段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有人驚呼出聲,「起霧了!」
霧從四面八方來,卻不是晨霧,也不會因風而散。
相反越聚越多,濃稠而密集,將整個擂台籠罩其間。
殷璧越真元覆於眼,尚不可見。
許多人與他一樣,不見霧中玄機,只見白茫茫一片。
話嘮也驚詫道,「這是什麼功法?」
殷璧越瞇起眼打量片刻,他神魂強大,此時便放出神識去看,「霧失樓台,月迷津渡。」
話嘮沒有恍然大悟,而是低咳一聲,「四師兄,我讀書少……」
殷璧越解釋道,「是『諸聖時代』一位聖人鑽研出的,天賦靈脈是水系,但與尋常稍有差異,可以將水化霧,阻隔對手感知,名作『霧失樓台』。他如今境界不到,若是再高些,還可在霧中化出幻象,便是『月迷津渡』。」
話嘮感歎,「這麼多年沒見過,看來這靈脈果然稀少特殊。」
殷璧越見洛明川擡手掐了個『引風訣』,台邊的野草微微擺動,霧氣卻濃稠到連風都吹不進來,不由緊張一瞬。
台下人看不清,只能議論紛紛的猜測。
其實,洛明川是看的見的。
迦蘭瞳術號稱『佛門法眼』,修為到時可看破一切法門與障蔽。
以他如今的境界,即使不催動瞳術,莫說迷霧,就連對手掐訣的動作,在他眼中也無限放慢。
同樣能看到的,還有師弟站在台下,凝視他的緊張神色。
眉心微蹙,認真而專註,就好像眼裡只有他一個人。
不知道為什麼,他掐訣的動作也慢下來。
迷霧中,箭矢從四面八方而來,沒有風聲沒有軌跡,就好似憑空出現一般。足以讓人恐慌而防不勝防。
洛明川神色不變,擡手拂袖,擋去箭矢卻不驅散迷霧。
他掐完訣,身前出現一道水幕,竟與對手身前的一模一樣。
一樣的水幕與水箭,卻威力更勝。
在霧氣的遮蔽下,沒有一人發覺。甚至是台上那位弟子,也心驚於不知為何緣故,自己的迷霧自己卻看不破,又以為是洛明川用了什麼手段,改變水箭的軌跡,讓它們倒戈相向。
「霧還沒散,這功法當真這樣厲害?」
「竟是滄涯首徒也奈何不得?」
殷璧越也沒看到洛明川身前的水幕,只是覺得奇怪。
如果洛明川看不到,為何舉重若輕,防禦不漏一絲破綻?如果他看的到,對手就近在三尺遠處,為何不直接攻擊對方?
即使這場戰鬥的節奏再慢,也終有結束的時候。
霧散人影現,那名弟子臉色蒼白,彎腰喘息,卻並未受傷,只是脫力。
他不知道對方分明早就可以勝過自己,為何一直拖到現在?
轉念一想,洛師兄為人親善,應該是想給自己留點面子。不由感激道,「我認輸。」
洛明川拱手為禮,送對方下台。
他沒有勝利的喜悅驕傲,也沒有一場比試後的疲憊。從髮冠到袍角都分毫不亂,就像剛站在台上時一樣。
程天羽蹙眉道,「拿境界和真元數量硬生生耗死對方?那如果對方的境界再高些,他豈不沒辦法了?」
宋棠搖頭,「他會的破局方法,據我所知道的,就不下十種……至於為什麼不用,難道是要藏拙?不想太快暴露後手?」
他轉向身邊人道,「洛明川學貫百家,手段防不勝防,心思又沈穩。我認為,你這次若要奪魁,他是最難戰勝的對手。」
鍾山面色不變。只有握劍的指節微微泛白。
不同於旁人對這場穩勝之局背後的揣度猜測,殷璧越擡頭看了眼明晃晃的日頭。
今日大暑。
腐草為螢,大雨卻未行。
他記得,洛明川好像很容易中暑……剛才又站了那麼久。
『師兄,你暈麼?要不要找個人扶你回去?』
他看著人山人海的擂台四周,不,這太丟人了。師兄會很沒面子。
洛明川走下台,滄涯弟子們圍上來道喜,他一一點頭致意。
他看著神情微怔的殷璧越,問道,「師弟,怎麼了?」
殷璧越沈吟道,「我剛想起一事要辦,師兄可願與我同去?」
洛明川還沒說話,何嫣蕓和阮小蓮兩眼放光,「當然好啊。」
每個弟子都收過繡字的手帕,此時心照不宣,又帶著一種隱秘的喜意,「洛師兄快隨殷師兄去吧。」
一邊忙不叠的將洛明川推出去。
段崇軒輕咳一聲,對殷璧越點點頭。
等到他們二人相伴遠去,背影在視線中幾不可見。
何嫣蕓看著兩人衣袖在微風中輕擺,不時碰在一起,感歎道,「真美好啊,洛師兄和殷師兄什麼時候合籍?」
有人接道,「分明很好,但為什麼我感覺……受到了傷害?」
「段師兄,這事兒你怎麼看?」
段崇軒搖著扇子,「站旁邊看……我習慣了。」
殷璧越帶著洛明川先走了,直覺身後氣氛有點不對。
等他們回到葉城,便改道曾走過的偏僻小巷。
殷璧越見四周沒人了,「師兄,今日酷暑,你……可有不適?」
洛明川一怔,隨即想起那天自己的說辭,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卻也感動。師弟不止堅定不移的相信,還記到現在。
他覺得心中有愧,不能再欺瞞師弟,想說『我很好,沒有不適,上次只是巧合。』
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還真有一些,又要麻煩師弟了。」
殷璧越開心的想著,果然如此,還真是機智如我啊!~\(≧?≦)/~

第39章 觀海

往後幾日,殷璧越三人去看了鍾山的比試,其餘時間都在潛心修行。
直到這一天輪到殷璧越上場。
與他對戰的是濂澗宗陳逸,出身濂澗亞聖門下。
這是繼段崇軒與程天羽之後,第二次劍聖弟子與亞聖弟子的對戰。
陳逸以往的抽籤運氣很好,對手與他差距太大,因而不用展露什麼高妙手段就輕鬆取勝。幾場對戰的可觀性都不強,也沒有引起任何轟動。
眼下這場,是他第一次遇到強敵。
陳逸與褚浣,一個武修一個靈修,是濂澗宗最有可能折花奪魁的人。
無論是出於哪種原因,這一天擂台下,濂澗宗的人格外多。
紫色長衫在擂台下連成一片,像是碧波萬裏的海洋。
看台上的座次也換了,因為濂澗宗來了一位半步大乘的強者。
大人物的臨時到場本應吸引目光,但出乎意料的,幾乎每個人都看向濂澗宗那位女長老身後。
那裡立著一個小姑娘。
絳紫色長衫廣袖在晨風中浮動,朝霞為她白玉般的臉龐鍍上淡淡金輝。她就像一株細瘦的紫丁香,含苞待放,花期未至而清香滿庭。
看台高遠,許多人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即使這樣,也會生出莫名的直覺,認為她就是一個萬中無一的美人。
「這就是曲堆煙麼?」
「真的很美啊…她是來看陳師兄的麼?」
濂澗宗弟子都露出與有榮焉的自豪神色。
青麓劍派的執事弟子也看著遙遠的美人,一時忘了喊開始。
至於這場對戰的兩位主角,仿彿暫時被世界遺忘了一般。
兩人相對而立,很適合說些什麼。
先開口的是陳逸,
「殷師兄,我認識你。我兩年前從瀾淵學府結業後拜入家師門下,在學府時,曾拜讀過你『思辨論』的課業文章《雜學有用論》。」
殷璧越靜靜的聽著,點頭致意。在一場戰鬥開始之前,對方說起舊事,自然不是為了拉近彼此關係。
陳逸接著道,「所以,我拜入家師門下不過兩年,今天若是輸給你,不是師父教的不好,而是我自己在學府學的不如你。」
殷璧越道,「有理。」
確實有理。
就好像他連劍聖的面都沒見過,練劍修行,全靠自習。若是輸給別人,自然也不算劍聖教的不好。
陳逸笑了笑。
他氣質平和,五官沒有出彩的地方,濂澗宗略顯浮華的長衫,也被他穿的中規中矩。
這樣一個人,如果走在街上,絕不會有人想到他是一位亞聖的弟子。
「話雖如此,我若是輸了,總是一件有損師父名望的事……」 他笑起來,陡然生出不可逼視的光輝,是無與倫比的自信與豪情,「所以,今天我得先勝了你。」
殷璧越沒說話,只是望向台邊的榆樹。
他與何來一戰之後,高大的榆木枯萎了一半,後來受褚浣上場時施展枯木回春訣的影響,重新煥發生機。
如今細嫩的綠芽在晨風中輕顫,好似回到了初春時節。
半步大乘的強者來了,大乘境的神識也來了。
他折了一截榆枝,不由想到,以後遇到鍾山可怎麼辦?
難道也要折枝而戰麼?
但眼下,他不願對方誤會,解釋道,「我並沒有折辱你的意思。」
這話或許別人不會信,但是陳逸同樣出身學府,也讀過殷璧越寫的文章。此時他看著對方的眼睛,覺得對方應該是有苦衷,不方便拔劍,於是他說,「沒關係,倒是我佔便宜了。」
青麓劍派的執事弟子喊道,「滄涯山殷璧越對濂澗宗陳逸——」
兩人正式見禮。
台下眾人的目光終於落在了對戰雙方身上,驚奇的發現劍聖弟子竟是還不準備拔劍。
但因為殷璧越上一場的表現,這次沒有人說他不自量力,反而覺得這是一種自信和驕傲。
洛明川微微蹙眉,他有種直覺,師弟不拔劍,不是驕傲,而是拔劍會出問題。
看台上那位濂澗宗的女長老也蹙起眉頭,對身後的小姑娘說道,「縱然自信無匹也不能自棄優勢,你以後可莫要學他。」
「姑母,我曉得的。」小姑娘淺淺一笑,如明珠生輝,卻不耀眼刺目,只讓人覺得無比舒服。
以她的修為本是沒理由站在這裡的,但她來了,與那些小乘以上的長老同台觀戰,沒人敢說不對,還恨不得給她搬把椅子。
因為她是曲堆煙。
亞聖曲江唯一的女兒,濂澗宗無冕的公主。
曲堆煙面上答應下來,但是看著場間折枝而立的白髮少年,覺得他意氣淩霄,真是暢快。當然,她師弟陳逸拔刀直斬,也瀟灑至極。
陳逸用刀。
刀長四尺,沈星砂與萬煉精鋼所鑄,名作『霜嵐』。
自劍聖成名之後的千百年,天下武修以劍為尊,其餘兵器皆是末流。如果不是出了個『斷水刀』燕行,幾乎世間再找不出用刀的強者。
陳逸的刀,像他的人一樣,從起勢到出刀,中規中矩,不快不慢,挑不出差錯也沒有光彩。
隔著十餘丈的距離,直直向殷璧越斬過去。
這一刀作為萬眾矚目之戰的開端,著實讓人從心底裡生出幾分失望。沒人像曲堆煙一樣,看出什麼瀟灑至極。
直面刀鋒的殷璧越神情微凜。
從陳逸起勢的瞬間,一道無比強大的氣息,從刀刃間漫溢而出,如大海翻波,撲面而來。
刀雖不快,但萬丈波濤憑地起,從刀鋒掠處傳來,轉瞬間就要淹沒整個擂台。
殷璧越站在台上,橫榆枝於身前,如怒海孤舟,長夜螢火。
這一刻他清醒的認識到,縱然他能在何來的抱樸八卦劍下全身而退,也無法避開陳逸的一刀『海闊』。
避無可避,自當出劍。
殷璧越足尖輕點飛掠而起,榆枝上的嫩葉四散離枝,卻被空中激盪的勁氣所阻,遲遲不落。
漫天狂舞的榆葉間,細弱的樹枝對上沈重的長刀。
轟——
刀劍碰撞,轟然巨響,如驚濤拍岸!
台下境界稍弱者,登時被震的耳膜發疼,忙不叠運氣真元抵擋。
直到殷璧越出劍,人們才意識到陳逸那一刀的強大。
沒有迅疾,沒有光彩,沒有鋒銳,只有強大。
純粹的強大。
很多人才剛開始懂得曲堆煙眼中的瀟灑。所以震驚的說不出話。
孤舟如何阻大海?螢火如何照長夜?
殷璧越沈腕曳劍,榆枝從刀刃上飛掠劃過,星火和木屑如浪花四濺。
分海破浪,一息之間轟鳴聲迴盪無窮,因為太急促,聽上去像渾然一聲,仿彿有人要硬生生將海劈開。
他已斬出二十一劍,然而陳逸只用了一刀。
濂澗宗長老言簡意賅的讚道,「好刀。」
半步大乘者,自然不會因為破障境的刀勢動容。
她看見的,是刀意。
不同於劍,刀是最早出現在人類手中的武器之一,因為簡單。
劈柴打獵用刀,殺雞宰羊用刀。
陳逸這一刀很簡單,但有些時候,極致的簡單意味著強大。
曲堆煙也覺得這刀很好。
作為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同門,她自然知道這是陳逸最強的一刀。
卻沒想到,他會在戰鬥初始便毫不猶豫的使出來。
不得不說,最好的是時機。
真元充沛也戰意正熾,才能將刀勢完美催使。
以虎搏兔尚用全力,既然是戰鬥,一出手就該是最強的一招。
這說明他不光懂刀,還懂得戰鬥。
洛明川是最早看見那片海的人之一。
他面上不動聲色,凝視擂台,廣袖下覆蓋的手握成拳頭。
刀劍分離,殷璧越手中的榆枝變短,不過一個指節的長度,他卻註意到了。
大浪退去,褐色礁石與逶迤海灘顯出本來的猙獰面目。
陳逸第一刀的去勢已盡,第二刀未至。
須臾間隔,已足夠讓殷璧越身形微虛,脫困於刀鋒之下。
全身真元傾盡而出,神識極速消耗,不止是身形,就連氣息也徹底消失在擂台之上!
驚呼和抽氣聲接連響起,「踏山河!」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踏山河。
殷璧越與何來對戰時使出的,不過十分之一。
陳逸面色不變,收刀的角度與速度沒有片刻遲疑。
仿彿在他眼裡,對手的消失與否,與他毫無關係。
他眼裡只有刀。
他收刀回撤,立刀於身前。
如果說近千年以來,只有十個人讀過學府藏書樓裡的《踏山河概論》,那麼陳逸就是十分之一。
無論是空間奧義還是星軌預判,都以掌院先生最強大的手段為基礎——計算。
他沒能學會『踏山河』,但瞭解它。這就夠了。
他知道以殷璧越當前的境界,這種程度的劇烈神識消耗,支撐不過半盞茶。
刀身光亮如鏡,映照著青天長空,絲絲縷縷的流雲飛逝而過。
『海闊』之後,便是『天空』。
無數刀光激射而出,鋒銳的線條將擂台上每一寸空間割裂開。
在殷璧越片刻不停的千萬步計算中,別說錯漏,只要慢一步,便會有刀光來到他身前,劃出血影。
這一刀天輔相成,自然流暢,很符合修行者的美學。
每個人都覺得陳逸的應對妙到極致。
青天之下,何處遁形?

第40章 倚湖

戰鬥進行到這裡,陳逸出了兩刀,殷璧越出了二十一劍。看似已經進入僵局。
場間一片靜默,每個人都在凝神等待。
是殷璧越先憑空而出,舉劍破局?還是陳逸的刀光先來到他身前?
千萬步計算與千萬縷刀光,究竟哪個更快?
出乎意料,先落下的不是劍影也不是血光。而是一聲鶴唳。
清鳴而悠揚,從九天之上來到人間。讓聽者為之精神一振。
下一刻,白鶴破雲而出,從十餘丈的高空俯衝而下!
仿彿攜著青天的雲霧與雷霆,振翅間狂風激盪,轉瞬即至!
許多人不明所以的驚歎,重明山竟有白鶴?怎麼以前從未聽說過。
陳逸眉峰微蹙,手腕翻轉,千萬刀光匯聚收攏,凝成一束,直向白鶴斬去!
刀光華彩之下,人們這才看清楚,手持榆枝的少年,三千白髮與白色道袍交織,獵獵飛舞,如白鶴出雲,降臨人間。
方纔那聲鶴唳,是劍鋒刺破空氣的長鳴。
滄涯山弟子驀然回神,驚歎道,「鶴唳雲端!」
『鶴唳雲端』是滄涯劍法總訣的第二式,僅在『霧起滄涯』之後。每個弟子入門時都曾練習,卻從未想到這一劍,竟然也能使出此等威勢來。
話音剛落立刻有反駁響起,「不是『鶴唳雲端』,是『風蕩中川』!」
刀劍再次相遇,刀鋒的萬丈光輝,在無形真元的阻隔扭曲下,就像被大風吹過的雲霧,絲絲縷縷四散開來。
許多人看向洛明川,等待他的答案。
只見他微微頷首,眼裡似有笑意,「二者皆有。」
白鶴天外來,風從刀刃起,看似是一劍,其實是兩劍。只是因為太快了。
從殷璧越身形落下到刀劍交鋒,玄機重重,時間卻只過了一瞬。因為他出劍時,身法依然走的是『踏山河』。
陳逸原先蹙眉,是因為不解。
他不明白殷璧越是如何在漫天刀意下隱匿,還能找到自己刀光間的破綻,精準無誤的落下來。
但現在他的眉峰舒展開。
青天之上有流雲,流雲之間有飛鳥,它們本就是青天的一部分,何必需要隱匿身形?
朝聞道,夕可死。他想明白了,卻不甘心就此退走或戰敗。
他最強大的兩刀已經使出,真元近乎枯竭。
但對手始終在做著數據龐大的計算,神識消耗已到極點,這一劍的真元如此磅礡,應是傾盡而出。
很可能是最後一劍。
大家同在山窮水盡的境地中。
事實上,殷璧越的情況比陳逸想像中更加糟糕。
不止有『踏山河』帶來的神識消耗,還有最後一劍位置、角度的計算,都讓他的識海如割裂般疼痛。
如果沒有強大神魂的支撐,他怕是連榆枝也握不住了。
但現在看來,這還不是最後一劍。
因為原本被穩穩壓制,稍顯黯淡的刀光,驟然間消失無蹤,如被人吹熄的燭火。
是陳逸自己收了刀。
殷璧越本是居高臨下,舉劍相應,此時劍勢已盡,不待完全落地,卻足尖輕點飛掠疾退!
一退就是十餘丈,直到擂台邊緣!
嗤——
眾人震驚的發現,擂台上碎石煙塵迸射,裂開一道細微的縫隙,一路延伸到他腳下一寸遠處。
那一聲是擂台陣法割裂的聲音。
陳逸一刀『天空』,於未盡之時收刀,強行改變了刀勢走向!
這變數突如其來,防不勝防,殷璧越只能退。
強行變刀,陳逸嘴角溢出一絲血線,臉色迅速蒼白下去,但是眼神越來越亮。
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憑這變數傷到殷璧越,他要搏的是一息時間。
一息足以再起刀。
陳逸倒腕,以刀尖點地,身形高高飛起,似要縱雲而上青天。
他的身法飄逸至極,刀尖離地之時向對手橫掠而去。
當他使出這一刀,平凡的面目迸發出無限光彩,像是月華灑落清輝。
場間形勢急轉!
「攬月——」
有濂澗宗弟子高喊起來,接著每個人的眼神都越來越亮,仿彿擂台上出刀的是自己一般。
千年前,亞聖曲江一劍攬月退敵三千裏,奠定了濂澗宗在世間的地位。
而今陳逸將劍招『攬月』用刀使出來,竟已初窺真義!
這一刀,是一個門派的歷史與榮光。
濂澗宗長老神情微驚,「你父親傳過他劍法?」
在她眼裡,濂澗這一輩的年輕天才中,不論如何看,陳逸都過於平凡了些,從未見露過什麼鋒芒。即使方纔的『海闊』『天空』再好,也不足以改變她的看法。
「是。」曲堆煙淺笑頷首,「但師弟不願承我爹衣缽去習劍,就喜歡用刀。」
亞聖相授卻不肯繼。
這聽上去是一件荒唐的事。
她此時再看這個年輕人,月華之中,終於透過他平凡的表象,看到骨血裡的驕傲。
不止是她,很多人都一樣。
台上台下,大人物與普通弟子們,都看到了這一刀裡的驕傲。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洛明川臉色驟白!
喀嚓——
刀未至,勁氣激射,殷璧越手中榆枝應聲而斷!
剎那間,一柄長劍出現在刀鋒之下。
不再是樹枝,而是真正的長劍。
別無選擇,倚湖劍已愴然出鞘!
被對手砍斷榆枝又逼出真劍,這樣的變數與壓力下,殷璧越本應心慌氣短,自亂陣腳。
事實上,他從未覺得有過哪一刻比此刻更清醒,更有底氣。
因為他手中有劍。
劍就是底氣。
這種情緒他以前從未意識到。
縱然這把劍不能為他所用,但不得不承認,經歷過無數個練劍的日夜,他已離不開它。
既已出鞘,何須顧慮?
刀鋒入骨不得不戰,倚湖劍在這一刻,似乎終於肯感應到主人的心境。
長劍順刀鋒而上,抖落泠泠清光。
陳逸臉色更白,萬鈞之力順著刀柄傳上手腕,仿彿一座大山落在了他的刀上。要壓垮每一寸骨骼經絡。
殷璧越的劍方才出鞘,就用了最霸道的一劍。
是劍聖自創的『小重山』劍訣。
在滄涯山上,他曾見君煜在斷崖邊練過。
就像拔劍是危局中的本能一樣,這一劍也是他的本能應對。
萬山來阻,憑何攬月?
陳逸刀勢將盡,卻來不及抽刀回身,因為殷璧越下一劍已經到了。
兩劍連的緊密至極,如同『鶴唳雲端』與『風蕩中川』,好似沒有空隙。
劍聖的小重山很多人不敢置信,但是這一劍,幾乎每個人都認得。
「寒水!」
是殷璧越上場對戰中的唯一一劍。
寒意從千瘡百孔的擂台陣法中激盪而出。
長劍破開刀勢,一往無前。
這場對戰一波三折,變局太快。
濂澗宗弟子方才沈醉在漫天月華中,來不及反應,轉眼就是寒意浸透心底。
陳逸面無血色,在劍勢之下搖搖欲墜。
驚呼乍起。這一劍去勢如此迅猛,下一刻必將血濺三尺!
甚至已經有人閉上了眼睛。
一息之後,風平浪靜。
沒有劍與刀的錚鳴,也沒有劍鋒刺進血肉的聲音。
殷璧越的劍,停在陳逸右肩半寸遠處。他握劍的手沒有一絲顫抖,只有面色微白。
寒水劍出,本應覆水難收,卻戛然而止。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但殷璧越自己知道。
這把劍依舊不接受他的真元,他只能用以往的方法出劍。但這場戰鬥將他神識消耗枯竭,無法穩固劍上覆蓋的真元。
半寸遠時,真元已四散一空。
即使這一劍落下,也沒有本應有的威力。剛才他出劍時間很短,尚且不會被看出端倪,如果這一劍再落到實處……
所幸及時收劍。
陳逸神情微怔,「為什麼?」
不止是他,每個人都等著殷璧越的答案。
陳逸的人像他的刀一樣簡單,想問什麼就問出來。就像剛站在擂台上時,他脫口而出的那番話。
殷璧越覺得這是一位值得尊重的對手,所以他決定說實話,「我沒有手下留情,只是力有不逮。」
陳逸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殷璧越餘光掃到台下,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表情。
就好像……他在撒謊一樣。
他甚至能聽見人群中的竊竊私語,「劍勢磅礡而去,如大江大河開山劈石,說力有不逮……怎麼可能?」
「為什麼冒著被劍勢反噬的危險也要手下留情?」
這年頭,說實話都沒人信了,殷璧越有些惱怒,脫口而出,「我沒有那麼好心,真的是力有不逮!」
「叮——尊敬的用戶您好,好久不見。反派台詞『我沒有那麼好心』出現,條件成立,光環激活!」
殷璧越徹底懵了。
他可以對天道發誓!
他早就忘了身上還加著個『反派兇神惡煞』光環!
自從進入葉城,他的心境有諸多變化,即使面對敵人或對手,也沒做過什麼『目光如刀』『冷冷的笑』,沒說過『我本來就不是好人』。
但是,這一次!
蟄伏已久的光環!怒刷了存在感!
他站在風裡,內心一片淒寒蕭索。
我只是想裝個X。
為什麼……這種時候……
要拉仇恨值……

第41章 黃昏

殷璧越感覺到場間氣氛頃刻變了。
每個人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都是說不出的複雜。
他收劍回鞘,看見陳逸笑起來,還對他拱手為禮,「今日一戰,心服口服。」
殷璧越心懷僥倖的想著,這個假冒偽劣高仿光環,也拉不了多少仇恨值嘛。
於是他也還了對方一禮,「承讓。」
執事弟子高喊道,「本場結束,滄涯山殷璧越勝——」
這場比試跌宕起伏,稱的上精彩絕倫,卻沒有人流血受傷。
雙方以端正而平靜的見禮開始,也以同樣的方式結束。
殷璧越走下台,滄涯山弟子們已迎了上來。目光似喜似悲,還帶著某種……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看的他極不自在。
下一刻,人群分開,他對上了洛明川的眼。依舊是清澈如洗的琥珀色。
眼底帶著淺淺的關懷與擔憂,開口沈聲問他,「可有受傷?」
一如他第一場比試結束時。
那一瞬間,殷璧越突然覺得很安慰。
不管這個世界怎麼看他,洛明川看他的眼神始終沒有變。
管他什麼仇恨值!
師兄在大太陽底下曬了這麼久,還等著我扶他回家呢!~\(≧?≦)/~洛明川清咳一聲,言簡意賅道,「尚有些事,我與師弟先行一步。」
眾人這才露出恍然神色。
腳下的道路已爛熟於心,轉道小巷的時候,殷璧越扶上了洛明川的手臂。
寒水劍的未盡之意在經脈骨骼中肆虐,讓他不由靠的近了些。
又驀然覺得太近不妥,一貫持禮的師兄可能很不習慣。正想讓出些距離,就聽見洛明川誠懇道,「多謝師弟。」
不用謝~\(≧?≦)/~
*************
兩人走的毫不遲疑,等場間眾人回神,背影已遠去到幾不可見,凝固成青天長空下的一個點。
議論和歎息聲紛紛響起。
何嫣蕓感歎道,「殷師兄這樣……還好有洛師兄看著啊。」
段崇軒不知該作何表情,對於自家師兄的性格,他比別人有更深刻的瞭解,「幸好以四師兄的戰力修為,不會被別人欺負。」
有人不同意,「殷師兄修為高深,戰力卓絕,可是萬一將來有人心術不正,要騙他呢?比如裝可憐搏同情?那怎麼辦?」
「殷師兄總是冷著一張臉!看上去就是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樣!這太好了!」
「對!雖然容易被人誤解!但也能震懾宵小!」
滄涯山弟子們聚在一起,對自家師兄的性格表示深切憂慮,最終得出結論,洛師兄一定要把人看好了!全滄涯群策群力,也一定要把人看好!
褚浣帶著濂澗宗的弟子上台,將陳逸扶下來。陳逸擺擺手,示意他們不要擔心,自己確實沒有受傷。
看台上的曲堆煙也終於放下心來。
看台上忽然有人宣了一聲佛號,眾人看去,見是一位皆空寺的灰袍高僧。
佛修一貫低調,尤其是皆空寺的佛修,身在鬧市也如禮佛堂。
子明是皆空寺講經首座的師弟,輩分和修為都擺在那裡。但他不說話時,幾乎沒有人註意到他。
他說話的聲音和煦如春風,就像在念誦經文,「阿彌陀佛,師叔祖常說,我佛門弟子行走世間,並不是要因慈悲而處處退讓,而是需有『菩薩心腸,金剛手段』。貧僧從前不懂,今天才明白,原來說的就是殷施主這樣的人。」
眾人心中感慨萬千,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抱樸宗的長老冷哼一聲,神色怨毒的低聲咒罵道,
「哪裡是心慈手軟,簡直是婦人之仁!未來也難成大器!劍聖竟會有這樣的徒弟!」
突然他感覺背後一冷,慌忙回頭,就見濂澗宗那位長老冷冷望著他。
這才想起殷璧越手下留情的對象是一位濂澗弟子,自己剛才的話,雖然聲音低,卻難避半步大乘者的耳目。今日到場觀戰的人中,濂澗宗長老修為最高。那一眼沒有半分威壓洩露,卻飽含威脅之意,他只得青著臉不再言語。
青麓劍派的長老也開口了,淡淡道,「劍聖有這樣的徒弟,是件好事。」
中年女子冷眼震懾完了抱樸宗那人,轉向曲堆煙時,面上才顯出幾分親切。她之前已將戰局看的分明,此時娓娓道來,「你師弟為了出最後一刀『攬月』,傾盡全力,週身護體真元早已溢散,幾近於無。殷璧越那一劍若是落到實處,他少說也得一年不能拿刀。縱然有你娘的『金風玉露』,也得養半年的傷。」
說到這裡又轉為告誡,
「將來不管你與何人比鬥,若不是生死之爭,護體真元絕不可散,將自己置身於大兇險之中……至於殷璧越那孩子,明明面冷心熱,偏要嘴硬,做人情都不會做足全套,你以後也莫要學他。」
曲堆煙依舊柔順的答應下來,「姑母教誨的是,煙兒曉得了。」
中年女子滿意的點頭。
曲堆煙心裡卻想著那個面冷心熱的少年,不由笑起來。
心慈手軟也好,不通世故也好。她都覺得很好。
是與眾不同、獨一無二的。
不管眾人心中如何作想,折花會第三輪都在繼續,這場精彩絕倫的戰鬥終究硝煙散盡。
但茶樓酒館裡還能聽到議論,倚湖劍第一次出鞘,便有萬山破攬月的威勢,當真不可小覷。就是不知道與風雨劍比起來,究竟哪個更鋒銳?
這個問題,殷璧越本人也回答不出。
他坐在蒲團上用絹布擦劍,神色認真,動作一絲不茍。
腦海中細細回想著當時戰鬥的細節。不是錯覺,這把劍在攬月的威懾下,出鞘時確實劍身輕震,隱有嗡鳴,似嗔似怒。
但依然不接受他的真元,沈默而固執。如果『諸聖時代』的第一神兵『臨淵』還在世,只怕也沒這麼大架子。
想到這裡,殷璧越的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師父你當年傳劍出BUG了吧#
#我想跟這把劍談談#
**************
七日之後,折花會第三輪結束。曲堆煙在之後的比試中再未現身,不少人感歎美人驚鴻一面,不知此生是否有緣再見。
本應有四十人晉級,但出現了幾場兩敗俱傷的戰局,勝者也放棄了下一輪的參賽資格。是故晉級者僅有三十六人。
在第四輪抽籤之前,參賽弟子還有三天的時間進行休整。青麓劍派也要調派人手,做擂台陣法的加固和修補工作。
葉城的外來修行者更多了,都是等著圍觀下一輪比鬥的。黑甲守衛隊的日常巡邏加重不少,城裡酒肆商舖和賭坊錢莊的生意更好了。
現在各門派的弟子,已被淘汰和趕來圍觀的,遠比還在參賽的多。
許多人沒了比賽的壓力,都喜歡去賭坊裡下個小註,小賭怡情,支持一下自家宗門,調劑一下修行生活。
雖然下一輪的抽籤結果還沒出來,但有不少人知道那天茶樓的事,風雨劍鍾山和劍聖弟子殷璧越終歸會有一戰,因此賭局早早開了起來。
殷璧越之前在戰鬥中展露出的劍勢,讓他『走火入魔,修為大損』的傳言不攻自破。是故這兩人之間勝負賠率相差不大。
但總歸鍾山境界更高,押他的也要更多。畢竟上一輪比試中還有人對他破障後期的修為提出質疑,認為他已經算是半步小乘了。
秋湖邊,洛明川和殷璧越重複著修行、練劍還有指導話嘮的生活。
段崇軒忙著修行、練劍和被人指導,百忙之中還跑去賭坊給自家師兄狠狠押了一筆。
於是他在葉城姑娘心目中英俊不凡,年少多金的形象更偉岸了。
這場幾乎全民參與,進行的如火如荼的大賭局,只有抱樸宗弟子沒有參加。
並不是因為他們在潛心修行,超脫低級趣味。而是在最初殷璧越與何來的對戰中,他們向葉城錢莊借了一大筆錢去押何來勝。後來賭局賠了,錢財一時間湊不齊,還是帶隊長老親自掏腰包,才還清了在錢莊的欠賬。
這件事情傳回西大陸橫斷山,被宗門裡的太上長老們傳信斥責『丟人現眼』。是故現在的抱樸宗弟子,都不敢再去賭了。
葉城的三伏天快要過去,烏金西墜時便有涼風乍起。
城裡的民眾搬出竹椅在街巷邊納涼,打著蒲扇嗑瓜子,說著新聽來的折花會熱鬧事。花樓上的綵燈迫不及待的掛上,中心主街的商販開始籌備夜市,高門大戶裡的燈籠也早早點了起來。
秋湖邊的滄涯弟子們結束了一天的練劍與修行,有的回到屋裡準備凝神入定,有的則結伴往城中心走去,也要湊湊葉城裡的熱鬧。
西天的餘暉灑下,湖面浮光躍金。倦鳥歸巢,遠處的一片白牆灰瓦的民居院落間,升起炊煙裊裊。
湖邊人影漸漸走遠,笑談聲也散去,黃昏裡的秋湖靜默下來。
只有微風徐徐,吹起千絲萬縷湖畔垂柳。
到目前為止,今時與往日都沒有什麼不同。
但今天又註定不同。
因為柳樹下立著一個小姑娘。
沒人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來的,又已經站了多久。
她就好像悄無聲息的出現在那裡一樣,晚風和垂柳都不曾註意到。
她穿著紫色的長衫,廣袖窄腰,衣擺繡著繁花似錦的暗紋。發間的珠釵非木非玉,只有尾端嵌著一顆圓潤的明珠,在夕陽下熠熠生輝。
當白髮少年推門而出,提著劍向湖邊走來,她淺淺笑了。
一笑三春。
垂柳再多姿,如何有她梨渦柔美?
湖水再光輝,如何有她眼眸明亮?

第42章 初戀

殷璧越走出小院,又到了他一天中練劍的時候。
往常此時的秋湖畔靜默安寧,沒有人跡,只有一兩聲子規的啼鳴遙遙傳來。
但今天的秋湖,好似莫名生出光彩一般。
循著光彩,他看見了柳樹下立著的人。是一位姑娘,淺笑嫣然,對他喚道,「殷師兄。」
換成任何一個人,都能認出這位女子。
但殷璧越不是任何人。
那天他上台比試的時候,也沒向看台上張望。此時他只能從衣飾上判斷這女子出身濂澗宗,便上前兩步,停在持禮的距離,疑惑問道,「你是?」
素未謀面,於情於理都應該稱他『殷道友』而不是『殷師兄』。
若是別的姑娘見他眉峰微蹙,冷著一張臉,一副不解風情的樣子,早就又氣又羞的走了。但曲堆煙笑的落落大方,「我叫曲堆煙。曲江的曲,楊柳堆煙的堆煙。」
這下連『抱樸七子』都搞不清楚的殷璧越,也知道她是誰了。
曲江是一條江的名字,也是一位亞聖的名諱。
楊柳是濂澗宗宗主的名字,也是她娘的名字。
她說這些話時,沒有任何驕矜神色,就像尋常的自報家門,坦蕩自然。
這讓殷璧越對她的觀感好上不少,於是主動說,
「段師弟在屋裡,我替你去叫。」
曲堆煙怔了一下,「我不是來找段道友的。」
殷璧越也怔了,來這兒的姑娘不找段崇軒……那難道是來找洛明川的?
不知道為什麼,他心中生出幾分莫名的低落,「那你找誰?」
曲堆煙認真道,「我就是來找你的啊,殷師兄。」
殷璧越懵了,「找我……何事?」
曲堆煙上前一步,就像問他晚飯吃了沒,「殷師兄婚配了麼?」
「……不曾。」
殷璧越還沒緩過神,下一句就氣勢洶洶的到了,「殷師兄看我怎麼樣?」
這下殷璧越徹底懵了。
在他以往漫長的反派生涯中,從來沒有『被妹子表白』這一項。
不,別說表白,作為BOSS身後眾多的人形背景板之一,女主要吐口水都輪不到他。
他現在……是開啟劇情隱藏模式了麼?
『快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在殷璧越腦海中循環播放,根本停不下來。
曲堆煙見他不說話,也不著急,只是微笑著等他。
半響,殷璧越說道,「曲道友,你是不是弄錯了?」
曲堆煙眼眶微微紅起來,「我沒有弄錯。是我哪裡不好麼?」
殷璧越從沒遇見過這種情況,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不,你很好,是我不好……」
洛明川或者段話嘮,隨便來一個都行啊!以他的語言能力,實在不會表達。終於他說清楚了,「是我並無此意。」
曲堆煙堅持道,「修行路遠,有人陪伴一起走,有什麼不好呢?殷師兄現在不瞭解我,但如果能給我個機會,我們未必不能好好相處。」
很有道理,無法反駁。
殷璧越沈下心來,認真道,「你很好。修為出身還有容貌,都很好。你將來會遇到很好的人,與你心意相通,求道千百載,共同度過漫長的生命……但這個人不是我。」
曲堆煙的眼淚終於落下來,「殷師兄拒絕我,是因為有心悅之人了麼?」
事實上,殷璧越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拒絕她。
或許是因為劍聖久不歸山,各方勢力虎視眈眈,天下大勢尚不明朗,自己還有許多事要做,或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
但他下定決心道,「是。」
曲堆煙笑起來,「那真好。殷師兄日後合籍大典一定要請我。她若是不珍惜師兄的心意,我就來搶走師兄。」
殷璧越覺得她笑的很難過,不管有再多原因,傷害一個小姑娘,總歸是件殘忍的事,他在袖間摸了摸,找到了一方手帕,遞上去。
曲堆煙接過帕子擦了擦眼淚,緊緊攥在手裡,「我走了。」
殷璧越看著她轉身順湖畔走去,青絲在晚風中飛舞,脊背挺得直直的。
一回頭,就見洛明川立在院門邊,不知已站了多久。
落日熔金,他站在院牆的陰影裡,神色晦暗不明,低聲喚他,「師弟。」
**************
曲堆煙走在湖邊,心情很沮喪。
突然她背後響起脆生生的一聲,「餵,你別難過了。」
曲堆煙提起警惕回身,見是兩個姑娘,穿著滄涯的白袍,一個明麗如春花,一個嬌弱如白蓮。
「你們跟蹤我?」
若是以往,她早就發現了,只是現在心緒不穩,一路上竟然沒註意到。
何嫣蕓翻了個白眼,「誰跟蹤你,我是怕你想不開投湖了。」她把手裡的油紙包遞上去,「剛買的,還熱乎,你吃不吃?」
曲堆煙探頭看了一眼,居然是幾塊糖蒸酥酪。
可見對方買完東西回秋湖,就撞見自己被人拒絕的一幕。如果是別的姑娘,此時應該羞惱萬分,但是曲堆煙性格隨她娘,『你看我怎麼樣』這種話都問的出口,自然不可能有什麼應該惱羞成怒的概念。
她現在正忙著和糖蒸酥酪做鬥爭,「這種小孩子吃的東西,我一點也不喜歡。你們怎麼還吃這個啊,我輩修行中人,如此重口腹之慾……」
何嫣蕓收回紙包,「小蓮,咱倆吃。」
曲堆煙眼疾手快的搶過來,「……我又沒說不吃。」
鬥爭失敗。
曲堆煙邊吃邊打量她們,覺得這兩個姑娘長得真好看,不由問道,「殷師兄說他有心悅之人了,是誰啊,是不是你們倆其中一個?」
阮小蓮『噗嗤』一聲笑出來,「當然不是,你看看手帕上繡的字。」
曲堆煙蹙起眉頭,「明珠華彩,白璧無瑕,什麼意思?」
何嫣蕓解釋道,「『明』就我師兄洛明川的『明』,『白璧』,當然是指殷璧越殷師兄了。」
曲堆煙大驚,「居然是這樣!」
修行界中男子合籍的也有,只是數量少。
但她很快接受了這個說法,就是有些失落,「我見過洛師兄,君子端方,看上去是個很好的人,這樣的話……看來我是沒什麼機會了。」
何嫣蕓道,「你長這麼好看,修行天賦也好,何愁以後沒人心悅於你?」
曲堆煙聽了這話反而蔫下去,酥酪也不吃了,足尖輕點,躍上了湖畔的垂柳。她坐在柳枝上,就像沒有重量的風,柳枝僅是輕顫兩下便不動了。
何嫣蕓怕她帶著酥酪跑了,也提起真元,與阮小蓮上了樹。
三個姑娘並肩坐在巨大的柳樹上,晚霞淡去,天邊新月初現。
曲堆煙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忽然歎了口氣,「我覺得我是嫁不出去了。」
何嫣蕓嚇了一跳,「不是吧,你才多大,一次失敗就把你打垮了。」
曲堆煙翻了個白眼,「你懂什麼,這不是我第一次失敗!這已經第二次了!」
何嫣蕓不得不承認,美人就是美人,白眼都比她翻的好看。
於是她很驚訝,除了殷師兄,居然還真有人能拒絕這等美人,八卦之心一時難以抑制,「第一個是誰啊?」
阮小蓮面上不動聲色,悄悄豎起耳朵。
曲堆煙從沒和人說過這件事。連她爹都不知道。
或許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或許是夜幕降臨,氣氛正好,她自己也沒想到,她居然真的說了出來,「第一個是我師弟陳逸。」
阮小蓮大驚失色,「啊?」
何嫣蕓也覺得陳逸實在是太……普通了點。
要是不拿刀,扔在大街上都找不著。
曲堆煙卻把她們的驚訝理解錯了,
「他年紀比我大,修為比我高,但是入門晚啊,當然是師弟!我也不算老牛吃嫩草……表白真難啊,明明我娘一次就成功了,到了我怎麼次次失敗。」
何嫣蕓看她難過,大手一揮,拍上她的肩,
「這算什麼,我小時候還暗戀過洛師兄呢!但後來我明白……就像你看見一朵花,覺得它好看,想要擁有它,你只是喜歡它的樣子,是一種欣賞,不是什麼心悅。」
阮小蓮深有同感,
「我小的時候想要嫁給山下燒雞鋪的掌勺小哥,我只是喜歡他做燒雞的樣子,也不是心悅。」
夜色漸沈,明月灑下皎潔的光輝,曲堆煙看著湖面若有所思,「這樣一說,好像是有道理,我就在看台上見了殷師兄一面,哪裡說的上心悅呢?」
三個姑娘說起了被她們遺忘的,遙遠懵懂的初戀,湖水都變得朦朧起來。
「最初……你為什麼會跟陳逸表白呢?」
「我八歲那年,和我爹去拜訪掌院先生。在學府裡遇見他給小貓包紮,我跑過去跟他玩,他拿糖豆給我吃,我就問他將來娶我好不好……結果他拒絕了。」
「你沒搞錯吧?八歲!也太小了吧!」
「那又怎麼樣,本姑娘八歲就出落的傾國傾城,閉月羞花了!」
「你太自戀了,把酥酪還給我。」
曲堆煙大笑起來,從柳枝上一個縱身,輕點湖面而去,「只剩最後一塊了!」
何嫣蕓和阮小蓮趕忙去追她。
***********
殷璧越覺得洛明川眼神不對。
至於哪裡不對,他卻說不上來。
兩人站在湖畔的晚風裡對視,沒人先開口。
洛明川也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很不對,但他沒有辦法,他控制不了。
他站在院門裡聽師弟與曲堆煙說話,幾乎時刻,好幾次都想推門而出。這種情緒讓他心驚,他問自己,憑什麼阻攔?又有什麼資格阻攔呢?
很快又悲哀的發現,劍聖久不歸山,天下將亂,師弟與濂澗宗亞聖的女兒交往,於兮華峰,於滄涯山都有利無弊。
洛明川再一次覺得自己需要力量。
很強的力量,強到能夠改變天下大勢,不用考慮任何人、任何事。
幸好,師弟拒絕了曲姑娘。
洛明川推開門,看見師弟一個人站在夕陽下。
心情大起大落,久久不能平復。
這時,殷璧越終於找到了打破沈默的方法,「師兄,院子的門檻怎麼了?」
洛明川回頭一看,身後是一堆細碎無比的粉塵,依稀能看出門檻的輪廓,微風吹過,輕輕飄散起來。
他輕咳一聲,「年久失修,我出來的時候沒註意。」
殷璧越不相信,但直覺告訴他,這時候還是順著洛明川的話說比較好,「哦。」
他不知道,剛才他若晚回頭一瞬,整個院子都會變成這樣。
「師兄現在有空麼?滄涯劍法總訣裡,我有招『明沙宿莽』不太明白,師兄幫我看看?」
洛明川笑起來,如清風朗月入懷,
「好啊。」

第43章 來戰

月影西顧,秋湖邊的院落群靜默在沈沈夜色中,只有夏蟲的鳴叫和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傳來。
洛明川推開窗子,夜風灌進來,撲面的寒意讓人清醒。
窗外正對著秋湖,長煙一空,皓月千裏。
他不喜歡白天那種幾近失控的情緒,於是開始理順思緒。
地牢中,他知道是自己昔時醉酒,誤了師弟心生執念,步入歧途,於是滿心愧疚。最初決定一同下山,也是因為想要補償師弟,兼有開導之意。
可是這一路走下來,到底什麼時候變了呢?
浮空海邊,師弟為什麼要與他換柬,他不知道。但是有種莫名的直覺,師弟是在保護他。月圓夜飲,師弟靠在他懷裡說以後想要好好過日子,那時候他還看不清自己的心。
直到今天。
直到師弟親口承認,已經有心悅的人了。
夜風乎起,吹散眼前迷霧。
洛明川修道十餘載,從不懼面對內心。
他想,他也是心悅於師弟的。
但是師弟呢?
師弟還太小,心思又單純,真的能分清對師兄的感情與對合籍道侶的感情麼?
洛明川看著波瀾起伏的湖水。
沒關係,他可以等。
從學府到滄涯山,從師弟的十三到二十三歲,以後師弟生命中的每一年都會有他。
洛明川心神清明,很快入定,開始修習迦蘭瞳術。
殷璧越打坐時卻神思不寧。索性翻身下蒲團,坐到案前,點燈擦劍。
他最近越來越覺得,擦劍是一項有益身心的事,能讓人很快沈靜下來。
燭光照亮三尺青鋒,也將他的面容映在劍上。
曲姑娘很好。無論家世容貌,還是修行天賦,沒有不好的地方。
那麼,為什麼第一反應是拒絕?難道不該感到高興麼?
「我心中有大道,世間情愛,又豈能束縛我?」
不,這種理由應該是大師兄,或者師父那樣的人會說的。
自己分明不是有志於孤身證道的人啊。
因為天下局勢動盪,危機重重,好,這勉強算一個原因。
還有麼?
殷璧越回想自己當時的心境,發現第一反應居然是怕洛明川誤解。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是出於害怕早戀被家長發現的心態?
也不完全是。
或許是小反派當久了,太長時間沒有姑娘示好,突然冒出來一個,還是女神級別的,一下子不習慣。
應該是這樣……吧。
燭火黯淡下去,他的劍已經擦的很亮,心緒也平靜下來。
不管怎麼說,他眼下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折花會第四輪的抽籤結果,明天就會出來。
這一輪殷璧越三人沒有抽籤權,只需等待別人抽到自己的名字。
段崇軒一大早就自告奮勇跑去沈影壁前看結果,回來的時候整個人眼神飄忽,魂不守舍。
殷璧越有些擔心,「你對上誰了?」
「興善寺佛修慧德。」
「有幾分勝算?」
「七成。這次不是七成被他勝,而是真有七成。」
殷璧越不解,「很好啊……洛師兄對上誰了?」
「青麓劍派馮文晉。」
殷璧越看了看洛明川,覺得也不足為慮。
話嘮飄忽的目光終於落在他臉上,表情悲喜難辨,
「四師兄,鍾山抽到你了。」
三人一時沈默。
半響,殷璧越道,「總歸是……終有一戰。」
但他沒想到會這麼快。在他心裡,一直以為與鍾山的戰鬥,最少也要拖到第五輪之後。
「四師兄,你現在有幾成勝算?」
「四成。」
話嘮感歎道,「還真準,跟賭坊賠率都一樣。」
殷璧越怔了一下,「你押了我贏?」
話嘮道,「當然啊!」
「……我的錯。忘了讓你押鍾山。」
事實上,看過鍾山前幾場戰鬥,殷璧越自己都恨不得去押對方。
話嘮已經清醒過來,折扇一展,搖起來,「沒關係,沒關係,押的不多,九牛一毛而已……」
他怕自家師兄心裡不好受,所以不敢說到底押了多少。
洛明川方才一直沒有說話。他現在突然開口,卻有著奇異的、穩定人心的力量,「不要急躁,總會有辦法的,師弟也不是沒有獲勝的可能。」
如春風拂面,殷璧越沈下心來,
「是的。我總要盡力一搏才甘心。」
秋湖邊的人們不會知道,在青麓劍派的梧桐苑裡,程天羽也問了同樣的問題,「師兄,你有幾成勝算?」
鍾山答道,「六成。」
程天羽笑起來,「師兄也太謙虛了,我覺得足足有八成呢!」
鍾山搖頭,「不,就是六成。」
程天羽一臉的不可置信。
宋棠拍了下他的發頂,笑道,「你師兄說幾成就幾成,還不練劍去。」
************
這一戰來的眾望所歸卻倉皇匆忙。
不止是殷璧越,所有人都沒想到居然真的這麼快。
消息傳出去,許多人即刻啟程,前往葉城觀戰。
在全南陸傳的風風雨雨的時候,宋棠讓人從中陸寄來的信箋到了。是殷璧越在學府三年裡,寫過的所有文章的拓本。
「拜入滄涯之後,他的消息很少,沒有辦法。」
鍾山翻著幾頁薄紙,「足矣。」
殷璧越則拿著段崇軒給他的紙片研究。
紙片有大有小,有的字跡工整,有的隨意潦草,上面寫著鍾山拜入青麓劍派前的雜事,或是塗畫著他劍勢的走向和角度。這些信息很零散,很多看似無用,但是殷璧越看的很認真。
話嘮有些不好意思,「只有這麼多。」
這已經出乎殷璧越的意料,遠遠超出了他對話嘮消息來路的預判,「已經很好了。」
從晌午到深夜,殷璧越一直站在窗前靜思。閉上眼睛,無數畫面一閃而過,好似經歷了鍾山人生中的前十六年。
少年成名,沈浸劍道,孤獨而執著。
拜入青麓劍派之後,畫面變得模糊。
風雨劍訣很有名,不是什麼不傳之秘。青麓劍派上下,至少有四十名弟子都在練。瀾淵學府的典籍裡,也有相關的記載。
但是真正的風雨劍只有一把。
它是百萬年前『諸聖時代』一位聖人的佩劍,後來在『道魔大戰』中損毀,被青麓劍派收藏。耗時十年,花費無數心血修復,復原了七成威力。
鍾山十八歲那年,在青麓山上練了一套風雨劍訣,最終由亞聖周遠道拍板決定,將這把劍傳給他。
鍾山不負眾望,二十歲已窺得風雨劍訣真義,被稱為南陸未來三百年內,最有潛力入『聖人境』的天才。
龐雜的碎片與資料在殷璧越腦海中重新整合過濾,他感覺到自己正在不斷接近鍾山。
很久之後,他睜開眼,長舒一口氣,這種精神極度飽滿的狀態下,他覺得自己有五成勝算了!
幸甚至哉,他推門而出,站在院子裡深呼吸,平復激動的心情。
一擡眼,卻看見洛明川屋裡的燈還亮著,將影影綽綽的人影投在紙窗上。
師兄也還沒睡?看起來好像正在寫東西。
如果換了以往任何一晚,殷璧越什麼都不會做。
但他今晚實在太高興,以至於大膽而失禮,竟然上去敲了敲洛明川的窗戶,克制著激動的心情低聲道,「師兄,你也沒睡麼?」
紙張摩擦的聲音傳來,窗戶被從裡面推開。
洛明川確實坐在案前寫字,「師弟,夜寒露重,怎麼站在院裡?」
他起身開門,將殷璧越迎進來。果然,師弟夜裡的體溫更低了。
殷璧越被帶進屋,下意識覺得再向裡走不妥,於是來到桌案前,「師兄,我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
洛明川多年恪守禮制,還從來沒有與人深夜共處一室。
學府夜書樓,起碼還有別人。房頂夜飲,起碼沒在屋子裡……
他胡思亂想著,又覺得自己比起師弟,太不磊落,一時心緒不寧,順口問道,「什麼好消息?」
殷璧越想說他現在與鍾山對戰,已有五成勝算了。但是下一刻,他的目光落在案上的信箋上,頓時失聲。
洛明川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在寫什麼,心道不好,可已經遲了。
殷璧越看著他的眼,問道,「師兄,這是什麼?」
案上是一封戰書。
是洛明川要下給鍾山的,時間定在殷璧越上場的前一天。
言辭極盡挑釁,讓人看了就生出火氣,忍不住想要接下。
殷璧越幾乎瞬間就明白了洛明川的打算。
他要在自己之前挑戰鍾山,贏了最好,縱然贏不了,也會盡可能的消耗對方。
這樣的做法若是傳出去,無疑會招來許多非議。
就算不提別人的看法,這件事也已經違反了洛明川一貫的行事準則。實非君子所為。
洛明川知道現在說什麼都遲了,苦笑兩聲,不再說話。
殷璧越將信箋折好,認真想了想,
「師兄,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你不必為我至此……」
殷璧越知道,洛明川能想出這樣的辦法,並寫出這種言辭激進的信,已經下了不少功夫。但他還是說,「我想自己去試試。」

第44章 風雨

那天晚上,殷璧越等了許久,才等來洛明川一聲『好』。
於是筆鋒勁瘦的戰書被他仔細折好,收進袖間。洛明川有幾分哭笑不得的尷尬,覺得自己像是被學府裡的教習先生沒收了作弊小抄。
再之後,兩人都默契的沒有提過這件事。
殷璧越的比試是三人中第一場,時間越臨近,他反倒越發沈靜。即使倚湖劍依然不接受他的真元。
到了上場當日,他心境已沈如平湖,波瀾不起。
滄涯山弟子們從秋湖邊走到城中心時,人潮從兩邊分開,無數目光落在他們身上,落在殷璧越的身上。但經過之前兩場比試,人們的目光裡都多了尊重和敬畏。
從葉城到重明山腳下,有人潮遠遠跟隨,但沒有竊竊私語的議論。
無論是普通百姓還是修行者,都覺得自己將要見證一件大事的發生,或許會載入史冊。
昨天便有青麓劍派的弟子,再次檢查了擂台的防護陣法。今早擂台下人頭攢動,東邊的看台上,坐著各門派輩分和修為都很高的六位長老,還有一位葉城供奉。
人山人海中,殷璧越和鍾山走上台。相對而立。
每個人都等著他們在這一刻說些什麼,哪怕是自我介紹也好。可惜這兩人都寡言,註定要讓眾多看客失望了。
鍾山將劍平舉至額頭,兩手各握一端,然後躬身。
殷璧越像他一樣行禮。
不同於往常的拱手作揖,此時他們都選擇了最正式、最肅穆的禮法。
兩人身高相仿,於是兩把劍也停在相等的高度。
劍在鞘中,不露鋒芒。
但是倚湖開始震動。
劍刃與鞘密集的撞擊,如驟雨打金荷,嗡鳴不止。
這個瞬間,不可思議的,殷璧越感受到了它的情緒。
這聲劍鳴就像一道厲聲喝問——時無英雄,竟使豎子成名?!
它在喝問風雨劍!
抱樸八卦劍下,這把劍沒有反應,霜嵐刀攬月之時,這把劍只是輕輕震動。
但是此刻,僅是因為被放在與風雨劍平齊的高度,它就變得不甘而憤怒,劍身抑制不住的顫抖起來。
原先它不是沒有反應,而是不屑。
沒有人知道這些悄然發生的變化,有人聽到倚湖劍在鞘中的震動,也以為是殷璧越在蓄勢。
就連鍾山也覺得,僅是一個停頓,見禮之後,當殷璧越再直起身,就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但他道心堅定,不會因為對手的改變而慌張。
清鳴驟起,風雨劍出鞘,如風聲呼嘯而過!
幾乎是同一時刻,倚湖劍愴然出鞘,長鳴如鶴唳!
完全蓋過淩厲風聲,於是曠野間迴盪的都是這一劍的聲音!
台下眾弟子沒想到,剛一開場,僅是劍鳴相爭,就有如此大的聲勢,不由紛紛驚歎出聲。
看台上的青麓劍派長老搖頭,「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果然是少年心性,沈不住氣。」
戰鬥經驗豐富的人,都同意他這句話。
兩人同時起勢,鍾山的劍更快一息,先落了下來。出乎意料,竟是一招『暖雨晴風初破凍』,如早春時節,微風細雨。
這是風雨劍的起手勢。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只是太過中正平和。
接這一劍的方法有很多,台下至少有二十個人能用不同的方法化解下來。
但是殷璧越沒打算化解。
真元入劍,如溪流淌過乾涸依舊的河道。倚湖劍仿彿變成了他手臂的一部分。
無數個日日夜夜壓在胸口的大石,一朝粉碎,何其快哉?!何不酣暢?!
於是他足尖輕點,持劍而上,劍鋒狠狠壓下,如白鶴破風雨而出!
兩劍相遇,撞擊之間勁氣激盪,晨霧避退!
從劍鋒處飛濺的真元,如星火燃野,落在擂台上,發出『嗤嗤——』的聲響。
「鶴唳雲端!」
同樣的一招,威勢與之前仿若天壤之別,讓人不敢相信。
但依然不夠。
兩劍一觸即分,殷璧越身形翻轉落地,劇烈的熾痛順著手腕傳到經脈,如烈火燒過曠野。
餘光看到台邊榆樹的位置,比起之前,他落地處靠後了半寸。
而鍾山,依舊站在原地。
這種細枝末節很少有人發現,但那位葉城供奉看到了,並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
境界差距代表真元輸出的差距,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
殷璧越驟然冷靜下來,並重新開始計算。
心思電轉,也僅在落地的瞬間,他便再次出劍。
鍾山的眉峰微蹙。
謹慎細緻,精於演算——這是他原先對殷璧越的判斷。就像那場與何來的比試,先前所有受制於人,都是為了找到破綻,一招制敵。
但是剛才那一劍,好似全無謀劃,僅是興致所至。
不在他對這場戰鬥推演的任何一種情況中。
節奏被打亂,雙方再次回到同樣的起點。
只有瞬息間隔,殷璧越的劍就到了。
劍身覆著柔和的光暈,在空氣中劃過一道弧線,流暢而多姿,仿彿晨霧也被這一劍的美麗而吸引,匯聚在他劍下,像是江上的風煙。
劍在他手中,如一江春水,但劍光飛掠,已至鍾山面門!
「『煙籠寒水』!」
每個人都不懂,為何在迅疾猛烈的『鶴唳雲端』之後,倚湖劍竟然奇異的平靜了下來。回到最初暖雨晴風的氛圍中。
這道劍光並不如何威勢可怖,反倒有種翩若驚鴻之美,鍾山卻退了兩步。
兩步之後挑腕落劍,只是挽了個劍花,好似站在夜泊的渡揮袖拂散江上風煙。
是風雨劍的收勢——『斜風細雨不須歸』。
輕巧如燕,卻有決絕的去意。在煙霧瀰漫的寒江上展翅而去。
台下很多人看的一頭霧水,莫名非常。
沒有真元對沖的激盪,沒有驚天動地的劍勢,鍾山和殷璧越在做什麼?
各門派中修為稍長的弟子便紛紛開口解惑,
「殷師兄一劍『煙籠寒水』看似輕盈,但飛掠的劍光無論是角度還是距離,都準確在毫釐之間,封死鐘師兄所有來路,如迷霧封鎖於寒江之上。」
「鐘師兄不進反退,兩步的位置走的妙極,找到百中取一的破綻,以『斜風細雨不須歸』破開迷霧。」
鍾山一劍破霧,翻腕斜刺,身形陡快,好似輕飄飄的飛羽。
倚湖劍相擊迎上,沒有劍嘯,只有颯然微風。
兩人變招雖快,卻不見迅疾猛烈的爭鋒,反倒如行雲流水一般流暢。
滄涯劍法『風過寒潭』對羽衣劍訣第一式。
一時間,擂台上仿若時節變換,春雨如酒柳如煙,料峭的春寒伴著微涼的春雨。
但依然有人能看到美麗寧和之下的暗湧。
「他們兩個的劍勢精準至極,沒有一絲一毫多餘的真元被浪費,又在對方出劍時開始計算與破局。」
「兩個人,都在用最小的代價出劍破劍,搏取對方先露出破綻的時刻。」
「誰的劍晚一分,誰的計算慢一步,局勢就會頃刻改變!」
但仍有人不理解,鍾山境界高於殷璧越,為什麼也用這樣謹慎的打法?
宋棠笑起來,對程天羽解釋道,「精神和真元都以均勻的速度消耗,對手最不容易臨陣突破。」
這是最穩妥的方法。
當殷璧越的神識和真元不足以支撐他計算和出劍,勝者只會是鍾山。
說到底,還是境界差距,徒呼奈何。
四十餘招過去,戰鬥進入奇異的節奏,殷璧越沒有用寒水劍訣,鍾山也沒有用風雨劍。
他們劍勢很流暢,看上去很有美感。
草長鶯飛,雜花生樹。
時間悄然流逝,烈日高懸當空。欣賞這樣的戰鬥近乎享受,很多人微微鬆了口氣。默默等待最終水落石出。
下一刻,有人神情微訝,「起風了?」
為什麼台下感覺不到?
只能看到風吹過榆樹伸展到台上的枝葉,吹起殷璧越道袍的下擺,浮動鍾山垂下的廣袖,輕拂過他手中的劍鋒。
接著劍鋒輕旋,猛然向下刺去!
狂風驟起!榆樹狠狠彎折下腰!
鍾山足尖輕點高高躍起,衣袍在風中翻湧如流雲!
原來不是風,是風雨劍的劍勢真正起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
洛明川瞳孔微縮。
鍾山先起勢,只有一種可能:師弟露出了破綻。
很多人都想到了這一點,於是神情驟然凝重。
局勢,將在下一刻生變!
殷璧越神色不變,身形微動,憑空消失,步法極快,仿彿在風中虛晃。
但此時風滿擂台,台上盡在劍勢之中。
能避到哪裡?
他很清楚自己將要面對怎樣蓄勢已久的一劍。
但他無法在對方的劍招下起勢,四十招與四百招沒有區別,真元不濟的一定是自己。
原先的計劃統統作廢,因為鍾山比他想像中,還要強很多。
那就只能讓對方起勢。
打破僵局,只有這一條路。所以他有了破綻。
台下感覺不到風,卻聽到狂風呼嘯,飛沙走石的聲音,仿彿風聲是在識海中迴響震盪。修為稍弱的弟子,下意識的摀住了耳朵。
風中劍嘯淒厲!不向虛影去,反倒向虛空中直刺!
在眾人驚疑不解的眼神中,虛空中一道血霧噴薄而出!
血花落在擂台上,『嗤啦』一聲濺起白霧,竟將石台燒出點點黑痕。
是劍中熾熱狂暴的真元。
鍾山找到了殷璧越的位置。
一劍刺破護體真元,直入皮肉。
殷璧越自虛空中顯出身形,白色道袍上左臂血肉橫飛,臉色蒼白無比。
眼神卻亮的驚人。
他的劍已經來到了鍾山身前一尺!
狂風驟靜,寒意四起。
濺落的血滴凝成冰霜。
他以一道入骨劍傷的代價,換來起勢出劍的機會。
萬千推演,盡在這一劍之中!

第45章 風雨(二)

劍鋒明亮而冰冷的光芒,如同漫天星河抖落在秋江之上。
夜風起,寒水生,明月籠紗,漆黑而迅疾的江潮,向鍾山滾滾而去。
在殷璧越出劍的瞬間,鍾山便斬出一劍,同時飛掠疾退,直到擂台邊緣!
然而江潮隨之而至,他右胸出現一道細細的血線。
熾熱的鮮血湧出來,還沒來得及浸開,便在潑墨山水袍上凝固成冰霜。
寒水劍的劍意,已如骨髓。
但正如之前殷璧越在最後一刻避開了鍾山劍勢的最大傷害,鍾山也避開了這一劍的六成威勢。
他橫劍於身前,如長堤大壩,阻隔滔滔寒江。
一息之間變數太快。
殷璧越白袍染血,對手殘留在骨縫間的劍氣熾熱而狂暴,又與寒水劍的冷意相激。左臂傷口隱隱冒出白煙,觸目驚心。
鍾山臉色蒼白,傷口雖被寒意覆上冰霜,劍氣卻順著經脈肆虐而上,刺痛一直蔓延到心臟。
然而他們此刻都無暇顧及,便要爭先起勢,拔劍直斬!
濂澗宗的中年女子蹙起眉頭,「台上陣法完好麼?」
滄涯山長老沈聲道,「不能為了一場折花會,折損兩個年輕一輩的修行天才。」
青麓劍派的長老手握陣樞,謹慎的點了點頭。一旦出現不可逆轉的大兇險,擂台陣法便會立刻啟動,將由陣法本身承受劍勢。
滄涯山和青麓劍派的弟子沒有大人物們的沈穩冷靜。
他們臉色慘白,真元覆於目,緊張萬分的盯著擂台。
程天羽已急紅了眼眶。
宋棠眸中顯出憂慮,殷璧越比他們想像中更強。不止是修為,他與劍的默契度很高,仿彿天輔相成。
洛明川面上不動聲色,廣袖中雙手緊握成拳,掌心鮮血淋漓。
兩人幾乎同一時刻躍起,兩劍在半空中相遇!
「錚——」
磅礡真元構成無形的半弧屏障,在劍鋒交疊處衝擊對撞!
沒有雨,卻有雨聲瀟瀟。
沒有湖水,卻有寒意陣陣。
台下稍近的弟子,苦痛不堪的向後退去,如被風雨聲洗刷識海,又浸在深夜寒江中漂流。
台上的時間近乎凝固。
劍光爭輝,劍身映照青天艷陽與縷縷流雲,映出他們沈靜的面容,明亮的眼眸。
酸痛與麻木自劍柄傳上,殷璧越仿彿讀懂了對手的劍意。
淒風苦雨。
境界所至,那位葉城供奉也懂了,開口讚歎道,「了不起。」
這不是風雨劍威勢最大的一劍,卻是最難練的一劍。
對於諸多修行風雨劍訣的弟子而言,這一劍就是他們難以參悟的瓶頸。
風威侵病骨,雨氣咽愁腸。
劍意何其淒慘!
『諸聖時代』創下風雨劍的聖人少時家貧,歷經苦寒,中年入道。
這一劍,是他對自己前四十年苦寒人生的總結。
而鍾山少年成名,修行大道一路坦途。竟然也能體會這劍中的淒苦孤獨之意。
當真是了不起。
宋棠卻不驚訝。
師弟少時境界尚低,真元不足護體,揮劍萬次每至手中覆滿血泡,筋骨負荷到極致。不下山,不閒談言笑,不聚眾嬉鬧。夏練三伏酷暑,冬練三九寒冰,日日如此,未曾懈怠。
少年成名的代價,是吃更多的苦,更孤獨。
難言的孤苦從劍鋒蔓延而上,逼人愁緒萬千。
殷璧越的劍勢未盡,便陡然抽身回撤,劍身直向下去,身形卻如白鶴振翅,飄然更拔高一層。
倚湖劍當頭斬下!
無邊無際的光澤,從劍身上流瀉而出,如澄澄湖水反射粼粼波光。
此時已近申時,日光漸暗,遠不如正午明亮,但是這一劍光輝太盛,仿彿令天光都明亮了幾分。
如果說鍾山的劍是淒苦風雨,那殷璧越這一劍,就如朝陽躍雲,金光噴薄!
是『不懼烏雲千尺浪』的自信與驕傲。
滄涯劍法總訣,『旭日東昇』。
很多滄涯山弟子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這樣的聲勢浩大,真的是旭日東昇?
鍾山輕盈落地,舉劍於頂。劍屏再起,其上微光點點,如星河散漫,橫接迎頭而下的劍鋒。
露湛朝陽,星環紫極。
*********
不止是南陸,全天下都關註著這一戰。
在葉城的修行者,緊張萬分的遙遙觀望戰局,沒能去葉城的人,翹首以盼,等著宗門同族傳來消息。
但總有人不用等。
橫斷山終年積雪不化。
最高的峰頂霧淞沆碭,冰掛如林。嚴寒至極,以至於小乘境修行者都不能久站。
此時山巔站著一位老者,袖袍盈滿山風,寬額長鬚,神色漠然。眼裡似有懾人精光。
他身形不高,但站在此地,就像超脫於世間眾生。
莫名生出萬山俱俯首的宏大氣勢。
理所應當。如何不超脫?如何不俯首?
如果劍聖不在了,天下哪有比他更高的山?
他也在看著這一戰。
縱然萬裏之外,他連兩人劍鋒上的光輝都看的一清二楚。
他看的不高興,於是微微蹙眉,袖袍輕拂。
萬裏之外的重明山,洛明川突然變了臉色,不可置信的向天上看去。
濂澗宗長老與葉城供奉俱是臉色煞白,皆舉目望天。
城主府裡,葉之秋提劍登上最高的露台。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濃雲翻湧,從西向南,萬裏轉瞬即至。足以遮蔽重明山一方天空,使太陽便黯淡無光。
似乎只是一眨眼,沒有雷鳴,沒有閃電,磅礡的大雨就狠狠打下來!
打的看台下弟子猝不及防,慌忙支起真元屏障,「怎麼突然下起雨了?」
豆大的雨點,鋪天蓋地。
『星環紫極』之後,兩人又各出十餘劍。這一戰,已從清晨到黃昏。
對戰雙方的真元、神識、精神意志都瀕臨極限。
殷璧越因為劍道與境界的差距,依然贏不過鍾山。但也沒有輸。
因此當這場雨落下的時候,兩人都再無餘力顧及。
不過片刻,殷璧越厚重的道袍已浸滿雨水,變得更加沈重。就如他沈重的鼻息,還有已不堪重負的心肺與經脈。
道袍上凝固的血跡在雨中暈開,乍看上去,左半個身子都如同泡在血水中。
風雨淒淒,濺起水霧迷茫,讓他想起閉關破障時的那場雨。
也是這般蕭瑟如秋,殺意如芒。
鍾山的潑墨山水袍上,同樣混著血水與雨水。
水流順著他的眉峰流淌下來,又淅淅瀝瀝的淌過劍尖,滴在擂台上。水花盛開。
他的眼睛越來越亮。仿彿要把重重雨幕燒穿。
「真是巧啊,打到這個節骨眼上,來了一場雨,鐘師兄的風雨劍足以借勢!」
「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麼辦法?!」
幾乎每個人都這麼想的,這場雨,是天意。
只有包括洛明川在內的,極少數的幾個人,看見了陰雲後隱隱透出了無上道法。
半步大乘以上者是因為境界所至,而洛明川是因為修行了迦蘭瞳術。
但是就算世人都知道了,許多人也不敢說一句話。六位亞聖在世人心中,近乎神明。
雷霆玉露,皆是聖恩。
聖人要變天,誰敢說一個不字?
葉之秋站在露台上,葉城裡的萬家燈火在他腳下。
他望著西邊的天空。
這片雨雲現在在重明山,但只要移動二裏,來到葉城上空,他就會毫不猶豫的出手。
老管家站在他身邊,聲音顫抖,「老爺,求您不要拿劍,這是對聖人的大不敬。」
葉之秋沒有說話,手裡的劍也沒有放下。
中陸。
雲陽城裡,掌院先生正在院中喝茶看天,似是天色不好惹人厭煩,便將手中茶盞摔在地上。
『嘩啦』一聲脆響,茶水混著碎瓷灑了一地。
但在這之前,鍾山已經在風雨裡舉起了劍。
他向前踏出一步,腳下的淺泊濺起水花,遲遲不落。
劍過之處,飄飛的雨絲發生奇異的扭曲,隨劍聚攏而來!
於是漫天風雨都化作他的劍。
風雨圍城!
有人想過鍾山借了風雨的勢,會更強。只是沒想到他會強大到如此地步。
劍勢已經超越了破障境的極限,觸到了小乘的門檻。
竟似要臨陣突破了!
更有人看出,這一劍已不僅是鍾山的境界修為,更是『風雨劍』這把神兵,本身的威勢被完全激發了出來!
不過一場雨,竟然使它亢奮至此!
沒有人認為殷璧越能接下這不可思議的一劍。
他拿什麼接下這一劍?
又憑什麼接下這一劍?
順勢而為施展寒水劍?可是風雨已盡在鍾山的劍中,從何借勢?
避開這一劍?
又怎能避開漫天風雨?
殷璧越站在雨中,道袍盡濕,好似一座孤立無援的城。

第46章 風雨(三)

葉城供奉唏噓道,「劍聖弟子,不可能勝了……除非他也有一把神兵,比如『臨淵』。」
矚目這一戰的大人物都有同樣的想法。
面對風雨劍本身被激發的威勢,末法時代之後的兵器,哪個能爭鋒?
殷璧越有臨淵麼?
當然沒有。
臨淵劍早就被劍聖重鑄成了『春山笑』與『秋風離』,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風雨圍城之中,殷璧越擡頭看天。
天上濃雲翻湧不息,仿彿黑夜提前來到,趕走了黃昏。
黑雲壓城,城欲摧。
狂風吹動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臉上,他似是毫無所覺,因為心底更冷。
這就是天意不可違麼?
分明只是一個瞬間,卻有無數畫面一閃而過。
從前多年不得償願的反派生涯,煙雲浩渺的滄涯山,槐樹滿庭的學府與府裡的先生,碧海清波的浮空海,金燈代月的葉城……
屋頂上,明月落在秋湖裡,夜風微寒,混著酒香。
那時他就說想好好過日子。
這場雨,是天要亡我?
可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不是為了順應天意的啊。
劍鋒之下,殷璧越看著天,輕輕笑了。
倚湖劍微微震動,似是也笑出了聲。
劍身直斬!
這一劍,不斬鍾山,不斬風雨!
直直向天斬去!
向著壓頂黑雲斬去!
「轟——」
看台上的人變了臉色。
台下弟子猝不及防,慌忙閉上眼睛,但是光輝太過明亮,仿彿要穿過眼皮,直照射進識海之中。
萬丈光明匯聚在這一劍上!
就像將一輪太陽硬生生拉回了人間!
重明山下,亮如白晝!
葉城裡沒有下雨,只有零星的雨絲從重明山下隨風飄飛過來。城裡的百姓,只覺天空一道閃電劈下,然而光明久久不散,竟然越來越亮。
他們推開窗子,來到院裡,舉著傘聚在長街上,不可思議的望著重明山的方向。
光明愈發刺眼,街上的人流開始四散奔逃,有人向家中跑去,有人向地城入口跑去,婦人摀住懷裡啼哭孩童的眼睛,跑進街邊的商舖。
黑甲守衛隊奔跑在大街小巷,
「不要慌亂!折花會比鬥正常進行!城裡陣法完好!不要慌亂!——」
城裡的百姓看見熟悉的黑甲,終於放下心來。
光輝依然沒有熄滅。
黑雲的縫隙間,竟然有金光透射出來!
殷璧越舉劍站在萬丈光明之中,漫天風雨避退三尺!
抱樸宗長老認出了這一劍,失聲尖叫起來,「青天白日劍!——」
下一刻,更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
雲後的金光越來越亮,竟然透過大雨落在了擂台上。
接著濃雲向四周飛速散去,轉眼就露出了夕陽的影子。
大雨在一息之間停了下來。
天下間的大人物,震驚的望向中陸雲陽城方向。
想不通今天的聖人們,都怎麼了?
學府裡,掌院先生沏了一壺新茶。指間微不可見的顫抖著。
城主府的露台上,葉之秋走了下去。
萬裏之外的抱樸宗橫斷山巔,拂袖的老者看了一眼中陸方向,眼神微冷。但什麼也沒有做。
風雨和光明盡數散去。
殷璧越嘴角的血跡滴在擂台上。
鍾山半跪在地上,以手柱劍。
血水染紅身前積水。
何以破風雨?
唯光明爾。
唯青天白日劍。
六百年前,劍聖用這一劍廢了抱樸宗的太上長老。
六百年後,殷璧越用這一劍破了鍾山的風雨圍城。
天上猶如被劍光劈開,涇渭分明。
一邊是夕陽間的瑰麗紅霞,如火焰滔天,一邊是雨後的濃郁湛藍,如墨色沈沈。
這樣的奇景,卻沒有人欣賞。
場間一片死寂。
隨著洛明川飛身向擂台上掠去,眾人才清醒過來。
不知誰先驚呼出聲,如同冷水濺進油鍋,重明山腳下震動起來!
無數人開始歡呼,他們不知道自己在歡呼什麼,只是心中激動難抑,情緒萬千,無法表達。一陣陣長嘯在場間迴盪,直幹雲霄,暢快淋漓,竟然是觀此戰之後,隱隱有了突破的跡象!
滄涯山和青麓劍派的弟子衝上台;興善寺,皆空寺有佛修精通醫理,也匆忙上台看傷;東邊看台上幾位長老拿出自己珍藏的丹藥,卻發現還沒有段崇軒餵給兩人的品相好。
兵荒馬亂之中,殷璧越的眼裡,只有恍惚重疊的影子。耳邊的聲音嘈雜,卻聽不真切。
他識海混沌一片,撕裂般的劇痛碾過每一寸骨骼經脈。身體早已到了極限,但仍睜著眼睛,死死握著劍,不肯放鬆分毫。
直到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感受到熟悉的溫度和氣息。
他終於雙腿一軟,安心的昏迷過去。
****************
烏雲盡去,清光萬裏。
如果不是地上積水成泊,幾乎想不到半盞茶之前曾下過雨。
從葉城到天下五片大陸,許多大人物們依然沈默。
這場比鬥跌宕起伏,近乎戲劇。
明裡有兩位少年天才揮劍,暗中有兩位亞聖交鋒。揮袖擲盞,改天換地。
所有人都以為殷璧越不可能贏。
除非他能有一把像『臨淵』一樣的神兵,能與風雨劍爭鋒媲美。
結果他就真的有了一把神兵。
良久,有人出聲,「倚湖劍,到底是什麼來路?」
青麓劍派的長老緩緩搖頭,低聲自語,「那把劍,真的是『倚湖』麼?」
很多人不明白亞聖余世為什麼會出手,畢竟他境界太高,僅是細微的動作,也可能被天道察覺,要顧及因果。只是一場折花會而已,在頂天立地的聖人眼中,應該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有人猜測是因為殷璧越的那劍『旭日東昇』,極得真義,太像『青天白日』。
讓他回憶起了灞河邊上屈辱往事,那場單方面的屠殺,抱樸宗死了五位長老,還有一位活著,但也是廢人了。
縱然有人猜到了也不會宣之於口,因為聖人間的恩怨,是天上的大事,不敢妄議的。
但誰知道,余世不想看到『旭日東昇』,殷璧越卻使出了真正的『青天白日』。
陰差陽錯之下,居然隱晦的打了聖人的臉。
這是件不可思議,想都不敢多想的事。
而掌院先生的態度,也值得深思。
很多人都覺得,他能毫不猶豫的出手,對上天下間最強的亞聖,果然是劍聖的至交好友。
不管暗中有多少潮湧,這場戰鬥直接影響最大的,還是兩位主角。
在這一戰之前,人們提起殷璧越的名字,會稱他為『劍聖弟子殷璧越』。
但現在,他終於有了自己的名號——『倚湖劍』殷璧越。
這場比鬥被載入許多典籍中,留給後人參考,叫做『半城風雨半城湖』。
而鍾山雖然斷了一條肋骨,但是經脈沒有受傷,也沒有留下影響日後修行的隱患。昏迷了七日之後,境界竟然不降反增,直接入了小乘境。
無論外界如何喧騰,都與洛明川無關。
他現在守在殷璧越的床邊,握著他的手腕。將真元源源不斷的輸進去。眸色沈沈,如深淵大海。
殷璧越時醒時睡,總覺得經脈裡像是有溫泉潺潺流過,渾身暖洋洋的。太過舒服,簡直睡不夠。
每次睜眼的時候,就看見洛明川在床邊,有時候段崇軒也在。
當他唾棄自己太懶惰,想要起床,洛明川就笑著說,「再休息一會,沒關係的。」
就這樣過了七天。

