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嶺荒城 - 罪化
這前世今生是副CP而不是主CP =_=
氣氛營造文筆描寫劇情還好, 但感情線很糟
我懶打心得就看其他人的心得
我發現看文有點閱歷的都覺得很雷
然後我見到有人推文還說覺得虐覺得毛毛的 我真是囧一臉....
說起來我都是見到有人說是前世今生+恐怖+大推 我才看的...
看這2篇心得:
比康的心得 和 17公分其實有點短的心得
文案:
記者陶如舊在商人凌厲的陪同下去凌厲旗下的仿古影視城做采訪采風,出乎陶如舊的意料,那裡竟然是一片被海水包圍的荒涼「鬼城」。諾大的影視城在旅遊淡季幾乎沒有什麼人,只有孤單守在「勾欄」中的一個昆曲戲班。
凌厲以為陶如舊不能夠在城裡過上一夜,可他卻錯了。陶如舊非但留了下來,更開啟了城裡一連串的恐怖、靈異事件……
1
速食麵勉強泡開的時候,電話鈴聲也終於響起。
叉子跌在了地上,陶如舊抓起電話,果然是阿青叔打來的。
"陶陶,一個小時後薔薇莊園二樓宴會廳,記住不許遲到!還有,穿得精神點……"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嘈雜寒暄的聲音,陶如舊還沒來得及回應,阿青叔就收了線。
放下電話,心跳得更快了。在彌漫小屋的牛肉麵味道裡,陶如舊迅速整理儀容,穿上最好的衣服,甚至還特意去刷了刷牙齒,接著奪門而出。
一刻鍾後計程車停在小城唯一的五星酒店門口。薔薇莊園,也是這次小城政府豪宴投資商的現場。
莊園的主建築深入在一片人工森林中,從大門進入後尚有兩分半左右的車程,然而正門外就有交警設下路障,除非有請柬或胸牌,閒雜人等一律避讓。陶如舊結帳下車,又打了一通電話給阿青叔,這才被領了進去。
"剛才聯繫說,淩總那裡有些事耽擱,起碼要再過一個小時。陶陶你先去吃點喝點,待會兒叔叔可能顧不上你。"
阿青叔的正職是公務員,要上不上的那一類。家裡沒有多少門路能推那關鍵的一把,所以正需要這樣的場面借一陣東風。作為侄兒的陶如舊自然也明白他的心思,點了點頭獨自朝二樓走去。
時間是晚上七點二十五分,薔薇莊園二樓華燈初上,簽到簿上的人名卻寥寥無幾,顯然夜晚還沒有正式開始。
宴會廳並排左右與中間三長列餐台,擺著花球與各色餐點。考慮到出席人士華人居多,所以採用港式自助,精心烹調的菜色,配上中西兩種華麗的金銀餐具,奢華逼人。為了這場盛會,酒店還特意從北京的總店調來三名大廚,其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夕堯是海邊的小城,有50%的面積在海水中,是古時候起就小有名氣的天然港。丘陵地貌使得這裡同時具備了浩瀚的海景與茂密的森林,在少數民族聚居的山區,未開墾的荒山就達到了山林總面積的40%。
然而遺憾的是,不論是港口或是城市都實在太小,並不適合遠洋巨輪的造訪,加之每年夏季颱風都會經過此處,自晚清後,跟不上大規模機械化進程的夕堯便幾乎停滯了發展的腳步。直到最近幾年,重新定位於旅遊第三產業的政策出臺,以及中央撥款的到達,終於使小城稍稍顯出一些活力。
久旱甘霖固然可喜,有時候矯枉過正、過猶不及的事卻總會發生。譬如這種招商引資的豪筵,已是二季度以來的第五次了。
然而也正多虧了這種非常態的薈萃,使得陶如舊能有機會與近百位名流中的某一位,進行一場或許會很艱苦的交涉。
時針不知不覺指向八點,宴會廳裡逐漸熙攘起來,演藝角上絲竹演奏者也歇息了兩輪。八點整政府代表在演講台前做了簡單講話,晚宴算是正式開始。
陶如舊大學時讀的是影視,成績雖平平,但對於光影還算是有專業的敏感。白色蕾絲桌布篩出金色的檯面,香水百合與玫瑰的花球間是金色或者銀色的餐具。擺成好看造型的餐點散發香味,混合著男女賓客的各種香水化成陣陣熏風。高檔西服與名牌晚裝,各種寶石的棱光與頭頂巨大枝形水晶燈互相輝映,黑衣侍者穿梭其間,宛如回到了不曾經歷過的夜上海。
然而直到這個時候,陶如舊要等的那個人還沒有出現。
心中被忐忑與懷疑填滿,自然覺不出饑餓。在這段等待的時間裡陶如舊幾次想找阿青叔,但是按好號碼之後都會看見男人忙於應酬的身影。
想到這或許又是一場空等,青年略帶失望地坐在窗邊。宴會中的男性賓客年齡大多在三十以上,陶如舊年輕俊秀的面容引來了不少人的好奇。幾位珠光寶氣的手帕交在一旁竊竊地猜測,打賭這是誰家的二世小開。
不知不覺中,時鍾指向八點三十。
大廳左右的十餘間小廳適時開啟,各位有投資意向的商賈都與相應的招商小組分流而去。大廳中再次安靜下來,只餘個別賓客與女眷,保鏢侍者以及一些工作人員。
時鍾指向八點四十。
數名有些眼熟的官員拿著酒杯在各個小廳之間穿梭,每進出一次,臉色大多會紅上數分。
時鍾指向九點。
開始時還出來詢問過侄兒的情況,阿青叔終於徹底不見了蹤影,陶如舊四處張望的眼睛終於酸澀地半闔。他決定等到九點一刻,就找阿青叔辭行。
由於鬆懈下來的原因,肚子也覺出了饑餓,於是抱著盤子撿了些東西,坐回到窗邊。大約是在收拾第二盤的時候,玻璃影壁後面的金色電梯門開了,從裡面又走出五個人來。
那五人看起來比之前的貴賓們年輕一些,平均身高也在水準之上,算是很亮眼的一群。其中三名黑色西服身材健碩的儼然是保鏢。另兩人一身與宴會氣氛相左的休閒裝束,走在最前面的甚至還染了金褐的發,帶淺褐墨鏡。
五人在接待處簽名後來到宴會廳,隨即有工作人員立刻圍上去寒暄,雙方好像有些分歧,短暫交涉後工作人員散去,五人稍作休息,便也開始拿著餐具取用些食物。
發生的這一切並沒有引起陶如舊過多的注意,因為他等候的"淩總"是一個五十出頭的男子,微胖,公開場合一貫西裝革履。
失望似乎已經在所難免,陶如舊只期望著能在那五人完全控制餐桌局勢之前吃完自己的晚餐。翡翠湯包是他的鍾愛,而此刻,那個帶著墨鏡的男人也已經游走到了屜籠附近。
心中抱著連自己都不曾覺察的挑釁發洩心理,陶如舊也拿著盤子走到金色屜籠邊,
"陶陶!"
正準備朝最後一直翡翠湯包下手,他突然聽見阿青叔壓低嗓門的呼喚,陶如舊回頭去尋找聲音的來源,右手卻依舊循著慣性向屜籠的方向摸去。
他看見阿青叔臉上是驚訝與古怪的哭笑不得。而伸出去的手,意外地觸到了另一人同時探來的五指。幾乎是出於學生時代培養的食堂反射,陶如舊精神一振,回頭抓起身邊的銀夾,迅速夾住了那個翡翠湯包。
所有這一切完成在轉瞬之間,陶如舊斂住勝利的目光抬起頭,在這段時間裡阿青叔已經從小廳門口沖了過來。剛才還微醺的臉此刻褪成一片蒼白。
"淩總……"
陶如舊聽見阿青叔吐出這兩個字,物件則是被自己搶走了湯包的褐發男子。
2
昨夜回國,次日上午就開始工作,這對於淩厲來說尚是尋常,坐飛機趕到F省也並不麻煩,累人的是從機場所在的省會驅車四個多小時來到夕堯。高速滿布新人殺手,道路萬年改造,其間還因為一段路面的山體滑坡而繞了一個大圈。
午餐在胃中消耗殆盡,長途的顛簸也消磨了他一貫的耐性。淩厲發現自己總是懷著各種不滿來到夕堯,他苦笑。
參加的雖是晚宴,但代替叔父談判夕堯灣擴建工程以及日後經營權的淩厲,自知得不到喘息。內心對於這種餐桌談判的模式厭惡以極,表面上卻只是輕描淡寫了幾句,為自己與屬下取得了一刻鍾左右的緩衝。
夕堯地方雖不大,但是官痞之氣卻歷史悠久,表面雖然是大張旗鼓的海納百川,私下深入接觸後又是另一番微妙的態度。淩厲明白,錢畢竟是為自己而賺,沒有必要為了一點小事而打破這虛偽的平衡。而事實也似乎證明,這場晚宴還是有些趣味的。
比如說這個剛剛與自己同搶一個翡翠湯包的青年。
白皙的皮膚偏黃的發色,以及米色西服,整個人在燈光下罩上一層柔和淺黃,在尚是饑餓的人眼中,恰好能形容成為某種牛乳做成的點心。更為奇特的是,在聽說自己姓"淩"之後,青年更像見鬼一般。夾著湯包的手僵硬在了半空。
這時候,從左右的小廳中走過來幾位西裝革履的官員,與工作人員略微交談了幾句,就帶著幾分驚訝的神情過來與淩厲握手,狀似親切地托著他的後背,幾乎是推著他走向為淩氏集團準備的小廳。
而陶如舊,也被阿青叔叫住,低語幾句跟了進去,遠遠地坐在休息間的沙發上。
小廳另有一桌筵席,純中式的菜色幾乎匱集了海中所有珍稀美食。主客雙方卻都明白這些只是談判桌上漂亮的擺設。
另一邊,陶如舊在休息室坐下,頭頂上魨魚皮吊燈有些搖晃,照得他眼花。
模特般的身材,頭髮染了穿著又隨意,若不是阿青叔的那一聲"淩總",陶如舊絕對不會將他與那位作風老派的淩氏企業總裁做出任何聯繫。
然而,染髮男子卻偏偏名叫淩厲,是總裁淩伯金的小侄。同時也是分管淩氏投資中第三產業公司的總裁。
對這樣個人,陶如舊並不是完全沒有印象的。然而他所找到的調查資料上,關於淩厲的資料也僅僅是他於長青藤畢業之後的一張合照。
幹練卻也平凡的黑色短髮,西裝革履。當時的淩厲,更像是家族菁英中的一道背景。
自己認不出來,或許也是應該的吧。
煩惱之中習慣性抓亂了頭髮,陶如舊扭頭,透過鐵藝隔斷與磨砂玻璃隱約能夠看見裡面的狀況。卻猜測不出這場筵席會在什麼時候結束。
還有剛才的那場翡翠湯包的事。
雖然心中也明白對方尚不至於因為這種小事而發難,有求於人的心境卻還是因此而忐忑不安。下意識裡,陶如舊總將自己看成一件物品,似乎只有將所有的不完美抹殺之後才能順利地推銷出去,然而在這一點上,他與淩厲的會面的確是很大的失敗。
要拜託的事,究竟能不能成功?