第47章 褚浣

當殷璧越徹底清醒的時候,是七天後的深夜。
他的真元在體內順著經脈運行了一周天,覺得從未如此神清氣爽。經脈更寬,真元也更加凝實。
左臂的傷口完全不疼了,只有些癢,應是在長新肉。
原本破障初期的境界,竟然直接到了破障中期。
床邊的洛明川笑了笑,「師弟醒了?可還有不適?」
在跳躍的暖黃色燭光下,他的面容被鍍上淡淡的光暈,眼裡的笑意也似是被燭光點亮。
殷璧越突然覺得臉上燒起來,「不曾,反倒還升了境界……師兄,我睡了多久?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他下意識垂下眼,避開洛明川專註的目光,卻看到了床邊被握住的手腕。
自己方才竟然一直沒察覺到。
是睡多了人僵硬感知也遲鈍了,還是這幾天始終如此,時間一長就習慣了?
想到這裡,殷璧越覺得臉上更燒了。
洛明川倒是笑的坦蕩,「七天,現在是子時三刻。」
殷璧越從床上坐起來,「睡得久了,骨頭有些僵,我想出去轉轉。」
「好。」洛明川順勢鬆開他的手。很自然的俯下身,將床邊的雲靴拿過來,似是要為他穿上。
殷璧越趕忙道,「師兄,我真的沒事了。」一邊搶過來,自己穿上了。
他想出去轉轉,一方面是因為躺的時間長了確實不舒服,另一方面也有清醒之後發現不在自己屋子裡,睡著洛明川的床的尷尬。
推門而出的時候,洛明川也跟了出來。什麼都沒說,給他加了件披風。
帶著寒意的晚風一吹,臉上的熱意褪去,殷璧越站在庭院裡,回想起那天比鬥的事。
瓢潑大雨中,他拿著倚湖劍向天斬出『青天白日』,破了鍾山的風雨圍城,但劍勢太浩大,以至於真元和神識都嚴重透支。洛明川上來扶他,迷迷糊糊的,話嘮好像餵了他一顆丹藥。
再後來,幾天的半睡半醒。依稀記得是洛明川以自身真元為他不斷滋養經脈,化開藥力。這次境界提升,有在戰鬥中感悟良多的成分,也是因為話嘮的丹藥品相太好,更多還是洛明川七天的照顧。
想明白這些,殷璧越開始唾棄自己。
師兄夜不能寐,無微不至,那樣勞累。而自己醒來的某個瞬間,居然還想了些有的沒的,實在太不應該了。
君子坦蕩蕩,師兄弟之間情義深重,實在不必在意什麼虛禮。
是的,殷璧越清醒的時候,腦海中一閃而過許多問題,比如誰幫忙擦的血跡,身上這樣乾爽,還換的新道袍,大了一號,肯定不是自己的,應該是師兄的吧……
殷璧越唾棄完自己之後,看著洛明川,誠懇道,「師兄,承蒙盡心照顧,無以為報,只能……」
只能什麼?
他突然覺得這話再說下去有點奇怪,又說不上哪裡奇怪,噎了一下,「只能以後有機會,也照顧師兄!」
對!就是這樣!
洛明川眼裡笑意漸深,「應該的,當不得謝。以後……會有機會的。」
兩人站在樹下說了些話,晚風徐徐,月色正好。殷璧越是沒有什麼睡意,但想到洛明川這麼多天都沒有好好休息,便強行送他回房去了。
到了第二天,天光破曉,段崇軒從屋裡出來,正看見自家四師兄提著劍往外走。像是要去練劍。
不由驚喜道,「四師兄,你起來了,感覺怎麼樣?……誒,師兄修為似是又有進境!」
殷璧越原本還打算練完劍回來再找話嘮,此時笑起來,
「感覺很好,確實有突破,還要多謝你的丹藥……你現在也起的早了,果然比以往勤奮許多。」
話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什麼謝不謝的,師兄說的哪裡話……」接著感歎道,「師兄都突破了,我自然也要更努力,不然壓力大啊!」
「還有鍾山,聽青麓劍派那邊的消息,也突破了。一下子到了小乘境。這真是……」段崇軒沒想到什麼合適的詞,最後重複道,「壓力大啊。」
殷璧越笑了笑,「鍾山本來就距小乘只有一線之差……你只要勤勉修行,將來……」
這時院門外響起叩門聲,並同時自報家門,「青麓劍派宋棠攜師弟來訪,多有叨擾——」
段崇軒神色微驚,顯然是沒想到說什麼來什麼,一邊上前去開門,將人迎進來。
來的正是宋棠三人組。
五個人在院中見過禮。先開口的卻不是宋棠,而是剛入小乘境的鍾山。
他身上氣勢極盛,並非有意外露,只是突破不久,尚不能收放自如。
他看著段崇軒,鄭重道,「此番突破,多虧段道友丹藥相助。只是我身上尚無一物可償,願立下心血誓,來日以報……」
說著行了一禮,他如今修為要高段崇軒兩層,行禮動作卻極端正,絲毫沒有不自在。
段崇軒側身避開這一禮,懂了他的意思,連忙擺手打斷,「別別別,千萬別!就是一顆丹藥,我兜裡多的是!高興都能當糖豆吃!」
這話卻是胡扯了,他離家的時候,他爹給了他五顆保命。天下間現存的總共也不過十顆。
但他給了出去,並沒有施恩圖報的意思。只是單純的想給。
宋棠道,「興善寺醫修來看的時候,說是服用了一顆『龍雲丹』。」
殷璧越聽到這裡心中一驚,他猜測是極好的丹藥,卻沒想到這麼好。
一顆『龍雲丹』,筋脈斷裂也能治,藥勁強到沒受傷的人吃了它,還會承受不住藥力而爆體。
但他不會再說感謝的話,只是在心裡默默記著。
程天羽小孩子心性,雖然以前和段崇軒吵過架,但轉頭就忘了。此時聽段崇軒這麼說,還怕他不知道這丹藥的珍貴程度,「我下山時師父也給了不少好東西,但都比不上『龍雲丹』,不能以次充好來誑你。你想想,有什麼想要的麼?」
作為青麓劍派亞聖周遠道的徒弟,宋棠三人身家富足,但是昨晚湊了一下,發現竟然湊不夠一顆丹藥的價值。
折花會相遇以來,段崇軒也算對他們三人的性格有些瞭解。現在更是知道他們絕不會接受白得的好處。轉念一想,對宋棠正色道,「我不要任何報償,只有一事相請宋少門主,但若是感到為難,大可不必答應!」
宋棠笑道,「但說無妨。」
段崇軒輕咳一聲,「我三師兄燕行的事,我也聽說了……他說話口無遮攔,是他的錯。我先替他賠個不是。他一時醉酒,絕無故意辱沒少門主的意思,事後他也萬分悔恨。不敢請少門主既往不咎,只請日後遇上時,先不要動手,聽聽他如何說。」
殷璧越也想起來自家沒譜的三師兄,與段崇軒一道向宋棠行了半禮。
『人更甜』什麼的……還真是……
程天羽有幾分緊張,就怕這件事情提起來讓師兄難堪。
但宋棠坦坦蕩蕩的應道,「好,下次如果遇見,我定然不會先動手。」
燕行的事情他確實生過氣,也為全南陸漫天的流言苦惱過,但時間過去久了,他已不再計較。
段崇軒笑道,「只此一事,足以抵消,我們互不相欠!」他見鍾山還有點不自在,「心血誓千萬別再提,你要真敢立,我拼著自己被反噬也能想辦法解除了。」
鍾山抿了抿唇,沒有再說話。
等到三人告別離開之後。段崇軒長舒了口氣,打著折扇在院子裡轉悠,「我太佩服我自己了!三師兄一定要請我喝酒!段崇軒你真是太棒了!」
殷璧越已經習慣了他人前人後不一個樣,笑看他誇自己,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心血誓,可以由被立誓的一方解除麼?」
話嘮想也不想,「哪兒能啊,我誑他的。立誓一方都解不了,被立誓的能有什麼辦法!」
殷璧越心中一沈。
洛明川,也立過心血誓。
在兮華峰上,殷紅的血一滴滴滲進地裡,他說,『此番定為師弟尋得明湖千葉蓮,否則修為永無進境!』
修為永無進境。
洛師兄到了葉城之後,一直處於破障巔峰,再難進一步。好幾次殷璧越都覺得他要突破了,可是偏偏沒有。
他想到這裡有點難過,恨不得時間倒流,回到那時候,撲上去摀住師兄的嘴,「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啊啊啊啊——」
段崇軒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笑道,「四師兄,如今千葉蓮已是你的囊中物了,什麼都不用擔心!」
「不是還有下一輪?」
「下一輪參賽的只剩了十八個人,就要開始排出位次了,賽制不再是抽籤,而是挑戰……」
這時洛明川推開院門走進來,段崇軒驚奇道,「洛師兄,你今天不是有比試麼?」
他原本打算和四師兄去看,但宋棠三人來訪,耽誤了一會兒。
殷璧越睡了幾天,把話嘮的這輪比試睡過去了。也沒註意到洛明川的比試是今天,心裡一時有些淡淡的愧疚……
洛明川笑了笑,「是啊。」
殷璧越緊張道,「沒有去麼?」
「打完了啊。」
打完了……完了……
殷璧越看看天色。
這應該是……一招秒的吧。
********
折花會第四輪結束,十八人晉級,賽制由抽籤變成了挑戰。
青麓劍派的執事堂,根據之前比試中各個弟子們展露的修為和戰力,先擬了一份排名出來。
排在後方的弟子,可以來挑戰排名靠前的。
每場分出勝負之後,排位將發生變化。
直到十八天後折花會結束,挑戰不再生效,位次徹底確定下來。
比以往更加靈活,時間也可由雙方協商決定。只要有空餘擂台,想在晚上打也沒問題。
沈影壁上排名出來的當日,葉城大街小巷隨處可以買到手抄本,還附註有這十八個人,每人的師承出身,功法兵器,前幾輪的戰績。
段崇軒也帶回來一份。
順便聽到了很多消息:
「你說殷璧越?我不跟他打,他連鍾山都打的過。」
「不打不打!別說青天白日,旭日東昇都接不下來!」
「啥,你說我沒種?!你行你上啊!」
結果就是……沒人願意跟殷璧越打。
段崇軒拿著排位名冊,「四師兄,我覺得你要再次輪空了。」
殷璧越看了看,他排在第一位。附註是倚湖劍殷璧越,破障中期。劍聖門下弟子,青天白日破風雨圍城。戰力可與小乘初境一戰。
洛明川是第二位,附註寫著滄涯首徒,靈修,破障巔峰。精通多門道法,學貫百家。
接著是濂澗宗的褚浣,也就是陳逸的師兄,被排在第三位。
再往後是青麓劍派兩人、滄涯山兩人,還有佛修弟子。
段崇軒因為與程天羽對戰時使出的最後一劍,也進了前十,被排在第八位。附註裡還特別加了句,『身家頗豐,燃符不盡』。
何嫣蕓也進了前十八名,離荷葉糯米雞更近一步。
令人不勝唏噓的是,往年風光無限的抱樸宗,這次只有三個人進入了排位賽。排名還都比較靠後。於是人們感歎真是簽運不好,如果不是第一輪就有三人對上滄涯山,肯定不是這種結果。
殷璧越卻覺得這排名太偏頗了,「師兄怎麼在我後面?」
他一直有種直覺,洛明川隱藏了一部分實力,至少自己打不過他。
段崇軒正想解釋,洛明川就笑笑,「虛位而已,師弟不必在意。」
段崇軒心想,太不會說話了!
這樣一個搏得四師兄好感的機會都不會把握。以後喜歡四師兄的人多了,可要怎麼辦?
分明是先跑去青麓劍派執事堂說,「我境界雖高,但戰力不如殷師弟。」又站在沈影璧前,「我排在殷師弟的後一位,若有人想挑戰他,不如先來勝過我吧。」
這種方法都能想出來,實話實說很難麼?!
洛明川顯然不想讓話嘮再繼續這個話題,於是道,「我接到了褚浣的戰書。」
排在第三位的濂澗宗褚浣,亞聖曲江的弟子。
修習枯木回春訣,被稱為年輕一輩中最有潛力進入『聖人境』的靈修。
殷璧越勝了青麓劍派最可能奪魁的鍾山,如果洛明川再勝了濂澗宗褚浣,他們此行折花會的結果,基本就定下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殷璧越:「師兄,承蒙盡心照顧,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啊不對!!」
卷紙即將要寫這個副本最後一場打戲~\(≧?≦)/~有幾點問題解釋一下:
1.亞聖問題,招來雲雨的是抱樸宗余世,擲盞讓太陽出來的是掌院先生~為表尊重,人們有時候也會尊稱亞聖為『聖人』。
2.年齡問題,上次師兄說『從師弟十三歲到二十三歲』,只是打算在閉月二十三歲再表白,閉月現在虛歲十八。(其他年齡BUG什麼的忘掉忘掉吧 卷紙智商低嚶嚶嚶 不要較真QAQ3.三觀與世界觀天文觀問題。如果衝擊了你的三觀 卷紙在此致歉 請默默點X 不要和二逼作者計較QAQ

第48章 褚浣(二)

葉城與青麓劍派同在南陸,在這裡,自然是鍾山的名聲更響。褚浣作為中陸濂澗宗亞聖的弟子,似乎自身光彩也被這次折花會上群星閃耀的光芒所遮蓋。他前幾輪雖然展露了強大的實力,但是尚在意料之中,沒有令人震驚的突破表現。
也有人認為他是未遇強敵,所以才沒有動用最強的後手。就像陳逸在對上殷璧越之前,也不曾使出最強的刀,以至於被低估。
濂澗宗的女弟子們,大多像她們宗主楊柳一樣豪放而大膽。而許多男弟子,都像長老曲江。
作為六位亞聖中性情最溫和,行事最低調的曲江。只有拔劍的時候,才真正像一位亞聖。
段崇軒最終綜合各路消息,得出結論,「我猜測褚浣在上一輪使出的實力,最多只有四成。」
殷璧越微蹙起眉,褚浣的比試他只去看過一場。那一場還沒有用枯木回春訣,根本看不出端倪。
洛明川笑了笑,寬慰道,「不要擔心,我也修行過一些木系功法。」
師兄!你什麼沒修行過!
殷璧越理智上認為自己實在是想太多,師兄肯定會勝的。但總忍不住去擔心。還不是一般的擔心。
這種情緒太陌生,以至於讓他覺得自己最近是不是哪裡不正常。
雙方的時間定在雞鳴時分。作為排位賽的第一場,滄涯首徒對戰濂澗宗亞聖弟子,即使定的時間再早,也有無數人起個大早跑來觀戰。尤其是濂澗和滄涯的弟子,幾乎在葉城的全都到了。
兩人在台上相對見禮。
單從樣貌上來說,褚浣比陳逸有識別度多了,但氣質卻是如出一轍的相似。濂澗寬袖窄腰的紫色長衫穿在他身上,也生出溫潤的平和感。
每個人都覺得,看兩個君子端方的人同在台上,是件賞心悅目的事。
褚浣說,「久仰。」
洛明川應道,「不敢。」
沒有更多的交流,這場比試就正式開始了。
褚浣搶先一步出手,只見袖間飛出一道綠光,風聲呼嘯,轉眼間就暴漲到碗口粗!
飛掠到洛明川面門時,眾人才看清那是一條籐蔓。青翠欲滴,還不停抽出新生的嫩芽。
褚浣手握袖裡的籐蔓,如使長鞭,直直抽去!
洛明川神色不變,幾乎是籐蔓出現的瞬間,他身前就燃起了一道烈烈火牆!
段崇軒一時有些羞愧,因為他發現,自己扔符紙的速度,還沒洛明川掐訣快。
然而只阻了籐蔓一息,焦黑的表皮就被生機勃勃的翠綠飛速取代,竟然破開火牆,去勢不變的向前襲去!
這次台下終於有人看清了洛明川掐訣的動作,還來不及驚呼,火牆就變成了一片火海。
晨風之中,火勢越來越大,吞天噬地一般席捲了整個擂台。離的稍近的弟子甚至能感受到滾滾熱浪,撲面而來。
洛明川的身形在火光中看不真切。
褚浣有真元護體,仍覺被烈火炙烤得皮膚刺痛。紫衫上顯出星星點點的綠色,飛速延伸,細弱的翠籐覆在他身上,卻像堅不可摧的盔甲。
他手中籐蔓掃過火海,如狂風翻捲,驚濤拍岸,直向洛明川而去。
靈修的戰鬥節奏一貫偏慢,可是這兩人太不按常理出牌,竟然有立刻分個勝負的架勢。
連段崇軒都看不懂了,「洛師兄這個真元輸出量……」
擂台從北到南足有十餘丈,這樣聲勢浩大的一場火,要在瞬間輸出多少真元?
殷璧越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不確定自己的猜測,低聲道,「我在學府曾看過一種功法,有點類似『月迷津渡』,台上的火勢,很可能一半都是幻象。」
段崇軒恍然大悟。
不止是殷璧越,也有人想到類似的情況。
但他們沒想到的是,不止一半,足有八成都是幻象。卻有以假亂真的威勢。
火光中開始冒起濃煙,那是植物被不斷灼燒時產生的。
有人看到褚浣收回了籐蔓,紛紛猜測他是不是打算認輸了。
但褚浣走到了擂台中央,四面臨火之中,他開始掐訣。
掐的是雙手訣,姿勢很古怪,沒有人認得。
他週身的綠色籐蔓不斷焦黑枯萎,失去新生的力量,紫色長衫直接暴露在烈火中被炙烤。
但他動作不疾不徐,神情肅穆。
隨著他手勢開始變快,有人感受到了腳下土地細微的晃動,震驚道,「地動了?」
「我也感受到了,怎麼回事?」
地動並不強烈,但修行者五感敏銳,知道不是錯覺。
一時間都驚疑不定,凝神感知。
下一刻,地崩山摧,轟鳴震耳!
擂台上裂開無數道縫隙!
裂縫中鑽出新芽,迎風火飛長,轉眼竟然竄高了五六丈!
眾人不可思議的看著台上一片榆樹林拔地而起,轉眼蓋過了漫天大火。
段崇軒驚歎道,「這……也是幻象?」
殷璧越聽見自己聲音微顫,「不。」
褚浣真的在台上催生了一片樹林。
他還註意到,擂台崩裂的時候,沒有碎石,沒有煙塵,就好像是心甘情願被破開一般。說明這種攻擊,得到了認可。
褚浣的枯木回春訣,已經初窺溝通自然的真義。
東邊看台上的長老們看向了控制陣法的人。
青麓劍派的長老蹙眉道,「沒有異動。」
陣法沒有異動,說明認定這種攻擊的威力,在限度之內。
擂台下卻議論紛紛,
「這也太誇張了,還是破障後期,要是到了大乘境,得強到什麼樣子!」
「能轉眼種出一片森林?」
確實誇張。
台上的榆樹已經遮天蔽日,枝葉交錯,仿彿將整個擂台與外界隔絕。
不止是視線的隔絕。台上已成了褚浣的私人領域。
他面色蒼白,目光明亮,站在最中央。
重重枝葉替他感知對手的位置和移動,不斷傳來信息,發起攻擊。
這片樹林的死亡與新生同時發生,一瞬之前便有枯榮輪迴,然而生生不息,無窮無盡。
台下眾人看不到兩人的身影,也看不到火光。
縱然集中精神,也只能聽到風吹樹葉的簌簌聲。如海潮般翻湧,一陣蓋過一陣,席捲天地。
殷璧越終於確定了心中猜測,「碧海潮生。」
枯木回春訣中威力可排進前三的法訣。以往從沒有小乘境以下的人修習過。因為天賦靈脈的純淨度不夠,真元數量也不能支撐。
而褚浣如今的境界,居然不僅做到溝通自然,更向天地借了勢。
這是一件可怕的事。『諸聖時代』創立這種法訣的聖人,曾在大乘境時,用這樣的方法,耗死了一位亞聖。
縱然以褚浣當前的水準,真義尚不能達一二,也足以讓人色變。
濂澗宗的長老神情微訝。
她原以為自己算是瞭解褚浣,誰知道到底還是低估了這個年輕人。
很多人都在想樹林裡的洛明川,現在在用哪種方法避開無窮危機,有沒有受傷,真元是不足以支撐方纔的火海了麼?
在褚浣看來,對手正在維持著片刻不停的高速移動。他雖然找不到確切方位,但整片樹林都是他的眼睛和耳朵,洛明川即使再快,也有在源源不斷的攻擊下懈怠的一刻。何況保持這樣快的速度,真元消耗巨大。
他甚至能感覺到對手受了傷,鮮血滴在葉子上的粘稠觸感。
事實上,洛明川立在擂台南邊的樹枝上,神色平靜。
他腳下的枝葉很安靜,討好一般輕輕拂過他的衣擺。
不知什麼時候,他的瞳孔已變成了沈如長夜的墨色。
他看著整片樹林,甚至能看到擂台下每個人的表情。
師弟眼中的憂色。
他閉上了眼睛。
遮天蔽日的樹林開始起風。
狂風呼嘯,吹的他衣袍獵獵,吹的落葉肆意狂舞。
褚浣心脈一痛,難以控制的吐出一口血!
因為就在剛才的那一刻,他與自己催生樹林間的聯繫,被強行切斷了。
就好像一把劍直直斬在了識海,留下深入骨髓的刻痕。
下一瞬,所有的樹枝與籐蔓開始瘋狂的向他攻擊,視線之內的一切都變成了敵人!
眾人只見整片樹林在風中顫抖,接著飛速枯萎雕謝,雕零落地的飛灰被揚起,四散而去。
露出了面色蒼白,嘴角血線蜿蜒的褚浣。紫色長衫上顯出幾道破口,像是被枝葉劃傷的。
他的聲音有些艱澀,「我認輸。」
裂縫開始閉合,最終毫無蹤跡,如果不細看,甚至發現不了其上龜裂的紋路。
台下眾人還沒有回神。
沒有人知道怎麼回事,一息之間這場戰鬥就塵埃落定了。
只留下一個有著美麗細紋的擂台。
殷璧越看了看,覺得很眼熟,像是某種陣法的痕跡。
青麓劍派的執事弟子喊道,「本場結束,滄涯山洛明川勝——」
洛明川向褚浣拱手,「承讓。」
這時有人發現,他依然站在上台見禮時的方位,竟然沒有移動一步。
殷璧越看著洛師兄穿過為他賀喜的眾人,一邊點頭致意,一邊直直向他走過來。
忍了忍,還是沒壓住上翹的嘴角。
於是洛明川也笑起來。

第49章 登山

洛明川這一場比以往幾輪的表現都要更顯眼,也因為他毫不費力的勝過褚浣,往後幾日都沒有接到任何戰書。
眾多觀戰弟子自認不能在褚浣的『碧海潮生』下撐過一盞茶,自然不願再去挑戰洛明川。
很多人判斷他的實力更勝殷璧越一籌,於是都等著他去挑戰目前排位第一的殷璧越。
折花會以往也常有同門師兄弟同台對戰,何況排位賽本就是各自為政。
但眼看著比賽期限一天天過去,各種挑戰賽打了十幾場,秋湖那邊還是沒個動靜。
就好像洛明川徹底放棄了挑戰權。
於是各種各樣的猜測和議論都響了起來,有人說這兩人情義深厚,不可能兵戎相見。這種說法沒有得到什麼認同,因為平日裡修行,同門切磋都常有,又不是決生死,怎麼會影響情義。
相比之下,另一種說法更被人接受,有人在大暑當日,城南十四巷,看見過兩人相攜而去。
再後來的流言就誇張起來,直接說殷璧越和洛明川,不是一般的師兄弟,以後是要結為道侶的。
殷璧越聽到段崇軒的轉述時,差點劍都沒拿穩。
平復了一下呼吸,鄭重道,「這件事情千萬不能在師兄面前提起!」
儘管話嘮再三保證,他還是心中忐忑。
洛明川不會已經知道了吧?
師兄那樣持禮重道的一個人,何時聽過這種荒唐話!
師兄肯定會生氣!
說不定……還會為了避嫌,以後遠離自己?
不!殷璧越啊,你怎麼能以反派之心度主角之腹呢!
師兄為人坦蕩,如何會在意旁人的流言蜚語?!
可是……還是怕讓師兄知道……
想到就尷尬。
殷璧越最終決定,把人牢牢看好!
只要不去城中心,不進人多嘴雜的茶館酒肆,師兄就不會知道!
折花會一完就立刻回滄涯山!反正也沒幾天了!
計劃堪稱完美!
洛明川發現師弟最近變了。
從清晨開始,他的窗前就有影子晃過。在院中徘徊幾步,似是在確定他在不在。
只要他有出門的意思,湖邊練劍的師弟就立刻緊張起來,「師兄你要去哪裡?」
「今天有何師妹的挑戰賽,我去看看。」
「我也去,一起吧。」
不僅如此,每次看完比鬥回來,師弟都要拉著他繞過城中心的繁華路段。神色總有些莫名的緊張。
洛明川不知道師弟在想什麼,但他很高興。
即使師弟看他的眼神依然澄澈如湖水,一絲愛意也沒有,他也依然高興。
但是滄涯山的弟子們不這樣想。
他們看著兩人感情一天比一天好,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恨不得讓殷璧越一夜之間長到弱冠,回了門派就立刻行加冠禮,連著合籍大典也一塊兒辦了。
「可惜殷師兄還沒成年,洛師兄還有幾年要等呢。」
幾乎每個人都會這麼說。
按照修行界的共識,過早的合籍以致洩了元陽,日後容易根基不穩。修行者生命漫長,二十歲時由師門或者親族長輩加冠,才算是正式成年。
殷璧越根本想不到,自己還在小心翼翼不讓師兄為流言蜚語而困擾時,何嫣蕓那邊,連他們合籍大典用什麼花色的彩綢都暗搓搓的定下來了。
折花會來到倒數第三天時,段崇軒接到了一封來自青麓劍派弟子的挑戰書。最終雖然沒能再次使出『烽火狼煙』,但也戰勝對方,守住了原本的位次。因為近來加倍的勤勉和戰鬥感悟,修為比下山之前突飛猛進,氣息節節攀升,竟似快要破障了。
何嫣蕓在最後一日勝了排在第九名的興善寺弟子,成功晉級前十,可以登山折葉。阮小蓮喜極而泣,請她吃了十塊涼糕。
折花會結束的這天,正值立秋。
葉城裡落了一場夜雨,第二天暑氣盡消。
吹過酒招的風裡透出清爽,青石板長街上的水泊泛起涼意,仿彿明亮的太陽都只剩光彩,再沒有惱人的溫度。
夏末秋初,天高雲淡,正是登高的好時候。
這一天,擂台上空蕩蕩的。
重明山下十丈遠處,聚著各門派的弟子,人雖多,卻聽不到任何竊竊私語。場間一片肅穆。
這裡比擂台處離山更近,近到能看見雲霧中蜿蜒的山道。
青麓劍派弟子的聲音註入真元,遠遠傳開,響徹四野,「請魁首登山折花——」
人群從兩邊分開,為殷璧越讓出通道。
萬眾矚目下他突然有點緊張,下意識看了眼身邊人。
洛明川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於是殷璧越定下心來,穿過人潮,目不斜視,一步步朝前走去。
山道入口之前,四位前輩強者站在石階上。
一位是青麓劍派的老者,一位是皆空寺的僧人,一位是濂澗宗的中年女子,還有一位是葉城供奉。這四人都是半步大乘的境界,作為本次到場的長老中輩分和境界最高的代表,為殷璧越『開山道』。
老者嚴肅道,「修行路遠,需勤耕不輟,一日不可廢。今日登山折花,明朝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事實上,他認為殷璧越雖然是後輩,但心性和天賦都遠勝年輕時的自己。如果不出意外,三百年後極有可能進入聖人境。
他不覺得自己還能教對方什麼,但是規矩當前,總得開口勉勵幾句。
殷璧越鄭重行禮。
老者從袖裡拿出一支一寸長的石質小劍,「內封老朽的劍氣,註入真元即可催發。」
皆空寺的僧人和葉城供奉,分別拿出一串佛珠和一張開山符。
他們心中同樣感慨萬千,掌院先生果然算無遺策,修行界群星璀璨的時代已經來臨。世界的未來終要交在這些年輕人手中。
濂澗宗的中年女子拿出的是一支木髮簪。比起之前三個攻擊性可觀的法器,這是一件難得的防身法器,受到威脅時自動觸發,可擋大乘之下全力一擊。
在她看來,殷璧越天資卓絕,可越境而戰,但是性格太單純又不通世故,未來容易遭人暗算,防身法器對他而言或許更實用。因為對陳逸手下留情的原因,她對這個後輩印象不錯,免不了起了惜才之心。
長者賜,不可辭。殷璧越一一行禮道謝,雙手接過。
四位前輩點頭致意,讓出山道,以供通行。
殷璧越向前走去。腳下的石階被歲月磨損,山路崎嶇蜿蜒,前路是一片雲霧茫茫。
他走了很久,身後有聲音隱隱傳來,「山道已開,請九位勝者登山折葉——」
山腳下的眾人看著白髮少年的背影不斷縮小,最終仿彿與雲霧相融,幾不可見。
排在前十的其餘九人才開始登山,依次與山道邊的四位前輩見禮。有的還會聽取教誨,受贈登山禮。
登山禮只是錦上添花,並不是死規矩,是否賜下都出於前輩的自願。
洛明川作為第二個登山者,行禮之後踏上山道,步伐走的越來越快。
到了第三人登山時,已經看不到他的影子了。就連山下眾人也只見他身形一晃,不知到了雲霧中的哪裡。
殷璧越已走到了山道的盡頭。
路兩邊不再有繁茂的山林,風中多了凜冽的寒意。灌木地蘚也隨著高度增加變得稀疏,更因為氣候寒冷而凝著白霜,裸露的山巖間偶爾長出挺拔的松柏。
山勢驟然險峻起來,怪石嶙峋,再沒有砌好的道路,只能靠自己攀爬。
他不由想到,這樣陡峭的山,上面真的會有一片湖麼?
這樣冷的地方,真能開出蓮花?
這時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師弟。」
他一回頭,看見洛明川站在青松下,就像站在雲霧浩渺的滄涯山。
殷璧越笑起來。
不管前路有什麼,總歸是有人和他一起走的。
***********
入夜之後的葉城金燈代月,與萬裏之外的中陸雲陽城驚人的相似,同樣是白晝為市,盛景不夜天。
掌院先生正在看天。
即使城中燈火再輝煌,也無法幹擾他看向星星的視線。
在他的眼裡,世間再沒有比星空更美麗,更有意義的事物。
無數個夜裡,觀星對他來說是一種享受。
但是今天不一樣。
今夜他坐在院中的石案邊,晚風拂過他的峨冠博帶。他看著夜空,臉色微白。
遙遠到不可觸及的天外宇宙,明亮程度不相上下的兩顆星星,愈行愈近。
一顆星星表面在燃燒,像是不斷噴吐火焰。黑色的火焰,蘊藏著磅礡而可怕的力量。另一顆星星覆蓋在冰霜之中,卻有藍色的光芒透射出來。
光輝交融,這畫面看起來很美。
但不該是這樣。
按照計算,近到這種程度,就會開始相斥,開始爭輝,並以其中一顆隕落為結果。
掌院先生廣袖輕拂,石案上多出了一個圓形的陣盤。
材質像是經年的檀木,卻有玉石一樣溫潤的光澤。陣盤上刻著很多交錯的線條,看似雜亂無章。
在他指尖下,那些線條開始飛快交織流動起來。
雖然已經多年沒有什麼計算需要他動用陣盤,但他的動作絲毫沒有生疏。
作為站在世界最高峰的幾人之一,他瞭解更多這個世界的規則。
整片星空是一個整體,每個星星的軌跡不是獨立的,牽一髮動全身。只是星星的能量不同,對星空的影響程度也不一樣。
但是這兩顆,擁有著難以想像的能量。換言之,這兩個星星的變化,將會導致整片星空、整個世界的變化。
掌院先生的目光很專註,雙手的動作越來越快。卻沒有一種計算方式能給他答案。
陣盤上的線條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變化著,在普通人眼中,只能看到虛晃而過的白影。
他越算越心驚。不,不可能。怎麼會錯,哪裡錯了?
神識劇烈消耗,一息之間便有恆河沙數在腦海中劃過。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計算仍在繼續。
這是一種很危險的狀態,甚至已經陷入了迷障。
漸漸的,他不知道自己在算些什麼,只是心中執念越來越深。冷汗如雨浸透全身,識海劇痛震盪不休。卻不知道如何停下,也無法停下來。
他註視著陣盤,眼裡赤紅一片。
「錚——」
一把短劍破空而來,狠狠釘在陣盤上!
掌院先生猛然噴出一口血!
他醒來了,無盡的後怕才湧了上來。
剛才自己竟然入了障。
他怔在原地,看著沾染鮮血的破碎陣盤,久久不能回神。
然後驀然擡眼,就見院牆外,夜色中,有人影立在藏書樓的飛簷上,衣袍在夜風中高高飛揚。
只有的模糊黑影,他也認出了這個人。
不由想起,即使學府的一花一葉都瞞不過自己的眼,這人還是要來便來,要去便去。
再看陣盤上,哪裡是短劍,不過是隨手扔來的半片灰瓦。
卻直直釘入『天演盤』中。毀了一件天下能排進前十的法器。
峨冠博帶的儒士站起身子,擦乾嘴角的血跡。
輕輕撣了一下衣袍的下擺,方纔的狼狽頃刻間蕩然無存。
他看著立在飛簷上的人影,微微笑了。
「好久不見,衛驚風。」
今夜的學府一如既往的平靜。
後捨裡的學子們酣眠好夢,夜書樓微黃的燈火影影綽綽,微冷的露台上有人冥想打坐,小樹林裡的野貓蜷在落葉堆上低嗚。
沒有人知道有一位大人物來到學府。
但是他來了,天地知道,明月知道!
於是群星避退,萬千月華照進雲陽城!

第50章 折花

黃昏時分就陸續有人從山上下來,衣袍下擺染了寒霜,手裡拿著碧綠如玉的荷葉。他的同門見了,便會高聲歡呼起來,簇擁著他一起回去。
何嫣蕓下來的有些晚,落日餘暉中,阮小蓮一眼就看到了她。
不是因為她身法輕盈,下山姿勢曼妙優美,而是……她的荷葉,實在太大了。
別人的最多大如圓盤,如蒲扇,可是何嫣蕓,上半個身子都被巨大的荷葉擋住了。
她從山道出來,一路上引得旁邊人紛紛側目,但因為是個小姑娘,做出這種事,只會讓人覺得嬌俏可愛。
阮小蓮急忙迎上去,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夠做很多份了。」
何嫣蕓自豪道,「那是,我挑了一個最大的。」
阮小蓮笑起來,「還可以叫上堆煙一起來吃。」
旁邊人聽的一頭霧水,根本不明白她們在說什麼。
千葉蓮在子夜時分才會開放,根據前人的經驗,過早或過晚摘下都會使藥性流失。
殷師兄要折花,洛師兄一定會陪他。這是滄涯山弟子們共有的認識。
於是也不在山下等洛明川下山,都帶著美好的期望和祝福回去了。
月朗星稀,重明山籠在雲霧與濃重的夜色中,看不真切。
不再有白日山腳下聚著的人海,只剩下一片安靜寧和。
夜裡的山風冷冽而潮濕,殷璧越看著萬千荷葉,層層疊疊,風過時翻捲搖曳,如碧波湧動的大海。想不到這山間真的會有一片湖。
碧綠的葉,幽暗的湖水,銀白的月光,與瀰漫的雲霧,光影交錯間,就像是一個不真實的幻境。
大風凜冽,俯仰之間天地遼闊,九天之上的明月都觸手可及一般。
站在這裡,本應該是高處不勝寒。
但因為身邊還有另一個人,於是寒冷的夜晚也有了溫度。
殷璧越一時恍惚。
這種溫度,在他以往漫長的反派穿越生涯中,從未有過。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早已變得熟悉起來。
他輕輕開口,聲音飄散在山風裡,「洛師兄……」
洛明川沒有問他怎麼了,而是同樣註視著他的眼,應道,「殷師弟。」
他目光專註,眼裡似有月華流轉。
殷璧越忽然心神一顫。
下意識轉頭去看湖水與蓮葉,就見湖中央升起了星星點點的微光,如跳躍的螢火,星辰的碎屑。不斷亮起雖與熄滅,剎那枯榮,美麗而短暫。
洛明川笑起來,「花要開了。」
殷璧越一怔,便被輕輕拉起了手腕,向前飛掠。
他們足踏蓮葉而去,山風拂面,袖袍翻飛。
湖中央有一支獨生的蓮花。
花莖纖長,尚未盛放的花苞細小稚嫩。源源不斷的光點從花瓣的縫隙間跳躍升起。
月影西顧,正好直對著這株蓮花。
從含苞待放到光華耀目,也僅在一剎那。
光芒從花蕊間流瀉而出,將四周湖水映的瑩白一片。
玉色的蓮花,不過巴掌大小,卻重重疊疊,千層萬瓣,正是仙工天成的精緻與美麗。
「師弟,折下後立即服食,藥效最好。」
殷璧越點頭,伸手折下花梗,一瞬間光華便斂去了大半。
蓮花入口,不待咀嚼便化成水流,清涼卻不寒冷,順著經脈汩汩流過。
同一時刻,洛明川足尖輕點,飛身疾退,然而氣息抑制不住的節節攀升!
所過之處,雲霧散,蓮葉開,湖水激盪,波瀾翻騰!
心血誓已解。
他的境界竟然略過了小乘初境,直到中境才堪堪停下。
他擔心自己破境的威勢波及師弟,才在瞬間疾退。此時遙遙註視著殷璧越,神色緊張。
殷璧越覺得蓮花清流滋潤過他的四肢百骸,識海都前所未有的清明起來。
這種感覺很奇妙,他不由閉上了眼睛。
破障境之後,修行者可以看見身體裡的那片海。此時,他的神識漂浮在海上,看著無數細小的支流裡匯聚了銀色的光芒,向大海中流去。他知道那便是千葉蓮化作的細流。
百川歸海,大海上泛起銀輝,波光粼粼,仿彿有月光灑落。
洛明川見殷璧越閉目,週身便像鍍了一層淺淡的光華,與天上明月交輝。
千葉蓮起效果了,無異於第二次伐髓,從此師弟的根骨資質將會更上一層。
他微微笑起來,比自己方才破境還覺得暢快。
但是下一刻,他的笑意僵在嘴角。
殷璧越睜開了眼,眼神清冷,瞳孔中似有銀輝一閃而逝。
白色道袍在山風中浮動,如他光華瀲灩的三千白髮。
洛明川霎時如墜冰窟,心底的寒意漫溢而出。
千葉蓮,沒能治好師弟的白髮之癥。
殷璧越睜眼看見洛明川升至小乘中境,氣息圓融,境界平穩。正想恭喜他,卻見他神色恍惚,便開口喚道,「師兄?」
洛明川將人拉回岸邊,目光落在他胸前垂落的一縷白髮上,沈聲道,「師弟,我們即日啟程去興善寺,興善寺沒有辦法,我們就去皆空寺!總歸會有辦法的!會好的,你相信我!」
殷璧越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知道問題出在了哪裡,急忙開口解釋,「師兄,沒關係的,我沒有絲毫不適。」
洛明川卻覺得師弟在寬慰他,根本不能接受這種說法。
他看著殷璧越的眼,認真道,「會有辦法的,跟我走好麼?」
**************
中陸。雲陽城。
掌院先生站在庭院中,滿庭的槐樹被晚風吹得簌簌作響。
他看著飛簷上的人影。
如同舉目望月,遙遠生疏,也如臨街寒暄,熟稔至極。
他說,「既然來了,何不下來喝杯茶?」
距離很遠,他的聲音也不大,但是飛簷上的人影一躍而下。
披風鼓蕩,如同一隻展翅的白色飛鳥,在夜色中劃出明亮的弧度,最終輕盈落在院裡。
落在他三尺遠處。
這個距離恰到好處。
掌院先生知道,衛驚風走出隕星淵,不遠萬裏來到雲陽城,自然不是為了喝茶。
他等著對方先開口。
衛驚風看了一眼石案上破碎的陣盤與灰瓦。
他救了掌院先生,也毀了他的法器。
這一眼有很多意思。殺人救人,都在聖人一念之間。
然後他才開口,「老夫說過,這件事情,你不要管。」
他語調沈鬱,自稱老夫,聲音卻帶著變聲期少年特有的滯澀。
這兩者本應無比違和,卻因為他週身的氣度,絲毫不顯得突兀,讓人生不出違抗的念頭。
淵渟嶽峙,深不可測。
掌院先生沒有說話。
這時候的沈默,不是默認、默許。而是無聲的抗議。
衛驚風明白了他的意思,語氣更冷,
「別人讚你一句『算盡天機』,你還當真了。你當自己是誰?百無一用是書生!」
他說話很刻薄,聽上去很可恨。
百無一用是書生。
掌院先生確實是個書生。但也是天下間站的最高的書生。誰敢說他無用?
這樣的嘲諷他已經六百年沒有聽到過,可面上絲毫沒有顯出惱怒的神色。
甚至還有些好笑的想著,看吧,這就是不讀書的下場,罵來罵去,也就會這一句話。
於是他真的笑起來,也說了一句話,
「衛驚風,多年不見,你的容貌還是絲毫未變。」
劍聖聽罷聲色更厲,整個庭院風聲更疾,滿庭槐樹都在微微顫抖,「紅顏枯骨,皮相而已!老夫豈會在意這種事!」
說著他向前走了兩步,走出了廊下的陰影。
月光落在他臉上,清清楚楚照出一張少年面容!
配上他的雪華披風,雲紋錦靴,就像一個走馬章台的少年公子。
掌院退了兩步。
於是他們的距離再次回到三尺。
掌院知道他惹對方生氣了,最好的做法就是立刻換個話題,「隕星淵怎麼樣?」
衛驚風答道,「還在擴大。皆空寺裡那位怎麼說?」
「和我一樣的看法。」
這幾句問答看似莫名其妙,他們也說的輕巧,卻關係到整個世界的命運與未來。
皆空寺那位,自然指的是皆空寺的亞聖無妄。
那位亞聖不問世事千年,但在這件事情上,與掌院先生看法一樣。
於是掌院勸道,「你何必如此固執?」
劍聖微微擡眼,目光落在億萬裏天外,
「在一切發生之前,沒有什麼能決定另一個人的命運。聖人不能,星軌不能,天道也不能!」
這句話很符合衛驚風一貫的行事準則。
掌院先生明白,卻依然不能接受,因為他覺得自己才是對的。不止無妄的看法與他一樣,如果世間每個普通人都知道,也會與他做出同樣的選擇。
於是他反問劍聖,
「即使那個人會給世界帶來滅頂的災難?」

第51章 夜談

殷璧越知道,自己現在這個髮色,放在別的劇本裡,或許是中二期的非主流少年,或許是逼格滿滿的時尚潮流引路人。
但是對於這個世界的修行者們來說,身體的任何問題都是大事。尤其是這種查不出原因,不知道有沒有修行隱患的癥狀。能治則治。
他自己起先不在意,但是大師兄和二師姐的態度都很慎重,不然也不會想到讓他來參加折花會這個方法。
殷璧越不想讓洛師兄擔心,本是想說,「不用治了,真的沒事的。」
但或許是今晚月色太好,或許是湖光山色太美麗,或許是洛明川的眼神太不忍讓人拒絕,殷璧越開了口,話卻變成了,「好。」
洛明川如釋重負的笑起來。
師弟選擇信任他,就像在兮華峰下,自己提出同行的那次一樣。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殷璧越想了想,覺得自己如果說不去,反而是更讓師兄擔心。
那就去興善寺吧。
世界這麼大,一起去看看。
與此同時,萬裏之外的雲陽城裡,在同一輪明月的照耀下,也在進行著一場談話。
只是那裡的月色不再溫柔,反而透出幾分冷冽與殘酷。
談話的兩人,也沒有絲毫替對方著想的心意。
但同樣的,這兩場談話做出的決定,都直接或間接的決定了未來世界命運的走向。
交流依然沒有達成共識,劍聖面對掌院先生的反問,只是看著夜空回答道,「這個世界的未來,終究要交到年輕人手中。」
這句話有些答非所問的意味,但是掌院先生明白了他的意思。
於是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走近了幾步。
三尺可以是持禮的距離,也可以是敵人間的防備。但是現在,有人打破了這種距離。
只是近了幾步,兩人的氣氛就奇妙的緩和下來。
掌院先生走到石案前,收起了破碎的陣盤,換上一套半舊的茶具,對今晚的客人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衛驚風毫不見外的坐下。
他們開始喝茶。上好的君山雲霧茶。
就像很多年前,他們還年輕的時候。
「其他事放一放,你先留下養傷吧。」
劍聖今晚威勢一如既往,根本看不出有傷的跡象。但是掌院先生這麼說,他並沒有否認。
「老夫怕什麼?」
掌院笑道,「總歸是麻煩。」
是的,劍聖什麼都不怕,即使受了傷,要殺橫斷山上的那位,也不過是一劍的事。
但如果消息傳出去,很多人會動心思,會自不量力,會前赴後繼的飛蛾撲火,於是天下大勢會亂,劍聖又會拔劍殺人。
衛驚風不怕殺人。也不在乎名聲。
他殺人不問正道,行事只憑本心。
但是他怕麻煩。現在的局面就很麻煩。
隕星淵還在擴大,底下的魔物除不盡。它們感應到那個魂魄還活著,所以由陰煞匯聚而生。百萬年來,不斷的壯大。
如果不能殺死根源,這些魔物早晚會從不見天日的淵底出來,吞噬一切鮮活的血肉。
魔物不是魔修,它們沒有痛感,不需要修煉功法。可以單純靠吞噬提高自身能力。
衛驚風是『末法時代』後的第一位聖人。也是目前世間唯一一位聖人。
隕星淵作為修行者的禁忌,只有他進去過。還不止一次。
從他五百年前第一次進去,掌院先生就開始了推演。算到了一場滅頂的浩劫。
劍聖多年不回滄涯,掌院先生多年殫精竭慮,都做了很多事。
他們並不覺得自己做的事多麼偉大,多值得世人崇敬。
但是天要塌了,總要有高個兒的頂著。
他們只是認為自己比別人高。所以應該這麼做。
他們有分歧,卻都沒有錯,只是選擇的方法不一樣。
但最終還是走到了背道離馳的路上。
*************
殷璧越和洛明川下山時,曉風殘月,東邊雲海被朝陽初升的光彩染成赤金色。晨風拂面,帶著草木的濕氣與雲霧的清涼,令人神清氣爽。
他們回到葉城,整座城還沈浸在酣甜的夢鄉裡。
空蕩的長街與飄搖的酒招,清脆的鳥鳴與深巷裡的雞叫。
路邊的夥計打著哈欠開店舖門。老夫妻推著木車,支起早點攤,蒸籠的縫隙間,冒出白色的熱氣。
殷璧越和洛明川從城裡走過,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就像那些在擂台上打完比試的正午與黃昏,他們一起向秋湖走去。莫名的,殷璧越就覺得很安心。
就像一起回家。
兩人走到秋湖邊時,卻驀然覺出不對。
段崇軒不在湖邊,也不在院裡。
這麼早,茶樓都沒開,他會去哪裡?
殷璧越蹙起眉頭,洛明川道,「先別急,應該不會有事的。」
兩人正要去找,就見一個穿著潑墨山水袍的少年跑過來,略顯寬大的道袍更襯得他身形稚弱,正是程天羽。
程天羽看到兩人的表情,急忙道,「別擔心,段師兄在梧桐苑閉關破障……我師兄說你們該回來了,讓我來說一聲。」
殷璧越放下心來,「多謝。」
洛明川誠懇道,「多謝,費心了。」
程天羽有些不好意思,靦腆道,「當不得謝。師兄請你們一起去看看。」
其實段崇軒原本想壓制下來,等到回了兮華峰再閉關破障。可是登山之後心境順暢,又有突破,氣息不穩,威壓外露。青麓劍派這次也有兩人登山折葉,宋棠三人也等在山下,正好見了段崇軒下山,於是邀請他去梧桐苑閉關。
閉關是大事,段崇軒並非容易輕信他人,但是這次他選擇信任對方。
青麓劍派作為這次折花會的東道主,在葉城坐鎮的前輩強者最多。宋棠三人住的梧桐苑,無疑是最安全的地方。尤其是在不知道抱樸宗鄭渭有沒有離開葉城的情況下。
殷璧越和洛明川隨程天羽來到城北梧桐苑,謝過宋棠和鍾山。
宋棠很驚奇洛明川一夜之間就突破到了小乘中境,向他道喜,卻沒有多問。
他們站在院中說了會兒話,殷璧越看著那扇禁閉的房門,依稀能感覺到屋裡人的氣息節節攀升,四周的天地靈氣匯聚而去。又欣慰的想著,三個小乘境在這裡,鄭渭來了都可一戰,話嘮這關,閉的真是安全。
段崇軒破障至少要四天,折花會雖然結束了,但青麓劍派還要做很多收尾工作。一時並不會離開。
洛明川和殷璧越也決定兩天後不與滄涯山眾人同行,而是等段崇軒破障出關再一起走。
他們下山時,只有洛明川一個破障境,殷璧越和段崇軒都是凝神境。但是現在,很快就會變成兩個破障境,一個小乘境。
這種修行速度,用突飛猛進形容也毫不為過,殷璧越想,怪不得很多修行者喜歡入世遊歷。
但是師父呢,師父遊歷在外那麼多年,天下還有他沒去過的地方麼?
折花會結束了,陸續有小門派啟程離開葉城,滄涯山的弟子們也開始準備啟程。
對於修行者來說,沒有什麼東西好收拾的,主要是忙著告別。折花會不止是來打比試分高下,也結識了其他門派的弟子,這次一別,往後修行大道難測,也不知是否有機會再相見。
曲堆煙那天來吃了荷葉糯米雞,今晚本來是要請何嫣蕓和阮小蓮在太和樓上吃酒席。
卻被兩人一致否決了,「還不如城裡夜市好吃!」
於是三個姑娘坐在人來人往的路邊餛飩攤,抱著半舊的白瓷碗撈餛飩。
可惜曲堆煙臉放在那裡,路邊攤也吃的比別人好看,看的鄰桌小哥灑了滿懷的湯水。
三人吃了一路,最後躺在秋湖邊的房頂上吹風看月亮,
何嫣蕓說,「我覺得,當務之急,先得把你嫁出去。」
曲堆煙不服,「憑什麼啊?我年華正二八,我娘都不急!」
何嫣蕓揉著肚子,「你想想,加上你道侶,四個人還能湊一桌麻將,咱仨在一起,光剩吃了……」
阮小蓮原本沈浸在離別的傷感氣氛中,聽她一說,立刻笑起來。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月上中天,清光灑落在屋頂上。
曲堆煙站起來,衣訣飄飛,面容籠在淡淡的銀輝中,就像月宮下凡的仙子。
她說,「你們記得給我寫信啊,傳玉簡也可以。只要傳到濂澗宗,我都能收到。」
阮小蓮眼眶微微紅了,「一定。」
何嫣蕓嘴上念叨著,「誰有那閒功夫啊!」一邊站起來,也覺得鼻子酸酸的。
第二天破曉,濂澗宗的眾人就啟程回了中陸。到了晌午,滄涯山的弟子們也與洛明川和殷璧越告別,離開了葉城。
黃昏時分,幾個大門派除了抱樸宗和青麓劍派還沒有走,其餘都已啟程回山。
外來的修行者少了,葉城仿彿回到了殷璧越三人剛入城時的樣子。
在整個折花會期間,城中戒備格外森嚴,黑甲衛隊每日不停的巡邏奔忙,眼下也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這一天段崇軒出關。
殷璧越和洛明川清早就來到梧桐苑。五個人站在院裡盯著房門。
終於等到房中氣息平復,段崇軒推門而出,整個人神采奕奕,如煥然一新。
他對著面前的五人行禮,謝他們守關之恩義。
幾人見他順利破障,如釋重負的笑起來。程天羽開心的向他道喜。就連一貫沒什麼表情的鍾山,面容也柔和下來。
段崇軒發現洛明川也突破了,於是梧桐苑裡一片喜意,如春光融融。
這時他們還不知道現在的葉城愁雲慘淡,瀰漫著山雨欲來的壓抑與恐慌。
因為城裡死人了。
死的是昨夜的打更夫。在南街石羊巷裡,沒有屍體,唯一可以作為判斷依據的,是石縫裡殘餘的血漬。還有割裂青石板的魔息。
如果是在魔修猖獗的東陸,每天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但是在這裡,能避過那些前輩強者,甚至是葉城主耳目。
這是件很可怕的事。
整個南陸,已經將近百年沒有出現過魔修的蹤跡了。

第52章 魔修

作為青麓劍派的少門主,魔修的事情,宋棠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葉城裡守衛周密,大多建築物都有防護陣法,可探測魔息,更是直接與城主府相連。但是折花會時,各派弟子的駐地沒有。城主府的人,覺得可能是魔修隱匿行蹤,藏身在了這些地方。」
與城主府的供奉交涉之後,宋棠通知門中弟子配合黑甲衛隊巡檢,也把情況解釋給了洛明川三人。
「我派是東道主,現在城裡發生了這樣的事,義不容辭。」
洛明川蹙眉道,「我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儘管說。」
魔修的重現,不僅對葉城,對全南陸都是一件大事。
宋棠正色道,「多謝。」
洛明川滄涯首徒,現在又是小乘中境,無論身份還是修為境界,都很讓人信服。如果他能加入城中的巡檢隊,可以穩定局面,對城裡百姓的安危也多一分保障。
殷璧越和段崇軒本來也想幫忙,但是自認修為不夠,決定還是別去添亂了。於是帶著黑甲衛隊來到秋湖邊,主動接受檢查。
小隊長拿著一張符紙測試魔息,走時向他們客氣的道了謝。
破障之後修行者五感更加敏銳,兩人都能聽見他們走在秋湖邊的低聲交談,「沒想到這次居然這麼順利。」
「是啊,說起來都是大門派,門風差距太大了!」
殷璧越和段崇軒聽了一陣,還是不明所以。好像……莫名其妙被表揚了。
他們不知道城衛隊先去的是新水橋邊的院落。
剛說清楚來意,開門的弟子就急了,
「我派堂堂大宗門,你們居然懷疑我們包庇魔修!」
小隊長很無辜,「沒有啊。」
抱樸宗弟子咄咄逼人,「那你們憑什麼查我們!分明就是懷疑我們!欺人太甚!」
小隊長不知道怎麼解釋,「這……每個地方都會查啊。」
「胡說!你們到底有什麼目的!」
「……」
無法溝通。
最後是一位葉城供奉出面,才解決了這個問題。
殷璧越和段崇軒來到城中心,也想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線索。
比起以往的人流如潮,此時街上空蕩了許多。但尚沒有大範圍恐慌,主街的店舖酒肆還正常開門迎客。黑甲衛隊軍容整肅的穿梭在大街小巷,目光銳利如刀劍。
街上轉完一圈,話嘮帶著自家師兄上了茶樓。今天的太和樓只有屈指可數的幾桌客人。沒有以往的人聲鼎沸,賓朋滿座,顯得格外清淨雅致。
臨窗的位置視野開闊,整條長街盡收眼底。話嘮點了一壺碧螺春,要了一碟玉露荷花糕,一碟芙蓉餅。
他因為閉關了幾天,感覺好久沒跟人聊天。
現在迫切需要說話。
話嘮舉起茶盞小酌了一口,感歎道,「四師兄啊,真想不到會有魔修來南陸。」
殷璧越蹙眉道,「魔道式微已久,如果這是復興之兆,大亂將近。東陸與各大陸雖然有海相隔,但要渡海卻不難。」
他還記得二師姐曾參與過西泠山除魔。那一戰很慘烈。
「魔修有空來南陸,也是稀奇。原本魔道十二宮在東陸,自己都天天打不完,哪還顧得上找其他四個大陸的麻煩?」
殷璧越明白話嘮知道很多秘聞或者是小道消息,「他們同為魔修,分歧也很多?」
「相當多!『道魔大戰』時魔尊死在臨淵劍下,之後又是亂世天劫,『末法時代』降臨。魔尊座下十二個護法,彼此不服氣,最終各立門戶,分裂成了十二宮,又都以為自己才是魔道正統,是繼承魔尊衣缽的傳人。在東陸互相廝殺劫掠,內亂不休,自然不成氣候。」
段崇軒吃了一塊荷花糕,話鋒一轉,
「但說來好笑,他們都相信一件事。」
「什麼事?」
「魔尊沒有死。」
他接著道,「這還真是信仰的力量啊,魔尊距現在都過了百萬年。別說修行者,異獸都沒有那麼長的壽命。」
魔尊沒有死。這是市井間一個膾炙人口的笑話。
殷璧越卻忽然覺得心中發冷。
當今天下最強的是劍聖,聖人境。沒有『諸聖時代』的『真仙』。如果魔尊真的沒有死,誰又能與他抗衡?
掌院先生把這個時代叫做『群星』,是否也包括了東陸的魔修?
但他看著話嘮談笑的神色,覺得或許是自己想多了。
話嘮看了眼窗外的街景,突然不說了,像是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嘴角翹起諷刺的弧度。
殷璧越順著他的目光朝下望去,見街上一行人,為首的穿著青色八卦道袍,凝神境界。身後卻跟著五六個破障境,甚至還有一個小乘境的護衛。
他們這一行人威壓毫不收斂,走在街中央,普通百姓不能近前,紛紛避退。
眼下城裡衛隊忙著追查魔修的事,加上他們也沒有實質性的擾亂治安,違反城律的作為,一時間還真沒有人管。
話嘮戲謔道,「喲,看這威風的,嘖嘖,不愧是『橫斷山小霸王』。」
殷璧越這才認出,為首那人是抱樸宗李麟,在折花會上被話嘮拿著一把燃符扔下台。好像出身很了得,是大乘境長老李長洪的獨子。怪不得有這麼多強者護衛。
雖然看不慣,但這人與他們並無什麼仇怨,眼下在葉城,殷璧越也沒有理會對方的意思。
但是話嘮的目光毫不遮掩,已經被那個小乘境護衛註意到,李麟順著對方的眼神看上去,就見到窗邊兩人,面色登時變了。
一行人調轉方向,跟著李麟風風火火的上了茶樓。
其餘幾桌客人見來者不善,現在又正值魔修出沒的緊張時刻,沒人有看熱鬧的心,都慌忙結了銀子頭也不回的走了。
整個二樓徹底空下來。
李麟帶著護衛走過來時,殷璧越和段崇軒已經站了起來。
相隔三尺,雙方都沒有見禮的意思。
殷璧越下意識往前兩步,站在了段崇軒身前。
這是一種自覺,因為他是師兄,段崇軒是師弟。無論對方有多少人,是小乘境還是大乘境,就算亞聖來了,他也會站在話嘮身前。
但是對方顯然不是衝他來的。
李麟不屑的輕笑兩聲,「這是怎麼了?在台上不是很威風麼?現在有臉躲在別人身後?你的燃符呢?用完了?」
殷璧越明白了。
對方是來打臉的。
這些護衛顯然是後來才到葉城的,說不定還是被對方寫信叫來的。只是話嘮勤勉修行以來,茶樓賭坊都去的少了,一直沒機會遇到。
誰知道就在今天碰上了。
段崇軒走出來,面上並沒有什麼惱怒神色,也沒有反駁,只是認真問道,「你想怎麼樣?」
他沒有在忍耐,而是真的不怎麼生氣。
因為他已經破障了,對方還停留在凝神期,絲毫沒有長進。
他們已經不在同一個層次了,他不會和對方做無意義的口舌之爭。就像獅子不會因為狗吠而回頭。
李麟楞了一下,不明白他怎麼不按套路出牌。
這時樓梯處傳來驟響,一隊黑甲衛隊也來了,為首的隊長沖雙方拱手,問道,「怎麼回事?這裡不能打架的。」
原來是茶樓老闆見勢不好,就通知了城衛隊。
李麟卻突然笑起來,對段崇軒道,「你知道麼?城律寫著城裡禁武,你可不能在這裡出手打我。不然就是和城主府為敵。」
他笑容裡滿是挑釁,「所以,我肏你大爺!」
段崇軒還是不生氣,甚至有空欣慰的想著,抱樸宗弟子居然會讀城律了。原來識字啊。
小隊長也楞了。
想了想,城律確實沒說外來修者不能對罵。一時很為難,雖然明顯是一方尋釁滋事,他們也得按律法辦事。
李麟聲音很大,越罵越難聽。下流惡毒,問候段崇軒全家。
殷璧越臉色變了,手已經握住了劍柄。看見李麟眼中露出笑意。
可是被段崇軒拉回去坐下喝茶。
然後他聽到了話嘮的傳音,「他的目的就是想激我們出手,只要我們先動手,他身後那個小乘境護衛就會立刻出手。但按照城律他是自衛,說不定城衛隊還得幫他們……這就律法的漏洞啊,捨的下臉皮就能鑽過去。」
殷璧越看了一眼那個小乘者,果然週身氣息激發到極致,隨時可以出手。
但他並不認為自己沒有一戰之力。
而且他覺得,這種打臉很蠢,蠢的驚人。
但轉念一想,這麼愚蠢的打臉背後,可能是有人授意撐腰,想要試探劍聖是否尚在人間,會不會管門下弟子的事。李麟只不過是被推出來的炮灰。
這時話嘮笑起來,「可我們偏不出手,憋死他!」
話嘮舉著茶杯一笑,顯得漫不經心。
罵人的李麟反倒被氣的臉色漲紅,運了運氣,又接著罵。
一壺茶喝到一半,黑甲衛隊裡先有人聽不下去了,操著方言嘟囔道,「他娘的這嘴皮子也忒毒了吧……」
「他娘的這滄涯山脾氣也忒好了,要是老子早忍不了了……」
就在眾人都以為李麟會罵累了就回去的時候,段崇軒站了起來。
因為對方上一句罵的是『我幹你爹』。
他認真問道,「你知道我爹是誰麼?」

第53章 青鸞

段崇軒第一次冷下臉色,一身破障境威壓驀然迸發而出。
李麟不自覺退後兩步,站在了護衛的身後。
梗著脖子喊道,「我管你爹是誰!你爹再大,大的過我爹?!我爹是抱樸宗李長洪,別說在葉城你不敢打我,你走到哪兒都不敢打我!」
他以為對方開始生氣了,罵的更加難聽。
段崇軒沒有再說話,而是望向窗外,擡頭看著天色。
殷璧越已經站了起來,如果話嘮有意動手,他會先對上那個小乘境的。
幾個城衛隊隊員不動聲色的走到李麟一行人身後,站在有利於纏住李麟護衛的位置。
小隊長看出來他們想拉偏架,瞪了一眼,但沒有阻止。算是默許了。
場間的氣氛緊張起來。
李麟像是感受到了什麼,罵人的聲音都弱了下去。
其實段崇軒並沒有很生氣。
他只是有些想他爹。
從使出『烽火狼煙』就開始想,一直想到閉關破障,坐照自觀的時候。
二十多的人了,離家又久,現在想爹,還真丟人。
但他更想不到,今天會遇到世界上最蠢的問題——
你爹再大,大的過我爹?
於是他回應道,「你錯了。我敢打你,我爹也敢打你爹。」
李麟說,「我呸!」
好了,現在更蠢的問題來了——
如何證明我爹是我爹?
段崇軒想了想,從袖間拿出了一個半寸長的銀哨子。
所有人,甚至是殷璧越也沒看明白,這哨子又不是法器,現在拿出來做什麼?
李麟已經忘了謾罵,緊張的盯著對方的動作。
段崇軒拿著哨子,吹了一下。
哨聲嘹亮悠長,遠遠的傳出去,飄散在風中。
他望著天空,神色鄭重。
然而兩息過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李麟大笑起來,「哈哈哈你們看看這是什麼破玩意——」
段崇軒自己也覺得,可能是這玩意兒年久失修了。何況距離那麼遠,聽不到也是正常的。
他清咳一聲,正打算說些什麼。
這時,小隊長看了眼窗外,「起風了?」
風起的突然。沒有一絲預兆,街上就傳來驚呼和東西倒地的聲音。粗大的榆樹狠狠彎折下去,煙塵飛揚,吹得行人睜不開眼,紛紛避到店舖裡。
大風灌進來,把茶樓裡的窗戶打的辟啪作響,殷璧越兩人桌上的茶具被打落在地上。
『嘩啦』一聲,一地碎瓷濺起飛沫。
整座城都在狂風中飄搖。
李麟看著窗外,楞在原地不知言語。
城衛隊的隊長最先反應過來,狂奔下樓,高喊道,「甲級預警——通知所有人盡力避風,第四小隊跟我去開地城通道——」
長街頃刻空了,有人跑回家裡,有人躲在店舖。大門緊閉,窗戶卻被狂風吹得插不住。
天色倏忽暗下去,仿彿有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了葉城上空!
而陰影之後的雲層,透出毀天滅地的可怖威勢。
城主府裡,葉之秋緊張的站了起來。
但看了一眼天空又坐回去,自語道,「段聖安?要來也不說一聲……」
天色愈來愈暗,就在眾人以為葉城要被那片陰影摧折之時,九天之上的陰雲奇異的開始縮小。
又往下降了降,有人看清了那是一個青色的東西,只是太大,遮蔽了天空和日光。
須臾之間,風停了。
天上的陰影又縮小了十餘倍。穩穩落在空蕩的長街上,如一座小山憑空落下!
「轟——」
煙塵飛濺,青石板裂開深深的縫隙。
街尾趕來的葉城供奉,飛掠退了十餘丈,才堪堪停下!
茶樓裡,李麟一行人震驚的說不出話。
這是什麼?
這樣的威勢,難道有大乘境?
等到煙塵散去,街邊店舖的民眾從窗戶小心的張望,卻只看見了兩隻巨大的鳥爪,如鐵鉤一般死死嵌進地裡。
再往上,是粗如樹幹的鳥腿。
它身後青色的尾羽很長,佔據了整個長街。
竟然是一隻青翼鳥。
不,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青翼鳥?
它微偏過頭,赤紅瞳孔的正對著茶樓。
居高臨下的打量二層樓上的人們,就像人類看著螻蟻,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冷漠。
李麟修為最低,僅是被看了一眼,就心脈巨震,猛然跪倒在地上。
然而沒有人去扶他。
他的護衛,都在為自己的性命擔憂。
窗戶太小,裡面只能看到它的上半身。但被這樣漠然的瞳孔盯住,甚至沒有人敢動一下。
有人猜測到了什麼,但不敢相信。冷汗簌簌而下,浸透了衣裳。
一片死寂中,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我不是說,下來的時候,輕一點兒麼……」
是段崇軒。
人們都覺得他瘋了。
殷璧越知道,此時拿什麼劍都沒用,但他還是準備站在話嘮身前。
他在圖鑒上看過,這是青翼鸞。天下只有北陸皇帝豢養,每隻都有大乘境修為。展翅為風,吐息為火,瞬息萬裏。
但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來這裡。
這時,赤紅的瞳孔轉動,目光落在了段崇軒身上。
殷璧越登時緊張起來,卻突然發現,瞳孔裡的眼神變了。
好像……它很委屈。
巨大的腦袋在茶樓的屋頂蹭了蹭,飛灰簌簌落下,房子抖動如地震。
段崇軒急忙喊道,「這樣進不來的,再小一點!」
於是小山一樣佔據長街的龐然大物,竟然真變成了仙鶴大小,從窗戶裡飛進來了。落在段崇軒身前。
段崇軒擡起手,它低下腦袋,在他手心蹭了蹭飛翹的冠羽。
「好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青翼鸞低嗚一聲。
段崇軒對殷璧越高興道,「四師兄!這是鸞二!」
殷璧越只覺得腦袋『轟——』的一聲,整個世界都炸開了。
李麟依然跪在地上,段崇軒對他道,「不止我敢打你,我爹養的鳥也敢打你。」
李麟沒有回話,因為他昏了過去。
茶樓裡的死寂變成了恐慌。
他們終於敢確定自己對面站著誰。
天下只有北陸皇帝豢養青翼鸞,而皇帝只有一個兒子。
沒人敢冒名的。
那個小乘境的護衛對著段崇軒行大禮,幾近匍匐在地,手抖個不停。又覺得不足以彌補剛才的冒犯,還想說些什麼,「殿下……」
話嘮擺擺手道,「你們走吧。」
幾個護衛擡著李麟,慌不擇路的跑下樓。
殷璧越回過神來,奇異的發現,他過去對段話嘮的吐槽,很多都成真了。
難不成從沒坐過馬車,都在天上飛?
——還真是。
這貨生在北皇都絕壁還敢假傳聖旨!
——不用假傳,再過些年頭,他的話就是聖旨。
#我的話嘮師弟是未來皇帝陛下#
呵呵。
為什麼人生如此奇幻?
狠狠的彈幕刷屏之後,殷璧越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這件事情……師兄師姐他們知道麼?」
話嘮怔了一下,「哪件事?鸞二?」
「……你的身份。」
話嘮想了想,「大師兄肯定知道,當初他拆的信。師姐……應該也知道吧。三師兄,不好說,可能不知道。」
殷璧越安慰了。
不能只有他一個人不知道。
以後還能嚇嚇三師兄。
接著他問道,「那現在很多人都知道了,沒問題麼?」
這是件很大的事,很快全葉城,全南陸,全天下都會知道。
段崇軒冷靜下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叫鸞二來。
或許是因為想爹,也很想它。
接著他笑起來,反正已經來了,正好和它回趟家。有些話他也很想和他爹說。
於是他說,「我回家一趟。就什麼問題都沒了。」
城主府裡,葉之秋面無表情,聽著城衛隊報告街道路面損壞的情況。
一邊心滿意足的想著,段聖安雖然沒來,但這次又能坑他一筆了。一邊吩咐道,「這件事情的責任人,先不要追究。路慢慢修,用最好的材料。還有哪些損失,都統計清楚,做個賬目出來……」
這時管家慌忙的跑進來,「老爺,城門外聚了北陸三千禁衛,為首將領說要見他們太子殿下!」
殷璧越和段崇軒往秋湖走。城裡出了事,洛明川一定會先回秋湖找他們。
他們走在街上,旁邊跟著一隻仙鶴大小的青翼鸞,不時拿翎毛蹭蹭段崇軒的手。
殷璧越看了幾眼,還是沒忍住吐槽。
你是鸞啊!一隻鸞啊!狂霸拽啊!!
到底為什麼會露出二哈的眼神!!
「它,為什麼叫『鸞二』?」
段崇軒不假思索道,「按年齡排的啊,鸞大、鸞二、鸞三……」
「……」
幸好青翼鸞只有五歲孩童的心智,不然真要哭的。
下一刻,兩人停住了。
因為城主府來了一位供奉,先對段崇軒鄭重行禮,
「北陸禁衛統領王禧帶著三千精兵在城外,求見太子殿下。」
殷璧越不可置信道,「這也是你叫的人?」
不是吧,鸞能飛過海,難道人也行?!
段崇軒茫然道,「這次真不關我的事。」

第54章 相逢千杯酒,臨別一句話。

殷璧越和段崇軒還沒到秋湖邊,就碰上了洛明川。
洛明川找到他們,明顯舒了一口氣,「你們沒事就好,剛才有陣大風,來的蹊蹺……」
其實他的迦蘭瞳術看見了雲層之上的巨大陰影,是一隻至少有大乘境的異獸。但現在風暴過去,那只異獸應該不是衝著破壞葉城來的。
段崇軒回頭看了一眼躲在他身後的鸞二。
鸞二低嗚一聲,站出來,眼睛水汪汪的。好像知道自己錯了一樣,神色很委屈。
洛明川大驚道,「是它?」
「鸞二,這是洛師兄,打個招呼。」
青翼鸞修長的脖頸低下來,在他手邊蹭了蹭冠羽。
毛茸茸的觸感令洛明川怔了。
他被一隻大乘境的青翼鸞蹭了手。
殷璧越現在感覺更好了。
這種三觀俱裂的經歷不能只他一個人有。
可惜這個世界沒有哈士奇,洛師兄體會不到鸞二眼神的精髓。
藉著鸞二間接賣了萌,段崇軒開始解釋,「我不是有意隱瞞的,只是家裡的情況比較複雜……」
洛明川少見的打斷了他,「不用說這些,我拿你當師弟,這一點不會變。」
段崇軒笑起來,「我眼下要回家一趟。四師兄就托付給洛師兄你了。」
殷璧越總覺得這句話哪裡不對。
但是看洛明川一本正經的點了頭,好像也沒什麼不對的。
段崇軒說完,就見剛才那位葉城供奉帶著王禧走過來。
他的臉色沈靜下來,就連週身的氣度也不一樣了。
半步大乘的禁衛統領,與城主府交涉完,又得到了段崇軒的同意,才在解刀之後隻身入城。
此時他停在三尺遠處行禮,行的是北皇都的大禮,跪倒之後幾近匍匐在地,他說,「殿下金安。」
除了段崇軒外,其餘人都退到一邊,避開這一禮。
殷璧越敏銳的發現,分明話嘮的站姿只有微不可見的變動,卻像站在了萬人膜拜的高台之上。
段崇軒沒有說話。
所以身著銀甲的中年將領就一直跪著。
氣氛陡然壓抑下來。
葉城供奉先告辭了,殷璧越和洛明川覺得自己也該迴避。
段崇軒卻給了他們一個眼神,示意不用。
半響,他淡淡道,「起吧。」
「謝殿下。」王禧起身之後,才敢近前三步,恭謹道,「末將此來,是陛下的意思。」
他看了眼在場的兩個外人,欲言又止。
段崇軒沒理會他,又只說了兩個字,「直說。」
青翼鸞站在他身邊,雙瞳赤紅,眼神是與他同出一轍的漠寒與高高在上。
殷璧越覺得他是在試探對方。換言之,他並不相信這個王禧,即使對方表現的謙卑恭敬,無可挑剔。
這樣的段崇軒他以前沒見過,但就像洛明川說的,不管他是誰,總歸都是他師弟。
中年將領握著拳頭,額上青筋暴起,顯然是經過了極強的思想鬥爭。
最後他一咬牙,說出了八個字,「陛下病重,想見殿下。」
段崇軒眼神依然沒有變,他問,「白銃翎何在?」
「在光曜宮帶兵鎮守,封鎖一切消息,防亂黨入宮。」王禧猛然一跪,狠狠磕了個頭,「請殿下即刻啟程,隨末將回宮!」
段崇軒沒有說話。
王禧不斷的磕頭,有沒一絲護體真元,半步大乘的修行者,額頭都磕出了紅印。
半響,段崇軒道,「城外等我。」
他沒有說等多久,也沒說什麼時候出發。
王禧驀然擡頭,眼底迸發出感激的光彩,就好像段崇軒能答應,已是極大的施恩了。
他什麼也沒有問,站起來應道,「是,殿下。」
然後躬身退行了三尺。才轉身走了。
殷璧越和洛明川感慨萬千。
話嘮依然沈浸在方纔的氣氛中。直到對方的背影幾不可見,一人一鸞才猛然鬆弛下來。
他摸出折扇,一通猛搖,把鸞二的羽毛都扇了起來,「麻煩麻煩啊……」
殷璧越問道,「這人可信麼?」
話嘮苦著一張臉,「基本可信。」
殷璧越突然想起,在浮空海邊,那個送柬的小童替掌院先生問,『令尊可好?』
話嘮一口氣答了很多,大抵意思是身康體健精神足,能吃能睡不勞費心。
他當時只是覺得違和,並未深想。但是現在想來,難道那個時候,天下六亞聖之一,北陸皇帝陛下,身體已經開始不好了麼?不然何出此問答?
段崇軒想了很多,最後道,「我這次北皇都,應該會停留很長時間。」轉向殷璧越,「四師兄,等你回了滄涯,代我問師兄師姐好。」
殷璧越知道這算是告別,因為有可能,段崇軒這次會登基,從此再難回滄涯山。
他沒有直接答應,而是說,「你此去保重。問師兄師姐好,我不能代,你得自己去說。」
段崇軒怔了一下,鄭重道,「我還會回去的。」
殷璧越點了點頭。
前路難測,千言萬語,說的再多又有什麼用。
洛明川道,「不管最後結果如何,滄涯山都在那裡。」
段崇軒知道,這是為他保證的退路——即使這次情況有變,他不再是太子,在北陸沒有立錐之地,也依然有滄涯山護他周全。
「我會保重。聽四師兄說,你們要去興善寺,也一樣小心。」
然後他說,「既然已經決定回去,越早越好,我走了。」
再沒有更多的話。
一人一鸞轉頭向城外走去。
落日餘暉裡,他們的背影被拉的斜長。
段崇軒最後也沒有回頭,只是伸出手揮了揮。
殷璧越和洛明川站在夕陽下目送他遠去,奔赴兇吉不知的未來。
************
葉城已入秋多日,涼風愈發蕭瑟起來,吹得梧桐苑落了一地枯葉。
段崇軒走的第二日開始下雨。
一場秋雨一寒,下到第三日。潛伏在葉城的魔修被下了禁制,押送到城主府提審。
在這之前,青麓劍派長老和葉城供奉正巧將他逼到秋湖邊。
湖水被風雨攪亂,煙波迷濛。
洛明川加入戰局,沈舟劍穿過黑袍,釘在了那人的腕骨上。風雨瀟瀟中,殷璧越看見黑紅的血跡被雨水稀疏,流進波瀾千頃的秋湖。
後來有消息傳出,那個魔修在城主府裡自爆了,所幸沒有人傷亡,也已確定了他沒有同伴。
殷璧越想,可能是審問時用了搜魂一類的術法。
雨停之後,天地被洗刷一新。秋高氣爽,西風獵獵。
城裡的百姓添了薄襖,酒肆的清酒被暖胃的烈酒取代,街邊的涼糕涼面換成了熱氣騰騰的羊雜湯。
生活一如既往的向前走,魔修的事情很快被拋在腦後。
青麓劍派一行人,在雨停後啟程離開了葉城。宋棠三人臨行前與殷璧越和洛明川告別。
依舊沒有太多的話。雙方只是互道了保重。
那天晚上,殷璧越買了兩罈酒。坐在屋頂上和洛明川喝。
最近發生了太多的事。
「師兄,明天我們也該走了吧。」
「是。我們往南去,去興善寺。」
殷璧越擡頭見秋月朗朗,垂眸落在秋湖邊。那天的血跡早被雨水沖刷乾淨,但似乎還在眼前流淌一般。
他還記得那個魔修的眼神。
嗜血而暴虐,沒有人類的感情。
盤龍嶺上遇見過山賊,重明山下打過擂台。
但他從不曾真正接觸過這個世界的陰暗面。
而事實上,這個世界的陰暗面很大。
殷璧越喝了口酒,感慨萬千,然而並不畏懼。
上次在這裡喝酒,還是三個人,旁邊的院落裡,滄涯山弟子們還在酣眠好夢。
話嘮現在……應該正在渡海吧。
他知道這個世界修行者的友情就是這樣,相逢千杯酒,臨別一句話。
他想,宋棠、鍾山還有程天羽,應該都算他們的朋友了。雖然不曾夜飲喝酒,臨別也有一句話。
洛明川的聲音飄散在秋風裡,
「聚散無常,修行和人生,從來都是一個人的事。勿要執念。」
殷璧越抱著酒罈喝了一半,在月色下,他的皮膚白如薄玉,近乎能透過月光。
他知道洛明川在寬慰自己,可他偏要問,「那師兄會離開我麼?」
洛明川看著他的眼,「不會的。」
如日月星辰亙古不變,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作者有話要說:
段崇軒:我大師兄有獅虎,三師兄有糖吃,四師兄天天秀恩愛,為什麼我還是一隻單身狗?不服!
卷紙:人帥修為高,跟誰都百搭!
段崇軒:難道本殿下不帥?
卷紙:話嘮蛇精病,跟誰都白搭!
段崇軒:?(:∠)?

第55章 劍聖番外 這就是不願放手了。

雲陽城,落雪的第四夜。
轔轔的車馬,走卒的吆喝,旖旎的絲竹,孩童的啼哭,都在濃稠的夜色中隱淡去。
這樣的夜,沒有清冽的月色照進朱紅的府門,沒有碧綠的酒杯,猩紅的舞裙。
只聽見殘雪壓斷枯枝的斷裂聲,狂風穿進弄堂的呼嘯聲,混在飛甍下銀鈴鐺的清脆撞擊裡。冗長而刺耳。
紛飛的雪幕鋪天蓋地的落下來,未及地面便被朔風高高捲起,浪花一樣拍打在青石板長街上。街上的積雪白日裡才有府門僕役仔細掃過,此時又積了厚厚一層,怕是不待天亮又是一場辛苦勞作。
這樣慣來風調雨順、烈火烹油的城,在百年難逢的大雪之下,朱門裡發臭酒肉定是有的,路邊上凍死骨卻難得一見。
畢竟富足的城裡,乞人與野貓也富足有餘,誰沒有一方避寒雪的橋洞,擋北風的草堆?
寂寥的十裏長街,忽而響起鬆軟積雪被踩下的『咯吱』聲,由遠及近,有著奇妙的韻律,不疾不徐。
風雪夜行,卻不像急切焦灼的歸人,倒似漫不經心的過客。
朱紅府門簷下掛著的明黃燈籠,風中翻飛著打在白牆上。搖曳而昏黃的光,便給積雪灑上了暖色,倒讓人生出一種有溫度的錯覺。
也映照出過客的影子。
白袍輕裘,雲紋錦靴,撐著天青色描金的油紙傘。窄腰間繫著一把長劍,隨著他步伐微微輕晃,好似精巧的裝飾品一般。
他踏雪而來,本是應沒入腳踝的厚重積雪,只在他雲靴底留下淺淺的痕跡。
他沿著朱紅府門的牆簷,走到最裡端的牆角,嗚咽的狂風與搖曳的樹影都奇異的靜下來。
燈籠照不到的死角,是一個縮成一團的黑影。
此時那黑影霍然擡頭,卻只是掃了來者一眼,又很快垂下頭去。
來者卻不走了,像是發現了什麼有意思的事,又或許風雪夜獨行實在有些寂寞。他打量著眼前瘦的剩把骨頭的孩童。
孩童在破舊棉袍外裹著半張草蓆,靠在牆角,用的是最保持溫度與體力的姿勢。
這樣的天氣,狐裘暖衾尚不足禦寒,孩童不知呆了多久,眼底已泛起了青黑,呼吸微弱,縱然現在能保持清醒的意識,或者再過半夜便會靜悄悄死去。
來者沒有絲毫憐憫之心,卻似是想到了什麼,問道,「你想拜入瀾淵學府?」
聲音裡帶著一絲變聲期少年特有的晦澀。
孩童皺了皺眉,開口說話對他來說,是種極大的浪費。但他記得別人問話不回答是很不禮貌的。
他很明白如何節省力氣,吐出的字似是微不可聞的氣音,低弱而簡短,「是。」
來者笑了,「老夫衛驚風,你要不要做老夫的徒弟?」
沒有人不知道『衛驚風』那三個字。更沒有人敢貿認這個的名頭。即使眼前這人看上去像個走馬章台的少年公子。
但誰說劍聖不能是個少年公子?
這個名字足以讓天地風雲變色。
可惜此夜此地,聽者只有這一個孩童與漫天風雪,就註定看不到什麼痛哭流涕的感人場面了。
孩童沒理會他的自稱與違和,眼皮也沒撩,反是問道,「有什麼好處?」
衛驚風覺得有些可笑,很多年沒有人問他這種問題了。
但他沒有笑,因為孩童問的很認真。是真的不知道會有什麼好處。
他想了想,也認真答道,「做我的徒弟,你若求權,則位極國師,權勢滔天,富可敵國,成為萬人的信仰,無數的人會跪倒在你腳下,螻蟻般求你看上一眼……」
孩童沒有說話,仍是以最省力氣的姿勢靠在牆角。
衛驚風接著說,「你若修道,則登臨滄涯,修行最好的劍訣,你會變得很強,人們敬你怕你,因為你心意一動便能伏屍百萬,流血漂櫓。任意主宰生死而無人敢置喙。」
「嘎吱」一聲,積雪壓斷綠萼梅枝。風雪愈寒。
縱然是再大的風雪,衛驚風依然聽得清楚,孩童說,
「不。」
這種沒經過多少思考卻足夠認真的答案,顯然讓他有些意外和……不解。
少年公子眉頭微挑,「為什麼?滄瀾學府能給你的,我能給你百倍。」
孩童實在不欲再開口,然而出於禮貌,還是解釋了原因,「那裡管飯。」
「哈哈哈哈哈——」
衛驚風縱聲長笑,笑聲響徹長空,震得簷上積雪撲簌簌的落下來,枯敗的梅枝微微顫抖。
他笑完了,似是心情好極,說道,「我也管飯。」
孩童終於擡眼,烏溜溜的眸子凝視他,像是在確定眼前這人管飯的可信性。
衛驚風差點跳腳,「老夫堂堂劍聖,還會騙你不成?!你知不知道!多少人上趕著……」
「好。」
衛驚風驟然楞住了,因為孩童拉起了他廣袖的衣角。
幾乎是本能,在那只骨瘦如柴的小手靠近時,便要暴擊而出。
但他生生忍住了。這種感覺太陌生,因為很多年沒人觸碰過他。見到他的人都敬畏他,離他很遠。想近他身的人都是來殺他的,也都死了。
瘦弱的孩童藉著拉衣角的力量,顫巍巍的站了起來。然後鬆開了手。
白裘上留下了一個髒汙的手印。
孩童想了想,說道,「對不起。」
衛驚風有些後悔了。
不是因為如此草率的收徒,而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沒人向他說過這三個字。
在他以往幾百年的時間裡,並不包括與人平和交談。
他試過,但總被當成是挑釁或是不屑,總是會激怒別人拔劍相向,最後他只能打敗或殺了那人。
就像剛才,他以為自己說的沒什麼不妥,句句實話。但若是換一個人來聽,則會覺得他是居高臨下的憐憫與施捨。
所以,他實在不知道如何與人……或者說,與徒弟相處。
這種時候該說什麼?
「沒關係。」
對,自己是師父,怎麼能被徒弟看出不懂世故。
孩童也沈默了,他更不知道該說什麼,『師父好』還是『見過師父』?別人收徒是什麼樣的呢?他不知道。
事實上,他一路從極遠北荒走到中陸雲陽城,沒怎麼說過話。
看顧他的啞僕死了,臨死前囑咐他去中都雲陽城,見見世面,最好能找個學府學本事。他葬了老婦,包裹裡裝了僅有的兩身衣服上了路。碎銀子未到雲陽就花完了,他因為年齡太小,又吃的很多,雖然力氣大了些,也沒幾個地方願意收他做工。
其他的學府學費不菲,當然是上不起的。倒是近半月,往日就車水馬龍的雲陽城,愈加人潮如海,寸步難行。他才聽說是瀾淵學府要開門收徒了。這學府真好,不收學費,既能管飯,也能見世面,學本事。
他自然不是一直等在這裡,他以前都在一艘廢棄的小船上,這些天聽說學府收徒考試在即,才來門口等著。
直到現在,他還不懂為什麼自己問如何考入學府時,那些人臉上奇怪的表情,是不可置信而混雜著詭異的笑,他們問,『你這樣的,也想進學府?』
他不明白,難道吃的多,就不能進了?那自己盡量少吃一些好了……
最後,信了別人告訴他的——『學府以進門先後次序為收徒標準』,等在牆角坐了三天。他想,後面人也要來等,總歸得排隊吧。
沒等到學府開門,倒等來了衛驚風。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很顯然,這是史上最不會說話的一對師徒。
衛驚風將傘打在孩童頭頂。想了想,又解下輕裘,披在孩童身上。
師父……應該是這樣吧?
大大的狐裘披在身上,在孩子身後拖得老長。像北都皇城貴族的曳地長袍。
孩子動了動,覺得這樣走路太不方便。
但確實很暖和。
衛驚風一手撐著傘,一手拉著孩子,腳步走的慢了些,
「你叫什麼?」
「君十二。」
「我劍聖的徒弟怎麼能叫這種名字。」少年公子皺著眉頭想了想,「煜者,燿也,光華大盛之意,從此你就叫君煜……實在是個好名字!」
他目光從『煜和記糕點』的招牌上收回來。
君煜沒有異議,對他來說名字只是個稱呼,何況很少有人叫他名字。因而他沒什麼概念。
少年公子撐著傘,拉著孩童的手。
一大一小的身影,向遠方漸行漸遠。
夜幕漸沈,漫天風雪湮滅了他們的身影。
*************************
夜雨孤舟,搖搖晃晃的在□川江上漂著,像一片打著旋兒的落葉。
艙裡燈火如豆,兩人對坐,桌上溫好的酒早就涼透了。
少年公子擦著劍,神色專註,
「縱可道法通天,也難事事如意,世上哪有真的恣意瀟灑?這道理你現在不懂,就像不學劍的人,永遠不懂學劍的道理。恐怕等你遇到一個不願放手的時候就明白了……」
殷璧越依然不明白,在他看來,自己這便宜師父當是世上第一恣意瀟灑的人,「什麼是不願放手?」
衛驚風想了想,決定舉個例子,
「老夫年輕時,無論是拿傘、拿酒、拿銀子、都要空出一個手,你可知這是為什麼?」
殷璧越想了想,
「空一隻手,方便隨時拿劍。」
衛驚風滿意的笑了,「對了!要是沒有一隻能隨時拿劍的手,我心裡就空落落的,渾身難受!」
他目光落在夜雨淅瀝的江上,像是落在遙遠的過去,語調也慢下來,「我第一次見你大師兄的時候,那夜雪真大啊,鬥大的雪花鋪天蓋地……你大師兄又走不穩,我一隻手拿傘,一隻手拉著他。我又沒有第三隻手,這還怎麼拿劍呢?」
「可我半點不自在也沒有,只覺得拉著他,打好傘就夠了。」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這就是不願放手了。」

第56章 深山藏古剎。

殷璧越有意克制之下,這場酒喝的很清醒。避免了醉後胡言亂語的尷尬。
第二日清晨兩人出發,晨光熹微之中,殷璧越最後看了一眼葉城的城門。
黑磚城牆,青銅大門,巍峨壯闊。
他想,說不定多少年後機緣巧合,還有舊地重遊的時刻。
從葉城到興善寺,橫穿緹香山脈比走南陸官道近很多。
因著前兩日魔修的事情太過轟動,葉城外二十裏,緹香山腳下的村莊格外安靜,各戶封門落鎖,路上空蕩蕩的,只有裊裊炊煙。
殷璧越和洛明川進了山。今年南陸入秋以來,風雨連綿。山裡泥土鬆軟潮濕,林間枝葉遮天蔽日。
沒有夏時明亮的日光,只剩瀰漫的氤氳霧氣。如果不是修行者,幾乎看不清三尺之外。
兩人走在崎嶇的山道上,步伐不疾不徐,然而兩邊山景卻飛速疾退。此時他們的修為比過盤龍嶺時高上許多,縱然閒庭信步一般,也能縮地成寸,日行百裏。
到了暮時,綿延不絕的緹香山脈已走到一半。
天光漸暗,洛明川停下來,「在山裡先歇息一夜,明早再走吧。」
殷璧越自然沒有異議。
按照平日的作息規律,夜間更習慣打坐調息,或是冥想修行。
緹香山山勢並不險峻,反倒有幾分秀美幽僻,天然形成的洞穴也很是好找。
月影初現,卻被交錯的枝椏隔絕,只有淡淡的銀光流瀉下來,照亮洞邊一小片山巖。
雲靴踩在濕潤鬆軟的泥土上,卻突然停住了。
殷璧越回頭看去,洛明川神色平靜,只是拉住了他的手腕,搖了搖頭。
於是他放出神識,飄向洞內,然而一片漆黑之中,什麼也沒有。
這下殷璧越驟然警惕起來。
一個山裡的洞穴,或許有蛛網,有籐蔓,有昆蟲,甚至有猛獸,唯獨不該什麼也沒有。
除非裡面有人。
如果同為過路的修行者,此處已有主,他們自當另辟一地。
但是洛明川感受到了魔息。
因為神魂有異,殷璧越的神識是遠超自身境界的強大,因而此時沈下心來,也感受到了。
確實是魔息。卻不同於在秋湖邊見過的陰冷,這縷魔息更為暴虐躁動,還摻有濃烈的血腥氣。
道門修士與魔修百萬年積怨,早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今日走到這裡的即使不是滄涯首徒和劍聖弟子,只是普通的修行者,若有一戰之力,也不會袖手旁觀。
殷璧越的右手下意識握上劍柄。
洛明川卻止住了他。
然後傳音道,「裡面只有一個魔修,境界尚不如我,師弟且留在洞外,不要進來。」
殷璧越不再拔劍,決定按師兄的方法做。
自己冒然出手,也許反倒會拖師兄的後腿。
洛明川見他點頭,向洞內踏出一步,身影消失在原地。
殷璧越離他極近,卻一絲真元波動也沒有感受到。
此時他的神識向洞內飄散,能感受到洞穴深處溢出的魔息,卻感受不到洛明川的存在。
洛明川在週身布了一層『障』。
他的迦蘭瞳術已修煉到第三層。不止能看破他人法門,也能讓自己不被看破。
此時他展露出的境界不過凝神期,步伐淩亂,氣息不穩,就像一個匆忙趕了一天路,來洞裡歇腳過夜的普通修行者。疲憊而疏於防備。
黑暗的山洞,月色照不進來。
洞穴深處傳來水滴打在巖上的聲音,一聲聲格外清晰,回音不絕。
魔修修煉的功法,有些需要煞氣,有些需要鮮活的血肉,有些需要腐屍與枯骨。
黑暗就是最天然的遮蔽,無邊無際的魔息,如海潮一般湧來。
洛明川站在洞內,似是毫無所覺。只是面露疑惑之色,扶住了粗糲潮濕的巖壁。
如果他真的是一個凝神境,此時已經提不起一絲一毫的真元了。
或許是因為來者的境界低,那魔修沒有過於謹慎。
在魔息中掩蓋下,黑袍裡的一隻手臂猛然伸出,五指如鐵鉤,直直向他脖頸抓去!
只聽得颯然風聲,洛明川在最後關頭,竟然側身避開的了這一擊!
此時兩人距離極近,洛明川腰間沈舟愴然出鞘!
「錚——」
對方在感應到危機的瞬間毫不猶豫的抽身疾退!
只是洛明川一劍太出乎意料,蓄勢已久,小乘境的威勢當頭壓下,完全封住了他所有退路!
銀色的劍鋒之下,那人猛然擡手,卻不向洛明川去,而是拍向自己前胸!
他被這一掌打的像狂風中的斷線風箏一般飛出去,狠狠撞在洞壁上!
「轟——」
巨大的衝擊力讓整個山洞都搖晃起來。
那自殺似的一掌令他受了很重的傷,胸腔的肋骨都折斷了兩根。但也給了他無以倫比的速度,從洛明川的劍勢下退了出來!
兩者相較,這已經是最輕的傷害了。
洛明川神情微訝,想不到對方有這種壯士斷腕的決心,對自己下手都毫不遲疑。
只有經歷過無數場生死之戰,才能形成這種很可怕的戰鬥直覺。
但他沒有絲毫停頓,就要再次出劍!
正在這時,洞口一道劍光襲來,如閃電劈開夜空,瞬間照亮整個山洞。
也照亮持劍的白髮少年冷峻的眉峰。
殷璧越方才感受到澎湃的魔息,心就高高懸起。又聽到洞中轟鳴,見半個山壁都抖動起來,心神一震,未經思索就拔劍衝進了山洞。
洛明川餘光掃見殷璧越進來,劍鋒下意識的緩了一息。但就是這一息的間隔,已經足夠讓戰鬥直覺敏銳的對手消失在原地。
四周已被魔息盡數侵染,天地靈氣被阻隔在外。殷璧越受境界限制,真元運行滯澀,劍勢施展不開。
方才一劍落空,不待再起勢,便猛然感覺後背一痛,如利刃入骨!
回身是來不及,殷璧越反手一劍向後刺去,卻只見眼前白影一晃而逝,自己就被一股輕柔的力量推了出去。
直直退到洞口才勉力停下。
才驚覺根本沒有什麼利刃,不過是凝實的殺意。
定睛一看,洛明川站在他方纔的位置。
沈舟透過那人的心脈,將人釘在地上。
濃稠的血腥氣瀰漫了整個山洞。
一切只在電光火石之間,從殷璧越進來到魔修倒下,不過須臾,便塵埃落定。
殷璧越走上前,看見黑袍下烏黑的血跡大片大片的溢出來,而青白的面孔還停留在猙獰扭曲的表情上。
洛明川將劍抽出來,血花飛濺,他的手很穩,面上神色淡淡。
屍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塌陷枯萎,轉眼成了一具白骨,烏黑的血水滲進土裡,再無蹤跡。
「師兄……」
洛明川轉頭,就見殷璧越怔在原地看著他,目光空茫,神色落寞。
他心中一驚,莫非是嚇到師弟了?
殷璧越垂下眼,目光落在洛明川持劍的右臂,那裡有一道細微的傷口。血已經止住了,只是還有黑色的魔息,絲絲縷縷的縈繞著。
他說,「師兄,你受傷了。」
洛明川放下心來,笑了笑,「皮肉傷,沒事的。」
他真元運行了一周天,魔息已經散去,傷口完全癒合。只有白袍上被浸出了一小塊血色。在漆黑的夜色裡若是不註意,根本不會發現。
殷璧越抿著嘴沒有說話。
如果不是自己最後沒有章法的衝進來,洛明川也不會因為分神看顧他而受傷。
「好了,我們走吧。」
殷璧越任由洛明川拉起他的手腕,一直走出山洞。
循著水聲,信步走到一條小溪邊。
銀色的月光下,潺潺的溪水流過山石,銀屑般的水珠濺在溪邊的青苔上。
洛明川開始洗劍,一邊笑道,
「師弟,你做的很好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做不到這麼好。」
殷璧越依然沒有說話。
他知道師兄是在寬慰自己。
但他還是覺得自己太沒用了。
就像每本X點文裡,跟在主角身後蹭經驗傻X隊友,最後還要連累主角受傷。
他再次迫切的渴望變強,就像從學府回來的那天夜晚,也是這般清冽的月光下,他想要掌握自己的人生。
強大到至少洛明川與人對戰時,自己可以留在旁邊,而不是在看不到戰局的地方擔心。更進一步,可以並肩作戰,而不是成為他的軟肋。
洛明川第一次看見這樣沈悶的師弟。
以往雖然師弟話不多,但是相處日久,他已經可以感知他的情緒。
師弟為他擔心,這讓洛明川心中如暖流淌過,妥帖溫暖。但同樣自責起來——如果自己更加強大,強到可以全身而退,不會受傷,師弟便不會難過。
洛明川看著沈思中的殷璧越,一時不知道怎麼開口寬慰。
鬼使神差的,他原本撩水洗劍的手擡起來,直接捏上了少年的臉。
觸手細膩滑嫩,上好的絲綢都不能比其萬分之一。
帶著清冷溪水的濕潤,像是浸在冰水裡的羊脂白玉。
殷璧越驀然覺得臉上一涼,擡眼震驚的看著洛明川。
他這幅瞪大眼睛的驚訝表情,讓洛明川直接笑出了聲。又捏了兩下,才鬆開手,「師弟,你要是再不高興,我就要繼續捏你的臉了!」
殷璧越立刻捂上了臉。又覺得太扭捏丟人了,急忙把手放下。
一邊瞪著眼睛,自以為很嚴肅端正的說,「師兄!我再過兩年就加冠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言下之意是不能在像逗小孩一樣捏他的臉了。
洛明川輕咳一聲,正色道,「是,師兄知道了。」
他把手背在身後,指腹輕輕摩擦,好像還殘留著柔軟的觸感一樣。
但是經過剛才一鬧,殷璧越也不再沈悶,重新打起了精神。
他方才確實震驚,因為記憶中,洛明川還不曾與人開玩笑,褪去了平日持禮端正的樣子,好像……更加真實鮮活了。
但不管是怎樣的師兄,都是他的師兄。
而自己也會越來越強,就像師兄一樣。
*********
深山藏古剎。
興善寺作為『佛門雙寺』之一,論起傳承與正統佛法,更在皆空寺之上。是天下佛修心嚮往之的神聖之地。
世間最接近佛的地方。
然而此處不是恢宏的大殿,也不是堂皇的佛光閣,只是一間偏僻的禪房。
古梁朽蝕,昏燈明滅。
案前坐著掐念珠的老僧,形容枯槁,眉目慈悲。
他將紙箋放在跳躍的燭火上,頃刻便成了飛灰,被窗戶裡灌進來的夜風吹散,蹤跡再難尋。
就如他修佛多年,世事如過眼雲煙。
立在他身旁的灰袍僧人欲言又止,「師叔……」
老僧宣了一句佛號,緩緩道,「心有佛理,殺人救人皆是慈悲。掌院先生與無妄大師,也與我做相同的選擇。」
年輕的僧人垂下眼,「弟子受教了。」

第57章 幻人心識本來無,罪福皆空無所住。

緹香山脈是南北走向,愈往南去,秋林間的景致愈發斑斕。
墨綠與金黃,交織著血紅的楓葉,透過白霜與霧靄,更顯得明麗多彩。
兩人走到山巔時,目之所及,山下紅楓綿延。風過簌簌搖曳,如驚濤拍岸,潮聲陣陣。
洛明川笑道,「過了這座山,就是興善寺了。」
殷璧越舉目遠望,遍野紅楓之中,依稀可見山腰上碧瓦飛甍的影子。
就像一顆明珠,綴在翻湧燃燒的火海之間。
道魔大戰和天劫之後,很多強者隕落,很多宗門在戰火中斷了傳承。現在的大門派,大多是在天劫之後的『末法時代』才逐漸興起,發展壯大的。
興善寺則不同,興善寺雖然沒有亞聖,但傳承從未斷過。論起佛法正統,更勝有亞聖無妄法師的皆空寺。
殷璧越未曾與佛修打過交道,折花會上的印象也只停留在行事低調,沈默少言上。提起『佛門雙寺』,許多人想到的只有慈悲兩個字。
洛明川心中想著興善寺醫修妙手,師弟的白髮之癥或許將有轉機,不由放鬆下來。
寺院依山而建,遠望去青灰的屋頂,杏黃的院牆層層疊疊,綿延一片。
這樣大的寺院裡,少說也有上千僧人修行。
然而山門並不如何壯闊,與其他大門派相比,甚至顯得有些寒酸。
不知經歷了多少年的風霜雨雪,最上端正刻著的『興善寺』三個大字,只餘輪廓,早看不出最初的筆鋒頓挫了。
但就是這般光景蕭瑟的石門,卻依然保留著『諸聖時代』的原貌。
三門並立,中間一道殿堂式重簷大門,兩邊各有一道小門,象徵涅?解脫的三種法門,「空門」、「無相門」、「無作門」,是那時典型的寺院建築風格。
每個來到這裡的人,都能看到一個門派的歷史與榮光。
明黃袈裟的年輕僧人站山門外,眉目沈靜。
他看到山路上並肩而來的兩人。分明穿著一樣的滄涯道袍,氣度卻截然不同。一人君子端方如暖玉,一人白髮冷眸如寒冰。
年輕僧人想到誦過的經文,「身從無相中受生,猶如幻出諸形象。幻人心識本來無,罪福皆空無所住。」
君子端方也好,不近人情也好,不過是表象,又如何能代表一人的本質。
他宣了一句佛號,迎上前去,「二位施主,請隨小僧入寺。」
殷璧越和洛明川一怔,想不到會有人等候相迎。但隨即想到寺中有高僧住持,這座山的動靜盡在指掌,怕是他們的來意也早已猜到。
洛明川行了一禮,「勞煩了。」
年輕僧人側身避開這一禮,道了聲『阿彌陀佛』,領他們進入山門。
殷璧越踏過山門的瞬間似有所覺,驀然回頭,看見高大的石門上,刻著『苦海無邊』四個大字。或許是錯覺,他覺得這四個字,比正面刻著的『興善寺』要清晰許多。
年輕的僧人低眉垂眼,領他們繞過重重佛堂,一路上不時有灰衣僧侶停下向他行禮。
殷璧越兩人才知這僧人輩分不低,應該是寺裡哪個高僧的親傳弟子。
寺院很大,有人灑掃,有人誦經,然而處處寧和靜穆,不聞喧嘩。
行走其間,週身都沐在栴檀木香的淡淡煙氣裡。
但不知道為什麼,殷璧越始終無法放鬆下來。
就仿彿這般平和的表象之下,有一隻冷漠而殘忍的眼,在暗處註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最終跨入了寺裡最恢宏的金頂佛殿。
殿宇高闊,明黃的經幡與寶蓋從梁枋間漫垂而下,重重疊疊,浸在裊裊青煙裡。一眼看去,讓人生出無邊無際的錯覺。
金身佛像高大無匹,仰目才可看到佛首。
與之相比,佛前立著的金襴袈裟老僧,則顯得低矮許多。
但沒有人會覺得他渺小,因為他是興善寺方丈。
全寺僅餘的兩位『淨』字輩之一,淨海法師,是與皆空寺亞聖無妄法師同年歲的高僧。
洛明川和殷璧越遠遠想不到,等在這裡的會是這樣一位大人物。
兩人上前行禮,發現佛殿中仍立著不少僧人。雖然威壓不露分毫,修為看不出深淺,但皆著明黃袈裟。
兩人行的是道門禮數,僧人們以佛禮相回。
這樣大的場面之中,先開口的自然是淨海,他說話語調平和,不疾不徐,猶如念誦經文一般,「兩位施主遠道而來,一路辛苦。貧僧已知殷施主來意,非是疑難,還請移步一敘。」
他後一句只對殷璧越一人說,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
殷璧越下意識看了一眼洛明川,他們還未開口,這人便知他們為治病而來,著實境界高深。
洛明川也沒想到,淨海法師如此輕易就許諾親自出手相助。但天下皆知佛門慈悲,他此時也並未多想,只念著師弟的白髮之癥不足為慮了,便對殷璧越點了點頭。
殷璧越見他點頭,才隨淨海向殿後走去。
堂皇恢宏的佛殿之後,是一間僻靜的禪房,房外植著一株挺拔的青松。
房裡燃著香,光線晦暗不明,即使是白日,淨海依舊點上了案前的燈燭。
兩人對坐在案前,殷璧越對自己的白髮之癥並不上心。此時關心的自然不是如何治病,而是在識海中勾畫之前走過的每條道路。
他已經可以確定,整個興善寺,埋著一個威力無匹的陣法。方才山門的『苦海無邊』,就是陣眼中的一處。
極有可能是傳聞中,『諸聖時代』留下的可阻聖人的『佛印金光大陣』。
只是不知這陣法的威力還剩幾成。
淨海拿出一張半舊的榧木棋盤,「殷施主,可願與貧僧手談一局?」
下棋自然跟治病沒什麼關係,但殷璧越見過掌院先生之後,已習慣了這些大人物們雲裡霧裡的行事風格,應道,「棋道拙劣,讓大師見笑了。」
講經首座沒有在意他的謙詞,直徑將盛黑子的棋笥推過去,請他持黑先行。
殷璧越也不推辭,擡手就將第一子落在了棋盤正中的『天元』位。
這種下法很少見,要麼是棋路獨樹一幟的高手,要麼是不懂謀劃的草包。
殷璧越兩者都不是。但自從踏入興善寺,他就覺得異常壓抑。
仿彿胸腔裡悶著一口郁氣,非要靠這一顆棋子發出來不可。
從禮制上講,與前輩對局落子天元,有不敬長者的意味。
老僧微微蹙眉,但什麼也沒說。
也落了一子。
一時間,幽靜的禪房裡,只有接連響起的落子聲。
兩人各行了二十餘步,對局節奏尚是平和。這時,淨海開口了,「聽聞殷施主出身瀾淵學府。學府裡融貫百家,不知可曾學過佛法?」
殷璧越答道,「所學粗陋,不曾修過。」
這話不是謙虛,藏書樓縱然佛法典籍不少,可是殷璧越當時已學了劍法初探,對佛學興趣不高。
但他突然想起了洛明川。
洛師兄的迦蘭瞳術,就是佛門功法。
老僧又落一子,講了一個佛經裡的故事。
故事簡單,殷璧越很早就聽過。
無非是說海上行船,船有五百人,其一人為盜,欲殺滿船人。
《雜阿含經》中的比丘有六種神通,其一為「生死智證」,能預見眾生所為善惡,因果業行。預知賊盜所為,便先殺賊盜,救船中人。
淨海總結道,「寧可破戒,承擔殺生果報,也要救助眾生。正是『入獄身先』的大慈悲。」
殷璧越沒有說話。此時棋局已變,他的『長龍』,已被對方逼的只剩三口氣了。
淨海卻不再落子,而是聲色一厲,「殷施主,我知你是心懷慈悲之人。但你可知災星降世,亂世將傾?!」
殷璧越豁然擡眼,只見老僧橫眉倒豎,眸中似有懾人精光!
他心中一沈,腦海中飛速回想方才進殿的情景。明黃袈裟的僧侶們分立殿中。
……有十二人。
如果正好是四位首座和八位執事,這意味著興善寺所有強者盡出!
殷璧越幾乎瞬間就要拔劍而起!但他竭力克制住了。
他知道,既然淨海將他引來此處,必不會輕易讓他出去。而在一個大乘境強者面前,自己根本無法強行走出這間禪房。
於是他沈靜下來,沒有握劍,也沒有動。
誠懇道,「請大師解惑。」
淨海娓娓道來,「貧僧修『法眼神通』已有千載。此時殿外站著的洛施主,便是降世災星。死在臨淵劍下的魔尊若要轉世重生,必將以他的肉身甦醒。」
殷璧越下意識反駁道,「不可能!」
淨海從未被後輩衝撞,但此時沒有怒意,仍舊解釋道,
「不止是貧僧看見,掌院先生和無妄大師,也與貧僧所見一致。」
殷璧越怔住。
淨海的話,如一道雷光,直直劈在了頭頂!

第58章 如果非要信點兒什麼,我信師兄。

殷璧越還記得原主欲殺洛明川,就是掌院先生的意思。
『你沒能殺的了他,那便算了。』與先生喝茶觀星之前,先生如是說。
難道那時就已經算到他們會來興善寺,仍有殺死洛明川的機會?
但是掌院先生尚不曾直接出手,為什麼這些僧人願意?
還是說淨海與掌院,看到的未來,仍有不盡相同的地方?或者說,淨海受境界所限,只能看到一部分的因果?
這些大人物沒有說謊的必要,那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麼,一致決定要殺死洛明川?
那麼劍聖呢,他應該是這世間看的最遠的人,劍聖的選擇又是什麼?
一息之前,殷璧越的腦海中飛掠過千頭萬緒。交雜成一團亂麻,令他喘不過氣。
他只想掀起桌子大喊!
你們睜開眼睛看清楚!外面站的那個是聖!母!主!角!
最初要當反派BOSS的是我!是我!!
魔尊要沒死,真能像傳說中一樣轉世!那也是我!
要殺殺我啊!
「眾所周知,我師兄與人為善……」
淨海厲聲打斷他,「魔尊轉世一旦降臨人間,他便不再是你師兄!只會變成一個魔頭!」
又見殷璧越神色變換不定,語氣緩和下來,
「聽聞殷施主折花會上與人同台交手,尚且不忍傷人。如今這件事牽扯到天下蒼生的性命,想必施主是明大義,知如何抉擇的。敝寺不會傷洛施主性命,只請他留在靜思閣,寺中有佛光護持,邪祟不侵,魔尊魂魄轉世也不可入寺,足可避此災劫。已是最好的方法了。」
殷璧越聽罷,怔怔看著棋局。
淨海也不出言再勸,沈默著等他理清思緒。
禪房裡一片寂靜,只有窗外傳來的松濤陣陣。
與此同時,一牆之隔的佛殿中。
洛明川看著將他圍在正中的十二位僧人,聽完了講經首座敘述。從他的生卒年月,何時開悟修行說起,講到他的人生經歷,修煉過的種種功法。
最後講到魔尊。
「敝寺無意傷施主性命,還請施主於靜思閣中小住幾年。待災劫時限一過,再離寺。」
靜思閣是興善寺裡懲罰違戒弟子的地方,有時也關押邪修或大奸大惡的罪人。相當於滄涯山的地牢。同樣壓筋摧骨,不見青天。
洛明川聽完這些,沒有憤怒,也沒有怒喝反駁。
神色平靜,好似還有些茫然,「我做錯什麼了麼?」
巨大的佛像眉目慈悲,冷漠的看著這一切。
佛不會說話。
那些得道高僧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禪房內,殷璧越長舒一口氣,低歎道,「茍利蒼生,生死矣。」
此間緊張的氣氛頃刻鬆弛下來。
淨海笑了。滿面的皺紋都緩緩舒展開。
老僧張開口,似是想誇讚殷璧越幾句。
就在這時,一道劍光閃過,疾如風快如電!
明光直取老僧面門而去!
滿盤的黑白棋子『嘩啦』一聲灑落一地,如雨花飛濺,殷璧越早已隨劍光躍起!
淨海神色一凜。袖袍直揮,澎拜的勁氣迸發,就要與劍鋒相擊!
然而這一劍看似衝他而去,實則直劈房門!
「轟——」
煙塵乍起,禪房木門連著半邊牆壁被劍勢轟塌。
殷璧越連人帶劍飛掠而至,出現在大殿之中。
正好擋在洛明川身前。
殿裡每個人都震驚的看著他。
確實是出乎意料。
天下哪個破障境,敢在大乘強者面前拔劍?
就算有,誰又敢在興善寺住持面前拔劍?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從淨海揮袖落空,到瞬息也現身大殿,殷璧越已經擋在了洛明川身前。
但殷璧越不覺得快,他只覺方纔的每一分一秒都過得無比漫長。從淨海開口說出災星開始,他就在計算並等待這個瞬間。
一個大乘強者鬆弛下來的瞬間。
他知道,自己若不能把握住,這個機會便再也不會有。
他回頭看了一眼洛明川。幸好,還來得及。
然後質問眾人,「師兄不曾犯錯,憑什麼要受罰?」
剛一開口,只覺一陣腥甜直衝喉頭,經脈刺痛無比。殷璧越竭力壓制下來,挺直了脊背。即使是有心算無心,從大乘境的封鎖下突圍而出,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洛明川怔怔看著持劍而立,擋在自己身前的少年。
師弟一定都知道了。可師弟選擇相信他。
那麼他也該相信自己。
他往前兩步,與殷璧越並肩而立,認真道,「我不是魔尊。也不相信你們的話。」
淨海橫眉倒豎,如金剛怒目,羅漢發威,
「洛施主身上,有魔息。殷施主難道要助紂為虐麼?置天下蒼生於何地?」
他之前威壓不露,此時大乘期的威勢驀然迸發,離他最近的一位僧人都不由退開兩步。
可殷璧越毫不畏懼,氣極反笑,「荒唐!我師兄在緹香山除魔受傷,你們反倒汙蔑他是魔修?!」
此時一旁的講經首座淨雲喝道,
「是與不是,一試便知!」
話音剛落,他明黃袈裟飛速鼓起,袖袍翻捲,一掌向天,一掌指地。兩掌與十指奇異的重疊旋轉之後,金光大作!
他身後顯出巨大的金色佛印虛影!
佛門大手印!
大印來勢磅礡,含著大乘期的無上威壓,直壓洛明川而去!
如狂風過境,供案上的青銅熏爐翻倒跌下,重重垂落的經幡與華蓋都被高高揚起。
恢宏的佛殿仿彿在這一掌之下微微顫抖。
大印轉瞬逼在眼前,洛明川反手將殷璧越攬在身後。踏出一步,看似緩慢的擡起手,但身後虛影飛速成型。
竟然做出與淨雲相同的動作!
沒有猶豫,毫不生澀。
還了他一記佛門大手印!
真義一絲不差!
「轟——」
兩道金光大印相擊,勁氣激盪,將漫垂的經幡炸的粉碎。
除了方丈淨海與講經首座淨雲,其餘僧人紛紛被逼退三步。
沒有人能想到,洛明川以小乘中境與大乘對掌,竟然不落下風!
淨雲沒有驚訝,冷聲道,
「洛施主,你已經入魔了。你的瞳孔……」
洛明川的瞳色已變成了沈如長夜的純黑。
殷璧越厲聲打斷他,「一派胡言!迦蘭瞳術是你興善寺的法門!」
淨海接道,「可洛施主練的不是迦蘭瞳術,是『天羅九轉』!」他轉向殷璧越,「殷施主現在醒悟還來的及,我佛門慈悲,最講道理。之前你的種種冒犯,大可既往不咎。」
殷璧越感受到洛明川的身體明顯僵硬一瞬。似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知道先前淨海將他引開,是因為不想對上兮華峰,更是因為忌憚劍聖,所以不會對自己出手。只會困住洛明川。
興善寺沒有亞聖,卻有一座金光大陣。到時候即使洛明川的師父正陽子來要人,說不好還要被拿天下蒼生講道理,若是不聽佛門的道理,也有金光大陣相壓。
更為可怕的是,方才淨海提到掌院先生與無妄法師。
這件事情的背後,很可能代表著不止一位亞聖的意志。
其中曲折,殷璧越幾乎是瞬間就想到了七七八八,但他朗聲大笑,「好一個慈悲的佛門,好一個冠冕堂皇的道理!」
眾僧人聚攏而來,皆怒目而視。
淨海喝問道,「你敢在佛前拔劍?你敢不敬佛祖麼?!」
方才淨雲法師出手,還能算的上佛前除魔衛道,可殷璧越此時若要拔劍,立刻就成了眾僧眼中的邪魔。
『不敬佛祖』的帽子扣下來,再心性狂傲的修行者也會生出幾分猶豫和忌憚。
但絕不包括劍聖和他的弟子們。
如果站在這裡的是燕行,他會想起師父的教誨,然後用回答抱樸宗長老的方式,反問道,「佛祖一沒生我,二沒教我,我做什麼要敬他?」
但殷璧越不是燕行,他不會謗佛。
他此時只是平靜道,「我不信佛,我什麼也不信……但如果非要信點兒什麼,我信師兄。」
什麼魔尊轉世,什麼天羅九轉。
你們這些和尚說的話,我半個標點符號也不信。

第59章 並非回不了頭,而是不願回頭。

殷璧越說完這番話,煌煌佛殿如黑雲壓頂。
眾僧人臉色陰沈如墨,恨不得登時除去這兩個不知敬畏的魔頭。
淨海寒聲道,「既然如此,就休怪貧僧不客氣了……」
他輩分極高,自從六百年前邁入大乘境,何時有人違逆過他。今日煞費苦心的勸導殷璧越已是用了極大的耐心,眼下見人執迷不悟,也不願再講道理了。
殷璧越和洛明川對了下眼神,都沒有按套路出牌的意思,兩人方才看似怒而爭辯,實則將這些僧人的修為強弱打量清楚。
此時不待淨海把話說完,就搶先發難!
殷璧越身形飛掠,劍鋒橫斜,直向修為最高的淨海淨雲刺去!
沒人想到他一個破障期,竟然一出手就對上了兩位大乘境。
他劍身如江河開山劈石,滾滾奔湧,佛殿裡的經幡華蓋揚起,好似兩岸的碎石與浪花飛濺!
聲勢之浩大,如一條滄江出現在佛殿之中。
可在大乘境眼中,只是孱弱如細流,不堪一擊。兩位僧人顧及他是劍聖弟子,未曾用全力,卻是誓要將他留下來。
擡手結印,金光虛影霎時封鎖了劍勢所有來路。
同一時刻,洛明川一記佛門大手印,直壓殿中修為最弱的知客僧與執事。
佛殿中金光護持,佛門功法施展出來更增威勢。他方才與淨雲對掌不落下風,此時猛然出掌,霎時在圍困中轟出一個缺口。
而殷璧越的劍勢眼看就要與二位大乘境的佛印相擊,誰料一擊未中,身形卻飛速向後掠去!
洛明川晚他一步,擋在他身後,一手與淨海淨雲的佛印對掌,一手袖風輕拂拍向殷璧越。
兩人幾乎同時從缺口飛身而出!
衝出佛殿之外,直直向寺中後山奔去!
整個過程不過須臾之間,配合之默契,沒有毫釐之差!
他們知道若是趁對方不備,暴起發難,還有一線生機脫困而出。相反拖得越久,因為境界差距,形勢越不利。
所以殷璧越一劍『江來江去水瀠洄』,看似浩大,實則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與淨海淨雲交手。
江河奔流一往無前,卻在該轉彎時轉彎,該回折時回折。
毫不猶豫,自然流暢!
但他沒想到,最後淨雲淨海的佛印追上時,洛明川沒有全力對掌,而是先拂袖施力,將他送出殿。將所有攻擊加諸己身。
兩人分秒不停,飛掠過重重佛殿的屋頂,真元運轉到極致,幾乎要脹裂經脈,一息之間便躍出十餘丈。
因為山門處定有僧人重重埋伏,更是寺中金光大陣的陣眼所在,最難突破。此時只能兵行險招,朝後山奔去而去。
他們身法極快,但大乘境的威壓來的更快。
淨海只是心念一動,就從佛殿中消失,攔在了兩人去路之前。
而淨雲緊隨其後,封住了他們的的退路。
這樣的境界差距,足以讓人絕望。
更遑論成百上千的灰袍僧侶從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湧來。他們在佛殿的屋頂飛掠,那些僧人也不上來,就在地上疾走。
但是開始念誦佛經,聲音低沈而整齊,匯聚在一起,就生出磅礡的力量。
在回聲如潮的佛經中,整個興善寺被一圈直上雲霄的金光包圍。
『佛印金光大陣』就此開啟,經文不止,大陣不滅。
淨海神色沈靜而漠然,一手轉動佛珠,一手握金色禪杖,不動如山。
待二人近前,禪杖猛然震動,杖首四環相擊,聲音如鍾如鈴,遠遠傳開,震耳欲聾。
禪杖本是作佛門中敲打警醒唸經困乏的僧人之用,最是寶相莊嚴,威勢浩大。而淨海這一記名作『大慈悲杖』,是他畢生絕學,眼下全力施展,屋簷上的金瓦都隨勁氣飛射而出。
洛明川不退反進,速度仍分毫不減。沈舟劍豎握於身前,亦如一柄重逾千斤,不動如山的禪杖!
「錚——」
大慈悲杖與長劍相擊,聲音振聾發聵,空中翻飛的無數金瓦炸裂成細碎的粉塵。
洛明川嘴角溢出血線,但是腳下未退分毫。
淨海看著他漆黑如墨的瞳孔,還有使出的一模一樣的『大慈悲杖』,冷聲道,「果然是魔頭……」
與此同時,殷璧越回身對上了後面的淨雲,無數道刺眼的光線從他劍身上噴薄出!
蓋過重重金光,像一輪明亮無比的太陽出現在佛寺之中。
毫不猶豫,他此時一出手,就是最強的一劍。
劍聖的青天白日劍!
倚湖劍似是完全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境,憤怒而決絕,劍嘯淒厲刺耳,刺透浩大的經文念誦聲,直入雲霄!
這一劍甚至比他在重明山下施展出的更得真義,威勢更甚。
淨雲雙手合十,低眉垂眼,嘴唇微動,開始默唸經文,而他裸露在外的皮膚,竟然泛起淡淡金色。
待劍鋒逼近面門,他依然站在那裡,只是通身如真金鑄造,熠熠生輝。神色悲憫而冷漠。
就像一尊真正的佛。
正是佛門神通『無量法身』。
人間最強的劍對上了天上莊嚴的佛。
淒厲的劍嘯戛然而止,如泥牛入海,劍身明亮的日光斂入恢宏佛光之中……
預料之中,殷璧越沒有失望,他知道自己不是劍聖,就算學會最強青天白日劍,也不過得一兩分真義,如何能破的了大乘期的『無量法身』?
所以他出劍的同時,左手微動,一串小葉檀佛珠直襲淨雲面門。正是重明山下,皆空寺強者給他的開山禮。
但下一刻,殷璧越神色陡變,因為他的劍,當真刺破了金襴袈裟,在對手胸前留下細微的血痕。
淨雲微怔。
他化解了青天白日的劍勢,卻沒能擋住倚湖的劍鋒。
這是不可思議,違背常理的事,但確實發生了。
不待他動作,一串佛珠迎面而來,飛速暴漲。他認出這是皆空寺的法器,心下遲疑,僅是一個瞬間,這串佛珠就在空中猛然爆裂!
殷璧越毫不猶豫的抽身回撤,他知道劍鋒的深度已到極限。同一時刻,洛明川和淨海的『大慈悲杖』不分伯仲,但他手腕一翻,劍身橫斜,身形直退,與殷璧越一同向後山飛掠。
他們的目的始終是突圍,並非要與大乘者分高下。
而身後的佛殿金頂,承受不住鬥法的威勢餘波,轟然倒塌!
但灰袍僧人們的誦經聲片刻未曾停止。
聲音越來越大,如疾雨驟風,雷鳴閃電,落在殷璧越和洛明川耳中,幾乎要將心脈震碎。
淨雲和淨海沒有再追。
寺中也不再有人阻攔他們。
因為『佛印金光大陣』已完全開啟。
整個興善寺,如被扣上了一隻鐵碗!
兩人一路疾馳,無暇顧及傷勢,任由週身骨骼如碎裂般劇痛。
殷璧越神色冷漠,握緊了劍柄。血流順著劍鋒淌下來。
這自然不是淨雲的血,『無量法身』沒能震斷他的劍,威壓卻險些順著劍鋒而上,震碎他的識海。
他看了一眼洛明川,才發覺他將右手與沈舟劍綁在一起,鮮血浸透了從道袍上扯下的布條。
現在想起,似乎在殿內與淨海淨雲對掌時,就聽見了骨骼的碎裂聲,原來那時候,洛明川的腕骨便已經碎了。
這只是能看出來的傷害,不知道肺腑和經脈又傷的多重。
按理說,兩人今日能與興善寺最強者越境一戰,足以震驚修行界。
到這一步,早已是山窮水盡了。
陣法的邊緣愈來愈近,僅是靠近,其中蘊藏的無上威壓便撲面而來。
沒有入寺時,刻在山門上的『苦海無邊』。鬱鬱青青的崇山峻嶺之間,投照著『回頭是岸』四個金光大字。
映著天盡頭血色殘陽,別樣觸目驚心。
洛明川沒有停下,他問道,「師弟,你現在依然相信我麼?」
這一句不是質疑,而是接下來,他要做的事,近乎瘋狂。
如果可以,他反倒希望前路苦海無邊,是他一個人走。
但殷璧越沒有遲疑,「是的。」
並非回不了頭,而是不願回頭。
***********
烏雲蔽月,今夜的海面格外寂靜漆黑。
巨大黑影破開海面,沈默的疾行著。
十二桅,起樓五層,高百餘尺。這樣的龐然大物在海上疾行如風,不像船,倒像是一座飛速漂浮的小島。
北陸皇室的『龍行寶船』單是錨重便有兩千斤,起航一次就要動用二三百人。全速航行一日,便要耗費六百斤晶石。晶石是一種能源,因為可被靈修使用,又叫靈石,各大陸的通用貨幣之一。
一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晶石脈礦,是大宗門的底氣。其他資源也是如此。
滄涯山再勢大,在西大陸,也有抱樸宗和皆空寺與它對峙。
南陸再富饒,也有青麓劍派和興善寺分割資源。
同樣的,在中陸,各大世家依附於濂澗宗和瀾淵學府,每年也要分去數額巨大的財富。
只有北皇室,獨佔著整個北陸的資源。
段崇軒立在第四層甲板的最前端,神色淡淡。
海風灌進他的袖袍,層層疊疊的衣擺被揚起,玉冠的銀色緞帶也隨之淩空飛舞。
他站在船頭俯瞰海面,如站在萬人膜拜的高台上俯視眾生。
這已是船行海上的第三日,今夜無月,四周儘是漆黑的茫茫大海。
統領站在他身後勸道,「殿下,海上夜風甚寒……」
段崇軒沒有理會,卻是問道,「王禧,你參軍幾年?」
那人恭敬的回道,「四百年前通過考核加入追雲騎,在周神將麾下任右軍都尉。又幸得陛下聖恩,提拔到了宮中任羽林禁衛統領。」
段崇軒接著問,「我們往何處去?」
統領大驚失色,不知他何出此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臣等自當是護送殿下回宮中。」
段崇軒搖了搖頭,「賢王給你多少好處,讓你以為背叛的籌碼已經足夠呢?」
他的語氣依然淡淡,可落在船板上,如驚雷炸響!
中年統領擡起頭,誠惶誠恐的恭敬慢慢褪去,他站起來,脊背也挺直了。
神色變得奇異而平靜,卻沒有出手,「我很想知道,殿下是如何看出來的?」
龍行寶船是真的,禁衛軍也是真的,那麼破綻在哪裡?
就在此時,一聲淒厲的鳳鳴響起!
船尾衝起熊熊火光,直燒夜色!
段崇軒臉色一變。
那是鸞二。

第60章 那就拔劍談人生吧。

遠古時期,人類還在慢慢摸索修行方法,與惡劣的自然環境及危險的異獸做鬥爭的時候,大陸由各族異獸主宰著。
它們擁有漫長的生命,與生俱來的種族神通,堅硬的皮肉骨骼。
但是與之相對的,它們的心智未開,即使是能力達到大乘期的異獸,也只有相當於人類孩童的心智。
當弱小卻智慧狡猾的人類學會修行時,也學會了戰勝異獸,和利用它們的方法。異獸在大陸的主宰地位逐漸被修行者取代,並越來越少,天劫時期,因為不懂得驅災避禍,很多都全族覆滅了。
到了靈氣雕敝的末法時代,又隨著生存環境的改變,只有極少的異獸在修行者的豢養下存活下來。
北皇宮裡的四隻青翼鸞就是如此。
它們與北王朝的開國皇帝立下契約,守護每一任的君主。
段崇軒還不是君主,鸞二與他沒有契約的約束。
但鸞二是他的朋友。
在深深宮門中那些好或不好的日子,巨大而溫順的青翼鸞始終陪伴著稚弱的孩童。
所以此刻的段崇軒顧不上回答王禧的問題,而是看著夜幕中沖天而起的十餘條鎖鏈,大聲喝道,「別管我,快跑!——」
鎖鏈上覆著銀色的微光,好似星辰濺落的碎屑。這是因為上面刻有符文並浸滿劇毒,專門用來對付皮肉堅硬的異獸。
縱然有契約的束縛,人類依然不會相信異獸,便有了防範它們的種種後手。
鸞二聽到了他的話,體型飛速膨脹,振翅欲起,帶起風聲呼嘯,正面攻擊的一隊士兵紛紛倒地吐血,或被巨爪掀翻落水。
但已經遲了,百餘人源源不斷的赴死,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只是為了引開它的註意力,轉眼陣法成型,十餘條鎖鏈緊緊纏繞在青色的羽毛上,燒出焦黑的痕跡。
青翼鸞吃痛,仰頸發出淒厲而不甘的鳴叫,從半空中被扯落船上。整艘船體如遭遇風暴一般劇烈搖晃,卻又很快穩住了。
它運氣吐息,火光燃燒夜空,纏在頸間的鎖鏈卻像扼住咽喉的巨手,硬生生掐斷了它的火焰。
段崇軒一瞬間亂了方寸,喝到,「別動了!——」
流光鏈越掙紮越緊,受到的傷害也越大。
鸞二聽了當真不再掙紮,伏在滿是鮮血與殘屍船板上,眸中赤紅一片,如翻湧火海。
禁衛中十餘精銳強者分毫不敢大意,緊緊握著流光鏈的一端,警惕的圍在它四周。
王禧看著夜空中消散的火光,大局已定。他沒有再問段崇軒如何看出此局的破綻,而是說道,「殿下,我知道您身上有不少好東西,甚至是天下無雙,能瞬間破開空間的『雲梭』。想要將您置於無法突破的困境,實在是件難於上青天的事。」
『雲梭』只能由一個人使用,並且機會只有一次,卻是能在困境中保命逃脫的逆天神器。
不止如此,段崇軒身上還有破空箭,蔽日傘,龍雲丹,數不盡的燃符,或許還有更隱秘,更可怕的後手。
但現在,這一切都不再有意義。
王禧緩緩笑起來,「所以殿下要想清楚啊,您或許能走,可它走不了。」
沒有人知道苦心孤詣謀劃這樣一個局,需要付出多少。至少自己可是帶著禁衛軍,在南陸隱蔽蹤跡,足足守了一個月。
眼看局面就要達成,如何不讓人興奮?
想到這裡,他的語調都微微顫抖起來,「既然走不了,何不隨末將去見賢王?」
段崇軒沒有說話,他在今晚想了很多事。
他之前就覺得奇怪,為什麼世界上真有像李麟那麼愚蠢的挑釁方式。但如果背後有人授意,這一切都不難解釋。
自己沒有能證明身份的信物,最簡單的方法是叫來鸞二。這便是入局之初。
抱樸宗的某些高層,一定與賢王一派,達成了某種利益交換。
然而這並不是最可怕的,禁衛軍、龍行寶船都非一日之功,關鍵還是能克制青翼鸞的流光鏈和陣法。
讓他此行最大的倚仗,變成了最大的軟肋。
或許即使他沒有叫來鸞二,對方既能做這種程度的周密安排,也一定有相應的其他方案。
賢王的勢力到底有多大?他無法估計。
他看著成竹在胸的王禧,清楚的知道,這人此時能出現在這裡,至少證明一件事是真的——
他爹真的病重了。
有了這個前提,很多事都不再有意義。
對他而言,現在去見那位皇叔並不是唯一的選擇,卻是最好的選擇。
但真的是這樣麼?
*************
興善寺。
金光漫天,映照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有兩個人站在金光的邊緣,提著劍,渾身被血水浸透。
殷璧越雖然懂陣法,可遇上這種級別的大陣,別說破解,僅是直面威壓都困難至極。
但他知道洛明川或許有辦法,因為修行迦蘭瞳術,說不定可以看出什麼破綻。
洛明川閉著眼,身上氣息節節攀升,衣袍鼓起,臉色愈發慘白。
殷璧越看的觸目驚心,仿彿他兩頰的血肉都凹陷下去,生命力在飛速流逝一般。
他睜眼的瞬間,威壓驀然迸發,殷璧越後退三步才站穩,不由喊了聲,「師兄……」
洛明川恍若未聞,不見如何借力,身形便高高躍起,如離弦之箭,直上雲霄。
眼看要觸到遮蔽天空的金光邊緣,又急轉直下。沒有劍嘯與光彩,劍尖卻如聚風雷。四野被勁氣猛烈撕扯,落葉與枯枝盡數炸裂成粉塵,蕭蕭而下。
可怕的力量直直刺進大地!
「轟——」
土石迸濺,煙塵漫天。
地面不受控制的裂開縫隙,一路飛速向前後延伸著!
殷璧越在劍勢下勉力穩住身形,他知道如果這個陣法有薄弱處,就在這裡。
因此他毫不猶豫,殘餘的所有真元傾盡而出,倚湖劍狠狠刺進裂縫之中!
兩人全力一擊,地崩山摧!
裂縫不可思議的擴展,轉眼竟成一道深淵。
洛明川拔劍而起,將殷璧越攬在身後。
殷璧越心裡明白,單以自己的劍,遠遠沒有這般威勢,那麼就是這條地脈確實有問題。
同一時刻,佛殿中的淨海蹙眉,嘴角溢出血線,起身飛掠,轉眼就到了深淵之前。
他驚怒難遏,禪杖當頭擊下!
洛明川拉著殷璧越的手,這一次不是手腕,而是十指緊扣。
縱身跳了下去。
在他們身後,陣陣轟鳴如驚雷炸落,整座金光大陣劇烈震動搖晃,幾近破碎。
失去外界力量的註入,深淵飛速縮小成裂縫,卻從後山延伸到前寺,穿過重重佛殿。便一路地動山搖,土石崩飛。到了山門處『苦海無邊』四個字前,才堪堪停下。
整座興善寺一片混亂。
各大佛殿尚有陣法護持,可是僧人的禪房,齋堂有些不甚堅固的,早已轟然坍塌。
撲天煙塵中,灰袍僧人們奔走逃難,修為稍低者,還會被斷梁瓦礫所傷。
淨海看著這一切,神情微茫。
淨雲宣了聲佛號,「阿彌陀佛,萬方有罪,因在魔頭。」
即使到了這一步,他們也並不認為自己有錯,只覺得這是洛明川和殷璧越的罪孽。
**********
殷璧越被洛明川圈在懷裡,那些地動山搖和喧嘩呼喊,仿彿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黑暗中只有風聲呼嘯,熟悉的溫度讓他放鬆,即使知道這絕不是該放鬆的時刻。
可他的體能嚴重透支,識海震盪不斷,早已到達極限,再難抵擋劇烈的暈眩和疲憊如潮水般襲來。
失去意識之前,他想,按照行規,跟著主角跳崖九成幾率不會死。
除非這二逼作者寫的是重生復仇文。
那就拔劍談人生吧。

第61章 大利所在,人心所向。

濕鹹的海風,混著濃烈的血腥氣,寒冷而刺鼻。
大船裡千盞鮫油燈燭齊亮,像是漆黑的海面上升起了一輪明月。
燈火通明中,不遠處的血水與殘屍看的愈發清楚。屍體遍佈,有血肉的碎塊堆疊在一起,還有剩下半個身子,卻仍有一口氣的人。痛呼聲早已消散,只有微弱的呻吟和痛苦的喘息。
整座龍行寶船猶如人間煉獄。
青翼鸞伏在血泊中,被十餘條鎖鏈牽制。緊握鎖鏈的禁衛沒有表情,畢竟他們見慣了生死,甚至是比現在更血腥可怖的場景。
而那些已死去或生不如死的人,都是方才制服它的犧牲品。
段崇軒知道,對方此時點燈,無非是想讓他被這樣的慘狀震撼。作為一個兒時養在深宮,長大又被放養到滄涯山的無用太子,確實該嚇破膽,然後心神大亂。
他看了一眼王禧,對方也不出言催促,像是極有耐心一般循循善誘,「殿下,您想清楚了麼?」
明知道用了流光鏈,會使青翼鸞發狂傷人,損失不可計數,卻不在意自己的手下付出何等代價。
心性冷硬至此,確實很適合幹大事,比如謀反。
當然,惡犬肖主人。段崇軒想起記憶中總是溫和笑著的皇叔,心底寒冷一片。
他說道,「我隨你去拜會賢王。但我要先給鸞二治傷。」
塵埃落定,王禧鬆了一口氣,「這是自然,殿下請。」
畢竟這位太子爺身上的殺器太多,防不勝防。能不動手,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他側身讓開,四周的重重包圍也讓出一條路。
握著鎖鏈的禁衛沒有動,卻也沒有阻攔段崇軒。
鸞二看見他走近,暴戾憤怒的眼裡本是火海,卻突然變得水汪汪的,像是孩童委屈的紅了眼眶。
段崇軒輕輕順了順它的翎羽,俯下身子,將一顆丹藥餵到它嘴邊。鸞二低聲嗚咽著,乖順的張開口吃進去,又往他懷裡蹭了蹭。
嚴陣以待的禁衛軍怎麼也想不通,剛才殺傷力可怕的兇獸,怎麼立刻換了個樣。
段崇軒拍拍它,轉身往回走。
青翼鸞依然乖順。
很多人心中都鬆了口氣。
正在這時,異變陡生!
一道明亮無比的電光撕裂夜幕!
清亮高昂的鳴叫隨之響起,如鶴唳如鳳鳴,風聲呼嘯間,青翼鸞縮小一半的身影出現在空中。
而段崇軒手裡握著一柄長槍,槍尖冒著白煙,正是他剛才割斷了鸞二頸間的流光鏈。
從來沒有什麼閃電,只是速度太快,虛晃的槍影如電光火石!
烽火狼煙。
『烽火』不是一把劍,而是一柄槍。如果說當今世上第一神兵是當之無愧,由臨淵劍鑄成的『春山笑』與『秋風離』,那麼這柄隨北陸開國皇帝南征北戰的長槍,足有資格排進前五。
段崇軒這招『烽火狼煙』不過勉強得兩分真義,卻能割斷流光鏈,純粹是憑神兵本來的威勢。
頸間鎖鏈斷裂的瞬間,鸞二身形飛速縮小,從其餘的束縛中脫困而出!
段崇軒長槍橫掃,海上霧靄匯聚在槍尖之下,聲勢如疾風,眾人顧及他身份不敢全力出手,一時不察,竟節節敗退。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王禧,他起身飛掠而來,一面喝道,「放箭!結陣!」
弓箭上弦,無數箭矢射向空中的青翼鸞!離弩的瞬間,箭鏃燃起熊熊火焰!
漆黑的海面上,明亮的火光如星雨一般劃過長夜。
更多的禁衛躍上頂層甲板,源源不斷的向此地趕來,最近的士兵步法驟變,層層結成困陣,將段崇軒圍在其中。
段崇軒卻仰頭喊道,「跑——」
但是這一次,鸞二沒有聽他的。
它扇著翅膀,從高空俯衝而下!穿過鋪天蓋地的密集火光!
王禧從禁衛手中奪來弓弩,勁氣鼓起衣袍,一身真元盡數迸發,一箭飛出!
箭尖刺破空氣,發出刺耳的鳴叫。
同時身側長刀出鞘,刀鋒未至而威壓先來,壓得段崇軒飛速疾退,卻退不出身後的困陣!
在這一刻,他又突然想起他爹的話——
即使你有千軍萬馬,也免不了孤身奮戰。
他橫槍於身前,不再退後,準備硬接這一刀。
餘光看到夜色中的箭矢去勢太猛,鸞二縱然竭力振翅,但身上有傷,也應是避不開的……
可是須臾之間,刀勢消散,空中的火光也盡數熄滅。
像是來了一陣風,海上的殺伐與危機,就被吹散在風裡。
每個人都朝風起的地方看去。
船頭立著一個人。
人站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裡,週身武者的銳氣卻如利刃,仿彿能割裂空間一般。
微風再起。人影落在了段崇軒身前。
青翼鸞也正好落了下來,卻因為力竭,只能伏在兩人腳邊。
眾人這才看清楚,來者竟是一位女子。
褚色勁裝,墨發高束,英氣逼人。
段崇軒看著身前的人,怔怔喚道,「二師姐……」
柳欺霜側身,微微點頭,「嗯。」
王禧臉色驟白。
因為段崇軒一聲道破這女子的身份,讓他出鞘的刀再次回到鞘中。
親眼見過柳欺霜的人很少,她長年在兮華峰上修行,不熱衷於揚名。但並不代表她籍籍無名。
相反,因為多年前的西泠山一戰,直到今天,修行界也依然不敢忘記她。
像君煜當年一樣,她很好的向世人詮釋了,什麼叫戰力遠遠高於境界。
王禧示意禁衛軍都退下,端正的行了見面禮,「滄涯路遠,敢問柳道友為何而來?」
對方的誠意和禮數,給予了最大程度的尊敬,按照常規,怎麼也得給點面子,寒暄幾句。
但柳欺霜只是硬生生的道,
「接我師弟。」
王禧的臉色更不好了。
段崇軒突然有點想笑。因為他知道,師姐不是故意不給面子。而是沒有太多與人交往的經驗,不會說話。平時和師兄弟交流還能好些,遇上陌生人,只能被當成性情冷傲之輩了。
王禧又道,「柳道友,此事牽扯甚廣,更多還是北皇都的家事……相信您當年也略有耳聞,殿下為何去滄涯山拜師……道友若能袖手旁觀,王某可在此立下誓言,大事功成之日,王爺必不忘道友今日之義。」
這話的誠意更高了。更是一種變相的許諾。因為他確實不想動手。
這茫茫大海無處借力,對方卻能憑空而渡,真元仍充沛無比,輕巧拂袖就化去自己的箭勢與刀勢,僅是這一點,就足以讓人忌憚。
段崇軒確實是劍聖弟子,但那也是掌院先生一紙薦信送進兮華峰的。
先生為什麼肯寫信?因為他原本的身份。
換言之,他若不是太子,或者段聖安死去,不再是皇帝,這劍聖弟子的身份也算不得真。
王禧是這麼想的。
每個在權力中心鬥爭已久的人都會這麼想。
大利所在,人心所向。
可是兮華峰沒人這麼想。
柳欺霜甚至不知道他說的王爺是誰。
但她說了她今晚最長的話,神色很認真,
「我不管他為何來滄涯,他既然真心拿我當師姐,我便真心拿他當師弟。」
**********
中陸。雲陽城。
深秋時節,道童白日才掃過枯葉,眼下剛入夜,就又落了滿庭。
掌院先生坐在院裡,褪去了往日端正的峨冠博帶,烏髮用一支木簪綰起,一身簡素的天青色長衫,更顯得隨性散漫。
似是秋風太蕭瑟,他唇色微微泛白,就連眼角的細紋都深刻了幾分。
他見衛驚風從屋裡出來,雖然不知眼前人傷勢如何了,仍如往常般問道,「可要喝茶?」
劍聖沒有回答他。
而是看了一眼天色。
頭頂的浩瀚夜空,被院牆與遠處的廣廈遮蔽,切割成不規則的一塊。
依然能窺見星河璀璨,寧靜而美好。
一切與往常沒有什麼不同。
但是掌院先生臉色驟白!
庭院中,他們頭頂的天空,竟然開始劇烈晃動,龜裂的細紋從衛驚風目光落處延伸擴張,最終遍佈整片視野。
就像打破一層琉璃罩,假象碎裂,真正的天空露出本來面目!
黑如潑墨,無星無月。
「嘩啦!…——」
幻象破除是沒有聲音的。這一聲,是掌院先生手裡的茶盞摔在了地上,濺起的瓷沫在他手背劃出了一道細細的血線。
血跡流過青白的皮膚,滴滴落在雕零的槐葉上。
他身形搖晃了兩下,右手扶住了石桌。
衛驚風眼底一片漠寒。
驀然對上這樣的眼神,他下意識想解釋些什麼,「不會傷人性命,只是把人留在靜思閣,至於你徒弟,更不會有事……」
衛驚風沒有分毫動容,只是道,
「你過去不會這樣。」
掌院先生垂下眼,不再說話。
因為無話可說。
他想,你也說了那是『過去』啊。這些年我算計你還少麼?
他勸衛驚風留下養傷,然後用陣法隔絕此地,連天空都是假的。
維持一個要瞞過聖人耳目的陣法,需要付出代價和極大的消耗。以至於是碎瓷的邊緣,都能輕易劃破他的皮肉。
這一切只是為了興善寺之事可成。
後患可絕。
衛驚風依然冷漠的看著他。
掌院先生明白了他的意思:勝不了魔尊就向後輩出手,無恥之尤。
庭院裡起了蕭瑟秋風,捲起層層落葉飛舞。
風去時,院裡只剩了一個人。又好像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人。
他緩緩蹲下來,一點點收拾地上碎裂的瓷片。
茶盞碎裂處,同樣是那天陣盤被毀去的地方。
同樣是衛驚風很多年前送他的東西。

第62章 昨日我們,今日你我

「師兄……」殷璧越清醒的時候,心下微驚。四周並不是漆黑一片,而是天光濛濛亮,能清晰的看到身邊人微蹙的眉峰。他問道,「師兄,我睡了多久?」
洛明川小心的將人扶起來,探了探靈脈。殷璧越沒有動,任憑洛明川的真元進入體內。一邊打量著週身環境。
他們在一處山澗,泥土潮濕,水邊青草豐茂,空氣中氤氳著草木的清香氣息,晨光熹微之中,山水寧和靜美。
但他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洛明川避而不答,「現在感覺怎麼樣?」
殷璧越的真元在體內運行了一周天,經脈中還有殘餘的藥力,微微有些刺痛,斷裂的骨頭正在長好,所幸沒有傷到心脈。傷口都做了處理,就連血跡斑駁的道袍都乾淨一新。
殷璧越想也知道,他昏迷的時候,洛明川做了多少事。
師兄應該比他傷的更重,卻反倒要來照顧他。
於是他反握住洛明川搭在他脈門的手,阻止他把真元輸給自己,「我很好,師兄你怎麼樣?」
洛明川應道,「無礙。」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說實話,「我恢復的很快。」
這是讓他自己都開始害怕一件事。
他原本以為這次對戰中用迦蘭瞳術施展超乎境界的法門,一定會受劇烈反噬。而破開那座金光大陣的瞬間,巨大的威壓直接碾碎了他每一寸靈脈。就連肋骨都斷了兩根。
可是真正跌落下來後,只有一盞茶的暈厥,身體就開始自行修復。
這樣不可置信的強大恢復能力,只有魔修才會有。
他說出了實情,面上鎮靜,心中如擂鼓,他想,說不定師弟也會覺得……自己是魔修。
殷璧越不全相信,將洛明川的右手拉起來,看到原本血肉模糊的手腕早已光潔如初,連傷疤都沒留下,才舒了一口氣。
笑道,「恢復的快,是好事啊。師兄沒事就好。」
他不常笑,每每展顏,便如冰雪初融。
洛明川心底的寒意隨之散去,也低低笑起來。
殷璧越感受到他胸膛微震,才驚覺自己一直半躺在師兄懷裡。
啊,自己這麼重!師兄好辛苦!QAQ
他臉上燒的發燙,慌忙支起身子站起來。
洛明川也很自然的放開他,起身撣了撣衣袍。
殷璧越見師兄一派君子端方,覺得自己太扭捏,本就沒什麼可尷尬的。
註意力立馬轉移到正事上,「師兄,之前你可是看出了陣法的破綻?你覺得我們現在可還在緹香山脈中?」
他們本是從深淵裂縫跌落,卻奇異的來到這裡,可能是陣法威力太大,扭曲了空間。也可能是興善寺之下,本來就別有洞天。
兩人沿著溪流向前走,一邊打量周圍的環境,一邊猜測當下的情況。
洛明川之前就用神識看了很遠,沒有發現任何危險,「金光大陣有蹊蹺。我看出了陣下有一條地脈不穩,能量波動異於其他地方,只想著試試破開陣法,也沒想到會來這裡……此處樹木的品種,空氣的濕度,都與緹香山脈中不同,就像是……另一方天地。」
其實還有一點他沒有說出來。
他會果斷選擇跳下深淵,是因為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麼同宗同源的東西吸引著他一樣。
這種感覺太虛無縹緲,當不得真,說了只會讓師弟為他擔心。
殷璧越的神識很強大,此時已經蘊養恢復了六分,也看出這裡不是緹香山脈。若有所思,不由喃喃道,「金光大陣有蹊蹺……」
洛明川點頭道,「是。滄涯山的護山大陣,每年單是維護就要耗費八萬靈石,開啟一次消耗更多,還需有開山祖師留下的『滄涯令』或是神兵『春山笑』壓陣。」
殷璧越明白了他的意思。
滄涯的護山大陣尚且如此,更何況興善寺是將一個『諸聖時代』的絕妙陣法支撐百萬年,留存到現在,又需要多少耗費?無法計數。
寺中雖有底蘊和資源,但也遠遠達不到所需的水平。
殷璧越沈下心來打量此地。
終於發現哪裡不對了。
有風聲水聲,山林松濤聲,卻沒有活物的聲音。
林間沒有鳥,水裡沒有魚,草裡沒有蟲。
氣候宜人,水土豐饒。但除了他和洛明川,再沒有活物的痕跡。
此時天光已大亮,然而舉目不見日,再看那些原本寧和靜美的山水,都顯得死氣沈沈了。
這裡,就像一處死地。
殷璧越心中微冷,「或許金光大陣不是憑靈石和神兵支撐,而是用某種生命力……」
這種推測太荒謬。連他自己都說不下去。
洛明川沒有直接回答。但心中也有類似的猜測。
兩人沒有再說話,警惕而又默契的向樹林深處走去。
那裡枝椏遮蔽間顯出堂皇的黃瓦,是整片山林裡唯一一處建築。
走近之後,朱漆匾額早已失色,勉強能看清四個斑駁大字——大雄寶殿。
寫著是殿,卻不大,只能算是佛堂。
一路走來,他們已經可以確定,此地絕不是幻境。眼下看見外觀與興善寺中如出一轍的佛堂,說明這深淵之下,確實是寺院後山的另一方天地。
佛堂孤零零的佇立在野外,封門落鎖,積灰年久,木門和窗欞老舊的不知年歲。
好像來一陣風就能摧毀它,可偏偏靠近這裡,風都靜下來了。
殷璧越與洛明川對視一眼。
修行者不單是五感比常人敏銳,隨著境界提高,神魂變強,直覺也會越來越準。此時他們都覺得,或許金光大陣的蹊蹺之處,就在這間佛堂。
兩人沒有貿然進去,先放出神識細細察看。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之處。
殷璧越以劍鞘頂端推開門,石鎖應聲而落,煙塵撲面而來。
佛堂裡光線幽暗,杏黃色的帳幔上積著厚厚的香灰,卻不見蛛網。
頂梁雖朽蝕,但構造緊密結實。主梁是兩條上下交疊的六椽樑,上面再用層層疊疊的四椽樑、平梁逐層遞減。
類似這般繁複的工藝,如今早已被簡化淘汰,連興善寺中都看不到了。
但在諸聖時代,卻是佛堂和其他建築的主流。
正對的供台雖高,佛身卻不大。
眼簾半闔,結跏趺坐,左手橫於膝上,右手向上屈指,結成『說法印』。
本是鍍著金漆,卻因為年久而片片剝落,露出原本的黑褐色。慈悲中顯得有些猙獰可怖。
洛明川擋在他身前踏入佛堂,突然覺得一陣猛烈的眩暈襲來。
他回頭想說『別進來』,然而身形直直向後倒去!
殷璧越見他臉色不對,關心則亂,快走兩步扶住了他。
同樣在踏入佛堂的瞬間,猛然眼前發黑,最後看見的,是那尊眼簾半闔的佛像。
**********
洛明川站在懸崖邊,仍有些怔楞。
他記得他與師弟,分明是在興善寺,而眼下……
「魔頭!」
一聲厲喝如驚雷炸落。
他頭腦暈沈,只覺身上無一處不痛,驀然被這一聲驚醒,垂眼看見自己渾身是血。
懸崖邊上風太大,好像能把人吹下去。
莫名其妙的,他知道這下面就是隕星淵。
眼前的師弟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很多,一直令他擔憂的白髮之癥也沒有了。三千墨發與白色道袍在風中飛揚,握劍的手骨節分明,白皙如玉。
還是一樣的倚湖劍,劍尖卻指著他。
劍上淅淅瀝瀝淌著血。
殷璧越身後站在很多人,有穿青色道袍的抱樸宗老者,也有一身明黃袈裟的僧人,再往後看,竟是各門派的人都有一些。
但他們都沒有動手,只是神情冷漠的旁觀這一切。
洛明川擡眼,直直看著眼前陌生的人,發現自己每說一個字都無比艱澀,「師弟,你相信他們?你要殺我?」
內心最恐懼,最不願面對的事,還是發生了。
殷璧越冷如冰霜的神色第一次有了變動,他微微挑眉,
「我要殺你,與旁人何幹?你我之間,也該有個了斷。」
洛明川一時恍惚,記憶中的少年也是這般持劍而立。卻是和他站在一處,目光堅定,「如果非要信點兒什麼,我信師兄。」
分明是昨天的事,卻好像遙遠的過了一生的時間,讓他幾乎記不清是否真的發生過。
昨日我們,今日你我。
劍鋒刺入心脈的瞬間,沒有想像中那麼痛苦。
噴薄的鮮血反倒讓人變得清醒。能清楚的感受到生命的流失。
劍鋒穿過身體,又露出一寸,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洛明川直直註視著那雙眼,卻是笑起來,「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絕不是師弟。師弟不會這樣看我。」
傷人的不是劍刃,是他冰冷眼神。
手持倚湖劍的人沒有說話,冷漠的將他踢下了隕星淵。
***********
殷璧越依然覺得頭很暈。
他睜開眼,看著身下琉璃磚的倒影,明暗交錯間映出自己慘白的面容。
才發現自己竟然跪在地上。寒意順著膝蓋傳遍全身。
他想起身,肩上卻像壓著一座大山,勉強挺起脊背已是極限。
擡眼就見寬廣無邊的大殿,分列著十二盞銅燈台,燭火搖曳,卻一點溫度也沒有。
大殿盡頭的王座高遠,只能看清有人坐在上面,面容卻在陰影中晦暗不明。
那人開口,聲音低沈。卻莫名生出飄渺無際的意味,在空曠的大殿迴響,「想清楚了麼?」
殷璧越一驚。他覺得自己一定認識王座上的人。
下一刻,那人從容起身,從高階上走下來。
層層疊疊的衣擺逶迤於地,如同翻湧的黑暗海潮。
廣袖上繁複的陣法符文,在跳躍的火光下,像是活物一般可怖。
僅是身形虛晃一瞬,他就穿過廣闊的大殿,站在了殷璧越身前。
殷璧越終於知道為什麼會覺得熟悉。
因為這人是洛明川。
但任何一個見過洛明川的人,都不會將兩者錯認。
分明面容足有七分相似,卻偏偏多了三分的邪佞。
火光中半明半暗,像是深淵裡蠱惑人心的妖魔。
殷璧越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
冰冷的指尖將他的下巴擡起來,刺骨的寒意遍佈全身。
他只能被迫仰頭看著這人的眼。
墨色的瞳孔映著殿中的燭火,望進去像是一片屍山血海。
那人微微低俯下來,離的更近。
陰冷的氣息噴薄在頸間,卻像是帶著愉悅的笑意,
「昔日有佛祖割肉餵鷹,如今有殷掌門以身飼魔。難道不是一樁流傳後世的佳話?」
殷璧越覺得這姿勢讓他難受至極,卻掙不開無形的束縛。
只能聽著那人繼續說,「你在長淵殿陪我一夜,我明早退兵三千裏。如何?」
即使不知道前因後果,直覺也告訴他這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他看著那雙毫無人類感情,只有慾望的眼。
一字一句的說道,
「你不是師兄。師兄不會說這樣的話。」
即使你長著和師兄相似的臉,也絕不是他。

第63章 如果是命運,那就讓它改變。

洛明川覺得,自己跌落懸崖,下面就是有進無出的隕星淵,怎麼說也該活不了了。
而這一切太過真實,劇痛的心脈,血液的流失,僵冷的身體,凜冽的大風,根本不像在夢境之中。
世人說隕星淵是光也照不進去的地方,天劫之後天道留給人類的警示。
或許只有站在世界頂端的那幾個人,才知道深淵之下是什麼。
但他發現自己依然有活著的意識。只是身體的一切痛苦都再感受不到。
神魂沒有消散,依然在體內。
卻能像局外旁觀者一樣,看著黑暗的深淵之下,絲絲縷縷的死氣凝成實質,開始吞吃自己的屍體。
他才知道,原來這世上真的有生於陰煞之地,吞噬血肉的魔物。
出乎意料的,已經氣息斷絕的身體,重新睜開了眼睛。
瞳孔漆黑如墨,就像一眼望不到底的隕星淵。沒有一絲一毫人類的感情。
洛明川陡然心底發冷。直覺告訴他,下面的事情,他絕對不想看到。
果然,自己的身體站了起來。
然後張口吃下那些魔物。
他不停的吞噬著,神色由漠然變為饜足,像是飢餓了千百年,終於重新吃到了合心意的食物。
這具身體,已經不再是人類了。
他在深淵下行走,聚在身邊的魔物越來越多,有的已經開了神智,匍匐在他腳下。他吃飽了之後,便將多餘的力量送給這些魔物。
隕星淵裡無日夜,不知過了多麼漫長的時間。他揮袖便起狂風,身形乘風扶搖直上,也將數不盡的魔物帶出深淵。
而斷崖邊,等待著成千上萬的魔修。殘陽如血,映照宮徽各異的旌旗在西風中獵獵飛舞。遠望去黑壓壓一片,看不到邊際。
他站在萬人之前。日星隱耀,山嶽潛形,魔道十二宮莫不臣服。
眾人如海潮般依次跪下,從中分開堂皇大道供他通行,呼聲震徹四野,「恭迎吾主聖駕歸來——」
洛明川此時終於知道,最可怕的事,不是師弟不相信他。
而是自己本來就是個魔頭。
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將要把毀滅與罪惡帶到世間。
無邊無際的絕望將他淹沒。
再睜開眼時,他站在一面巨大的鏡子前。
鏡中映出他蒼白的面容。然而五官稜角更加淩厲,神色倨傲而冷漠。
黑色的長袍的廣袖垂下來,其上繡著繁複的金色符文。僅是站在那裡,就生出不可逼視的光輝。卻是黑暗的光。
洛明川平靜下來,他開口道,「你不是我。」
鏡中人的聲音低沈,「如何不是?」
洛明川道,「我不是魔尊。」
「誰信呢?」
「師弟信。」
鏡中人笑了,「他不信,不然也不會想殺你。你仔細想想,最早在紫霄秘境裡,他為什麼布下『熒惑守心』的殺陣。」
「不過是誤會,師弟受人蠱惑,執念太深而誤入歧途……本來就是我的錯。」
「可笑。你以為用迦蘭瞳術問出的就是真相?他本不該知道你會瞳術吧,可是興善寺佛殿裡,他怎麼一點兒不驚訝?」
確實。他從未告訴過師弟。
因為這功法有幾分詭譎,即使是折花會上比鬥,他也是在外界不知的情形下催使。佛殿裡他第一次當著師弟的面使出,但師弟搶先說道,「一派胡言!迦蘭瞳術是你興善寺的法門!」
這不應該。
鏡中人又笑起來,笑聲如靡靡魔音,「你還不知道吧,學府結業那晚,本來就什麼都沒發生。你若不信,我還可以送你回去親眼看看……只是你師弟啊,他會一種更厲害的惑人心魄法子,硬是讓你覺得你對不起他。」
洛明川這次也笑了。
他發覺自己剛才的思緒,竟然被這人的話牽制住,實在荒謬。他將沈舟劍握在手裡,霎時靈台清明了許多。
鏡中人見他拿劍,不以為然,「你覺得你能殺得了我……」
話音未落,洛明川拔劍穿透了自己的心脈!
滾燙的鮮血噴湧而出!
「我師弟如何,你沒資格說的。」
「嘩啦——」
鏡像碎裂。
佛堂重現。
**********
殷璧越覺得自己勉強能動了,因為四周天旋地轉,下一刻卻發現根本不是。
而是他被人打橫抱起,向大殿之後的內殿走去。
一路燭火煌煌,落在那人的面容上,照出濃密睫羽下一片陰影。
冰冷的體溫像是要滲進骨血中一般。時刻提醒著他,即使有相似的臉,這人也不是師兄。
師兄的懷抱很溫暖,不管是夜裡醉酒還是烈日下相扶,永遠都像和煦的春日暖陽。
內殿裡重重鮫紗帳漫垂而下,似乎還點著熏爐,淡淡的煙氣在空氣中浮動。
若說這是夢境,未免也太真實了些。
殷璧越在這一刻生出無限的恐慌。
如果是他在佛堂已經死了,現在再次穿越到了另一個世界呢?
一個沒有師兄的世界。
鮫紗之後的白玉床冷硬,但那人的動作很輕柔,將人輕輕放在上面,就要安放一件易碎的珍寶。
饒是這樣,也依然能感受到懷中人的抗拒,於是他低低笑起來,「你不願意?」
這聲音太熟悉,殷璧越驀然擡眼,就撞進一雙溫潤的琥珀色眼眸裡。
清澈而包容,就像一汪寧靜的湖水。
他不由開口喚道,「師兄……」
話音剛落,那人面上的笑容變得奇異,瞳孔也回到原本的墨色,他挑眉笑道,「師兄?哈哈哈哈殷掌門太有趣了。」
他俯在殷璧越頸邊,語調溫情脈脈卻充滿殘酷惡意,
「你師兄已經死了,是你親手殺了他。」
「不記得了麼?在隕星淵邊上,一劍穿心啊,又準又穩,本座佩服。」
殷璧越震驚的睜大眼,「我殺了……師兄……」
接著他又突然放下心來,這不是一個新世界。
或許只是佛堂裡的幻境。
對方仍在說些什麼,但他已經聽不到了。
心念一動,長劍出鞘,鮮血噴薄。
最後他說,「不管夢境或幻陣,會殺師兄的那個,絕不是我。」
他睜開眼,看到頭頂朽蝕的古梁。
轉眼就見洛明川躺在邊上,同一時刻睜開眼看著他。
經歷之前的種種絕望痛苦,此時的對視,帶著劫後餘生的巨大喜悅,足以將人沖昏頭腦。
殷璧越在聽見師兄的悶哼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
雖說是擁抱,但因為身高差距,更像是他猛然撲進了洛明川懷裡。
簡直是……太失禮了!
他慌忙想要起身,卻沒能站起來。
因為這一次,洛明川沒有順勢放手,而是同樣抱住了他。
熟悉的氣息和溫度,不由分說的籠罩下來。
殷璧越想,或許……師兄也經歷了一些很痛苦的事。
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師兄的後背。
這種安撫小孩子一樣的舉動,令洛明川哭笑不得,一時間什麼心思也沒了。也笑著拍了拍自家單純的師弟。
須臾過後,兩人很快警惕起來,起身重新打量整間佛堂。
依舊是來時的模樣。但他們此時知道,沒有古怪才是最大的古怪。
於是兩人站在原地,一身真元催發到極致,卻沒再走動一步。
「師兄之前看到了什麼?」
「……不重要,現在醒來,我知道都是假的。師弟,無論你看到了什麼,都要相信我們絕不會彼此背離。」
殷璧越心中瞬間立起了明晃晃的FLAG!
你造麼!
單憑我這些年豐富的人形背景板圍觀經驗,現在要是不說清楚,以後絕壁出大事!
多少男女主因為一句誤會被虐到死,慘烈BE?!
多少好基友因為覺得沒必要多解釋,反目成仇?!
告訴我,幸福人生最重要的是什麼!!
沒錯!
把!話!說!清!
重要的事情說三遍都不夠啊!!
他立刻認真起來,「師兄,如果我們真的彼此相信,不會因為子虛烏有的幻境質疑對方,就更應該說出來。互通消息,以後才不會發生誤會。」
洛明川看著少年清澈的眼,他發現在這件事上,師弟遠比他通透靈慧。
「你說的對。」
逃避和忘記都不是最好的辦法。
於是他講起了剛才的幻境,殷璧越一直聽的神色沈重。
末了,他安慰師弟,「我清楚的知道拿劍殺我的人不是你,所以不難過。」然而沈吟一瞬,「但如果隕星淵下面真的有魔物……」
殷璧越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和洛明川都不知道隕星淵下面有什麼。
迷惑心智的幻境無法憑空產生,不過是內心潛意識的投影。或許是自己最畏懼擔憂的事。
若是出現不在認知範圍內的事情,比如有魔物是真的,那麼很可能這就不是幻境。
而是未來命運的投影。
未來他會殺了洛明川?
不可能。
殷璧越冷靜道,「師兄,我也看見有一個人,面容與你相似。他說是我殺了你。但是我們都知道這不可能。並且我們倆現在都不是夢中所見的樣子,這就說明,或許命運已經改變了。」
洛明川說出來之後就如釋重負,聽了殷璧越的話,更加安心了,「是的。如果是幻境,那就是假的,如果是命運,那就讓它改變。」
陰雲不再,快意滿腔。
就像他拉著師弟在興善寺跳下深淵時,那種轉瞬即逝的熟悉感再次湧上。
洛明川的目光落在了正對的佛像上。瞳孔變為黑色。迦蘭瞳術催使到極致。
目光是無形的。
但是這一刻,殷璧越陡然感受到了磅礡的威壓。
他甚至覺得如果被註視的是自己,筋骨都會被逼摧的劇痛。
但佛像是死物,如何能痛?
令人震驚的是,積灰年久的破舊佛像,竟然真的開始變化。
殘餘的金漆簌簌剝落而下,露出本來的黑褐色石身,接著從眼簾到指尖,身上每一寸灰石,都片片碎裂。
煙塵中,佛像睜開了眼。
或許不能說是佛,而是一個乾枯的僧人。
袈裟失色,法相莊嚴。