十點鍾,在別廳完成任務的阿青叔臨走前來過一次,同時為侄兒拿來些點心。陶如舊突然有一種"殿外長跪苦諫請命"的錯覺。
長夜漫漫,等待讓人昏昏欲睡。
十點四十五分,侍者將西瓜果籃端了進去,二十分鍾後,廳中傳來話別的寒暄。
在沙發上窩成一團的陶如舊立刻彈坐起來,還不及整理衣服,廳門就被推開了。
婉言謝絕了主辦方具有暗示性質的邀請,淩厲知道自己決沒有精力再去進行所謂的"午夜場"。助理韓斐為他製造了一個必須立刻處理的"突發事件",得以脫身的他卻又在休息室被大廳裡那個蒼白的青年攔了下來。
"淩先生……淩總。"
"你找我?"
淩厲幾分驚訝,幾分不耐。
陶如舊急忙點頭。
"淩先生,我是夕堯日報的記者,想採訪您旗下的旅遊行業,完成一篇通訊,參加‘中國新聞獎'的評選。"
"中國新聞獎?"
"是的,那是中國記協主辦的全國優秀新聞作品年度最高獎。"
"哦。你是記者。"
心不在焉的對話,淩厲對新聞界一貫不具好感。
"我知道淩先生對夕堯的旅遊業貢獻很大,所以希望您能撥冗接受我的採訪,並且允許我在今後的一段時間裡採訪您在夕堯的工作與生活。"
"你剛才一直在這裡等我?"
看了眼茶几一角的餐盒與飲料,淩厲皺著眉頭又將話題扯開。
"是的,因為我覺得淩氏企業對於夕堯的貢獻,應該在更大的舞臺上得到展現,中國新聞獎就是這樣……"
"如果我說‘不'呢?"
毫不客氣,淩厲此刻對於毫無利害關係的人並沒有遷就的心情。
"我不希望有人打擾我的私生活。"
陶如舊眼中的亮光抖了一抖。
"這次合作對於您沒有任何損失,我保證不會對您的私生活做過多的介入。"
"哦?"
淩厲冷冷地笑著,點燃一支煙。
"你剛才在外面甚至不知道我是誰,就這樣還想採訪我?"
若是不客氣的說,對於受訪者如此不熟悉,也絕不是一個合格的記者。
"十分抱歉。我剛調到夕堯不久,這次也沒有能夠搞清楚狀況,以為是淩伯金老先生親自前來。"
陶如舊坦誠自己的錯誤,同時不忘繼續努力。
"但是我相信若是淩先生您能接受我的採訪,會有更好的收效。"
新興的夕堯,商場上的新星,顯然具有更明顯的符號學意義。
"我想我剛才已經婉言謝絕。"
灰白色的煙在空氣中散開,好似一張神秘的紗網籠住淩厲的臉。即便是在夜間的室內,淩厲依舊帶著墨鏡,陶如舊只能看見小部分的面頰,削薄的雙唇,以及形狀極佳,且十分有利的下顎。
那是半張看起來很冷的臉。
被淩厲盯住的時候,陶如舊甚至會感覺背後滲出冷汗來。
"或許是我剛才說錯了話,或許您對於新聞工作者有所誤解,但您真的應該給我這個機會。您可以先給我十天的試驗期,我會證明這對雙方來說都是有利的事。我真的很需要這次機會,您的選擇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停頓了會兒,陶如舊又加上一句:"如果被您拒絕,我會去採訪您的競爭對手,或許三個月後的某一天,您會為自己今天的選擇而後悔。"
"你這是在威脅我?"
淩厲冷笑,彈了彈煙灰,坐到一旁的沙發上。
"叫什麼名字?"
"嗄?"
陶如舊有些跟不上淩厲的跳躍思維。
"我不習慣在一直用‘你'來稱呼別人。"
"我叫陶如舊,陶瓷的陶,如果的如,一日舊。淩總叫我小陶就可以了。"
"陶如舊?"
淩厲重複這三個字,被墨鏡掩住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玩味。
"現在很晚了,你明天早上八點再我打電話。"
一旁的韓斐立刻將名片遞到陶如舊的手上。
"機會只有這一次。"
3
次日早晨。
陶如舊有一種坐上了雲霄飛車的錯覺。
昨天夜裡與淩厲的一番對話,讓他得到了打這通電話的機會。說實話,陶如舊對淩厲的第一印象並不好,甚至有些害怕。
但是事情的進展卻意外順遂,他原以為是需要再迂回關節,作些小動作的。
八點整。
雖然擔心這個鍾點淩厲還沒起身,陶如舊還是如約撥通了名片上所留下的夕堯宅電。
等待的時間不長。
"喂……"
接電話的竟是淩厲本人。沒有想像中的濃重睡音,對方應該早已起身,電話那端還傳出瓷器碰撞的輕微聲響。
"淩總您好,我是陶如舊。"
他原以為還需自我介紹一番。沒料到淩厲的反應比他更為直接。
"如果你還沒有改變主意,那麼收拾東西,準備去影視城。"
"您是說……海嶺仿古城?"
雖然來到夕堯不久,陶如舊還是聽說過海嶺的大名。那是一座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修建的超大型仿古建築群。時值港臺與內地影視圈合作伊始。這座號稱當時全國最大的影視基地在建成前六年就產出了十數部後來相當有名的影片。第三年就完全收回投資成本,同時也為夕堯帶來了一次小規模的生機。
然而花無百日紅,隨著各地大型遊樂景觀的湧現,海嶺影視城卻因為日漸陳舊以及管理層內部原因而被人遺忘,慢慢成為淩氏管理之下的一處死角。現在淩厲卻要將陶如舊帶到那裡去,其用意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電話這端陶如舊深吸一口氣,他早就該料到事情不會如此簡單。
"淩先生……我想您誤解了我的意思……"他所需要的是一篇人物通訊,而不是小學生郊遊隨筆。
"若是要採訪淩氏,你就只有一個選擇。去還是不去?"
這就像是挑選玉料,直到破開礦石的那瞬之前,成功與失敗無法預料。
遲疑了四五秒,陶如舊咬牙。
"我去。"
"一個小時後在建鄴南口等。"
沙黃色寶馬X3停在建鄴南口,淩厲換了黑花襯衫,淺灰色麂皮磨砂長褲,靠在車門上吸煙。右手上一枚尾戒閃閃發光。修長的身材以及墨鏡惹來路人頻頻回顧,甚至竊竊猜測是哪一位藝人。
陶如舊為自己的遲到抱歉,雖然淩厲給出的時間確實不夠他整理所需攜帶的東西。
"上路吧。"
淩厲打開車門,卻不讓陶如舊坐副駕駛的位置。
"你坐後面,開車時我不習慣有人在身邊。"
海嶺城建造在夕堯城東二十五公里的一座小島上。說是小島,其實在兩百年前尚是與大陸相連的一片海岬。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風雨之後,海水淹沒了地勢低窪的連接處,逐漸變成了現在的模樣。選擇將影視城修建在那裡,乃是綜合了地價考量、取景需要,以及某些不能端上檯面言明的風水之說與權錢交易。
陶如舊其實是有些暈車的,只要超過二十分鍾的車程就會讓他感覺頭昏耳鳴。平時他會選擇副駕駛的位置,藉由專注於風景忽視生理的不適。然而遇上淩厲這一位有著怪癖的車主人,他便只能將頭貼在車門玻璃上,斜著眼去尋找那快速移動的風景。
值得慶倖的是,一路上淩厲無心與他寒暄。當覺得氣氛尷尬的時候,便隨手將cd打開。
風格暗示性格,陶如舊立刻豎起耳朵,古典?通俗?鄉村或是電子,他猜不到古怪如淩厲,會對什麼樣的音樂情有獨鍾。
卻是二胡。
背景中帶著輕微的風聲,二胡聲也並不清晰──顯然並非出自專業錄音棚。陶如舊對於曲藝並無研究,但是聽這曲子卻覺得莫名其妙的熟悉。怔怔地回想了一陣子,突然反映過來,竟然是《遊園驚夢》裡面的那一出《皂羅袍》。
那電影,大學里拉過片,陶如舊也很喜歡。之所以會反應不過來,是因為原先杜麗娘的那些唱段,現在都被用二胡的曲調演繹了出來。
淩厲,這個墨鏡染髮一身時髦,現代都市中的強者,竟然會是古老曲藝的票友?
不信,卻不得不懷疑。他閉上眼睛細聽那二胡曲,粗糙是第一個印象,有一處明顯是中斷之後再剪輯起來的。然而細細品味之後卻又有一種原生的韻味,倒像是演奏者在用樂器說話,訴說喜怒一般。
這聲音雖不完美,卻能叫人聽上癮。
陶如舊對二胡的演奏者好奇起來,正猶豫著是不是要開口詢問,淩厲卻突然換掉了光碟。
接下來是最最尋常的公路音樂。數十首集結在一起的那種合集,其中幾首鮮明的節奏配上過於優秀的音響,震得陶如舊耳膜發疼。
這時候他才發覺淩厲自己還帶著一副銀色的耳塞,顯然是在聽別的東西。
或許剛才那二胡曲他根本就不想放給陶如舊聽,只是帶著耳塞一時不察,在發覺拿錯了盤之後就立刻換了回來。
然而陶如舊寧願去聽那首二胡。
強烈的音樂節奏,過於優秀的減震裝置,開啟了空調的封閉車廂,以及一個並不友善的車主人。十分鍾後,陶如舊的暈眩感如期而至,跨海大橋已近在眼前。他只能咬牙攥拳,拼命將自己擠在有風景的小片區域。從倒後鏡中,他看得見淩厲的墨鏡,這同樣意味著淩厲能發現他此刻的表情──一個面色蠟黃而雙唇慘白的乘客。
跨海橋樑與影視城同樣是淩氏在九十年代初修建。八百米的跨度過去後,海嶺島西北角就呈現在了二人面前。
因為曾經是一處海岬,海嶺島上並沒有太多的沙灘,唯一一處是在大橋附近,也是島上漁村的所在地。
"還好麼?"