第64章

這幅景象太詭譎,誰也想不到這尊看似塵封了百萬年的佛像內有乾坤,而這個僧人竟然還活著。
殷璧越震驚之下將倚湖劍握在手裡,卻沒有出鞘。因為洛明川很鎮定,這種鎮定也感染了他,好像不管即將面對多麼可怕的事,他們都會並肩作戰,脫離險境。
僧人形容枯槁,兩頰深深凹陷,露出袈裟外的手指萎縮成褐色的一團。
殷璧越甚至不知他是人是鬼。洛明川的瞳孔已變回本色,並向前走了一步,隱隱護在自家師弟身前。
當僧人的眼簾完全睜開時,恰有一陣清風吹進佛堂。
好似拂去了千年萬年的塵埃,此間陡然明亮光輝起來。
而他就坐在柔和的光彩之中,安靜寧和的註視著兩個外來者。
殷璧越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樣一雙眼睛。不是高台上神祇冷漠的法眼,也不是一片屍山血海中的魔眼。
它悲憫,莊嚴,好像能渡盡人間一切傷痛苦厄。
這是一雙佛的眼睛。
比興善寺中供奉的塑像,更像真正的佛。
風離開佛堂,原先被推開的木門輕輕合上,石鎖也自行扣下。但殷璧越此時在老僧的註視下,恍若未覺。
只聽洛明川一聲清叱,「破!」
他陡然警醒,瞬間冷汗浸透衣背,想不到以自己的神魂強大程度,竟然也會被目光的蠱惑。
到底還是大意了。
定神再看,哪有什麼光彩和真佛。佛堂依舊是老舊的佛堂。老僧還是雙目渾濁無神的老僧。
卻是想像不到的強大。
殷璧越還註意到,此人的袈裟寬大不合體,可見從前並不是這般枯瘦。而現在就像有什麼東西,在無形中攫取著他的生命力一樣。
被人喝破法門,老僧也不惱怒,反倒面上似是有了笑意,緩緩道,「二位從何而來?」
他很久沒有說話,聲音乾啞粗礪。但語調自然親和,像是與熟悉的後輩寒暄,讓人生不出戒備之心。
洛明川絲毫沒有放鬆,回道,「從寺中來。」
「寺中可好?」
「不好。」
對方若問的是寺中待客之禮,那自然不好;若問寺中情況,大陣破損,地脈坍塌,也是不好。
老僧卻笑起來,像是得償所願一般,欣慰道,「好。」
殷璧越和洛明川原本猜測這人是興善寺的前輩強者,但眼下觀他反應,又像興善寺的敵人。
洛明川問道,「我答了前輩兩個問題,敢問前輩又是何人?」
僧人道,「貧僧了觀。」
他語氣淡然,像是報了一個尋常的法號。
殷璧越本是戒備著等待答案,此時瞳孔微縮,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者只是巧合重名。不可置信的看著老僧。
就連洛明川,都震驚非常。
但僧人沒有說話,好像還在等待他們的問題。
如果不是二人曾在學府熟讀舊典,根本不會知道這個名字。
時間過去百萬年,連魔尊和真仙的名諱都快被世界遺忘,誰還會記得輝煌燦爛的諸聖時代,有一位出身興善寺,卻沒留下傳承的聖人?
了觀法師,號稱打破佛修、武修、靈修界限,萬般法門無所不通。
道魔大戰之後再無音訊,很多事年代久遠不可考證,後人只得推測他也死在了那一場大戰之中。
洛明川問道,「前輩為何在此?」
他知道了眼前人的身份,無論多不可思議,都該稱對方一聲『了觀大師』。但在興善寺的經歷,讓他很難再相信德高望重的和尚。於是此時並沒有恭敬後輩的做派。
殷璧越與他想法類似,也沒有上前見禮的意思。
了觀卻不在意,依舊面上帶笑,「我一直在此,只是你來了,我自要見你。」
這句話是對洛明川說的。
殷璧越腦海中立刻不合時宜的浮現出主角跳崖不死,遇前輩高人傳授六十年功力,從此金手指大開逆襲打臉全世界的X點流升級套路。
這種畫風放在哪裡都成立,可是在這個世界,以往經驗告訴他,事情或許不會這麼簡單。
洛明川道,「我與前輩素不相識。」
了觀搖了搖頭,神色有幾分寂寥,「來,來坐下,慢慢說。許久沒人與我說話了……」
兩人回頭便見身後憑空出現的圈椅,而他們連絲毫真元波動都未曾感受到。
對方的修為深不可測,又看不出惡意。況且二人心中都有諸多疑惑,便從善如流的入座。
「有些話不說出來,再過些年頭,自己都該不記得了……天劫過去有多久了?」
洛明川答道,「六十萬年有餘。」
老僧感歎道,
「呵……這麼久了。我在外面的時候,世道亂,想來現在也好了。」
他轉向洛明川,「你修習的這迦蘭瞳術,是我夜渡滄江時寫的,落筆倉促,你練著可有哪裡不順?」
這時的了觀,不像一位曾叱咤風雲的聖人,而是年邁的老者,只想要和年輕人說說自己的過往。
「不曾。只是有疑問。興善寺中也有僧人修習,我練的可與他們有不同?」
殷璧越想起來,在寺裡佛殿,淨海說師兄練的是『天羅九轉。』
了觀道,「當然不同,你是正統,他們都是左道。迦蘭瞳術我只寫了一冊,隨手給了江上一個漁夫。寺裡的不過是拓本,失了真義不說,連修行方法都不完整。」
洛明川已經想到,或許這唯一的真卷,幾經波折,最終被學府收入藏書樓,又被自己看到。
但他還有疑問,只是不待他問,了觀接著道,「你看完之後,書冊可是自燃成灰了?」
洛明川點頭。
「這就對了,真捲上有陣法。資質不到翻閱,則顯示殘本,資質到了看完,自行銷毀。」了觀說到這裡有幾分得意,「因為承我衣缽的傳人,一個就夠了。」
殷璧越暗驚,這樣的神通手段奇妙難測,還能保留百萬年,可見眼前這人的修為何等高深。
但這樣的人物,如何會留在此地這麼多年?
了觀看著他,笑道,「後生,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留在這裡……實非自願,而是被困於此。」
此言一出,兩人面色皆變。
天下誰能困住一位聖人?
難道是魔尊?
了觀娓娓道來,「道魔大戰時,我帶興善寺一眾弟子拖住三千魔將,只為讓意淩霄殺了莫長淵,後來莫長淵確實死在了臨淵劍下,可惜意淩霄也身受重傷,壽元無幾……」
這些名字聽上去很陌生,但卻是真仙與魔尊的名諱。
「大戰結束,四海焦土,百廢待興。而我師弟了望因為閉關,不曾參戰。他正值戰力鼎盛,我身上有傷,自是勝不過他。」
「興善寺損失慘重,不足以支撐宗門大陣,為了萬年基業,他設下縛龍陣,將我囚於此地。供養陣法。」
最後,他看向洛明川,「如果不是今日有我的衣缽傳人,看出陣法破綻,來到此地,我也再沒有醒來的時刻。或許再熬幾年,油盡燈枯,於此坐化。」
殷璧越久久不能回神。
他想不到自己的猜測竟然成真。
佛印金光大陣,不是用靈石維持,用神兵壓陣,而是在搾取一位聖人的生命力和修為。
這是怎樣可怕又殘忍的陣法?
一個參與了道魔大戰的大人物,沒有死在戰場上,卻死在無人知曉的困陣中。
洛明川道,「我們能為前輩做些什麼呢?陣法可有破解之門?」
了觀平靜道,「我是陣眼,也是陣樞,已與此陣同生共死。年歲久了,世上沒有牽掛,在這裡與在外面,沒有區別。」
「我只有一個遺願。」
洛明川道,「前輩請講。」
了觀笑起來,像是看著弟子的慈愛長輩,
「迦蘭瞳術我寫的倉促,難免疏漏。我如今受陣法束縛無法離開供台,你可願上前來,我將最後一層境界傳於你。」
殷璧越覺得這確實是開給主角的逆天金手指。一個聖人的傳功,實在是天上掉下的好事。
但直覺又時刻提醒著他,有哪裡不對。
他見洛明川起身朝前走去,不由自主的站起來,想拉住他。
而指尖還未觸到衣袖,洛明川便停了下來,回頭給他了一個安撫的笑。
接著對了觀道,「前輩所言感人至深,可是我不信。」
殷璧越心中的不安極速擴大。
他們剛剛在興善寺中經歷了圍攻,現在遇到同樣被寺中以大義之名囚困的人,自然會生出親切感。而了觀又分毫沒有聖人的威勢和架子,顯得親切和藹,慈悲淡泊。
一切都讓人生不出懷疑之心。
但就像這間佛堂一樣,沒有古怪便是最大的古怪。
這位聖人的說辭,沒有問題,才是最大的問題。
了觀問道,「哪裡不信?」
「興善寺第十六代住持了望法師,終其一生不過大乘境,如何能傷你?」洛明川頓了頓,「傳說前輩打破了靈修、武修、佛修的屏障,萬般法門無所不通……那麼通曉魔門功法,也沒什麼可奇怪的了。」
了觀變了臉色。
老舊的佛堂愈加幽暗起來,光線透光窗欞橫隔的木欄,將陰影落在他身上,顯得猙獰而可怖。他朗聲大笑,笑聲乾啞而快意,「哈哈哈哈不錯!——」
殷璧越怔在原地。
心中不想去承認的直覺得到證實——
了觀確實也打破了魔修的屏障。
迦蘭瞳術,真的與『天羅九轉』有關。
他以為師兄應該是受到最大打擊的人,一直以來堅持的道門正統被打破,如何能接受自己修煉的是魔修功法。慌忙轉頭去看,卻見洛明川面色平靜無波,不悲不喜。
或許人都會下意識的相信對自己有所安慰的說辭,相信了觀剛才的話,但洛明川過於理智,早就懷疑過迦蘭瞳術。
因為他修習過後,再看其他功法,就好像一層障壁被打破,無論是什麼,都可以順利修煉,從未遇到什麼瓶頸。
此時只是問道,「前輩鼎盛時,近乎無所不能,為何還要入魔?」
了觀聲迴盪不絕,像是吐出了一口壓抑百萬年的濁氣,甚至凹陷的臉頰都泛起紅光,驀然激動起來,「聖人和真仙也有壽元耗盡的一天,如何算無所不能?道門只能問個源法,佛前只能修個來世,我要的是不死不滅,與天共存的功法!」
「人有善惡,功法卻無正邪。可笑連意淩霄那等人物也看不破迷障!我與莫長淵一同參詳『天羅秘典』,寫出『天羅九轉』,這迦蘭瞳術,便是第一轉!誰知道我修行到第八轉,卻遲遲不能再突破。而莫長淵與第九轉僅差一線,卻死在了臨淵劍下……」
此言一出,殷璧越和洛明川齊齊變色。
他們原以為了觀只是暗中入魔,不料這人竟與魔尊勾結。這樣看來,他在那場大戰中所扮演的角色,更可能是站在魔道一派,而重傷他的,就是真仙意淩霄。
殷璧越問道,「『功法無正邪』,話是不錯,但你真的未行過惡事?」
了觀笑道,「何為惡事?殺一人為罪,殺萬人為雄!」
話音剛落,佛堂劇烈的顫抖起來!古梁震顫,積灰簌簌而下。
僧人的袈裟被勁氣鼓起,身下供台煙塵鋪天。漫漫金光自他身後迸射,邊緣卻鍍著紅芒。
在骨骼拔節的喀嚓聲中,他的身形陡然高大起來。

第65章 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以為走到了絕路。

了觀當年由佛入魔,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又付出極大代價,一心追求不死不滅。這樣的人,即使哪天只剩一口氣在,也不會甘願傳功於他人。
洛明川聽他說完後便知有蹊蹺,早有防備,此時拔劍直斬,同時拉住殷璧越疾退!
劍勢劈開煙塵,佛堂的灰磚裂開一道深深縫隙,一路延伸到供台之下,了觀身前一寸處。
但是金光已籠罩了整座佛堂,海潮般浩瀚的威壓撲面而來。
此時薄弱的門板,變得如同金鐵鑄,將兩人狠狠彈開,不得不直面威壓。
老僧坐在供台上,雙目緊閉,眉心微蹙,背後的金光與紅芒愈來愈刺目。
殷璧越終於知道他之前為什麼願意解釋那麼多,不過是在給自己爭取恢復的時間。
而現在,時間多一分,便對他們愈不利。
兩人對視一眼,洛明川起劍勢再先,真元傾盡而出,劍鋒處響起連串畢剝聲,仿彿空氣被生生撕裂。
他在如有實質的威壓中破開一條通道,殷璧越的倚湖劍愴然出鞘,在這條通道中一往無前!
一陣刺骨的寒意從劍身漫溢而出,地上凝起一層薄薄白霜。
劍過之處,冰霜飛速擴大。劍鋒直向了觀斬去!
同一時刻,洛明川的目光也到了,正落在了觀的眉心處。
這已是兩人第三次聯手對敵。在夜裡山洞遇魔修時,尚配合生澀,而興善寺中,已有七成默契。
此時更是圓轉如意,天輔相成,發揮出遠遠超出原本境界的威力,足以震驚修行界。
但這一切仍不足以勝過一位曾經的聖人。
即使他已被歲月與陣法摧弱。
當了觀睜開眼,殷璧越的劍鋒便停滯在空氣中,再難更近一毫釐。他薄唇微抿,額上浸出冷汗。
了觀的目光落在劍鋒,殷璧越的臉色急速蒼白下去,連退三步才堪堪站穩。
但一道目光刺的了觀雙眸劇痛,不得不閉眼一瞬。就在這一瞬之間,洛明川飛身上前,左手輕拍殷璧越後背,右手翻飛,一記佛門大手印直直壓下!
殷璧越被自家師兄送出戰局,眼睜睜看著兩人對掌。
金光中的佛堂轟然震盪,帳幔炸成粉末,樑柱木屑飛濺!
洛明川五指血肉橫飛,如雨霧噴薄,露出森森白骨。
了觀枯瘦萎縮的手掌,微不可見的撤回一厘。而他身下的供台,在狂暴真元的壓迫下,裂開五道深深刻痕。
此時殷璧越劍勢已成,青天白日的煌煌劍光,照亮整間佛堂!
「轟——」
供台應聲碎裂成灰,了觀跌落在塵埃之中。
汙穢滿面,金光蒙塵。
但他這次看清了那把劍。瞳孔微縮。
殷璧越也不曾想到,他方才見洛明川受傷,含怒出手,竟然威勢至此。
這把劍遇強則強,給了他太多的驚喜與疑惑。在折花會上,與風雨劍爭鳴。在興善寺裡,刺進淨雲的無量法身。
而現在,竟然能攻破一位聖人的防禦。
了觀緩緩站了起來,骨骼摩擦的聲音清晰刺耳。
分明是枯瘦低矮的身形,站起來卻給人泰山壓頂般恐怖陰影。
他神色淡漠,卻沒有出手,因為他覺得時隔多年,總應該對這把劍說些什麼。
他想了想,又發現沒什麼可說的。
縱然換了主人,這劍還是一如既往的可憎。
接著,胸腔中便燒起潑天怒意,如烈火熊熊。
百萬年過去又如何,即使再過去不可計數的漫長時間,只要看到那把劍,如何不憤怒?!如何不憎惡?!
於是他伸出手掌,食指與中指夾住了劍鋒。
在殷璧越眼中,老僧的動作無比緩慢,卻偏偏避無可避。只覺瞬間壓力劇增,進退維谷,仿彿一座大山壓在了劍上。
接著倚湖劍劇烈震動,嗡鳴如疾雨,殷璧越心中大駭,對方竟想折斷這把劍。
死寂的冷意順著劍身傳上手腕,一路向經脈肆虐而去,直逼心肺。
忽有微風颯然,一劍橫來!
殷璧越轉頭便見洛明川左手持沈舟劍,目光冷靜。然而右手淌血,半邊衣袖已被血水染紅。
這把劍來勢極巧,挑開了老僧指間的倚湖,又轉為橫切,向了觀手腕割去。
了觀面色不變,手掌一翻,竟然直直握上了鋒利的劍刃。
殷璧越的劍鋒被震開,寂滅的冷意卻仍在經脈筋骨中,只得以劍撐地勉強站穩。
兩人僵持不下,幾乎同時閉目斂息。
須臾間,佛堂內風沙俱靜。
殷璧越隱隱猜到他們進入了某中玄妙的境界,類似佛宗功法的禪定,擔心此時貿然出手打破平衡,反是害了師兄。只得在一旁靜觀其變。強自鎮定,卻依然心焦如焚。
*******
修行界中當世的年輕天才與百萬年前的聖人,兩者差距太大。這註定是一場前無古人,往後也很難有來者的爭鋒。
劍聖和掌院先生在他們這般年紀,曾以小乘境和破障境聯手殺死一位大乘強者,已是不可思議的傳奇故事。
他們今日能與了觀過招到現在,縱然有人親眼所見也不敢相信。
但這不是分高下,而是要決生死。
洛明川睜開眼,四野是一片血海。
天邊紅雲翻湧,如烈焰灼灼,要將青天燒穿,風沙中儘是濃重的血腥氣。
殘破的旌旗,遍野的屍骸,奔湧的江水被血流染紅。各種功法神通餘威猶在,使山河狼藉,土地焦黑。
他怔怔的看著一切,莫名覺得有些熟悉。直到一柄禪杖破風而至。
洛明川向後踏江疾退,然而禪杖過處,破江分水,揚起十丈風浪,轟鳴震天。
了觀站在對面的高山之上,眸中似有懾人精光,金紅袈裟獵獵飛揚。
他的身形亦如高山仰止。
洛明川心念一動,沈舟劍橫於身前,如長堤鐵索,攔江阻浪。
沈舟固然是當世名劍,也難抵聖人一擊之威,震開禪杖之後,直直脫手而出,飛落江底。
禪杖回到山巔,被了觀握在手中。沿途沖天巨浪跌落江中,波濤久久不寧。
洛明川身形已至岸上,然而面色蒼白,衣擺被江水打濕。瞳色驟變,了觀身下的山峰土石崩飛,巨石滾滾而落,轟然倒塌。
這裡是道魔大戰之後的一處戰場遺跡。
在這個禪定境中,兩人以神魂意念相爭,了觀比被困在佛印金光大陣中更強。
他從高山之上走下來,身形輕若飛鴻,大地卻隨著他腳步落下而微微顫動。
他腳下的山峰雖然塌了,但他走來,就是一座高山。
威壓如山。
洛明川經脈寸寸炸裂,口中不可抑止的溢出鮮血,須臾浸透全身,終於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上。
了觀站在他身前,居高臨下看著他。緩緩將手放上他頭頂。
佛堂之中,洛明川的臉色急速灰敗,而了觀枯瘦的身體竟然詭異的豐腴起來。
殷璧越心中大震,雖不可見他們交手,但也知眼下情形危機非常。再顧不得其他,倚湖劍便向了觀心口飛刺而去。
未觸及袈裟,就被狠狠震開,巨大的反震之力傷入心肺。
殷璧越倒在供台之下,只覺胸腔劇痛,眼前一片血色。
了觀神色漠然,眼底卻顯出微不可見的笑意。
這兩個年輕人根骨很好,他們的生命力足以讓他今日破陣。
可見天不亡他。那麼來日必將修得不死不滅之身。
正在此時,地上的倚湖劍微微震動了一下,動靜低弱,連殷璧越都不曾察覺。
而禪定境中,在了觀腳下,瀕臨死亡的洛明川擡起了頭。
他本該虛弱至極,卻不知為何,此時眼神冷淡的可怕。
了觀對上那雙眼,大驚失色,欲抽身疾退!
卻已經遲了,他的修為飛速流失,順著手掌,瘋狂的灌入洛明川體內!
四野狂風忽起,地崩山摧,濁浪滔天。
了觀終於抽身,一退千裏,嘶聲驚喝道,「莫長淵!——」
沈舟劍躍湖而出,殘影如風,比他身形更快,穿透心脈,將他狠狠釘在地上。
同樣是『天羅九轉』第八重,化他人修為與生命為己用。
但當兩者相遇,高下立見。
禪定境碎裂。
殷璧越以劍撐地,勉強坐起來。
只見了觀已睜開眼,眼底猩紅一片,口中流血不止,狀若癲狂,「可笑可笑!我沒死在臨淵劍下,誰知要死在魔頭手裡——」
「我師兄才不是魔頭!」
佛堂劇烈搖晃,樑柱與牆壁開始坍塌。
洛明川仍雙目緊閉,殷璧越將他攬在懷裡。他呼吸平穩,卻怎麼也叫不醒,真元也探不進身體。
老僧口中血湧不止,他看著兩人,氣息了絕前,惡意滿滿的道,「你不想讓他入魔,可他已經回不了頭了……」
整座金光大陣陣樞破損,興善寺地面裂開道道縫隙,寺中奔走慌亂一片。
殷璧越真元枯竭,重傷在身,縱然知道這裡要坍塌,形勢險峻到無法估計,也無法帶著昏迷不醒的洛明川移動一步。
毀天滅地的震動與滿目煙塵中,他護著洛明川跌坐在佛堂角落,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真的走到絕路了。
但是下一刻,一道雪亮的劍光劈開煙塵。
喧囂俱靜。
一聲清冽的少年音響起,言簡意賅,「走。」

第66章 向這蒼天問個道理。

殷璧越心想你逗我呢,這怎麼走?
卻忽然腳下一空,只見雲霧憑空聚攏,他和洛明川竟騰空而起,與來者一齊升至半空中。
他們身後,地脈塌陷的山林飛速縮小,佛殿坍塌的興善寺也一閃而過。
速度太快,耳邊儘是呼嘯的風聲,撲面的白霧讓殷璧越看不清身前人的面容。
「前……前輩。」
他坐在雲霧上,想開口道謝,然而冷風呼呼的灌進來,吹得他牙齒直打顫。
身前人也意識到不妥,隨手拂了下衣袖。
殷璧越發現,他們仍在空中飛掠,只是風聲都靜下來,冷氣也散去,就好像罩上了一層無形的屏障。
這一天驚奇的事情太多,他以為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已極大提高。
但是等他看清白衣劍客那張少年面容,『前輩』兩個字瞬間卡在喉嚨,怎麼都叫不出來。
少年站在雲端,居高臨下的衝他揚了揚下巴,「老四,見了為師不開心?」
……為師。
……師。
……
殷璧越這次徹底說不出話了。
到底為什麼,這個看著跟我差不多大的人,會是我傳說中天下第一狂霸拽的……師父?
這種打擊堪比拿錯劇本的臨場穿越。
他怔怔道,「開心,開心。」
不是師父,誰能這樣帶我裝逼帶我飛?
再仔細看,還真的和兮華峰上畫像七分相似。只是硬生生年輕了二十歲。
劍聖笑起來,淩厲如劍的眉峰舒展開,別有種神采揚飛的好看。
殷璧越回過神來,心中無數個問題接踵而至。
師兄與魔尊有什麼關係?這件事情掌院先生和興善寺都知道,師父又知道多少?
之前聽說師父去了隕星淵,是因為那裡出了什麼變故麼?隕星淵下真的有魔物?
還有他的倚湖劍,明顯來歷不凡,是師父傳劍時出錯了?還是大師兄給錯了?總不能是它自己變異了吧?
如果這個世界還有誰能回答這些不解之謎,那這個人一定是劍聖。
但眼下,所有問題遠遠沒有一件事重要——
「師父!洛師兄他剛才受了重傷……」
劍聖像是才看見自家徒弟懷裡抱了個人,頂著殷璧越希冀的眼神淡定的俯下身去,隨意的扣了下脈門,「唔……死不了。」
反倒是朝殷璧越肩上拍了一掌。
殷璧越只覺師父這一掌下去,精神一震,通身說不出的舒暢,好像大大小小的傷都好利索了。但他仍蹙著眉,憂慮道,「可師兄現在昏迷不醒……」
劍聖拉下一張恨鐵不成鋼的長輩臉,當然這種表情要是換個白鬚飄飄老爺爺做,會更有威懾力。
殷璧越立刻轉過彎了,師父何等修為?天下第一啊,他都說沒事了,自己當然要相信師父。
劍聖擺擺手,
「他什麼時候醒,全靠個人緣法,老夫強行出手,人醒了也變白癡……嘖,你別抱那麼緊。」
一邊痛心的想著,老四這麼快就死心塌地跟了人家,要死要活的。滿門弟子都是老實人,就老五一個聰慧如我,可惜家裡還有一堆糟心事。
嘖,未來堪憂啊。
乘奔禦風,瞬息千裏。
從雲上俯瞰滄涯的山門,萬山金黃與墨綠中見碧瓦飛甍,大有種睥睨天下的豪情。
殷璧越心中感慨萬千。自己出山入世尚是春日,如今回來卻已深秋。去折花會之前,怎麼也沒想到一路會發生這麼多事,曾經好幾次,他甚至以為自己回不來了。
也不見劍聖如何動作,腳下的雲霧便輕飄飄的落下來。
滄涯的護山大陣在掌門正陽子和君煜手中,什麼動靜都第一個知道。
兩人現在一個吹著鬍子一個抱著劍,站在兮華峰小院,劍聖住處的門前。
君煜端正的行了禮,「師父。」
正陽子則一個健步從殷璧越手裡把人接過去,「誒呦我的大徒弟!這是怎麼了,出去的時候還活蹦亂跳的!」
劍聖沒理他,一推院門,積灰撲簌簌的往下落。不得不擡手施了個避塵訣,轉身對自家大弟子道,「咳,有些日子沒回來……你也長高了,比為師都高了。」
君煜認真的糾正他,「不是有些日子,是一百零三年七個月十五天。」
殷璧越驚奇的發現,氣度瀟灑的師父,神情竟然微微有些尷尬。
接著轉移話題一般看向洛明川,肅容道,「先去清和殿,商量正事。」
正陽子催動『滄涯令』,一行人便來到主峰兮乾峰清和殿,將洛明川安置在內殿。
衛驚風拜入滄涯山時,正陽子就是他的同門師兄。只是在他眼裡,這個師弟的性情太不讓人省心,出門還容易惹事,以身犯險。幸好後來修為高了成聖人了,也沒人惹的過他。
此時正陽子看著躺在床上的大弟子,仿彿又回到了那些被衛驚風氣的嘔血的日子,哆嗦著問,「這怎麼回事啊?」
劍聖依舊言簡意賅氣死人,「不知道。」
眼看白鬍子老爺爺就要喘不上氣了,殷璧越趕忙站出來解釋。
從他們入興善寺說起,除了深淵下佛堂的幻境經歷沒有說,其餘他都講了。畢竟師父在這裡,之前說不知道很可能是懶得說話,他不確定有什麼事能瞞過聖人的耳目。
最後他總結道,「師兄是想為我治病,才去興善寺的,是我不好。對虧師父最後關頭出現,救出了我們。」
眾人聽罷,一時靜默。
正陽子瞪他,「關你什麼事,是興善寺那群禿驢腦子壞了。居然還有臉寫玉簡給我,說他們所有佛殿和房子都塌了,難道還指望我們賠不成?」
殷璧越一驚,興善寺百萬年基業,規模之大,陣法全毀也不至於此。他下意識看向師父。
劍聖平靜道,「順手。」
好像臉上寫著『就是我幹的不服憋著』。
大師兄臉色也不好,冷冷道,「什麼佛門,假慈悲。」
殷璧越很無奈,為什麼沒一個人關註百萬年前的了觀不死,魔尊莫長淵的轉世野心,還有師兄很可能入魔了啊!你們不震驚麼?!
這難道不該是真正的重!點!麼?!!
劍聖似是知道殷璧越在想什麼,「他有沒有入魔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還是不是他。」
正陽子也意識到了危機,「也就是說,他再醒來的時候,也可能是魔尊?」
大殿沈寂一瞬。
末了,劍聖道,「這要看他自己的意志。」
正陽子聽了這話,反倒鬆了口氣,像是對洛明川及有信心,並極不負責任的道,「那沒問題,行了,大家散了吧。」
殷璧越大驚,更驚的是他師父真的應了一聲準備走。
這可是件天大的事啊?!你們這樣隨意真的沒問題麼?!
魔尊知道這麼不重視他都得哭死啊!
大師兄神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冷肅,「二師妹去浮空海看護五師弟,三師弟一直沒有回來。」
殷璧越知道自家師姐一定是看到話嘮寄回來的告別信,不放心就找去了。至於三師兄,應該……還在躲宋少門主?
這樣一想,他突然覺得大師兄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山上,還……略有些可憐。
君煜接著道,「師父的院落沒有打掃,不如先去我那兒住。」
劍聖『唔』了一聲,跟他走了。
臨走還回頭問他,「老四,不回去歇著啊?」
殷璧越搖頭,「我陪著洛師兄。」
劍聖沒再說什麼,拉著一張恨鐵不成鋼的長輩臉回去了。
正陽子倒是揚眉吐氣,腳下生風,神清氣爽的走了。
殷璧越給蓮紋香爐添了安神的樨冰香。
裊裊青煙飄散出來,空蕩蕩的內殿,只有光可鑒人的青磚映出他的影子。
天光暗下來,他點了燈,坐在床前,怔怔的看著床上的人。
師兄的恢復能力確實驚人,所有的傷口早已癒合如初,臉色都有了生機。睫羽安靜的覆下陰影,面容很柔和,就像睡著了一樣。
但是師父說什麼時候醒,全靠個人緣法。或許就像在禪定境中,師兄很有可能正在與什麼東西抗爭著。什麼時候勝利,什麼時候就能醒來。
但劍聖也幫不了他,這是他一個人的戰爭。
自己也只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
他忽然想起,師兄不止一次照顧昏睡的自己。總算輪到自己看著師兄一次,雖然什麼忙也幫不上。
山間有鐘聲遙遙傳來,依稀還能聽到執事堂那邊,滄涯山弟子們的交談笑鬧聲。
一切都是舊時模樣。
今天見到師父很高興,回滄涯山很高興,看到大師兄境界突破了,也很高興。
這些都是在這個世界,對他很重要的人和事。未來有一天但凡需要,他都會為之持劍而戰。
但是師兄呢?
殷璧越突然有一點慌。
因為他發現,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自己已經習慣依賴師兄了。
他們出葉城的那天晚上,師兄分明說過,『修行和人生,從來都是一個人的事』。
可他還是想要和師兄一起走啊。
就像這一路上,一起修行,一起練劍,一起去很多地方,互相交付後背,面對強大的敵人和未知的危機。
夜深人靜,月上中天,冰冷的光輝灑落一地。
他走到殿外的高階上吹風,看著明月照過莽莽青山,紛亂的思緒漸漸冷靜下來。
轉頭就看到正陽子也站在台階上,背有些駝,月光下,好像鬢角的皺紋更深了。
殷璧越喚了聲掌門,正陽子擺擺手,示意不用管他。
過了很久,正陽子突然開口,略帶沙啞的聲音飄散在夜風裡。
「其實我一年前就知道。但我不信。當時想著,退一萬步,就算他是,我還能把自己徒弟給扔了不成?」
殷璧越知道他說的是魔尊的事。
「我不明白,為什麼偏偏是他?這孩子有哪點不好?這命數偏要落在他身上……」
向蒼天問道理是很沒道理的事。
因為人世間太多苦厄掙紮都可以用『這就是命』來解釋。
正陽子不是不懂,但他現在不是威嚴的掌門,而是一個或許會失去徒弟的師父。
殷璧越想了想,
「總會有辦法的。相信師兄,等他醒來。」
他說的很堅定。就好像在說這點小事,根本難不倒他師兄一樣。
「不錯,總會有辦法。」
殷璧越聞聲擡頭,看見劍聖坐在殿宇的飛簷上,袍角翻飛,大師兄抱劍站在他旁邊。
他笑起來。
雖然還有很多事不解,但現在都不重要了。
他們都相信師兄,一起抗衡天命鬥數,面對未知的世界動盪。
向這蒼天問個道理。

第67章 聖人的劍就是道理。

近來修行界發生了很多大事。一些地方的勢力格局,明裡暗裡的改變著,甚至傳到了一貫消息閉塞的東陸。
人們以為滄涯首徒與劍聖弟子闖興善寺,破佛印金光大陣就是最大的事。哪個還能比百萬年基業的興善寺出事更大?
但三日之後,多年不聞音訊,甚至有隱秘傳言說進了隕星淵不可能出來的劍聖現身了。
舉世震驚。有人興奮,也有人恐慌。
興善寺雖在緹香山山腹,行事又一貫低調,但畢竟是『一山三派,佛門雙寺』之一,許多眼睛都看著他們。
沒人知道洛明川和殷璧越進寺後發生了什麼,有人說佛門慈悲寬仁,猜測是兩人無禮在先。這種說法參加或關註過折花會的人都不認同,他們都說殷璧越比佛修還心軟,而洛明川向來君子端方好脾氣。
直到劍聖出現。『秋風離』未曾出鞘,近百殿宇房舍便盡數坍塌。如秋風過境。
這件事情的討論戛然而止。
聖人的劍就是道理。哪需要給什麼說法。
昔日在灞河邊一劍『青天白日』廢了抱樸宗太上長老。抱樸宗敢要說法麼?
此時的橫斷山,籠罩在一片陰雲之中。長老與知情的弟子們奔走匆忙,加固陣法,演練劍陣,安靜而壓抑。亞聖余世站在山巔雲海,已經五日不曾動過分毫。
一些事情做得不算隱蔽。劍聖縱然不擅卜算,可是境界所至,不卜自明,真的會不知道麼?
而在滄涯山,很多弟子都知道了殷璧越和洛明川已經平安歸來。可是聽說洛師兄的傷勢不方便探望,只能靜養。
於是不少人都專門跑來大殿門口遠遠望兩眼,即使根本看不到人影。
何嫣蕓纏著她師父正陽子得到消息,說有殷璧越在裡面照顧著,放心的跟阮小蓮回去修煉了。
殷璧越已知道這裡是滄涯山大陣的陣眼,如果這次醒來的是魔尊,以整個滄涯地脈之力,也能暫時克制。再加上師父和大師兄,足有八成機會在莫長淵還虛弱時勝過他。
洛明川隨時可能醒來,所以不便讓人進殿探視。
他們懷著最好的期望與信任,也做了最壞的打算。
一切塵埃落定時是一個黃昏。
鐘聲迴響,驚起飛鳥投林,山上練劍的弟子有人下山,執事堂到了閉門的時候,聚在一起的人們如海潮般四散而去。不安靜,卻寧和。
洛明川睜開眼,琥珀色的瞳孔鍍上夕陽的餘暉,就像盛滿了沈沈浮浮的溫柔。
他做了很長一場夢,看見身邊的人一時恍惚,不知是否還身在夢裡。
殷璧越輕輕喚他,「師兄。」
洛明川低聲應道,「師弟,我回來了。」
他們笑起來。
不多時,另外三人也進來了。
洛明川毫無所覺,依舊專註的看著殷璧越。
正陽子吹鬍子瞪他,「你師父我還在這兒呢!」
開口先喊師弟,就知道師弟!哼!
洛明川起身行禮,殷璧越想要扶他,他示意自己沒事了。
他說,「師父,我入魔了。迦蘭瞳術是魔門功法『天羅九轉』的第一層。」
正陽子一怔。
劍聖滿不在意的擺手,「你不說誰知道?」
正陽子道,「對啊。你不說誰知道呢……看你也沒事了,活蹦亂跳的,明天去論法堂講兩節課。」接著招呼劍聖和君煜,「行了,大家散了吧。」
劍聖上前扣了下洛明川的脈門,又很快放開,帶著君煜往回走。
大殿又空蕩下來。
洛明川只覺方才把脈的少年絕非平凡,出手隨意卻令他避無可避,一身氣息看似散漫實則深不可測。
而與少年同出殿門時,君煜側身並停下,等那人先出,這是待長輩的禮節。
他思緒機敏,瞬間想到了什麼,又覺得不可置信,「方纔那位前輩,可是劍聖……」
殷璧越看的暗爽,終於有人理解他在雲端看見那張少年臉的心情了。
他點頭,「正是我師父。」
洛明川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
聖人的神通修為不可以常理度之,容貌自然也一樣。
殷璧越還是沒忍住多問一句,「師兄,你真的沒有哪裡不適了?」
洛明川笑道,「我很好。」他知道師弟有很多不解,便娓娓道來,「之前在佛堂與了觀對戰,他將我引入禪定境中,那是一處道魔大戰的戰場。他功法詭譎,似是可以吸食我的生命力與修為化為己用。」
殷璧越那時見洛明川臉色迅速灰敗,已猜到幾分,此時得到證實,只覺這功法著實是匪夷所思的至邪。
洛明川的聲音低下去,「我以為自己快死了,卻突然有種力量,或者說,有什麼東西,進入了我的身體。它催使與了觀相同的功法,卻威力更勝十倍,殺死了了觀。」
殷璧越心中一沈。
他想起了觀臨死前說『竟然死在魔頭手裡』。或許那個東西真的是魔尊莫長淵的殘魂。
「那麼它現在還在麼?」
洛明川搖頭,「不在了。它不知去了哪裡,但絕不在我體內。我擁有了了觀的生命力。至於修為,一時暴漲會使人爆體身亡,我將它封印在了靈台,以致昏睡。」
殷璧越鬆了一口氣。
「睡著的時候,我看到了一些零散的記憶片段,是了觀的。其中還有天羅九轉的全套功法。」
這種感覺很奇特,就像斷斷續續的旁觀了一個人的一生。幼年拜入佛門,天資聰穎,少年野心勃勃,由佛入道。最終與莫長淵勾結,入魔,參詳天羅秘典,共同寫出天羅九轉,打破萬法的障壁。道魔大戰的最後關頭,背叛真仙意淩霄,反被重傷……
兩人在殿中踱步,夕陽將影子拉的斜長。規律的腳步聲與低聲交談在殿內迴響。
殷璧越突然有種不好的猜想,了觀曾說『你不想他入魔,可他已經回不了頭了』。很可能天羅九轉有問題。
果然,洛明川停下道,
「我打算過兩日閉關,自廢功法。」
他說的很平靜,像是做一個事不關己的決定。
殷璧越急切道,「這是為何?」
「天羅九轉練到第八層,便要不斷吸食他人的生命力和修為,不然便會油盡燈枯。我已練完了第一層的迦蘭瞳術,即使現在停止修行,真元也會自行運轉,境界不斷緩慢提升。這種功法,一旦開始就回不了頭。」
洛明川笑道,「破而後立,修行大道從頭邁,感悟更深,也不是難事。」
殷璧越知道師兄又在寬慰自己。
毀功重修兇險至極,九死一生,如何不是難事?!
他心中酸楚,卻仍不甘心,「就沒有……別的方法了麼?」
洛明川遲疑一瞬,決定還是說實話。他與師弟坦誠相交,彼此信任,不該存在欺瞞。
「有。最初天羅九轉由兩人合寫。莫長淵與了觀也沒想到,寫出的功法需要有兩個人共同修行,才能毫無破綻。他們兩人雖然合作,卻互相猜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合練的,也沒有能完全信任到交託生命的其他人。所以一直都是獨自修行,練到第八轉,便不得不吸食他人的生命力以維持功法……」
殷璧越沒想到峰迴路轉,一時間覺得窗外的晚霞都絢麗幾分,他喜上眉梢,「這容易,我與師兄同練啊!」
洛明川蹙眉,避開他的目光,「師弟,這件事情並非兒戲……」
殷璧越不明白心中一沈,自廢功法或兩人同練,這兩條路優劣分明,師兄到底為什麼不同意?
他直直看著洛明川,「自然不是兒戲。我不怕入魔,功法本無正邪,既然不用吸食他人生命力,又沒有其他問題,有何不可?」
洛明川不再迴避,驀然擡眼,「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雖封印了屬於了觀的修為,但此番從興善寺回來,修為突飛猛進。原本威勢收斂的很好,這一刻卻不受控制的迸發而出。
殷璧越沒有防備之下,被逼的倒退三步,不可置信的跌坐在床上。
洛明川連忙退開,怕自己傷到師弟。聲音沈下來,像是在壓抑著什麼,「這種話還是等你加冠禮之後再說吧。」
殷璧越站起來,毫不示弱的與他對峙,「師兄,我不是小孩子了!難道你寧願毀功重修也不願相信我麼?」
他不明白洛明川到底有什麼顧慮。難道覺得他不夠成熟,還不能自己獨立做決定?!
洛明川不正面回答,只是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們爆發了第一次爭執。
殷璧越拂袖而去。
大殿寂寥,光線昏暗。
洛明川獨自一人坐在床邊。
他低頭揉揉眉心,覺得頭痛無比。
師弟不是小孩子了。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誰能想到,諸聖時代兩位野心勃勃的梟雄,竟會陰差陽錯的寫出一本需要雙修的功法。
殷璧越回到兮華峰,一路上已平靜下來,覺得自己方才太急躁。他從未懷疑過師兄不信任自己,只是脫口而出的氣話。師兄定有其他顧慮,以後他們再心平氣和的談談。
走到兮華峰天心崖邊,見師父在指導大師兄練劍。師父遠遠看見他,招手示意他過來。
劍氣縱橫,落葉狂舞。
這是殷璧越第二次見君煜練劍,依舊是劍聖創立的『小重山劍訣』。
但與他下山前已有雲泥之別,如果不是站在師父旁邊,單是劍氣,就足以讓他氣血翻湧。
崖邊的雲霧被劈斬開,金烏西墜中,顯出壁立千仞的壯闊山河。
大師兄收劍回身。
劍氣縈繞週身,愈發顯得鋒銳冷肅。
劍聖讚歎道,「這套劍訣沒什麼可教你的了。」
君煜行禮,「師父。」
「但這是老夫的劍,你也該有自己的劍了。」
這是極高的肯定和讚許,說明劍聖認為他有了自創劍訣,甚至是開宗立派的水平和境界。
殷璧越笑起來,他替大師兄高興。
但君煜神情微茫。
劍聖道,「老夫明日要帶你師弟出趟遠門,順便辦點事情。」
殷璧越一驚,師弟?我?
啊!師父又要帶我飛?
君煜眸光湧動,似是想問些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有問。
只是對殷璧越點頭致意,「保重。」
殷璧越直覺認為,這兩個字應該是說給師父聽的。

第68章 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師父,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明天再說,老夫先回去睡一覺。」
以聖人的修為,睡眠早已不是必須。但衛驚風愛好睡覺。
「走了。」他轉身照呼君煜一聲,向自家徒弟的院落走去。
明月初升。深秋的夜風也添了蕭索寒意,林海間濤聲陣陣。
從殷璧越的角度看去,半暗的天色下,兩人的背影幾乎並肩。
但他知道,大師兄始終落後師父一步。這是一種不可逾越分毫的敬重。
他突然覺得,作為師父的第一個徒弟,意義是不同的。如果說這世上有人能真正瞭解聖人,那也一定是大師兄。
第二日,洛明川論法堂講課。講的都是修行入門知識,類如洗經伐髓,真元運行在靈脈中的運行路徑,武修如何挑選功法,靈修如何吸納靈氣。
這些都是講給剛拜入滄涯的年幼弟子,但來聽的人很多。各種境界都有。
論法堂是滄涯山上的小學堂,洛明川作為門派首徒,之前就常來這裡講些基礎知識。
這裡臨近執事堂,往來絡繹不絕,算是滄涯山最熱鬧的地方之一。
殷璧越站在論法堂門口,不時有弟子停下向他點頭致意,輩分更低的還會行禮。他此番下山一趟,與人相處多了,這樣的場面也能應對,不至於尷尬。
來了不多時,洛明川下課,在一眾弟子的簇擁下走出來。
他沒料到殷璧越會等在外面,微微一怔便迎上前,嘴角不自知的翹起。
「師弟……」
周圍人很快散開,洛明川身邊頃刻空了。
路過的弟子也不動聲色的繞開,給他們留出空間。
「等很久了麼?」
殷璧越搖頭,「沒有。」
他們都沒有再提昨天的爭執。
「師父今日要帶我出門辦事……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洛明川笑意微澀,但隨即誠懇恭喜殷璧越道,「劍聖教導難得,等師弟回來,定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殷璧越點點頭。
不知為什麼,他又開口解釋起來,「我想應該會很快。」
洛明川笑起來,
「走吧,我送師弟回去。」
一路無話,只有雲靴踩在厚厚落葉上的咯吱聲。
兩人停在人跡罕至的兮華峰下。碧雲天,黃葉地,秋高氣爽。
殷璧越覺得自己已經想清楚了,「師兄,功法的事,等我回來再決定好麼?」
洛明川不答。
他不知道怎麼和神色天真的師弟解釋。
「或許我確實不夠成熟,但這次與師父外出遊歷一番,定然長進很多。等我回來,我們一起想辦法……再或者就像師兄說的,等我加冠?」
殷璧越自認這是他表達能力發揮最好的一次,如果師兄還是不答應,那就真的沒辦法了。想到這裡,眼神中不自覺便帶了幾分懇求。
落在洛明川眼中,師弟貫來清冷的神情鮮活起來,眼眸如秋水生波,就像學府裡那只皮毛鬆軟的小貓,竟顯得可憐兮兮的。
他一怔,這一刻什麼也顧不得了,張口便答應下來,「好,都聽你的。」
殷璧越鬆了一口氣,笑意更深。
劍聖從兮華峰下來,正看見這一幕,輕輕嘖了一聲。對身後的人擺擺手,「別送了,回吧。」
君煜停在原地,卻沒有回去。
洛明川向劍聖行禮。
衛驚風貫來不耐這些虛禮,但這次頗為受用。甚至有些好笑的想著,管你是真仙還是魔尊,都得向老夫行禮,這聖人當的也算值了。
殷璧越想到這次回來還沒怎麼和大師兄說過話。他走到君煜面前,張了張口,最終懊惱的說了句廢話,「恭喜大師兄劍道精進。」
君煜想了想,「師弟也進步許多。」
他神情依舊冷肅,話也顯得僵硬。
但殷璧越知道,大師兄已經很努力了。
他躬身行禮,是為告別。君煜將他扶起來。兩人都不是擅言之人,卻自有同門間的親近感,絕不會生疏。
「走了,老四。」
他最後回頭看去,見洛明川的身影立在秋日的晨光裡。眉眼含笑,淺淡而溫和,如暖玉生光。
**********
殷璧越原以為師父乘奔禦風,跨越大陸也在一日之間,不管辦什麼事,定然都很快。
但事實上,他們現在在逛街。
滄涯山下的二十裏外的略陽城,他們在市井間繁庶的人流中穿行而過。
昨日才下過一場雨,青磚上水泊未幹,飄著金黃的梧桐葉。
高樓上酒招輕晃,烈酒的濃香溢散出來,混著路邊羊雜湯滾燙的熱氣,足以溫暖深秋的寒涼。
不少行人把手抄在薄襖裡,就連最愛美的年輕姑娘們,也將夏裙換了厚實的棉布。
劍聖很應景的加了件禦寒的披風,念道,
「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秋風離是短劍,做工精細,濯珠為飾,配在他腰間,就像一件華美的裝飾品。
而他本人,就像個走馬章台的少年公子。
殷璧越好像突然明白,為什麼世間見過聖人的人屈指可數。
因為人們一定想不到聖人會是這樣。
念完了詩,劍聖自語道,「我記得略陽城有家紅燒牛腩不錯……誒,春袖樓裡那個露華姑娘,小曲唱的更不錯……」他轉頭問自家徒弟,「老四啊,逛過花樓沒?」
殷璧越驚得一口氣沒上來,又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咳咳咳,沒有沒有……」
這一定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
就像在葉城裡,他誤會話嘮在邀請自己逛花樓。
師父修行境界如此深不可測,品行如此高山仰止,怎麼可能說這種話……
「走,師父帶你逛花樓!」
劍聖大手一揮,拉著發怔的小徒弟拐進了大街的後巷。
天道在上!這次真不是我想多了。
穿過酒暖花深的小巷,一路上衣香鬢影來來去去。殷璧越有些楞怔,直到踏進門檻才回過神來。
春袖樓裡白日裡未點華燈,光線微暗。大堂裡的火盆燒的正旺,辟啪作響。零散的坐了兩三桌客人喝酒,操著略陽土話高聲談笑。
徐娘半老的老闆娘靠在櫃檯裡,蘸著鳳仙花液塗指甲,漫不經心的掃了進門的客人一眼。
如果不是修行者敏銳的嗅覺,能聞到空氣中淡淡的脂粉香與花香,殷璧越簡直覺得師父走錯地方了。
這和他想像的花樓太不一樣了。QAQ
說好的大爺來玩玩呢。QAQ
難道他們要在這裡喝著酒坐到晚上,等些特色的夜間活動,比如露華姑娘的小曲?
不待殷璧越多想,劍聖已經帶著他走到櫃檯前,放上一錠銀子,「老闆娘,『浮生歡』還有的麼?」
殷璧越驚奇的發現,他師父竟然會略陽口音!
老闆娘掂了掂銀子,從櫃裡取出一罈酒。
『匡當』一聲,沈甸甸的落在檯子上,灰塵飛舞。
兩人尋了個窗邊的角落坐下。
劍聖利落的給酒罈開封,清冽的香氣滿溢而出。
殷璧越給兩人斟滿酒碗,一邊順著師父的目光往外看。
窗外不時有各家花樓的姑娘提著裙擺走過,水袖纖腰,金釵步搖,巷裡一片春光融融。
而在他們身旁不遠,那幾桌客人不知聊到什麼,拍著桌子大笑起來。
劍聖喝了口酒,滿足的喟歎一聲。
閒聊似的問道,「最近練得什麼劍啊?」
殷璧越起先答的謹慎,「最早練過滄涯劍法總訣,伐髓以後練了寒水劍四十九式,青天白日劍也學了一兩分……」
後來發現師父確實是隨口問問。
劍聖感歎道,「唔……青天白日,老夫的劍,好劍啊……」
再沒有更多了。
「最愛喝什麼茶啊?」
「君山雲霧茶。」
「老夫也喜歡那個,可惜近幾年好茶不多了……」
殷璧越突然覺得自己安靜下來。
從進興善寺到守著師兄醒來,他的精神始終高度緊繃。因為不安,所以緊張。
但是這一刻,沒有陰謀和謎題,沒有如劍懸頂的壓迫感,沒有片刻不能停歇的修行壓力。
就像坐在學府的槐樹下,與掌院喝茶。
現在與師父身處花樓酒肆,喧囂熱鬧,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內心如那時一般安靜。
喝美酒,看姑娘。
這樣浪費人生的事,不知為什麼,和師父一起做,好像別有種喜悅感。
酒罈已空了一半,衛驚風不再倒酒,殷璧越也隨他放下酒碗。
這時大堂裡響起一聲地道的略陽土話,
「老闆娘,『浮生歡』還有的麼?」
「最後一壇,賣那桌了。」
殷璧越聞聲擡眼望去,正與櫃檯前回頭的刀客對上。
雙方都是一楞。
人生何處不相逢啊三師兄!為什麼每次遇見你,不是在喝酒,就是在買酒的路上!
燕行先看見了與殷璧越同桌的人,簡直懷疑自己醉的眼花了,「師……師……」
劍聖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個空酒碗,衝他招手,「過來。」
燕行顛顛的跑過去,恬著臉,「師父給我留的?師父對我真好……」
「我聽說師父回來了,還正往滄涯趕呢……」
這幅有酒就是爹的模樣,再次刷新了殷璧越心中斷水刀燕行的偉岸形象。
不,三師兄,你沒有趕,你還來花樓買酒。我們親眼看見的。
殷璧越轉念一想,他們兮華峰總共六個人,現在一半都在喝花酒。這叫什麼事兒啊。
但燕行喝的很開心,又跑去點了一盤滷汁牛肉和醋泡花生下酒,一邊與風韻猶存的老闆娘談笑,「露華姑娘,今兒怎麼不唱一段啊?」
殷璧越一下來了精神,滿堂張望哪裡來了姑娘。
只見老闆娘懶懶的答,「我今兒犯秋燥,嗓子疼,唱不了。」
殷璧越再次失語。
劍聖嘖了一聲,像是感歎他太天真。
這事兒我找誰說理去。QAQ

第69章 好酒嗜睡,嬉笑怒罵,鮮活的好似個少年。

略陽城的整個秋季,總是伴著淅淅瀝瀝的連綿雨水。
秋雨一打,花巷裡少了往來的搖曳裙擺,再綺麗荼蘼的花色,也顯出幾分冷清。
雨幕順著屋簷連成珠串落下,隨微寒的西風漂進來。
屋外是淒風冷雨,屋裡是暖酒昏燈。
殷璧越酒量一般,遠比不上另外兩人。喝到現在已染了幾分醉意。
只聽師父罵三師兄道,「你那是活該!宋家小子我見過,正經人家好出身,你敗壞人家名聲,別說是我教出來的……」
燕行嚼著醋泡花生,含混的連連點頭,「是是是,我活該……」
殷璧越笑起來,他想說三師兄啊你不用再躲了,五師弟已和宋少門主商量好,下次見你不拔劍,給你個解釋的機會。
他張了張口,突然腦袋一沈,知道這是酒勁兒上來了。
想不到這入口清冽的浮生歡,後勁這麼大。
他斜撐著頭,暈沈沈的看師父和三師兄碰碗拍桌,聊得興起,卻已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然後他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的很沈,醒來時雨已停了,天色也暗下來。桌上不知何時多了盞青燈。
酒香混著潮濕的寒風撲面,殷璧越只覺神清氣爽,比打坐入定一夜更舒暢。
是一種心境的舒暢。
劍聖起身關上了窗戶。
喝完了最後一碗酒,對自家三徒弟道,「老夫走了。別送。」
殷璧越和燕行告別,起身跟上。
在他們踏出推門而出的瞬間,燕行喊了聲,「師父……」
聲音不高,出口便淹沒在大堂的喧囂裡。
劍聖腳步微微一頓,背對著他揮揮手,姿勢瀟灑至極。
老闆娘走過來,什麼也沒說,放了一罈酒在他桌上。
小巷裡,有姑娘三三兩兩聚在滴水的簷下,輕薄的浣碧紗被打濕,低低的笑。有人將鮮花搬回二樓的露台,順手點上紅穗金彩的花燈,遠望去一片紅光漫漫。
有人走進巷裡,熟門熟路拐進某個小樓。狹長的巷子愈發顯得逼仄。
殷璧越與劍聖逆人流而行。走出來見空蕩的長街,落葉梧桐,盡染蕭索,就像另一個世界。
劍聖看了眼半暗的天色,自語道,「還得辦件事……」
殷璧越還未聽清,忽覺腳下一空,就知道師父又帶他飛了。
大風呼嘯只在一瞬,耳邊就靜下來。
明月在雲上露出邊角,仿彿觸手可及。
殷璧越站在雲端,萬裏山河盡收眼底。
劍聖的聲音有些縹緲,「老四啊,等你以後收了徒弟,帶人駕雲,記得要擋風啊。」
殷璧越一怔,乘奔禦風至少也得亞聖以上,現在自己還差的遠。但師父好像很肯定。
喝了一場酒,見過三師兄與師父插科打諢,高山仰止的劍聖親近多了,他也沒了原先的幾分拘束。
於是他點頭,「這還早,等我有了徒弟,師父就是太師父……風怎麼擋,掐訣麼?」
劍聖搖頭,「也不用,到那時候,你心念一動,想沒風就沒風了。」
殷璧越覺得自己真是找虐。戰五渣確實理解不了大神的境界。
劍聖像是想起來什麼好笑的事,「老夫第一次帶君煜,沒擋風,自己當然不冷,結果直接凍僵了你大師兄。」
殷璧越想到冷肅如冰雪的大師兄真的冰雪了。明明聽著很慘的事,不知道為什麼,也像劍聖一樣笑起來,「師父別幌我,以大師兄的境界,還能怕冷?」
「不信啊?那時候君煜小,站著還沒我腰高,拎起來就像拎個小貓,嘖,你笑什麼,是真的……還沒什麼修為,冷了也不知道出聲……」劍聖說著說著,聲音低下去,「我不是個好師父。不知道怎麼教人,也沒好好教過你們……」
殷璧越從前也覺得自己有個便宜師父。除了知道他修為天下第一,別的一無所知。
但後來,他聽過師父的很多故事,聽過別人口中的師父。
常常也會想,劍聖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直到他在重明山下,頓悟所至,使出青天白日劍。仿彿透過雨幕,看見了那個向天斬劍,天也要避三分的疏狂身影。感受到了那人出劍的心境。
再後來,他真的見到了師父。
劍聖不同於他的每一種想像。
沒有掌院先生萬事俱在掌握的淡然超脫,也沒有初見了觀時,那種前輩高人的風度。
雖然總是自稱老夫,卻好酒嗜睡,嬉笑怒罵,鮮活的好似個少年。
殷璧越原先不可置信,喝完酒後豁然開朗。
因為沒人規定聖人應該怎麼活。
他笑起來,「師父,你確實沒怎麼教過我。說實話,第一次在興善寺見到你,我根本沒認出來,因為峰裡掛的畫像,比你老二十歲。」
劍聖嘟囔道,「那樣不是顯得老夫穩重麼……」
「那時候我以為已經走到絕路了,覺得大羅金仙也救不了我和洛師兄了,但師父來救我們了……」
劍聖聲音依然低低的,「還是去的晚了……」
殷璧越斂起笑意,正色道,「我不覺得晚。我知道師父不會教,因為天賦很高,修行近乎直覺。師父經常不在,因為在做一件很大的事。不只是我,我相信大師兄,二師姐,三師兄還有五師弟,都是這麼認為的。」
關於『做件大事』只是猜測,但劍聖沒有反駁。
「是師父讓我看到了一種可能。即使修行大道俱是荊棘泥途,即使活過漫長的生命,也不用處心積慮,不用老謀深算,不用活成千帆過盡,盛年不再的模樣。想睡覺就睡覺,想喝酒就喝酒,行事全憑本心……我很羨慕,但或許我一輩子也活不成師父的樣子。因為師父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劍聖衛驚風!」
劍聖朗聲大笑,笑聲震徹雲霄,
「哈哈哈哈——你根本不用活成我的樣子。因為你也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殷璧越。」
被聖人這麼誇獎,殷璧越一時赧然。
劍聖想起剛才自己那句『我不是個好師父』,覺得太酸了,反要徒弟來安慰他。於是大手一揮,「走了。」
他帶人從雲端一躍而下。
「啊——」
毫無防備,高速下落帶來的失重感讓殷璧越大叫起來。呼嘯的風聲伴著劍聖的大笑,貫穿耳膜,只覺心臟都要跳出來。
最終在他能提起真元之前,下落停止了。
殷璧越白著臉大口喘氣。
就聽劍聖問道,「刺激不?老四,你看,生活處處是驚喜。」
……我收回剛才的話。QAQ
他們仍在雲霧中,腳下不是真實的土地,綿延的山嶺卻能看的一清二楚。
夜色已深,寒風吹散青山間的雲霧,隱隱有淡銀色的流光覆在那座最高的山峰上。
那是陣法催發的光輝。
與夜空秋月無邊相映,顯得很美。
殷璧越回過神來,想起這一路的方向,「我們現在……在橫斷山?」
劍聖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
橫斷山上有抱樸宗。
抱樸宗有一座護山大陣。
雖不是興善寺那般,從百萬年傳承至今,但它與山勢靈脈和為一體,開啟時由四位大乘境的長老壓陣,亞聖主陣,更可借橫斷山天然之力。
殷璧越不知道師父為什麼來這裡,但心中隱隱猜到幾分。
他現在想看師父會如何破陣,而且是威勢催使到全盛時期的陣法。那定然是地崩山摧,風雲變色。
然後劍聖帶他下去了。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他們站在了山巔,就像站在自家後院。
殷璧越愕然,又覺得仿彿理應如此。
聖人就該這樣,要來便來,要去便去。
哪個陣法能困他?
山巔不止有他們兩人。還有一位老者,站在嶙峋的山巖上。
風滿袖袍,仿若搖搖欲墜。卻淵渟嶽峙,氣象恢宏。
余世回過頭來。
看見神情漠然的衛驚風。
他年輕的時候常想,自己不該與衛驚風活在同一個時代。
如果劍聖不在世間,他便是最高的山。
他站在橫斷山上,萬裏山河都在腳下。
只要他願意,甚至可以看到浮空海上的波瀾,南邊青麓山上的竹樓,東陸光也照不進去的深淵,北皇城連綿一片的金色屋頂。
這些都不如他高。
但劍聖回來了,誰還會記得世上第二高的山峰是哪座?
余世目光微寒。
衛驚風沒有看他,而是轉頭看向身後的徒弟,
「你看,就是這個老匹夫,老夫不在的時候沒少使手段。你現在打不過他,為師先替你出口氣,等你以後出息了,再自己把場子找回來。」
劍聖語氣太平常,就像商量晚上吃什麼。殷璧越聽得怔住。
余世面色更冷,他袖袍被狂風灌滿,高高鼓起。
陣法光華大盛,如天上的明月落在了橫斷山間,而在九天之上,濃雲翻湧,雲中透出恢宏的威壓。
陰影愈來愈大,殷璧越才看清那是一個劍的形狀。
巨大的劍影籠罩整座橫斷山。
那是余世的八卦劍。
但劍聖沒有拔劍。
狂風和沙石也吹不到他身前。他從廣袖下擡起手,遙遙一指。
就像順手而為。
上一刻還在酒暖花深的春袖樓裡喝酒,這一刻就能站在萬山之巔的橫斷山上出手。
因為對於衛驚風來說,這兩件事沒有難易之別。
只是前者快樂些,後者有些令人不耐。
巨劍虛影碎裂。明月破陰雲而出。
余世從山巔跌落。
萬仞絕壁,深不可見底。
劍聖轉過身,「走了。」
就像來時一樣,清風明月,殷璧越與師父乘風而行。
「師父辦完事了麼?」
「還沒有。」
「那我們現在去哪裡?」
「去中陸。」
殷璧越想,這真是他人生中最劇情宏大,跌宕起伏的一個晚上。
說不定能把天下的大人物都見個遍。

第70章 直來直去。以剛克剛。

柳欺霜從北陸而來,一路波折叠起,披星戴月,三千裏風塵盡在袖間。
她來到中陸,準備稍作休息,再往滄涯山去。又想起燕行前陣子傳信說要回來,便在瀾淵學府邊的鳳來樓稱了四兩流霞釀,裝壇帶走。
出門後天色已晚,正欲找個客棧先住一晚,卻發現被人跟上了。
她往僻靜的小路走去,曲折迴環,那道視線一直在,如影隨形。
對方很強。
比送段崇軒回北陸時,遇到的每場明殺暗殺都強百倍。
對危險的直覺被放大到極致。但是柳欺霜面色不變。
她已經走了很遠,到了一條廢棄日久的巷子,四周雜草叢生,荒無人煙。
越僻靜的地方,越能感知到對方的存在。
柳欺霜不用劍,也不用刀。她練的是一套拳法。
沒有多變的劍招,只有狂暴的真元的拳意。
直來直去。以剛克剛。
她飛身落在屋頂上,一拳轟出,拳風撕裂空氣,四野似有雷鳴炸落。
但這聲驚雷普通人聽不到,因為它會落在修行者的識海中。
毫無保留,毫不猶豫,她一出手就用了最強的手段。因為她知道強弱差距如雲泥,唯此才有一線生機。
但拳頭還是落空了。
最壞的情況發生,她心中一沈。
不待再出手,眼前便有一道白影飄飄落下。
劍聖笑的開懷,「欺霜啊,長進不少啊……」
說起去中陸,殷璧越最先想到師父要見掌院先生。
可他們先見到的不是先生,而是二師姐。
就像在春袖樓遇到燕行,他說不準這是巧合,還是師父有意為之。
「師父?!」
殷璧越第一次看見瞪大眼睛,表情驚訝的師姐。
發現貫來面色沈著,氣勢鋒銳的二師姐,竟還有像個少女一樣可愛的時候。
少女柳欺霜笑起來,「師父,四師弟,怎麼是你們啊?我還以為……」
劍聖接道,「你還以為老五那糟心事還沒完!」
柳欺霜正色道,「我把五師弟送回去了,北陸局勢有些緊張。所幸沒變天。」
衛驚風歎了口氣,「家裡事,最難說清楚。」他安慰自己唯一的女徒弟,「他爹段聖安沒事,他就沒事。你別太操心了。這次全得靠他自己。」
北陸是段氏的家天下,要變天也是家事,就算是劍聖也不好插手。
除非段崇軒親口說『我不幹了我回滄涯一門心思修道去,從此皇權霸業再和我沒半毛關係。』
但有些責任與生俱來,有些要守護的榮光刻在骨髓與血肉裡,從來都不是一句話的事。
殷璧越在滄涯山聽大師兄說起,二師姐去浮空海送話嘮一程。當時本以為有了二師姐和青翼鸞,此行應是穩妥,不曾想也有危機四伏。但師父說的沒錯,這次全得靠話嘮自己。
「站在這裡聊像什麼樣子,走了。」劍聖從屋頂上跳下來,往街上走去,「找個睡覺舒服的地方。」
殷璧越和柳欺霜跟在他身後。早已不覺得聖人要睡覺有什麼不對。
劍聖走過了四家客棧,卻都過門不入。
夜色漸沈,路上行人少了,一些店舖開始打烊。衛驚風停在空蕩的街上。茫然四顧。
沒有找到令人滿意的睡覺地方,他就像個沒得到糖人的孩子。
最後他們停在了一個小門前。
這裡是街巷深處,枯黃的雜草都長得半人高,門上的朱漆斑駁,門寬也只容一人通過,明顯是哪戶人家的後門。
劍聖站在門前,擡起的手又落了下去。
殷璧越第一次看到師父猶豫。
這道門沒有陣法,輕輕一推就能進去。
就算有,又怎能攔住聖人?
他最後轉過身,對殷璧越道,
「很多問題,老夫沒回答過你。你有什麼疑問,自個兒進去問吧。」
殷璧越驚訝,「這裡是……」
「是。」
誰能想到,學府竟然也有後門。而劍聖還走的熟門熟路。
殷璧越知道這扇門後面是什麼,很可能掌院先生已看到或算到他們的到來,就在院中等他。
「師父不一起去麼?」
劍聖帶著柳欺霜往巷外走,「我和你師姐好久不見,找地方聊聊……」他頓了片刻,覺得這話太不坦蕩,像是在找理由掩飾什麼,於是又道,「上次李土根算計我,我也出手傷了他。我們都不覺得自己有錯……他一定不想見我。」
後半句他聲音低下來,殷璧越沒聽真切,因為所有註意力全都放在——
李土根!!
李!土!根!!!
掌院先生居然叫李土根哈哈哈哈哈哈哈怪不得沒人提名字大家都叫他先生。
完了知道這個秘密會不會被滅口。
師父我好怕。QAQ
他想拉著師父一起進去,可是回頭再看,哪裡還有二師姐和師父的影子。
而面前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殷璧越對著空門行禮,算是與此間主人打過招呼。
院外落葉蕭索,院裡槐樹依舊遮天蔽日,如在盛夏時節。
只是秋風瑟瑟,寒意不減。
從小門進去,一路穿過茂密的槐樹,走過曲折的迴廊,便看見庭院裡坐著的人。
掌院先生李土根正在看書。伴著跳躍的青燈燭火與清冽明亮的月色。
他的陣盤毀了,茶盞碎了。學府藏書樓裡千萬卷典籍也已熟稔於心。
幸好這世間還有他沒看過的書。不至於無事可做。
他放下書,對來者笑了笑,「沒有好茶待客,怠慢了。來,坐。」
殷璧越上前坐下,「不敢。夜裡來訪,多有叨擾,失禮。」
先生擺擺手,笑意隨和如舊,示意他不必講究虛禮。
石桌沒有變,槐樹也沒有變。但殷璧越發現,先生像是老了很多。
眼尾的皺紋愈發深刻,鬢間也有了星星點點的白髮。在月色下很是顯眼。
什麼事能讓一位亞聖的生命急速消耗?
他想起師父說先生算計他。那麼先生一定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先生笑道,「你有什麼想問的?」
殷璧越想問的事情很多,為什麼上次在這裡觀星,讓他向南去,是算到了南邊興善寺的事麼?那件事先生參與了多少?怎麼能確定洛師兄一定是魔尊轉世?當初讓自己去殺洛師兄,是因為自己也很特殊麼?師父正在辦的大事又是什麼?
他直覺認為,這些事情掌院先生都知道。
只是先生的態度太坦然,讓他反倒不知從何問起。
先生站起身,「別急,慢慢想。你想問我的事,自己真的不知道麼?」
他走到殷璧越面前,看著他的眼。
擡手拍了拍他的肩。力道很輕。
「轟——」
殷璧越神識一震。
深夜的藏書樓,夕陽下的正意殿,熹微晨光裡的思辨堂,練劍的樹林,遠望的露台……
無數畫面在他眼前一閃而過。如走馬觀花。
他初來見先生的路上,陷入過某種奇妙的境界,讓他經歷了原身在學府三年的過往,堪破迷障,最終找到了用劍的方法。
只有結業當晚的記憶始終模糊。
他有種直覺,那些事情很重要。但是他想不起來。
直到現在,終於看清。
他的同窗們在蓮台水榭,歡飲達旦,醉酒放歌,而他被掌院先生請來觀星。風吹槐葉,星辰輝煌。
「你看到了什麼?」
「星星。」
「再仔細看。」
先生拍了拍他的肩。
他的目光更深更遠,眼中的宇宙無限拉近。近到能看見一顆星星表面的冰藍寒霜,另一顆噴薄的黑色火焰。
星河縱然浩瀚,只有這兩顆星星最明亮不過。他知道這是掌院先生想讓他看到的。
「我不明白。」
先生斟了一杯茶,微光落在茶盞裡。
「雙星顯世,龍蛇鬥,生死同門,活其一。」
於是他沒有去北陸當官,而是與洛明川一同拜入滄涯山。
於是有了紫霄秘境裡苦心孤詣的殺陣與伏擊。有了滄涯地牢的對話。
殷璧越在這一夜,看清了所有的前因後果。遍體生涼。
「你們兩個互為剋星。依我之見,如果這世界上還有誰能殺死他,也一定是你。不然即使他肉身死去,星辰不滅,神魂不散,也會憑借天羅九轉,轉世重來。」
掌院先生頓了頓,「但是你師父不這麼認為。他想讓你們試試。與天相爭,破局改命。」
殷璧越道,「我不會殺師兄。不管什麼原因。」
他的聲音很輕,但是堅定。
掌院先生笑起來,「我知道。我最初覺得這條路是死路,但見到你之後我發現,或許衛驚風是對的。試試吧。」
殷璧越突然覺得眼眶有點酸。
不管是興善寺還是抱樸宗,學府還是皆空寺,哪怕全天下都不相信。師父也依然站在他這邊,始終沒有變過。
在他還沒有見過師父的時候,師父就已經開始試著相信他了。
這種信任有些盲目,因而格外珍貴難得。
「你明白就好。老夫自然是對的。」
夜風中飄來少年的聲音。
這句話是對掌院先生說的。劍聖從遠處藏書樓的飛簷上躍下,落進院中。
先生搖了搖頭,「聽別人說話很不禮貌,而且你又不走後門。」
「師父……」
殷璧越張了張口,他很想在這時候說點什麼,感謝師父的信任,感謝能遇到師父。
但劍聖只是擺擺手,「明天再出發,老夫先睡一覺。」
他穿過垂花門,熟門熟路的推開一間廂房門。
***************
滄涯山上。雞鳴時分。
銅鐘敲了七下,千百名弟子奔走而來,匯聚在清和殿前。
掌門正陽子和滄涯首徒洛明川站在石階上,看著高階下湧動的人海,一張張熟悉的面容。沈重堅毅或尚顯青澀稚嫩。
近日北陸不寧。
駐守邊陲的弟子傳來消息,有魔修渡過浮空海。至少有三四百人,數量之大,萬年未見。邊境已有荒僻的村莊遭難,底蘊稍弱的世家不足與魔修抗衡,許多流民拖家帶口往滄涯山和抱樸宗趕去,尋求大宗門的庇護。
滄涯弟子大多已有耳聞,此時應鐘聲聚集,只待宗門下令,便要下山除魔。
洛明川的聲音遠遠傳開,
「我輩滄涯弟子,所求大道,誠心正意。立派萬年,初衷不改。當世魔修猖獗,為禍一方。我等豈有閉門不見,坐視不管之理?」
滄涯弟子群情激奮,舉劍高喊,「沒有——」
洛明川道,「好!凝神境以上弟子隨我下山!」
劍海與呼聲連成一片,「下山除魔——」
正陽子覺得自己徒弟真的長大了,足以獨當一面。這讓他很欣慰。
卻低聲歎了口氣,「萬事小心。」
頃刻淹沒在如海的呼聲中。
洛明川聽見了,端正行了一禮,
「師父放心。」

第71章 秋風起兮白雲飛

秋日的陽光清朗而明亮。天空是絢爛盛大的孔雀藍,流雲淺淡的鋪開,日光從雲後的縫隙透射出來。
殷璧越走出學府時,懷裡揣著三本書,掌院先生站在後門口送他。
他昨晚也在學府留宿,今早起來時師父還沒起,只有掌院先生一人在庭中看書。擡手翻頁,絳紫色的薄袍廣袖在秋風中輕晃。
殷璧越出來與他見禮,他便笑起來,
「我有幾本典藏,剛學完,頗有意思,你閒來無事可以看看。」
殷璧越微訝,世人皆知先生學貫古今,千萬卷典籍盡在腦海。
甚至有人覺得世上再找不出先生沒讀過的書。
這樣一個能以印鑒穿越空間,計算宇宙星軌的人,還會學習追問些什麼呢自創的功法?時間的盡頭?空間扭曲中的平衡?穿過三千世界的屏障?
先生從袖間摸出幾本泛黃的薄冊,殷璧越雙手接過,指間微微有些顫抖。
低頭一看——
《邪魅仙長冷俏妃》
……
這特麼什麼玩意兒!!!!
《絕色仙夫遇見我》,《霸道仙師放過我》,《冷酷師尊愛上我》,這特麼居然還是個系列文!!!!
中年儒士微微一笑,笑容海納百川般深遠,「年輕人,好好看。」
有那麼一瞬間,殷璧越腦子炸開,簡直就要撲上去握住李土根先生的手,「天王蓋地虎!樓主二百五!告訴我你和我一樣!——」
但他最後只是將書收進袖裡,端正的行了弟子禮。
因為先生笑意如故,就像在市坊間隨手買了有趣的話本,送給後輩一樣。
劍聖從屋裡出來,看了他們一眼,對殷璧越道,「欺霜昨晚回滄涯了,我們今天就走。」
殷璧越直覺認為師父是想說些什麼的,對掌院先生說,可直到出門,他也沒回頭再看一眼。
中年儒士目送他們走出小巷,身影漸漸淹沒在人流如織的大街上。
劍聖買了兩匹馬,帶著殷璧越西出澄陽關,一路往浮空海去。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他們走走停停,就像兩個白馬揚鞭的少年公子,在中陸秋遊。
劍聖知道哪座城裡夜市最好吃,哪家花樓姑娘最漂亮,哪個酒館不摻水,還有秋天到了,哪個湖的螃蟹最肥美。
他都講給徒弟聽。有時會也講兩句他年輕時的趣事,更多時候會看殷璧越練劍。
徒弟練劍的時候他不說話,因為確實不會教。興致上來,就折了樹枝和殷璧越打一場。
殷璧越總是被虐的很慘。
劍聖就朗聲笑起來,「你大師兄也是這麼過來的。學打架就得先學會挨打!」
殷璧越替大師兄難過,作為兮華峰第一個弟子,滿級大神還沒有帶練經驗,下手沒個輕重,一定沒少挨打。
他本來覺得師父沒有目標,走哪算哪。直到他們站在了海邊。
海風腥鹹,碼頭喧囂如舊,與西陸的峴港極為相似。登船下船,卸貨上貨,起錨的號子聲和送別的呼喊聲混在一處。
殷璧越一時恍惚,好像與洛明川,段崇軒同行時的情景,還在昨日。
只是他們如今已在不同的大陸。
殷璧越與劍聖登船,和往東陸的商隊一道。
東陸魔修猖獗,近乎閉塞,卻也有修行者的勢力割據。商隊往返一次的利潤巨大,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總有實力不弱的商行願意去的。
劍聖現在的身份是滄涯山的第三代弟子,和殷璧越都是破障境,不用交船資,只在海路上協助護送商隊一段,免受海獸和海盜侵害。
這是殷璧越第一次橫渡這個世界的大海。
水天一線處飛掠的白色海鳥;大船撐起陣法穿過駭浪浮天的颶風;或溫和或殘暴,千奇百怪的海獸;日出日落的萬裏金光;夜裡腥鹹的海風和無邊的銀輝。
船行海上,晝夜交替。劍聖在甲板上和水手們打牌九講段子,輸了牌要一起大聲罵髒話。還教會了自己徒弟怎麼打。
殷璧越在海上不曾執著於分秒必爭的修行,但心境開闊,境界反而提升很快。
他不知道師父去東陸做什麼,也不多問。
七日之後他突破了小乘境,終於知道了師兄燕行在荒原上行走,便自行破境的傳說並非世人誇大。
他們在東陸下船,與商行分別,船隊老大還拍著劍聖的肩膀招攬,「小兄弟啊,你們出師以後來跟老子跑船隊吧,好吃好喝,有老子一口就有你們的,一趟掙個十萬靈石,買宅子娶媳婦都不愁了哈哈哈哈哈。」
殷璧越不知所措。
劍聖從善如流的應道,「謝謝大哥。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啊。」
港口本是冷清,秋風裡孤零零的停著幾艘船。商隊的到來讓這裡活了起來。殷璧越隨師父順著人潮方向走,一路上聽見晦澀的口音,令他生出人在異鄉的陌生感。
但他莫名覺得師父對路很熟,因為看似走的隨意,目光卻始終堅定。
日落荒野,蒼穹如燃火。
他們走在草木雕敝的曠野,孤鶩長風,極目遠望,隱約可見天邊雲霧繚繞的雪峰。
能看到並不是因為它近,他們距離茫茫雪原至少還有千裏。
而是因為那座雪峰很高,在東陸任何一個視野開闊的地方都能看到。
百萬年前輝煌一時的魔宮就在那裡。現在則由魔道十二宮中勢力最大的金宮佔據。
殷璧越在書上看過很多次,無垠雪原,還有通天雪峰。
飛鳥難渡,難於上青天。
劍聖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微瞇起眼,
「見過魔修麼?」
「見過兩次,在南陸的葉城和緹香山脈中。」
「交過手麼?」
殷璧越點頭,但想起自己那時的糟糕表現,一時有些赧然。
劍聖又問,「你覺得,魔修和我們的區別在哪兒?」
殷璧越覺得師父在考校自己,謹慎答道,
「我輩修行中人,以天地靈氣化為自身真元,吐納的過程中,吸取生氣,吐出死氣,是謂生生不息。而據說魔修的功法,百無禁忌,無論生氣死氣,一併吸收,甚至連活物的血肉,屍體的煞氣都可以收為魔息……」
他不曾見過魔修練功,這番話也是從典籍記載中得來的。
劍聖沈聲道,「不錯。但魔修也分為兩種。十二宮的弟子,在入門時,會由師門長輩將經脈寸寸打碎,催灌魔息。經脈重生之後,強度最高能提升十倍,更能忍痛吃苦的,還會讓骨骼皮膚都再造一次。人類的身體構造被改變,他們也不再認為自己是人類。通常自詡魔族。」
殷璧越蹙眉,正常修行者隨著境界的提升,身體狀況和五感也會變化,但也不至於產生偏離人類的自我認知。
劍聖似是知道他想什麼,
「如果你見過那些被扔在崖底,經脈盡碎,生存都是問題,卻還能互相廝殺,直到活下的人可以拜入魔宮,就會明白他們的想法。」
殷璧越沈默。
世人大多認為魔修殘忍嗜血,是因為修煉邪祟功法的緣故,但劍聖看到了更深層的原因。
東陸資源枯竭,勢力割據,弱肉強食,沒有一家獨大的宗門能制定規則。只要修行,渴求自保的實力,就會活在沒有盡頭的爭搶中,無時無刻不在考驗人性。長此以往,很多人適應了這樣的生活,東陸便愈發閉塞。
「師父對東陸很熟?」
殷璧越本是隨口問問,想來劍聖遊歷多年,哪有不熟的地方。知道十二宮如何收徒也不奇怪誰知道衛驚風回答,「熟啊。我就出生在東陸,和李土根一個村。」
殷璧越無語凝噎。
劍聖也不欲再提這個話題,又說起了魔修的種類,「還有一種,沒有師門,自己摸索著修行。他們沒有依靠,同樣沒有束縛。擅長殺人奪寶,以搶掠為生,不在意代價,也不怕死。」
殷璧越道,「可怕。」
不怕殺人也不怕死。不受任何規則約束,更不用說道德良心。他不禁想到,如果遇到這樣的對手,即使境界相似,取勝也難。
劍聖點頭,「對,確實可怕……喏,你看,這不就來了一個。」
殷璧越停下腳步,驀然側目看去。只見半人高的荒草叢裡,有一雙眼睛直直的盯著他。
沒有感情,擅長隱蔽,很有耐心,是獸類盯著獵物的眼神。
刺骨的寒意湧上心頭。如果不是劍聖提醒,他根本不曾註意到那裡有人。
如果他是一個人,那麼極有可能,今天就會被偷襲致重傷,甚至死在這裡。
殷璧越的手按在了劍柄上。草叢裡的人影依然沒有動。一時間,只有風過荒野的呼嘯聲。
但他知道,對方極有可能在進行一種試探,或者在蓄力暴擊。
劍聖突然開口,聲音響在他耳邊,「這和你打過的折花會不一樣。現在是真正的生死之爭,你死以後,有符文的道袍都會被對方拿去黑市買掉。」
「戰鬥不需要講禮節,殺人也用不著美感。你只需要拿著劍,斬下對手的頭顱,或者刺穿心脈。」
「能做到麼?」
有劍聖在,他們的對話自然不會被聽到。
殷璧越實話實說,「我沒有學過這種。」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師父說的那樣。
劍聖歎了口氣,「老夫也沒教過,因為這是殺人的劍法。但你需要學。」
這個天下也需要你學。
殷璧越發現草叢微不可見的顫動了一下,不是風。是對方的試探結束,耐心也耗盡。
劍聖向後退了兩步,站在自家徒弟身後。不知什麼時候,週身展露出的境界,竟變成了凝神期。
就像明晃晃告訴對方,「我很弱,他很強,他罩我。」
殷璧越只能硬著頭皮拔劍頂上。

第72章 只論生死,不看輸贏。

說是要拔劍,但殷璧越的倚湖只來得及抽出半寸。
草叢裡的黑影蓄勢已久,既然一躍而出,就絕不會讓他搶得先機。
四野的枯草狠狠向下折去,黑影一掌拍向殷璧越右肩。浩大的魔息壓來,殷璧越橫劍去擋,倚湖尚在鞘中,嗡鳴一聲,與魔息對沖。
忽而眼前明光一晃,對方袖裡的匕首直襲面門,鋒銳的光令他雙眸刺痛一瞬。殷璧越手腕一翻,倚湖由擋變刺,挑開匕首,腳下卻猝不及防倒退兩步,這才看清了黑影。
不同於在南陸見過的那兩位膚色蒼白的魔修。對方週身都包裹在嚴實的黑布裡,境界內斂,看不出深淺,只露出一雙冰冷而銳利的眼睛。
很久以後,殷璧越才知道,這類有著如出一轍裝扮的人,還有一個統一的名字,荒原上的打獵者。
他們生活、遊蕩並劫掠在荒原,獵物是落單的趕路人。通常懂得戰鬥,經過耐心的觀察,漫長的埋伏,判斷獵物實力,然後一擊必殺。
而現在,打獵者行跡暴露,猛然出手又沒能殺死殷璧越,按照經驗,他該以最快速度離開。但他沒有。
因為這兩個人道袍做工華美,看起來很富有,神色又有不諳世事的天真。打完這次獵,應該夠吃半年。很劃算。
殷璧越不知道對方的想法,事實上,從橫劍到挑匕首,不過瞬息之間。倚湖劍沒能第一時刻出鞘,讓他慌亂一時,又很快鎮定下來,退後的兩步已下意識使出了『踏山河』。
這兩步快到極致,為他贏得了時間。
倚湖劍錚然出鞘,白色身影高高躍起,伴著曠野間迴盪的嘹亮長鳴,如飛鳥投林般向對手壓下。
他人在半空,地上的荒草卻猛然向兩邊分開,一路延伸十丈遠。
劍氣縱橫,如大海翻波。
正是滄涯劍法的『鶴唳雲端』。
他如今已是小乘境,真元與劍道都今非昔比。這一劍的威勢遠勝折花會上十倍。
出劍的同一時刻,殷璧越識海中已飛速計算出對手的百種應對,甚至算到了自己二十招之外。
但他沒有想到,對方根本沒有理會他的劍。
匕首劃破空氣,割向他喉頭。乾淨利落,就像去割擋路的雜草。
因為簡單而快到不可思議,以至於所過軌跡形成了一道黑色的圓弧光芒。
打獵者自信比他更快,或者至少一樣快。那麼在殷璧越的劍刺穿他心脈時,他也會割斷殷璧越的喉嚨。
「刺啦——」
短匕的鋒刃燃氣白氣。是小乘境修行者護體真元被破開的聲音。
毫釐之間,殷璧越甚至已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冷意。
即使他的劍已經刺進了對手的身體,離心脈不過半寸,但被迫變招,回劍防禦。
因為他確實怕了。
直到這一刻,他才終於理解了劍聖剛才說的話。
這是真正的生死之爭。對方以傷換傷的搏命打法,和折花會豈止天壤之別。
面對毫無畏死之心的敵人,一切精妙的劍招與計算,統統失去意義。
殷璧越落在地上,打獵者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短匕鋒刃的黑色弧線割裂空氣,所過軌跡凝成細細的線條。
無數枯黃的草葉在線條經過處被割開,切口平整。在秋風中狂舞。
匕首的軌跡變成一張網,將荒原上的空間淩亂的分割。
這是打獵者的網。
而殷璧越就在這張網裡,進退不得。
「錚錚錚錚——」
緊密刺耳的撞擊聲激昂迴盪,一息之間,倚湖劍與每根線條相遇,就是與匕首相擊千萬次。
殷璧越手腕翻轉,將長劍直直向腳下土地刺去。地面裂開深深縫隙,無數縷劍氣從他週身迸射而出,割斷鋪天蓋地的黑色大網。
他拔劍,泥土與碎石漫天飛濺。
寒意乍起,遍野的枯草凝結出重重白霜。
寒水劍!
打獵者持短匕飛身而至,眼看就要與他正面交鋒。
殷璧越很確定自己這一劍會斬斷對方的匕首。
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倚湖的鋒利與堅硬。
然而下一刻,他的劍並沒有落下。
因為對方右手的短匕猛然脫手,擲向他面門,而左手詭異的出現了一把長刀,橫斬向他腰腹。
袖裡藏刀。
敵人從來沒說過身上只有一把匕首。
不管是怎樣看似有利的情況,讓打獵者近身都是愚蠢的。
「嗤——」
白煙升騰,護體真元碎裂。
方法無恥,但是有效。
殷璧越擋開了雷霆一擲的匕首,卻對長刀回護不及。
長刀來勢倉皇,魔息不重,但依然破開了他的護體真元。道袍上滲出細細的血線。
他變劍足夠快,才沒有被攔腰斬斷。
從交手到現在,雙方出招雖多,戰鬥時間卻不過半盞茶。
殷璧越已兩次陷入過大兇險的境地。
這讓他想起緹香山黑暗山洞裡的經歷。如果師兄在這裡,自己依然是個拖後腿的。
糟糕透了。
分明他被天下第一的劍聖指點了一路,分明他突破了小乘境。
還是一點進步也沒有。
殷璧越以真元封住腹間傷口,面色沈寂如水。
長刀破風而至。
浩大的魔息在曠野間炸裂,以刀鋒為中心,四野的荒草被絞碎成粉末,簌簌如雨。
打獵者終於用了最強的手段,因為篤定對手剛中刀,此時方寸大亂。
他若要出劍,就避不開這一刀。
他若要退,從此便只能退。
殷璧越只是側身,同時出劍。
狂暴的真元傾盡而出,卻不是青天白日。
他迎著刀鋒飛掠,道袍獵獵飛舞。
沒有光亮,沒有劍鳴。
只有滿腔郁氣,盡在一劍中斬出!
倚湖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長鳴於天地間。
於是秋風靜謐,曠野只剩下這一劍的聲音!
荒草後的劍聖神色微訝。
戰鬥進行到這裡,他第一次露出表情。
一息之後,刀劍不曾相逢。同時沒入了對手的身體。
打獵者不會用魔息護體,那被看作浪費。而殷璧越選擇將所有真元用在出劍。
所以此時悄無聲息,只有血光飛濺。
黑色與紅色的血,變成空中競相盛放的花。
打獵者的眼神凝固在震驚。
他不明白為什麼對手的劍會比他更快。到底是哪裡出錯了?
殷璧越拔劍,死去的魔修向後倒去,砸在地上,煙塵揚起。
而對方的長刀也被抽離他的身體,距刺入心脈只有毫釐。
血水順著劍身淌下來,風裡滿是濃重的血腥氣。
劍聖走出來。
殷璧越神色微茫,「師父,我做的不好……我和他境界相仿,卻差點輸給他。」
劍聖拍拍他的肩,「只論生死,不看輸贏。」
還有一句話衛驚風沒說。這人的境界其實高於自己徒弟,只是魔修功法特殊,不易顯露威壓。
殷璧越被師父拍了肩膀。郁氣與茫然都散去。
他輕輕笑起來。
燃燒的殘陽落在荒原上,照耀他染血的白髮與眉峰。
*************
洛明川來到西陸邊陲已有七日,他這次帶著滄涯三百餘名弟子下山。在中途分開,一隊護送流民往北去,另一隊隨他繼續去西邊除魔。
路上隨處可見魔修肆虐後的痕跡,他們也曾與幾個獨行的交手。卻遲遲還沒有遇到魔修大隊。
直到進入這個小鎮。
鎮子本就不繁華,如今完全空了,連雞鳴狗吠都聽不到。街上到處是散落的包袱雜物,可見當時奔逃是怎樣的倉皇。所幸沒有屍體血跡,應是鎮民提早得到了消息。
但這個鎮上依然有充沛的魔息。
有魔修仍隱匿在這裡,只是敵人在暗,他們在明。
「隨時警惕,隊伍不要分散。我去高處看看。」洛明川交待了一句,飛身向鎮上的塔樓掠去。
他在眾弟子中貫有威信,這一路無論做什麼安排,都沒人提出異議。而後續事實證明,他的決策總是最合適,最有效的。
洛明川在塔樓上遠望,蕭瑟的小鎮盡收眼底。比起迦蘭瞳術,神識便顯得雞肋了。他本不需要刻意登高,只是防備被人看出功法的端倪。
現在是下山以來,他第一次使用瞳術。因為他已有意減少對它的依賴。
魔修在他眼中顯出行跡,鎮子東邊的大宅,至少聚了十來人。他們會一種特殊的隱蔽功法,能斂去氣息,避過神識的觀察。這種精妙的隱匿,應該是十二宮中『碧宮』的人。
洛明川正凝神去看,卻猛然倒退三步。
腳步剛落,方纔他站過的地方,青磚轟然炸裂開!
整座塔樓微微搖晃。煙塵之後,敵人的身形影影綽綽顯現出來。五個人,修為看不出深淺,封住了他週身各處退路。
滄涯弟子聞聲而動,有的已向塔樓奔來。
洛明川在出手的同時喝道,
「別過來!各自小心!」
話音未落,隊伍中響起淒慘的哀號。在他們被爆炸吸引心神的瞬間,沒察覺魔修悄無聲息的來到身邊。
佛門大手印的金光在塔樓上亮起,這是目前最快的突圍方法。擋在他面前的敵人被轟開,但剩餘的三人飛速聚攏。
其中一人修為最高,另兩人以他為首。
擒賊先擒王,沈舟劍錚然出鞘,向前劈斬出一道鋒銳的劍氣。
塔樓在洛明川腳下裂開,裂縫一路延伸,漫天的碎石與塵土迸射。又好似有生命一般匯聚在劍周,與劍鋒一道向敵人斬去。
仿彿千萬把劍。
對面兩人濃郁的魔息凝成如有實質的圍牆,擋在另一人身前,而那人雙手飛速變幻,魔息聚成的萬劍淩空。
翁鳴震耳,雙方無數的劍在空中相遇。
洛明川急於下塔援助滄涯弟子,出手毫無保留。
「轟——」
魔息圍牆被破開,劍氣縱橫,兩個魔修受到劇烈的反噬,被生生震碎心脈。
脆弱的塔樓也終於不堪重負,頹然倒塌。
鋪天蓋地的煙塵中,那人當空而立,依然在結印。他面色分毫不變,仿彿沒有看到同伴的倒下或死去。萬劍源源不斷的憑空而生。
洛明川心中一沈,知道自己低估了對方的實力與反應。
來不及再起劍勢,目光卻能比劍更快。
他瞳孔微縮,身前的魔息萬劍寸寸碎裂。這為他贏得出劍的時間。
沈舟突破重圍,來到敵人身前。
對方卻猛然收手,神色震驚,任由碎石泥土穿透身體。血如泉湧。
最終被長劍刺穿心脈,但他看著洛明川的眼睛,喊道,
「君上……」
然後從空中倒下,墜落在塔樓的廢墟裡。

第73章 算不到的,我們就一起殺了他

夜色深了。跳躍的昏黃燭火落在女子秀麗的面龐上,照亮她微蹙的眉心與眼底的憂色。
何嫣蕓心裡很慌。她無法靜心入定,或者修煉。
正在床上打坐的阮小蓮睜開眼睛,起身關了窗戶。坐在她身邊,輕聲問道,「怎麼了?一晚上你都心思不寧的……」
何嫣蕓回神,扯出一個笑容,「沒事,可能是白天太累了吧。」
阮小蓮知道她一定是心裡有事。但她不願意說,她便也不再多問。
只是笑道,「今天月亮很圓,我們出去轉轉吧。」
兩個姑娘走到院中,輕盈躍至房頂上。
整個小鎮一片空蕩,滄涯弟子們修繕了幾間廢舊的民宅,暫住一晚,休整療傷。明早離開這裡,去下一個村鎮,看看是否有殘餘的魔修還在西陸。
白日裡一場惡戰,誰也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小鎮會有四十餘位魔修。
所幸洛師兄見機快,隊伍中沒有人重傷。
清冷的月色下,是不遠處塔樓黑魆魆的廢墟。仿彿那場戰鬥還在眼前一般。
何嫣蕓想起了白天的事。
她的修行天賦在滄涯弟子中算是傑出,不然也不會被正陽子收入門下。雖然遠算不上什麼天才人物,但也有獨特的天賦。
她的觀察力和五感是超乎境界的敏銳,尤其是聽覺。
只有她聽到了那個魔修臨死前的話。
之前洛師兄因為救人受過傷,恢復力快到不可思議,也只有她註意到。
直覺告訴她這些是大事,所以和阮小蓮也沒有說。
興善寺一事震驚修行界,卻因為有劍聖的參與,市井閒話不敢多說。
而令何嫣蕓震驚的是,洛師兄這次回來,傷好之後,修為突飛猛進。分明師兄是小乘境,她有時候卻能感受到大乘的威壓,甚至比師父的威勢更勝。一次兩次,還可以說是錯覺。但是昨天,這種感覺再清晰不過。
阮小蓮道,「堆煙上次寫信來,說試了糯米雞的新做法,結果生火時法訣沒掐對,炸了廚房。」
何嫣蕓哈哈大笑起來,「有這種事,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她怕你笑,所以只寫了信給我。」
何嫣蕓立馬摸出一片玉簡,開始寫字。
阮小蓮就知道她倆隔著十萬八千裏也能對損,不過好在何嫣蕓開心起來了。
「她炸了廚房,然後呢?」
「然後被她娘狠狠訓了一頓。」
「就這樣?我不信,一定還有!」
「再後來我真不能說了……」
何嫣蕓跳起來去戳她肚子,「說嘛說嘛。」
阮小蓮伸手去擋,回閃不及,「別別別,然後她師弟陳逸路過,從廚房廢墟裡把她拽出來了……」
「哈哈哈哈哈第一美人灰頭土臉的被初戀對像從竈台裡救出來,我能笑一年!」
「這可是你逼供的啊!」
「怕什麼,她早知道告訴你的,你一定會告訴我!」
阮小蓮想了想,「也對。」
後來曲堆煙還問過她何嫣蕓怎麼還沒回信。
何嫣蕓寫好了玉簡,心情舒暢,神采飛揚。
舉目遠望,就看見一道人影立在對面的屋頂上。
「洛師兄……」
她聲音低弱,飄散在秋風中幾不可聞,洛明川卻聽到了。
便回頭笑了笑,「近來勞頓,明日還要趕路,師妹早些休息。」
「師兄,你最近……還好麼?」
這句話問的有些莫名其妙,連何嫣蕓自己都不知道在問些什麼,一時有些懊惱。
但洛明川答的很認真,「我很好。」
他目光沈著,聲音溫和,卻帶著篤定的力量。
何嫣蕓在這一刻,突然覺得近來幾日的擔心都失去意義。
師兄還是她的師兄。
她尊敬崇拜,很多年來視若兄長的師兄。
這就足夠了。她信師兄。
那麼其他事情重要麼?
當然重要,但天下大事有大人物來操心。
她更願意操心點師兄的終身大事,於是她的笑容裡多了幾分揶揄,「殷師兄什麼時候回來啊?」
洛明川微怔。他貫來坦蕩,從未想過有天被人提起殷師弟時,心底竟會湧出奇異的赧然。
他望著遠月,「我也不知道,但總歸不會太遲……」
師弟說過很快會回來的。
*************
劍聖和殷璧越在荒原上行走。
視野無所遮蔽,月亮便顯得格外碩大。
冰冷的銀輝照在劍身上,倚湖劍光潔如水,血過不沾。
殷璧越一路上持劍,從未歸鞘。
他沒有再殺人,交手次數卻不少。每次都是被偷襲,對手一擊不中便全力逃竄遠遁。每天都會經歷生死之間。
晚上劍聖就睡在枝葉枯黃的大樹上,殷璧越在樹下打坐。
天高地闊,夜風呼嘯。
他有時會想,師父是東陸人,年輕時從東陸去滄涯,或許也走過這片荒原,或許也沒日沒夜的應付殺人奪寶,夜不能寐。以至於後來格外註重睡眠質量。
師徒二人也會聊天。劍聖說話很直接,殷璧越想問什麼,也變得直接,即使有些答案聽不懂。
「倚湖是一把怎樣的劍?」
「一把神兵。」
「為什麼給我?」
「不是我給你,是它選你。」
「師父,你為什麼離開東陸?」
「小時候村子沒了……李土根說想去外面看看。」
「你們怎麼走出來的?」
「李土根會算,能算到的敵人,就能避開。」
「算不到的呢?」
「算不到的,我們就一起殺了他。」
「傳說師父和先生,破障境就聯手殺過大乘強者。是真的麼?」
劍聖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唔……是啊。」
雖是傳言,但真相往往比傳言更可怕。
「天羅九轉練到最後,真的能神魂不死?」
這是掌院先生告訴他的,殷璧越覺得太過逆天了。又轉念一想,自己經歷漫長的反派生涯穿越,是不是也算神魂不死了?
劍聖答道,「無論是不是,這種逆天太沒意思。」
不是沒意義,而是沒意思。
「師父修行,難道不為追求長生麼?」
世間修行者千萬,目標不過強大的力量,超絕的地位,還有漫長的生命。
「我最初修行,是因為喜歡修行這件事情。練劍本身就很有意思。再後來是為了活的自在。至於長生?老夫沒想過……計較那麼多太沒勁,路死路埋,溝死溝埋,野狗吃了還有個肉棺材……」
分明說著生死大事,劍聖的聲音卻低下去,竟是睡著了。
殷璧越靠著大樹。月光搖落斑駁的樹影,落在他臉上。
沒有了死,生的意義又在哪裡?這個問題他沒有想過。師父超脫瀟灑,境界之高,或許他永遠也達不到的。
但他記得師父的話,他是第一個殷璧越,不必做第二個衛驚風。
他有自己的道要走。
莽莽荒原也有走出去的一天。殷璧越和師父來到了他們進入東陸以來,第一個人類集中居住的城鎮。
蕭索的秋日裡,城頭灰濛濛的旌旗更顯荒涼。混亂割據的地方,不同的旗幟代表不同勢力的庇護。
城裡沒有高過三層的建築,磚石結構多於木質榫卯。長街是壓平的土路,大白天也空蕩蕩的。戶戶封門落鎖,偶爾有幾個人影走過,俱是行色匆匆,兵刃繫腰。
在東陸,除了那片無垠雪海,還有傳聞中奢華不似人間的金宮,這樣規模的城鎮星羅棋布。人們生活在這裡,一樣沒什麼安全保障,只比危機四伏的荒原好上三分。
劍聖帶著殷璧越走進城裡唯一一間兩層的酒樓,樓梯不堪重負的吱呀作響,灰塵簌簌而落。
他和店家說著拗口的土話,殷璧越只能猜出幾分意思。說完拍了兩塊靈石在桌上。
東陸不用銅板銀子,也沒有換銀票的商號,從黑市到酒館,唯一流通的就是靈石。
不多時,手腳麻利的夥計上了一罈酒。
「這兒沒什麼菜能吃,酒卻不錯。只有□川江的水,才能釀出這麼烈的燒刀子。來,嘗嘗。」
殷璧越端碗喝了一口,入口辛辣無比,如利刃穿腸,嗆的他連連咳嗽。
劍聖大笑起來,仰頭一飲而盡。
夥計又拿來一件黑色的鬥篷,劍聖扔給殷璧越,「給你買的。」
這種鬥篷很嚴實,殷璧越穿上之後,覺得自己像個魔修。但不得不承認,白色道袍在東陸行走,實在太惹眼了。
劍聖顯然沒想這麼多,「黑的耐髒啊。」
就算染上血跡也不明顯,無論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血。
他們在鎮上休息一夜,第二日往南去,往□川江邊去。
劍聖買船時,天色倏忽就暗下來,沙塵飛揚,淅淅瀝瀝的下起小雨。
船家見他們是兩個少年公子,好心勸道,「這天氣,江上水猛。」
劍聖笑了笑,多付了他兩塊靈石。亂世能得一句善言,已是不易。
行至江中,豆大的雨點辟裏啪啦的砸下來,小船在駭浪浮天中飄搖,像一片深秋的落葉,轉眼就被吞沒不見。
船艙裡兩人對坐,雨驟風疾,卻奇異的吹不進這裡。
搖曳的燭火下,雪亮的劍光如一道閃電,照亮整個船艙。
這是殷璧越第一次看見『秋風離』出鞘。他目不轉睛的盯著,生怕錯過一絲一毫的光彩。
在橫斷山上,師父重傷余世,也只用了一指。
那時他就在想,這世間還有什麼事值得聖人拔劍?
劍聖開始擦劍,神色很認真。殷璧越不忍出言打擾。
直到劍聖開始說話,「老四啊,你還有什麼想問的?」
不知道為什麼,殷璧越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這種直覺一路都有,現在更是放大到極致。
師父這一趟見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教了他很多。
就好像了卻過往,與這世界做一場告別。
於是殷璧越開口,聲音有微不可聞的顫抖,
「師父這些年,都在做些什麼?」

第74章 人間別有行路難。

這些年都在做什麼?這個問題很好回答。
但衛驚風想到的不止是近百年。他想起了西河村邊的大槐樹,春袖樓的浮生歡,雲陽城裡的一夜大雪,滄涯山上的雲和風。
劍下殺過的敵人,門下收來的徒弟。
最後他答道,「百年前,李土根算到隕星淵開始飛速擴大,我便下去看看。」
「那裡……有什麼?」
殷璧越還記得在興善寺,他和洛師兄闖入困住了觀的佛堂,師兄的幻境裡,就有隕星淵底。
劍聖淡淡道,「是魔物。生生不息的魔物。」
「有辦法除掉它們麼?」
殷璧越心中一沈。魔物他只在典籍上看過。不同於魔修尚有人的心智,低等魔物只知道吞噬活物的血肉,並且無痛無覺。
「沒有。道魔大戰以後,死的人太多,天地間生死平衡被打破,又遭天劫。天流火,地裂淵,戾氣在深淵下積累,孕育而生了魔物。」劍聖放下劍,「百萬年過去,已經成了氣候。魔物飢餓到一定程度,就會出來覓食。即使沒有莫長淵轉世,它們也快該出來了。」
「所以師父下去除魔?」
「那些東西殺了還能長,治標不治本。」
猜想被證實,師父果然在做一件大事。即使他做的這件事情沒什麼人知道。
如果這百年間沒有劍聖三番五次入深淵,只怕世道早就亂起來了。
衛驚風似是猜到自家徒弟在想什麼,起身朝船艙外走去,「都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著。」
他站在船頭,江上大雨傾盆,風波如怒,「可是天下誰比老夫更高呢?」
衛驚風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好人,他劍下的亡魂無數,公認的不講道理。也自認沒有什麼『茍利天下生死矣』的覺悟,如果可以,他更喜歡天天睡覺喝酒,看君煜練劍。
但事情來了,逼到眼前,別人做不了,他就去做,理所應當。
「李土根算到了道魔大戰時留下的劍塚方位,地脈與隕星淵相剋,老夫下去一趟,把裡面的劍氣引出來,能封一半的深淵。」
「真的有劍塚?」
殷璧越一直以為劍塚只存在於傳說。萬千正道修士戰死在大戰中,屍骨被魔息腐蝕,只有劍留下。無處埋骨,卻可埋劍。後來不是沒人想去碰運氣找一把神兵,但百萬年過去,也不曾有人找到。
「有,只是那上面有個陣法,諸聖時代留下的,到現在也有七成威力。一般人過去,別說破陣,連方位都看不出。」
「師父要去多久?」
「不好說,辦完事兒就回來。」
殷璧越覺得自己太沒出息。
聽到這句的瞬間,眼眶竟然酸了。能讓劍聖說出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這種話,其中兇險可想而知。
劍聖斥道,「一個兩個都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都去學學你大師兄!老夫是去辦事,又不是去送死!老三還不如你,還說要跟老夫一起去,去了能幹什麼?找死添亂?!」
殷璧越深吸一口氣,「師父,我們在滄涯等你。」
這樣一件決定世界未來走向的大事,卻只能由劍聖一個人承擔。因為他站的太高,竟然連一個能比肩的人都沒有。
未免太殘忍,太不公平了。
可這世間事何曾公平過?
無形的屏障驟然消失,滔天風雨嘩嘩的打下來,冷風深入骨髓。
衛驚風站在船頭,孑然自立,廣袖浮在江風中獵獵飛揚,擡手間自生萬丈豪情,「老夫是何等人物!老夫的胸懷能容天地!」
他又低下頭,神色忽有幾分寂寥,「天地卻容不下我。」
劍聖平生快意恩仇,來到這世間開啟群星時代的序幕,轟轟烈烈。要離開時,也不能黯然退場。
他毀興善寺千百廣廈殿宇,去抱樸宗重傷亞聖余世。兩件大事震驚天下。仇是清了,羈絆卻還在。
他拿起手中的劍,垂眸端詳。
『春山笑』和『秋風離』自鑄成之日起,就是一雙劍。
可是人在秋風中,聚散不由我。
殷璧越站在師父身後,聽見一貫略有散漫的聲音在江風中起伏,「老四,我教你的不多。這次一去,怕是也趕不上給你加冠了。」
修行者的加冠禮,都是由師門長輩主持。是對弟子長大成人的認可,也是對未來修行大道的祝願。
劍聖回過身,手上多了一個烏木冠,「你年紀雖然不到,可眼下也該到時候了。」
到了該成長擔當的時候,到了直面風雨的時候。
殷璧越跪下來,俯身端正的磕了一個頭。劍聖將他的白髮攏起,收進冠中,動作還有些笨拙。
殷璧越扶了扶冠,站起來又行了弟子禮,就算禮成了。
沒有祝詞,沒有掌聲,沒有看客。只有夜雨孤舟,駭浪浮天。
劍聖看著他笑起來,持劍轉身。
殷璧越喚了聲『師父』。
小船猛然搖晃一瞬,衛驚風拂袖踏江而去。
江水滾滾奔騰,拍山擊石,卻不敢沾濕他的衣擺。
江風嗚咽,好似為他送行。
莫道江頭風波惡,人間別有行路難。
************
雲陽城裡烏雲遮月,秋風煞人。
院中空蕩蕩,掌院先生站在藏書閣的飛簷上,看著偌大如城,燈火明滅的學府。
他好像明白了衛驚風為什麼喜歡站這裡,真是風景獨好。
但也很冷,因為睥睨天下,所以高處不勝寒。
他對殷璧越說,「或許衛驚風是對的。那就試試吧。」
試試與天相爭,破局改命。
但試也需要時間。殷璧越需要成長的時間。即使他已經成長的很快了,放眼千百年,哪有更年輕的小乘境?
可對於當今的天下,依然不夠快。
所以衛驚風去了,去給他換時間。
這件事掌院先生一直是不同意的。或者說,這才是他與劍聖之間,真正的分歧。
但衛驚風是不會改主意的,與其說他相信殷璧越,不如說他相信自己的判斷,堅持心底的原則。
「沒有人能決定他人的生命,天道不行,聖人也不行。」
他想殺洛明川的時候,衛驚風如是說道。
掌院先生擡頭,他想看看那顆明亮的冰藍色星星。眼卻花了,視野裡的天空一片模糊。
他喃喃道,「真是老了……」
君煜在崖邊練劍,練的依然是小重山劍訣。沒有真元,自有劍光斬開夜色。
每日揮劍六萬三千次,自入門那天起就是這樣。三月春山如笑,十月秋山如牧。
寒暑春秋,孤鶩長風。很久之前,這裡還不叫兮華峰,只有他和師父。
他不怎麼會與人交流,劍聖那時也不太會說話,兩人練劍就能練一天。
天心崖流雲茫茫,就像雲陽城裡那夜的大雪。他縮在街角,被披著狐裘大氅,撐著天青傘的少年公子遇見,從此開始叫做君煜。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想起來好像還在昨天。
燕行依然在春袖樓,他趴在桌上,酒罈碎了一地。
近來半月春袖樓沒開張,只有他一個客人,露華姑娘隨手翻著賬本,也不說話。
「淒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
燕行當時想,哪個夯貨這麼酸,這種時候還不跑,等著和他一起挨揍啊。
滿眼血光中,他就看見了坐在窗邊的少年公子。「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劍聖當然沒有挨揍,還替他揍跑了別人。
那時露華還不是姑娘,是個豆蔻梢頭的小女孩,怯生生的躲在櫃檯後面,看他們和人打架。
而現在,窗外風雨大作,窗裡一燈如豆。微啞的歌聲響起,「英雄莫問歸路,風雪送,仗劍登樓,勸君酒,解離愁。」
沒有琴瑟相和,幽幽的迴響在春袖樓。
燕行起身,推門走進風雨裡。他醉了半月的酒終於醒了。隻身向滄涯山走去。
這一夜東陸的天地靈氣劇變,很多人似有所感。
皆空寺的藏經閣,無妄閉目念了句「阿彌陀佛。」
青麓山的竹樓裡,周遠道挑燈看劍。
北皇宮的煌煌大殿,段聖安生平難得猶豫,他看著兒子欲言又止,終究什麼也沒說。
橫斷山的崖底,余世渾身血汙,望向東邊的天空,撕心裂肺的大笑起來。
這些都與殷璧越無關。
他逆水行舟,破浪穿風,在江邊上岸。穿過來時的荒原,要往滄涯去。
東陸向來不太平,他一人獨行,遇到的殺人奪寶者不計其數。
誰想殺他,他就殺誰。一路從荒原殺出來,更與十二宮的人狹路相逢,動過幾次手。生死之間,常有大領悟。
很快,整片東陸沒人不知道,荒原上來了個白髮冷眸的少年,使的是正道劍法,心性冷硬如冰,劍下不留活口。
殷璧越不在意越傳越離譜的流言,他只知道自己要回滄涯。
他現在只想回滄涯。

第75章 她這樣美,這裡卻沒人敢看她。

東陸最北邊是一片廣袤的冰原。
終年不化的冰雪與滴水成冰的寒冷溫度,足以殺死一切孱弱的生命,只留下皮厚嗜殺的兇獸。
鋪天蓋地的皚皚雪幕裡,黑色的殘影便格外顯眼。有一人極速奔走。轉眼攀上雲霧間的高峰,穿過無數宮牆樓閣,來到最高闊的殿宇前。
來者這樣萬仞雪峰亦可如履平地的境界,也只能斂衽立在殿外,恭謹的等著層層通傳。
終於,殿門開了。綵燈華光驀然傾瀉照耀出來,伴著溫暖醉人的熏風與靡靡絲竹,來者走進殿內。
殿門在他身後關閉,漫天飛雪便換了陽春三月。
金碧輝煌的大殿盡頭,重重疊疊的鮫紗帳幔裡,映出一個女子的窈窕身影,斜倚著金衾軟榻。
即使隔著紗帳,看不清面容,每個看到這一幕的人,也會生出莫名的直覺,認為她就是一位絕世美人。
帳中人沒有動,來者也沒敢擡頭,卻能感受一道銳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隨時要把皮膚骨骼寸寸割裂。
他定了定心神,跪下行了一禮,
「宮主,有人在西陸邊陲見到了君上。」
半晌,直到跪著的人冷汗簌簌而下,紗帳裡才伸出一隻手。
纖弱柔美,像一株待放蘭花。
一時間,仿彿殿裡的熏香都馥郁幾分。
那隻手擺了擺,絲竹和歌舞頃刻寂靜。樂師舞姬無聲的退下去。
跪著的人捧起一顆剔透的珠子,「我們安插在碧宮的探子,隨身帶著一顆留影珠,死前傳回來的最後影像,就是君上。」
纖手遙遙一招,珠子便停在了她指尖。
她把玩著明珠,從帳裡起身。柔若無骨身姿,籠著輕薄剔透的玉色紗衣。
她赤足站在光可鑒人的琉璃磚上。
方磚映著她出塵的眉眼。
金璧上的浮雕與明珠,畫樑上的宮燈與彩絛,便一齊黯淡下去。
玉展眉突然覺得有些無趣,因為她這樣美,這裡卻沒人敢看她。
劍聖踏入荒原時她似有所感。但聖人在上,無論想做些什麼,她不能阻,甚至不能問。
現在聖人走了,余世受了重傷,她要出東陸,誰還能攔她呢?
北皇大限將至,學府那位先生也老了。
女子看著珠子笑起來,如三月春風吹起千絲萬縷河堤楊柳。
她的聲音也像沈醉在春風裡,「走吧,去見君上。」
「宮主起駕——」
「宮主起駕——」
接連響起的通報一聲聲傳開,從無數宮閣殿宇迴響到寂靜的雪峰。從明黃琉璃瓦到崖邊青松,其上積雪都被簌簌震落。
********
夜色蒼茫,冷月破雲而出。
殷璧越坐在一顆大樹上,週身裹在黑色的鬥篷裡,有茂密而巨大的樹冠遮蔽,身形幾不可見。
比起初來東陸的待宰肥羊模樣,現在沒有哪個打獵者會輕易招惹他。
他極目遠望,已能看到荒原的邊界。算了算行程,明日就能走出這裡,到達最近的村鎮。
冷冽而明亮的月光下,他拿出懷裡的書。正是掌院先生送他的《邪魅仙長冷俏妃》。
殷璧越原以為這是坊間話本,直到三天前的夜裡他開始看第一本書,才發現這是幾冊手記。
還是真仙意淩霄的手記。
沒有功法傳承,沒有劍招劍式,只有日常生活與修煉,甚至有些瑣碎。如果不是年代和大事件都對的上,筆跡也與學府藏書閣那卷淩霄劍殘篇相同,幾乎看不出這是一位真仙的生平。
殷璧越最初不可置信,將其中細節與看過的歷史典籍對照,發現這幾冊手記更合乎邏輯推敲。關於『諸聖時代』『道魔大戰』的一些疑點,也悉數有了合理的解釋。
他從未如此接近歷史的真相,然而越看越心驚,因為意淩霄敘事的口吻,就像一個穿越者。
「莫長淵二百五,了觀不靠譜。明天就要打仗了,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啊……」
誰能想到,驚天動地的道魔大戰之前,意淩霄會寫這樣的話。
再後來,筆記愈發潦草,昭示著記錄者心緒不寧。
「我今天看到莫長淵了,他變了,和小時候比,我已經認不出他了……」
「他回不了頭了,我殺了他。我不想這樣的。」
「這輩子沒活好,太糟糕。」
殷璧越合上書,無盡的迷茫湧上來。
筆記描述簡略,卻莫名很有畫面感。殷璧越甚至忍不住想,如果他是意淩霄,要寫點什麼留下來,也會這麼寫。
也會起『邪魅仙長冷俏妃』這種惡趣味又無聊的名字。
但若意淩霄真的是穿越者,那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
意淩霄怎麼看都像X點文裡的主角。
殷璧越緩緩搖頭,又覺得這個世界不能以常理度之。
最早他覺得師兄是主角,結果跳下山崖就有前輩傳功是騙局,師兄的迦蘭瞳術搖身一變,成了反派BOSS的配置。
後來他遇見天下第一的師父,覺得這樣瀟灑的人生贏家總該是主角,結果師父隻身入劍塚,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
他把書收進懷裡。透過重重樹影,看著九天之上的明月。
突然想起師兄在滄涯,擡頭看的也是同一輪月亮。
有句話叫什麼來著,『天涯共此時』。殷璧越想到這裡,就安靜下來。
自己來到這裡修行,比以往漫長的生命都更真實,更有歸屬感。世界有沒有劇本早已不重要,即使還帶著一個『反派兇神惡煞』光環,也不想再當什麼反派。
他只想努力練劍,努力變強,想好好過日子。想不辜負師父的信任,改變星軌和命運。
殷璧越笑起來,又驀然轉頭,斂息凝神。
一路的廝殺生活,提高的不僅是他的戰鬥意識,還有五感和判斷力。
那是一隊浩浩蕩蕩橫穿荒原的人,隊伍正中有一座高如宮閣的大輦。
四位大乘境的強者擡著輦,縮地成寸,前行速度雖快,但大輦平穩,不動如山。
他們從北邊來,帶著冰原上的肅殺冷意。百裏荒原在夜色中死一般的沈寂。
殷璧越猜到了這些人的身份,並清醒的知道自己勝不過擡輦的任何一人,更遑論帳幔中綽約的人影。
他向北望,隱隱看見那座雲霧間的雪峰,孑然孤立,高不可攀。
十二宮中勢力最大的金宮就在上面,繼承了魔宮分裂之前的根基。
通天雪峰本該冷寂如墳墓。
但事實上,千年過去,沒人不知道那裡的奢靡與繁華。
『金宮能滿足每個人對渺渺仙境的一切幻象』這種說法即使只在傳說中,也足以讓人浮想聯翩。
北陸的皇族們固然鐘鳴鼎食,但北皇都的百姓亦富足安樂。整座皇城,從宮閣殿宇到尋常街巷,俱是輝煌的盛景。朱門酒肉臭常有,路邊凍死骨卻難見。
東陸是另一種極端,雪峰上有仙境,荒原上有煉獄。
有極度匱乏也有極度奢侈,有人劫掠為生,朝不保夕,也有人肆意享樂,縱酒歡歌。
因為王座上的宮主喜奢,所以冰天雪地,也有十丈軟紅。
殷璧越從沒想到,這麼快就能遇見這位宮主。
即使隔著十餘裏的荒原,隔著蒼茫夜色與大輦上的帳幔,只能依稀看到一個人影,也會覺得美麗至極,也危險至極。
他知道這樣境界的強者親至,荒原上的一草一木都瞞不過耳目,做什麼或不做什麼都沒有意義。
所以此刻他只是斂息,看著那隊人轉眼消失在荒原邊界。慶幸他們在趕路。
右手無意識的握上劍柄。
他以為自己進步的速度已經很快,才發現要面對世間屈指可數的絕世強者,還是如螻蟻草芥一般低微。
還是不夠強大啊。
倚湖劍在夜風中低鳴,似是不甘,又似呼應主人的心意。
***********
滄涯弟子們在北陸邊陲巡遊多日,城鎮村莊裡再沒發現過魔修的蹤跡,便改道去浮空海邊的峴港。
魔修若要從東陸來,必要渡海。如今往來東陸的商船早已接到滄涯山的消息,盡數停運。多年不用的關檢重新啟動,不管是哪裡來的船,入港時都要接受盤查,經過一道檢測魔息的陣法。
洛明川擔心陣法年久失修,來到峴港之後有意設法加固,一時沒有離開。
因為魔修進入西陸的事情,往日喧囂的港口冷清不少,幾艘大船與不遠處聳立的燈塔在海風裡沈默著。
視野盡頭海天相接的細線,幾隻白色的海鳥低低盤旋。
忽而一點黑色打破藍與白的寂靜,分水破浪,速度快到不可思議。轉眼間就靠近海岸十餘丈,近到能看清船頭立著的人影。
岸邊的弟子心中大駭,這麼小的船也能渡過汪洋大海,定有強者駕馭。
「不好!是東邊來的船!快通知洛師兄!」
「什麼人?!」
船離港口尚遠,船頭的人一躍而起,淩空踏浪,身形幾近虛晃。
來者週身籠罩在黑色的鬥篷中,只露出消瘦蒼白的下頜。雖然沒有魔息,但一身的血光殺伐氣,幾乎能凝成實質,逼的人喘不過氣。
五六個滄涯弟子想要拔劍,卻發現在這樣的威勢下,竟然連手指都握不上劍柄。
下一刻,海天之間白色袖袍翻飛,他們驟然放下心來,面露喜色,「洛師兄來了!」
來者已至岸上,停在了洛明川身前。海面驟然風平浪靜,仿彿無形的血光戾氣都盡數散去。
洛明川輕輕笑起來。
鬥篷的兜帽揭下,海風呼嘯,黑髮與白髮交織。

第76章 這事兒還真沒地兒說理去。

殷璧越這一路精神緊繃到極致,無時無刻都覺得背後要刺來一把偷襲的劍,不曾休息過一瞬。
並非他有意威壓外露,而是近來沈浸廝殺,早已習慣,一時忘了收斂。見到洛明川的瞬間,才想到要放鬆下來。
他不知道,在他覺得自己弱小的時候,旁人看來,已經強大到不可思議。
滄涯弟子們圍攏過來,岸邊接連響起驚呼,
「竟然是殷師兄!」
「殷師兄入小乘境了!」
「這也太快了吧我不要活了……」
殷璧越不擅交際,便一一點頭示意。簡潔解釋道,「此去東陸除魔,有所突破。」
這樣略顯冷淡的反應,落在眾弟子眼中,只覺得他性情如故,依然是面冷心熱。
洛明川不動聲色的往前兩步,隱隱成回護之勢,擋在殷璧越身前。
何嫣蕓見狀笑道,「殷師兄一路奔波辛苦,就先不打擾他休息了。峴港的防線還沒查完,小蓮和我一起去吧。」
她雖是對阮小蓮說,但落在眾人耳中,都回過神來。
「等等,我們也同去……」
「洛師兄陪殷師兄回去休息吧。」
海邊的人群頃刻做鳥獸四散,須臾後只能聽到呼嘯風聲與海浪拍岸。
洛明川微微側過身,眼底顯出淺淡的笑意,「恭喜師弟突破。」
他看上去淡定穩重,與平日沒有不同。說的也是無關痛癢的話。
但袖裡的雙手已然攥緊,所有心神都用來克制翻湧如潮的心緒。他怕稍一鬆懈,就要將眼前人擁進懷中,然後融進骨血裡,再也不分開。
殷璧越在東陸走過一遭,氣度比起以往的清冷,更多了殺伐的鋒銳之意。仿彿連眉眼間的稜角都淩厲幾分。
可如今面前只有洛明川一人,再次聽到熟悉的聲音,哪怕只有一句,多日的防備也驀然卸下,無邊的疲倦和難過就倉皇襲來。幾乎是瞬間將他淹沒。
「師父去劍塚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殷璧越聲音有點悶。這樣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洛明川卻明白了他的意思。
翻湧的心緒盡數化作細密的心疼,他專註的看著眼前人,認真道,「會沒事的。我們要相信劍聖。」
同樣的安慰換別人來說,對殷璧越而言都是無用。但從洛明川口中說出來,就有著神奇的安撫人心的力量。
兩人本就站的極近,他忽而不知哪裡生出的衝動,很想抱抱師兄。
他這麼想,也這麼做了。心意所至,沒有多加思索。
很溫暖。在葉城,在興善寺,在滄涯山,都是一樣的溫暖,令人安心。
洛明川猝不及防,微涼的氣息驟然盈滿胸懷,風中一縷白髮拂過臉頰,呼吸相聞,略有些癢。
他週身一震,怔在原地。
片刻後,袖中緊握的雙手緩緩鬆開,終於落在了懷中人背上。
擡手拍了拍,力道很輕,很克制。
殷璧越知道自己有些過於依賴師兄了。這個問題,在洛明川昏迷時他就反省過。他對師兄的依賴超乎最初的信任,或許會給師兄造成困擾。
更何況,他已經加冠,要獨當一面了。又怎麼能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樣,窩在師兄懷裡尋求安心。
太沒出息。
想到這裡,殷璧越赧然,臉頰隱隱發燙,就想從洛明川懷裡退出來。但不知怎麼,師兄分明是虛攏著他,看似沒有用力,卻異常堅定,他竟然沒能掙開。
那我再靠一會兒好了。
就只靠一會兒。
*************
回程的路,一帆風順。不知道是不是有人陪伴的緣故,殷璧越看山看水都滿懷舒暢。
他們在峴港加固陣法後向滄涯去,沿路與當地的世家商議防線部署,留下傳訊符。許多繁瑣的工作經洛明川之手,件件有條不紊的安排下去。在滄涯山的庇護範圍內,流民基本由略陽城等大規模城鎮接納,局勢已經穩定下來。
至於以十萬大山為界,山那邊的抱樸宗,暫時沒有消息傳來。
今年的冬天來的格外早,落葉之後,霜草連天。
北風捲地時,他們回到了滄涯山。許多弟子自發聚在山門口等著,遠遠揮劍。
殷璧越一時恍惚,就像回到了初下山趕赴折花會的揮劍送別。此時便生出回家的熟悉感。
他更沒想到的是,到了清和殿,也能看到折花會上相識的故人。
殷璧越和洛明川被叫來時,掌門正陽子,君煜,柳欺霜還有燕行都在,像是正在議事。他們上前見禮,發現滿座的白底雲紋道袍中,濂澗的紫色長衫分外紮眼。
陳逸起身揖手,「洛道友,殷道友,許久不見了。」
洛明川帶著殷璧越回禮,笑道,「陳道友遠來辛苦。」
陳逸面容平凡,氣質溫和如舊,但殷璧越卻覺得,他的氣息更凝練了,至少比折花會交手時更強。
「洛師兄!殷師兄!」
殷璧越聞聲看去,一身潑墨山水袍的程天羽原來也在。
或許是滿殿中修為最低,存在感才顯得弱些,殷璧越這麼想著,一定不是身高的問題。
程天羽和他們中規中矩的見禮,倒也有幾分沈穩模樣了。
正陽子輕咳一聲,大家各自落座。
陳逸正色道,「二位遠行辛苦,本不該此時叨擾,只是事出緊急,方才登門。」
程天羽接道,「鐘師兄和宋師兄要鎮守青麓,所以門中派我來與你們商議。」
洛明川蹙眉道,「出了什麼事?」
他們幾人算是不打不相識,彼此都有些少年意氣的欣賞,說起話來自然不需要多餘的客套。
殷璧越覺得殿中氣氛不對,大師兄和二師姐一貫少言,但三師兄今天居然也沒什麼話。
正陽子道,「魔道十二宮的一位宮主,從東陸出來了。」
殷璧越心中一沈,「金宮的那位?」
他在荒原上遠遠見過那座大輦,本以為他們只會在東陸活動。畢竟自道魔大戰之後,雖然正道修士與魔修間依然摩擦不斷,卻再沒有位高權重的魔修強者踏足其餘四片大陸。
這就像一種約定俗成的規矩。雙方各自休養生息,互不進犯。
陳逸道,「應該是。各路消息中,只有金宮宮主,出行必要坐高如樓閣的大輦,輦上還有鮫紗帳幔。」
程天羽道,「他們途經中陸濂澗宗的附屬城邦,又渡海,已經快到南陸青麓山腳下了。一路不曾殺人,甚至沒動過手,來意不明。」
殷璧越蹙眉,不殺人,不動手,看似是好事,但隱藏的用心和謀劃更難揣測。這種時刻,劍聖剛入劍塚,魔道十二宮的一位宮主就離開東陸,無疑是危險與戰亂的訊號。
正陽子想的更多,濂澗宗有曲江,青麓劍派有周遠道,都是天下屈指可數的亞聖。但貿然出手,很可能迎來一觸即發的全面戰爭,第二次毀天滅地的道魔大戰。
所以陳逸與程天羽來到滄涯,擔負著互通消息,甚至是商議聯盟的重任。
以修行者的漫長生命來算,他們都還太年輕,但在師門長輩眼中,已經青出於藍,能擔起大事了。
他又看了看自家徒弟,也是一樣的年輕。
掌院先生說的群星時代不錯,修行界的未來,還是要交到這些年輕人手中。
洛明川見師父不說話,就知道這件事情也是交由他決定了。
「現任金宮宮主百年前殺師奪權,根基並不穩妥,貿然興兵不智,恐是另有所圖。」
陳逸深覺贊同,「正是。若是想去南陸,海上有條航線更近。為何還在中陸走一遭?」
程天羽蹙眉,「如果中陸和南陸都有她圖謀的東西,又為何這一路什麼動靜也沒有?」
「或許……沒有這麼複雜。」
柳欺霜突然開口,一時間所有人都看著她。
燕行恍然,「是了。要說除了魔宮中人,誰還見過金宮宮主長什麼樣,那只有二師姐了。」
他這樣一說,眾人想起柳欺霜曾參與西泠山一戰,也想起了那位宮主的名字,玉展眉。
傲雪欺霜滄涯柳,芙蓉展眉金宮玉。放在百年前,沒人不知道的。
柳欺霜與玉展眉西泠山交手不分勝負,同時成名。只是在那之後,一人回滄涯山上苦修,再不入世,一人自碎全身骨骼經脈,在雪原深淵下苦熬二十年,終得魔功大成。
當玉展眉殺師成功,成為新的宮主,身份便勝過了名字。這兩句也不再有人提起。
柳欺霜在眾人的註目中說道,「她應該是想來西陸的,來滄涯。只是……她西南不分。」
程天羽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什麼?!」
柳欺霜也覺得這事兒說了沒人信,可是事實如此,由不得她,「除了不分東南西北,她還不認路。就繞的遠了。」
這次連陳逸也覺得荒謬,「她那麼多手下,就沒一個認路?」
柳欺霜道,「這倒不是。只是她看上去溫柔如水,實則殺人不眨眼。」
燕行道,「她說哪邊是西哪邊就是西,下面人誰敢說她不對?指鹿為馬,指南為西,倒也不難想像。」
柳欺霜正色點頭。
殷璧越環顧四周,覺得除了大師兄鎮定如初,大家的內心都有些崩潰。
尤其是萬裏趕來,風雨兼程的陳逸和程天羽,這事兒還真沒地兒說理去。QAQ

第77章 「總會回來的,不過又是幾百年。」

清和殿一時寂靜。只有更漏的滴答聲隱隱迴響。
半晌,燕行打破沈默,
「十二宮都以為自己才是魔宮正統,互相不服氣,她這一走,就不怕被人端了她通天雪峰的老巢?」
如果二師姐的推斷沒錯,玉展眉此行帶來的主要危機,就從濂澗宗和青麓劍派,轉到了滄涯山。
洛明川道,「所以這要麼是一個局,有萬全的計劃與後手;要麼就是滄涯山有她值得冒險來一趟的東西。」
殷璧越也覺得確是如此,總不可能是劍聖走了,就以為沒有亞聖的滄涯是最軟的柿子。有這種愚蠢想法的人,絕對坐不穩偌大的金宮。
燕行問道,「師姐,如果她就是來找你打架的,你有幾成勝算?」
他剛說完就後悔了,這樣問太不妥。以往的對手現在可能穩勝過自己,怎麼看都不是一件讓人舒服的事。
柳欺霜倒是答的坦然,「一成沒有。」
沒人覺得意外。因為若是單論戰力,坐在這裡的,除了君煜,就連掌門正陽子,也不敢說能勝如今的玉展眉。
東陸修魔的年輕一輩進境這般飛速,看似不可思議,但事實如此。大部分魔修都不求心境進步與參悟天地大道,只是單純追求力量。付出難以想像的代價,換來修為的暴漲。
壽元折損嚴重,突破兇險至極,風險也與回報相符,修魔道依然具有誘惑力。
君煜道,「二位勞頓,請先行休息。諸事明日再議。」
這句是對陳逸和程天羽說的,話音剛落,就有童子上前引路,二人便起身告辭。
洛明川和殷璧越也站起來送他們出殿門。
殷璧越覺得大師兄絲毫沒變,就像在清和殿第一次見面那樣,不說話時沒人看他,一說話就再沒人敢說話。
他明白大師兄的意思,亂局將起,多派聯盟自然要商議,只是當下危機以滄涯山為主,他們需要關起門來說幾句話。
燕行道,「不管玉展眉是來幹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他們不成?」
柳欺霜搖頭,「靜觀其變固然穩妥,但會處於被動的位置。」
殷璧越道,「師姐的意思是?」
「我去找她。」
君煜道,「不行。」
柳欺霜笑起來,「我雖打不過她,但要全力周旋,她也傷不了我,試探足矣。」
燕行道,「我和師姐同去!」
柳欺霜臉色冷下來,「別去添亂。方才外人在,還沒有說你。下山一趟都做了什麼荒唐事,壞人名聲不說,作為師兄,非但不以身作則,教導師弟,反要讓師弟替你收拾殘局。若非我送老五回家一趟,怕還不知道。」
燕行知道她說的是哪件事,低下頭去,「師父已教訓過了,我也知錯了。」但實在想不明白後半句是怎麼來的,不禁苦惱的蹙眉。
殷璧越見他困惑,壓著暗笑傳音解釋,簡單的說了折花會上,五師弟以一顆龍雲丹救鍾山,宋少門主願意冰釋前嫌的事。
燕行感歎道,「我就說剛才程小孩怎麼見我沒拔劍,原來是因為老五,老五仗義啊!」
大師兄淡淡看他一眼,燕行不說話了。
君煜對柳欺霜道,「萬事小心。」
他知道師妹的性子,認定的事情勸不住也攔不住。
柳欺霜利落應道,「我知道的。等他們進入西陸,我就出發。」
正陽子點頭,「忙了一天,都先回去休息吧。」
事情就這樣暫時定下來。
洛明川隨師父回去,燕行搭上殷璧越的肩,與君煜,柳欺霜一道往兮華峰走,一邊興致勃勃的問他東陸風物。
殷璧越面上認真的答著,心神卻亂了。
「亥時三刻,天心崖見。」
腦海裡全是洛明川剛才的傳音。
聲音低沈又溫和,像一顆種子落在心裡,破土發芽抽葉,轉眼長成參天大樹。這種感覺很陌生,又很奇妙。
殷璧越勉勵鎮定,忍不住唾棄自己,大敵當前,師兄定是有事與自己商量,這有什麼可慌的。
初冬的兮華峰冷肅凜冽,秋日的黃葉與紅楓落盡後,只有嶙峋山巖間,幾顆青松墨色沈沈。
四人路過師父的院落時,不由都慢下來。
殷璧越突然想起師父回來那天,與大師兄在這扇門前的對話。
「有些日子沒回來……你也長高了,比為師都高了。」
「不是有些日子,是一百零三年七個月十五天。」
他知道師父去見二師姐和三師兄時,都說了劍塚的事。算起來,大師兄應該是最早知道的。
本以為大師兄會是最難過的人。
但君煜太鎮定,一點情緒都不曾外露。就像什麼都不曾發生。
壓抑不是好事,不止他這麼想,柳欺霜和燕行也這麼覺得。
「大師兄……」
殷璧越開口喚了一聲,卻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君煜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明白師弟師妹們眼中的擔憂。
但他不會解釋,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人,最終只是說道,「總會回來的,不過又是幾百年。」
至少師父從沒騙過我。
他的神色太堅定,於是兮華峰的弟子們都相信理應如此。
*************
亥時,夜色蒼茫。
殷璧越從院中出來,夜晚的兮華峰極是靜謐,風中隱隱傳來鷓鴣的啼鳴。
山路崎嶇,他略低著頭,步履匆匆,衣擺搖晃。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了那些話本裡寫的,公子小姐,春夜幽會。
這個念頭一閃而逝,將他嚇了一跳。
驀然擡眼,遠遠就見一人立在天心崖邊,廣袖在夜風中飛揚,長身玉立,挺拔如松。
是了,正值初冬,哪裡是什麼暗香浮動的春夜,而等他的人是師兄,也不是什麼描眉畫眼的閨閣姑娘。
真是迷障了,迷障了。
殷璧越定了定心神,不覺間已走到洛明川身邊,正要開口。
眼前人就回過身來,低聲笑道,「師弟……」
「師兄,我來遲了。」
「不遲,是我來早了。」
殷璧越環顧四周,只見北風捲地,天邊濃雲翻湧,遮蔽月色。
「師兄有話對我說?」
洛明川點頭。
他今日對玉展眉的來意有些猜測。原是不想讓師弟擔心的,但又想起興善寺佛堂的經歷,師弟曾說,既然信任,更應該什麼都說出來,避免以後有所誤會。
於是他沈聲道,「金宮一脈的傳承,承襲當年的魔宮右護法,功法與天羅九轉同源。我在西陸邊陲與一隊魔修交手,使出迦蘭瞳術時,曾被一人稱作『君上』,我覺得他們是看出了什麼……」
殷璧越心中一沈,「師兄猜測,金宮這次出雪原,是來找你的?」
「是,我把了觀的修為封印在體內,卻依然有他零散的記憶,包括天羅九轉的整套功法。」
殷璧越明白天羅九轉在魔道的地位,哪個魔修不想練?如果說玉展眉為它而來,冒險一趟,自然值得。
但他隨即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他與師父下山之前,和師兄說好的事。相比之下,更為重要。
「師兄,你答應等我回來,和你一起練天羅九轉。」
洛明川一怔,苦笑道,「我可沒答應這個。只說等你加冠再商量。」
「我已經加冠了。師父親手加的。」
洛明川看著白髮烏冠,一時語塞,「這……」
「師父說了,雖然年紀還不到,時候也到了。」
洛明川避開他的目光,「如今風雨欲來,多事之秋……」
殷璧越不明白,出言打斷他,「正因為這樣,師兄更不能毀功重修,如今亂局將起,我們都需要更強的力量。」
洛明川含混道,「……你說的對。」
殷璧越笑起來,「師兄答應了?」
洛明川歎了口氣,他覺得這下得徹底說清楚,然而師弟單純至此,該如何開口?
「是我思慮不周,冬夜崖邊風疾,本該我去找師弟的……我先送師弟回去再說。」
這句話說出來,陰差陽錯的讓殷璧越又閃過方纔那個幽會的念頭。所有理直氣壯,咄咄逼人,都變作心虛氣短,下意識垂眸避開師兄的目光。
他覺得自己徹底沒救了。因為忍不住又開始胡思亂想。
啊,師兄半夜來找我,翻過牆頭學兩聲貓叫,我偷偷摸摸的支開窗子……
日喲!這都什麼鬼!
溫暖的氣息驟然臨近,一時反應不及,被拉住手腕。須臾間天旋地轉,再睜眼時,已經站在了自家院落的門口。
殷璧越知道洛明川定是帶著『滄涯令』,整個滄涯之內都可任意穿梭。
他回過神來,不由分說的把人拉進院裡,又打開房門推了進去。
今天一次說清!
別以為把我送回來就完事了!
*************
穿越公司。
實習業務員劉小呆站在技術部的大落地窗前,低頭挨部門領導罵。
「反派先生帶錯的光環怎麼樣了?」
「我已經做了應急處理……」
「怎麼處理的?說來聽聽。」
「我查到了光環生產批號,修改了源代碼,冷卻了光環!」
張清清揉揉眉心,深覺這批實習生的畢業證都是藍X買的,「你還覺得自己很機智啊……光環是和那位客人之間唯一的聯繫!冷卻光環之後,我們怎麼找到他?」
劉小呆語塞,「這……」
她耐著性子解釋,「位面之間的時間流速是不一樣的,你看我們這裡雖然過去不久,但那位反派先生的孩子可能都打醬油了!」
「你這已經是一級業務事故了啊小呆。」
劉小呆慌了,「那,那這怎麼辦?」
「你開啟光環,定位反派先生,然後找一個力量強大到可以任意穿越三千世界,暫時避過法則制裁的強者,去把光環徹底卸下來,和客人解釋清楚,商量後續補償。」
劉小呆欲哭無淚,「開啟光環我可以,但要有人能去見到反派先生……」
張清清別過頭,不忍看他滿懷希冀的眼神,「我沒這能耐……你去求求程前輩吧。」
這下劉小呆徹底要哭了。
「別怕,程前輩是公司這些大神中,脾氣最好的。只是看上去不近人情而已。」

第78章 冰雪初融,清冷而荼蘼。

洛明川猝不及防,就被殷璧越推進屋裡,「師弟……」
「師兄今天就與我把話說清楚,到底為什麼不讓我練天羅九轉,是那功法有別的問題,還是說師兄根本不信任我?!」
黑暗中響起歎息,「你莫拿話激我,我怎會不信你……」
進來的慌忙,殷璧越才意識到沒點燈。雖說以他和洛明川的修為境界,自可夜間視物,但眼下黑燈瞎火同處一室,他莫名就生出幾分尷尬。
尷尬也只在一念之間,他右手依然拉著洛明川的袖擺,左手拂袖,真元激盪,燭火驟明,將兩個幾乎重合的影子投照在紙窗上。
「只要師兄相信我,我想不到還有什麼問題。」
洛明川聽得這一句,見跳躍的燭光落在眼前人的白髮與眉峰,鍍上暖黃的光暈,清亮的眸光亦如星輝閃爍。
心底就像被什麼輕輕撓了一下。又癢又麻。
「師弟,雖說你加冠了,但還是太小……先別反駁,我說的小,無關年齡。」
「我有時候常想,你到底能不能分清依賴和愛慕,知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有沒有準備與人共度漫長的生命……如果我們合籍之後,你哪天厭倦了,覺得這不是自己想要的,又要離開我,我真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來……放你走,怕是不可能的。」
「師弟,你真的想清楚了麼?」
話題轉的太快,殷璧越徹底懵逼了。
聽第一句他還想說『我不小了』,到了後面,當師兄說起什麼依賴愛慕,就像一聲驚雷轟然炸落在腦海裡,震的他不能思考。
洛明川的聲音很輕,像是怕打破什麼易碎品,
「天羅九轉修煉到最後,是一門需要雙修的功法。雙修你懂麼?那是合籍道侶才能做的事……」
「轟——」
又是一聲驚雷。
雙修你懂麼?!
你懂麼?!
懂麼?!
麼?!
天道在上,殷璧越覺得自己滿腦子只剩下雙修兩個字。
那,那不是男女主一起做的羞羞的事麼。我們,我們走的不是正統修真路線麼。寫功法的了觀難道是二逼麼。
也就是說,自己之前三番五次提起這件事,還纏著師兄答應,其實是在……求雙修?!
太,太破廉恥了。
我不要做人了。QAQ
『叮——檢測到用戶窘迫值突破100,自動判定為困局,是否開啟光環小助手?』
霧草!!!
腦海中熟悉的聲音響起,殷璧越差點哭出來。
看看這假冒偽劣光環!那麼多次生死之間都不出現!上線的標準居然是什麼窘!迫!值!
但是!來的好啊!!簡直良心!
「是是是!!開開開!!」
洛明川見師弟怔住,目光躲閃,就知道他一定還沒想好。心底不由歎息一聲,微微泛苦,也懊惱自己太心急了。
說話這般唐突,怕是嚇到師弟了。
他把袖擺從殷璧越手中輕輕抽出來,退開兩步,溫和的笑了笑,「今天很晚了,師弟休息吧,我……」
然而微涼的氣息驟然入懷,令他未說完的話卡在唇齒間。
是殷璧越環住了他的腰。
與以往每次的擁抱都不同,不再是小孩子抱著父母一般的孺慕。
「我怎麼不懂。合籍雙修,師兄不願意麼?」
師弟在他懷中擡眼,輕輕笑起來。
如紅梅上冰雪初融,清冷而荼蘼。
「我不小了,當然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懷中人側身,迤邐的眼尾竟然顯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媚意,溫熱的鼻息全噴灑在他頸窩。
洛明川只覺有一把火燒了起來,從頸窩,從相貼的道袍,從環在腰間的那雙手,一直燒到他心裡。
他微微低下頭去,心想,自己真是魔障了。卻又忍不住擡起手,將人攬的更近。
但他遠沒想到這還不算完,師弟眼中的笑意更濃,如醉人的烈酒。竟拉起他的手,向自己胸前衣襟貼去。
「我想要你啊,師兄。」
於是所有的火光在同一時刻炸開。
「叮,檢測到對方窘迫值高於宿主,自動判定為困局突破,本次助手結束。小助手,好朋友,解決生活難題好幫手。」
殷璧越回神。
此時他正握著洛明川的手腕,離自己前襟不過半寸。
如果說他用光環之前恨不得鑽進地縫裡,那麼現在就想拔倚湖自刎,立刻去死一死!
而師兄怔怔看著他,眸光湧動,是他從未見過的眼神。像是什麼壓抑已久的情緒就要噴薄而出一般。
「師兄!我不是……」殷璧越不知怎麼解釋,然而千鈞一髮間靈光一閃,「啊對!我是想拿本書給你看!」
他鬆開洛明川的手,慌忙拿出懷裡的書冊,「就是這個!師兄你一定要看看……」
貨真價實的真仙筆記!很難得的!快看書,別看我了。QAQ去他的坑貨光環!困局突破還得靠自己!
誰知洛明川低頭一看,臉色變的有些奇怪,
「師弟,你從哪得來這種東西……」
「掌院先生給的啊!」
洛明川微怔,像是明白了什麼。輕咳一聲,目光移向別處,「以後還是少去學府,先生都教了什麼亂七八糟的……」
殷璧越正想說哪有亂七八糟,就見眼前人匆匆道了句『早點休息』便奪門而出,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冊子,終於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
《邪魅仙長冷俏妃》
日呦!這作死的書名!
殷璧越心塞的一晚上沒睡著,更別提打坐入定了。
第二天去大殿議事,還有些精神恍惚,落座後燕行喊了他兩聲,方才回過神來。
餘光看見洛明川還是一如既往的行止端正,沒有對自己額外關註,好像忘了昨天晚上的荒唐事,心裡總算好受點。
事實上,昨晚洛明川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念著清心訣入定,卻做了一個夢。今天醒來不由心虛,不知怎麼面對殷璧越。他覺得掌院先生教壞了師弟,又覺得是自己的錯。是自己疏忽,在不知道什麼時候,讓師弟學成了這樣。
很快他們都從糾結中走出來,因為掌門正陽子說,陳逸昨天深夜得到門中加急信符,連夜趕往濂澗宗去了。
程天羽也是才知道,「竟然這樣急……」
眾人都若有所思,濂澗有亞聖曲江坐鎮,怎樣的大事與變故,才會匆忙召回出門在外的弟子。但畢竟是別派的家事,不好多說什麼。
程天羽說起了另一件事,「我出發之前,抱樸宗傳來請函,說門中新練了一劍陣,請家師前去觀陣指點。還落了余掌門的章。」
他說的『家師』,自然是指青麓劍派的亞聖周遠道。
一山三派之中,抱樸宗與滄涯山不睦已久,但與其他門派沒有衝突。雖說不上關係多近,可余世作為境界最高的亞聖,其餘兩派也會給他面子。
讓人不解的是,都說余世被劍聖重傷,至少要修養三年,又怎會有心思練劍陣?
殷璧越蹙眉。那時他在師父身邊,知道那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指,究竟蘊藏著怎樣可怕的威力。縱然有靈藥回天,也不可能恢復這麼快。
「他們請我師父出山門,沒什麼問題吧……」
程天羽的劍道天資很高,但畢竟年齡尚小,城府不足,又拿殷璧越和洛明川當朋友,才會這樣直白的這樣問出來。
洛明川道,「魔道復甦,渡海猖獗,各陸都已受其擾亂。誰都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合力對抗十二宮。」
君煜道,「有理。」
言下之意,是抱樸宗無論打算做什麼,也不會在這種時候,做不利大局穩定,有悖大義的事。
周遠道研習各種劍陣多年,成一家專長,天下無人出其右,余世請他去觀陣,合情合理。
但殷璧越仍然覺得哪裡不對。
程天羽想了想,點點頭,算是認可了這種說法。
接著話鋒一轉,「我派有弟子兩千六百餘人,其中伐髓之上一千餘人,凝神之上六百人,在南陸,附屬我派的世家有四十餘戶。若要與十二宮在南陸開戰,戰線可由沿海拉至緹香山、青麓山下……」
他說出青麓劍派的情況,這是師門長輩的授意。意在與人結盟,先以誠交。
程天羽說完之後,正陽子沒有說話,只是點頭。洛明川便開始說滄涯山的情形。弟子人數,修為境界,附屬宗族,皆娓娓道來,有條不紊。
殷璧越聽完覺得,再沒人比他更瞭解滄涯山了。
「我滄涯兮平峰長老擅長制符,傳訊符上可加隱匿陣,願與青麓二百張,互通消息。至於如何回援,還得看開戰後的具體情況,再細說……」
「這是自然。」
程天羽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完成了,心裡記著金宮宮主還在南陸,怕有變故,片刻也不停歇,就要回青麓。
他起身與眾人行禮,隨童子去拿符紙。
正陽子慢慢往殿外走,擺擺手示意洛明川不用跟過來,喃喃道,「眼看要變天了,多事之秋……」
他走的慢,背影有些微駝。
殿裡,柳欺霜從袖間拿出一張雪浪宣,
「五師弟昨晚來信了。」
殷璧越默然,又是昨晚,昨晚到底發生了多少事。

第79章 他終於站在了世間的最高處。

「老五來信說了什麼?啥時候回來?能趕上過年不?」
燕行顯然很高興。
柳欺霜搖頭,「怕是不行。他準備登基了。」
不同於燕行的關註點全在『我師弟原來是皇族,禦窖裡的二百年梅雨釀可以隨便喝了哈哈哈』,殷璧越自從知道了段崇軒的身份,就無法想像他皇袍加身,權傾北陸的時候。
現在聽到師姐說他要登基,腦海裡還是話嘮搖著扇子在賭坊下註的樣子。
「師兄師姐們,見信如晤。北陸今年提早入冬,已落了第一場雪,梅上新雪泡茶,味極佳。只是天冷尤甚,不知滄涯山如何,二師姐可加衣服了?……」柳欺霜頓了頓,「這段我就不念了。五師弟問每個人好……」
她直接翻到了下一張,殷璧越才知道話嘮寫了一整頁的廢話,不由暗笑。
「大局初定,亂黨肅清。然家父老邁,下月初三吉日,行祭天禮,傳位於我。」
最後半頁才說到正事,眾人皆是面色一肅。
只有君煜始終沒有反應,仿彿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他是知道段崇軒為何來滄涯的,師父與段聖安沒什麼交情,但與掌院先生有舊,所以收了先生的薦信,將段崇軒收入門牆。
其中牽扯甚廣,不少有北陸家事的原因。
但當段崇軒行拜師禮時,就是兮華峰的弟子,他們都拿他當師弟,太子這層身份也要往後放。以前這樣,以後也這樣。
柳欺霜繼續念信,「七天前羽林軍玄機處抓了四個魔修,是魔道十二宮濯宮的探子。皇都已全城戒嚴,近來頻有駐軍捷報,最東邊沿海一線多有魔修蹤跡……」
北陸也有魔修了,殷璧越蹙眉,十二宮素來不合,現在卻像達成了某種協議一般,一齊從東陸出來。
「我得到消息,金宮出了雪原。『瓊花』『碧樹』兩宮大規模造船渡海,『曜日』『濯月』近來往來密切,有聯盟之意,『寒天』『西水』兩位宮主帶人往隕星淵去了,恐有深謀……」
殷璧越打折花會時就知道段崇軒有獨特的消息來路,但沒想到北皇都情報網如此不凡,東陸的局勢也所知甚廣。
柳欺霜念完了信,「沒有好消息,但情勢總算明朗些了。玉展眉今日渡南海,我也下山。」
她說完就站起來,竟是立刻往殿外走。
殷璧越等人忙起身,燕行喊道,
「師姐!聽說那妖女心思詭譎,手段狠毒,你要小心啊!」
柳欺霜身影虛晃,也沒回頭,遠遠揮手,算是答應下來。
眾人站在殿外看她縮地成寸,眨眼間就到了山道下,勁裝短打,在初冬的北風裡分外颯爽。
殷璧越的餘光掃到洛明川身影時,仍覺面上微燙,不知該如何開口,最後隨君煜、燕行一道往兮華峰去了。
他能清楚的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背後,以往是暖陽般的和煦,此時卻莫名像一簇烈烈燃燒的火苗,溫度灼人。
君煜自去崖邊練劍,燕行回院前突然回頭問道,「老四啊,你和洛明川怎麼了?」
殷璧越一怔。沒想到連神經粗大的燕行都看出來不對了。
所幸他平日表情少,即使心裡極度緊張,面上也是清冷如舊,「無事……東陸之行感悟甚多,自回峰也不曾勤勉修行,我欲閉關幾日,再覓突破契機。」
他話題轉的極生硬,燕行卻沒註意,反是拍著他的肩,「突破境界跟喝水吃飯似的,比我當年強啊……真是後生可謂,當浮一大白!哈哈哈!」
說完就解下腰間酒葫蘆,豪飲一口,滿意的回自己院裡了。
殷璧越閉關七日,又練劍三日,境界愈加紮實穩固。但自知心思不靜,破境無望,也不強求。
他出關時聽聞燕行下山了,說亂局四起,要去東陸看看。
「你也下山吧。」大師兄這般說道。
殷璧越點頭。
君煜掌滄涯一半的護山大陣,大陣開啟時需以『春山笑』壓陣,不便輕易離山。是故每次都是與人告別,送人出峰。
洛明川近來事多,在清和殿批復玉簡信箋,更將滄涯弟子們以境界、功法劃分編整了二十隊,有些已下山在西陸各處巡衛。
但每當夜深人靜時,燭火一點,他總會想起那天晚上,心中後悔不叠。自己這次的處理方法太合適,師弟不知事,應當慢慢引導解釋,怎麼能逃避。
又有時候覺得,亂局當前,不該有心思想這些。上次程天羽來,代表青麓結盟,昨日便傳來密符,周遠道上抱樸宗之事疑有變數……
洛明川與師父商量之後,決定下山一趟。
於是這天殷璧越在山門前,就遇到了洛明川。
兩人在凜冽的北風中對望。
「師弟要下山?」
殷璧越點頭。
「有方向麼?」
殷璧越搖頭。
「不如同行?」
殷璧越想點頭,覺得自己太扭捏,便開口道,「我跟師兄走。」
說完又蹙眉,師兄一貫行至端正,自己那晚太荒唐,以致師兄奪門而出,該不會是心裡厭棄自己了,眼下說同行只是客套的問問?一時又不知該不該答應了。
他本是坦蕩的人,會這麼想只因為心思亂了,當局者迷。
洛明川是不知他如何胡思亂想的,只聽他說『跟師兄走』,不禁輕輕笑起來,「那便走吧。」
殷璧越垂眸走近他幾步,壓了壓翹起的嘴角。也忘了問要去哪裡。
洛明川邊走邊說,「青麓那位亞聖去了抱樸宗,一直沒有傳回消息。門中境界高深的長老們被西水宮魔修困在南陸,鍾山,宋棠等人也被人拖住,這些事情太巧……我們先去抱樸宗看看。時間緊急,我打算橫穿十萬大山。」
十萬大山是西陸的南北分界,滄涯山與抱樸宗的管轄範圍也以此為界。山中地勢奇險,多兇獸匪賊,一般修行者都會繞開。但以二人如今的境界,自然不足為懼。
殷璧越點點頭,「我聽師兄的。」
******
抱樸宗有九宮十二道觀。
各殿常年奉著香,遠遠望去青煙繚繞,殿閣的飛簷金瓦都影影綽綽。
唯有最高的橫斷山巔沒有煙氣,只有雲海翻湧。
一位中年道人此時就站在雲海上。
他微闔著眼,臉色微白,衣袍被狂風鼓起,髮髻有些散亂。
若是境界所至,便能看出縈繞他週身的不是狂風,而是無數道劍氣。
劍氣縱橫在雲海之上,中年道人不動如山。
「周遠道,有幾分本事……」這一聲含著輕微的戲謔,從雲海外的山巔傳來,像風一般,輕飄飄的。
落下來時,卻如驚雷炸響。雲海上風煙四起,與高速迸射的劍氣相撞,於是方圓百裏都聽見轟隆隆的雷聲。
雷鳴的中心,中年道人面色更白一分。
傳聞被劍聖重傷的余世,此時卻好端端的站在山巔。負手而立,望著雲海之間,神情漠然。
方才說話的卻不是他,而是坐在崖邊橫生松枝上的人。
那人週身籠在黑袍裡,姿態隨意散漫,就像坐在自家後院看花看雲。
要殺一位亞聖,是很難的事。
成功的意義重大,失敗的後果同樣嚴重。
所以余世和他的聯盟者有萬全的準備。所以周遠道走不出橫斷山。
忽有一道黑色的流光劃破雲煙,轉瞬而至,落在黑袍人手邊,原是一隻烏鴉。
黑袍人取下短箋,反覆看了幾遍,終於肆意笑起來。烏鴉又化作流光飛起去。
笑聲震盪雲海,無比刺耳,令與虎謀皮的余世不禁皺眉。
黑袍人拂袖,短箋便出現在余世手中。余世長年沒有表情的面容,也終於流露出一絲生硬的笑意。
「褚浣得手,陳逸歸遲,曲江已死,濂澗分裂。」
短箋碎裂成粉末,在呼嘯的山風中頃刻散盡。
他們不在意褚浣陳逸是誰,但曲江死了,北皇大限將至,周遠道也會在這裡隕落。
誰能想到,短短半月,天下六位亞聖,已去三位。
天時地利人和,這個局太精妙,甚至瞞過了掌院先生的計算和皆空寺無妄的佛門法眼。
現在大勢已成,什麼變數都不足為懼。
余世漠然的想著,群星璀璨又如何,那些後輩終究還太年輕,不成氣候。
而他終於等來了沒有衛驚風的時代。
也站在了世間的最高處。
如何不令人快意。
心緒激盪,魔息便控制不住的澎湃而出。黑色陰影籠罩了整座橫斷山。
黑風陰雲之間,中年道人猛然睜開眼睛。目光如電,劈開魔息,言出如劍,厲聲斥道,「余世,你不僅勾結魔修,竟還入了魔道!天理不容!」
余世蹙眉。
不是因為周遠道的喝責,而是對方比他想像中更強大。
他們看似沒有動作,實則一直在交手。
雲海大陣與劍氣相擊,周遠道的青麓鎮山劍早已損壞,劍氣不斷被削弱,但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余世沒有耐心了,他看向崖邊的松枝,「你還在等什麼?」
黑袍人輕笑一聲。

第80章 越過山丘,有人等候。

濂澗是一個大宗門的名字,也是一處地名,它在中陸最東邊。
長年雨水充沛,有大小懸泉瀑布百餘處,未至山中,先聞水聲轟鳴如雷。
飛濺的水霧與雲煙交融,青綠與紅黃枝葉交錯,若有身著紫衫的濂澗弟子行走,山嶺間便愈髮色彩斑斕。
但是今日,棧道上,木橋旁,甚至是白牆灰瓦的房舍裡,一個人影也沒有,一點人聲也聽不到。
飛瀑激鳴漱流,然暮氣沈沈。死寂如冬。
濂澗弟子們聚集在太虛殿。
廣闊無邊的大殿站的密不透風,殿外也黑壓壓圍滿了人。
大殿正中卻被默契的留出大片空地。
臉色蒼白的貌美少女站在那裡,與十餘人對峙。
「師妹,你怕是受了太大打擊,心力憔悴,腦子也不清楚了……」
褚浣淡淡開口。
驚逢大變,但他的衣衫髮髻,從頭到腳都一絲不亂,更顯得不動如山一般可靠。
作為曲江的大弟子,氣質也與師父如出一轍,都是溫潤如水的平和。即使說著責備的話,也讓人生出莫名的信服感。
話音剛落,就有人出言附和,「是啊,曲師侄,話可不能亂說,你說褚師侄害了你爹娘,可有什麼證據?」
「曲聖人與柳宗主離世,我們都很難過……但眼下的濂澗宗,還得靠褚師侄做主。」
「胡言亂語,擾亂民心,你安得什麼心?!」
說話的是幾位輩分很高的長老,他們境界遠高於褚浣,此時卻站在褚浣身後,大有以他為首的意思。
殿中其餘弟子神色各異,有人信服,有人心生質疑,一時間沒人說話。
平日裡宗內事務有褚浣和陳逸打理,比起一面難見的宗主和聖人,這二人在眾弟子中威望甚高。現在陳逸不在,如今的局面,完全是褚浣的一言堂。
曲堆煙不明白。
不明白褚浣在自己出生前就拜入師門,爹娘一向視他為己出,為什麼還會做出這種事來。下毒與暗算,種種陰險手段,如果不是爹信任他,再精妙的陷阱,又怎能瞞過亞聖?
不明白那幾位長老,昨天還親切和藹,今日就能疾言厲色的說謊。
不明白為什麼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她雖天資卓絕,心思靈慧,但終究還是個小姑娘。一個始終在父母羽翼庇護下的小姑娘。
人心難測,慾壑難填,背叛的籌碼重逾恩義,這些又哪裡是她能懂的?
曲堆煙握緊了手中劍,骨節泛白。滿腔的悲痛憤怒,近乎絕望,但她直直看著褚浣的眼睛。看著曾經熟悉,如今無比可怕的師兄,分毫不退後一步。
「天理循環,日月昭昭,你知道自己做過什麼!」
褚浣沒有再爭辯,只是輕輕的說,「但是誰信呢?」
沒有人說話。
大殿靜的可怕。
所以當聲音響起時,就格外清晰,仿彿整個濂澗都能聽到一般。
「我信。我信師姐。」
人群自行分開,陳逸走近殿門。
所過之處,濃重的血腥氣四散。他袖袍殘破,髮冠不正,風塵僕僕,看著好不狼狽。
但眸光清亮而堅定,可見一路上的伏擊刺殺,沒能削弱他的半分精神。
曲堆煙在這一刻,忽然就生出落淚的衝動。
褚浣臉色微變,他知道從西陸到濂澗一路的部署,但陳逸還是回來了。
這是個變數。
*********
東陸。無垠雪原。
這裡是沒有寒暑春秋的,一年四季都是冰天雪地的慘白光景。鉛灰色的天空上,潑潑灑灑的大雪落下來,轉瞬就能淹沒人影。
但今天的雪原格外刺眼。
一行黑袍人在風雪中穿行,身形飄忽,瞬息之間,便行十餘丈。
為首者突然停下,望了一眼不遠處的雪峰。以他的境界,自然能看見上面的陣法與殿宇宮閣。
有人無聲無息的跪在他腳邊,
「宮主,我們去通天雪峰?」
為首者搖頭,「不。」
他真的很喜歡金宮的王座。那是百萬年前魔尊留下的,玉展眉如何配的上?
但他也真的在趕時間。
以至於路過近在咫尺的渴望,都無暇顧及。
他要往隕星淵去。先一步與深淵之下的魔物簽訂契約。
若大事可成,何止復興魔宮,天下也唾手可得。
但他沒有想到,當他渡過□江,來到深淵之側時,那裡已有人等候多時。
*********
「玉展眉到了西陸。」
「濂澗分裂為南北兩派。」
「『寒天』,『西水』兩宮,接到我們放出的消息,往隕星淵去,全死在了深淵。」
「北陸將在下月初三起事,已安排好了。」
「……」
橫斷山崖,絕壁橫松上斜坐著的黑袍人,陸續接到各處傳來的消息。有些他會告訴余世,有些不會。
濂澗宗褚浣的背叛與北陸賢王謀反,是他背後推動的,玉展眉是他引去西陸的,隕星淵的魔物契約是他編造的。蒼生為子,全在局中。
雖然也有很多事,不在他意料之中。
比如掌院先生沒有按他的算計往北陸去,也沒往濂澗去。
比如青麓劍派那些後輩們比他想像中有出息,曲江的另一個弟子也沒死。
再比如那兩顆星星。
但這些都是細枝末節。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魔尊也好,真仙也罷,都是百萬年前的事了,在這個群星時代裡,輪不到他們登場。
他坐在松枝上看雲,從未覺得天地如此遼闊美麗。
忽聽得余世問,
「你還在等什麼?」
不由輕輕笑起來。他沒有等,只是在享受逐步登臨絕頂的過程。到現在也夠了。
他起身,腳下的松枝巋然不動。
沒有鋪天蓋地的澎湃魔息,只有淡淡的殷紅煙氣,從蒼白到近乎透明的指間溢散而出,輕飄飄的向雲海之上飛去。
中年道人週身無數道劍氣迸射,破開雲層霧氣。
如果山下走過的人擡頭,便會生出蒼穹被人生生割裂的恐怖錯覺。
他苦苦支撐,接近油盡燈枯的地步,但看見黑袍人出手的瞬間,頓時眸中精光大作,胸膛劇烈起伏,竟比方才證實余世入魔更激憤,「容濯!你這魔頭!居然沒死在西泠山!」
『西泠山』一戰是道魔大戰之後,百年前爆發的唯一一次戰事。
那時的玉展眉初出茅廬,除魔的目的自然不是她,而是容濯和他的瓊宮。容濯已入天魔境,相當於道門修行者的亞聖境界,更欲統一魔宮,渡海遠征其餘四陸。
自魔宮分裂百萬年來,勢力割據,也就出了一個這般人物,修為與野心,足以威脅天下大勢。
於是滄涯與青麓,濂澗組成聯盟,殺上西泠山。柳欺霜正值下山遊歷,便也去了。
大戰之後,所有人都以為容濯死了。周遠道更是親眼看著他心脈俱碎的。
瓊宮敗落,由容濯弟子接管,多年不成氣候。相比之下,金宮的鼎盛輝煌顯然更引人註目。
時日久了,人們只記得西泠山一戰的慘烈,逐漸忘了為什麼會打這一戰。
但總有人不會忘。
當那縷細如纖絲的煙氣飄至眼前時,周遠道在某個瞬間生出錯覺,仿彿自己又回到了西泠山上,回到了屍山血海旁。
也回到了還算年輕的時候。
此時他有更節省真元的應對方法,就像應對余世的雲海大陣。苦苦支撐,爭取一分一秒的時間。不是等其餘幾位亞聖驚覺之後來救他,而是等人來殺入魔的余世。
但現在不一樣了,既然黑袍人是容濯,那誰來都可能沒用,何不戰一場?
中年道人右手微微擡起,虛握著,就像握著一把劍。
週身的千萬縷劍氣匯聚而至,破風之聲猶如聲聲啼血厲嘯。
他的青麓鎮山劍雖損毀,但他還活著,劍心猶在。
周遠道神色肅穆,手中握著一把無形的劍,向那縷猩紅輕煙斬去!
對方只是微擡指尖,他卻要如禮大賓。
因為輕煙之中,蘊含著可怕的無上威壓,幾乎接近聖人的門檻。容濯不僅沒死,反而境界更勝當年。
劍鋒之下,輕煙散去。
淡淡猩紅飄散在雲海之間。就像一滴墨汁落進清水,輕巧無聲,卻迅速暈染擴大,須臾就染紅百裏蒼穹。
周遠道嘴角溢出血線,他腳下的雲海翻湧,已變成了血海生波。
抱樸宗的弟子們只覺天色乍暗,擡頭見一片遮天蔽日的刺目紅雲。
不像晚霞瑰麗多姿,而是純粹的猩紅,仿彿要有濃稠的鮮血滴落下來。
境界稍低的只看一眼就覺雙眸刺痛難忍,不禁驚呼出聲。
何來斥道,「掌門在山巔與魔修鬥法,都大驚小怪什麼?!」
眾弟子連連應是,各自散去,不敢多問。
何來轉向身旁的青年,面上滿是恭謹神色,「大師兄,今日山巔有大事,長老交代,不能上去的。」
青年微微蹙眉,沒有答應。
何來面色微僵,但不敢說話。
忽然起風了,九天之上有一道光彩,劃破刺目紅雲,輕飄飄的落下來。如燭火乍明於長夜,引人註目。
青年伸出手去,這道光彩便正好落在他指間,就像一片羽毛。潔白無瑕。
下一刻,紅雲被層層割裂,接連驚呼聲中,千萬片羽毛,飄飄灑灑的落下。
抱樸宗的九宮十八觀,盡數籠在漫天的飛羽裡。
青年終於確定了心中猜測,便踏上山道,將制止和勸告聲拋在身後。
周遠道站在血海中,識海也被血水侵染,令人作嘔的濃稠與腥氣包圍著他。
他兩頰凹陷,面色青白。
方纔的一劍,本就不是要斬輕煙。而是要出劍。
萬道劍光流瀉,源源不斷的突破血海,如明亮灼人的羽毛,落在崖邊松枝上。
同樣的一劍,程天羽在折花會上使過,威勢已然驚人,又如何及此刻的萬分之一?
這是一個亞聖年輕時的劍法。凝聚畢生的修為與榮光。
華閣飛羽落九天,美麗至極,肅殺至極。
直面這一劍的容濯,腳下松枝折斷,密不透風的黑袍片片碎裂,終於露出本來面目。
他身形虛晃,出現在血海之上,墨發狂舞,紅衣比血色濃重三分。
********
初冬的十萬大山已是冷極,寒風如刀,霜天蒼茫,落葉積了厚厚一層。許多兇獸回到洞穴,準備開始漫長的冬眠。
但最可怕的永遠不是獸類。
殷璧越和洛明川一路上片刻不停,又要應對山裡層出不窮的危機,走出大山的時,精神微疲。
目之所及,見天邊紅雲如血,清光如羽。
行至抱樸宗八十裏外,有人正好攔在路中間。
青衣束髮,神色漠然,不知等了多久,手中劍都結了淺淺的霜。
如此遠慮與耐心,自然不為迎接。
越過山丘,有人等候。不是什麼好事,尤其是欲爭分秒的此刻。
殷璧越蹙起眉。