下了橋,淩厲暫時在路邊停車,打開中控,同時對著倒後鏡問了一聲。陶如舊一邊擠出慘不忍睹的微笑,一邊推開車門兩三步跑進了灌木叢中。
淩厲看著青年倉皇的背影,悠閒地點燃一支煙。
4
再回到車上時,陶如舊覺得舒服了不少,只是被淩厲看見了他剛才狼狽的樣子,心中無形的自卑感又增加了幾分。
重新上車後不到十分鍾,影視城標誌的十餘座牌坊便出現了。
四周很安靜,亦不見其他行人。汽車穿過牌坊群來到停車廣場上,下了車,面前是海嶺城仿古宮殿一般的大門。
淩厲去停車,陶如舊將行李放在地上,四下裡打量,廣場一角停著兩輛旅遊巴士。正門檢票口立了四個工作人員,其中有兩個人認得淩厲的坐車,一邊朝對講機中說話,一邊趕了過來。
淩厲停好車,工作人員立刻將右側門打開,拆掉門檻,開出一輛觀光用電瓶車。車沿著仿古的城牆行走,直接將二人送到了海嶺城中央控室。那是一座同樣仿古的小樓,只在隱蔽的地方裝設一些現代設施。總負責人孫鎮道將二人迎入會議室,園區內各個景觀的七位負責人已經齊聚在內。
"這位元是陶如舊陶記者,來這裡采風,你們可以向他介紹情況。"
淩厲開門見山,十數人一齊投射過來的目光讓陶如舊不自在。
"還有,陶記者可能會在城中體驗一段時間的生活,其中開銷由我們這邊負責。"
沒料到淩厲會做出如此佈署,雖然也明白在這種地方生活花不了什麼錢,心中還是漾起了一絲感動。
聽到了淩厲的這個決定,各位負責人之間響起了輕微的議論聲,接著是孫鎮道提出了異議。
"淩總,海嶺城目前晚上沒有參觀專案,城內一般也不留人守夜,您看……"
以為這是在提防自己趁無人值守時獲取商業機密,陶如舊搶先說道:
"請放心,我只是想要觀察一下城中員工的日常生活。"
上午那通電話之後,他就開始重新思考報導的亮點,或許應該從當地的員工入手。
聽了他話,孫鎮道搖了搖頭。
"陶記者誤會了我的意思。"
這個四十出頭的黑瘦男人微嘆了口氣。"淩總若是堅持,那我就去叫他們準備。"
淩厲點頭。
"就安排在‘翠鶯閣'裡和老呂他們一起。"
"翠鶯閣?"
陶如舊聽著這個名字,立刻聯想起了"怡紅院"、"萬花樓",嘴上不說,卻將餘光投向了會議室牆上掛著的大幅城區鳥瞰圖。
果然,他在東北角上的江南區花街上看見了這三個字。
"那是勾欄,而不是妓寮。乃是明代建築裡用於歌舞百戲的場所。"
淩厲捕捉到了陶如舊的目光。
"那裡有一個昆曲戲班長年居住,你可以和他們在一起,彼此之間有個照應。"
這件事不用陶如舊本人做任何決定,淩厲早已經佈置好了一切。等到陶如舊後來與戲班的人混熟了才知道,從前也有些想要訪問淩厲的記者,都被他以各種各樣的理由"騙"進了這座海嶺城。
在這座仿古城中,從沒有哪一位元記者,捱得過兩個晚上。
淩厲說與負責人有事要議,陶如舊便在電瓶車駕駛員小陳的帶領下先行遊覽仿古城全景。
45萬平方米的園區其實從售票處外就已經開始,圍繞園區的城牆即是用來拍攝城池外景。內部大致可以分為七個區塊:關外雄風,煙雨江南,皇城壯景,武林名宿,千佛古刹,幽冥地宮以及海港戰場。
"我們這座影視城,幾乎能滿足所有古裝電視劇的拍攝需要。"小陳帶著陶如舊在千佛區的碑林間穿行,"只是最近幾年不景氣了,現在又是淡季,遊客真的不多。"
說話間一隊帶著國旅棒球帽的遊客在導遊的帶領下走了過來,將近午時溫度已經有些炎熱,但大多數人都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甚至還有幾個孩子在嚶嚶哭泣。
"他們剛從地宮那邊過來。"小陳十分肯定地笑了笑。"很少有人能笑著走出來的。"
這時候幾位走累了的遊客提出要坐電瓶車,陶如舊自然不忍拂了小陳的財路,只是拜託他有空的時候幫他將行李送到"翠鶯閣",討了份路觀便圖獨自走開了。
他原本是想花一天的時間對於園內景物作個大致的瞭解,然而真正實施起來卻非常困難。
45萬平方米這幾個字化作現實的距離讓徒步者生畏,在穿越了幾乎沒有遮蔽物的大漠以及戰場後,陶如舊不得不臨時取消了探訪武林名宿之旅,改由主幹道直接尋找煙雨江南。
而到達花街已經是下午一點左右。
十米寬的青磚通道兩邊是用煙熏舊了的木質小樓,懸掛著匾額以及幌子,一些樓上還系著褪了色的紗幔。地上有些潮濕,看來是有人用潑水的方法進行了降溫。
因為沒有遊客,大部分店鋪都關了門,只有紀念品與零嘴的小店和廁所敞開著,工作人員搬了凳子坐在門口嗑瓜子,看見有人走過來也沒有要招呼的意思。一大片貝殼做的風鈴在不遠處響著。
又走了幾步,形成強烈透視效果的長長街道盡頭,傳來了隱約的曲樂聲。
混合著絲竹的唱腔,忽而悠揚忽而婉轉在慵懶凝滯的下午時間裡。陶如舊聽不懂唱詞,但旋律,他上午才聽了一遍。
《皂羅袍》
5
"昆曲……"
陶如舊出神地聽著,也忘記了疲憊,他循著聲音走,立定在一扇敞開著的門前。
門匾上書三個字:翠鶯閣。
說是樓閣,實際上卻是一個具有相當規模的仿古宅院。從外面望進去,大約有兩三進的模樣。外堂被辟成售賣冰飲零食的店面,陶如舊走進去,第一個天井被東南西北互相聯通的二層廊房環繞,形成燕窩的形制。
中央開闊地上淩空架著一座戲臺。那悠揚的昆曲唱腔,便是自戲臺上傳來。
陶如舊是不懂昆劇的,因此也說不出臺上究竟在演些什麼,只是循著那《皂羅袍》的曲調猜想是在演《牡丹亭》,至於臺上那一雙小姐丫鬟,他卻又給錯記成了崔鶯鶯與紅娘。
台上演得投入,他也就站在柱子邊上出神。翠鶯閣因為有演出,三三兩兩倒還有一些觀眾,大多好像是當地的農民,平時相幫著料理一些員工種的蔬菜與瓜果,園方也就默許了他們出入自由。
呆立了大約十四五分鍾的模樣,陶如舊等這折戲唱完了才回過神來。
演員走到台後懸的紅綢布裡面去了,周圍人也紛紛起身,看來所有演出都已經結束。
陶如舊正想找人問問自己行李的情況,就見到淩厲從後一進的天井走了過來,後面還跟著一名少年。
少年大約十五六歲光景,皮膚微黑,五官卻生得非常清秀。修眉俊目,乍看之下如同少女一般。不同於淩厲看似休閒卻質地精細的裝束,少年穿一條洗白了的牛仔褲,發黃的襯衫。略長的發仔細分成兩邊梳好──在夕堯獵獵的海風中已經很難見到這樣仔潔的人了。
台後面除去兩位還在卸妝的旦角,其他人都走到了天井裡,清一色男性,用高高低低的聲音向淩厲問好,唯有淩厲身後的那個少年,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淩厲也看見了陶如舊。
"陶記者,遊覽了海嶺城之後有什麼感想?"