第81章 我作為師父的徒弟,總要做些什麼。

殷璧越敢肯定,橫斷山上,正在發生一件大事,大到足以改天換地。
以他的境界,尚不能在這麼遠的距離看出紅雲與清光蘊含的天地法則之力,卻能隱隱感受到其間透出的恐怖力量。
余世以觀劍陣之名將周遠道請來抱樸宗,現在山上有如此規模的鬥法。青麓劍派做出的最壞猜測,已經成真。
洛明川比他看到的更多。知道現在唯一的選擇是盡快上山,即使沒什麼用。
那樣級別的戰鬥,不是現在的他們能面對的。
然而多一分力量,多爭取一點時間,或許就能求得轉機。
這種時候,有人攔路是最浪費時間的事。
洛明川眸光微冷。
他極少露出這般表情,殷璧越能感受到,師兄真的生氣了。
攔路的是熟人。
在葉城他們結識了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也遇見了敵人,凜然殺意,鋒芒在背。
鄭渭抱劍站在路中間。
他在葉城受葉之秋的殺意所傷,回峰閉了生死關。這種閉關死亡幾率極大,但他活著出來了,境界突飛猛進。
殷璧越按住了洛明川拔劍的手,開口說道,
「我覺得比起宗門的命令,你更想殺死我。」
鄭渭等在這裡,八成是為攔截今夜欲進入抱樸宗的攪局者。或許現在每條通往抱樸宗的道路上,都早已有人等候著來者。
只是他們恰好遇見了鄭渭。
或者說,鄭渭恰好等來了他們。
殷璧越有對方不會回答的準備,但鄭渭應了,
「是的。」
即使說著想殺人的話,他的聲音也很平淡,毫無波瀾。
殷璧越道,「但你現在殺不了我,因為我們有兩個人。」
鄭渭點頭。
洛明川太強。這種認知,是出於多年殺人的直覺。
雖然他出了生死關,與對方看不出表面的境界差距。
「你想殺死我,只有一個機會,讓我師兄先過去。不然我們兩人,足以殺你。」
鄭渭聽罷沈默,似是在思考。
洛明川蹙眉,他方才不說話,是因為尊重師弟,但他不同意師弟這麼做。
殷璧越還按著他拔劍的手,神色很堅定。
他明白殷璧越的意思。他們固然可以一起對敵,只是遇見鄭渭這樣毫無畏死之心的敵人,不殺死他,就不能過去,殺死他,耗時太長。
山上的大事經不起等。
「師兄,你說過相信我。現在我相信自己。這件事情,我想自己來。」
殷璧越對洛明川說道。
他給了鄭渭一道選擇題:遵循宗門的命令,盡力攔截他們;還是完成自己的心願,去殺一直想殺的人。
就在這時,鄭渭動了,青袍微搖。他往右錯開三步,讓出了大道的中間。
殷璧越猜的不錯,余世的謀局和天下大勢,對鄭渭這種瘋子而言,沒那麼重要。
他慢慢鬆開洛明川的手,最後露出了懇求的眼神。
洛明川終於點頭。身形微虛,消失在原地,眨眼間出現在十餘丈外。
鄭渭沒有表情,好似不曾看到。
從他們相遇到洛明川脫身離開,各方心思電轉,也不過半盞茶的時間,殷璧越想,真是比打一場快多了。
但他依然怕鄭渭反悔,便拖延一般問道,
「你為什麼如此想殺我?」
他師父殺了鄭渭的師父;抱樸宗在折花會被打臉;而那時,也需要人試探劍聖是否能從隕星淵出來。這些都算是鄭渭去葉城的原因。
這次見面,鄭渭的殺意雖然經過沈澱,如利刃歸鞘,不露鋒芒。但殷璧越是走過東陸荒原的人,能清晰的感受到。
也明白隱忍不發,在很多時候不是放棄,而是蓄勢。
只是他確實不懂,這般執著的殺意是哪裡來的。即使知道對方是個瘋子,十四歲凝神,每當心境不順,或者修行有桎梏,就要殺人。
可為什麼不能換個人去殺?殺自己很難,就算成功,也絕不會被滄涯山放過。
鄭渭答,「想殺的人沒能殺死,動過的念頭無法平息。不殺了你,道心不圓滿,這比死亡更令我難以忍受。」
殷璧越無言以對。
他發現對方還真是講道理的,可惜這道理他不認同。
事實上,殷璧越讓洛明川先走時,沒有滿懷以天下為重的高尚情操,他只是想起了師父——
師父教給我唯一的東西,是殺人的劍法。
那麼我作為師父的徒弟,總要做些什麼。
這時候無言以對,師父一定不高興。
殷璧越想了想,說道,
「什麼追求道心圓滿,說白了還是柿子挑軟的捏。你敢說不想殺聖人,不想殺你師兄林遠歸?但你也只敢想想,因為知道自己一定殺不了。你怕了。你的道心,從來就沒圓滿過。」
「轟——」
對手的劍氣斬落,地面劇烈震動,一道縫隙裂開,土石飛濺,煙塵漫天!
殷璧越飛身而起,不退反進,倚湖劍不知何時竟已出鞘。
飛揚煙塵被寒光劈開,尖銳的破風之聲響起,持劍的殷璧越面沈如水。
說了這麼多話,他終於成功激怒了鄭渭。
抱樸七子排位時,鄭渭挑戰林遠歸,戰敗後鬱結於心,去殺了三百山賊。這件事情,在葉城時,段崇軒曾提起過。
怒氣可增威,但生死之戰,毫釐之間,憤怒使人漏出破綻。
「嗤啦——」
倚湖劍刺進了對手的肩胛骨,鮮血如瀑,噴湧而出。
這一劍沒有什麼花俏,甚至說不上招式。
但有絕對的速度,真元輸出還有方位計算,如果不是鄭渭最後一刻避開了心脈,現在已經死了。
殷璧越一出手就是殺人的劍法。
方纔那樣耐心囉嗦,他自己都要忍不下去。
所以當他使出了這一劍,通體順暢。
精神狀態接近巔峰,第二劍不需時間,已經起勢。
寒風捲地,天色漸沈,那片紅雲便愈發刺眼,如烈火灼天。
抱樸宗八十裏外,大道蕭索,竟結起一層冰霜,冷如嚴冬。
寒水劍。
從他與鄭渭說話開始,到驀然出劍。
後發先至,似慢實快,戰鬥的節奏,瞬間就掌握在了殷璧越手裡。
劍鋒寒意迫在眉睫,鄭渭疾退,一退十丈,毫不猶豫。
同時劍尖顯出抱樸八卦的流轉陣圖,劍走巽位,斜斜刺出,軌跡形成一道華光,直取對方眉心。
他人在退,卻沒有選擇出劍回守,而是在與對方搏命。寒水劍若不肯收勢,八卦劍便會傷敵。
殺敵八百,自損一千,毫無畏死之心的瘋子著實可怕。
但走出荒原之後,殷璧越最不怕的就是搏命。
倚湖一往無前,如嚴冬降臨四野。地上的寒冰飛速延展,大道兩旁的荒草枯樹盡數冰封。
殷璧越的眉峰與睫羽,都凝結了淺淺的霜。
最終,劍尖的冰霜凍住了心脈傷口的血液。
鄭渭神色微茫。
他想過失敗,因為對方今非昔比,早已不是葉城秋湖邊要破障的少年。
但他無法相信,自己竟然連出第三劍的機會也沒有。
八卦劍握在手中,鄭渭向後倒去,瞳孔渙散,無法閉上眼睛。
他還會許多劍法,身上還有許多法器,卻不再有意義。
倚湖歸鞘,殷璧越從他身邊走過,這次再沒有多說一句話。
只是走的很慢,剛才一劍真元傾盡而出,幾乎令他脫力。
他看了眼天色,心想,師兄應該到山上了。
**********
這天傍晚,橫斷山的天空有片紅雲,西陸的人們遙遙望見它,會覺得像晚霞,因為雲層的縫隙間,清光透射,如白羽紛飛。
只是夜色已深,霞光還遲遲不散,紅的令人不舒服。
有人開始惶恐,無法修行打坐,卻想不到自己除了祈禱,還能做些什麼。
更多普通人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茫然的看著蔚然壯觀的奇景,議論紛紛。
余世覺得該結束了。萬無一失,不該有變數了。
周遠道的這一劍真是厲害,也到了劍勢耗盡的時刻。
他甚至想,容濯的計劃沒錯,確實該先除周遠道,此人心性如此堅定,實力也比他們想像中強大。晚除一天,都是個大阻礙。
血海上的中年道人兩頰深陷,面色青白,週身清光開始溢散。終於咳出一口血來,這次是心頭血。
墨發披散的容濯笑了笑,笑意依然漫不經心。襯著如血的紅衣,便顯得陰森可怖。
他笑意未盡,驀然蹙眉,擡眼向雲海間看去!
下一刻,余世亦有所感,隨他目光看去,冷漠的神色化作訝然。
雲海那端,無上的浩大威壓傳來,是亞聖的威壓。
這不可能。
但他們更想不到,先來到山巔的,不是掌院先生的石印,也不是無妄的木佛珠。
而是一個青年。
一個不該出現在這場戰鬥中的後輩。
他呼吸微亂,道袍染血,可見上山這一路,不少人試圖攔他。但他出現在這裡,說明山下已無人能阻他。

第82章 就像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

今夜橫斷山上的殺局,前期做了千絲萬縷的準備,織成一張大網,密不透風。
護山大陣催發到極致,通往抱樸宗的每條道路上都有人攔截外來者,山上的巡衛和職守更比從前嚴密十倍。
這些足以阻擋絕大部分趕來的修士,卻無法擋乘奔禦風的亞聖。
「學府那個書生,境界雖高,滿腹機謀,可惜連劍都不會拿,不足為大患。」
「皆空寺貫來避世,無妄太淡泊,誰掌天下,是道是魔,他也沒那麼在乎……」
這是容濯很早之前對余世說的話。
語調散漫,話裡卻有誰也不放在眼中的疏狂。
即使這樣,他們還是改了雲海大陣,針對亞聖境界的潛在敵人,遮蔽氣息,混淆天機,把這兩人的目光,引向隕星淵。
如果掌院先生和無妄法師要來,也有後手安排,他們會付出一定代價,盡可能拖住這兩人。
夜色蒼茫,無星無月,紅雲耀目。
容濯冷眼,是因為掌院雖沒有到,他的私印卻瞬息萬裏,眨眼間將重重血海破開一道缺口。
巨大如山的石印,在血海上投下一片陰影,浩大的威壓鋪天蓋地。
此處有抱樸宗的護山大陣溝通天地之力,石印不該來的這麼快。
余世瞬間感覺到了什麼,臉色驟變,看向來到山巔的青年。
蹙眉問道,「你要欺師滅祖嗎?」
他語氣不重,卻有威壓如劍,當頭斬下。
被質問的青年嘴角溢出血線。
余世剛才的一劍,他沒有擋,只是神色平淡的硬抗下來。
容濯袖袍狂舞,雙手飛速結印,血海泛起滔天波瀾。
他可以破開石印,只是需要時間。但時間越長,變數越多。周遠道已經站了起來。
縱然時刻緊急,余世還是緩和了面色,對青年道,
「此事不該你插手。下山去吧。」
意思很簡單,你沒資格在這裡,但你現在下山,我既往不咎。
對於余世這樣的境界地位,這已經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了,任何人都該感激涕零的接受。
但青年沒有動。
血海上吹來腥風,揚起他深青色的道袍。
余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最大的變數,會是林遠歸。
正如君煜在滄涯山,抱樸宗的一半護山大陣,也掌握在林遠歸手中。
林遠歸不知道今夜的殺局,也不擅卜算,但境界所至,能從紅雲和清光中猜測到幾分。
縱然有餘世下令今夜不能有人來山巔,林遠歸要上來,何來不敢攔他,那些長老也攔不住他。
他來到山上,看見血海,然後削弱護山大陣。沒有絲毫猶豫。
余世不是林遠歸的師父,沒有師徒情分。但林遠歸對宗門價值很大,不能輕易死去。
至少不能這時候死。至少要為宗門做些事。
「你現在本事大了,就要當數典忘祖的叛徒?」
又是一道淩厲的劍意,橫穿青年胸腹,鮮血汩汩。
林遠歸面色不變,沒有擋,也沒有退。
他不擋不是因為余世是亞聖,而是因為對方是師門長輩。
沒有退是因為自己的原則。
他長年閉關,不知道掌門為什麼要勾結魔修殺周遠道,只知道這是不對的。
哪怕有再多的理由和考慮,不對就是不對。
余世神色更冷,他擡袖,正想把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扔下山。卻猛然飛身,出現在血海之上。
因為不知為何,容濯突然放棄抵擋石印,也不管周遠道,直徑來到山巔。
余世似有所感,接替了同盟者的位置。
護山大陣被削弱,上山這一路的阻礙也被林遠歸清掃。
是故當洛明川來到山巔時,幾乎沒廢什麼功夫。
只見山道正前立著一個人,是一個魔修。
紅衣如火飛揚,將身後的血海都壓去顏色。眉眼間隱有妖邪之氣,卻姿態散漫,半分威壓不露。
血海上的周遠道面如枯槁,余世拔劍,將緩緩石印逼開。
最不起眼的山巔西側,站著一個青年,一身青色道袍,巋然不動,挺拔如松。
只是一眼,洛明川便將幾人身份和當前局勢看清了八分。
他看著殺局,心思電轉時,容濯也看著他。
不過如此,真是令人失望。
這樣一個年輕人作為魔尊轉世,哪裡有半分稱霸天下的氣質?太弱。
失望使人不耐,容濯的眼神變了,像是在看著草芥螻蟻,淡淡開口,「你配不上天羅九轉。」
洛明川搖頭,「我不屑於它。」
容濯終於覺得有幾分意思了。
天羅九轉,是每個魔修追求的最高功法,不死不滅,是修行者能看到的極限強大。現在這個自己一手能摁死的螻蟻卻說不屑。
他笑了笑,妖異而森冷,「那不如給我啊。」
這句話不是在商量。
話音剛落,一縷猩紅的煙氣便飄散而至。
洛明川眼前出現了一片屍山血海。
血海在他的識海裡。
就像被了觀強行拉入禪定境,這是頂尖強者的神通。容濯的精神意念,直接攻破了他的識海。
比起玉展眉,容濯更想要天羅九轉。
陰冷的殺意,暴虐的怒氣,沈寂的死意,怨恨,不甘,淒惶……世界所有的苦痛掙紮都在這片血海波瀾中,淹沒一切善念美好。
足以勾起人心最深處的恐懼。
洛明川只覺眉心一陣尖銳的刺痛,頭痛欲裂,然後他看到了滄涯覆滅,師父,師弟師妹們,熟悉如親人的人接連死去。
他茫然的站在變成廢墟的清和殿上,有人喊了一聲魔頭,一轉身,才驚覺拿劍的人是自己。
血色變換,最後的畫面,是興善寺中,師弟擋在他身前死去,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洛明川臉色蒼白,冷汗濕透衣背。識海開始震盪。
濃稠的血水包裹了他,令人作嘔的腥氣盈滿肺腑,他透不過氣。只覺要淹沒在這片血海中。
「嘩啦!」
忽有一道雪亮的劍光,如皓月破雲,劈開黑夜,斬落在血海之上,揚起萬丈波濤!
一劍朔月,萬裏清光。
容濯的目光轉向出劍的人。
他本是不把這個後輩放在眼中的,只是現在動了殺心。
出劍的是林遠歸。
他今夜很沈默,因為余世的做法,打破了他以往的認知。『數典忘宗』『背叛師門』八個大字還壓在他身上。
只是他不明白,『見素抱樸,少私寡慾。』這難道不是開山祖師傳下來的宗訓麼?為什麼自己就成了叛徒?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對師門長輩拔劍,卻可以對魔修拔劍。
他扛了余世兩道劍氣,傷及肺腑,眼下這一劍蓄勢已久,真元傾盡。他明白面對容濯,自己只夠出一劍,而機會也只有一次。
容濯的血海出現一絲鬆動,細如髮絲,他收起了散漫的笑意,擡手指向拿劍的青年。
卻驀然對上一雙眼睛。
漆黑如夜,深邃如淵。
是洛明川已破境而出。
一剎那,血海逆流退潮,容濯墜入了一片黑暗中。就像天地開化之前,古老而純粹的黑暗。
是隕星淵底。
容濯覺得不可思議,自己竟然被對方拉入境中。
無窮無盡的魔物湧出來,開始撕咬他的血肉。他無痛無覺一般,詭異的生出幾分興奮,這就是天羅九轉麼?這就是魔尊轉世麼?
石印在余世的劍氣中轟然碎裂,碎屑細如粉末,懸停於空不散。
余世驀然察覺山巔有變,想要抽身而出,卻身形凝滯一瞬。
血海那邊有人走來,峨冠博帶,長衫落拓。
是掌院先生。
先生確實不會拿劍,他以讀書人自居。
兵者不祥,書生不得已而用之。
掌院先生扶住了周遠道。
在以往,他的戰力不足與余世一戰。但今夜,余世消耗了太多,無論是精神還是劍意,早已不在巔峰狀態。
被衛驚風重傷後,余世在容濯的幫助下重塑經脈,入了魔道,看似空前強大,實則空中樓閣,根基不穩。這種虛浮的強大,最經不起消耗。
他們都明白這個事實,所以沒有人先出手。余世在思考與掌院結盟的可能,要付出的代價和收益,哪個更高。
掌院則是看著周遠道,拿出了一顆丹藥。周遠道搖了搖頭。
驀然打破沈默與僵持的,是兩聲呼喊。
「師兄!」
「師父!」
喊師兄的是殷璧越,山巔眾人裡,他最先看到臉色蒼白的洛明川。
喊師父的是程天羽,他一眼就看見血海中,渾身是血的師父。
如平湖擊石,寂滅如海的劍氣閃過,直取殷璧越面門。
速度之快,避無可避。殷璧越甚至來不及拔劍,死亡的陰影就當頭罩下。
掌院先生身影微虛,眨眼就擋在劍鋒之前。又是一方石印與之相擊。
「轟!」
石印上出現龜裂的紋路。
面對相差不遠的對手,速度與力量根本無法兼顧。
余世對殷璧越出手,目標卻是掌院先生。他猜的不錯,掌院會救殷璧越。
下一刻,他眼中笑意凝滯,因為有一把劍從背後刺來。
快而輕盈,就像一片飛羽。
最後關頭,他的護體真元震偏劍鋒,才沒有被貫穿心脈,而是刺進了肩胛骨。
他沒有想到,周遠道分明是將死之人,竟還能出劍。
這一個突變,掌院的石印沒有繼續碎裂,淩空翻轉,反將余世逼的連退三步。
周遠道最後看見的畫面,是稚氣猶在的程天羽,拿著飛羽劍向他跑來。
就像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他又想起了宋棠和鍾山。
想起自己這輩子見過天地,戰過邪魔,教過徒弟,沒什麼可遺憾的。
「師父……」
周遠道笑了笑,他想說『為師先走一步,別掛念,以後的事情就交給你們,辦砸了就等著劍鞘打手心吧』卻已沒了力氣。
張了張口,只說出一個『好』字。

第83章 得臨淵者得劍道真義,得天下

程天羽還記得很多年前,他拜師那天,雙手端著茶盞舉過頭頂,滿懷希冀的喊了一聲『師父』。
周遠道肅容凝視,沈聲說了一個『好』字。
現在的程天羽站在山巔,又聽得一聲『好』,終於不可抑止的哭出聲來。
經過漫長的修行達到亞聖境界,身體的血肉骨骼,都可以作為能量之源。周遠道的最後一劍,就是以身作劍。
萬千清光從他的身體溢散而出,猶如漫天的飛羽飄飄灑灑。
清光盡,血海潮退,白雲生。
竟是連屍骨也沒留下一副。
掌院先生感知到身後發生了什麼,心底一聲歎息。
程天羽眥目欲裂,持劍而立,氣息節節攀升。飛羽劍愴然出鞘,雲海被斬開數丈通道,劍鋒直向余世而去。
余世腹背受敵,前有掌院的石印,後有鋒芒在背。以往這種程度的劍鋒,根本不在他眼中,只是他今夜消耗劇烈,方才又受了周遠道一劍,早已不復巔峰強大。
他眸光微變,閉了閉眼,臉色急速蒼白下去。
同一時刻,林遠歸踉蹌三步,咳出一口血來。
余世強行切斷了林遠歸與護山大陣的聯繫。這是下下策,他自身也要付出極大代價。
但他需要護山大陣溝通天地的力量。
容濯的紅衣在山風中獵獵飛揚,不再如血色濃稠,而像燃燒的火焰。
狂暴的魔息籠罩山巔。
在天羅九轉的精神境中,他仍在隕星淵底,週身卻燃起烈火,像盛放在長夜的紅蓮。撲來撕咬他的魔物都被燒成飛灰。
正在此時,殷璧越劍勢大成。
『青天白日』的刺目光輝,如電光明火,撕裂沈沈夜幕,向容濯斬去。
將無比明亮的白晝帶到人間。
倚湖劍與主人心意相通,劍鳴震徹迴響在橫斷山。
余世完全掌握了大陣的力量,睜眼的須臾,卻似有所感,選擇硬挨了石印一擊,拂袖間鋪天蓋地的威壓向殷璧越襲去,「臨淵劍拿來!」
殷璧越一怔,威壓之下,危機叢生,劍勢走向卻已不能再變。直直刺破容濯週身火光,沒入皮膚。然而離心脈不到半寸距離,再不能進一分。
只見容濯渙散的瞳光凝聚,竟是強行從天羅九轉的精神境中掙脫出來,垂眸凝視著劍鋒道,「臨淵……」
殷璧越心中焦急,但劍被容濯制住,背後來自余世的劍氣也只剩毫釐……
死亡的陰影之下,驀然天旋地轉。頭暈腦漲。
他被人拎起了衣領。是掌院先生。
先生沒有帶他飛,而是一手一個,拎著他和洛明川,直接破開空間,須臾就來到了學府後院之中。
比起前兩次,以所贈蓋印信箋穿越空間的經歷,這次更加不可置信。
殷璧越在落地的瞬間,甚至還能感受到後心冰冷的殺意。心有餘悸。
掌院先生一鬆手,殷璧越就扶住洛明川,發現師兄已陷入昏迷,就像在興善寺對戰了觀的最後,人事不知。
先生在躺椅上坐下,疲憊的擺了擺手。
他便扶起師兄,先安置在後院的廂房。
橫斷山上無星無月,今夜的學府卻是星辰輝煌。
殷璧越出來時看見先生靠在竹躺椅上,不知是不是錯覺,好像一夜之間老了很多。銀色星光落下,盡數染白他的鬢角。
李土根知道自己的情況。
他百年前參透空間奧秘,當世獨一無二,但這樣帶人強行突破,還是第一次。
更何況他最後拍了程天羽一掌,將對方送去了青麓山。
劇烈消耗的不僅是境界修為,更重要的是生命力。
殷璧越行了一禮。
還未說話,躺椅上的人先開口了,聲音微啞,「余世傷成那樣,沒了大陣支持,不敢出橫斷山,得一些時日才能恢復。容濯也在境中受重傷,要捲土重來,還需長謀。」
殷璧越蹙眉,他們有了時間不假,但情勢依然危急。勾結魔道的或許不止余世,容濯雖重傷,或許還留有其他安排。
他沒再問,而是起身給先生倒了一杯茶。
君山雲霧茶,在東陸時師父隨手給的。
茶湯清亮,映著星辰微光,熱氣氤氳,先生啜飲一口,滿足的喟歎出聲,似是精神了很多,「想說什麼就說,全都說出來……」
今夜變故太多,殷璧越心裡亂成一團,開口話就多起來,「余世和容濯都糊塗了不成,臨淵劍早就被我師父回爐重鑄,如今只有春山笑和秋風離。我要能有臨淵,還至於……」
他突然不說了,在先生溫和目光的註視下,有種不好的預感。
先生看著他,像看睜眼說瞎話的孩子,
「可是,臨淵就在你身上啊。」
殷璧越如遭雷擊,怔楞後緩緩低下頭。腰間的長劍無聲沈默著。
像是嘲笑他空有寶山不自知。
臨淵劍做為真仙留下的遺產,意義非凡。多年前甚至有傳言,衛驚風就是得到這把當世第一神兵,才成為聖人的。
有句話叫得臨淵者得劍道真意,得天下。
先生理所應當道,「我以為你早就知道。」
殷璧越怔怔道,「……師父沒告訴過我。」
「哦,那他可能忘了吧。」先生又擺手,
「春山笑,秋風離,都是他自己打的。臨淵劍是天外流火鍛造,也只有流火能熔,現在這世道,上哪兒找流火去?說來誆余世那種人而已。」
殷璧越不關心上哪兒找流火,他只是無法接受,自己好端端的倚湖,怎麼就變成了臨淵。
這麼一件大事,師父可能忘麼?
殷璧越想了想,還真可能。對師父來說,只有睡覺大過天。
以往的每個細節都被放大重演,第一次拿著這把劍的恐怖錯覺,起初真元無法註入劍中,遇強則強的劍鳴,了觀看到它時的震驚和憤怒……
全鋪展在殷璧越眼前。
「倚湖是一把怎樣的劍?」
「一把神兵。」
「為什麼給我?」
「不是我給你,而是它選了你。」
荒原上師父如是說。
殷璧越解劍再看,突然覺得不重要了。倚湖也好,臨淵也罷,都是他的劍。
褪去誇張的傳奇色彩,就是一把日夜被他拿在手裡,該練劍時練劍,該殺敵時殺敵的劍。
真仙意淩霄能用它安定天下,自己或許沒那麼大本事,也能用它斬妖除魔。
殷璧越忽然想到,周遠道隕落,能與魔道抗衡的亞聖又少一位,消息傳出去,南陸免不了人心浮動,「青麓劍派那邊……」
「周遠道三個徒弟都成器,只能看他們的了……」先生感歎道,話鋒一轉,「眼下最大的麻煩,正在屋裡躺著,和他相比,其餘算的了什麼。」
殷璧越明白了先生的意思。
沒人知道洛明川什麼時候醒,醒來會是什麼樣。
他想,雖說師兄封印了了觀的修為,可那樣強大的力量蘊藏在體內,如何能穩定不變?
這次可不比在滄涯山,有劍聖在旁邊看著。如果醒來的是魔尊,或者師兄喪失神智,現在這天下,誰還能制住他?
但殷璧越依然相信洛明川。與形勢無關。
「會有辦法的。」
先生聽了這話,笑起來,從躺椅上起身,似是要散步去藏書樓看書,聲音遙遙傳來,「衛驚風的徒弟啊,像他。」
殷璧越沈默。
說起師父的徒弟,大師兄的劍道天賦像師父,二師姐武者的銳氣颯爽像師父,三師兄的好酒疏狂像師父,就連五師弟的自戀都像師父。
自己哪裡像呢?
如果劍聖還在,一定會理直氣壯的回答道,「你當然像老夫啊,帥的像老夫!」
可惜現在沒人能解答殷璧越的疑問。
他一個人站在院裡,看著東邊天空泛起魚肚白,從黑暗到光明,好像只有一剎那的時間。
冬日的晨風吹來料峭寒意。
東方欲曉。這漫長的一夜終於過去。
黎明時分,一輛馬車駛出學府,殷璧越帶著洛明川往西去。
以他如今修為,片刻不停,禦孤舟渡海,到西陸也只用三日。
最終到了盤龍嶺。
靈氣雕敝,人跡罕至的山嶺,冬日更顯蕭瑟。黃葉鋪地,冷風肆虐,鷓鴣和烏鴉不時啼鳴。沒人想的到他們會來這裡。
殷璧越清理佈置了一個山洞。床榻,方幾,蒲團,甚至是燭台,都一應俱全。
這讓他想起了出行自帶全套傢俱的話嘮,有些想笑。
但在雲陽城置辦東西時,一想到不知要和師兄在山洞住多久,就覺得舒適度還是很重要的。
眼下再看更覺眼熟,似乎他們趕赴折花會的路上,正是在這裡歇了一夜。
只是那時他還會因為師兄近身三尺而不自在,一夜無法入定修煉。
殷璧越將洛明川仔細安置在床上,拿出陣旗,凝聚精神,開始佈置陣法。
他說會有辦法,就不會讓掌院先生或者其他人一起承擔風險。
半日過去,殷璧越臉色蒼白,額上浸出細密的汗珠。最終以真元刺破指腹,逼出一滴心頭血,滴在洞口。
霎時間九面陣旗隱去行跡,無形的屏障凝聚而來,洞外呼嘯的風聲都靜下幾分,仿彿此間被隔絕了一般。
殷璧越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
陣法已成,氣機與他性命相連。人死陣方破。
當洛明川醒來,神智不清甚至更加嚴重,陣法或許不能阻攔他多久。
但想要出去,只能先殺死佈陣者。
現在,他就在這裡,守著師兄醒來。

第84章 我只怕下一個世界沒有你。

橫斷山上那夜的大戰,以極快的速度傳遍五片大陸。
起初很多普通人是不相信的。不相信『一山三派』之一的抱樸宗,會與魔修勾結。
直到青麓山掛起漫天的白幡。
南陸有百餘門派和宗族世家附屬於青麓劍派。對他們而言,亞聖的存在,近乎神明。眼下這個消息,就好像頭頂的天塌下來了,一時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宋棠作為少門主繼任掌門,名正言順。只是門派龐大,難免有幾個長老生出異心。貫來行事端正,春風化雨的宋棠,也不得不使出雷霆手段鎮壓。所幸有鍾山,程天羽的鼎力支持,青麓才沒有像濂澗一樣分裂。
學府先生閉門養傷,北陸亂黨未清,佛修們都在深山老林裡。
這樣的亂世,各方內憂外患,人們顧不上譴責抱樸宗。
更有消息傳來,褚浣帶著濂澗一派投奔橫斷山,得到了一筆極為豐厚的資源。
容濯回東陸去統一魔道,余世也在養傷。
於是局面出現了難得的平衡。
但每個人都知道,平衡是暫時的,危若累卵,隨時可能被打破。
*********
抱樸宗除了青煙裊裊的九宮十二道觀,還有一座宗門祠堂。
祠堂位置偏僻,除了外門弟子常被安排來這裡打掃,一般是沒人來的。
但是今天,光線幽暗,垂帳褪色裡的祠堂聚滿了人。
正堂裡只有餘世坐在太師椅上,十多位長老分立他兩側。
他們對面,一丈遠處,神色冷肅的青年抱劍而立。
「宗門培養你這麼多年,如今你正值鼎盛,不報宗門恩義,難道要做叛徒?!」
「你師父要是還活著,你有什麼顏面見他!」
「年輕人就要識時務,明大義。你還小,不懂事,聽師叔一句勸,不要自毀前程!」
長老們雖語氣嚴厲,也都是勸解為主,沒人提什麼懲罰處置。
因為誰都清楚,論起戰力,這些屍位素餐的長老,哪裡接的下林遠歸一劍?
不管旁人說什麼,林遠歸始終沈默。
他的目光似是透過人群,落在了那些陳舊的牌位上。思緒也飄遠了,想到開山祖師、宗門先輩們,如果真的有在天之靈,會不會在這裡看著。
旁人看不出,余世卻能看出他心不在焉,臉色不由冷下來。
非到萬不得已,他是不願殺了林遠歸的。
林遠歸價值還遠遠沒發揮。鄭渭已經死了,七子中儘是些不成器的廢物。宗門的後輩裡再找不出第二個『朔月劍』。更何況眼下要成大事,正值用人之際。從頭培養一個,又要百年。
余世的目光落在右側人群。
那人會意,走了出來,笑意親切,「林師兄,我久聞你聲名,崇敬你已久。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走出來的正是褚浣。他多年前與容濯有協約,等這一天已等了很久。他自知不算這些大人物的盟友,只是一顆棋子而已。但能得到更多,大可不必在意虛位。
褚浣話鋒一轉,「師兄劍法超絕,又可曾想過,時代的更叠勢不可擋。」
「亂世造英雄,舊格局註定要被拋棄。林師兄,你何不與我等一起,建立新的秩序,創造一個嶄新的輝煌時代。」
「成大事不拘小節,史書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後世只會記得我們開創者的功績。」
面對這樣聽來鼓舞人心,熱血沸騰的話,年邁長老的白鬚都顫動起來。
他們目露精光,神采奕奕,恨不得拍桌叫好,仿彿每個人都是新時代的開幕人。
然後林遠歸說話了,「一不同師,二不同門,這聲師兄,當不得。」
就像一盆冷水潑進了火爐,祠堂的氣氛頃刻變了。
余世的目光就像一把劍,
「那老夫呢?老夫是你師父的師兄。難道也說不得你?」
「如果不是念你師父早去,老夫早就殺了你。」
眾長老紛紛唏噓,說掌門用心良苦,林遠歸太不知感恩。
話雖如此,但當年,余世與林遠歸的師父也沒什麼同門情義。那時抱樸宗分為新舊兩派,兩人各是一派翹楚。後來一人閉關時不慎隕落,另一人做了掌門,肅清異己,將宗門變成了一言堂。
余世起身拂袖而去。
他眼下傷勢未好,最忌心血上湧,不願再廢口舌。
聲音遙遙傳來,「大局已定,有沒有你,都一樣。」
「你好好想清楚。」
眾人跟在他身後,倏忽就走遠了。
林遠歸站在空蕩蕩的祠堂裡,看著他師父的牌位。
燭光昏黃,將他的影子拉的斜長。
*********
殷璧越起初覺得時間很難熬。
他其實沒那麼灑脫,也沒那麼勇敢。
看著洞口陣法,恍惚間也會生出惶惑。
後來他只看洛明川,自言自語的說話,說他們認識以來的每件事。說滄涯山地牢,說葉城屋頂,說興善寺佛堂,說浮空海,說著就慢慢平靜下來。
好像明知師兄聽不到,但只要說出來,就能獲得力量。
讓人安心的力量。
殷璧越開始打坐修行,或在識海中演劍。心思寧靜,雜念不染,與在兮華峰上閉關時,沒什麼區別。
但今天明顯不同以往。
第一縷晨光照進洞口的時候,晨光裡站著一個人。
像是站在雲霧裡。
眉目出塵絕俗,衣擺不染塵埃,背上背著一把木劍。神色無悲無喜。沒有任何威壓外露。
殷璧越的氣機與陣法相連,此處一點風吹草動都與他心意相通。但眼前人憑空出現,好像洞口的陣法不存在一般。
這是很可怕的事,說明對方的強大已經超乎了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然而很奇異的,殷璧越生不出半點反抗和警覺。
他不知怎麼描述這種感受。
他沒見過仙人。
但他想,要說世間真的有仙人,就該是這人的模樣。
要來就來,要去便去。站在哪裡都是理所應當。
仙人走近兩步,目光落在他身上,話卻明顯不是對他說。語氣飄忽,就像在與另一個世界溝通,「我找到顧客了。」
殷璧越一怔。
就見眼前人笑了笑,笑容也是冰雪寒梅的清冷,緩緩說道,「天王蓋地虎……」
「作者二百五!」
殷璧越說完才意識到什麼,如遭雷擊。滿屏的臥槽瞬間淹沒了他。
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高逼格仙人一秒變老鄉QAQ
那人自語道,「應該是技術部二百五……請問怎麼稱呼?」
「我叫殷璧越。」
「殷先生你好,我姓程。」
再想起這人的第一句話,殷璧越覺得自己知道他來自哪裡了。
那個賣假冒偽劣光環的穿越公司。
他是來做售後服務的?!
力量懸殊,我說不好用會不會被砍死?師兄救命啊QAQ「程,程前輩,是來……」
「我替公司技術部,轉達歉意,很抱歉因為光環安裝錯誤,損害了您的用戶體驗。後續賠償,也請與我商議。」
這人雖言辭簡單,但神色誠懇認真。沒有半分高高在上的姿態。
殷璧越想了想,「安裝錯誤,是什麼錯誤?」
「安裝了與您意願相反的光環。如果您現在還想當反派,我可以立刻為您換個。」
意願相反。
殷璧越終於知道前幾次的神展開是怎麼來的了。就是這個錯誤的光環,害自己不能安靜裝逼。
如果是他剛來到這個世界時,一定會換回來的。
但現在,他沈默了一會兒,說道,
「不用了。我什麼光環都不想要。身上帶的這個也關了吧。」
「沒有問題。那來談談賠償吧。」
「能賠什麼?」
「答疑解惑,免費開掛,測八字,卜吉兇,問姻緣……可以任選兩個。」
「……」
等等,這為什麼像街口算命?
「我師兄,會變成魔尊麼?」
那人看了洛明川一眼,目光又落在殷璧越手中的臨淵劍上,「只要你不用這把劍殺他,就不會。莫長淵死在這劍下時,用天羅九轉留了一縷神念在劍中,一旦神念進入他魂魄,百萬年前的記憶就會被喚醒。他就變成了莫長淵。」
殷璧越怔怔的看著自己的劍。
他遠沒想到竟是這樣。
興善寺佛堂的幻境再次浮現,他殺了師兄,然後畫面就變成了大殿裡的陌生人。無比真實。
「劍中正氣凜然,足以壓制這縷神念,等時日一長,神念也留不住,只能消散。」
殷璧越聽了微舒一口氣。
「這算答疑解惑,你還想選什麼?」
殷璧越現在腦子有點亂,他坐在洛明川床邊,看著床上沈睡的人,「我不知道……」莫名的他就想說說話,「你也走過很多世界吧,有沒有哪個世界讓你感覺,這才是真正的活著?有沒有遇見什麼人,讓你變得有勇氣,也變得愛胡思亂想,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能再答疑解惑麼?」
程小白聽了這話,心想,你這不是答疑解惑,是問姻緣啊。
「愛使人恐慌也使人陌生。」
殷璧越一驚,他想說這是我師兄,我不會對他抱齷齪心思的,卻說不出話。
程小白看出他在想什麼,
「以前有人對我說過,當你心悅一個人,他是男是女,是人是妖,是仙是魔,都不重要,你只想陪伴他,守護他,一起渡過漫長的生命。你想想是不是這樣……」
一起度過……和師兄一起。
是的。
殷璧越心驚之餘又生出幾分惶惑,真的是這樣麼?
我真的,喜歡師兄?
「你選兩個答疑解惑太虧了,還有什麼補償要求麼?」
「……沒有了。」
那人道,「你可以不要,但我不能不給。等你想好了再聯繫我。」
殷璧越手中多了一張符紙。紋路古怪,他從未見過。
「我不能多留,世界法則會察覺到。可以用這張符聯繫我,只能用一次。」那人似有所感,身形漸漸虛化,晨光穿透他幾乎透明的身體。
畫面很是神妙。
「最後提醒你,他醒來不會變成魔尊,但可能神智不清,甚至要殺你。你要有所防備。」
話音剛落,洞口的晨光裡再沒有人影。
殷璧越知道這是善意的提醒,師兄體內封印的修為可能壓制不住,天羅九轉也可能失控。危機依然存在。
他也真的設想過,師兄醒來一劍殺了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他俯在洛明川床前。
聲音迴響在空蕩蕩的山洞,
「我不怕死。」
「我只怕下一個世界沒有你。」
床上的人睜開了眼睛。

第85章 我會對你負責任的

殷璧越驀然對上一雙好看的眼,尚未來得及欣喜,『師兄』兩個字卡在喉嚨裡,就瞬間如墜冰窟,說不出話。
洛明川醒了。但那雙眼睛瞳色漆黑如深淵,絲毫沒有剛清醒的迷茫,反而冷靜的可怕陌生。
殷璧越週身真元催發到極致,手中臨淵劍微微震動,試探著喚了一聲,「師兄……」
洛明川直直看著他,只說了兩個字,「快走。」
殷璧越鬆了一口氣,「不,師兄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洛明川清醒的知道自身狀況,「我沒有事。你現在走,還來得及。」
殷璧越搖頭,「如果真的沒事了,要走我們一起走。」
「轟——」
山洞顫抖一瞬,滂湃的威壓如海潮般湧來。殷璧越被震的踉蹌兩步,跌倒在地,不可置信的喊道,「師兄——」
洛明川起身下榻,週身氣息飛速攀升,如洪水決堤,衣袖和墨發都被高高揚起。他緩步而行,站在了殷璧越身前,沒有再說話。眸光湧動,似是在竭力壓抑著什麼。
莫名的,殷璧越再次想起佛堂裡的幻境。
師兄依然是師兄,還認得自己,卻有幾分像長淵殿王座上那個墨色華袍的人。
冷淡的神色,高高在上的姿態,如出一轍的眼神。
站在佈置簡陋的山洞,也像站在燭火煌煌的華殿之中。
警惕時已晚,殷璧越在如有實質的威壓之下,真元流轉凝滯,一身修為被死死克制。
只能眼睜睜看著洛明川俯身,逼近了他。
極致的危險感隨之襲來。
他眼中滿是希冀,「師兄,你是清醒的,你還認得我的,對吧……」
天旋地轉。
他被人打橫抱起,驀然後背一痛,才驚覺自己被壓在了床榻上。近在咫尺,呼吸相聞,溫熱的鼻息全噴灑在頸間。
殷璧越心中惶惑,他覺得師兄不應該這樣。
師兄不會弄疼他,師兄永遠溫和。但這偏偏就是師兄,不是別的什麼人。
溫熱的呼吸似是要燙傷他頸側的皮膚一般,又夾雜著濡濕的舔吮,身上人像是在品嚐什麼美味,令殷璧越微微顫抖。
他雖修為被克制,然而手中握著臨淵劍,不至於毫無反抗之力。只是想起那位程前輩的話,顧忌劍裡的神念會使洛明川真的變成魔尊,便慌忙將劍收進袖裡乾坤中。
兩手空空,再無倚仗時,才真正開始害怕。
他想起師兄以前說過的話,
「天羅九轉練到第八層,就要不斷吸食他人的生命力和修為化為己用……這種功法,一旦開始就回不了頭了。」
所以現在,師兄解封修為之後,要吸食自己的生命?可這樣挑地方下口的姿勢,是要吃了自己麼?
殷璧越想起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八個字。
「不,不要……」他偏過頭,竭力躲避,甚至擡手去推身上人。卻被威壓死死制住,怎麼也使不上力氣。
洛明川聞聲擡頭,手指掰過殷璧越的下頜,讓他轉頭直面自己。
殷璧越望進了漆黑如墨的瞳孔裡,墨色沈沈如深淵無邊,映著臉色蒼白的他。
須臾間腦中混沌,像跌進了溫暖的雲端,舒服的神思都恍惚起來。
殷璧越看著師兄的眼睛,覺得真是明亮好看,案上燭火跳躍在眼中,好似星辰。
只是看著,就像喝了幾十壇的醉留仙,醉的不知今夕是何夕。
再強大的神魂力量,也不足以抵擋近乎大成的天羅九轉。
洛明川輕笑一聲,擡手取了身下時刻人束髮的烏冠,於是三千白髮傾瀉如瀑。
殷璧越含混的嗚咽一聲,就像困境中的小動物,在孱弱的呼救。洛明川知道他是在喊自己。
「師兄……」
「師兄……」
他在無意識的向施暴者求救。
洛明川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不然怎麼會做這種事。
又覺得從未有一刻比此刻更清醒,終於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極端的矛盾,爆發的邊緣。就像行走在懸崖峭壁,下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發乎情,止乎禮,不逾矩。他一貫是這樣。
甚至有人覺得他不求名,不圖利,端正的就像個沒有慾望的人。
可是生而為人,怎麼可能真的沒有慾望?世上又哪有絕對完美的君子或聖人?
天羅九轉修行到這種程度,足以勾起人心底最深的渴求,放大到極致。
他扣住懷中人的後腦,不容拒絕的,落下了一個吻。
綿長而兇狠。
殷璧越喘不過氣,破碎的呻吟全卡在喉嚨裡,只能發出低弱的嗚咽。
他因為修行寒水劍而長年體溫偏低,但是現在,卻感覺渾身燃起一把火,燒的他眼尾都微微泛紅。
年輕而生澀的身體經不起刺激。
師弟動情了。
這個認知讓洛明川很愉悅,心中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看,師弟也是喜歡的,所以有什麼不可以?
得到他。
讓他完全屬於你。
殷璧越乖順的任由擺弄,眼裡眉間都染了艷色,與平時的清冷截然不同。
從外袍到裡衣,就像拆開一件禮物的層層包裹,洛明川極有耐心。
所幸時間很多,不著急,慢慢來。
立冬之後,天色早早就暗下來。鳥獸寂靜,山林間只有風聲呼嘯穿行,揚起落葉紛飛。
月上中天。
冰冷的月光照進山洞,也有了熾熱的纏綿溫度。
**********
殷璧越清醒的時候,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頭腦不再暈沈,思緒清晰,真元充沛,運行流暢,甚至修為也比以往高了。
他第一反應是拿劍,才想起臨淵已被自己收起來。因為怕傷到師兄……
師兄?!
殷璧越驀然轉頭,正對上身邊人關切的眼,「師弟,你醒了。」
眸光柔和,又帶著內疚。
殷璧越才發覺,他躺在床上,而師兄坐在床邊守著他。
洛明川取出一套嶄新的外袍要為他穿上,殷璧越慌忙起身,錦被滑落,垂眸就看見身上的襲衣也換了新的。
紛雜的記憶如海潮般湧來,殷璧越頭疼一瞬,卻只記得自己被壓在床榻上,以為師兄要吸食他的生命力……
然後呢?
沒有了,隱約回想起很熱也很舒服,像在溫暖的海潮裡沈浮。
他突然有一個很不好的猜想,「昨天,我是不是……」
洛明川避開他的目光,覺得自己實在禽獸不如。其實不是昨天了,現在是三日之後。
殷璧越心中一沈,擡手就去扯洛明川的前襟。洛明川一時不察,被他扯開衣服,白皙的胸膛肌理分明,幾道刺目的紅痕浮現其上。
明顯是被什麼人抓的。
這一定,很疼吧……
殷璧越根本想不到,這是自己哭啞了嗓子,哽咽著求饒「不要了不要了」,一邊在人身上竭力抓撓出的痕跡,其實洛明川後背被抓的更多。
他現在已經開始腦補自己強迫師兄的過程了。
看來沒錯了。他把師兄睡了。
他趁師兄神智不清,對師兄做了禽獸不如的事。
昨天早上才被答疑解惑,剛想明白自己喜歡師兄,晚上就二話不說把人睡了!
這還是人麼!
他持禮重道,凜然不可侵犯,堪稱修行界第一正人君子的師兄,就這樣被他睡了!
要是不負責任還是人麼!
殷璧越正往死裡唾棄自己,就聽洛明川開口了,「師弟,你的劍呢,拿出來吧。」
洛明川想說,畢竟我做了這樣的事,就算你拔劍殺了我,我也沒有怨言。
殷璧越慌忙打斷,「我會負責任的!」
難道師兄想不開,要用他的劍自刎?!
「師兄!我知道這事兒,名不正言不順,但我們回去就合籍,我一定給你個名分!」
洛明川設想過幾十種後果,但絕不包括眼前這種情況。他怔住了。
這不是他該說的話麼?
殷璧越見自家師兄不說話,索性將人攬入懷中,但因為身高差距,更像他撲進了洛明川懷裡,「師兄,我想清楚了,我是真心愛慕於你。之前在滄涯山,你也提過道侶的事……可見並不討厭我,也想過和我在一起對不對……我定會好好待你,你且信我一次。」
殷璧越不善言辭,但第一句說出來,後面就順暢了。他只想表達心情,顧不得什麼臉皮虛禮。
洛明川聽見第一句就懵了。好像千萬朵煙花同時炸開。
他固然欣喜,但清醒以後,道理還是要說清楚,他看著殷璧越的眼,「師弟,這種事,其實是你吃虧的。這些話,也都該我說。」
「我修為解封太快,神魂無法承受,以至於被功法本身勾起了邪念。」
他沒有說完,其實是因為邪念壓抑太久,一朝被引導爆發出來,就再不可收拾。
殷璧越心想,什麼修為解封什麼功法,反正都生米煮成熟飯了。
師兄就是我的人了。~\(≧?≦)/~
突然脫口而出,「那,師兄喜歡我麼?」
問完殷璧越就後悔了。
他覺得自己太不灑脫,像唧唧歪歪的小言女主。
這怎麼行,自己應該是霸道總裁龍傲天,『別想從我身邊逃開!』
洛明川聞言,眼裡笑意沈沈浮浮,溫潤的琥珀色像一片湖水,直要讓人沈溺中。語氣卻異常鄭重,「我心悅你,遠比你能想到的多。」
殷璧越從臉頰燒到耳根。
太,太犯規了。QAQ

第86章 英雄應該死在戰場

殷璧越下意識避開洛明川的目光,低聲道,「我們回滄涯吧。」
洛明川笑了笑,應道『好啊』,說完看了一眼洞口。
殷璧越看見洞口的陣法立刻會意,但剛才轉移話題逃避的尬尷再次湧上。
完了,師兄不會以為我弄這個陣法,就是為了把他困在這裡那什麼他吧?要不要試著解釋一下?
殷璧越一邊拔陣旗一邊唾棄自己,呸!太汙了!師兄才不會這麼想!
再說睡都睡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QAQ
洛明川自然不知道他單純的師弟在想什麼,只是忍不住問道,「身體怎麼樣」
殷璧越慢吞吞的拔完最後一個陣旗,聞言手一抖,「挺好,不,比之前好,我漲了修為……」
洞口光華流瀉,無形的氣機封鎖解除。
洛明川走上前去,
「那就好。昨日我們第一次雙修,我還怕有疏漏的地方,害你吃苦。」
殷璧越終於知道自己經脈裡多出來的真元是哪裡來的了。他長年修行寒水劍,染得一聲寒氣入骨,真元運行在體內,都能浸出冷意。
但是這次醒來之後,經脈裡多了一股微弱的真元,好似潺潺的暖流,與體內循環略有差異,自成運行路徑。
這種感覺很奇妙也很暖和,就像每次靠近師兄的溫度。
「師弟,天羅九轉的真元運行你應是知道了,但這功法有些詭譎,我還是不希望你練。往後……順其自然就好了。」
殷璧越覺得師兄關切的話語裡,似是含著笑意。
不由胡思亂想,順氣自然啊,這不就等於自己不用修煉這門功法,全靠那啥,雙修來進步麼。
莫名的羞恥感籠罩了他。
直到被洛明川拉著走出山洞,重見天日,還沈浸在自己的腦洞裡。
雖然是他強迫在先(大霧),但憑藉著滿滿愛意的情話表白(大霧),感動師兄,成功避開各種虐點狗血,最終走向HE的康莊大道!(彌天大霧)
殷璧越簡直要為自己歡呼落淚了。
他感受到手掌的溫熱,驀然擡眼看見身前人拉著自己的手,行走在稀薄的晨霧裡。
滄涯寬袖窄腰的道袍,將高挑的身形勾勒畢現。墨發輕揚,被朝陽鍍上光芒。
看的殷璧越心滿意足,覺得腳下的泥土落葉都鬆軟的不像話,每走一步都要陷進去。
甚至想著,師兄如此美好,這輩子如果睡不到,人生真是一點意義也沒有。
這時洛明川回頭,略一挑眉,輕輕笑了笑,
「好看麼?」
殷璧越想也沒想,「好看。」
你這麼好看,我只想和你睡覺。
救命,差點後半句也說出來了QAQ
滿腦子的齷齪,朝著黃暴道路撒腿狂奔,一去不復返。
師兄知道了絕壁會拋棄我吧QAQ
*****************
『皇都』是一座城,它屹立在北陸最中心,沒有多餘的名字。
高聳入雲的城牆,總共八扇巨大的城門,能容四輛馬車並駕齊驅的大道。平日單是出城入城的人群車馬,就以萬計。
而每個來到城下仰視的人,都會感到自己的渺小微弱。入城之後,沒入往來絡繹的喧囂人海中,更像滄海一粟,了無蹤跡。
這座城太大了,很少有誰能找到什麼存在感。學子來這裡讀書求功名,商人來這裡開門做生意。再大的野心和抱負,這裡都能容得下。
權貴也多,城南地界,街邊花盆掉下砸五個人,四個都是有封地的王侯。只有花柳巷的姑娘,能把各家各族的華輦馬車挨個認清楚。
暗地裡,各方勢力牽制平衡,誰也不能一手遮了皇都的天。
而明面上,巍峨的皇宮就在那兒。王座上的人,才是真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人物。
北陸的冬天貫來很早,皇都裡已落了第一場雪。往年的初雪是積不住的,但這場雪潑潑灑灑下了四天四夜。
白日裡掃了幾個時辰,半夜的功夫又積了厚厚一層。遮住皇宮的金色琉璃瓦,南邊高樓的描金綵燈,天橋下乞丐討飯的碗,城北藏汙納垢的臭水溝,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這是太子登基前夜,大雪依然在下。
家家封門落鎖,學堂聽課,市坊閉市。連以往達官貴人們飲酒作樂的花柳巷都沈寂下去。
九街十六巷的寒緋櫻開了,冷意徹骨入髓。
偌大的皇都,雪落無聲,寂靜如墓。
都城的百姓多年處在權力鬥爭的中心,連賣菜的婦人也耳濡目染,多少生出些敏銳直覺。
八個城門的守衛怎麼提前換了班,城頭的箭樓上怎麼有了人。甚至還有人在城西戍守營,看見過三千皇徽禁衛。
就像地河的暗湧,角落裡的蛛絲,更多看不見的,不代表不存在。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明裡暗裡很多雙眼睛看著皇宮。
而今夜的泰和殿外,反常的冷清,沒有宮人掃雪,也沒有近侍點燈。只有一位全甲在身的將軍,抱劍守在階前。
殿門裡,高大的銅鶴燈台,朱紅樑柱上的華藻浮雕,光可鑒人的琉璃磚,都無聲的沈默著。
燭火煌煌,落在段崇軒的眉眼間。還有六個時辰,他就要登基,成為真的皇帝。但他眼底,還隱約帶著昔日散漫的笑意。
他守在他爹的床前,似乎並不在意今夜會發生什麼。
段聖安也在笑,父子兩人都很愉悅。
病榻上的皇帝回想這一生,少年喪母,中年喪妻,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沒有老年喪子。
他的祖輩們征戰多年,統一北陸,做的是爭天下的功業,而他使萬民富足,做的是安天下的事業。
守業更比創業難。這輩子過的真難。
可哪個皇帝不難?就算當個後宮三千的昏君,也有每天招誰侍寢的難處。
然後他問,「我殺了你娘,這麼多年,你還怪我麼?」
段崇軒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沈默片刻,說道,
「爹在我心裡,一直是英雄。」
段聖安感歎道,「你說的對。」
他想,君王可以死於病榻,英雄卻不能。
英雄應該死在戰場。
他撐著床榻,開始蓄力起身,額上浸出冷汗。段崇軒要去扶,被他搖頭制止了。
年邁的帝王自己站了起來,臉上每一道如刀劍刻下的皺紋溝壑,都盡數舒展開。他穿靴披衣向寢殿外走去,腳步聲在空蕩的宮殿迴響。
段崇軒跟在身後,恍惚生出錯覺,好像自己的父皇還能再活五百年。
他們走出大殿,冷風撲面,大雪紛飛。一隻羽翼遮天的青翼鸞,拉著皇輦破雪而來,俯在地上。
最後來到了皇宮中最高的露台,也是全皇都最高的建築。風雪夜色裡睥睨萬裏江山。
向北邊望,天邊隱隱顯出火光。甚至能隱約聽到殺伐之聲,兵刃相擊與嘶聲呼喊。
再然後,東西南面,也起了火光。
夜色裡的火把,連成蜿蜒的火河,向皇都而來。
「對這些人而言,今夜是最後的機會。對我們而言,今夜是最後一戰。他們沒有選擇,我們也沒有。」
年老的皇帝如是說。
沒有人知道北皇這位亞聖還能活幾個月,還有鼎盛時期的幾成實力,最萬無一失的方法是耗死他。至於太子,最初更沒人在意,說起境界修為和手段,哪一樣都不被王位的角逐者們放在眼中。
他們在朝堂上興風作浪,在市坊間煽動民心,在悄無聲息的渡河翻山,改旗易幟。縱然遭到打壓,也無法重傷根基。
然而禪位太子的詔書擬好了,昭告天下,更是有人傳出消息,段崇軒會在登基當日廢藩王。
這下明裡暗裡,都不能再等了。
局面看似是段聖安掌握主動,是他的選擇,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沒有選擇的事。他老了,看的不如以前遠,不知道這個天下,到底有多少人存有異心。
賢王的性情他瞭解,孤註一擲,一定會在今夜進京。但是還有誰?還有誰幫助他,或者想分一杯羹?
不管有多少人,這樣的大事,必須全力以赴,那麼所有的底牌都會被亮出。
他要在段崇軒登基前,肅清一切可能的阻礙。
火河來的很快,大雪不能阻,各方隊伍裡的馬車華輦上,坐著有承蒙祖蔭的異姓王,也有段聖安的親兄弟。
他們隊伍中,多數人神色堅毅,似乎準備為爭取最好的結局而戰,也準備好了沒有命回去。
守衛營裡有人拔刀砍向自己的同伴,城頭的箭樓上血流成河,甚至連宮裡值守的禁衛,也有反叛者,謀劃著一場行刺,被青翼鸞吐出的火焰燒死。寂靜的皇都被殺伐聲淹沒。
大地顫動,土石煙塵紛飛。普通人躲在地窖裡,母親抱著幼童,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攻城的強度越來越大,甚至推來了十二發火炮,城頭守軍請援三次,段聖安在露台上做了一個手勢,抵抗被放棄。巨大的八方城門打開,就像迎接八方來客。
最先鋒的隊伍已攻打到了皇宮的天玄門時,終於所有反叛者都進了城。
厚重的城門再次關閉。
城中猶如人間煉獄。
火把,點火的箭矢,轟鳴的火炮,青翼鸞燒破天幕的火光。到處都是火,雪地被照亮,滾燙鮮血灑上去,升起蒸騰的白霧。
修為最強者開始集中攻擊的皇宮的防線,與禁衛軍殊死搏命。城南的權貴們府裡私軍也出來了,立場各不相同。
賢王獨自駕車向宮牆駛去,他除了是一位王爺,還是一位大乘圓滿的修行者,最接近亞聖的存在。
馬車直接在宮牆上破開一個大洞。成百上千的叛軍湧入皇宮。
段聖安蹙眉,然後他拿出了匕首,劃破掌心,鮮血滴落在高台下,滲進雪地裡。
一時間,段崇軒只能聽見血落的聲音。
無數的宮閣殿宇接連亮起,金色的光芒直衝雲霄。從琉璃瓦,從白玉階,從園林迴廊,從偏宮枯井,貫通每個宮門,最終匯聚在正殿,這些光芒連成一片,整座皇宮大放光明!
段崇軒知道,正殿的王座就是陣樞,也是那滴血真正落下的地方。
他喊了一聲『爹』。
段聖安臉色有些白,蒼老的聲音在風雪裡微顫,
「通向王座的,就是一條鋪滿鮮血的路。敵人的血,親人的血,自己的血。」

第87章 開明家長感天動地

在口耳相聞的傳說裡,北皇宮埋著一座生殺大陣。大陣由王族血脈開啟,生殺予奪。自從北陸統一,皇宮建成,這座陣從未使用,威力也無法具體估量,逐漸被世人遺忘。
而今夜,萬千道璀璨的金色光線交織,穿過漫天風雪,連成鋪天蓋地的網,將闖入皇宮的反叛者絞殺。
細若髮絲的光線,帶著古老而肅殺的氣息,所到之處,堅硬的鎧甲被切割成不規則碎塊,連同包裹在內的血肉骨骼也一併被切割。
甚至來不及發出哀嚎,活人眨眼間就成了一堆零碎的肉塊。這場景血腥殘忍,令人望之生怖。
皇宮裡到處都是血肉。嘶喊與混亂開始,先前湧向宮中的眾人,不要命的向宮外逃去。
段崇軒站在露台上,一切慘狀盡收眼底,臉色微有些白。
賢王的馬車分崩離析,他飛身而起,毫髮無傷的立在碎裂的車轅上,傲然道,「本王也是皇族血脈。」
一道玄妙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與大陣同宗同源,混若一體。金光避退,風雪被勁氣重重震開,他持劍向露台淩空飛渡。
宮外大局已定,只要他在皇宮中殺了段聖安,他就會變成皇宮的主人,北陸的陛下。
以往,要殺一位亞聖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但今夜不同,他知道開啟生殺陣的驚人損耗。現在的段聖安處在百年來最虛弱時刻,而他正值鼎盛。再沒有更好的時機了。
大乘境圓滿的劍意霸道至極,一往無前。
卻有長槍劃破夜色,斜斜刺出,在半空攔下劍刃。星火四濺,映的夜空明亮一瞬。
一擊之後,賢王落回原地,瞳孔微縮。
守在泰和殿前,全甲在身的將軍,不知何時來到了這裡。握著『烽火』長槍,磐石般站在露台下。
在葉城時,王禧請說陛下病重,請太子回宮,段崇軒張口問的第一個問題,也是唯一一個問題,就是『白銃翎何在』。
因為要說皇宮裡信任誰,段崇軒也只信一個白銃翎。
段聖安看見了白銃翎手中的『烽火』,沒有責怪兒子自作主張,反是說道,「你可以借東西給他用,也可以信任他,也就未來十年。」
換言之,十年後大勢不同,人心易變,要另作考量。
段崇軒回道,「我和銃翎認識二十年了。」
「朕和你皇叔認識二百年了。」
段崇軒只有一個皇叔,就是賢王。
於是他不再說話,沈默的看著宮裡,城裡。
看著賢王胸有成竹的宮外局勢,開始翻天覆地的變化。
誰能想到,整個皇都都是一座大陣?
金色光輝中混雜火光,寒冷的風雪中混合熱血,這場謀反,終於變成了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叛軍如潮水般向城牆奔逃,但城門早已關閉,誰還出的去。等待他們的只有城牆上箭樓射來的箭矢,如黑雲壓頂鋪天蓋地。
段崇軒突然想起二師姐送他回北陸時,沿途應付了十餘次刺殺,幾經險境,最後來到皇都城門外。
他向師姐行大禮,「就到這裡吧,剩下的路得我自己走了。」
這是他自己選的。滄涯不該牽扯進來。
沒人庇護他一輩子,師兄師姐不能,他爹也不能。
很多年後,血色燃燒的這一夜,在北陸史書上被記作『凜冬之變』。叛軍入皇都,全軍覆沒。
而現在,皇族父子站在露台上,看著雪幕和逐漸斂沒的金光,完成了最後一場對話,「比起用陣法殺自己的兄弟,朕更喜歡上沙場。」
賢王死在了露台下,死不瞑目,盯著王座的方向,殷紅的血在身下雪地浸開大片。
「可惜朕是去不成了,得靠你去,帶著朕的『金戈鐵馬』和『烽火狼煙』一起去!」
『烽火』是一把神兵,『金戈鐵馬』是北陸最精銳的軍隊。
他把穩當的王座留給兒子,也把亂世留下。
年老的皇帝問道,「能行麼?」
段崇軒答,「我從來沒怕過。」
皇都的每一條街巷,不知從哪裡湧出許多皇徽金甲的軍隊,將幽綠的液體滴在遍野殘屍上,殘屍便如冰雪融化,連血色都不曾留下。
更有人將屍體裝滿魚貫駛來的木板車,按照既定的路線運出城,郊外早有人挖開巨大的屍坑。
宮裡點燈了,千餘宮人開始手腳麻利的灑掃。北風吹散濃重的血腥氣,只留下禦花園裡寒梅的清香。
風停雪歇,東邊天空泛起魚肚白。天地在雪後洗刷一新,街道明亮的刺眼。
如果不是城牆磚縫的暗紅血漬,幾乎看不出夜裡的血流成河。
段崇軒在今日登基稱帝。
**********
掌院先生起身回屋,他如今走動,甚至有時候需要副掌院來攙扶。
他看到了北方天空的光芒,如碎金閃爍在夜色中,是陣法的光。即使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朋友,也依然會感到寂冷。
衛驚風,曲江,周遠道,段聖安,他們和他一起在這個世界上活過。漫長的生命與風雲變幻中,曾合作交易,也免不了互相算計。
但現在只剩他一個人了。
夜裡的學府,靜謐寧和。不遠處高樓上的燈火格外顯眼。
他側目問道,「學生們都回家去了麼,三日後閉院吧。」
副掌院認真答道,「上月是回去了一些,但也有一些,不願意走的。留下上課,晚上在夜書樓裡讀書。」
「上課?」
「是,教習先生們都不走。說課還沒講完,但凡有一個學生聽,就不能停課。」
副掌院補充道,「我也不走。」
先生歎息道,「今非昔比。我護不住你們啊。」
讓一個亞聖說出這樣的話,是很辛酸的事。
但這就是事實。從前的學府處在一山三派之外,絕對中立,爭端不擾。如今大不相同,掌院先生的立場,就是學府的立場。
學府裡不全是修行者,更多的是讀書人,是書生。
百無一用是書生。
副掌院最後說道,「我們在這裡,也能為學府做些事。」
不折風骨也是書生。
********
殷璧越和洛明川翻山越嶺回滄涯時,西陸落了第一場薄雪,微寒的空氣中,滿是初雪的清新味道。
滄涯山下百裏外就接連設有戒嚴關卡,一路上遇到往來換班值守的弟子,皆是神色肅穆,威壓外露,絲毫沒有往日執法堂前聚眾談笑的輕鬆。
有人認出他們,上前見禮,就像吃了定心丸一般鬆了口氣,尤其是看到洛明川以後。
滄涯山的巡防部署安排,都是洛明川之前一手安排好的,此時上山,沿路簡單詢問,殷璧越在一旁聽著,只覺近來形勢愈發嚴峻。每日山外都有魔修蹤跡,人數很少,但身法高明,更像是來刺探情況,有幾個抓住的都關在地牢裡審問。
主峰的清和殿,掌門和各峰主正在討論與青麓,濂澗宗一派結盟的部署。
柳欺霜和燕行都下了山,兮華峰的位置只有君煜一人。但一人足以當家。
洛明川和殷璧越直接被請進殿內,以修為戰力論,二人如今已勝過幾位峰主,不免讓人感歎時運難測,不可思議。
正事說完,眾人散去。殿裡只剩了掌門,君煜,還有他們兩人。
目前滄涯知道洛明川情況的,也只有這四個。
正陽子問道,「怎麼樣?」
洛明川答,「穩定住了。」
正陽子鬆了一口氣,自家徒弟多靠譜他是知道的,說了沒事一定沒事。
「但弟子還有一事……」
洛明川未說完就被殷璧越打斷,「我們還有一事要說,我與洛師兄情投意合,此番已私定終身,我知這事不妥……」
他竟是行大禮跪下,看著君煜,
「但如今師父遠行,我全請大師兄作主。」
洛明川隨即一同跪下,他沒想到師弟說的這麼快,不由心生激動,「我與師弟互相傾慕已久,請師父成全。」
正陽子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目光,君煜眉峰微挑,也沒說出什麼反對的話。
正陽子沈吟道,「事是喜事,只是趕上這時候,不便請賓客,也不好行典禮。」
洛明川是下任掌門,殷璧越是劍聖弟子,兩人無論是身份還是修為,按規矩都是要大肆興辦的。
「我是不在意虛禮的,只可惜委屈了師弟。」
「只可惜委屈了師兄。等以後安定了,我給師兄補上。」
兩人同時說完,看著對方,輕輕笑了起來。
正陽子不忍直視的別過頭去,心想你倆現在就合吧,一刻也別耽誤了。
面上輕咳一聲,「那典禮就省了,下月初三是吉日,去祠堂焚香拜過祖輩,簽合籍冊。這事兒就算成了。
他說完看了眼君煜,徵詢他意見。
君煜點頭。
殷璧越原本心中忐忑,雖說這個世界的修行者中,早有男子合籍,但畢竟陰陽交合才是正道。是他把師兄拐上歪路,遠沒想到這事這麼容易就成了。
真是開明家長感天動地。
就聽君煜冷肅的聲音響起,「你隨我來。」
殷璧越忙跟上去,又回頭看了一眼師兄,見洛明川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立刻安下心來。

第88章 春風十裏不如睡你

君煜往兮華峰走去,殷璧越跟在後面,心情漸漸緊張起來。回想起剛才大師兄一直沒說話,是覺得私定終身有辱門風,現在要帶自己去跪師父畫像?
呸,師父又沒死,跪的哪門子畫像。
事實上,君煜不說話,是因為不知如何開口。他怕師弟吃了虧而不自知,或者根本是受人蠱惑,一時衝動。如果換了柳欺霜,燕行,段崇軒,任何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溝通方法,可君煜不會。
眼看就要走到崖邊了,君煜只得回身,直言道,
「師弟,合籍不是兒戲。簽了典冊,契約成立,對雙方的氣運命格都有隱秘影響。你可是真心願意與他合籍?不是他做了什麼事,誘拐於你?」
殷璧越大驚失色,「大師兄,我自是真心,其實說起這事……還是我失禮在先。」
君煜眉峰微挑,很是不解。
殷璧越低下頭去,決定再不隱瞞,「洛師兄當時受功法影響,神志不清,是我強迫了他。我傾慕洛師兄,他也說過,也說心悅我的……」
君煜沈默了。
他分明記得很久之前,大殿上公審,洛明川那時還親口說過,意圖強迫師弟。
現在又是怎麼回事兒?
劍道天賦無雙的兮華峰大弟子,修行生涯一次生出困惑——難道如今與人合籍,都要互相強迫才算情投意合?
遇見打不過的怎麼辦?
想不通,果然還是練劍最簡單。
半響,他沈吟道,「既如此,往後你好好待他。」
殷璧越忙點頭,「這是自然。我絕不會辜負洛師兄。」
相同的疑問,正陽子也有。方才在正殿一幅風清雲淡,早有預料的模樣,現在回了內殿,轉頭就問自家徒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啊?」
洛明川笑道,「師父不是都聽見了,我與師弟真心愛慕……」
正陽子拍桌子打斷他,
「誰問你這個!我是問你有沒有使手段?!有沒有?!」
洛明川收斂了笑意,
「我用了迦蘭瞳術。」
正陽子痛心疾首,指著他直哆嗦,「你,你居然敢……你怎麼能……」
洛明川上前給師父拍背順氣,「弟子知道錯了。」
「但是不後悔。」
正陽子剛舒的氣差點沒上來。
「我就知道衛驚風家的徒弟沒那麼容易開竅!你現在使手段,以後怎麼辦?憑你們二人的修行天賦,壽元漫長以百年計,你能蠱惑他一輩子?!」
洛明川早就想過這些。那天在山洞,他的心神被天羅九轉勾起慾念,又不願看到師弟反抗,便用了迦蘭瞳術。
所以殷璧越醒來時,才什麼都不記得。
他正色道,「我不會再用瞳術,以後師弟不願意,絕不勉強他半分。」
正陽子歎了口氣,「你知道就好。不要把人逼太緊,現在離合籍還有半月,多給他一些時間,讓他自己想清楚。」
洛明川點頭,「弟子明白。這半月不會去找師弟。」
正陽子擺擺手,算是放過他了,又恨鐵不成鋼的沖殿門口喊,「來了就進來!躲在門口偷聽成何體統?!修為不用在正道上!」
被他一訓,何嫣蕓吐著舌頭跳進來,先給師父順毛撒嬌,「我剛剛來,路過嘛……」
轉向洛明川時喜笑顏開,「師兄!你要跟殷師兄合籍啦!定在哪天?禮服裁了麼?天大的好事,居然不早說!」
正陽子輕斥道,「笑成那樣做什麼!又不是你合籍!」
何嫣蕓抿嘴。
「行了,都散了吧。讓為師靜靜。」
洛明川行了禮,退出去。
「師妹,時局動盪,我和你殷師兄的意思,是一切從簡,最好也不要聲張,免得大家近來巡防分心……」
何嫣蕓興奮不減,「我曉得的,但合籍畢竟是大事,禮服總要裁啊……師兄你得封滄涯首徒那日,穿的就好看極了,殷師兄也該有一身。」
滄涯弟子的道袍都有專門的織造局製作,受執事堂管理。洛明川想起自己那身繁複的禮服,提前一個月就有人來量尺寸,怕是做來不易。
便笑著搖頭,「眼下哪有功夫……」
何嫣蕓拍胸脯,「交給我和小蓮了,師兄別操心!」
洛明川笑道,「師妹的心意,我和你殷師兄心領了。但還是多花些功夫在正事上為好,我這次回來,還沒考校你修為……」
何嫣蕓聽了撒腿就跑,轉眼就沒人影了。
***********
殷璧越回到自己小院打坐,吐納入定,真元在體內流暢自如,多出來的那道暖流潺潺而過,與自身真元渾然一體。
夜裡他在院中練劍。冬季練寒水劍,即使不用真元,單憑劍意,也威勢天成,寒意凜然。收劍時望見夜色裡遠山的陰影,想起上次在清和殿議完事,他和洛明川跟著各自師父師兄回去,又暗中傳音定下地方,兩人便晚上相會。
那時還名不正言不順,誰曾想一晃就要合籍了。他突然開始感謝那位程前輩的答疑解惑,讓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心境舒暢,長劍起勢,酣暢快意。
第二日有兩位姑娘來訪,是何嫣蕓和阮小蓮。
殷璧越得知她們的來意後很不好意思,「怎麼好讓師妹們做這種事……」
「這有什麼,我和小蓮等很久了!難道殷師兄信不過我倆的手藝?」
阮小蓮點頭,「終於等到你們成眷屬,有事做才開心啊!」
殷璧越被推著量尺寸時還懵逼著。
等等,什麼叫終於,你們一點不驚訝麼?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啊!!
他看看兩個妹子的表情,決定還是不問了。
#全世界都看著我和師兄談戀愛只有我傻傻分不清楚QAQ#
合籍之前的日子是平靜的。知道消息的人也不多。
殷璧越的師兄師姐在山下,不便傳信;洛明川最近在集合弟子排演劍陣,也不願讓他們分心。
兩人心照不宣的都想悶聲辦大事。帶著隱秘的期待,一天天數著日子。
洛明川那日答應了自家師父,這幾天真就忍著不去找殷璧越。
他在學府讀書時,學過一種劍陣,適合伐髓和練氣期弟子。這些弟子單獨戰力有限,但若多人成陣,配合密切則增威十倍。他白天忙著排演劍陣,批復各處傳來的玉簡和信箋,晚上則要修行天羅九轉。如今不再用消極的方式克制修煉,也明白只有越瞭解這門功法,才越不容易被它控制。
洛明川過的充實緊張,卻度日如年。
某個瞬間常常會想,師弟現在在做什麼呢?
殷璧越在試衣服。
以何嫣蕓和阮小蓮的修為和手藝,自然比織造局更快更好。殷璧越站在水鏡前展袖,層層疊疊的華袍上,暗紋如水波漾開。鏡中青年白髮烏冠,寬肩窄腰,氣質高華,一派清風朗月。
他揖手為禮,「有勞二位師妹費心。」
「哪裡當的起謝。殷師兄高挑,再繁瑣的禮服也撐的起。」
阮小蓮笑起來,「這套衣服的樣式和細節都是按洛師兄的禮服做的,只是暗紋不同,洛師兄是回雲紋,殷師兄是水蓮紋,正是『雲在青天水在瓶』。」
「衣服好看,殷師兄你更好看,可惜洛師兄最近在忙,等他看到一定要被迷死了。」
殷璧越被誇得赧然,又不想顯得扭捏,只得轉移話題一般道,「他確實忙,我也五天沒見他了。」
說完自己先一怔。
原來每天都在數日子啊。五天而已,分明時間很短,可為什麼如隔春秋?
不禁想起兩人在山洞時,雖然師兄昏迷不醒,但至少可以天天看到,哪像現在。
何嫣蕓見他不再說話,似是看出什麼,自顧自的說,
「我小時侯,經常想溜下山吃燒雞,但怕被笑話太重口腹之慾,就不敢讓小蓮知道,只能忍著。後來終於有一次忍不住說了,才知道原來她也一直想吃!我們當晚就下山吃了!從此我明白,吃到嘴才是真理,要臉做什麼!」
阮小蓮笑著罵她沒個正經。
兩人走了之後,殷璧越換了常服,試著入定,又難以集中精神。來到院中練劍,也劍意滯澀。
心思浮動,反反覆覆的想,最終做了一個決定。
五天也該忍夠了,師兄不來找我,我就去見師兄。
對!見到人才是真理,要臉做什麼!
不要臉的殷璧越當晚就摸黑上路,身輕如燕,轉眼來到主峰,站在洛明川院門外。
不待他擡手敲門,門就開了。洛明川笑著將他迎進院中。
殷璧越只見屋裡暖黃的燈光透出紙窗,流瀉一地。師兄就站在光暈裡對他笑。像是在山洞裡的每個夜晚,燭火跳躍在眉間。
殷璧越在這一刻生出無限勇氣。
洛明川聲音溫和平靜,「這麼晚了,師弟有事?」
事實上,他很緊張,袖裡雙手緊握,指間泛白。他怕自己忍不住,下一刻就要將人擁進懷裡。
殷璧越道,「我沒事,就是睡不著。」
「我有兩卷西南遊記,讀來妙趣橫生,師弟拿去看看,打發時間?」
「不看。」
「我陪師弟去崖邊練劍?」
「不練。」
「師弟喜歡劍陣麼?」
「不喜歡。」
洛明川失笑,覺得師弟像個小孩子在賭氣,但他絲毫沒有不耐,反而生出隱秘的欣喜,因為感到自己在被師弟全心全意的依賴信任著。
「那師弟想做什麼?」
殷璧越仰著臉,帶著一時衝動和一腔孤勇,
「我想和你睡覺。」
春風十裏,不如睡你。
洛明川一怔,就像曠野上的火花齊齊炸開,炸的他一時不能思考。
他凝了凝神,「現在還不行,再等等吧……我們只有十天,就合籍了。」
殷璧越開口重複一遍,話變成了,
「我們還有十天,才合籍呢!」
兩人在院中僵持。殷璧越寸步不讓。
洛明川是個有原則的人,可偏偏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別說看他失望難過,就連師弟皺下眉頭都捨不得。
最後只得歎了口氣,推開房門,「進來吧。」

第89章 真仙好禮,點開就送

殷璧越歡天喜地的進去,又怕洛明川反悔似的,立刻反手把門關上。
屋裡點著燈,照亮青玉案上翻開一半的書卷,樨冰香淺淡的味道在空氣中浮動。他隨洛明川從外間來到內室,看哪裡都無比順眼。佈置不堂皇也不簡陋,所有陳設都中規中矩,端方的像此間主人。
殷璧越甚至開始想,合籍以後,是我搬來和師兄住呢,還是師兄去我那兒住啊。要不,我們另開新院?
直到他們繞過潑墨山水屏風,來到床前。
床榻很寬,玉枕也長,可見兩人並躺毫不逼仄。
洛明川餘光掃到外間,燭火便倏忽熄滅,室內陡然暗下來。只有淡淡的月光照進窗欞,映出模糊的人影。
沒有人說話,殷璧越卻能清晰的感受到師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而他此時衝動用完,才知道心虛。
自己會不會太輕浮了,讓師兄很沒安全感?畢竟夜裡私會,於禮不合。
他退了兩步,試著開口解釋,「師兄,那麼久沒見,其實我就是想你了……想見見你。你別擔心,今天晚上我不碰你。」越說越難為情,聲音也低下去,「等我們真正合籍了,再……啊!」
洛明川直接把人抱上了床。
殷璧越猝不及防被摁在床上,外袍的衣帶也被利落解開,露出雪白的私服。
兩人離得極近,呼吸相聞,洛明川的幾縷墨發垂下來,劃過他臉頰,微有些癢。他很快回過神來,自己坐起來飛快除下外袍,又伸手去解師兄的襟帶。
這下輪到洛明川怔住,反而不知怎麼辦了。
殷璧越取下烏冠,白髮披散,與洛明川的墨發交纏。他擡眼,不解問道,「師兄?」
眼裡是清澈見底的無辜,就像不諳世事的小動物。
洛明川只得歎了口氣,將兩人的衣袍疊好,拉過被子替自家師弟蓋上。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很晚了,睡吧。」
他們只著單薄的裡衣,並肩躺在柔軟的錦被裡。皮膚的溫度透過衣料,清晰的傳遞著。
殷璧越覺得舒服極了,周圍滿是師兄的氣息,就像躺在溫暖的雲朵上。
跟師兄睡覺這個人生理想,這麼輕易的就達成了。~\(≧?≦)/~情不自禁,又自然而然的,他輕輕抱住了師兄的腰。靠在他胸膛上蹭了蹭。
洛明川伸手把人攬進懷裡,聲音有點啞,「別亂動。」
於是殷璧越真的不動了,生怕被師兄扔下床去。
可他一時激動的睡不著,只能開始說話,
「師兄,我們馬上就要合籍了,按照民間說法,這叫成親,要送禮的……我沒什麼聘禮能送你……你稀裏糊塗就跟了我,太吃虧。」
洛明川哭笑不得。
然而不待他開口,殷璧越就從他懷裡鑽出來,從外袍的空間裡取出幾本泛黃的薄冊,硬塞進他手裡。
「上次有話還沒說完,其實這是真仙意淩霄的筆記,掌院先生給我的……雖然好像沒什麼用吧。但起碼也算大人物的遺產,我身上最值錢的,除了倚湖劍,也就是它了。送給師兄!算是聘禮!」
洛明川看見這幾本書的名字,嘴角微抽。也忘了告訴師弟『聘禮』這詞不能這麼用。
殷璧越索性翻開一本,藉著淺淡的月光,拿給他看,「是真貨,字跡和時間年份都對的上。能知道當年的很多事,讀來也挺有趣的。」
殷璧越心中哀歎,自己折花會上得來的開山禮,在東陸過荒原時全用廢了,現在沒什麼拿的出手的東西,簡直是窮鬼一個。
洛明川半坐起來,接過書仔細翻了翻,面色沈靜下來。
殷璧越被他帶的緊張,也坐起身,「師兄,怎麼了?」
「書上有障眼法。」
「障眼法?」
殷璧越大驚失色,這書拿在自己手上那麼久,都沒看出什麼端倪,師兄看一眼就看出來了。
「迦蘭瞳術可看破迷障。」洛明川蹙眉,「但這句『真仙好禮,點開就送』怎麼感覺很奇怪?」
他握著書卷,手指劃過扉頁,刺目的光華陡然迸發。
光芒斂去,殷璧越看見了那句話。再次肯定了意淩霄的老鄉身份,也慶幸老鄉懶,沒寫『滿級神獸,絕世神兵,極品裝備,點開就送』。
又往後翻了一頁,殷璧越驚喜道,「居然是《淩霄劍訣》。師兄,我們一起練!」
洛明川卻把書還給他,「這是師弟的機緣。只能師弟自己練。」
「分明是師兄看出來的,怎麼成了我一個人的?再說,這是我要送給師兄的聘禮啊。」
「淩霄劍訣是真仙的傳承,世間唯一能克制天羅九轉的功法。我若哪天瘋魔,你就用淩霄劍殺了我。」他說著生死事,聲音卻一如既往帶著笑意,「真到那一天,恐怕也只有你能殺得了我。師弟,我這可算是徹底把自己交給你了。」
殷璧越聽完沈默,半響,他悶悶的說道,「我不會殺師兄。甚至不會拿劍對著師兄。」
臨淵劍裡有莫長淵的一縷神念。
對於他和洛明川來說,是目前身邊最危險的東西。幸好這把劍在他手裡,神念不被喚醒,便會慢慢消散。
但他不知道怎麼把這一切告訴師兄。穿越公司,白化光環,程前輩的話,還有自己的來歷。
逃避一般想著,等天下太平,再慢慢解釋。
洛明川看出他的沮喪,暗自懊惱自己說錯話了,害師弟難過。
於是珍貴的典籍,堂堂真仙的傳承被隨意扔在枕邊,洛明川躺下來,將人摁進懷裡,「我胡說的,別想了,睡吧。」
殷璧越『唔』了一聲,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閉上眼。
洛明川看著懷中人,眉峰舒展,姿態放鬆,對自己毫無保留的依賴。不多時就呼吸均勻的睡著了。
原先心底的旖旎念頭,盡數煙消雲散。
他能拿師弟怎麼辦呢?
這輩子遇見這麼個人,除了慣著,又有什麼辦法?
等到天一亮,有那麼多麻煩的事。最新消息傳來,東陸已被容濯統一,十萬魔軍已準備渡海了。
可是現在,他抱著師弟,什麼也不擔心,只想時間停在這一刻。
********
殷璧越一夜無夢,酣睡到天明。
早晨紅著臉從被窩裡鑽出來,慌忙下床,第一次知道自己睡相這麼差。垂眸不敢看師兄。
洛明川卻不在意,笑著為他穿上外袍,仔細撫平衣領,繫好襟帶。
「師兄,我自己來……」
「我來。」
以他們的境界,身體不染塵垢,穿衣束冠也可掐訣完成。洛明川卻凝出水鏡,為他對鏡束冠。
三千白髮光滑若錦緞,穿過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
殷璧越看著鏡中,師兄微低著頭,神色認真,姿勢嫻熟。忽然生出錯覺,仿彿他們已合籍多年,早就是老夫老妻了。
殷璧越出門時想,要不要走的偷偷摸摸一點,免得被人看見,壞師兄清譽?
呸,我和師兄名正言順,我才不心虛呢!
「師弟……」
「師兄我知道了我翻牆去了!」
洛明川笑起來,「我是說,我們一起走,去清和殿,你二師姐和三師兄回來了。」
殷璧越驚喜道,「太好了……我怎麼不知道這事……」
「今早定有人往你院中傳了符紙,只是沒人想到,你昨夜睡在我這邊。」
「……」
殷璧越跟在洛明川身後出院門,覺得自己今天還是不要說話了。
清和殿與洛明川的居所都在主峰,兮華峰則在另一個方向。當正陽子看見兩人一路同行,尤其是自己徒弟滿面春風的樣子,立刻沈下臉來。
「你怎麼答應我的?!」他傳音問洛明川。
「合籍之前不去找師弟,給師弟多些時間想清楚……但昨天,是師弟來找我的啊。」
正陽子語塞。
他心想,衛驚風啊衛驚風,等你回來可別不講理,這事這真怪不得我,老夫只能幫到這份兒上了。
兮華峰的人卻沒看出什麼不對。
燕行和柳欺霜除了感歎他們二人修為增進一日千裏,再沒別的想法。
「老四啊,我之前懷疑你吃飯喝水都能漲修為,現在覺得你簡直不用吃飯喝水了,白日睡覺都能漲修為吧!你這樣讓我壓力很大的!」
柳欺霜輕斥了燕行一句,「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沒個正經,快說正事。」
殷璧越羞恥的低下頭,因為他想了想,好像跟師兄睡覺,雙修什麼的,還真可以漲修為。
燕行不再調笑自家師弟,憑空幻出一張巨大沙盤。其上山川溝壑,雪原山峰一目瞭然。
殷璧越看了一眼就認出來,這是東陸。
燕行道,「我這次去,發現東陸變化翻天覆地。以往十二宮一盤散沙,如今全聽命於容濯,十萬魔修被整合為三支隊伍,階級嚴苛,賞罰分明,竟像軍隊一般。」
他手指一動,雪原上出現一片黑袍,行軍整齊而迅速。
「一支往南陸去,一支走了中陸的航線,似乎無意來我們這邊。」
洛明川蹙眉,沈聲道,
「四陸分離,容濯不想把戰線拉的太長,到時回援不及。他想各個擊破。」
「中陸的濂澗分裂,學府式微,南陸的青麓劍派全靠宋棠他們支撐,北陸新皇登基,根基不穩,他只需派人去找麻煩,讓北邊無法出兵……」
「如果我猜的不錯,容濯想先掌握中,南兩陸,至於我們,他想讓抱樸宗對付。」
局面豁然開朗。
燕行冷哼一聲,「讓抱樸宗對付我們,打得好算盤。」
他少年時出山入世,就與抱樸宗一位長老狹路相逢,每次提起都很不耐。
君煜道,「我留在滄涯。你們可以下山。」
洛明川懂了他的意思,滄涯有君煜主陣鎮守,而他們最好去援助其他門派。
洛明川想,其實有更簡單的辦法,就是去東陸,殺了容濯。容濯一死,後續再多戰爭都不必發生。
不是沒人想到,而是每個人都認為,沒人殺的了容濯。
他說,「我和師弟下山。」
殷璧越點了點頭。
燕行道,「那我與大師兄鎮守滄涯。」
君煜點頭,「可以。但只怕會錯過合籍的日子。」
燕行嚇的跳起來,「什麼?合籍?!誰合籍?大師兄你要跟師父合籍了?!」
殷璧越悚然一驚。卻見柳欺霜也探詢的看著君煜。
君煜冷冷的看了他們一眼。大殿溫度降到冰點。
「不是我。是四師弟要與洛師弟合籍。」

第90章 打完仗就回老家結婚

被君煜的冷眼一掃,燕行訕訕低下頭,「我酒沒醒,說話不過腦子。」
脫口而出的話先把他自己嚇了一跳。誰讓一提到自家有合籍喜事,第一反應就是大師兄和師父。
不可思議又順理成章,如果非要講道理,那也只能說是直覺。
正陽子嘴角微抽,自覺完全跟不上現在年輕人的思想了。
還是柳欺霜反應快,「四師弟,你要與洛師弟合籍?」
她雖是女子,但感情方面卻遲鈍於常人。先前只覺兩人經歷折花會、興善寺種種,又同行幾次,地牢之事早已冰釋前嫌,關係日益密切,沒什麼不對的。
燕行終於找到了重點,訝然看著洛明川和殷璧越,「今天要是沒人提起,你們就不打算說了,悶聲辦大事,老四你能耐啊!」
殷璧越絲毫沒有被打趣的赧然,挺胸坦蕩蕩的說,
「亂世未平,本不宜嫁娶,但我與師兄合籍過日子,登個名冊就好,只求個名正言順,不圖虛禮排場。我是不願再等了。所以沒有典禮,不請賓客,也一律不收禮。」
洛明川聞言只是笑了笑,「我全聽師弟的。」說完便再不開口。
正陽子一直不說話,算是默認了。
這番情景落在眾人眼中,就是洛明川很害羞,而殷璧越極有一家之主的風範。
燕行看著兩人的目光頃刻變了,心想這洛明川平時看著挺精明,沒想到老實巴交的,而四師弟看似天真,卻能把人吃的死死的。
這實在是扮豬吃虎,以弱勝強的典範,師父要是還在,得多欣慰啊!
可惜殷璧越對上自家準道侶的笑容就氣血上湧,再次帥不過三秒,勇氣用完開始轉移話題,「二師姐,你這次下山如何?可是見到玉展眉了?」
談話終於回到正事上。大殿的氣氛也隨著這句話再度肅穆。
即使容濯重現人間,魔道十二宮歸附,玉展眉不再是東陸勢力最強的宮主,她的地位也依然超絕。
何況橫斷山上一戰之後,容濯、余世、掌院先生三人有傷在身,皆空寺的亞聖無妄不知要避世到何時……眼下這般境況,玉展眉足以算是影響戰局的重要人物。
柳欺霜的目光落在殿中巨大的沙盤虛影上。她看著東陸那片茫茫雪原,就像看見泰安城郊斷橋邊的殘雪。
「我見到她了。就在最南邊的海岸,她從南陸乘輦渡海,與我在泰安城相遇。」
殷璧越心中微驚,他原先以為二師姐下山,也是與燕行相同,只為暗中探清虛實,沒想到卻是直接撞上去。
值得慶幸的是,因為不知名的原因,她們沒打起來。
「玉展眉來西陸本是為了『天羅九轉』這種功法。但橫斷山上的結局出乎意料,容濯負傷,她得到消息後來不及停留,又回東陸雪原去了。」
燕行不解,「那她此行,豈不是無功而返?」
「並非。之前她橫穿中南兩陸,各地防禦部署便已瞭然於心。」
洛明川突然說,「天羅九轉,就在我身上。我猜她是來找我的,中途折返東陸,未必是忠於容濯,更可能是容濯能給她更大的利益。」
燕行自語道,「什麼利益,會比天羅九轉更有吸引力?」
君煜三人是知道洛明川功法有異的,雖未知詳盡,但心下都有幾分猜測。只是他們與劍聖做同樣的選擇,所以並不多問。
一直不說話的正陽子開口道,「隕星淵。隕星淵裡的魔息如果能化為己用,進境可稱神速。」
劍聖隻身入劍塚,引出諸聖時代殘餘的劍氣,也只得封印一半深淵。
殷璧越隱隱相信,容濯現在已經可以借助隕星淵的力量了。十二宮分裂已久,沒有足夠的利益,何必歸附。
便聽自家準道侶說,「事不宜遲,我與師弟下山先去中陸抵禦魔軍。再探隕星淵。」
忙正色應道,「好。今日就出發。」
然後打完仗就回老家結婚~\(≧?≦)/~
君煜對燕行道,「魔軍有兩路,你也下山,去南陸吧。」
燕行遲疑一瞬,「那抱樸宗若是……」
「滄涯有掌門真人與我。」
燕行只得默默點頭。心想我再也不說師父和大師兄合籍這種蠢話了。
正陽子舒了口氣,「如此,全隨你們年輕人決斷。」
他擺擺手,不讓洛明川出來送,隻身緩步走出大殿。
自打衛驚風遠行後,曲江,周遠道,段聖安接連離世,這世界仿彿不再是他熟悉的世界,難免心生悲涼倦意。然而最艱難的時刻還沒有來臨,滄涯山還有一場大戰要打。
幾人送走掌門,燕行見柳欺霜有幾分神思恍惚,「二師姐,你……」
柳欺霜回神,平靜道,「我要閉『生死關』。」
君煜蹙眉,「何至於此?」
柳欺霜避而不答,「大師兄,我有分寸。」
殷璧越知道這句『有分寸』不過是安慰之言,生死關裡破釜沈舟,哪裡有『分寸』這種說法。他直覺二師姐這個決定與玉展眉有關,但沒有再出言相勸。
燕行也不再說話。
這是修者間的默認的規矩。同門之間關係再親厚,遇上修行決斷,也不會過多幹涉。
因為修行是一個人的事。
今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冷冽的北風裡,滄涯山又開始落雪。
洛明川先前早將門中弟子編成小隊,選出各長老的親傳弟子帶領。有人山中巡邏,有人山下抵禦魔修,安撫流民,各司其職,有條不紊。他臨行前檢查了練氣期弟子排演的劍陣,又叮囑了何嫣蕓幾句,便與殷璧越往中陸去了。
燕行也背著刀,拎著酒下山去。
兮華峰上君煜在崖邊練劍,練的還是小重山劍訣。
柳欺霜走進靜室,卻沒有直接開始吐納入定。
因為她再次想起了泰安城郊斷橋邊的對話。也知道心思不靜,閉關將有大兇險。

第91章 世間溫情,莫過於此

很多人都以為西泠山一戰,應是柳欺霜與玉展眉第一次見面。
事實上她們很早就認識,比開始修行的年月更早。時至今日,這事幾乎沒人知道。
劍聖在學府門外拐走君煜,在酒館裡打架收了燕行,相比之下,柳欺霜的入門倒也算嚴肅正式了。至少有場嚴肅正式的對話。
那時君煜劍意小成,劍聖下山初探隕星淵。路過雪原時遇見兩個小女孩,不過七八歲的模樣,剛剛合力殺死一匹落單的灰狼。看到他走來,神色很戒備,卻沒什麼力氣了。這幅景象讓他想起自己年輕時與李土根闖蕩東陸的時光。
柳欺霜始終記著那一天,師父從風雪裡走來,就像憑空出現。記憶裡的畫面神妙如仙。
「你們可願拜我門下,學我道法?」
想了想就點頭的柳欺霜,聽見身邊人問道,
「學你道法,多久能像你一樣強?」
即使沒人教導,玉展眉也早慧的可怕。
「你根骨悟性極佳,五百年便可入大乘。」
「五百年,太慢。」她對柳欺霜說,「你去吧,我還是要去拜十二宮。」
劍聖微微蹙眉,「修魔不好,容易死,還很疼。」
玉展眉很堅定,「我一旦開始修行,就是入了修行界,不是殺人就是被殺。要麼不學,要學就學進境最快,力量最強的功法。」
「修行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悟道。」
玉展眉揚著臉反問,「殺人何嘗不是一種悟道?生死之間才有大領悟。」
劍聖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果然,道不同不相為謀。」
玉展眉把柳欺霜推過去,不耐道,「別做出這副割捨不得的樣子,你我不過是萍水相逢同行一路……你好好修行,我有空了去看你。」
「你騙我。」柳欺霜搖頭,「你不分南北,根本找不到路。」
在她們還不懂什麼道魔不兩立的大道理時,已經隱約明白這大概就是永久的分離。即使再見面,也不能再同行了。
果然,多年之後,西泠山上她們兵戎相見。意料之中,出手也沒有半分遲疑。
泰安城荒僻的城郊,這一夜雪雲遮避星光,廢棄已久的石橋塌了一半。湖水凍成堅實的冰面,瑟縮的寒柳在風雪裡飛舞。
玉色紗衣的女子赤足站在橋上,面無表情,也美得不似人間。
柳欺霜站在橋下。正好三尺之隔。
或許是因為此時不是正式開戰的好時機,金宮宮主尚有顧慮;或許是沒有絕對能殺死對方的把握,貿然動手,殊為不智。
或許只是因為這個雪夜似曾相識。
橋上橋下,沒人再進一步,自然也沒打起來。
「你現在出現在我面前,是覺得我不會殺你麼?」
玉展眉的聲音沒有昔年在雪原上的冷硬執拗,反倒因為所修功法的原因,無論說什麼,語調中都帶著春風拂柳的柔美。即使在說生死事。
她習慣了這樣的聲音,但柳欺霜不習慣。
「不。」柳欺霜不自覺的就想皺眉,目光越過石橋,落在不遠處。
境界所致,如果她想,可以看得很清楚。
玉展眉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不遠處是城郊的幾家農戶。有滄涯的庇護,亂世的烽火還沒燒到這裡。暖黃色的燈光從一扇扇窗欞裡透出來,照亮地上的積雪,將白雪也染成暖黃色。
依稀可以聽到婦人溫聲哄著啼哭的孩童。不知哪家飄散出米酒的香氣,在寒冷的空氣中浮動。
風雪茫茫,暖酒昏燈。世間溫情,莫過於此。
柳欺霜沒再說話,玉展眉已知道她在想什麼。
不由神色微諷,她似是反問對方,又似在問自己,
「可笑,我既然選了這條路,又怎麼會貪戀世俗的美滿?!」
仿彿為了證明這句話,她低垂的廣袖微微震動,瞬息之前落下的薄雪再不能近身。無形的屏障將她週身空間割裂,飄飛的雪花被切割成更細密的碎屑。
伴著細微而刺耳的「喀吱」聲,無數龜裂的紋路從石橋延伸到冰面,一路延伸到柳欺霜腳下一寸處。
柳欺霜感受到天地間乍起的殺機,如鋒芒在背,亦如劍鋒迫在眉心。幾乎是本能,一身真元便催發到極致,雪落在她身上,瞬間蒸發,升起薄薄的霧氣。
她們都處在隨時可以暴起出手的狀態,卻再次選擇了不出手。
柳欺霜不知道該說什麼。似乎說什麼都很多餘,都是廢話。
雪夜的談話走到結局。
「你走吧。下次再見,便要分生死。」
玉展眉身影微晃,瞬息間飛掠冰湖,回到遠處高如樓閣的大輦上。大輦被人擡起,飛速向東邊駛去。
柳欺霜想又是這樣,說著讓我走的話,你自己卻先走了。
她從回憶中醒來,面前還是百年不變的靜室。思緒被梳理順暢,便開始吐納入定。
其實師父數百年前一句話就說清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
殷璧越和洛明川全力趕路,不出三日便來到中陸雲陽城。魔修尚在渡海,四處已是亂世將傾的景象。
城裡的世家大族很早得到消息,舉家往濂澗遷,有能力渡海的,便坐船往北陸去,船價也漲的天高。他們知道中陸地勢一馬平川,魔修若是長驅直入,不日便可直取雲陽城。
橫斷山上驚世一戰,學府裡的那位先生受了很重的傷。消息早已在修行界悄悄傳開。
普通百姓想不到這些,只是聞風而動,變賣家產,倉皇出城。
殷璧越與洛明川逆人流大勢而行,又氣度不凡,因此很是顯眼。
街上到處散落著來不及帶走的雜物,兩邊商舖茶樓門戶大開,空蕩蕩的什麼也不剩。
殷璧越聽見婦人懷裡的孩子問,「我們為什麼不留下打魔修呢」
孩子父親背著大包袱,呵止道,「別胡說,魔修吃人的。」
婦人也面露憂色,「去濂澗就安全了麼」
「……總會好些吧,學府多是些讀書人,哪會打仗啊。」
很多人都是這麼想的。如果不是沒辦法,誰願意背井離鄉。
殷璧越本以為學府已停課了,各方學子大多開始自謀出路。府中應該正亂,因此帶著洛明川走了偏僻小巷的後門,「這是師父帶我來過的,直通掌院先生的院子。」
先生果然知道他們來了,不等敲門,門便開了。兩人站在門外行禮,舉步走進去。
昔日繁茂的槐葉落盡,院中是清冷的枯枝與殘敗的花籐。
兩鬢斑白的掌院先生靠在籐椅上,似是在聽院牆外傳來的瑯瑯讀書聲。
殷璧越很快發現,學府的日子與平時沒什麼不同。
學生的書還照樣念,教習先生的課也還在上。唯一不同的,大抵是有些僕役出府了,書生們便開始自己動手,灑掃庭院,生火做飯。
兵荒馬亂的城,不動如山的學府。
「來了,坐吧。我們似乎還未曾聊過。」
先生的聲音聽不出疲憊,神色也很平靜,教人看不出傷勢如何。
後半句是對洛明川說的。
洛明川與殷璧越行禮入坐,開口道,「承蒙先生橫斷山上出手相助。」
先生不答,直直打量著他。
對於洛明川,李土根的心情很複雜。曾想他死,又想他活。算不清糾葛命數,也不知如今這境況是福是禍。
殷璧越道,「據我與師兄估算,容濯的魔軍最快兩日後抵達東陸。」
先生點頭,卻沒順勢說起這個迫在眉睫的大事,反倒笑起來,「你們兩個,看上去很要好。」
被長輩打趣與被同門師兄弟調侃完全不同,殷璧越有些不好意思。
洛明川答道,
「師弟要與我共度此生。」
殷璧越默默點頭。
「你可知道,『雙星現世,生死同門』,本是說的你們兩人。」
「我猜到了。」
「你定要與天相爭麼?」
先生問洛明川。殷璧越也想聽師兄的回答。
師兄會怎麼說呢?
洛明川也笑了,溫潤中還有些無奈,
「我跟師弟過安穩日子,如果可以,誰願意跟上天過不去。但它容不下我們,我免不了要爭一爭的。『活其一』是不行了,我得爭個雙闕同歸,生死相隨。」
沒什麼呵天罵地的豪情,也沒有發誓賭咒的宏願。
分明是最平俗語言,卻聽得殷璧越眼睛險些酸了。
這是他的師兄。只有他的師兄才會這麼說。
先生沈默了。院中良久無話。
寒風凜冽,天色不覺間暗下來,學府的藏書樓裡點起燈火。
「我沒想到竟會這樣。」
本該是氣運相剋,有你無我的兩人,竟然在不知什麼時候,就將命運悄然改變。走向了完全不同的結局。
李土根突然覺得很有挫敗感。
這輩子讀過萬千典籍,卻不相信真情。算過千機萬機,也沒算清人心。
然後他笑起來,「等衛驚風回來,我要告訴他,他是對的。」
殷璧越覺得,掌院先生精神一振,眼角的細紋都舒展開,好似初見時那個峨冠博帶的儒士。
談笑風生,別有一番風姿卓然,
「打贏打輸,都是血流千裏,生靈塗炭。天地的生死平衡被打破,隕星淵的戾氣只會愈發壯大。第二次天劫降下也未可知。」
「你們不該來東陸抵禦魔修,你們該去隕星淵。那裡才能終結禍根,提前結束這一切。」
「學府的修行者不過百人,但我與學府,可撐七日。」
「濂澗與青麓劍派可撐九日。如果無妄的皆空寺入世,你們最多有十天時間。」
「這十天交給你們,去決定世界的未來吧。」
「如果你們做不到,那也沒人能做到了。」

第92章 師父真是氣運獨厚,逆天開掛啊!

殷璧越差點覺得先生瘋了。
他下意識的就想搖頭,「這不可能……」
即使來到此方世界修行,他的心境早與做龍套反派時有雲泥之別,也有要打一場惡戰的準備,但被如此正式的寄予救世厚望,還是一時間難以接受。
掌院先生淡淡笑著,「你們做過很多不可能的事。」
如果說在折花會越境而戰,是殷璧越和洛明川在年輕一輩的修行者中初露崢嶸。
那麼興善寺裡與大乘境的淨海淨雲兩人交手,破開佛印金光大陣,更與諸聖時代的聖人了觀一決生死,則是前無古人,往後也很難有來者的成就。
遑論橫斷山上,參與到亞聖之間的對決,殷璧越的劍鋒刺破容濯皮膚,洛明川以迦蘭瞳術鑄造隕星淵底的虛幻境。
「你們修行的速度,突破了有歷史記載以來的極限。」
殷璧越仔細想了想,好像……他們一直幹著越級推BOSS的事?
一旦接受了這個設定,似乎也挺帶感的……個毛啊!
了觀的禪定境裡,他並不知道師兄是如何絕境反殺;橫斷山上,自己劍勢能成,也是因為有師兄。
殷璧越看了眼面如沈湖的洛明川。他對師兄很有信心,甚至隱隱覺得,如果有誰能終結這場亂世傾軋,就該是師兄。
他只是對自己沒信心。
掌院先生對殷璧越道,「沒什麼不可能的。衛驚風在你這個年紀,修為尚不入你……」
殷璧越訝然,師父背影高山仰止,他從未想過與之相提並論。畢竟他曾見過師父上一刻在春袖樓裡喝酒,下一刻就乘奔禦風三萬裏,動一根手指就將余世擊落山崖。
卻抑制不住的好奇,「那師父的容貌?」
他原以為師父渡劫成聖極早,容貌便是少年。但聽先生所言,似乎並非如此。
「衛驚風像你這般大的年紀,誤食了一株百萬年前的碧流光,根骨靈脈被再度重塑,達到不可思議的強度,連同容貌……也停留在那時候。成聖之後,也無法改變。」
殷璧越點頭,他在重明山上吃過明湖千葉蓮,淨化拓寬了靈脈,修行速度因此提升。而碧流光這種汲天地靈氣所生的植物,俗名『成仙草』,按理說百萬年前就絕跡了。
師父真是氣運獨厚,逆天開掛啊!
掌院先生笑意漸深,「你們倆知道就好,日後切勿當面提起。衛驚風生平,最惱別人說他容貌。」
殷璧越為自己的好奇心無語凝噎。他想起先生真名叫『李土根』這件秘聞,也是師父說的。
你們倆這樣互相拆台揭短真的沒問題麼?!
說好的至交好友呢?!
聽完了聖人的八卦,正事還是要說,「我未至大乘境,戰力再提升,也會受境界所限。何況我尚未練過淩霄劍訣,臨淵劍拿在我手裡,威力不存十之一二……」
掌院先生問道,「淩霄劍的劍招難麼?」
殷璧越一怔,「不難。」
事實上,何止不難,根本是簡單至極。以他如今的境界,只要肢體協調,真元充沛,任何一套劍訣的劍招都能順暢使出。
但這並不代表他真的會那些劍法。因為沒有長年累月的練習,只得其形,不得真意,依然無用。
每種劍法,難的都是劍意。
殷璧越以為,淩霄劍這種真仙傳承,沒有幾十年,日復一日的鑽研領悟,如何能初窺門徑?
而掌院先生只問劍招,是什麼道理?
「別忘了你師父是怎麼說的。」
「師父說是臨淵選了我。」
殷璧越答完沈默,他想起與師父同行的日子。略陽城的花街,月色輝煌的橫斷山,危機四伏的東陸荒原……
師父還說,他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殷璧越。
一直沒說話的洛明川拍拍他的肩膀。
殷璧越神思沈靜下來。
他想師父做了那麼多事,為他們爭得時間,現在掌院先生以及很多人,都在為他們爭得時間,那麼自己的躊躇猶豫又算什麼?
師父能做的已經做完了,我作為師父的弟子,縱然不及他萬分之一,也該做些什麼。
洛明川道,「我直覺隕星淵與我有千絲萬縷的牽扯,師弟可願與我一闖?」
殷璧越笑起來,如釋重負而意氣淩霄,「有何不可!」
臨行前,他們端正的行了弟子禮,洛明川道,「請先生保重。」
掌院先生站在凜冽的北風裡沒有說話。
學府裡燈火搖曳,蒼茫的夜空無星無月,不知他的目光落在何方。
雲陽城裡不再有萬千廣廈的華燈,長街寂寥,遠方的夜色中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火光。那是流民夜裡趕路,舉著的火把。
殷璧越和洛明川出了城,提起真元淩空飛渡,雖不比聖人境乘奔禦風的速度,也堪比青翼鸞日行千裏。
「我想這一路會有很多人來殺我們。」
「我想也是。即使殺不死我們,也要最大程度消耗我們。」
『天羅九轉』足以讓容濯感到威脅。他們沒時間遮掩行蹤,不出意外,很快會有消息傳去東陸。
殷璧越想,既然如此,那就像很多年前,師父和先生走出東陸那樣。殺出一條路來。
**********
濂澗多山泉飛瀑。夏日水聲轟鳴,如萬馬奔騰。冬日裡冰縮寒流,川凝凍靄,一眼望去,儘是霧淞沆碭,晶瑩剔透,如瓊堆碎玉。
濂澗宗的弟子們卻是無心賞玩奇景的。
他們聚在正殿門外,紫色長衫被寒風吹起,如一片波濤浮動的海洋。近乎壓抑的沈默中,等待著大殿裡的決定,宗門的未來。
「我宗前月頻遭劫難,前宗主與曲老祖仙逝,宗內分裂。此時迎戰,殊為不智啊。」
「我宗還有兩艘雲霄飛舟,四萬六千儲備晶石,飛舟可容七百餘人,日行六千裏,一夜便渡過浮空海,抵達滄涯山。或者往北去,北陸十萬精銳鐵騎,戰力卓絕……」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宗主……」
殿上立著四位老者,紛紛出言相勸,勸高階首座的那位少女,盡快決斷。
褚浣的背叛,導致宗門內亂,如果陳逸沒有及時趕回來,只怕境況會更糟。即使如此,褚浣離開濂澗,投靠抱樸宗時,也帶走了一筆豐厚的資源,願意追隨他的長老及弟子共百餘位。
如今的濂澗宗,碩果僅存的四位長老年事已高。都不主張獨自迎戰魔修,而是建議舉宗遷移,與其他勢力聯合。
他們以為曲堆煙也是這樣想的。
天賦再卓絕,成長再迅速,也是一個小姑娘。強撐著平定內亂怕是已耗盡全部心力,怎麼有膽子去對抗外患呢?
出乎意料的,曲堆煙開口了,
「我們可以走,可是山下受我濂澗庇護的六城十四鎮怎麼辦?十八萬戶百姓怎麼辦?正往濂澗趕來的千百流民又怎麼辦?」
她站起身,巡視殿中,目光似有無形的威壓,「他們走的了麼?」
先前說話的那位長老頓覺汗顏,顫顫巍巍的問道,
「那宗主意欲如何?」
曲堆煙肅容道,「自然是當戰則戰!」
半響沈默,無人應聲。
直到另一位長老站出來,行了個半禮,「宗主少年意氣,令人敬佩。只是我宗護山陣法的核心殺陣,需以『攬月』劍意壓陣,如今曲老祖仙逝,誰的劍意能壓陣?還請宗主三思而後行。」
曲堆煙不說話。
幾位長老心下稍安,隱隱露出滿意的神色。
下一刻,不待再開口,便齊齊連退三尺!毫不猶豫,真元催發到極致,盡數凝成壁壘。
他們不知道為什麼要退,只是出於修行者對危險的直覺。事實證明,這種直覺是對的。
狠厲的刀意沖天而起,籠罩整個大殿。
刀未落,沒有煙塵,沒有轟鳴。只有腳下地磚微微顫動,識海深處泛起波瀾。
出刀的人面色平靜溫和,語氣波瀾不驚,淡淡說道,
「我能壓陣。」
他太普通,平日裡站在曲堆煙身後,很容易被忽視。但他一旦出刀,誰也不能忽視他。
他是最得曲江真傳的弟子。
折花會上,陳逸以霜嵐刀使出『攬月』劍意,被殷璧越以劍聖自創的『小重山』劍訣所破。但他在那一戰中有所領悟,心境突破桎梏,刀意更進一步。
其後經歷褚浣和十二宮佈局的千裏追殺,多次置於死地而後生,修為突飛猛進,正大光明的刀意中更多一份狠厲。
濂澗內亂時,天下每個人都知道陳逸很強。卻因為年紀輩分,難免猶存輕視之心。
直到這一刻,殿中四位長老才清晰的認識到,這個年輕後輩的強大,遠遠超乎想像。
大殿裡一片靜默。
曲堆煙走出了殿門。冷風撲面,寒意徹骨。
她看著高階下的眾人,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青澀或成熟,沈穩或惶惑。
這是她的同門,他們都在等她的決定。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穿過風聲。
「若從『末法時代』算起,我濂澗開宗立派十萬年,伊始式微,屢遇強敵危機,然百折不撓。千年前曲江前輩一劍退敵三千裏,令我濂澗聲威大震,屹立中陸無人敢犯。」
「宗門道訓沒有避而不戰的道理,祖宗先輩也沒有臨陣脫逃的前例。」
她拔出腰畔長劍,劍嘯破風,刺目的光輝噴破而出!
如旭日東昇,鋒芒不可逼視。
少女的聲音冷硬而堅定,「即使我爹不在了,我也不會墮了這把劍的威名!」
「濂澗弟子,值此家園不存,生死危亡之際,你們可願隨我一戰?!」
「我等願意!」
「誓死追隨宗主!」
山呼如雷鳴,大殿簷上、遠處林間的冰掛被震碎。濂澗山好似下了一場雪雨。
*********
南陸的東邊有一片竹海。夏日起風時回聲簌簌,清香滿林。然而冬日寒冷,竹海枯黃雕敝,別有肅殺意。
茂林修竹通幽處,便是青麓劍派的竹舍。
天色暗下來,身穿潑墨山水袍的弟子們仍在排演劍陣。千百聲劍嘯在山間迴響。
「青麓劍派萬年基業,必不會亡於魔修之輩。」
宋棠如是說道。
程天羽道,「等打完了魔修,我們再去給師父報仇。」
在橫斷山上直面師父仙逝,所受的刺激不可估量。宋棠原本擔心小師弟挺不過去。後來發現,無論是他和鍾山,還是門中長老,都低估了師弟。
程天羽回來之後,沒有心境不穩,走火入魔,反倒劍意淬煉,道心彌堅。
宋棠笑了笑,回頭高聲道,「多謝燕道友萬裏遠來,施以援手。」
燕行從樹上一躍而下,「嘖,怎麼還叫燕道友啊。」
程天羽想著他們的計劃,仍有疑慮,「這能行麼?」
「男人,怎麼能說不行。」燕行在他發頂揉了一把,「要是不成,我改叫燕不行!……鍾山那小子呢?一天都沒見著他了。」
宋棠笑意漸淡,抿唇不語。

第93章 其實也沒那麼難

鍾山此時已在千裏之外。
寒風遠比青麓山更刺骨,夜色如化不開的濃墨,不遠處山巒叠起的連綿陰影,好似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
他擡頭看不到月亮,雪雲積的很厚,遮蔽了微弱的星光。
鍾山想,今夜定是要落雪了。
八位身穿潑墨山水袍的弟子站在他身後,呼嘯的朔風裡,沒有人說話。
不同與中陸的平原沃野,一馬平川。南陸多山,地勢東高西地,魔修渡海以後,經過已是幾座空城的臨海城鎮,就要翻山越嶺。
青麓劍派的計劃很簡單。
既然是以寡敵眾,以弱敵強,免不了借地勢天險,伏擊奇襲。在魔修大軍抵達南陸腹地之前,必要層層削弱他們的戰力,消耗他們的意志。
除了海邊的陣法,沿路的陷阱。第一個需以人力主持的伏擊,就是『兩難關』。
兩難關不是城牆,而是一條南陸最為險峻的山道,兩側絕壁是堅固的山巖,高聳入雲,無處攀援。山道最窄處僅容四人並排而行。
若是不從此處過,繞路則要繞出千裏。
已經繼任門主的宋棠,決意佈置陣法,隱匿於絕壁之上。在魔修入山道時催發爆破陣法,地動山搖,山體坍塌,最少也可埋葬千餘敵人。
只是這樣大規模,要炸毀整條山道的爆破陣,需以足夠強大的劍意激發。
問題是,誰去?
去的人不能多,以免洩漏行蹤,最好不過十人。領隊者必須心志堅定,面對浩如海潮,無邊無際的魔修,毫無畏懼之意。
必須劍道修為強大,一劍開山劈石,一夫當關萬夫莫敵。更要與魔軍中修為最強者一戰,至少拖住對方,直到山道徹底垮塌。
從私心來講,宋棠並不願師弟去。『兩難關』取意『生死兩難』,傳言是諸聖時代一位聖人的隕落地。而那位聖人的佩劍,正是鍾山手中的風雨劍。
這種巧合讓宋棠心情沈重。
從大利而言,門中長老們也不願鍾山去。他天賦驚人,已領悟風雨劍意,若有百年時間,定可渡劫成聖。他是青麓劍派的未來。
然而這些都不能改變當事人的想法。
對於宋棠,鍾山說『我的劍意最合適』。對於勸阻他的長老,鍾山說『此時不去,道心不圓滿,日後修行難寸進。』
他帶領追隨他的八位精英弟子下山,身先士卒,去打南陸的第一戰。
雪雲久積,終於開始落雪。
零星的雪花伴著寒風,愈下愈大,很快淹沒了崎嶇的山道。
萬仞絕壁,青年盤膝坐在一塊凸起的山巖上。
長劍橫置於膝。
現如今,風雨劍這把神兵本身的威勢,早已不能蓋過他。再也沒有人會覺得比起他的人,第一眼先看到他的劍。
鍾山感知到大地微微震動,目光穿過雪幕,落在山下那片陰影上。
陰影正飛速湧來,就像黑色的潮水。
他想,生死兩難?
若知道要往何處去,其實也沒那麼難。
**********
相同的雪夜裡,殷璧越和洛明川剛剛結束一場戰鬥,或者說一場單方面的屠殺,繼續往東陸去。
正如預料中,一路上伏擊不絕,然而即使精神緊繃到極致,殷璧越也沒有停止在識海中演劍。
如今他的淩霄劍訣招式早已熟稔於心,只是若要對敵,真元消耗巨大,威力卻尚不如寒水劍,更不及青天白日劍。
殷璧越不禁想到,幸好師兄在身邊,自己才不至於焦慮難挨。長得好看就是有用啊。
下一刻他就停止了這種胡思亂想,因為洛明川輕輕握了握他的手。
兩人默契的止步不前。
過了這座海濱空城,再渡海,便是東陸。方纔的戰鬥沒有讓他們心生倦怠,幾乎是同時警惕起來。
兩息之後,空蕩的長街盡頭出現一個人影。
修行者的目力,讓殷璧越穿過夜色,看清那是一個僧人。面容看不出年歲,手裡沒有禪杖,只有一串烏木佛珠。
風雪蕭索與破敗街景,更顯得他僧袍灰撲撲的,與世間眾多僧人沒什麼不同。說起精神氣度,也遠不如那些亂世出山,治病救人的佛門醫修。
僧人停在三尺開外,宣了一聲佛號。然後他說,「洛施主,別來無恙。」
聲音很溫和,但他開口,長街風雪的便奇異的靜下來。
洛明川下意識擋在殷璧越身前,行了一禮,
「大師,久違了。」
目光沈沈,看不出喜怒。
這聲問候讓殷璧越有所猜測,行禮時不由心中一緊。
洛明川的禮數挑不出差錯,態度卻很強硬,「我與師弟心急趕路,無暇寒暄,請大師海涵。」
僧人不答,只是笑了笑,長街風靜雪歇。他們頭頂的濃雲散去,碎銀般的星光自天穹而下,照亮街角殘雪。
心念一動引風雲變幻,就如掌院先生與余世,曾揮袖擲盞,改換重明山的晴雨。
這是真正的亞聖手段。來者的身份很清楚了。
皆空寺,無妄大師。
猜測被證實,殷璧越感受到長街近乎凝滯的氣機,有些不好的預感,看了一眼身邊人。
洛明川知道他想問什麼,也不避人不傳音,側身對他解釋道,「我兒時在瓊州,偶遇大師出山遊歷,直言我日後不成大器,必成大禍。 從那天起,我便開始修行君子道。然而家母心憂,抑鬱而終,隨後我拜入學府,遇見了你。」
寥寥數語說清了前因後果。
無妄說道,「洛施主,你終究還是修了天羅九轉,入了魔道。」
洛明川表情依然平靜,「敢問大師今日因何而來?」
「貧僧因何來不重要。倒是你身邊這位殷施主,是從何處來?又往何處去呢」
無妄的目光柔和,也讓人生出無所遁形的壓迫感。面對這樣高深的境界,殷璧越卻沒有絲毫敬畏和怯意,「我不懂大師的禪機和深意。只能說我從滄涯兮華峰來,往東陸隕星淵去。大師可要攔我二人?」
無妄問道,「你可知身邊人是誰」
這句話讓他瞬間想到了興善寺的佛堂。
殷璧越簡直要炸!
這都什麼時候了!放過我師兄會死麼!會麼!!
洛明川感受到他情緒不穩,拉了拉他的衣袖。但這次殷璧越沒有被治癒的溫暖,反而愈加生氣,「師兄,有些事情你不在意,我卻替你不平。」
「大師,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大人物能算到多少天機,只知道人無完人。再孝順的孩子,也會忤逆父母,再恩愛的夫妻,每月也總有兩天想砍死對方。這世上沒有天生的聖人,你們待我師兄,未免太苛刻了些……」
「我師兄因為你當年一句話,幾十年嚴以律己,苦修君子道,行止端方,何曾踏錯一步?你們說他入魔,他便是魔頭了麼?」
「命數星軌這種說辭,不是我認的道理。」
被這樣頂撞,無妄面色不變,只是問道,
「那你的道理是什麼?去隕星淵,又為何去?」
殷璧越一怔。
他自認沒有師父『殺人不問正道,行事只憑本心』的道理,也沒有『茍利天地生死矣』的高尚覺悟。
那為什麼要做這些事呢?
身邊忽有微風颯然,只見洛明川的身影竟憑空虛化,殷璧越伸出的手落空,眼睜睜看著身邊人消失無蹤。
恐慌,駭然,憤怒,無力,還有一路上積累的焦躁,滿腔的郁氣達到頂點,「你把我師兄怎麼樣了!」
老子就不該跟你們這種和尚講道理!說的再多有個軟用!
亞聖很了不起啊?!來打一架啊!!
臨淵劍愴然出鞘,淒厲的劍嘯響徹長街!
地上殘雪被狂暴的真元捲起,疾速旋轉,隨劍勢聚攏而來,如長河奔流,洪水滔滔。殷璧越飛身淩空,持劍直刺,轉瞬出現在無妄身前一尺遠處。
然後不得不停下,週身飛雪簌簌而落。
天地重歸寂靜。
無妄低眉垂眼,雙掌微動,似分似合,似蓮花初綻。
蓮台印!
夜空裡雪雲的邊緣被鍍上金色光線,浩大的微壓滲透下來,殷璧越只覺一座大山壓在兩肩,握劍的手腕更是重逾千斤。
寸進不得。
只是一個簡單的佛印,就讓面目尋常的僧人,變成了法相莊眼的佛。
人間劍如何能勝天上佛?
同一時刻,在洛明川的世界裡,憑空消失的是殷璧越。
無妄道,「天羅九轉畢竟也有一半佛門淵源,洛施主須知佛魔只在一念間。」
洛明川冷聲道,「我要成佛就成佛,要成魔就成魔,何去何從,不勞大師費心!」
說罷雙手翻飛,與無妄動作不差分毫,兩個一模一樣的蓮台印轟然對撞!
如驚雷落野,長街兩側的房舍接連炸開,煙塵漫天,直衝雲霄。
殷璧越感應到長街氣機的微妙變化,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也不妨礙他抓住機會。
劍勢驟斂之後,角度陡變,這一劍威力不大,卻快到極致。殘影飛掠,劍鋒終於刺破蓮台虛影!
無妄看似身形未動,長劍卻擦著左肩僧袍邊緣而過,一絲未沾他衣角。
殷璧越知道這是因為對方的境界已觸及空間法則,遠比他的『踏山河』身法更快。
不待他再變劍起勢,只聽無妄喝道,「星河沈!」
僧人自今夜開口,始終語氣平淡如念頌經文,此時驟然厲喝,便好似銀瓶乍破,古鐘淒鳴!
莫名其妙的,殷璧越下意識改變真元運行路徑,沈腕橫劍,向無妄手中佛珠割去。鋒銳的劍氣迸射而出,長街上的青石板裂開紋路,雪雲邊緣的金光被寸寸割開。
當他回神,已使出了淩霄劍訣第一式——星河沈。
無妄腕間十四顆佛珠散落,向八方疾射,封死他所有退路,同時喝道,「海潮生!」
臨淵劍由下而上挑起,長街之上殘雪千堆,伴著朔風呼嘯,回聲如海潮湧動,驚濤拍岸。
這座城靠近海岸,不遠處本是平靜的大海,此時就像被颶風攪動,頃刻駭浪浮天。
十四顆佛珠被風雪淹沒,如孤舟在大海飄搖。無妄手印連變,一退三尺,喝道,「連山倒!」
臨淵劍一往無前,以地崩山催之勢當頭斬下。
淩霄劍訣起手三式,星河沈,海潮生,連山倒。
恰如三萬裏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三招以後,殷璧越仿彿進入了某種奇妙的境界,真元澎湃,運行順暢無比。
臨淵劍與他心意相通,從心所欲,劍勢自成。
不知過去了多久,他好似已不在長街,眼前沒有風雪,也沒有僧人。時而喜悅,時而空茫。
只聽見有人問,「你的道理是什麼?」
「我喜歡這個世界,就要守護它。」
「就像我喜歡師兄,就要和他在一起!」
「這就是我的道理!」
簡單至極,近乎無理。
「嘩啦——」
無妄被臨淵貫穿心脈,如鏡像碎裂。
殷璧越驀然回神,凝神再看,原來從沒有破裂的青石板,沒有煙塵和風雪。
還是初逢的長街。夜色靜謐,星光微弱。師兄和與僧人站在他眼前。
方才一戰,只在無妄的禪定境中。
「善哉,大道至簡。恭喜殷施主堪破大乘。」
說完這句,僧人的面容極速灰敗衰老,就像幾十年生命力在一息間流逝而去。
殷璧越和洛明川端正行禮,「多謝大師。」
無妄宣了聲佛號,平靜轉身,向學府方向踏出一步,身影轉瞬消失不見。
殷璧越此時已明白,這一戰不為分勝負,也不決生死。
一位亞聖以佛門獅子吼絕學,為他點破迷障,而他以淩霄劍意破境,從此才真正領悟臨淵這把神兵的威勢。
這是他的立道之戰。

第94章 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

南陸海邊的那聲劍嘯並不如何嘹亮,甚至不如澎湃的海潮聲。但當它響起時,每個生活在這世上,有足夠修為境界的修行者都聽到了,或者說感受到了。
久在樊籠,明珠蒙塵,一朝出鞘,就要鋒芒畢露,斬盡世間不平。
真仙意淩霄是修行者所能想像到的極限,臨淵劍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神兵。原先很多人以為衛驚風劍道修為無雙,一半是有了這把劍的原因。所以才有『得臨淵者得劍道真意,得天下』的說法。然而劍聖行事疏狂無忌,拿著神兵說重鑄就重鑄,令人扼腕歎息,又羨慕君煜的好運氣。
而如今,事實的真相出乎意料。
滄涯山兮華峰,君煜正坐在案前擦劍,沒有絲毫不解疑惑。劍聖帶殷璧越離開滄涯之前,一直住在他院中。臨行前夜他們說了很多話,主要是衛驚風說,君煜聽,並且相信。
「名不虛傳啊,臨淵劍……」
余世站在橫斷山巔,山風裹挾薄雪。夜色和風雪都不能遮蔽視野,如果他願意,可以看的很遠。
心中再沒有一絲懷疑,春山笑和秋風離果然是幌子。衛驚風沒有用這把劍,卻把劍給了徒弟,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這種做法都很愚蠢。他有些漠然的想,真是可惜,神兵本應能者得之,可自己破而後立,毀道重修,體內有催灌的魔息,已是不能用這把劍了。
臨淵劍誅邪誅魔,天然克制魔道功法。
他輕拂衣袖,就出現在了後山,負手立在陳舊的祠堂外。
祠堂裡燭火搖曳,將一個人影投照在紙窗。
「你可反省清楚了?」余世沈聲問道。
窗裡人不答。
自從橫斷山一戰,林遠歸便再沒出過祠堂,名為靜思,實為禁閉。甚至來看他的同門弟子,都會受到持戒堂長老責罰。
「門派養育栽培你,恩重如山。如今大局已定,不求你割肉削骨以報,只需再為門中做一件事。事成之後,前塵既往不咎,老夫還將臨淵劍給你。你師父泉下有知,一定甚感欣慰。」
林遠歸不說話,這種沈默,落在余世眼中就是妥協。
「想好了就出來吧。」余世揮袖,祠堂門窗微晃,煙塵與碎屑迸濺,刺耳的碎裂之聲接連響起。是禁制破除的聲音。
林遠歸從煙塵中緩步而出,青衫落拓,神色冷峻如常。
余世滿意的想,理應如此,哪個劍修能拒絕臨淵劍?
青麓劍派的竹海邊,燕行心神微動,「你聽到了麼?劍的聲音。」
宋棠蹙眉,「這是什麼劍?」
燕行笑了笑,「有點熟悉,『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挺像師父的,但不是師父。」
宋棠有些擔心他,「劍聖會沒事的。」
東陸今夜沒有落雪。似乎是因為塵埃微粒對光線的折射,夜空都泛著詭譎的紅光。
陰雲中殘破的月亮,照耀著寂靜的深淵。
若從天上看去,它像撕裂半個東陸的傷疤。東起通天雪峰下,綿延雪原,而後分為兩支,好似大樹長出枝椏,一南一北。
南邊那支,臨近□川江,如今只留下一道細紋。深秋霜降之時,劍聖封印深淵,整個東陸靈氣巨變,劍氣直上雲霄,大地震動不安。世人才真正看到聖人的力量究竟有多強。只要願意,足以改天換地,移山填海。
不可避免的,代價也很大。除了兮華峰一脈,幾乎沒人相信劍聖還能回來。
此時雪原的斷崖邊站著兩個人。因為所修功法同出一源,眉眼間的妖異之色也有幾分相似。
這裡是深淵的起始點,縱然雪原上寒風呼嘯,站在斷崖邊卻聽不到一絲風聲,寂靜的落針可聞。
當臨淵劍嘯響起時,容濯笑起來,「這把劍現在的主人,我在橫斷山上見過。」
玉展眉註視著隕星淵,「你覺得臨淵劍在他手中,能催使幾成威勢?」
容濯想了想,「六成。」
恰逢一黑袍人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他身側,低聲說了兩句話。並沒有避開玉展眉。
消息不好,容濯聽完卻似心情不錯,
「殺不了便別再去了,何必送上去給他試劍,且等他們兩人來。」
那人身法如鬼魅,殘影一晃,便悄無聲息的退下了。
玉展眉冷聲道,「六成已經很多了。你還不動手?是等著那小子成神成聖?」
容濯挑眉,「宮主急什麼,不如先來談談合作。」
玉展眉不知他對那兩人有什麼謀算,也不再追問,「如果是合作,我覺得至少應該坦誠些。」
是雙方合作而不是一方投靠歸附,容濯對玉展眉的誠意明顯高於其餘每位宮主。而今夜在深淵邊的對話中,也沒人自稱『本座』。
「宮主想知道什麼?」
「西泠山之戰,余世助你假死了一具化身,你一直等到劍聖離世才現身,這其中近乎百年的時間,你去哪裡了?」
容濯真的開口答道,「北皇都。我拿鎖脈針刺穿六大穴,封了一身魔息。二十年像個普通人一樣生活,考進皇宮當差,拜了個凝神境的馭獸師,學習如何與異獸結契。」
「你鑽研異獸結契,就是為了找到與隕星淵底魔物結契的方法?」玉展眉道,「僅是如此,你何必親自去?莫說北陸『凜冬之變』與你無關。」
容濯沒有否認,「北陸一行我認識了賢王段聖譽,助他一臂之力。可惜他太蠢,沈不住氣,非要在段聖安死前舉兵入皇都……余世要西陸和中陸,我要東陸和南陸,宮主若助我,天羅九轉與東陸,你我平分。」
玉展眉心下瞭然,微訝於容濯的言無不盡,說出的話卻冷淡如舊,「你們不是以為大勢已定了麼,為何願分我一杯羹?」
容濯往西望去,「余世那個老匹夫,未必能勝滄涯山。」
「他是亞聖,劍聖首徒最強不過大乘。」
「劍聖門下最擅越境而戰,以弱勝強,何況還不止一人。『抱樸七子』上得了檯面的,可只有一個林遠歸。」他下一句話就讓玉展眉神色微動,「聽聞你認識劍聖的二弟子?浮空海上,如果不是她救走段聖安的兒子,現在北陸也該易主了。」
玉展眉道,「你想讓我做什麼?直說。」
「其餘閒事不敢勞煩宮主,我自有萬全安排,只請宮主上滄涯山一趟。」
玉展眉沈默不語。半響,她開口應道,
「一旦事成,天下之大,你有多少本事就拿去多少,我只要金宮和天羅九轉。」
「沒問題。」
「我憑什麼信你?」
容濯笑起來,黑紅的血滴順著他蒼白的指尖落下,落在崖邊的白雪上。
「啪嗒。」因為崖邊寂靜,輕微的聲響也格外明顯。詭譎的紅光沖天而起,血跡頃刻消失不見。
他說,「來立心血誓吧。」
*********
殷璧越收劍回鞘,與洛明川向無妄離開的方向端正行禮。
他們沿著空蕩的長街繼續向前,地上積雪被盈餘不散的劍氣激起,飛揚在風中。
殷璧越怔怔道,「我起先誤會大師了。」
洛明川道,「我也一樣。」
禪定境這種佛門手段,被困佛堂時了觀也使過,他見了心中微怒,出手時毫不猶豫,就用了最強的天羅九轉。
輕易破境之後,才知無妄沒有惡意。
『佛魔一念間』,不是勸他回頭是岸,而告訴他,『天羅九轉』確實是魔功不假,但練得好了,也是佛法。
成佛成魔,無關功法,全因人之本心。
「師兄,方才禪定境中,你在何處?」
「你我分隔兩境,我與無妄大師對掌,破境而出,便與大師在一旁說話,看你破境。」
殷璧越想自己拿劍累死累活的劈,師兄一掌就能破境,真是人比人氣死人。隨即意識到一件事,試探著問,「所以你全都看到,聽到了?」
「聽到什麼?」
「……沒什麼。」
洛明川神色不變,沈穩如故,「師弟說喜歡我,就要與我在一起。是這句麼?那自然是聽的真切清楚。」
殷璧越當時覺得自己帥炸,但他永遠帥不過三秒。更何況現在被洛明川一本正經的調笑。立刻面上微燙,轉移話題,「大師跟你聊什麼了。」
「大師說了觀在世時打破靈修與武修的屏障,又由佛入魔,可稱萬法皆通。而莫長淵修魔道之前,便已學貫百家。是故我要通悟天羅九轉,讀點佛經大有益處。」
洛明川拿出一卷線裝書,殷璧越低頭看去,「《雜阿含經》。」
他想起興善寺裡與淨海對弈時,聽過這佛經中的一個故事,不禁唏噓。讀著同樣的佛經,卻修得不同的佛法。
又或者佛法是同樣的,只是每人選擇不同而已。
「大師還說,師弟有慧根,日後不想練劍了,可去皆空寺修佛。」
「待東陸事了,皆空寺自然要去,總要親自登門致謝。」
洛明川笑道,「師弟學佛可以,可不能出家啊。」
殷璧越低下頭去,「你我已有道侶之實,只差一紙婚書,哪家佛寺收我這種六根不淨之人。」
他發現師兄此時氣息放鬆,心境舒暢,可見無妄一談也有所開悟。罷了,只有師兄心情好,多調笑幾句又怎麼樣。
出了城便是海岸,海浪沖刷著礁石,回聲連綿。
洛明川忽而停下來,拉起殷璧越的手,「師弟,走了。」
毫無防備的腳下一空,殷璧越下意識抓緊了身邊人,然而冷風呼嘯也僅在一瞬。
瞬息之後,他們已在高空之上。
少了層層濃雲遮蔽,星子格外明亮,仿若觸手可及。
「師兄竟可以駕雲了,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剛才。」
殷璧越不再多問,他想起師父說的,不用掐訣,境界所至心念一動,說走就走。
感歎道,「以前是師父帶我飛,現在是師兄帶我飛,我什麼時候能自己飛呢。」
洛明川忍著想把他拉進懷裡揉一把的衝動,笑道,「很快。」
穿過茫茫夜霧,波瀾壯闊的海面在腳下飛逝向後。
他們乘奔禦風,向著未知的未來奔去。

第95章 2016跨年快樂。

容濯不欲將戰線拉的太長,以致回援不及,因此與北陸互不進犯,西陸的滄涯山也交由抱樸宗對付。而十萬魔軍兵分三路,一支留在東陸駐守,一支向南陸去,一支向中陸去。這其中除了魔道十二宮的弟子,還有荒原上掙紮謀生的散修。幾乎是集合了整個東陸的戰力。
這些人沒什麼忠心可言,卻在東陸殘酷的競爭環境中懂得戰鬥,更沒有道德包袱。一旦因為利益結合統一,著實可怕。
不止滄涯山眾人想不通容濯是如何在短時間內收服如此多戰力,又是什麼樣的利益,讓十二宮拋下嫌隙,其餘幾大派也甚是費解,唯有掌院先生窺見得幾分端倪,隱約算到是某種契約的力量,只是他如今重傷未癒,境界大損,卜算之法再難施展。
各方再不解也沒時間細想,因為魔軍已經近在眼前了。
出行時船隊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邊際。皆是十二桅四層大船,船體遍刻符紋魔陣,更有境界高深者分水禦風,行於海上,乘風破浪。偶有海獸被魔息驚擾,也是避之不及。
往南陸去的那支魔軍,渡海時做了萬全準備,且未曾遭遇任何阻截,頗有些出師得利,一帆風順的志得意滿。
因此自踏入南陸開始,便有大意步入陣法陷阱之中。然而人數眾多,領隊者並不在意這等不痛不癢的傷亡。一路上城鎮村莊皆是人去樓空,只見惱人的陣法,不見半個人影,隊伍裡人心浮動,恨不得立刻能殺一場,出一口郁氣。
就在這種情形之下,魔軍開始翻山,來到了『兩難關』山道口。
雪夜裡風過山林,簌簌之聲不絕。
山道極為逼仄,換了以往,免不了要開山劈石,拓出一條坦途。 但這條山路兩側皆是萬仞絕壁,若只開拓底部,恐致根基不穩,有山崩之險。何況山體是堅固的花崗巖,破壞起來費時費力。十餘裏山道只得依次通行。翻過這條山脈,就是葉城,流民多半聚集之地。
領隊者也有些不耐了。他的神識飄散蔓延,雕敝的山林,枯枝殘木,紛紛落下的雪幕。唯獨沒有陣法的痕跡。
想來也是,要炸毀如此堅硬的山巖,沒有兩三月的佈置,哪裡能僅憑陣法做到。
「全軍快速通過。」
聲音不大,卻蘊含充沛魔息,穿過風聲,每個人都清楚的聽到。
隊伍進入山道,蜿蜒如長龍,沒有人說話,四野俱靜。一切很順利。
或許是覺得這安靜有些反常,領隊者身著黑袍,站在一處山巖凸起處向下俯視,幾乎融於夜色之中。越看神色越慎重。就在這時,他感覺腳下的石巖,極為細微的顫動了一下。微不可查,幾乎令人以為是錯覺。
「撤退!——」
「轟——」
已經遲了。話音淹沒在轟鳴震耳的爆炸聲中。
「啊——」
土石滾落,鮮血迸濺。
天地氣機驟變,整個兩難關,以地崩山摧之勢,狠狠砸下!夜色中煙塵滾滾,直衝雲霄。
事發突然,山道中的魔修來不及出手,修為低弱者甚至來不及呼救,便埋葬在亂世煙塵之中。活命者不明形勢,人心惶惶,各自奔逃,甚至開始互相殺伐。
早在第一塊山巖落下時,為首者便飛身而起,一掌劈向山體。這一掌劈的是一位著潑墨山水袍的弟子,那弟子手中劍齊根沒入山巖之中,隱有金光閃動。青麓劍派山擅明攻不擅隱匿,能瞞過這位魔道強者到現在,已實屬不易。
此掌落實,陣缺一門,以劍意構築的爆炸陣法自然破除。為首者甚至察覺到了其他幾人的藏身處,漠然的想著取八人性命也只需一掌。
時機還是遲了一步。忽有一劍橫來,斜斜刺出,輕巧如雨絲翻飛。
一道淒寒的劍意衝破煙塵,顯出持劍的人影來。是一個神色沈穩的青年。
十餘裏的山道還在依次崩塌,範圍不斷擴大。
僅是煙塵,便可扶搖直上十餘丈,千裏之外也看得真切。可見山中是怎樣一番慘烈景象。
程天羽立在窗前,怔怔看著,不可抑止的生出惶然,「不是說好只炸山道,炸完就跑麼!」他聲音哽咽,「這動靜……分明是半邊山都塌了。鐘師兄他……」
宋棠閉了閉眼。
整個南陸都看到了煙塵,就像開戰的訊號。
很多人都隱約猜到那裡正在發生著怎樣一件事。
*******
神兵當前,為首者終於顯出幾分鄭重。他的黑袍在風雪煙塵中翻湧如海,澎湃的魔息從四面八方湧來,匯聚他指間,凝萬鈞之力,向劍鋒劈去。
對方僅是擡手,鍾山就毫不猶豫使出了最強的劍。
狂暴的真元猛烈的燃燒著,他的劍也似燒了起來,以至於劍身所至,雪花被頃刻融化,發出『刺啦』的聲響,化為白霧和水滴。
恰猶如漫天風雨。
有多少風雨,就有多少劍。
風雨圍城,本來就是攻城的劍。
一人可作萬人敵。
昔日重明山下,他尚需天時地利,借得風雨之勢。現如今,以他的劍道造詣,出劍便成風雨。
這般百年難逢的天資,放在以往的太平年歲,可稱同境無敵。
可惜命運向來不公平,今夜之戰,劍道造詣與天賦,遠不足以彌補天塹鴻溝般的境界差距。
黑袍人突然開始說話。即使山石轟鳴如雷,他的聲音也能清楚的被鍾山聽到,「我有時候真不知道你們這些名門正派是怎麼想的,好好的成聖潛質,非要來這裡找死。」
語調冷漠,言語也讓人心生絕望,
「還是說,你們都以為只要有大義在手,便不惜一死?」
此時說話看似是廢話,但他很明白,只要對方的道心稍作動搖,手中劍就會遲疑,會慢。
然後便會被很快殺死。
即使是一腔熱血想逞英雄,但畢竟如此年輕,畢竟是生死,誰能不遲疑?
鍾山沒說話,又斬了一劍。這一劍是淒風冷雨,劍嘯淒楚。劍鋒下的魔息屏障隱有溢散之態。
出乎意料,他的道心波瀾不起,冷靜如故。
因為來到這裡看似是他的選擇,選了有『生死兩難』之稱的兩難關,事實上他沒有選,他認為自己該來,便來了。
該他去做的,他就去做。
這沒什麼可熱血的。
隔著萬裏大陸及浩渺無邊的海域,在中陸一馬平川的地勢上,魔軍行軍極快。雖然層出不窮的海上阻截損傷千餘人,仍無法改變大軍前行之勢。
雲陽城外十餘裏的荒野,今夜的雪停了,風還不止。
三十位學府弟子們趕在兵臨城下前佈置完畢,開始回城。
這支隊伍中,境界最高者也不過破境期。殫精竭慮半月,每人都面如土色,然眸光堅定,神智清明。
有人覺得氣氛太慘了些,開始說話,「我入學那年貪睡,每逢晨讀遲到,點書齋張先生總是打我手心,讓我抄書,有一次罰我繞著學府跑了十二圈。那時我邊跑邊想啊,等我出人頭地了,第一件事就是來炸學府。什麼鬼地方,規矩太不人道了。」
同窗們配合的笑起來,另一人接話,「張先生哪算罰的重,還是教五陸通史的李先生規矩最多,罰我秋天掃後捨樹林落葉,掃不乾淨不能走,氣的我當時就想炸學府。」
他們熱烈的談論起舊事,發現無論是再勤勉好學的學子,都曾有想炸學府的某個時刻。
忽然有人故作感傷,「今夜可能是我們人生中唯一一次炸學府的機會了,為什麼要放棄啊!」
隊伍裡哄笑一片。
笑完了便有人開口,「因為這是我們的地方。就算它有千般不好,哪裡輪的到外人碰它一草一木?」
「不錯,誰來炸它,我先炸誰。」
「更何況現在回想起,千般的不好,也都成它的好處了。」
他們回到城中,與其他歸城的小隊匯合,兩位教習先生清點了人數。城頭守衛開始換班。一切有條不紊。
新換上的這批學子,大多是修行者。所有人全神貫註,凝望著視線盡頭,地平線上的煙塵。安靜的等待著。起初煙塵微弱一線,瞬息便成洶湧之勢。
是魔修大軍到了。
掌院先生負手立在藏書閣的飛簷上,前幾日他閉目臥床。今夜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精神矍鑠,如脫胎換骨。
他看著雲陽城外,廣袖輕拂。破風之聲乍起,去的卻不是他的石印,而是一支箭。
速度快到極致,幾乎要打破空間屏障,箭簇迎風自燃,落在荒原上,整個荒野燃燒起來。風助火勢,氣焰滔天。
無數學子低呼出聲,卻沒有人高興的太早,畢竟黑夜漫長,這只是一個開始。
精通煉丹的教習先生調配燃料,百餘弟子們半月來不眠不休,在雲陽城外的荒野上,畫出了一張巨大的,綿延十裏的燃符。
紋路雖精,只得其形仍尚不足以令天地氣機改變,掌院先生便印一滴心頭血於箭身,燒起這把烈火。
這一夜,九州燃烽火,萬裏江山被次第點亮。
兩難關的風雨,濂澗山下的刀光,雲陽城的流火箭矢。凝固在多年後的傳奇之中。

第96章 大乘真的是一個美好的世界。

北陸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幾場大雪下起來沒完沒了。
臨近年關,底下郡縣官員沒有趕著往皇都走動,進獻奇珍異寶,而是老老實實的各司其職。至於皇都裡的百姓們,該看的熱鬧照樣看,小到市坊雜耍,大到新帝登基的祭天禮;不該看的熱鬧就躲著,比如那些高門大戶裡又被帶走了哪幾個貴人。
一切與以往沒什麼不同。
宮城禦道上雪是積不住的,掃雪的宮人們很勤快,時刻都是低眉垂眼的忙碌模樣。
只有青磚縫裡殘留的暗紅血漬,證明那滿城鮮血火光的一夜不是錯覺。上朝的臣子偶然望見,不禁遍體生寒。
凜冬之變後,朝堂迎來了殘酷的大清洗。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不管暗地裡什麼心思,明面上還得全看帝王的意思。
在朝野上下眼中,自先皇離世,陛下氣息節節攀升,修為進境說一日千裏不為過。就連性情也越發的天威難測了。
陛下近幾日在問道閣裡靜思不出。如果不是這件事情無法拖延,全仗陛下決斷,今日無論如何也不敢有人前去聞道閣求見。
魔修渡海入中南兩陸,北陸是否參戰,就是眼下最大的大事。
殿裡點著香,青煙縹緲。鮫紗帷幕低垂,影影綽綽的顯出一個人的背影。
他不時走動,姿態有些散漫。
段崇軒在帷幕後看烽火。
不是萬裏之外的戰亂烽火,而是他手中的長槍烽火。
『末法時代』之初,群雄割據,開國太祖皇帝取親自天外流火鍛造長槍,南征北戰百年,一統北陸。
其他大陸上的英雄或梟雄們,或是沒有野心,或是力有不逮,所領勢力皆成二元對峙,或三足鼎立之象。
只有北陸成為了段氏的家天下,世襲罔替,一直到時代更叠的今日。
烽火長槍,誅奸佞,平叛亂,守國門。
第一個來聞道閣的大臣,做了最壞打算,被宣進來時,還頗有些不可置信。有一就有二,不多時,不大的殿閣裡就站滿了人。
隔著鮫紗帷幕,看不清聖上神色,無從揣摩帝心。
前兩日白銃翎自請出征除魔的事,陛下到底怎麼想的?
有人以為陛下登基之初,急需建功立業,安定民心,揚威於四海,是真心想要有人請纓出征,甚至願意親征。
更多人以為,上個月陛下肅清亂黨,身心俱疲,當務之急是誅殺反賊餘孽,出征之說,不過是為了順應大義之名,只等人來勸阻,才好順水推舟擱下不再提。
若是點將,陛下剛集中政權,怎會放軍權旁落?若是親征,可能性更小,畢竟就連先皇在位時,也不曾親自披掛上陣。
段崇軒放下烽火,合起眼。聽著那些小心翼翼,不著痕跡的試探,不時端起桌上茶盞抿一口,就像在市坊裡聽說書。
不管誰說什麼,他都在帷幕後點一下頭。像是鼓勵他們說下去一般。
每個人都以為皇上在認真聽,自己正說到了皇帝心坎上。漸漸的就有人膽子大起來。
「即逢亂世,最宜休養生息,若能獨善其身,何必捲入戰亂?令我軍將徒增傷亡,殊為不智。」
「我北陸軍隊是為保家為國而生,南陸不是我們的家,中陸也不是我們的國。哪裡輪的到我們流血犧牲?」
「東邊於我北陸秋毫無犯,此時出兵,師出無名。」
這便是不出征一派。
年輕的將軍聽得心頭火起,不禁上前一步,「魔修屢屢擾我沿海十六城鎮,怎麼成了秋毫無犯?!打魔修還要什麼師出有名?!」
有人暗笑,沒看見皇上正連連點頭麼,擺明是不想?渾水。可惜這白將軍,聖眷優渥,卻是個傻的。即使陛下如今惜才,早晚也要被厭棄。
「沿海十六鎮,這等小事當由駐軍定東軍處理,也配擾動陛下?」
白銃翎道,「哪裡算小事!卑職駐守沿海時,親見魔修擇人而噬。劉大人久居高堂,如何知道魔修之猖獗邪惡?他們恢復能力極強,稍得喘息之機便可捲土重來。甚至認為入魔道重塑筋骨之後,已不算是人,而開始自詡『魔族』了!如今我等若隱忍不發,令其發展壯大,來日必釀成大禍。」
他是真的著急,就怕聖上被這些人說動。
旁邊的李延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上前一步,決定換個角度說,「魔修肆虐張狂,南陸中陸水深火熱,此時獨善其身,如何彰顯陛下天威?」
話音落下,只有寥寥幾人附和,主戰一派式微。
「僅微臣所治的千林郡,上月便收留渡海而來的難民過萬人,如今四海八方,哪個不仰仗天威,感念陛下仁德!」
真是不要臉,白銃翎不顧身邊人阻攔,
「魔修不知饜足,若得中南,必謀其他。唇亡齒寒的道理你們難道真的不懂?如今說修生養息,是為我北陸,還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安樂?!」
「有朝一日,北陸陷於水深火熱,子孫後代問起來最早魔族進犯時,我輩在做什麼?難道要答正在做縮頭烏龜麼?」
「白將軍年紀雖小,官威不小啊。老夫侍奉先皇百餘年,都不敢料想有朝一日魔修敢犯我北陸,白將軍比老夫還深謀遠慮,當真是後生可畏啊…」
「白銃翎!你莫要倚仗誅殺反賊有功,陛下寵信,便胡言亂語,混淆聖聽!」
「你們……」
白銃翎畢竟是武將,哪裡說的過口舌粲蓮花的言官。
激憤難抑卻無可奈何。深深感到無力。
「白將軍如此心急出征,莫不是也想學太祖麾下的平陽將軍,封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武安侯來當?」
此言已是誅心了。只差直指白銃翎貪功圖名,動了謀軍權的心思。
畢竟皇宮露台下,皇上命他以烽火長槍誅反賊,這等聖恩足以讓人心生嫉妒。
「嘩啦!——」
刺耳的碎瓷聲驚破爭執,眾人定睛去看,竟是禦案前的雨過天晴茶盞。
殿上噤若寒蟬。
侍者上前,無聲的收拾地上的碎瓷與茶水。
眾人從狂熱的氣氛中清醒過來,忙不叠的跪倒在地,垂下頭去。心底陣陣發寒。
原來陛下一直在聽,冷眼看著他們爭得面紅耳赤,只等他們得意忘形。如今已將每個人的想法瞭若指掌。
他們開始後怕,是否有哪句言辭不當,會錯了聖意,更惹聖上不喜。
「臉真大啊。」
帷幕後的帝王感歎道,語氣聽不出半分怒意。
問道閣裡的呼吸都靜下來。
陛下說誰臉大?是了,白銃翎想要軍權,自然臉最大。
「有將平叛亂,無兵渡北海。是朕怕了魔道十二宮?還是我北陸只會內鬥?朕要做了縮頭烏龜,九泉之下,也沒臉去見打江山的太祖陛下,去見守江山的父皇。」
他從帷幕後緩步而出,手裡握著一柄長槍。有人從青磚的倒影上看見那槍,冷汗涔涔而下,心生絕望。
段崇軒再次感歎,「你們有臉去嗎?你們臉真大啊。」
幾乎死寂的沈默之後,出乎意料的,帝王沒有責罰任何一人。
不禁又讓人生出劫後餘生的喜悅。
「傳朕旨意,明日奉天台上點將,渡北海,誅魔修。」
「皇上聖明——」
諸臣接連下拜叩首,像波瀾起伏的潮水。
段崇軒手握烽火,從分開的海潮間走過,皇袍曳地。
他憑欄遠望,風滿袖袍,巨大的青翼鸞破風而至。
*******
破曉時分,日月交替。
殷璧越被洛明川攬著肩,無聲無息的落在東陸一座臨海邊城。
這裡他不是第一次來。從前進城被人看見,還引得殺機四起,街上行人聞風而逃。劍聖入劍塚後,他孤身一人殺出荒原,頗有兇名。後來以訛傳訛,都知道有個白髮冷眸的年輕人,使的是正道劍法,兇殘狠厲。
殷璧越取出兩件黑色鬥篷,將新的遞給洛明川,
「這地方大家都這麼穿。第一套是師父給我買的,後來我自己又買了很多套。不引人註目,還耐穿耐髒。」
殷璧越穿戴好,蓋上兜帽遮住髮色,身上氣息起了微妙變化,就像一個地道的東陸人。
他如今境界不同以往,不用刻意遮掩修為,只需調整真元運行,也足以讓人無從窺探境界。
大乘真的是一個美好的世界。
遠不止神識,五感的顯著提高,更重要的是與天地之間奇妙的感應,就好像……能與這個世界對話一樣。
殷璧越被自己這種感覺驚到,不禁問身邊人,「師兄如今是突破亞聖了麼?覺得怎麼樣?」
「算是,了觀的修為解封了十之八九,天羅九轉也修到了第八轉巔峰。若說感覺,除了力量更強,也沒有不同。」
殷璧越起先覺得師兄這般淡定,一路上不曾任何陷入瓶頸,甚至威壓能收放自如,是逆天開掛的好事。現在卻擔心起來,總覺得哪裡不對。有個念頭稍縱即逝:若只是力量,恐怕師兄真正的突破還沒有到來。
他們說著話,腳下不停,穿過空蕩的邊城,眨眼就出現在荒原上。又在幾息之後,來到雪原邊界。即使有魔修與他們擦肩而過,也只能感到微風拂起衣角。
洛明川知道以容濯的境界,定是已經感知到他們來了東陸。但若有意隱藏,未必能肯定他們在何處。
所以他從雲端落下,選了一種更為複雜卻穩妥的方法。
東陸還有三萬魔軍,十二宮除了被容濯殺死的兩位宮主外,四人出征,算來東陸的頂尖魔道強者還剩六人。如果玉展眉不在,就只剩五人。勝是能勝,卻也耗費力氣,尚不知容濯有什麼後手。兩人簡單討論一番,洛明川以如今修為也不敢托大,與殷璧越身著黑色鬥篷,在積雪與枯草的邊界停下。
「不管是去隕星淵,還是去金宮,都要過雪原。」
洛明川遙遙一望,神識鋪散而出,「從這裡到通天雪峰,有十二道明崗六處暗哨。山上只有六千精銳留守。剩餘的正從另一側下山,應是要渡海去,可見中南兩陸戰況膠著,不如容濯所料。」
他的神識只到雪峰,就不再向前。不然他能看到的人,也能看到他。
殷璧越以為,除非他和洛明川有誰能渡劫成聖,否則一旦行蹤暴露,除了一擊必殺對方,別無選擇。錯失第一次機會,就再沒有勝算。
洛明川突然閉上眼。腳下枯黃的雜草向後折去,草間殘雪被勁氣揚起一瞬,又很快落下。一切看似毫無變化。
殷璧越退開兩步。
洛明川睜開眼,輕輕伸出手,指尖溢散出一縷魔息。寒風一吹,就像青煙隨風飄散。
殷璧越懵了。
「天羅九轉就是這樣,萬法無屏障。我可以使出佛門功法,必要的時候,真元也可以偽裝成魔息。」
「師兄,什麼時候發現的?」
「就在剛才,原本只打算試一下。」
殷璧越說不出話。
這不就是萬能的麼?除了生孩子,還有什麼是這套功法做不到的?
「師弟也可以。」
「我怎麼行?」
「你我曾雙修過,怎麼不行?」
這個一本正經破廉恥的不是我師兄。QAQ

第97章 有朋自遠方來

殷璧越任由師兄握住手腕脈門,渡了一道偽裝成魔息的真元過來。
雙修之後,他靈脈中本就有洛明川的真元流轉,方式運行與他本體真元截然不同,如大江中混入一脈細流,不融合也不衝突。因為長年修習寒水劍,染得一身寒意透滲,師兄的真元就像春風化雨,令他通體舒暢。只是他從未修行過天羅九轉,尚不能運用自如。
此時那縷新的『魔息』在他體內過了一周天,每條靈脈都覆上一層薄薄的魔息。
洛明川道,「只要不與人鬥法,大乘以下看不出端倪。」
殷璧越也明白,若到了與人鬥法的地步,自然是無需隱匿或不能再隱匿的時候。
他們邁過霜草與殘雪的分界,身形隱沒在風雪中。
雪原廣闊無際,一眼望去天地一白,只有雲霧間直入青天的雪峰指引方向。若不用神識去看,雪峰下那些崗哨塔樓,也只是視野中的黑點。
及膝的積雪和滴水成冰的寒冷,足以阻隔修為低弱的修行者,殺死孱弱的生命。
雪原外圍十餘裏,雪丘間常有隱沒的兇獸,成群的灰狼或者獨行的雪狐。雖靈智不高,也懂得趨利避害。察覺到強大的威壓路過,就像驚弓之鳥一樣遠遠避走。
一隊黑袍人正往雪峰行色匆匆,寒風捲起的雪花很快覆蓋了淺淺的足跡。這個小隊五十餘人,修為最高的十人分別走在隊伍首尾。隊伍中不時有竊竊私語,像是在詢問什麼,卻從沒得到回答。
突然隊尾一人厲喝道,「什麼人?!」
眾人慌忙回頭看去,走在最前方的人更是直接拔刀,斬出一刀浩蕩魔息。
「嗤——」
魔息落空,積雪被深深劈開三寸。方才出聲的人像是被震住了,神情有些恍惚,「沒有人,是風聲。」
為首者不再看他,隊伍繼續前行。
不知何時隊中多了兩人,氣息與天地融為一體,就像雪花一樣悄無聲息。
殷璧越裹緊黑袍,週身魔息不強不弱,沒什麼存在感,傳音道,「這個小隊不是巡邏隊,他們從雪原外來,而且明顯是兩批人。不對勁兒。」
隊伍首尾十人都穿著禦寒擋雪的鬥篷,標準的十二宮配置。走在隊伍中間的人,黑袍衣料好壞參差不齊,只能消耗自身魔息禦寒,衣角沒有任何宮徽。
洛明川道,「那十人是為有突發情況及時出手,也是因為要監視防備隊中人。」
雪原上第一座崗哨塔樓已近在咫尺。上面有人居高臨下的望著他們。
這時殷璧越右手邊的人又開始說話,這隊人中似乎也就他周圍幾個會不時說上幾句話。
「你們覺得那種方法可信麼?」
搭腔的是他身後的人,「都到了這裡,現在說不信,也晚了啊。」
「不晚,不過塔樓就不算進宮,現在反悔,應該……」
東陸散修沒有傳音的謹慎習慣,只是聲音壓得低,遠不足以避過旁人耳目。或許他們也在故意試探什麼。
似是嫌那些絮絮叨叨惹人厭煩,為首者轉過頭去,伸手向不遠處的雪丘。
積雪炸開,伴著尖銳的破風聲一道白影閃過,一隻逃脫未及的雪靈狐被他拎在手裡,直接咬破了頸下動脈,鮮血噴湧,又被很快吞嚥。
無人為此動容,冷漠的神色中還有幾分探尋之意。
好鬥的兇獸尚未掙紮,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下去,只剩一層光滑的皮毛,被拋在雪上。血肉不留一滴。
雪原這種條件艱難卻靈氣充沛的生存環境,蘊育出的兇獸也有先天境界。殷璧越看出那只雪狐已相當於人類修行者的煉氣期,而那人生啖之後,週身魔息毫不掩飾的激盪迸發出來。
為首者擦了下嘴角,冷眼看著方才竊竊私語的幾人,「再囉嗦。就吃你。」
隊伍首尾都響起乾澀而愉悅的笑聲。零星夾雜著幾句,「吃了還能漲修為。」
隊中人的表情沒有害怕惶恐,或許在他們看來,為生存所迫茹毛飲血,和為了漲修為生啖活物沒有不同。此刻反倒像是驗證了某種說法一樣,都放心下來。
一路上再沒人說話。隊伍平靜的經過四座塔樓。
殷璧越蹙眉,傳音問身邊人,
「除了天羅九轉,哪種功法可以吸收活物血肉,不需煉化就能提升自身?」
「沒有。迦蘭瞳術也並非真正吞噬血肉,而是掠奪他人生命力。能做到像這樣直接吸收的,不是人,只能是魔物。」
答案讓人心底發冷。
隕星淵的魔物等了百萬年,終於出來覓食了麼?
洛明川定定看了一眼為首的魔修,「但他體內沒有魔物。」
殷璧越雖未曾修行卜算之術,但在學習『踏山河』身法時,強大的計算能力已成為本能。如今大乘的境界,已經可以初窺天機。
他沈靜的想著,體內沒有魔物,卻有魔物的本能。不是寄生,應是建立了某種聯繫。比如……契約。
纏繞在一起的千萬縷絲線被找出線頭,破繭抽絲一般清晰起來。的確像是契約。
洛明川比他修為更高,看到的也更多,「這種契約能借隕星淵裡魔物的力量。魔修吞噬的血肉供養魔物,魔物將力量借給魔修。即使知道與虎謀皮,也很少有人能拒絕這種快速提升力量的方法。」
「不同於北陸用來馴養異獸的契約,魔物與魔修之間,還有容濯作為使契約生效的媒介。只有這樣,才能掌控十萬人之多,迅速收歸十二宮。」
「或許還有些限制條件,比如同為契約者不能互相吞噬。不然東陸仍會是熱衷內鬥的一盤散沙。」
兩人拼湊出了一個可怕的推演結果。殷璧越覺得這應該極接近真相。
比起像劍聖一樣封印深淵,殺了容濯反倒成為簡單的選擇,也最能解如今局面的燃眉之急。
隊伍此時已來到通天雪峰之下,卻不向山道上攀爬,而是選擇繞過雪峰,繼續向雪原深處行進。一路上的巡邏隊和崗哨也越發密集起來,為首者不止一次上前交涉。
殷璧越一直在計算。沒有算魔修的巡邏間隔,修為高低,用幾劍能除去幾人。反倒在估算雪原的面積,雪峰的高度,不同位置積雪的厚度,諸如此類看似與戰鬥無關的數據。
過了最後一處盤查,隊伍停下時,他已經把想算的都算完了,心裡踏實許多。
此處不再是廣袤的雪原,有幾條人為清掃出的道路,舉目可見不遠處黑壓壓的一片房舍。
有修為高深的三人上前接引,首尾十餘人出隊行禮。那三人打量了幾眼隊中眾人,目光毫不掩飾輕蔑。
當隊伍路過繞過一座廢棄的重簷宮殿時,殷璧越擡頭看了一眼,直覺這座大殿有些眼熟,好似在哪裡見過。
他正要收回目光,烏木匾額上金漆斑駁的『長淵殿』三個字就驀然闖入眼簾。
沒能抓住心中一閃而逝的熟悉感,下意識看了眼身邊人。
洛明川道,「此處向西三裏就是隕星淵。」
不知什麼時候,呼嘯的風聲已靜下來。殷璧越舉目遠望,遙可見一道蜿蜒的黑色紋路,就像撕裂雪原的傷疤。
洛明川忽然停下腳步,平靜道,「我知道容濯在何處了。他也知道我來了。」
就在他順著殷璧越的目光看向大殿時,也有人看到了他。
同一時刻,四野響起一道瘖啞的聲音,帶著笑意一般,在風雪中遠遠傳開,「有朋自遠方來,有失遠迎。」
「轟——」
猝不及防,雪原氣機陡變,腳下地面接連炸開,雷鳴般的坍陷聲中,積雪與土石飛揚迸濺,隊伍哀嚎著四散奔逃。
十餘道極為強大的氣息向此處奔襲而來。
沒有須臾間隔,劍氣已劈開重重雪幕塵埃,落下時憑空濺起四道血霧,逼的後方四人顯出身形。
殷璧越站在了殿宇的飛簷上,兜帽落下,三千白髮在雪中飛舞。
他這一劍極為精準,絲毫沒有行跡暴露的慌張。在他看來想知道的都算完了,既然有避無可避的一戰,早打晚打沒多大區別。
早在洛明川說完那句話,他們就對視一眼。
戰鬥開始的太快,什麼都來不及說。但一個眼神已經足夠。
殷璧越的意思簡單而堅定,『你放心去,我能行。』
所以當劍氣斬落,洛明川已在三裏之外,在深淵的起始點,見到了那位始作俑者。
殷璧越立在飛簷上,數丈外各個方位的氣機被黑袍人封鎖。有的浮在空中,有的站在大殿石階前。這十二人魔息凝練,威壓浩大,其中五人更是達到大乘巔峰的境界。就連方才被他劍氣刺中的四人,身上也已經看不出傷口。
不出所料,留在東陸的魔道頂尖強者盡出。