"很大。"陶如舊如實作答,"一路走來,只是走馬觀花,還有三四個分區沒有看過。"
淩厲點了點頭,對著人群說道:
"這位元就是陶記者,將會在這裡與你們住一段時間,呂師傅,那就麻煩你了。"
人群中出來一位六十開外的老人,頭髮花白了一半,腰板倒挺拔,精神也是極佳。陶如舊想這便是班主了。
"呂老師好。"
"好孩子。"
老人挺和善,這個時候另兩個卸了妝的旦角兒也走到了天井裡,居然也是男子。
古時候的曲藝,雖然都是由男子擔綱,但近代以來,梨園弟子的性別構成卻有了質的顛覆。現在看到這清一色的男子,陶如舊反倒覺得不習慣。
呂師傅讓每個人都作了簡短的介紹,這個戲班子差不多是園區建成後就在了,人是從F省各地招來的,都沒什麼身家。
"這位是班子裡的二胡,姓秦名華開,一般我們都叫他花開。"
呂師傅說的是那位清秀少年。
"花開是我們這裡年紀最小的,98年的時候生病壞了嗓子,不能說話。"
原來是啞巴,陶如舊有些惋惜地想,同時沖著少年笑了笑,伸手打算比劃些什麼。
"花開是說不了話,但是聽得見。"
淩厲冷冷地插了句話。與此同時,少年回給了陶如舊一個微笑。
陶如舊紅了臉。
"那就這樣定了。"
淩厲看了看表,提出要回城區。夕堯灣擴建工程必須在這個月底談妥,所有實地探查工作要趕在今年第一次颱風來襲之前完成,並不容樂觀。
班子裡的人送他到後門,那裡已經有車在等候。
"如果你現在反悔,我可以送你回城區。"
臨走前淩厲給陶如舊最後一個機會。
"謝謝淩總,我想海嶺城中的確有值得我報導的東西。"
午時的那一番長途跋涉,已經讓陶如舊萌生了新的靈感,而淩厲幾近輕蔑的口氣,也讓他暗下決心不能遂了對方的心願。
"隨你,我五天之後還會再來,希望到時候還能看見你。"
淩厲上車,戲班子裡其他人在後門止住了送行腳步,秦華開卻隨淩厲坐上了電瓶車。按照呂師傅的話說,少年一直非常感激淩總對他這個殘疾人的關照,每次都會送他到廣場上才會回來。
翠鶯閣原來是一共三進的大宅子,通了電卻沒有埋水管。戲班子的人用的是第二進天井裡的井水。雖然海嶺是島的模樣,地脈依舊與陸地相互連通,據說那口井的位置,從古久以前開始便是有一泓淡水潭的。
呂師傅將陶如舊的屋子安排在第三進的東邊,後面就是花園和雪隱。按照呂師傅的話說來,這是最適合新人居住的"風水寶地"。
屋子裡面也是仿古模樣,看起來應該是一間廂房,有桌椅,一張四面床並被褥蚊帳,靠牆放了博古架,屋頂上懸著燈泡,桌上擺著台電扇。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蠟油氣息,博古架和桌上也還留著幾個濁白色的蠟印,看來是為了陶如舊的到來而剛剛將陳列用的道具收了起來。
陶如舊將行李打開,該擺出來的就擺出來,該藏起來的就找地方藏好,屋門上裝的是仿古廣鎖。陶如舊根本不期望它能替自己守住些什麼。在床底下找到了一個隱蔽的插座,他將筆記本充上電,同時又看了眼手機的信號。
在千佛區的時候還是滿格,現在卻連最短的那格也沒有了。
6
整理好了東西,又休息了大約一個小時之後,唱花旦的小李來敲門,說是呂師傅要交代作息。陶如舊立刻帶上紙筆跟了過去。
戲班子每日的作息嚴謹,並不因為身處幾乎與世隔絕的島嶼而有所懈怠。早上五點起床練聲吊嗓,七點半早餐,上午九點開始演出,中午十二時用午餐,下午一點開始第二場演出。下午五點晚餐,夏季晚上七點開始原本也有節目,但是園區後來停止了夜遊,晚戲也就隨之取消。
五點鍾,後門口傳來遊覽車的音樂,剛才送了陶如舊一程的小陳和另一位導遊開著車來接戲班子的人去吃飯。餐廳設在皇城區的東南角,原本一座偏殿的院落被修改成了可以容納全園員工用餐的食堂。陶如舊和戲班子的人坐在東邊窗下,高高屋樑上的吊扇創造不了什麼清涼,只能透過門口經過的穿堂風收去一些汗水。
陶如舊和小李已經混得比較熟稔,大家都落座的時候,花開也終於從外面進來。小李早就幫他打好了飯,於是招呼他過來坐。
少年拿到了自己的那份飯菜,坐在小李身邊,同時向陶如舊點頭示意。
晚餐是大鍋飯,帶魚肉餅蒸蛋與冬瓜湯,陶如舊一邊吃一邊觀察四周。
整個大殿可以容納二三百人的位置只坐了五十來號人,還有一些是拿著飯盒打了菜就走人的。小李告訴陶如舊,園區裡沒有安排夜遊項目,大部分的員工吃了晚飯就坐班車回城區。
因為是夏天,夜晚來得比較遲,吃完飯西邊還是一片火燒。作為堅守在園區的人,戲班子在夏天的黃昏有個習俗,每天輪流派出兩個人到園區西北角的瓜園去摘四個西瓜回來,冰在井水裡,等到晚上大家納涼的時候撈起來吃。
今天剛好是輪到小李與花開摘瓜,陶如舊想了想也毛遂自薦,要跟著他們去考察一下瓜地的情況。
"你確定你確定你確定……"
小李一口重複了三次,花旦唱久了似乎對性格也的確有些影響。直到司青龍的鄭大哥一把掐了他的脖子,這才停下來。
"看來我們的陶記者白天沒有遊覽地宮區。"
呂師傅的這句話博得了全員的一致贊同。
"可是我想我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地方。"
陶如舊這樣為自己辯護。
上午走的路線的確與地宮方向相左,但是從那些遊客與小孩的表情上還是能夠猜測出一些裡面的情景的。
無非是唬人的鬼屋麼。
他還是堅持要一同去。畢竟小李與他年紀相仿,花開甚至還要小一些,他們兩人都不害怕,自己就更沒有理由會被嚇倒了。
見陶如舊一直堅持,眾人也不再勸阻,只是又多了一個鄭青龍說要同去。於是是個人就在皇城腳下與呂師傅他們道別,向地宮區走去。
傍晚空曠的景區吹來陣陣涼風,眾人的拖鞋踩著被風吹來的細細沙礫,像是出來納涼,十分愜意。
一行人來到地宮門口的時候,天邊還剩一掛夕陽。與其他幾處開放式的園區不同,地宮四周都砌了圍牆。入口建成普通山門的模樣,用鐵鍊將檢票口的金屬圍欄系住。山門後面修了個小小的亭子間,裡面亮一星燈火,住著一位守門老頭。
小李打頭陣,朝著亭子間裡咿呀地來了一句唱詞算是打了招呼,接著率先跨過了檢票口。後面跟著陶如舊花開鄭大哥。老頭的屋子靜悄悄,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群年輕人夏夜必到的拜訪。
大門的後面前就是一塊影壁,上面刷著提醒與警告事項。大致上是謝絕冠心病與精神障礙者入內。影壁正對著大門,從外面就能夠看得一清二楚。似乎是為了強調裡面的恐怖,影壁上面還用紅油漆按了很多血紅色的手印。
"我們要入園了喲!"
小李回頭笑了笑,斜斜的夕陽打在他臉上,倒是有點恐怖的。
7
影壁後面是一大片荒草坡,左右分開了兩道小徑,中間插著一塊路牌。
向左:幽冥地宮,向右:屍魂鎮。
陶如舊記得九十年代初香港影壇產出了不少動作系的僵屍電影,其中有一部就叫做《屍魂鎮》。
"沒錯,那片子就是在這裡取的景,不過我們一般不走這條路。"
鄭大哥讓陶如舊走到隊伍中央,小李在最前邊,他和花開殿後。
"過了屍魂鎮還有怨鬼路、轉生街、九棺林和喪魂坡,這就套了遠。從園內去到瓜地,我們一般都走地宮,只要二十分鍾。"
一邊說著,四個人走上左邊那條道。
和其他幾個區相比較,地宮附近更像是郊野荒坡。滿是雜亂生長的樹叢與灌木。碎石小路呈現微微下傾的趨勢,逐漸沈到了地下,兩邊土地便相對著抬高了便成土牆。
陶如舊留意到左右土牆在夕陽中反射出淡淡的光芒,他伸手撫上去,原來是裝了有機玻璃作為隔擋。他正不解為何要這樣佈置,貼近牆面的雙眼就對上了土層中的某樣東西。
是骷髏。
被鑲嵌在黃褐色土壤裡,浮雕般的骷髏。從腳邊開始整齊地碼放成牆。與陶如舊視線平齊處,是嵌在骷髏眼窩裡的兩個乒乓球大小的白色球殼,中央各有分幣大小的圓洞。青年呆呆地看了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是乾枯掉的眼球。
從前見過煮熟的魚眼的確有一層硬殼,沒想到人的也是如此。
如此逼真,總不會是真的人骨罷?想到這裡,陶如舊不由自主地悚了悚。
"那是淩總從西藏骷髏牆得到的靈感,按照照片叫人仿造的。"
鄭青龍在後面解釋。
"都是石膏做的模型,不過聽說也有拿一些無主荒墳裡的東西充數。"
陶如舊點頭,看著那斑駁的土牆。有一些頭骨還特意用黑色與朱紅描眉畫唇,荒誕之中透出一股陰森。四個人走在不足兩米寬的地道裡,不知不覺中,頭上也被黃土的穹頂所覆蓋。
小李與花開分別拿出手電筒,淡黃色的光暈裡地宮朱漆的大門敞開著,地面也由石子變成了青磚。外界雖然悶熱,但是進入地宮大門,由土壤滲透而來的寒氣便撲面而來。
燈光掃到的牆上是一張地宮的剖面圖,從上面看來,地宮分為三層,以限制遊客的年齡來加以區別。
地下一層是全年齡區,佈置成閻羅殿、刀山火海奈何橋等陰曹地府的經典場景,放上古裝打扮的蠟質假人,開放參觀的時候打上青紅的燈光,以及若有若無的音效,到的確很有幾分陰曹地府的感覺。只不過現在是閉園,地宮中一切皆被黑暗所吞噬。那幾個蠟人的黑影立在角落,到更有幾分鬼魅的意味。
然而這些對於成年男子來說,並不能算是十分的恐怖。
小李一邊順手撿了些遊客丟下的雜物扔到垃圾箱裡,一邊說:
"我們要在這一層走一段路,然後下到第二層從北邊的工作門出去,外面就是瓜地。"
陶如舊"哦"了一聲,與舉著鋼叉的馬面蠟像擦肩而過。
不常流通的空氣裡彌漫著蠟油與塑膠纖維的氣息,幾處地面上還鑲著大塊強化玻璃,隱約有眼睛從下面窺視上來。當然也是蠟質的。
"這裡好像不太嚇人。"
陶如舊誠實地說出內心感受。
"以前住校的時候,宿舍後面的山頭上就是野墳,我們就會半夜裡爬起來練膽。對了……"
他轉頭去問花開:
"花開在上高中麼?"
拿這手電筒的少年愣了一愣,隨即微笑著搖了搖頭。
"我們這種鄉下孩子,能上到初中就夠用啦。再說錢也不夠……"
小李在前面嘟囔著。腳步聲一下子變得拖拉而又沈重。
陶如舊又尷尬了起來。鄭青龍是四人裡年長,也最沈穩的一個,見狀自然要打圓場。
"那些都是過去。現在海嶺村裡不就好多了麼?"
小李脾氣本來就像小孩,聽到這句話又一下子開心起來。
"是啊,以後小鄭哥的兒子可是一定要讀博士後的。"
話音未落,青年就抱著腦門"哎喲"一聲蹲了下來。並不是鄭青龍出了手,而是走路不看路,歪歪扭扭地撞到了青面獠牙的白無常身上。
"喲,對不住您老了……"
小李捂著腦袋站起來,著撿起白無常的高帽替它帶好,鄭青龍上前關照他的傷勢,順便教訓了幾句。
眾人又走了幾步,小李指著不遠處一個低矮的側門叫道:"就是那裡了。"
小門是通向地下二層的通道口之一,門口處插著--2F的標示牌。四人依次進去,原來是一間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天花板上有一個偽裝成井口的圓洞,篩下來一些光亮,正好落在小屋裡唯一的一具陳設上。
那是一口朱漆棺材。周身繪著斑斕彩畫,靜靜停在陶如舊面前。
"我們要從棺材裡下去。"
小李這樣說。
8
陶如舊走到紅棺材邊上,棺材板沒有合上,望進去裡面是一級級的水泥臺階。一直通向地下漆黑一片的第二層。
小李說這樣的隱蔽入口在第一層有九個。另外還有兩個大的主入口供遊人使用。
第二層的年齡段是從14歲往上,這就意味著會比第一層恐怖許多。事實上真正參觀的時候,大部分帶著孩子的遊客都會無視園方的警告而直接進入第二層,其結果就是將孩子嚇得個個面如土色。
四個人魚貫上前。在將整個身子納入棺材內之後,陶如舊心中還是起了某些微妙的變化。
二層地宮同樣一片漆黑,小李的手電筒照亮的地方,是一片狹長的通道。地上鋪著細碎的沙粒,踩在上面發出輕微吱嘎聲。一邊的牆跟邊設著工作人員的桌椅,小李打開抽屜從裡面取出了兩根棍子一樣的東西。
"電子火把,給遊客照明用的。"
鄭青龍和陶如舊各接過一根,按下開關,火焰型的電子管上就亮起了幽綠的光。
"這地宮有一部分是按照某一部武俠小說裡的情節佈置的,好像叫……"
"是《四大名捕》吧。"
陶如舊這樣回答,往前走幾步將電子火把往牆上照。赫然,一隻慘白的手臂如同從牆上生出來那般懸掛在半空中。
從棺材入口開始就覺得有些熟悉,陶如舊喜歡看溫派武俠,尤其對於《四大》系列情有獨鍾。這地道儼然是按照疑神峰破廟下面的地道佈置的。
人的想像力畢竟有限,所謂的恐怖也終究是對舊有幻想的重複演繹。原以為第二層會有些特別,不過看來是註定要令他失望。
陶如舊很有些孤獨求敗地這樣想到,一邊戲謔地要將火把插到那蜷攏的手掌中。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令他意想不到的情況立刻發生了。
他的手掌觸到了那只手臂,絕對不是蠟像或者石膏的堅硬,它柔軟且富有彈性。更像是真正的人類斷肢。就是這只柔軟的手臂,在陶如舊碰觸到它的那一瞬間劇烈地抖動了起來,冰冷的五指好像掙扎的軟體動物劃過陶如舊的臉頰,幾乎與他的頭髮絞在了一起。
放鬆的心情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狀況,陶如舊慘叫一聲向後踉蹌幾步,撞到另一側的牆上,卻萬萬沒料到這邊也有好幾隻手臂,被他一撞同樣開始大幅度地顫動起來。
大約有兩秒鍾的時間,陶如舊大腦裡一片空白,直到花開跑過去將他扶到路中間,慢慢地看著那些手臂停止了動作。
小李與鄭大哥了然地對視了一眼。
"老頭子今天又忘記把鍘刀拉下來了。"
原來這條通道另有玄機,上面所有的手臂都是包了高級聚酯材料的電動感應裝置,開放時間裡通上電流就能夠對外界的碰觸做出反應。區內的電閘一向都是由守門老頭控制,晚上一併拉開,今天看來是工作出了疏漏。
人老了,這種情況已經不是一次兩次。
"老實說,頭一次碰上這種情況的時候,我叫得比你還慘呐。"
小李拍拍陶如舊的肩膀,拉他起來。
"所以我有叫你確定要不要來啊,第一次來就碰上這種事,陶記者獲取記得買彩票喲。"
陶如舊逐漸平復了喘息,朝另三人個人不好意思地笑笑。
穿過了千手甬道的最後一個拐角,眼前開朗了些,像是一個十字路口,中間天頂上是一片毛玻璃,吊著向上一層窺視的蠟質鬼怪。下面則是對四條小路的介紹。
千手長廊、龍鱗血池、靈堂冥婚,以及"害怕者沿此路返回"。
依舊是小李帶路,領著大家朝靈堂冥婚走去。
開始的路是一條迷宮。不到三人寬的狹窄通道,每隔幾米就會出現一道白色布簾。有時候甚至連兩面的牆壁都有用布隔開的暗門。陶如舊開始以為總有些什麼東西隱藏在簾子後面,但事實上每道簾子後面都是空無一物。
"這裡可是全部園區最有‘人氣'的區域,大部分的工作人員都躲在這些白幔子後面,他們穿著白色長袍,帶鬼面具以及甲套,從暗處跳出來嚇唬遊客。"
不過有規定,工作人員不得與遊客接觸,遊客也不能對裝扮成鬼怪的工作人員進行任何形式的侮辱與毆打。
"明知道是人扮演的,遊客們還會覺得害怕麼?"
陶如舊有些不解。
"反正那些人買了票就是進來被嚇的。"小李回答得很乾脆,"至於被人嚇還是被鬼嚇根本不重要。就好像看鬼片,你明明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卻一樣感到害怕,而這種害怕在身臨其境的時候會更厲害,厲害到根本不讓你有時間去思考面前的是人是鬼。"
陶如舊點了點頭,看來第二層玩的是心理恐怖。這的確是比視覺刺激更高級的手段。
因為被告知了這一段路上不會有特別狀況出現。陶如舊逐漸忘記了剛才受的驚嚇,記者天性復蘇。望著無處不在的白色門簾,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這裡是地下二層,又做成迷宮的樣子,萬一著火了應該怎麼辦?"
"這裡有好多暗門,也就是簡易隔板之類的東西。平時方便工作人員處理,若是有緊急情況就會由電腦控制全部打開。"
小李與鄭青龍分別解釋。
"據說這種設施在國外很流行,淩總有親自驗收過,也有走過這裡全部的四條道路。"
聽到這裡,陶如舊立刻努力想像淩厲被這裡的鬼怪機關煞到臉色蒼白的模樣。畫面還沒有出現,已經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淩總的反應如何?"
"這是園區的一級機密!"小李扮了個鬼臉。
9
狹窄的白色通道盡頭,是佈置成冥婚場景的靈堂。地上灑滿小銀,挽聯與黑幔之間,兩尊暗紅喜服的蠟人立在一具黑漆棺材面前。活人新郎在右方,死人新娘的屍體則籍由一根粗麻繩穿過頸項,從高高的屋樑上垂吊下來。
或許是靠近出口,空氣對流比較明顯,屍體的蠟像像是坐在秋千上微微搖晃。
"工作人員的門就在靈堂後面不遠的地方。"
鄭青龍突然壓低了嗓音,空曠的靈堂裡有回聲,更顯得神秘詭異。
"第三層有一個入口處就在前面,大家安靜。"
花開是一直很安靜的,此刻小李也收斂了笑容。陶如舊依言閉上嘴巴,心裡卻開始好奇。剛才一路走來,大家都是有說有笑,為何卻要突然保持沈默,難道說將要經過的路段上有聲控機關?
他把這個問題埋在心底,沈默地向前走。
四周一下子變得死寂,四個人甚至連腳步都刻意放輕了,他們進入靈堂右側的小門,走過五米長的靈牌廊。昏黃與青綠的燈光照出前方鋪了地氈的通道。以及在通道盡頭右側牆壁上一個長且窄的拱門。
這是通往第三層的一個小門。出乎陶如舊的意料,小門裝了堅固的鐵柵欄,掛著把生銹的大鎖,一點都不像要對外開放的模樣。黑黔黔的門裡頭也看不清楚究竟有些什麼設置,只是隱約聽見遙遠的地下有水流湧動的聲音。
裡面難道有地下水脈?
陶如舊剛想將燈光朝拱門裡面照去,便被鄭青龍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不可……
鄭青龍做了個搖頭的動作,並且推著陶如舊的肩膀示意他快點走,不知道是不是幻聽,陶如舊感覺那流水的聲音變響了一些。
一行人就這樣在黑暗中安靜地行走,沒過多久就停在了一扇鐵質小門面前,打開門,面前就是一長段向上的臺階。臺階的盡頭,便是沐浴在月光下的大地。
"我們到了。"
小李跨一大步跳出通道,在踩到土壤的同時高叫了一聲。在微咸的海風中,氣氛又輕鬆了起來。
陶如舊眼前是一片或高或矮的菜地,露天裡有西瓜青江菜青椒茄子,一邊透光窩棚裡亮著一個電燈泡,種著櫻桃蕃茄和南瓜。遠處架子上有絲瓜和葡萄。這些都會拿來補充園區食堂的需要。
鄭青龍對於挑選西瓜顯然經驗豐富,很快就在那一大片瓜地中作出了取捨。任務達成,陶如舊卻不想立刻返回地宮,他對小李提出了剛才的疑問。
"三層目前的確不對外開放,你剛才聽見的水聲也是真的。"
提到這件事,小李難得沒有了笑容。手電筒的燈光從下方打到臉上,眼眶陷進了陰影裡,剛好是一個骷髏的模樣。
"這件事是這樣的……"
他剛剛把懷裡抱著的西瓜放到地上,興致勃勃地準備開說,鄭青龍卻拍了拍他的肩膀,搖頭阻止。
"這事兒現在說他可能會害怕,不如回了翠鶯閣再說。"
"也好。那我們還是快回去吧。"
問題沒有得到解答,只是隱約有了個"恐怖"的印象。陶如舊心裡愈發憋著難受。既然鄭大哥答應了回去就說,那他也不再耽擱。硬是從小李手上挖了一個西瓜來拿著。轉身之際,卻發現空曠的菜園子裡,只剩下了三個人。
"花開不見了!"
雖然少年個子矮小又是啞巴,的確很容易被人忽略,但是環視四周之後陶如舊還是能夠確定,秦華開真的不在菜地裡。青年所能夠看見的範圍內,甚至沒有手電筒的黃光。
漆黑的夜,四周是種種命名詭異的恐怖場景,腳下是陰森的地宮。花開究竟回到哪裡去了?
相對於陶如舊的擔心,李鄭兩人的反應卻是異常平靜。
"那小子經常一個人走開的,不用擔心。他的膽子比我們三個加起來還大,聽說他在九棺林養了一窩兔子,也許是去看它們了。我們先回去吧。"
說著依舊是一前一後擁著陶如舊,走下了地道。
歸程竟然比來時顯得更加陰冷。
陶如舊也在心中詫異。明明是相同的路線,非但沒有了然於胸的踏實感,反而因為腦中的想像加工而變得恐怖起來。下了臺階就是一個拐彎,在那拐角的黑暗裡,有沒有東西正在窺視著他們?