第98章 就你這樣的,九條命也不夠你死。

鉛灰色的長空,厚重的雪雲愈加陰沈,籠罩著殺機四起的雪原。
雷霆一擊之後竟無人先動。這樣的僵局下,殷璧越甚至有空想著,這地方不管什麼人都穿的一樣,一點識別度也沒有。只有容濯的紅衣和玉展眉的白裙算是標誌性穿衣風格了。
現在看來玉展眉不在金宮坐鎮。那麼這位魔道第二強者去了哪裡?
中陸學府,南陸青麓劍派,還是西陸滄涯山?
去哪裡都是災難,但若只看眼下這場戰局,起碼他多了一成勝算。
臨淵劍的光輝陡然迸發,十二道魔息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斷崖邊沒有風雪,寒冷寂滅的意味凝聚在空氣中,如有實質的壓迫著人心。
容濯轉過身來,靜靜看著瞬間打破無數道屏障,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青年,「橫斷山一別,短短數月,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他身上繁複的紅袍像沈澱了血海,隨著他的走動,血海生波。
「我三百載的修行路,你不到三十年就走完了,這就是魔尊轉世的運數?」
這句話不是詢問對方,只是一句感慨。
若是大敵當前,慎之重之,自然沒有閒心感慨的。而他直到現在,也未曾將對方看作需要分高下、決生死的對手。
洛明川不為這種輕蔑態度所動,回答道,「你們都說是,那就算是吧。」
我知道我是誰就行了,師弟知道我是誰就行了。其他人隨你怎麼說。
容濯笑了笑,語氣認真,頗有些不恥下問的意思,
「你不覺得你現在這幅樣子,很丟魔尊的臉麼?難道你最大的願望,就是當個滄涯山掌門?」
「我想要的早已得到。再沒什麼值得爭搶的。」
洛明川知道,如果不是師父所托,責任所在,自己連滄涯山掌門也不想當。
容濯點頭,「我明白了。求仁得仁,則道心圓滿,修行才能順遂。但天羅九轉也講道心麼?」
洛明川目光落在頭頂雪雲,臉色微白,
「只要是修行,都需砥礪心境。天羅九轉與世界千萬般功法也沒有不同。」
原來對話發生的同時,戰鬥也始終在進行著。
直到此刻,那片雪雲再承受不住強大的真元與魔息的對沖,轟然散開,像絲絲縷縷的棉絮被撕裂。接連幾聲悶響從九天之上傳來,好似夏日暴雨前的悶雷。
浩蕩的真元與狂暴的魔息,充斥著天上地下的每寸空間。積雪被高高揚起,形成無數湍流與漩渦,淹沒兩人的身影。
容濯聽罷,頗為惋惜道,「你看的這麼通透,為何還來走死路呢?」
隨著這句輕飄飄的話落下,萬丈狂風自深淵下匯聚而生,扶搖直上衝出那個黑暗世界。
風中是死寂的寒冷,崖邊溫度驟然降低。
*******
今年深冬,各地爆發的戰爭與鬥法令天地氣機被徹底打亂。
兩難關坍塌,魔軍損失慘重,整合之後繼續南下,鍾山墜崖,生死不知;濂澗山下百裏之外,第一重關卡被突破,破陣者不是魔道哪位宮主,而是褚浣;雲陽城外火海熄滅,屍橫遍野,魔軍大隊原地留守,精銳先行攻城。
北陸皇帝陛下於奉天台祭祖,三千龍行寶船渡海,帝親征。
這些千萬人奔赴的戰場上血流成河,雙方陷入膠著的僵局。而在看似平靜的西陸,城鎮依然有規則,流民也得到了妥善安置。
因為這片土地上的勝負,是由少數人決定的。
比如泰安城郊的荒野。
玉展眉正有些氣悶的想著,你怎麼知道我走這條路,每次都一堵一個準。
柳欺霜自然沒有境界高妙到能不卜自明,算清她的行跡。
只是知道她迷路了就會走右手邊那條而已。
天光漸漸暗下來,陰雲遮蔽月色。枯草叢生的荒野上積著一層薄雪,倒有幾分東陸雪原的模樣。
兩人隔著三尺遠,這個距離很適合鬥法,也適合說話。
玉展眉看著微暗的天色,想到今夜過去,世上又要少一個能說話的人。畢竟偌大的金宮裡,敢看她的人都沒有。
既然這樣,此時多說幾句又何妨呢?
「我聽說你閉了生死關。」
柳欺霜不知出於什麼心情,也心平氣和的與她對話,「是的。」
玉展眉輕笑,「那你現在出關,難道是看破生死了?」
柳欺霜看著對面的人。
分明是最冷漠狠厲的性情,卻練了最陰柔魅惑的功法。笑起來長眉如春柳,眼眸如冰湖。
她平靜回答道,「生死自然事,如長河清溪匯入大海,春日花開秋天葉落,若刻意去看,反倒是落了下乘。」
玉展眉不再笑,冷冷斜睨她,「你知道麼,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幅樣子。」
話說到這裡,自然無法繼續下去。
夜風拂動金宮宮主的廣袖,陡然換了方向,向她對面的人吹去。
一道白練隨風而至,在澎湃魔息碾壓下,一路上荒草狠狠摧折。
寒風如刀,殺機凜然。
柳欺霜飛身而起,仿若實質的真元屏障凝聚在她身前。
她練的是直來直去的拳法,拳風擊破空氣,驚雷接連炸落荒野。
重逾千近的壓力落在輕柔的白練上,卻像石子如湖,濺起漣漪便再無蹤跡。
玉展眉神情冷漠如冰雪。
手中白練橫貫三尺,於空中靜止不動,就像一座橋。
而她們站在橋的兩端,就像那個一起看著暖酒昏燈的雪夜。
*****
百裏外有一道金光直衝夜空,又像水波一般層層疊疊的漾開。是滄涯護山大陣開啟時的光芒。
以主峰正殿為中心,覆蓋其餘五座山峰,從翻滾的雲海到山門前一草一木,盡數被籠罩其中。
這是自末法時代後,滄涯開山立派以來,第一次護山大陣全開。掌門正陽子為首,門中所有長老盤坐正殿,傾力主持陣法。
西陸的半邊天都被煌煌如日的金光照亮。
但那道自天外而來,無比強大的氣息,尚未觸及金光就被一道劍氣擋下。
君煜手持『春山笑』站在雲端,與乘風而來的余世遙遙對峙。
雲端之下,金光之外,也有兩人相隔三尺對峙。
「你可能不認識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燕行。師承劍聖衛驚風,門中排行老三。」
山門前的男人背著長刀,腰間掛著酒罈,從南陸日夜兼程的全速趕來,自然風塵僕僕,加上本身就不修邊幅,如此更顯得形容落魄了。
說話時語氣散漫不羈,但眼神清亮,直直看著眼前人,
「其實我一直覺得,你應該跟我大師兄打一場。畢竟你們兩個都用劍,練的劍道也有相似,學府先生還說過什麼『雙星現世』,很多人都猜是說你們倆……但現在不行。」他伸手指了指天上,「現在我大師兄有事走不開,二師姐也不在。只能我上了。久仰了,林道友。」
這句久仰不是客氣,燕行確實是有幾分佩服林遠歸的。從他開始修行起,這個名字就與大師兄君煜齊名。只不過他服的不是對方的劍道天賦,而是橫斷山上敢擋余世的劍。
他今天看見真人,由衷覺得,自己要是早生一百年,當可與對方一較高下。
在他對面,身穿青色道袍的男子,僅是簡單的站在那裡,就像一株挺拔的青松。眉宇間的冷意,也像終年不化的冰雪。
林遠歸沈默而耐心的聽完,點點頭,「燕道友。」
這就算是打完了招呼。
但燕行依然不打算動手。他平日只在喝醉時話多,今夜滴酒未沾,卻好似醉了一樣,「林道友為何來啊?」
林遠歸答道,「師門長輩所托。」
他認為既然是二人對決,自己修為高於對方,理所應當該由對方先出手。
這種陳舊迂腐的古禮早已沒人遵守,但林遠歸依然身體力行的堅持著。所以現在燕行不動,他也只能陪對方說話。
燕行再問,「師門長輩所托何事?」
「托我上滄涯一戰。」
「打完之後呢?」
「若敗了,死在滄涯。若勝了,師門養育之恩已報,我自廢功法,離開橫斷山。」
燕行神色微怔,「哪有這種道理。」
林遠歸依然面色平靜。仿彿在說理應如此。
燕行想了想,「你走了以後,朔月劍無人傳承怎麼辦?還有你師父那一脈的弟子們怎麼辦?他們怕是更過不下去了。」
抱樸宗分新舊兩派不是秘聞。林遠歸的師父死後,余世大權獨攬,肅清異己也人盡皆知。
面對這兩個問題,林遠歸只能沈默。第一次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為何要與我說這些?」
燕行坦然道,「一是因為兩人剛見面,一句話不說就打,太沒意思。二是因為我打不過你,要拖延時間啊。」
林遠歸顯然沒想到他會這麼說。自認遠不如人,不是對戰中的大忌麼?
這一點上,他們更加無法理解對方。
林遠歸從小長在煙雲浩渺的山上,日復一日修行練劍,過一年與十年沒有區別。他師父教他仁義禮智信,忠孝廉恥勇,卻沒教他世上也有忠義兩難全的時刻。
燕行長在魚龍混雜的市井,習慣了四海為家。遇見劍聖那天,他在春袖樓裡跟幾個賴了酒錢,還調戲露華姑娘的山匪打架。酒館裡其他人都跑了,只剩下他,明知打不過還要出頭,去了半條命。
劍聖曾說,「就你這樣的,九條命也不夠你死。」
換句話說,承認不如對方,絲毫不會動搖燕行的戰意。因為『找死』這個行為,足足貫徹了他前半生。
我打不過你,但我就是要跟你打一場。
有種你打死我啊。
燕行抽出長刀,正色道,「林道友,請——」

第99章 能抽刀斷水又如何

燕行的刀很快,從抽刀到斬落,這段時間短的幾乎不存在。刀身映著山門前陣法的金光,斬出就像一條筆直的金線。
林遠歸的劍出鞘很慢,劍身與劍鞘密集的碰撞著,回聲如驟雨打枯荷。當他的劍終於出鞘,燕行的刀意正好逼在眼前。
「錚——」
金線與長劍相擊,驀然噴薄出萬丈光芒,將他們身前的枯葉殘雪都照的一清二楚。林遠歸直視著刺目的光線,順著拔劍的姿勢,手腕微微上挑。
朔月劍與厚重的斷水刀相比,更顯單薄。他這一劍也算不上招式。
但燕行飛身疾退。一退就是十餘丈。
「錚錚錚錚——」
同時手腕翻飛出了二十餘刀,金光接連亮起,如遊龍當空。
他的衣袍已經觸到了山門的石階,退無可退。又出了十刀,與劍氣相撞的清鳴密集而尖銳。
總共三十六刀,才終於化解了對方第一劍。
林遠歸依然站在原地,袍角未動。
燕行的護體真元被劍氣割裂,渙散四溢。而他胸腔煩惡,喉中腥甜難耐,索性啐了一口血沫在地上。
之前關於這場戰鬥的種種構想,在林遠歸出劍的一刻盡數作廢。
他根本不知道對方有多強,就像不知道大師兄到底多強一樣。
正如剛才,對方只是要拔劍出鞘,順手、順便的挑開了自己蓄勢已久的一刀。
甚至用不著橫斷山上的一劍朔月,清光萬裏,隨便一招『青雲出岫』,也能把他打的像狗一樣。
換一個人面對這種情況,多半會心生絕望。何況林遠歸第二劍已起,遠處寒鴉驚飛,身畔枯枝摧折。滄涯山下十餘裏盡數籠罩在森然鋒銳的劍意中,就像鋪天蓋地的一張網。
燕行吐完了血,手背抹了一把嘴角。不退不避,再次出刀。
這一刀沒有金光,也不如何迅疾,因為他沒有再借助護山大陣的威勢。
狂風憑地起,殘雪荒草絞碎成齏粉高高揚起,卻在刀鋒所至處自行避退。燕行身前形成了一道絕對的真空,在林遠歸的網中斬出通道。
斷水刀與朔月劍第二次交鋒!
織網一般的劍意迅速收歸匯攏,林遠歸沈腕壓劍,萬鈞之力沿著刀與劍相交處奔襲。
他讓對方先出手,是禮法。如今全力以赴,是尊重。
燕行腳下土地顫動,下陷三寸,碎石崩濺,蛛網一般裂開深深縫隙。劍氣順刀鋒壓下,就像整座橫斷山壓在腕上,腕骨不堪重負,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轟——」
燕行整個人斷線風箏一般向後飛去,地面被砸出深坑,煙塵瀰漫。
他肋骨也斷了兩根,咳出的鮮血混著臟器碎片,滿身塵土血汙。以刀撐地,才沒有跪在地上。殘餘的劍氣在他靈脈中肆虐亂竄,傳來尖銳刻骨的疼痛。
不禁清醒的認識到,能抽刀斷水又如何,對面的人不是水,而是山。
堅愈鋼鐵,高不可攀。
然後他用左手撕下本就殘破的袖袍,動作靈活的綁在右腕上。將刀柄與手腕緊緊纏在一起。完成這個動作之後,他冷汗滿額,臉色蒼白失血。
體內真元開始瘋狂燃燒,燒的他眼神明亮如火,靈脈中劍氣被暫時壓制,燕行再次橫刀而起!
君煜和余世的戰場在他頭頂天空,滄涯恢宏的山門在他身後。
如何能退。
*******
翻湧的雲海上,余世負手而立,神情很是漠然。
「今夜之後,世間再無衛驚風的傳承。」
只要想到這一點,就讓他無比快意。
他會殺死君煜,而其他幾人或死在魔修手裡,或死在滄涯山門前,沒有什麼不同。在他看來段崇軒身份特殊,如今繼承北陸大統,自然算不得劍聖弟子。
衛驚風昔日多少光輝,不過流星一瞬即逝,死後連個傳承也留不下,千年萬年之後,誰還會記得曾經有位劍聖?真是痛快。
衛驚風張狂一世常呵天罵地,真是報應。
余世想,為了這一天,由道入魔也值得。
夜幕降臨,抱樸八卦劍的虛影不斷擴大,直到遮蔽半邊天空,就像黑暗中擇人而噬的遠古巨獸。相比之下,護山大陣的金光都有幾分黯然失色。
春山笑感受到對方的殺意,在君煜手中嗡鳴震動。
他們立在雲端巋然不動。
這樣等級的戰鬥,遠超出了功法招式的概念。正如容濯在橫斷山上遙遙一指,便成萬裏血海。余世的八卦劍,也在雲海上無處不在。如果沒有君煜和護山大陣阻隔,這般鋪天蓋地的寂滅劍意,足以讓滄涯山六座山峰崩塌傾覆。
君煜直面對方,感受到了這種可怕的力量。
春山笑握在他手裡,在滄涯之上每一處與對方戰鬥,與千萬把劍戰鬥著。
余世想,不過是個大乘巔峰,再怎麼戰力卓絕,還能逆了天了?他們之間相差五百年的修道歲月,何止是天塹鴻溝的差距。
除非對方能一夜突破亞聖,否則這種戰鬥毫無意義,只是支撐時間長短的區別。
想到這裡他不禁感歎道,「即使不曾渡劫,老夫與聖人也沒有區別了。」
他得到了一種短時間內提升力量的秘法,作為與容濯合作的交換條件之一。余世自信如果此時衛驚風仍在世間,也可將對方斬於劍下。
君煜認真糾正他,「不是聖人,是偽聖。」
沒有嘲諷反駁,語氣平靜,仿彿只是在陳述事實。
這是他今晚說的第一句話,言出如劍,令道心冷硬的亞聖巔峰也生出怒意。
余世冷然道,「找死。」
巨大的抱樸八卦劍虛影飛速凝實,破風穿雲,向君煜刺去。
******
除了百萬年前的道魔大戰,再沒有哪場戰爭能超過今夜,無論是戰火的範圍,還是參戰者的修為。五片大陸上,十之八九的修行者都在戰鬥,或在奔赴戰場的途中。慘烈的流血犧牲中,黑夜便顯得格外漫長。
殷璧越在長淵殿前,與十二位魔道強者從白天開始交手,一直打到夜幕降臨。長淵殿不知何等構造,用了什麼奇異材料,再鋒銳的劍意、強大的攻擊也只能留下淺淺刻痕。
而方圓十丈已不見積雪枯草,只有深不見底的裂縫遍佈,交錯縱橫,可見戰局激烈。
殷璧越只是受了輕傷,但面無血色,神情疲憊,劍勢也不如以往精準。事實上,他能在這般圍攻之下撐到現在,才微微顯露出後繼無力的疲態,在那些魔道強者眼中,已經是不可思議的戰鬥力了。
畢竟他們在東陸稱霸一方已久,修為境界、戰鬥經驗都本該遠勝於這個年輕人。如今十二人各有負傷,才等到了對方露出疲態。傳聞劍聖門下最擅以寡敵眾,以弱勝強,果然有些道理。
殷璧越的劍如寒水奔流,去勢磅礡。只是真元不濟,向右偏了半寸,劍氣與對手擦肩而過。回劍不及,身後空門大開。
難得的破綻,一個殺死對方的機會,稍縱即逝,容不得多思多想。
十二人方位飛速變換,修為最強的五人全力以赴,無所顧忌的果斷出掌,一身魔息盡出。其餘幾人只要能牽制殷璧越一瞬,這場戰鬥就會結束。
「轟——」
黑暗的夜色裡大地顫動,海潮般的魔息裹挾土石煙塵席捲天地。
然而預想中的情景並沒有出現,反是利刃刺破皮肉的聲音格外清晰刺耳。
五人攻擊落空的一瞬,心叫不好,猛然心脈一涼,劇烈的疼痛就蔓延開來。甚至來不及回頭,維持著不可置信的神色頹然倒地,剎那間絕了生息。
殷璧越自五人身後顯出身形來,殘餘的劍氣肆意縱橫,整個人置身於捲起的塵土中。雷霆一擊得手,他再不戀戰,趁著須臾的間隔已突出重圍,向通天雪峰的方向狂奔而去。
變局實在太快,活著的人同樣不敢相信。這樣激烈的戰鬥,對方氣機被死死鎖定,如何脫身,又斬出如此迅猛一劍,精準完成反殺?
殷璧越眨眼間已出現在幾十餘裏外,身形僅是虛晃一現,再出現時,已到了雪峰腳下!
他最快的身法踏山河,對戰中幾次身陷險境都不曾顯露半分。就為了等到方才一刻,一劍斬殺五人,再脫困而出。這樣遠比他各個擊破要快的多,只是需要更多耐心與耐力。
他渾身真元狂暴輸出,像是要灼燒靈脈,幾乎是以突破空間的速度,接連衝過十二道哨崗,直衝雪峰之上奔襲!
緊追在他身後的魔道強者們比方才更加震驚——要逃也該衝向雪原外,即使金宮宮主不在,通天雪峰也不是好上的。不止有金宮弟子,還有雪峰上護山的天魔陣。於自投羅網有何差別?
這人是昏頭跑錯路,還是徹底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殷璧越:下章我要帥裂蒼穹
洛師兄:帶上我唄 (〃?ω?〃
話嘮:+1
燕行: +身份證號
蠢卷紙:最後一個下去。

第100章 他看著深淵,深淵也在看著他。

殷璧越沒有瘋,反而頭腦愈發清醒。
一路上驚呼怒喝不絕於耳,各式法器向他鋪天蓋地的砸來。他持劍劈斬,殺人沖關,速度分毫不減。
能跟上他的人不足留守雪原的十之一二,卻也有百人之多,正隔著十餘丈窮追不捨。何況前路茫茫,不斷有魔修聚力圍堵,望去黑壓壓的一片。只要他速度稍慢,就會陷入前後合擊之中。
怎麼看都是令人絕望的必死之局。
真元與魔息對撞,不同法器的光輝交錯,照的雪峰色彩斑斕。殷璧越所至之處揚起雪幕沖天,這條通路上鮮血噴薄,殘屍遍野,直向雪峰上延伸,仿彿從人間煉獄通往天空。
殷璧越這一路可稱人擋殺人、佛擋殺佛。恍惚間竟生出幾分熟悉感,就好像隔著漫長遙遠的時空,自己也曾不要命的千裏奔襲,殺上通天雪峰。
精神高度集中,不停的計算出劍方位與劍招,踏山河急速消耗著神識,劍氣飛快消耗著真元,令他全身經脈燒的直欲炸裂,卻不疼,只覺得痛快。
無比痛快!
白髮劍修從雪峰上的宮閣殿宇踏過,朱牆金瓦上詭譎的紅光接連亮起。天邊濃重的陰雲邊緣,同樣流瀉出萬道紅芒。
是金宮埋著的大陣被動觸發。
前方不再有人攔截,身後十餘丈外的魔修望見紅光沖天,倉皇退去,躲避陣法開啟時的無差別攻擊。
殷璧越停在目之所及最高的建築物上,腳踏八重閣樓的飛簷。狂風吹得他衣擺鼓蕩,袖袍獵獵飛揚,鮮血順著臨淵劍淌下,血光中如神魔降世一般。
天地間紅光漫漫一片,濃重的血煞之氣凝成實質,化作千萬把利刃當空,密如織網,向闖入者當頭壓下!
今夜玉展眉不在,天魔陣的威力不足一半,否則單憑金宮百萬年的血煞累積,足以讓任何聖人以下灰飛煙滅。
殷璧越飛身而起,閣樓在他腳下轟然倒塌。劍上的鮮血早已淌盡,劍身光潔如洗,映照出漫天紅芒。
他沈腕,然後出劍。
臨淵劍脫手而出,飛速刺破空氣,便有清鳴響起。如龍吟於野,迴盪在整個雪原。
不斬陣,也不斬敵,神兵臨淵一路直上蒼穹。
仿彿是向天斬劍。
天地之間忽而換了風向。
雪原上空,終年不散厚重的陰雲被這把劍穿過,開始劇烈燃燒。劍上狂暴的熱量瞬間將水分蒸乾,竟絲毫沒有雨雪落下。陰雲背後的星光流瀉出來,照在皚皚白雪上,如銀屑玉末,閃動著絢亮的光。
隨著劍勢一路飛馳,刺目的明光自雪上亮起,仿彿拉開一道晨昏晝夜的分界線。雪峰上金宮的殿宇、雪原中連綿的雪丘與冰河都被接連照亮。
整個東陸,圍追堵截的魔修,荒野上的打獵者,城鎮街道行色匆匆的普通人,都在同一時刻擡頭看天。
漆黑的長夜裡有星火劃過天際,依稀可辨是一把劍的形狀,穿雲破霧,令浩瀚的星空次第顯露出來。
九天之上隱隱透出無上威壓,那些星辰的光芒仿彿都落在劍上,古樸的長劍煥發出不可逼視的光彩,好似燃燒要成燎原烈火。
靛藍的夜空,銀色的星光,赤紅的火焰,畫面太波瀾壯闊,令人震撼到無法思考。
「這是……什麼劍?」
殷璧越立在狂風中,臨淵劍從天空落下,過程看似漫長,實則不過轉瞬。帶著澎湃的能量,毀天滅地的威勢,臨淵回到他手中。
淩霄劍訣起手第一式——星河沈。
比起在海濱小城裡,與無妄對戰時的微弱火光,何止天壤之別。
整個星空的光輝都凝聚在劍身上。
雪峰上忽有人轉頭向山下奔逃,人數越來越多,他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下山,只是遵循修行者本能的直覺,用最快的速度奔下雪峰。
斷崖邊的容濯神色徹底冷下來,似是猜到殷璧越想做什麼。如果他可以離開這裡,或者他的力量可以離開,絕不會讓這一劍成勢。
但就在方才千鈞一髮時分,他的神識被引入天羅九轉的幻境之中,隕星淵之下。
洛明川和殷璧越自興善寺起便聯手禦敵,一個眼神都知道該怎麼打,後來甚至眼神都不用,就知道誰引敵,誰助攻,何時回援,何時夾擊。
通天雪峰上劍氣一起,洛明川就下了決斷。這種術法,與了觀的禪定境有異曲同工之處,容濯若破境,他也會遭受嚴重的反噬。
容濯此時人在幻境中,與隕星淵底的魔物廝殺,話音卻清晰的傳入兩人識海,「就算你們殺了我,結束了這場戰爭,又能怎麼樣呢?」
「我死了,十萬魔修的血契失效,自然恨你們入骨,就算你二人修為超絕,蟻多也咬死象。」
下一句卻是對殷璧越說的,
「何況你師兄練了天羅九轉就是異端,正道修士也不能容他,大戰結束後誰不猜疑他,人心比刀劍更可怕。」
「你們將會站在全世界的對立面。難道你能為他殺盡天下人?」
殷璧越同樣傳音回答,「你我對這世界的看法不同,沒什麼可說的。」
無論洛明川修行君子道的過程怎樣苛求己身,無論他們在興善寺裡遭遇了什麼,始終都對這個世界抱有善意。依然願意相信他人,並且相信自己。
不再多言,他雙手握劍,向雪峰上斬去。
以殷璧越如今的境界,用淩霄劍訣催使臨淵,遠遠不能收放自如。方才臨淵回到他手中時,便覺腕骨欲裂,經脈被劍氣衝撞,膨脹到幾乎要炸開。而他立在半空,僅是沈息凝神,就再度出劍。
劍身凝聚著星火灼灼,劍氣所至便有熱浪滔天,終年的積雪開始融化,宮閣殿宇的萬千金瓦被掀飛,朱牆倒塌碎裂,煙塵混著風雪四下瀰漫。
通天雪峰是整個雪原靈脈的核心,千絲萬縷的靈脈匯聚在這裡,凝結成樞紐,與天地形成靈氣循環。
星河沈一劍既出,靈脈震動不休,循環被打破,開啟一半的天魔陣紅光驟斂。
他第一劍斬陰雲,於是陣法破除,第二劍斬雪峰,便有地動山搖。
『星河沈』作為劍訣的起手式,蓄勢多於攻擊,殷璧越第二劍卻沒有順勢而為,選擇漸入佳境的『海潮生』。
他直接用了淩霄劍最後一式,山河歸。
「轟隆隆——」
縱橫的劍氣最終落在雪峰東側,大地顫動,如有雷鳴。
最初只是微不可見的一道裂縫,有細雪從山峰上流下,轉眼就匯聚成巨大的雪體滑動。通天雪峰的地勢高險,積雪下落的過程中速度猛增,最終轉化成可怕的能量。
「怎麼回事!——」
殷璧越站在雪峰最高處,隱隱聽見山下的呼喊聲。那隊駐紮在雪原東面,造船準備渡海的魔軍,聽見回聲之後就果斷奔逃,卻轉瞬被淹沒在洪水般奔湧的雪海中。
他從一開始就在計算,多大的能量,可以破壞靈脈對積雪的內聚力,使從來不曾發生的大雪崩出現在這片雪原上。以及怎樣的劍勢,什麼角度,落在哪裡,雪崩的範圍最多覆蓋多大面積。
從第一式到最後一式,看似兩劍,人間千萬的劍已盡在其中。
神識與真元消耗殆盡,殷璧越從半空中跌下,渾身如分筋錯骨一般,每一寸靈脈骨骼都無邊疼痛。他柱劍而立,四周是地崩山摧的動盪,轟鳴聲如雷震耳。
分明是極度危險的境地,卻有熟悉感再次湧上,如遠古的洪流沖刷曠野,滔滔奔湧,瞬間淹沒了他。
看到長淵殿時的熟悉,奔襲上雪峰的熟悉,還有眼前畫面的熟悉,所有的一切編織成網,令他陷入了一種極度空茫的狀態。
聽不到雪山怒吼,感受不到大地震動搖晃。
臨淵劍安靜的握在他手中,千年萬年,無所不同。
幾乎是同一時刻,崖邊的洛明川咳出一口血來。
容濯已破境而出,
「魔物感天地戾氣而生,生生不息,我如今也同樣,我是深淵的主人,你如何能在深淵殺死我?」
方才幻境中隕星淵的魔物受洛明川控制,現實裡卻正好相反,容濯與魔物間,有血契相連。
浩蕩的魔息自深淵沖天而起,向雪峰奔湧,壓制那裡不休震盪的靈脈。
即使沒有陰雲,漫天星辰也黯淡失色。
洛明川擡起頭,因為反噬的重傷面容蒼白,瞳色卻變得漆黑如點墨。
他看著深淵,深淵也在看著他。
然後他縱身躍下。
作者有話要說:  卷紙:洛師兄等等!有話好好說不要鬧罷演!
閉月:你懂什麼 這叫主角跳崖不死定律

第101章 埋骨何須桑梓地

萬裏之外,西陸泰安城城郊。
一場戰鬥進行到這裡,雙方都已重傷,終於走到山窮水盡的境地。
魔息縱橫之後,四野荒草如被烈火灼燒過,方圓十裏不見積雪,俱是烏黑焦土。
柳欺霜修的是煉體功法,肉身可比鋼筋鐵骨。但此時渾身是血,慣常出拳的右手垂在身側,從五指到小臂,骨骼盡碎,鮮血如小溪般淌下來。
她眼神依然冷靜,神色也沒有不同。左手緊握著一把匕首,橫檔在身前,指尖微微泛白。
玉展眉看上去要好許多,只是低垂的廣袖殘破,露出光潔瑩白的小臂。常年蒼白如雪的面容,因為氣血翻湧難抑,泛起不自然的紅色。
兩人已從遠攻到近戰,此時距離極近,玉展眉的白練纏在柳欺霜的匕首上,與刃上真元角逐。
忽然她心有所感,驀然擡眼,向東邊天空望去。
只見遙遠夜空裡一點亮光劃過,弧線圓轉,如流星墜地。
她當然知道那點星火落在了哪裡,也感知到了金宮陣法與靈脈的變故。
經過瞬間的驚訝懷疑、不可置信,眼眸中便燃起火光,滔天怒火,燒得她整個人都明亮起來。
劍聖已經不在世間了,天下誰還有這等本事,能一劍撼動雪峰的靈脈?!
誰能?誰敢!
狂暴的魔息捲起焦土,她週身狂風鼓蕩,墨發與白裙肆意飛揚。
「嘩啦——」
白練斷裂數截,匕首片片碎裂。
柳欺霜被震出三丈遠,跌坐在地上,嘴角不斷溢出鮮血。
浩蕩魔息壓得她無法起身,擡頭看見玉展眉一步步走過來,神色冷漠更勝從前,「你閉了生死關也勝不了我,我才是對的。」
剩下半截白練拿在她手中,就像一把刀。
她站在柳欺霜身前,居高臨下打量著重傷瀕死的對手。眼中怒火竟漸漸散去,變得平靜下來,「你知道麼,我以前曾想過,如果死在你手裡,也沒什麼不甘心的。可惜你太弱……我會給你收屍的,你想回哪裡?」
不是嘲弄諷刺,這句話問的很認真。
柳欺霜此時動不了一根手指,劇烈的疼痛卻讓她頭腦清醒。並且清楚的知道,玉展眉要殺她,手都不會抖。
於是她答的也認真,「滄涯山,兮華峰,從山道上去,東邊數第二個院子是我的。」
玉展眉點頭,「我記住了。如果哪裡沒有了呢?」
今夜余世與君煜決戰滄涯之上,她們都知道,並能感受到。
「我相信大師兄……」她看了眼玉展眉的神色,補充道,「如果真沒了,哪兒都不用去,這裡就很好。」
埋骨何須桑梓地。
玉展眉突然想問她『難道你從沒想過要回東陸嗎?沒想過要回秋涼鎮嗎?』,又覺得問了也沒有意義。兒時她們在雪原上拚殺的經歷,對柳欺霜而言,不過是漫長修行歲月中短暫的一瞬罷了。
早就知道終有一日要分生死,這一幕也曾設想過無數遍。心底還是有微弱的動搖一閃而逝,快的就像錯覺。
玉展眉擡起手,五指纖纖,壓在了柳欺霜肩頭。
於是更勝冰雪的寒冷死寂,從肩胛骨傳遍全身,五臟六腑的劇痛都被刻骨冷意代替。女子的聲音近在咫尺,像春風拂柳般溫和柔美,「還有話要說麼?」
柳欺霜看著她,牙齒打顫,聲音微不可聞,「沒有了。」
「我有話說!——」
異變陡生,一聲厲喝打破荒野寂靜,穿透乍起的狂風。
玉展眉搭在柳欺霜肩頭的左手驟然握緊,驀然擡眼,右手向天擊出一掌。
魔息與狂風對撞,天上那片飛速臨近的陰影毫無徵兆的縮小,轉眼間竟輕巧落在了十餘丈外。
玉展眉瞇起眼打量,只見一位戎裝金甲的青年,身側立著一隻白鶴大小,青色的鳥。
或者不該說是鳥。
青羽赤眸,振翅為狂風,吐息為烈火——青翼鸞。
來者的身份很清楚了。
柳欺霜此時無法回頭,也不用回頭,就知道身後站的是誰。但這個時候他不該來這裡。
她忍不住歎氣,繼承大統之後,怎麼還能像以前一樣,由著心意做事呢?
大地的震動由遠而近,遠處煙塵一線,馬蹄如雷。
黑暗中的陰影自四面八方聚攏,海潮般勢不可擋。又因為青年一個手勢迅速停下來。
大軍已趕赴中南兩陸戰場,來到這裡的是皇帝親衛隊。
萬裏挑一的修行資質從幼年培養圍攻作戰,裝配刻滿符文的玄鐵甲,混合異獸血統的戰馬,以及隨時可為王者一死,視責任與榮譽高於生命的絕對忠誠。
千騎圍荒野。
戎裝金甲的青年笑了笑,夜幕下看不清神色,卻能感受到他週身氣息散漫,姿態輕鬆。
他說,「宮主,願意聊聊麼?」
********
仿彿過了很久,又好似只在須臾。
殷璧越從一片空茫中清醒過來,湧上心頭的熟悉感盡數褪去,隨之而來是強行催使臨淵劍的氣血翻湧,經脈刺痛,神識動盪的眩暈,以及地動山搖的危機。
他強撐著發散神識感知四周。此時第一次雪崩已經過去,雪峰下的房舍塔樓盡數被埋葬。少數修為高超的魔修逃出生天,已至雪原邊緣。靈脈的震動還沒有完全消除,隨時會有第二次雪崩的可能。
真正令殷璧越心焦的不是這些,而是師兄不見了。不止神識所及了無蹤影,就連他和師兄之間,因為雙修天羅九轉產生的微弱聯繫也完全斷了。
識海劇烈波動,只見隕星淵邊的容濯突然回頭,越過雪原的遍野狼藉,直直看向通天雪峰,向他看來!
紅衣如血的魔修嘴角微勾,露出一個惡意的笑。
然後縱身一躍,跳下了深淵。
這一眼看的殷璧越簡直要炸。
提起真元就往深淵趕,踏山河催使到最快,幾乎是殘影不留。
師兄!我知道你也跳了!
殷璧越奔下金宮,靈脈的震盪開始蘊育二次雪崩,洪水雷鳴般的聲音在他身後迴響。他也不回頭,長劍在手,向前直斬!
撕裂空氣的尖銳劍嘯中,風雪避退,身前被斬出一條近乎真空的通道,令他一往無前來到隕星淵邊上。
深淵四周經歷過一場戰鬥,殘餘的真元與魔息仍在對沖。風聲已靜下來,雪體的滑動似被無形的力量阻隔,殷璧越感到一陣極不舒服的陰冷。
天地有靈,氣機生死循環,相互平衡。然而在這裡毫無生氣,儘是寂滅的死意和戾氣。
風雪不能入,神識探不進,最可怕的是未知。
深淵像遠古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迫不及待要擇人而噬,卻極有耐心的等待著他。
殷璧越一道劍氣斬下去,接著縱身跳下。
師兄在下面生死不知,這種事情根本沒的選。
耳畔風聲呼嘯,海潮般湧來的陰冷氣息淹沒頭頂。深淵下竟有強大吸力,根本無法與之對抗。
下落速度不能控制,失重感引發窒息的錯覺,最易令人恐慌。
他卻莫名想起那個秋風颯爽的夜,師父拎著自己從雲端一躍而下,大笑著說,「刺激不?老四你看,生活處處是驚喜!」
吸力減弱,腳下觸到堅實的土地,分明是極快的下墜速度,到淵底時依然無聲無息。凝成實質的死氣伴著陰風襲來,好似鬼影憧憧。
無邊無際的魔物。
殷璧越笑起來。真刺激。
臨淵劍誅邪誅魔,天下第一正大光明,何曾避退?
********
自從在了觀的佛堂中,看到那些疑似未來命運投影的片段,洛明川就覺得他與隕星淵之間,有著微妙的牽連。後來修行天羅九轉,解封了觀的修為,更是不止一次看到過、感受過深淵。
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註定,深淵一直在等他。
有生就有死,有光就有影,沒有絕對的聖人或君子。而凝結世間死氣,最黑暗不過的深淵,就好像他的陰暗面。
洛明川曾排斥這種註定,抗拒這種牽連,最終還是走到了這裡。此時他在深淵下行走,絲毫不覺得陌生。
天羅九轉自行運功,他瞳色如墨,深處微微泛起血紅。
魔物沒有靈智,只殘存著趨利避害的本能。這種特殊的威壓,就是它們最深的恐懼,即使聞到鮮活的血肉氣息,也不敢近前。
但洛明川依然覺得少了點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段話嘮:宮主,我就知道你是個能聊天的!
玉展眉:不,我不是。
柳欺霜:師弟你再這樣導演就要刪戲了

第102章 你說是東就是東吧

若從崖上向下望,深淵狹長,親臨則不同,越往下空間越寬大遼闊。此時數不清的魔物主動避退,便有了一片空蕩的黑暗。
容濯看著眼前人,突然覺得無比荒唐。
百年苦心孤詣、殫精竭慮,二十年埋名北陸鑽研血契,難道不敵一個莫須有的轉世?感受到如臂使指的魔物脫離掌控,震驚、不甘、怨恨種種情緒湧上,令他全身魔息都如沸水般暴動起來。
仿彿還覺得這種刺激不夠,洛明川的眼眸看不出情緒,平靜道,「現在,你不是了。」
作為對方『我是深淵的主人,你如何能在深淵殺死我?』的回答。
容濯仰頭大笑,眥目欲裂,紅衣翻湧如血海生波。猩紅的魔息在他週身匯聚,凝成利劍。
洛明川不曾掐訣,只是註視對方,身前便顯出分毫不差的劍屏。同時手腕一翻,沈舟劍出現在他手中。
千萬把劍在空中對撞,轟鳴使得淵底劇烈震動,劍身碎裂成粉末之後,又不斷再生。就像兩片海潮相擊,千層海浪此起彼伏。
能借用隕星淵的力量,是容濯最大的倚仗。如今深淵不能為他所用,他便陷入發狂的狀態中。
洛明川道, 「借的終究是借的。」
再如何強大,失去也只在瞬間。即使修魔也需自身勤勉,嘔心瀝血的巧思用在借力上,本就是末流歪路。
萬劍的海潮中,洛明川身形不動,沈舟劍脫手而出,電光一般破開萬頃血海腥波,直向對岸刺去!
怒海孤舟,逆流而上。
他不常使劍,卻並非不善用劍。眼下膠著的戰局中,他始終比對方多一把劍,就是突破的關鍵。
沈舟劍迅疾而猛烈,在猩紅的魔息中斬出通路,來到容濯身前一尺。
忽有另一道雪亮的劍光從斜裡刺出,電光石火間,兩人對峙的戰局變為三足鼎立。
洛明川驀然轉頭,震驚道,「師弟!」
臨淵劍氣先至,殷璧越緊隨其後,渾身是血的飛掠而來,立在數丈外。
他不懂師兄為何勃然變色,因為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看上去多可怕。一路殺上雪原時,黑色鬥篷滿是血汙,殘破不堪,只剩絲縷,後來與魔物廝殺,更是因為回護不及被噬咬。此時白衣被鮮血浸透大半,格外刺目驚心。
來不及說什麼,殷璧越只喚了一聲師兄,便發覺洛明川的狀態很不對勁。
最直接表現在瞳色上,以往催使天羅九轉時的墨色瞳孔,竟已泛起血紅。
在臨淵劍光出現的瞬間,容濯毫不遲疑的選擇硬抗沈舟一劍,任由腹部被撕開巨大裂口。同時一身魔息盡出,飛身轉向殷璧越攻去。
殷璧越的真元本就近乎枯竭,壓力陡增之下,臨淵劍被血海阻隔,眼看搖搖欲墜。
劍身卻出乎意料的開始劇烈震動,像是收到某種感召般猛然加速,突出魔息重圍,沒入對方心脈。
劍氣在容濯體內爆裂,血霧噴薄,兩處重傷絕無倖免的可能。
殷璧越卻心神一震,因為臨淵劍竟速度不減,破體而出後直向後刺去!
方才洛明川為阻容濯向殷璧越出手,來不及擋在師弟身前,只得攻敵身後空門。此時正在容濯身後。殷璧越眼睜睜看著師兄毫無防備,被臨淵劍狠狠刺入心脈。
「嗤啦——」
變局太快,眨眼間一切塵埃落定。
從殷璧越出劍到現在,容濯的選擇,洛明川的選擇,臨淵劍的背主,都不過須臾。
須臾之間,天翻地覆。
萬劍,魔息,魔物都消失不見。只剩黑暗中的血光。
洛明川悶哼一聲,擡手抽出長劍,鮮血汩汩淌下。臨淵劍「鐺鋃」落地,回聲刺耳。
容濯跌在地上,笑聲格外刺耳,怨毒道,「生死同門活其一,你們也不得善終。」
他原本以為殺不了洛明川,能殺一個殷璧越也好。如今這變數實在驚喜,他笑的大口嘔血,頃刻絕了生息。
殷璧越聞言,正對上師兄胸前血洞,腦中一片空白。
他身體透支早已山窮水盡,撐到現在全靠一口氣。遭逢驚變心神俱震,數不清的明傷暗傷一齊迸發,氣血上湧,不可抑制的吐出一口血來。
識海天翻地覆的絞痛,欲咬牙保持清醒,意識卻陷入了昏沈的黑暗。
昏迷前最後的畫面,是師兄眸光沈沈,神色難辨。靜靜看著他的眼,一步步向他走來。
分明只隔數丈,卻像隔了汪洋。
******
西陸泰安城郊。
濃重的雪雲不知何時已散去,微弱的星光閃爍在靛藍的天空上。與空曠的荒野兩相映照,更添寒冷寂寥。
玉展眉環顧四周黑□□的陰影,諷刺的笑了笑, 「聊天可以,皇帝陛下敢退兵麼?」
她一隻手依然握在柳欺霜肩頭,半分不放鬆。
段崇軒也笑起來,「這是自然。宮主美人一笑令人心醉,千軍萬馬朕也退!」
他微微側身,散漫的一揮手,「退!——」
包圍荒野的騎兵沒有一瞬遲疑,整齊的馬蹄聲驚起煙塵,轉眼退後十餘丈,間隔也比之前更寬。
這個距離很巧妙,十分有利於談判。玉展眉有把握獨自全身而退,卻不可能挾持另一人突圍。即使以柳欺霜作盾,也無法同時擋下四面八方的進攻。
玉展眉收斂了笑意。
已經很多年沒有人稱她是美人。強大與冷厲,足以讓人忘記皮相的貌美。
她微微挑眉,感歎道,「北陸竟會有你這樣的皇帝。」
即使一身戎裝,看起來也像個走馬章台的紈褲公子。實在不符合關於帝王的固有印象。
又想起柳欺霜千裏奔襲浮空海,救的就是這樣一個人,而這個人不僅活著回到北陸,還當真登基做了皇帝。
容濯機關算盡未必能得到的,有人出生就握在手裡,還有無數人為他前赴後繼的搭橋鋪路。
念及此,不禁再次感歎世事無常,「段聖安竟會有你這樣的兒子。」
兩句『竟會』,是驚疑,也是鄙夷。
驚於對方的好運,也鄙夷對方只有好運。
段崇軒像是根本沒聽出來,認真答道,「這和我爹有什麼關係,分明是我自己投胎水平高。」
然後他不解問道,「難道宮主覺得,比起我,你更適合給我爹當兒子?」
玉展眉修行數百載,殺人如麻,第一次有無言以對的時刻。
柳欺霜此時背對著她師弟,卻不用看也知道他是什麼表情。以她對段崇軒的瞭解,這些看似無用的廢話,最終都會成為決定事情結果的關鍵。
或者說,這是師弟的戰鬥方式。
玉展眉笑意淡去,冷聲道,「你要知道,我就算殺了她,你這陣仗也未必留的住我。」
段崇軒搖頭,「如何至於你死我活。宮主想要什麼,北陸不能給?」
他說這話時輕描淡寫,卻很有力量。因為他就是北陸的主人。
君王一諾,何止千金。
因為對於段崇軒而言,如果師姐有事,即使殺了對方也無法彌補萬一。
「不用白費力氣了,我不要你的城池州郡。」玉展眉道,「我要天羅九轉。」
段崇軒不知柳欺霜情況如何,又不敢貿然近前,心中焦急,面上卻很是淡定,「宮主之前兩次打碎全身筋骨,以金宮秘法催灌魔息重塑再生,最後一次歷時十年方成。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
「宮主運功時可常有行間穴刺痛,氣息滯塞,偶爾心律紊亂,脾氣暴躁易怒?」
玉展眉的眼神更冷了。
「宮主不必緊張,家傳的觀氣術而已。你要是想學,我教你啊……」見對方不耐,段崇軒正經起來,「其實宮主心裡也清楚,當初再造筋骨對肺腑的傷害。再加上修行一味求快,根基不穩,早年暗傷沈痾未能根除,體內早已不堪重負。如果不是靠高深修為強壓著,宮主如今的身體,怕已病入膏肓了。就算暫時無礙,日後修行中的瓶頸,只會一次比一次驚險。」
「你需要的不是天羅九轉,而是北皇族調養身體寧水心經。我正好帶在身上。」
柳欺霜聽到這裡,感動於師弟費盡心思,卻依然心中歎息。師弟這次怕是錯了,玉展眉哪裡是惜命的人?她想要天羅九轉,求的也不是不死不滅。只不過因為那是世上最強的魔功而已。對她而言,只要能做天下第一,做一天與一年沒有區別。
她一直這樣,只是想要最好的。
果然,玉展眉不屑道,「我看起來像傻子麼?」
「我可是一心一意為宮主考慮,宮主若不信,大可一試。分出兩道魔息,一道起於季脅,斜向下行到帶脈穴,繞身一周,一道行衝脈,最終兩道同時匯於血海。看看是否如我所言,有平復氣血的調理奇效。」
「我師姐在你手上,你運功時稍有差池,魔息暴動都可能使她喪命。我又怎敢騙你?」
這一瞬間,柳欺霜險些以為師弟知道了她的打算。話說到現在,她積蓄了為數不多的力量,玉展眉的氣息也有所放鬆。
柳欺霜身體依然被魔息凍的僵硬,精神卻高度集中,靜靜等待著。
她知道,換做以往,玉展眉決不會試,但方纔一戰她也受了極重的傷,表面不露頹態,實則已是強弩之末。
段崇軒還在說話,「單有這條運功路徑,效用不足十分之一,若配合心經的口訣……」
就在此時,玉展眉面色驟變,握在柳欺霜肩頭的右手竟直直把人推了出去!
一推就是數丈遠。
空氣中的驚雷聲和慘烈的痛呼幾乎同時響起。
段崇軒始料未及,下意識去扶師姐,柳欺霜對他擺擺手,示意無礙,自己慢慢站了起來。
他轉頭一看,玉展眉跌在地上,從右臂到半邊身子,深深血口縱橫交錯。皮肉翻起,隱隱可見白骨。
柳欺霜面色平靜,蹙眉問道,「為什麼?」
為什麼推我出來?
玉展眉笑了兩聲,又被喉中鮮血嗆的劇烈咳嗽,「你想跟我同歸於盡,我偏不如你的意!」
段崇軒心中驚駭,不可置信的去看師姐。柳欺霜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卻沒有解釋什麼。
難道閉了生死關的人,真的看淡性命了?心思電轉,段崇軒很快想明白前因後果,一時有些悵然。
即使自己不來,八成也會是這般結果。
柳欺霜沈默不語。
她將所剩無幾的真元肩頭靈脈內,以拳意覆蓋,如聚風雷。若是以必死之心自爆,這麼近的距離,有九成機率同時殺死自己和玉展眉。
方才玉展眉分出魔息運功,又要防備段崇軒,對她稍有鬆懈,她便令真元在體內爆裂。
對她們而言,今夜唯一的變數,不是段崇軒的到來,而是玉展眉的選擇。
柳欺霜體內被她的魔息侵蝕,稍有異動便可察覺,千鈞一髮時她來不及退,也沒有退,而是加速運轉魔息,抽空對方的真元,反諸己身,並果斷將人推出爆炸範圍。
這一系列動作,只要稍遲一瞬,現在瀕死的就會是兩個人。
很明顯,金宮宮主沒有時間思考,身體下意識替她做了決定。
柳欺霜問她為什麼,其實她也不知道。
玉展眉仰躺著,頭頂墨藍的天空星光黯淡,視野開闊,卻慢慢染上血色。她的魔息在破碎的靈脈骨骼中肆虐,使生機飛速流逝。段崇軒說的不錯,這具身體隱患太多,很容易反噬。
柳欺霜走過去,半跪在她身前,靠近她唇邊聽她說話。
「你得活著,活的越長越好,這樣世上就有人記得我。」
出生死關之後,波瀾不起的淡漠心緒終於被打破。
柳欺霜啞聲道,「我答應你。你想回哪裡?」
這個問題,玉展眉方才也問過她。
玉展眉擡起手,笑著指了個方向,「我要回東陸雪原。」
柳欺霜心想,那邊分明是西啊。
算了,你說是東就是東吧。
她俯身抱起玉展眉,懷中人白裙染滿鮮血,輕的像一片紙。
「好,我送你回去。」
回頭看了看自己師弟。他們今晚相見未曾說一句話,然而同門之間也無需多言,千言萬語盡在一眼。
段崇軒擺擺手,「師姐去吧,我回滄涯一趟。」
嚴陣以待的騎兵讓出一條通道,柳欺霜抱著玉展眉走過,殷紅的血灑了一路。
朔風撲面,漫長的黑夜終於過去。沒有日出,只有東邊天空微微泛白。
玉展眉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今天真冷啊……」
「是你穿的太少。」
「我不記得路了……」
「我記得。」
我會記得路,也會記得你。我發誓。

第103章 你過來讓我抱一下

黎明與黑夜的分界似乎只在一瞬間。
東邊地平線上細微的白光便像潮水般湧來,佔據了大半天空。另一半清淺的藍色夜幕,星光淡去,只剩半透明的月影。
好一個曉風殘月。
可惜風是刺骨朔風,吹來濃重的血腥氣,月是冷月,所照之處只有亂石狼藉。
鍾山的意識有些模糊了,因為失血過多而眩暈。
兩難關的坍塌範圍不受控制,他重傷在身,被困在傾塌的巨石縫隙間。
有絲絲縷縷的天光透過縫隙流瀉下來,像泠冽的劍光,也像雨絲風片。
他站在生死的分界線,仿彿看到了百萬年前拿著風雨劍的前輩。
同一個地方,相似的境地。
恍惚的想著,原來整部劍法中,風雨圍城不是最強的劍。因為這把劍追求的不是強大。
不求至強,不求至快。起手式『暖雨晴風初破凍』,是喜悅。後來兩式風危催病骨,雨氣咽愁腸,是苦寒。收式斜風細雨不須歸,是釋然。
人生百態,一場風雨之中。不同境地而已,哪有強弱之分。
他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古語雲朝聞道,夕可死。何況他曾盡力一戰,求仁得仁,此時一點遺憾也沒有,最易心生倦怠。
但鍾山不想死。因為他才剛剛懂得了風雨劍,還沒有暢快練過一次。因為青麓山還有許多人在等他。因為師父的墓還沒有掃。
牽掛有時使人脆弱,有時也使人強大。
他依舊凝聚精神支撐著,傷口早已麻木,體溫漸涼,與死亡搏鬥的過程如此漫長痛苦。
細碎的光線越來越亮,不知何時外面響起了紛亂的人聲,聽不真切,好像他的錯覺。
「等一下,這邊又發現一個,好像還活著,穿青麓道袍的。」
「過來四個搬石頭,小心一些,快,後面隨隊軍醫跟上……」
********
殷璧越的意識陷在一片混沌中,仿彿是在冰冷的大海裡掙紮著浮遊,力竭而絕望。
破碎的畫面就像泡沫,浮光掠影一般在他腦海中反覆出現,消失。
滄涯地牢的鮫油燈台,與學府藏書樓裡昏黃的燈光重合。葉城炎炎夏日的蟬鳴,與興善寺迴響的誦經聲混在一處。
山林間的晨霧被光線穿過,洛明川站在明光裡對他笑,
「我心悅你,遠比你想像的多。」
忽而破風之聲響起,一把長劍刺穿白霧,直入心脈,鮮血淋漓。
殷璧越嘶聲喊道,「師兄!」
光線頃刻暗下來,山林換了空曠的大殿。燭光煌煌,與洛明川面容七分相似的人扣著他脈門,陰冷的呼吸噴灑在頸邊,「你師兄早就死了。你殺了他,一劍穿心,又準又穩。本座佩服。」
不是這樣的。怎麼會這樣。
以往多難他們都挺過來了,為什麼還是走到了今天。
呼吸困難,頭疼欲裂。
當殷璧越覺得自己到達極限,每寸骨骼經脈都被打碎,就要沈沈睡去,再不醒來時,身體裡卻有一脈暖流湧入。從右手脈門,淌過每條靈脈,如春風化雨般輕柔,源源不斷,令他如浸溫水,漸漸放鬆下來。
沒有時間概念,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了眼。
入目是金漆斑駁的浮雕,依稀繁花似錦的模樣,邊角垂著重疊疊的鮫紗。身下高床軟枕,很是寬大舒服。
殷璧越目光轉動,就看到了床邊坐著的人。整齊的滄涯道袍,端正的玉冠,眉眼溫和,一如初見。
正握著他的手,從脈門渡真元給他。琥珀色瞳孔像一片溫柔的湖水,能包容一切。
這個瞬間他倏忽生出落淚的衝動。
「師兄……」殷璧越喃喃道,「這是真的麼,是夢麼,你真的沒事麼…… 我不敢信,你過來,讓我抱一下。」
身上乾淨清爽,裡外都換了新衣,傷也不疼了。只是神思倦怠,沒什麼力氣。
洛明川笑了笑,慢慢將人扶起,攬進懷裡,低聲道,「不是夢,我沒事。我們都沒事。」
殷璧越擡眼仔細看他,不願錯過一分一毫,從眉峰到眼尾,從鼻樑到嘴唇,看來看去都是真的。
越看越好看,他頭腦一熱就猛然湊上去。
「唔……」
洛明川猝不及防被啃了下嘴角。
來不及做什麼回應,殷璧越已經離開了他的懷抱,像做了天大壞事一般解釋道,「師兄,我現在真的很沒安全感,不是故意佔你便宜啊!」
洛明川忍著笑意,嚴肅的點頭,「嗯,我知道。」
佔了便宜的殷璧越自覺滿血復活,還能再戰五百年,腦子也清醒了許多,「我們這是在哪兒?我睡了多久?後來怎麼樣了?臨淵劍……」
他有無數個問題。
「別著急,先聽我說。」洛明川安撫著打斷他,「你睡了三日。身體負荷運轉,傷了靈脈和識海。所幸我們之前雙修過,身體契合,我才能為你運功修復。目前沒有大礙,需要靜養,最好半月內不要用劍。」
已經三天了,這麼久了,殷璧越心驚,師兄的重傷怎麼樣了,天下大勢必定天翻地覆,滄涯山和各地又是什麼情況?
可是洛明川看來,再大的事也沒有師弟身體重要,等他仔細交代完『劍氣也不要用』『真元運轉要慢』,又得了殷璧越保證,才說起其他事來。
「我們在隕星淵底殺了容濯,十萬魔修的血契失效,多少都會受些反噬。加上北陸的軍隊抵達南陸中陸許多城鎮,魔修大軍重歸一盤散沙,修為高者各自為政,陸續渡海回到東陸。你五師弟的青翼鸞記得你我氣息,昨日飛來傳信,大局初定,你大師兄君煜最後關頭反敗為勝,斬余世於兮華峰斷崖。因為『春山笑』中,有一道劍聖留下的劍意……」
殷璧越舒了一口氣,「那我們如今……」
「你身上有傷,不便移動。 此處是雪原上一處廢棄宮殿,內有陣法護持,不染塵埃,我便將你安置在這裡。如今雪峰靈脈不穩,隕星淵戾氣外溢,整個雪原上沒什麼人了。」
殷璧越心中一動,「哪個宮殿?」
「長淵殿。」洛明川似是未曾察覺他神色變化,補充道,「我已掌握了此地的所有禁制陣法,師弟安心休養就好。」
殷璧越壓下心中的怪異感,聽洛明川還沒提及自身,急道,「師兄,當日臨淵劍不受我控制,你一定傷的很重。」
洛明川笑道,「沒傷到心脈,皮肉傷而已。神兵有靈,總有些脾氣。」說罷取出臨淵劍,「劍歸原主,不過師弟可要說到做到,好好養傷,最近都不要再用了。」
殷璧越接過劍,心情複雜難言。劍對劍修的意義非比尋常,猶如身體的一部分。
自從他來到這裡,陪他最多的,除了師兄,就是這把原先叫倚湖,後來叫臨淵的劍。從不接受他的真元,到與他心意相通,幾次險境殺出血路;再到隕星淵背主,刺向他最重要的人。
成也臨淵劍,敗也臨淵劍。
殷璧越把劍放在一邊,定定看著洛明川,「師兄可記得我們在興善寺佛堂看到的幻境。」
那個所謂的關於未來命運的投影。
「什麼神兵有靈,如果它要傷害師兄,我寧願親手毀了它。如果我要傷害師兄,我寧願再不用劍。」
洛明川眸光沈下來,註視著他,半響輕輕笑了,「胡說什麼。你是劍修,是臨淵的主人。」
殷璧越避而不答,「師兄傷口還疼麼,讓我看看……」他擡手碰到身邊人胸膛,立刻被反握住,不由再次解釋道,「我是真的很擔心,不是想占師兄便宜。」
洛明川不鬆手,依然看著他,認真道,「師弟,我現在有事要做,你留在這裡等我回來。我已傳信回了滄涯,不出兩日必有你同門來接你。如果那時我沒回來,你就跟他們走。日後砥礪心境,勤勉修行……」
殷璧越聽到這裡已經懵了。
他猛然厲聲打斷,「一切根本沒有結束是不是?師兄要去做什麼?封印深淵?就像師父當初那樣……」說著就要起身下床,「好啊!我與師兄同去!」
洛明川也不急,聲音溫和,動作卻強硬,不由分說的將人困在懷裡,「師弟方才答應過我什麼,都忘了麼。」
他輕聲道,「縛。」
一片鮫紗帳應聲斷裂。
殷璧越只覺手腕一緊,鮫紗柔軟貼膚,他卻莫名失了力氣,怎麼也掙脫不開。師兄掌握了長淵殿的所有禁制,要困住他輕而易舉。
心中恐慌襲來,一片冰冷,口不擇言的破口大罵,
「洛明川!你敢!一起來的一起走,不一起走的是小狗!」殷璧越竭力掙動,「我們是合籍道侶,合法夫夫!就算要死也該死在一起!你敢拋下我試試看!」
洛明川將他安置在床上,輕易就化解了他的掙紮,「法訣兩日後失效。」
「你敢走!我不會放過你!唔……」
殷璧越驟然失聲,沒說完的話都被堵在唇邊。
因為洛明川吻住了他。
不同於他的淺嘗輒止,只敢觸碰嘴角。這是一個真正的吻。
唇舌交纏,吻的他心潮翻湧,難以呼吸,怔怔的註視著近在咫尺的人。
洛明川也沒有閉眼,琥珀色的瞳孔裡全是他的影子。
殷璧越如墜雲端。
然後溫柔開始變得兇狠,充滿侵略性,唇齒相觸,肆意掠奪。殷璧越被動的承受著,說不出拒絕的話,只能發出含混的嗚咽。
過了很久,直到他眼尾泛紅,洛明川才放開他。
殷璧越躺在床上,手腕被縛。衣襟在掙紮中散亂,劇烈的喘息,仰頭看著自家師兄,一開口卻極是硬氣,「你以為使個美人計我就妥協了麼!不可能!換了我要去孤身犯險,你會怎麼想?」
洛明川看著他這幅樣子,深刻覺得自己定力出眾,多年的君子道沒有白修。
感受到體內被禁錮的殘魂蠢蠢欲動,他最後看了一眼師弟,再不留戀,轉身離開。
殷璧越的視野驀然模糊一片。
直到白色道袍,長身玉立的背影穿過重重紗帳,走出幽暗宮殿,再也看不到。
他閉上眼。四周空寂。
臨淵劍無聲的陪伴著他。

第104章 現在的年輕人,花樣真多啊

晨光從東邊天空亮起,覆蓋連綿滄涯山的金光漸漸暗下去。護山大陣開始關閉。
那些從雲端落下,縱橫四野的劍氣飛速消散。可怕的威壓不復存在,天地間吹來的風都自在幾分。
林遠歸拿著劍,劍上淌著血,衣袂當風。
他望著天,神色微茫。
距他三尺遠,燕行躺在地上,身下積著淺淺血泊。同樣看著天,笑的咳嗽不止,滿嘴血沫子,「我真替你高興!現在師門長輩死了,托付自然失效。你去過你想過的日子吧。」
林遠歸不答。
誰也沒想到,余世與君煜之間的戰鬥,會這麼早結束。早到天還沒大亮,玉展眉屍骨未涼,段崇軒還沒來,燕行還活著。
有些人即使不在了,也對世界命運的走向起著決定性作用。比如衛驚風這樣的人。
就連君煜自己也不知道,春山笑裡有劍聖一道劍意。強大到不可思議的一劍,在他有性命危機時,便會自行激發。
天上的戰局生死已分,誰還能上滄涯山一戰?同樣的,也沒人能在山門前殺人。
林遠歸明白這個道理。但按照他的原則,答應下來的事就要做到,欠了師門養育之恩就要報償,這跟余世活著與否沒有關係。他今夜既然來了,那麼勝負都是個死。
燕行卻很想讓他活。因為對方不止一次有機會殺死他,卻沒有那麼做。這說明林遠歸在猶豫,關於『朔月劍的傳承怎麼辦?』『你師父一脈的弟子們怎麼辦?』這兩個問題的猶豫。
單凡一絲遲疑困惑,出劍就會慢。
燕行以刀撐地,慢慢坐起身,疼的呲牙咧嘴,
「你現在下山不是忘恩負義,是尊重生命。你師父辛苦把你養這麼大,是為了讓你了悟大道。要知道你因為這種事去死,他一定很不高興。」
林遠歸問,「你怎麼知道?」
你怎麼能確定我師父的想法?如果師父真的願意我為師門而死呢?
「天下師父都一樣,我師父去隕星淵前跟我在春袖樓喝酒,特意交代我,不管發生什麼事,就算天塌下來,也千萬別死了。我說我盡量。」
其實劍聖還交代了千萬別做另一件事,燕行此時沒提而已。
他見林遠歸不說話,便繼續說道,「活著真的很美好,這世上很多美好的事,你都不留戀麼?」
「比如?」
「比如修行突破瓶頸,茅塞頓開的感覺很美好;跟人打架只要痛快,無論輸贏都很好;天下之大,山川河流哪個不美好,還有花巷裡的姑娘們笑起來美的醉人,最重要的是……」燕行頓了頓,從腰間解下小酒罈扔過去。
林遠歸擡手接住。
心想對方傷成那樣,這個粗釉小壇都沒破,難道是什麼法器不成?
燕行撐著刀,晃悠的站了起來,「最重要的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不信你試試啊!」
他身形在晨風中搖搖欲墜,卻莫名生出頂天立地,十分高大的感覺。
林遠歸皺眉看著酒罈。
與君煜齊名的劍道天才,抱樸七子之首,從生下來到現在,哪裡喝過酒呢?
燕行怒道,「我都被你打的像狗一樣了,你嘗一口會死啊?!」
林遠歸仰頭喝了一口,酒太烈,嗆的他連連咳嗽。
燕行朗聲大笑起來。
******
殷璧越掙的累了,仰躺著平復呼吸,目光直對殿頂橫樑與浮雕。
諸聖時代的建築風格恢弘大氣,細節之處卻講究精工細造。他越看越覺得那些繁花錦簇的紋路暗合大道,像是某種陣法。
若是自己全盛時期,神兵在手,當可盡力一試,但如今傷勢未癒,又被師兄的縛字訣困住,還想破陣無異於天方夜譚。換言之,就算能勉強凝聚真元,水滴石穿的磨斷鮫整個長淵殿也還有陣法等著他。
師兄真是鐵了心不讓自己出去了。
等等。陣法……符紋……
符。
「你可以不要,我卻不能不給。這張符可以聯繫我,只能用一次……」
是了,他還有一張符。靈光一閃間,光環售後程前輩的身影浮現在腦海。
近乎絕望的殷璧越激動起來。原以為用不上這符紙,因為不願麻煩他人,哪曾料想有今日。幸好他用『袖裡乾坤』隨身帶著。
能用的真元不夠,最多將符紙逼近袖口,取物困難。只好右手腕盡力向上彎曲,去碰左手的衣袖,配合在床上挪動接力,最終以極其扭曲的姿勢夾出了一張薄紙。
殷璧越舒了一口氣,狠命用力揉碎了它。隨即集中精神,感受著殿中氣息變化。
兩息之後,忽有微風吹動最遠處的鮫紗帳。風不知從何處來,吹的整個大殿垂紗飛舞,如千堆雪浪拍岸。
風聲呼嘯,柔軟的鮫紗變的狂亂,像是在與無形的力量抗爭。
這次沒有山間晨霧,殷璧越看的真切。
他面前的光線微妙曲折,好似空間被切割,那塊空間裡出現了半透明的輪廓,漸漸由虛變實,最終就是曾見過的,白衣木劍,無喜無悲的模樣。
曲折的光線,被割裂的空間恢復如常。
殷璧越想,三千世界來去自如,修行者到了這般程度,大抵也該無憾了。
他歉然道,「事出緊急,不得已勞煩前輩了。」
誰知道仙人一樣的程前輩剛見他就轉過身去,很沒有仙風道骨的無奈道,「我們是良心售後,你快死了叫我來救一次命,你打不過boss叫我來擋一次刀,這都可以。但這種時候你喚我來做什麼?」
殷璧越茫然道,「什麼時候?」
他不知道自己因為洛明川的吻而眼尾潮紅,嘴唇微腫,又因為取符困難,衣襟大開呼吸不穩,加上雙手被綁,明顯一副狠狠被欺負過的模樣。
程小白想,現在的年輕人,花樣真多啊。
嘖,他就不是很懂捆綁的樂趣。
殷璧越不知道他誤會了什麼,卻直覺有些不對,急道,「前輩,我被師兄困在這裡出不去。我師兄獨自一人去封印隕星淵了,我怕他出事,請前輩助我離開這裡!」
原來是兩人都不願對方去冒險啊,程小白打死不承認剛才是自己想多了。
若無其事的轉回來,擺擺手,「第二次見面了,我名程小白,別叫前輩了。」
他上前給殷璧越解繩子,「這個有些麻煩,不是普通的『縛字訣』。我方才來這裡也頗費功夫,原本以為是空間壁壘阻隔,到了才知道是你師兄的力量……上次見他還沒大事,這回是怎麼了?」
殷璧越怔怔道,「師兄修為精進迅速……」
程小白打斷他,「不可能,再精進也開不了這麼大的掛。你的劍呢?我看看。」
殷璧越示意他自己拿。
程小白掂了掂臨淵劍,蹙眉道,「劍裡的殘魂沒了。距離上次我看到它的時間不久,排除自行消散的可能性,只剩下一個結果……」
「殘魂已在師兄體內。」
殷璧越緩緩接道,出乎意料的,他格外冷靜清醒,
「師兄不是沒事,只是暫時壓制住了,沒有與殘魂融合。」
怪不得不讓他看傷口,怕是真的一劍穿心,還有痕跡留下。
程小白抽出臨淵,利落斬下,鮫紗應聲而斷。
「轟——」
同一時刻,殿中燈台燭火熄滅,重重紗帳爆裂成粉末,整個大殿轟然震動。
程小白背後木劍飛馳,錚然一聲釘入殿頂浮雕花紋。
長淵殿的暴動被鎮壓,重歸寂靜。
殷璧越動了動手腕,端正見禮,「多謝程先生。」
雖說對方不讓叫前輩,出於尊重,他也不願直呼其名。
程小白覺得這人雖然呆了點,心性還不錯,不由多提點了一句,「我想你師兄之前能壓制殘魂,是因為你重傷在身,他有強烈意志,要堅持到你平安無事。如今去了隕星淵,魔息影響之下,恐怕控制不住。你還是要去麼?」
殷璧越已經拿劍準備走了,
「自然要去。師兄的情況他自己最清楚,我現在能猜到幾分他怎麼打算的。要是能壓制,他就回來,一旦有什麼差錯,他就把自己也封印在深淵裡。」
「他與殘魂融合,會有莫長淵的修為與記憶,你去了制不住他,反倒很可能死。」
殷璧越道,「我沒有其他辦法了,是生是死總要試過。既然是唯一的選擇,那就是最好的選擇。」
程小白心想,算了我難得管一次閒事,送佛送到西吧,
「未必沒有其他方法。你命格非凡,對應此方世界星宿,若你覺醒了前世記憶,修為與對大道的感悟都將有天壤之別,便有五成可能制住你師兄,再徐徐圖之。」他看著殷璧越的眼,肅容問道,「此法兇險,你可願一試?」
前世記憶?殷璧越恍惚一瞬,雪原上的熟悉感閃過,此時沒有什麼震驚疑惑。
隨即撩起衣擺行禮,「程先生,我相信你。請助我一試。」
程小白扶住他,輕輕搖頭,「信我沒用,我是個外人。你要相信你自己,還有你師兄。就像從前無數次你做到的那樣。」

第105章 我從三千世界求他

殷璧越走出長淵殿時,天色已大亮。鉛灰色的天空雪雲重聚,舉目遠望,朔風撲面,白雪皚皚上杳無人煙。
三日前他從這裡殺上通天雪峰,一路鮮血浸染,殘屍遍地。如今又因為靈脈震盪,山動雪崩而盡數埋葬,好似什麼都未曾發生過。
只有寒風中殘留著絲絲縷縷的血腥氣味,浮遊在鼻間,喚醒他的回憶。不止是畫面,甚至連那時的感覺也記得。
一腔孤勇,無所畏懼。
程小白立在他身後,聲音穿過風聲,平靜而有力,
「你在此入定,不用刻意吐納靈氣,坐照自觀就好。由我來溝通天地之力,現在雖是白天,星辰卻依然在,你的星宿也在。」
「我只能為你架起一座橋,至於是否能抵達彼岸,還要靠你自己。一旦事成,這個世界的法則會察覺到我的存在,我會立刻打破空間壁壘離開,無需道別。若是不成,你有反噬之險。輕則神魂受創,記憶錯亂,重則爆體而亡,魂飛魄散。你若準備好了,就開始吧。」
殷璧越認真聽完,心裡清楚程先生雖然沒說,可若是不成,協助者也一定會受到波及傷害。
他就地打坐,卻沒有立刻開始入定。而是將臨淵劍橫置於膝上,又想了想,從懷中取出四卷泛黃的薄冊——真仙筆記,也就是淩霄劍訣,輕輕握在手中。
做完了這些事,殷璧越才開始閉目凝神。
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真元在身體裡走了一周天,從各路經絡靈脈回到幽府,如百川歸海。事實上他現在的身體狀態並非鼎盛。洛明川說的對,重傷之後需要靜養。
而他沒有時間慢慢恢復,只能更加謹慎,使精神狀態達到巔峰。殷璧越沈下心去,看見了幽府裡那片海。沒有霧氣,一眼望去了無邊際,海水翻騰如聚風雷。真元不斷流轉,漸漸的海潮起伏暗合他呼吸規律,隨他心意,變得平靜起來。
程小白觀他週身氣息愈加沈穩,舉目看天,目光落處雪雲轟然炸裂,絲絲縷縷的四散開來。不可計數的光年之外,冰藍色星辰的光輝落在他眼中,明亮若燃火。他左手輕輕擡起,虛按在殷璧越肩上,廣袖無風自動,腳下冰雪無聲消融。
木劍破風而至,回到他右手中,斬破空間壁壘,在規則察覺之前身形憑空消失。
坐照自觀的殷璧越,忽覺某種玄妙的力量從遙不可及天空上落下,滲透他的骨骼經絡,沒入幽府之中。心頭的熟悉感倏忽歸來,難以言說,方知心潮澎湃不是虛言。
細細觀遍自身之後,神識飄忽,又見長空與雪原,已不似以往雙眼所見。
他身體仍在打坐,卻好像拿著臨淵劍站了起來。於內見自己,於外見天地。
這種分離的狀態很微妙,也很危險。
站著的殷璧越神色空茫,落在他肩頭的雪花,不可思議的慢悠悠飛起來,回到了天空之上。
一片雪花飛回天空,千萬片雪花飛回天空。
消散的陰雲重新聚攏,四野風雲飛速變幻,晨昏交替,鬥轉星移。
就像被按了倒帶鍵,週遭的一切開始流逝。只有他站在原地。
漸漸的,他也不在原地了。在海濱小鎮使出『星河沈』,在學府聽先生囑托,在興善寺裡悲憫而冷漠的佛像腳下。
畫面的變化越來越快,幾乎捕捉不到。
葉城的屋頂上,大風凜冽,酒碗裡映出銀白的月亮。
幽暗陰冷的地牢裡他睜開眼睛,聽見腳步聲迴響在沈寂的甬道,有人喚他,「殷師弟。」
業務員熱切的神色一閃而逝,「反派兇神惡煞光環,八歲以下一個眼神就嚇哭,先生要不要來一個?」
然後是他近乎沒有止境的反派生涯。起初痛苦居多,後來他習慣了,也不再與那些世界的人深交,便越來越喜歡自己吐槽,如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觀。
記憶久遠,理應模糊,如今歷歷在目,殷璧越才知道自己從不曾遺忘。
回憶走到盡頭時,海潮般的黑暗覆蓋下來。
如同天地初開之前的混沌,他的意識已有些昏沈了。
就到這裡了麼?這就是我的一生?
他自問。
又自答,不應該是,也不會是。
來到此方世界修行,見天地,見眾生,終不見自己。
不甘心啊。
看不破的事情,自然要斬破。心念一動,手中長劍愴然出鞘。
一道雪亮的電光撕裂天際,劍落下時,劇烈的刺痛像是要將他劈開。殷璧越直覺自己正面臨著神魂湮滅的大兇險,也直覺此刻離真相最近,絕不願這樣放棄。
疼痛使眼前景象扭曲,他看見了一個人,從劍光劃破的明亮中走來,手裡拿著劍。
他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那把劍他很熟。
臨淵劍。
不同的人,相同的劍。
************
同一片雪原上,隕星淵下的洛明川也看見了一個人。
算起來第三次見面了,一點也不陌生。
第一次是在了觀的佛堂,第二次是被臨淵劍一劍穿心,生機飛速流逝,極度虛弱時。
由劍中來到識海的殘魂,掌握了他身體的控制權,吞噬了隕星淵所有魔物。而他意識昏沈,重回百萬前,看到了許多支離破碎的畫面。
無論是過往經歷的蛛絲馬跡,還是冥冥之中的直覺,都讓他生不出震驚。
第三次就是現在。
那人穿著繁複的黑色長袍,衣擺和袖口繡著金色陣法符文,像是華麗的藻飾。隨著他的走動,衣擺翻湧如海潮。
隕星淵戾氣魔息濃郁,足以支撐他顯出神魂的影像。原本就並非完整的莫長淵魂魄,又經歷百萬年漫長時間,與其說他是魔尊,不如說他是一絲殘留的意識。
不止面容,聲音也與洛明川有七分相似,只是語調散漫,像蘊藏著滿滿惡意,「我就是你,還能帶給你更強的力量,更勝從前百倍,你不想要麼?」見洛明川不答,他輕輕笑起來,「長淵殿的陣法被觸動了。你還不與我上去,看看你的好師弟?難道你以為單憑現在的你,留的住他?」
洛明川沈聲道,「十年做不到的事情,我用百年來做。百年做不到的,我用一生來做。我與師弟之間,不用勞你費心。」
他被殘魂控制身體,直到對方將昏迷的殷璧越抱回長淵殿時,才被刺激的清醒過來。然後是無盡的後怕。
修行以來越境而戰,重傷瀕死,幾次九死一生他從未怕過半分。
但他怕自己會傷害師弟。
這個魂魄強弱捉摸不透,他試圖殺死對方失敗了。稍有鬆懈,一念之差就難以控制,洛明川打算將自己也封印在深淵,與之不死不休。
他為殷璧越療傷,由飛來的青翼鸞傳信,算好時間請人接師弟回去。交代滄涯山的大小事宜,只說自己尋了一處閉關,歸期不定。所有事情安排的有條不紊,心靜如止水。
「我們是合籍道侶,合法夫夫!就算要死也該死在一起!你敢拋下我試試看!」
直到聽見這句時再忍不住,用力親吻了殷璧越。
之後想來還有些愧疚,似乎弄疼師弟了。
與他們一路走來的經歷相比,這場告別太短暫,太倉促了。
只來得及落下一個吻。
那人見他沈思,嗤笑道,「一生算什麼,他走了幾生幾世重回這裡,你以為是來找你麼?不過是一種修行歷練,為了得證大道而已。長長來路,恰好路過你。」
長長來路,歷盡艱險成大道。路過人間蕓蕓眾生,你也不過其中之一。
支離破碎的記憶片段在腦海中閃過,洛明川怎會不明白其中含義。
是又如何?難道因為這樣就要將人藏起來,折斷羽翼,縛上枷鎖,毀去師弟畢生修行心血,只為了一己私慾?
洛明川不否認自己對師弟的佔有慾,卻絕對做不出這樣的事。
他開始運功,黑暗無邊的深淵裡憑空起風,吹得他墨發與道袍翻飛,聲音依然平靜,「這次他要去哪裡我隨他去。他從三千世界求道,我從三千世界求他。」

第106章 要是能從頭來過

殷璧越看清這個人的面目時,四周黑暗退潮般飛速失色。就像拂開了遮在眼前的雲霧,心裡豁然清明一片。
原來是他,果然是他。
即使從未見過,也能清楚的認出。除了真仙意淩霄,還能有誰?
殷璧越握著臨淵劍,怔怔看著眼前人。如攬鏡自觀,臨水照影,無端覺得極親近又極生疏。
那人一步步向他走來,目光渺遠漠然,直到毫無障礙的穿過了他的身體,繼續向前去。古樸的烏木冠,無紋無飾的白色道袍,清冷至極的神色。
誰為真,誰為幻?哪裡分的清楚。
此刻身與魂分離,入不知何等境地,一切無法以常理度之,只剩本能的直覺。
殷璧越轉身隨意淩霄看去,發覺他們竟在通天雪峰之上。
大風凜冽,吹得雪花紛紛揚揚,二人袍角翻飛。視線被遮擋,看不清意淩霄對面站著的人,只望見一角墨色的衣袍。
真仙提著劍,劍上淅瀝瀝淌著血。身後是殘破的宮閣殿宇,還有一條鋪滿血光殘屍的路,觸目驚心。
無垠雪原在他腳下,漫天星鬥在他頭頂。
這一幕如在昨日,與自己殺上通天雪峰時驚人的相似。
真仙開口說話,聲音微啞,
「你叫我一聲師兄,就是與我有因果。佛不渡你,我來渡你。」
他語調極是平靜,沒有一絲動容。
殷璧越卻驀然覺得難過至極。像胸口落了一塊大石,壓的他無法呼吸。
這情緒不屬於他,是來自意淩霄的沈重痛苦。
怎麼會這樣?世間一切苦痛都不過無能為力,而真仙已是通天修為,得證大道,也會有痛苦麼?
既然難過至此,為什麼不說出來呢?
殷璧越茫然的想到。
他拔足向前跑去,只想看一眼那個身穿墨色衣袍的人,即使沒有理由。耳畔是呼嘯風聲,本應是神魂狀態無所束縛的殷璧越,依然感到了極為恐怖的威壓。
不知他們又說了什麼,意淩霄將臨淵劍拋給了對面的人。
劍身帶起颯然微風,那人反手接住劍柄,利落的擡手起勢,一劍橫來。
頃刻之間,雷鳴從九天之上接連炸落,飛揚的雪幕迸裂成粉磨,地脈劇烈震動裂開縫隙。
長劍挾血腥戾氣,無上威能,直刺真仙意淩霄。
殷璧越的神魂灼痛,咬牙奔上前去,直到終於看清那個人的臉。不由停下腳步,任憑地動山搖,轟鳴震耳,也做不出任何反應。
那張臉與師兄足有七分相似。
近在咫尺,他伸出手去,毫無意外的穿過了那人的袖袍。須臾之間被無限拉長,分明毀天滅地的臨淵劍還沒有落下,鋪天蓋地的悲哀痛楚就淹沒了他。這情緒屬於誰,是他還是意淩霄,已經分不清了。
視野隨之暗下來,萬物搖搖欲墜。此處空間像是要碎裂一般,一股力量撕扯著他離開。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伸出的手顏色變淡,身形消散的最後關頭,那聲『師兄』終於喊了出來。
用盡力氣,卻連自己也聽不到一絲聲音。
但無比巧合的,同一時刻,那人薄唇微啟,低低喚了聲「師兄……」
與他無聲的呼喊重疊一處。
然後擡眼,越過意淩霄,竟往他的方向看來。
驀然對上熟悉的眼眸,殷璧越心神大震,幾乎以為對方看到了自己!
目光澄澈,無憂無怖。
像是隔著百萬年的漫長時光,遙遙向他看來。
大道三千,盡在他這一眼。
不過轉瞬。眼前世界就徹底黑暗下來,像是有什麼東西訇然碎裂,回聲清脆刺耳。天地間是一片茫茫夜色,他一個人孤零零立著,再無活物,也沒有人聲。
浩如煙海的碎片記憶洪水般湧來,殷璧越被難以想像的痛苦衝擊。
遙遠的天外宇宙,一顆明亮的星星燃燒著冰藍色火焰。靜靜的散發著光芒,仿彿在註視著他,顯得冷漠又慈悲。
席捲全身的劇痛緩緩平復,記憶碎片飛速拼湊成畫面,連成片段。
到這一刻,那種至親至疏的感覺徹底明朗。
為什麼師父說臨淵劍選了我?掌院先生的信任又是從哪裡來的?還有了觀,無妄等人莫名的態度。
過往所有疑慮串聯成線,困惑迎刃而解,大夢方醒。
殷璧越想,因為我就是意淩霄。
百萬年前諸聖時代的真仙,如今群星時代的他。本來就是一個人。
就算再過百萬千萬年,滄海桑田,只要他記得來路,記得他是誰,那麼這一切就從未變過。
最了不起的傳奇是他,最世俗的平凡也是他。
還沒有『意淩霄』這個好名字之前,他是個小時候考試求不掛,愛看點升級打怪的熱血小說,心裡有點中二的幻想的少年。長大之後朝九晚五,茶米油鹽醬醋茶。
那個世界裡,大多數人都是這樣,不算屌絲,也不是男神,只是努力生活的普通人。
就連穿越都是最沒新意的方式——車禍胎穿。然後生活就成了故事,他成為了意淩霄。
作為一個智商上線的普通人,沒覺得自己能穿越就一定是開了掛的主角,小心翼翼適應新世界,學習新規則,按部就班的長大。開始修行,根骨勉強算得上不錯,卻常有莫名其妙的好運氣。
因為好運,也曾自我膨脹以為光環加身。然而生死之間屢次大兇險,如果不是他師弟相救,命都沒了,哪敢想什麼主角,便安下心來求道。
百年漫長時光悠悠流逝,生活與此方世界汲汲問道的修士們沒有不同。他真怕自己會忘了過去。
所以唯一的惡趣味,就是用障眼法把劍譜寫進手劄,參考前世大熱的瑪麗蘇修仙小說,起名叫《邪魅仙長冷俏妃》,在裡面語氣調侃的記點瑣碎事。
寫的最多的,還是他名叫莫長淵的同門師弟。
最初是因為師弟長得比他帥,堪稱修行界最帥;修為比他高,堪稱年輕一輩最高。不管站在哪裡存在感都突破天際。
後來是因為師弟對他好的沒有原則。
闖了禍有師弟收拾爛攤子,身陷險境有師弟設法相救,師弟得了什麼天才地寶也第一個想著他。
意淩霄再想想拜師初遇時,自己壯著膽子去搭訕,「以後我就是你師兄了,有福一起享,有事我罩你!」,真是不要臉啊。
分明是一路都靠抱師弟大腿。師弟就是萬能的。
突破大乘之後,意淩霄收到了一封請柬,來自公認的修行界第一美人,請他參加師門聖人的壽宴。言辭冗長,大意是兩派交好已久,望日後切莫疏遠了。信末尾含蓄的表達了合籍意願。
意淩霄散漫慣了,註孤生的沒看懂,拿著去請教師弟。莫長淵看了一眼末尾幾行,平靜道,「沒什麼不對勁的,請你代表師門參加壽宴,我隨你同去。」
意淩霄放下心來,被師弟領著,哼著小曲上路了。
半路經過匪賊盤踞山嶺,他們遭遇截殺,不過是普通的殺人奪寶者,以往也見過百十次。莫長淵卻殺意熾盛,性情大變,一路殺了個殘屍遍野,過路人都被殃及池魚。竟似有了入魔的徵兆。
意淩霄擋了一劍才讓他清醒過來。
壽宴是耽誤了,折回師門路遠。意淩霄直接帶著師弟改道興善寺,聽說那裡有最好的醫修,也希望師弟能學佛法,去魔性。
那時他想,如果興善寺治不好,再想別的辦法,總之不能放棄治療。
沒想到興善寺的講經首座見到他們,說了『當局者迷』四個字。
又指著天上兩顆星星對他說,「你是萬事順遂,登臨絕頂的氣運之子。而他是災星降世,不僅與你氣運相剋,且身陷惡業,罪孽深重。」
說完就吐了血,不再說話。
意淩霄心想,難道我真是穿越來的主角,我師弟是反派?
胡扯什麼,老子不信。
莫長淵在幽暗的禪房裡靜坐,意淩霄推門進來,
「你真要留在這兒?我……我陪陪你吧。」
「你回去。」
「我怕你自己呆這兒難受。」
「看見你我更難受。」
對他最好的師弟不想見他。意淩霄心灰意冷的出去了。
出門時撞見講經首座的親傳弟子了觀,一臉慈悲相,據說是天生慧根,可怎麼看都不舒服。
他在興善寺住了一月,莫長淵只與了觀論佛法,見他時極為冷淡。
意淩霄終於確定師弟交了新的朋友,卻還是不甘心。
「你不打算跟我回去了麼?」
莫長淵週身氣息節節攀升,壓的他喘不過氣,「我已入聖人境,按照門規足以出師自立門戶。你也不該與我師兄弟相稱。」
意淩霄大驚失色,不可置信喃喃的,「師弟,你我百年情義,你……」
「我受夠你了。」
意淩霄如遭雷擊,心生恍惚的走了。
了觀從遮掩氣息的屏風後顯出身形,「你心軟了?你與他氣運相剋,你一日不離開他,他一日大道難成。」
莫長淵冷聲道,「廢話。」
當世最天資卓絕的兩個修行天才,經過一月交流,開始探索一種使佛道魔相通的法門,打破靈修、武修屏障,追求顛倒乾坤的無上威能。
了觀想要不死不滅,不入輪迴,而莫長淵想改動氣運天機。兩個都是瘋子。
意淩霄回山閉關,未曾遇到任何桎梏,突破極為順利。
出關時聽聞莫長淵的消息,下意識就否認,「一派胡言,我師弟在興善寺修佛法,怎麼可能入魔。」
他如今修為高深,地位輩分也高,說話沒誰敢反駁。
但很快就被現實打臉了。
因為莫長淵不僅入魔了,還在東陸雪原建立了魔宮,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