自己嚇自己果然是恐怖的最高境界。尤其是在經過通往第三層的拱門時,由漆黑洞中傳來的潺潺流水聲讓陶如舊忍不住地將目光掃過去。
第三層是一條河流,那河流裡是不是有些什麼恐怖的東西呢?
也正好像是為了回應陶如舊這種帶有強迫性質的胡思亂想,他看見在那潭水一般幽深的黑暗中,悄無聲息地,浮起了一個淡淡的背影。
那肯定是一個男人的背影,呈現出寬闊雙肩的倒三角形。陶如舊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但是背影只出現了不到半秒鍾的時間,一晃就消失了。
黑暗中只有流水的聲音在繼續。
前後的小李與小鄭依舊向前走著,沒有人去留意第三層的動靜。
三人很快就走出靈堂區,小李又恢復了一貫的風趣,在他的提議下陶如舊正式"更名"為陶陶。其實本來是準備叫"桃子"的,無奈遭到了抵死的反抗。
出了地宮,小李將第二層沒斷電的事情吼給了看門老頭聽。抱著西瓜回到翠鶯閣的時候,戲班子的諸位,已經拿了板凳在第二進的天井裡擺開了納涼的陣勢。
10
聽說花開沒有一起回來,班裡的其他人也沒有多說什麼,顯然是對那個孩子的大膽十分放心。
今天恰好是望日,明晃晃一輪圓月掛在天邊上。剛才在瓜地裡倒是沒有發現,不然還真應了魯迅的那句話:
"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
鄭青龍將四粒西瓜用吊桶裝了放到井裡,其中三粒立刻浮到水面上。小李湊了過來,與鄭青龍就"第四粒生西瓜究竟是誰挑選的"這件事爭執起來。
陶如舊回屋將沖完電的錄音筆帶在身上,走出門正遇上司白虎的王大哥。他正好拿著滿籃的果脯糖果朝外間走去。陶如舊就和他一同出來,相幫著分發了糕點。這時候呂師傅也從自己的屋子裡走了出來。
"大家都在了啊。"
戲班子的人各自朝呂師傅問了好,便開始閒聊起來。
陶如舊這時候想起來剛才瓜地裡的疑問,鄭大哥果然說話算話,叫他擺了凳子坐到身邊,就開始說了。
"幽冥地宮區,原來也只是一個攝影基地而已,只有地上建築並沒有地宮。現在的這個地宮,是96年的時候由上一位淩總淩木仲投資建造的。他就是現在淩總的爹。"
聽到他開始講地宮的故事,又有幾個人坐了過來。大家搖著蒲扇,頭頂上80瓦白熾燈招來一群蚊蛾,很有幾分開故事會的模樣。
"聽看過建築圖的人說,地宮原先只打算設計成兩層。但是差不多建好之後,淩木仲卻又提出要在第二層下面修第三層,做成陵墓的樣子,在裡面放上些‘寶藏',讓遊客體驗盜墓的感覺。當時園區的人都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想法。然而施工的時候卻出了問題。"
"淩木仲?那個時候園區不是淩厲在管理麼?"
聽到這裡,陶如舊問了一句。邊上立即有人笑著回答:
"十年前淩厲他爹都還沒死,哪裡輪得到他坐大?而且十年前淩厲才高中畢業,你還以為人家是一生出來就領身份證的啊。"
包括陶如舊在內的所有人都哄笑起來。鄭青龍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
"原來修建地宮的時候,是挖了大坑,然後從下往上修建。現在第三層卻要從第二層挖下去,這樣的工程不像蓋樓,反而是挖礦洞。難度雖然很大,老淩總請了不少人研究之後還是開工了。但是開工後的第七天就出了事故。"
說到這裡,又有人插嘴。
"這件事在當年的夕堯就鬧得很大了,報紙上也有報導,不過後來都被老淩總用錢打發了。"
"這事啊,市政府的人本來就有摻一腳,能鬧大那才奇怪了。"
"誰說的,那幾年是壓得下去,可你換到今年試試看?中央對礦難那叫一個咬牙切齒啊,一人三萬五真是便宜了!"
聽到這裡,陶如舊也瞧出了一些端倪。
"是坍塌了麼?"
"不是,是滲水。"
呂師傅搖著扇子走了過來。
"海陵島地下與陸地是相連的,裡邊正好有一條地下河。施工的時候鑿通了那條河道,六名施工人員連呼救的時間都沒有呐,就被水流卷走啦,屍體至今都沒有找到。"
"嘖嘖……"周圍一片感嘆聲。陶如舊同樣怔了怔。
礦難這一類事件,近幾年來曝光得比較頻繁,然而真正發生在自己身邊,卻還是不能接受。
青年立刻回想起在地宮裡聽見的潺潺水聲,原來自己曾經如此貼近發生過慘案的地下河流。甚至還在那一片黑暗中見到過施工人員慘白的背影……
不寒而慄的感覺再度湧上,他這個時候才感覺到了地宮的可怕之處。
呂師傅繼續說。
"這件事平息之後大半年,地宮就對外開放了。因為被佈置成鬼屋的緣故,就算發生怪事遊客們也不會覺得奇怪,但是像我們這些老員工,自然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有人在第三層入口處見到過‘好兄弟',而且還不止一個。我們在第二層走,他們就在第三層的水面上跟著我們飄。好多看到的人都被嚇傻了。後來園方又請了道士和尚下去作了做法,順便在第三層門口修了八卦障蔽擋住視線。門本來也打算封上的,但是和尚說這樣會讓陰氣淤塞,所以改裝了銅門。"
唏噓一陣之後,氣氛又很快恢復到說故事的狀態,陶如舊胳膊上的激靈還沒有褪下,但仍然聽得津津有味。
"最邪門的還有哪。"小李背靠在鄭青龍的背上,嘴上叼著跟狗尾草。"淩木仲那個老頭子解決完這裡的事之後飛回香港,半路上掉到太平洋去了,園區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不景氣。"
"小李,不要亂說。"呂師傅手裡的蒲扇像拍蛾子那樣招呼了小李一記,"陶記者,你可別把這些搬到報紙上去啊。"
陶如舊笑著搖了搖頭,別說"中國新聞獎"不是"中國鬼故事獎",就算是正規一點的報紙,也不會去宣傳這種所謂的"封建迷信"。
一邊上小李還在不服氣地爭辯,說"淩木仲就是‘陵墓中'的諧音,所以活該倒楣。而其他被鬼故事吊起了胃口的人,則你一言我一語地聊開了海陵城中鬧鬼的話題。
11
"這座海嶺城裡頭,真有這麼多的怪事和忌諱?"
不知不覺又忘掉了記者身份與職責,陶如舊半信半疑地聽完了大家的鬼故事。之所以半信半疑,倒不是計較鬼神的存在,而是懷疑戲班裡的人是不是存心想要嚇唬他。
"千真萬確哦!"
王白虎把胸脯拍得啪啪響,好像撞鬼並不可怕,反而非常之光榮。
"不相信的話,王大哥我還有好多鬼故事說給你聽,來,你先幫我把這個帶到前面的戲臺子下面去,撩開簾子放到地上就可以了。"
說著,他抓起兩塊花生酥塞進陶如舊的手裡。聽他這麼說,周圍人發出了意義不明的悶笑。
前院的戲臺子是一座類似於水榭的高腳建築,架空的四角下面有很大的空間。被人用紅色的布簾子遮住了。
陶如舊被王白虎這種莫名其妙的請求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把花生酥放到檯子下面的地上?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檯子下面……下面養著狗?"
大家原本以為陶如舊看穿了王白虎要嚇唬他的把戲,正要失望,卻又聽見了這樣一個天真的結論,都異常辛苦地忍住了笑。小李一手捂著肚子過來拍拍陶如舊的肩膀。
"沒錯啦,小王哥最喜歡在檯子下面養那種東西了。快去快回喲。"
陶如舊將信將疑地拿著花生酥去了。
好半天,沒有動靜也不見人回來。呂師傅有些不放心,於是叫小李跟過去看看。過了一會兒,眾人反而聽到了小李的慘叫。
鄭青龍立刻起身沖到前院,看見小李捂著臉蹲在地上。身邊的陶如舊一臉茫然。戲臺子下面掛著的紅布已經被掀開了一個角,花生酥也放在了地上。
"這是怎麼回事?"鄭青龍把小李扶起來,看見他右臉頰上有三道抓痕。
"我的隱形眼鏡掉了。"陶如舊站在一邊回答,"剛才吹來一陣風,我感覺沙子進了眼睛裡,用手去揉眼鏡就掉了。我是高度近視,天又黑,只能半看半摸到戲臺子下面,丟了花生酥。花得時間好像是長了一點,然後就聽見小李的聲音。"
鄭青龍看向小李。
"走到這裡,就看見陶如舊一聲不吭地在戲臺下面摸什麼東西,我還以為他出什麼事了,湊過去看,就沒想到……"
他哭喪著臉。
"我踩到大阿福的尾巴了。"
陶如舊也回憶道:
"剛才丟花生酥的時候,我好像是摸到了什麼東西,毛茸茸好像是貓尾巴。"
大阿福是戲班子養的一隻老雄貓,白毛金眼,快和草狗一邊兒大了。在戲班子呂師傅排第一,大阿福就算第二。平時捉鼠除害非常在行,架子脾氣也就大了,除了呂師傅和花開,誰都不給碰的。
"惹到大阿福,算你活該了。走,我幫你上藥去。"
鄭青龍笑著揉亂了小李的頭髮,同時對陶如舊說,"陶陶那你怎麼辦?這裡可沒有眼鏡店那。"
"沒關係,我有帶備用。"
陶如舊笑著回答。
這邊兩個人去上藥,回來的時候小李半邊臉上幾乎是用紅汞畫了一朵花;陶如舊換了副框架眼鏡,回到納涼現場的時候,王白虎叫他再去看看戲臺子下面的東西,他也就去了。
過了一會兒大家如願以償地聽見了驚訝的喊叫聲。
一口、兩口、三口,戲臺下面大大小小停了三口棺材。
"這個就是海嶺城的迷信啊。"
呂師傅蒲扇搖搖。
"翠鶯閣這個地方,在以前拍戲的時候除了做為勾欄戲場之外,還曾經被改造當過宗祠。有的地方宗祠裡面也是有戲臺的。古代人啊,總是喜歡提前買壽材,買了壽材之後家裡面卻不見得有地方擱,於是常常擺到宗祠的戲臺子下面,有時候人死了也會暫時停到這邊來。所以你如果還有膽子再過去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左邊那一口黑的是空的;中間棕色雕花的那口已經上了釘子,自然是‘有料'的;最右邊那口小紅棺材也釘了,裡頭躺著的是未出嫁的閨女。"
說完這一大段,呂師傅停下來叫人把西瓜從井裡撈起來,回頭看見陶如舊還是滿臉蒼白。
"傻孩子啊,當然這都是假的,是道具。"
雖說是道具,但陶如舊渾身上下的激靈一時之間還是退不下去。花臉小李這時候又像一枚牛皮糖那樣粘了過來。
"劇本上本來沒有在宗祠戲臺下面塞棺材這個場景兒,是導演請了風水先生來佈置的。先生說,這翠鶯歌大屋三個天井,從天上看剛好是一個‘目' 字,戲臺搭在目字最下面那一格,若是再妙用習俗塞進棺材,就合了‘眼目下就發財'的暗喻。據說那部片子後來著實火了一把,後來老淩總就把這一出給保留了下來,只是怕嚇到遊客,在外面加了簾子。"
陶如舊聽是聽了,卻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做夢。以前也聽說過建築講求風水,但始終沒有見過實際的例證。這時候,他的腦袋裡來來回回就只有戲臺子下面,地宮底層,以及來來回回的流水聲,直到小李拿著西瓜冰上他的臉,這才回過神來。
吃了幾塊西瓜,後院子裡突然傳來了隱約的音樂。陶如舊聽出來那是自己的手機鈴,便跑過去接聽。
電話竟然是淩厲打來的。
12
今次海嶺城之行本不在淩厲的計畫中。海港談判專案催得緊,淩金伯那邊也在等著他的回復。至於為什麼會為了一個初次見面,且對話不到十分鍾的人騰出差不多整個白天的時間來,淩厲自己也不太明白。
不明白的事他也不願意浪費時間,只要把握住已知的一切,就足以讓他在淩氏這艘商業航母上獲得重要的位置。
甚至成為將來的艦長,也只是時間問題。
淩氏當家的這一代以五行排序,主事淩金伯,雖然掌管了淩氏的最高指揮權,膝下卻無子。老二淩木仲逝於四十歲上,排行第三第四的淩水淑與淩火季是一對孿生姊妹,二姐生了女兒,三姐兒子大學剛畢業。最小的淩億君乃是私生,沒有繼承財產的權利。這樣算來在下一代中,最後可能掌握大權的,除了淩厲便是三姐之子淩鋒。
淩鋒在家族企業中尚沒有什麼地位,目前並不為懼;唯一讓淩厲感到不悅的是淩伯金對他的態度。
海嶺城是淩木仲旗下的產業,開始建造時淩金伯並不看好這一塊。甚至認為"大陸沒有發展前途"。然而海嶺城建成之後三年收回成本,開始巨額盈利的事實卻又讓他羡慕不已。於是在96年淩木仲空難之後以淩厲監護人的名義將海嶺城收歸自己旗下經營,豈料,第二年就遇上了亞洲金融危機。
等到淩厲成年之後交回到他手上的海嶺城,就已經是一片荒蕪。
從那一刻起,淩厲就知道對於自己的大伯,絕不應該只進行單純的"討好"活動。
從海嶺城回來又用過了晚餐,秘書韓斐準備了夕堯灣初步實測的資料與環境資料。情況似乎比想像中的要好上很多,淩厲的心情也因此明朗起來。
大約是晚上九點鍾左右,手頭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淩厲無意間掃了桌上電話的來電顯示幕,看見一串陌生的手機號碼。他又想起了那個營養不良般的陶如舊。
仿古城的夜晚,不知道合不合他的"口味"。
抱著聽笑話解悶的心理,他回撥了這串號碼。
陶如舊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斯文中帶了些吳音,只是在聽到電話這端是淩厲之後,立刻變成了堅硬的標準普通話,字正腔圓地像迎接首長的檢閱。
淩厲在心中嘲笑著。
"海嶺城還不錯吧?"他問,"早上看你好像很失望。"
陶如舊不由自主地在電話這端搖頭。
"不失望的,我已經想好了新的報導切入點,海嶺城中工作人員的生活對我相當有啟發,其實我一開始就應該從生活中取材,而不是好高騖遠地一味向要採訪名人。"
"哦"淩厲皺了皺眉頭,"那就好。我還真怕你們這些記者不高興,到時候來個負面報導可讓我吃不了兜著走。"
對於他的這句揶揄,陶如舊連連否認。同時也開始懷疑起淩厲的這通電話是不是純粹想要尋他開心。
"你能這麼快就改變報導方向,讓我很驚訝。"
說實話,在聽到陶如舊放棄了對自己的採訪時,淩厲居然有些失望。但是既然人依舊留在海嶺城,那麼接下來依舊是有好戲可看的。
上一個在城裡留宿,結果被嚇得連夜逃走的記者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將聽筒夾在頜下,淩厲伸手拈來一支煙,點燃。
"陶記者有沒有去海嶺城的地宮?"
"啊,我傍晚的時候去了。"
"如何,可怕嗎?"
電話這端陶如舊沈默了一會兒。他不願意承認,因為不想在淩厲面前示弱;然而如果回答不可怕,則是對於地宮與淩厲的否定。
更何況自己的確害怕過。
"可怕。"
他最終承認。
"與白天相比,晚上的海嶺城完全是另一番模樣。"
淩厲在電話這頭笑得很陰沈。
"最可怕的你還沒有見過,過了十一點最好不要出門。海嶺城本來就建在郊外,又沒有什麼人氣。"
陶如舊以為淩厲是在關心他,懷疑之餘還是有些感動。卻沒有料到又聽到了下面這段話:
"我看你是男記才帶你去采風,如果是陰氣重一點的女記,恐怕早就已經撞上‘好兄弟'。不過陶記要是不幸出了什麼保險公司不能賠付的狀況,我這邊也只能深表遺憾了。"
電話那頭短時間內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才又聽見陶如舊不卑不亢地回答。
"淩總的關心,陶如舊銘記在心。"
聽得出來青年是生氣了。"男記"這個稱呼不能不讓人產生聯想。淩厲甚至以為對方會立刻摔掉電話。然而陶如舊的良好忍耐卻讓男人有了一種欺負弱小的鬱悶感。
他決定結束通話。
陶如舊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世界上形形色色嘴臉中的一種,因為自尚有求於淩厲,所以絕對不能夠僵化了氣氛。忍之一字,是他剛進入學校就被告知要學習的第一項課程。
然而遭人言語諷刺卻還要笑臉相迎,他始終為自己的窩囊與軟弱黯然。
──即使是出於無奈。
掛掉電話走到天井裡,納涼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院子裡穿堂風習習,多少緩解了一絲沮喪的情緒。
呂師傅坐在籐椅上笑問:"女朋友的電話?"
陶如舊搖頭,剛想著應該如何回答,腦海中突然閃過的一段重播卻讓他張大了嘴巴說不出半個字來。
這時候他才記了起來,下午那間屋子裡明明是沒有手機信號的。
13
陶如舊把這件事說給呂師傅聽,原本只是想找個人分擔霎時湧起的恐怖。他以為按照呂師傅的年紀看來,多半不會理解"信號"的含義。然而還沒等他把事情說完,老人家已經撇撇嘴角嘆出了一口氣。
"這事啊,以前就有人說起過啦。"
他示意陶如舊跟他一起走到第三進院子裡。
"上次過來的有位元記者,好像也是住在你這間屋子。他也提到過手機信號一陣子有一陣子沒的。"
"以前也有記者來住在這裡?"
"有哇。都三四個了。"
"都是來取材的麼?"
"應該是吧,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反正沒待兩天就都跑路了。"呂師傅說起這些事還有些憤憤然。
"其中一個還說這滿屋子都是鬼……唉,你說這叫什麼話!"
陶如舊突然明白了淩厲帶他到這裡來的原因。
淩厲一定知道這座仿古城的古怪,於是想要以此戲弄他,或者讓他知難而退,就像前面那幾位元記者一樣。
該退縮麼?青年恍惚,一邊上呂師傅還有話沒說完。
"我聽其中一個記者講過,手機沒有信號那叫…………干擾,鬼魂和陽間的東西不一樣,靠近那些電視機答錄機手機之類的東西就會有干擾,哎……我也說不好,反正他們的意思是手機就沒有信號的時候,屋子裡就有鬼魂。"
"您是說,於是他們就被這手機信號的事情嚇跑了?"
如果僅僅是為了這一個細節,那也未免太小題大做。
"當然不止啦。不過具體原因已經說不清楚,那些人被嚇跑了再沒回來,城裡也就沒人知道他們究竟撞到了什麼。倒是聽說他們常在夕堯講海嶺城鬧鬼,搞得人心惶惶。"
陶如舊點頭,手機失常說不定是因為地下有磁脈,至於鬧鬼的事,則有可能是以訛傳訛。
"那麼呂師傅,您見過鬼魂麼?"
"鬼火之類的當然見過。不過那種青面獠牙的就沒有。"老人十分肯定。
"戲班裡的那些孩子也都是聽別人說說,真正的鬼魂,也不是要見就能夠看見的。"
聽到班主這麼說,陶如舊心中踏實了一點。然而回過頭去看自己的那間小屋,關了燈漆黑一片,心中卻又有點不安起來。
"呂老師,我想換一間屋子,可以麼?"
呂師傅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按道理說來,這裡不是招待所,所以只準備了這一間客房。大夏天的,要和別人擠一張床也是要人命的啊。"
陶如舊也明白這些,於是點點頭不再多說。倒是呂師傅怕他出個什麼狀況,於是主動從腰間摸出一大把鑰匙來。
"要不你隨我來,看看還有哪間屋子收拾收拾還能用。"
第一進因為有店輔和戲臺子,所以住不了人,戲班子的人也將第二進填滿了。呂師傅還是帶著陶如舊在第三進打轉,上了樓,估摸著選了間還算透氣的打開。
黑暗中看不清楚室內陳設,只是有一股比樓下更加濃郁的蠟油味道。
"這樓上的屋子沒裝電燈,你要是住的話,就拿個手電筒,洗了澡上樓就睡吧。"
陶如舊應了一聲,突然記起傍晚時在地宮拿的電子火把還在身上,於是順手從口袋裡取出來打開。
幽綠的燈光跳了兩下,無聲地"燃燒"起來。不大的屋子立刻填滿了慘綠,照亮了一張同樣帶著淡淡慘綠的女人的臉,就貼在距離陶如舊右臉不到五釐米的地方。
"嚇!"
因為不是今晚的第一次意外,陶如舊多少有些準備,他只是低低叫了聲向後退一大步。呂師傅卻以為他出了什麼大事,連忙從旁扶住。
那個白臉的女人依舊站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滿屋子濃郁的蠟油味就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
這是一具蠟人。而且屋子裡還不止這一具,花瓶,硯臺甚至連如意,盆景都是蠟質的。
"這些都是原來擺在樓下和其他院子裡的擺設和假人,沒地方放了就堆在二樓上,你今天先將就著睡一覺,明天我叫他們幫你一起搬。"
陶如舊看看呂師傅,再回頭看看滿屋子的蠟質品。
"呂師傅,我想我還是回樓下好了。"
戲班子自己搭建的浴室在花園裡,陶如舊洗好澡回到屋裡已經將近十一點。院子裡其他屋子裡的燈都陸陸續續地熄滅。四周圍只剩下金鈴子與蟋蟀的鳴叫,以及戲臺子上海風撩動貝殼風鈴的聲響。
將筆記本從床底下拽出來,把錄音筆內的紀錄導入。按照陶如舊的習慣是還要簡單地作一些總結的,唯獨今天的事他不想回憶。
時鍾很快跳到了十一點,陶如舊關了燈躺到床上用毛巾毯裹住自己。郊外的夜晚,寒氣從仿古門窗的縫隙之間溜進來。陶如舊甚至能夠感覺到它們在自己床前的空地上堆積起來,化成一個模糊不清的白色背影。在耳邊蚊蟲的嗡嗡聲中,他把頭埋進了毯子裡。
小屋沒有窗簾,滿月的光芒將花園裡桂花與香樟的樹影投進屋內,變成詭異的觸手在毯上輕輕搖晃。陶如舊在自己的想像中看見那輪圓月變成了一枚巨大的獨眼,降下來,透過冰裂紋的窗櫺向屋子裡窺視。
14
陶如舊的神經始終是緊繃的,並且就在這緊繃之中慢慢走向朦朧。畢竟這一整天的奔走,耗費的又豈止是體力而已。
睡魔侵襲,青年躺在黑甜鄉里,開始是安靜且平穩的,可是過了一會兒,平靜卻被遠處縹緲的唱戲聲所打斷。
他側耳傾聽,聲音是從前院的戲臺上傳來。
陶如舊下了床推開門,滿月的光輝照得院子裡一片慘白。樹葉靜靜地落了滿地,四周沒有人,只有他隨著戲曲聲走出第三進院子。
第二進院子裡有潺潺的流水聲。
戲班子裡的人都不見了,樓上樓下的門窗大敞著,只有從井裡汩汩的流水漫出來,淹過陶如舊的腳踝,再一點點沿著小腿向上攀爬。
他趟著井水向前,走進第一進院子裡。戲臺子上果然奏著絲竹。唱一齣他從來沒聽過的曲。陶如舊立在廊柱後邊,燈籠般大的月亮落到戲臺頂的瓦片上,照得四下裡通明,台上面是一男一女穿著喜服在唱戲。
戲班子裡是沒有女人的,陶如舊正納罕那臺上的新娘究竟是誰,目光無意間落到了台下。
紅色的簾布已經撩起,裡面那兩具釘了釘的棺木都已經打開。有濕紅的痕跡從棺木中滑出來,落在生滿青苔的地上,一路蜿蜒著上了通向戲臺的狹窄樓梯。
唱戲的畫了濃妝,殷紅殷紅,喜服原來也是紅色,只是唱了一會兒衣服與頭面便開始發黑發黴,最後那旦角每走一步,都會掉下一串流蘇來。
陶如舊朝戲臺子兩邊看,戲班子的伴奏也都在,只是好像有薄紗攏在他們臉上看不清楚五官。他一個個地看過去,想要辨認出來,目光最後落到戲臺正前方的青石空地上。
月光照出一排仿古桌椅,以及坐在正中央的一個銀白的人。
那正是陶如舊在地宮中瞥見的那個白影。
白影坐在仿古圈椅上,右手卻抬起來緊緊捉住了身邊站著的一個少年。
少年是秦華開。
"花開!花開!"
陶如舊躲在廊柱後面小聲叫著。想將花開喚到自己身邊。然而樂曲聲突然變大蓋住了他的聲音,陶如舊嘗試著繞到那白影的身後,伸手想要去夠陶如舊的衣袖。
可是他卻陰差陽錯地碰到了白影的肩膀,那感覺,堅硬地像是敲在了墓碑上。
白影僵硬地一點點扭頭,左手抓住了陶如舊的手腕。
它的手冰冷,如同粗糙的皮革。陶如舊想要甩脫,卻對上了它在月光下一覽無餘的面容。
那是用白銀澆鑄而成的,毫無表情的臉。
一張白銀的面具,冰冷地覆住它的上半張臉,只余出幽深的眼瞳,陰鶩般的目光。
陶如舊睜大眼睛,他是認得這半張臉的。
好像是淩厲。黑髮而非金褐色、戴著面具而非墨鏡的淩厲。
就在"淩厲"牢牢抓住了陶如舊的同時,臺上的樂曲戛然而止。
面目模糊的戲班成員放下了樂器,靜坐在折凳上,就連戲臺子上那對死人戲子也僵直了身子直直遙望過來。
死寂中,汩汩的流水聲變得清晰。並且化作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叩叩叩。
中庭的腰門被井水拍響了,門板劇烈晃動,井水從門縫裡流到前院來,匯成一隻大手的輪廓,在地上摸索著。
"有人嗎……有人嗎……"
半空突然刮起了異常咸腥的海風,夾雜著粗硬的沙粒打磨著周遭的一切。月光黯淡下去,一切都開始退色。
死人好像蠟像一般融化,成為兩道暗紅色的液體流回棺木中,戲班子的人打開門走進中庭那漫過頭頂的井水中。翠鶯閣的建築與帷幔都開始腐爛,被沙粒打磨得越來越小。空氣中開始飛舞著蠟油、井水、沙粒與木屑的碎片,讓人睜不開眼睛。
緊緊捉住陶如舊與花開的那雙枯骨般的手,一直都沒有放開過。
又是一陣狂風,中庭的井水冰涼而洶湧,大手變成了巨大的漩渦,卷起地上三具棺材朝陶如舊打來。眼見著血紅色的蠟油傾倒在自己身上。青年高聲叫喊,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是夢,黑夜已經過去。
窗戶外面的天空微露著淡淡晨光。戲班子們吊嗓的聲音咿咿呀呀,入夢而來。陶如舊疲憊地揉揉眼睛,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淩厲帶著銀質面具的模樣。
他在床上坐了一會,等待睡意真正過去便要洗漱。伸手到枕頭下面要找出眼鏡戴上,卻意外地摸到了兩小片柔軟的東西。
是他的隱形眼鏡。
15。
"嗨,陶陶,昨晚睡得怎麼樣?"
在花園練聲的小李,看見陶如舊便熱情地湊了上去。
"好像精神還不錯,恭喜你已經過了在海嶺城的第一夜。"
"我倒寧願失眠。"
陶如舊苦笑一聲。
洗漱完畢,他拿了錄音筆,坐在門檻上聽著戲班子練聲。隱形眼鏡被他用火燒了埋進花園裡,心中雖然有些寒意,但因為是白天的緣故,倒還不至於亂了陣腳。距離今天的日落尚有十多個小時,他完全可以慢慢考慮自己的去留問題。
七點三十,旅遊車來接人去吃早飯,人一多氣氛自然熱烈起來。
陶如舊在餐桌邊見到了花開。少年安靜地坐在角落喝著粥就鹹菜,清秀的臉上明顯有著兩道濃重的黑眼圈。
想起昨天晚上的夢境,陶如舊主動端著早飯坐到了他的身邊。
"昨天你在瓜地走開就沒有回來,我還以為你出事了。"
花開放下筷子笑了笑,張嘴緩慢地做出"抱歉"的口型。他的目光在陶如舊身上逡巡一遍,然後慢慢停在他藍色T恤的v字領口。
"這是什麼……"右手在桌子上劃出四個字,左手指著陶如舊脖子上系著的掛件。
那是一小片被黑色油繩串住的翠玉,雕刻成八卦的形狀。
"是文王後天八卦。"陶如舊低頭看了看,解下來拿在手上。"這是我父親在杭州葛嶺道觀求的護身符。開過光的。"
花開看著那塊翠玉八卦點了點頭。這時候小李也端著早飯走了過來。
"什麼好東西?也讓我開開眼界!"
陶如舊把八卦攤在手上讓他看,沒料到小李貓爪一伸就想拿到手上把玩。幸好陶如舊手疾眼快,立刻攥住了拳頭。
"開光的東西就只能由主人一個人拿著,要是沾了別人的氣就沒有用了。"
小李急忙收手,吐了吐舌頭。
"這規矩還真不少。不懂莫怪,不懂莫怪。"
陶如舊說了一句"沒事",將八卦系了回去。
"我天生八字偏陰,命骨又輕,所以從小就帶著這個八卦,才算是無病無災……"
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腦袋後面呂師傅在吼人。
"喂喂喂,那邊的三個小孩子吃得快一點,要有時間概念!"
三個人同時抖了抖,然後整齊劃一地舞動筷子,幾乎要將臉陷進粥碗裡面去。
吃了早飯回到翠鶯閣,外間的店鋪也開始營業了。陶如舊坐在戲臺子邊上做了些觀察之後還是起身去了別的分區。說實話,雖然覺得記錄仿古城中戲班子的日常生活的確有些新意,但若是要真正出彩,卻仍然需要選擇側重點,好好琢磨一番。
自從發現了小屋內信號的問題之後,陶如舊便將手機隨身攜帶。他本是一個不善於交際的人,也稱不上是八面玲瓏。一整天下來除了與阿青叔發了幾條短信報平安之外,就一直沒有與外界進行聯繫。淩厲也再沒有想到打電話過來冷嘲熱諷,這讓陶如舊在平靜之餘也感覺到一絲淡淡的空虛。
經過昨日一天一夜的宣傳,仿古城的員工差不多都知道新來了一位元年輕的記者,每當陶如舊來到各個分區采風,並且自我介紹的時候。他們總是用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然後有人深深嘆一口氣,有人則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好像是在給予鼓勵。
中午吃飯的時候陶如舊才知道,原來園區的工作人員昨夜紛紛通過手機向孫鎮道買賭下注,端看陶如舊能不能捱過今天晚上,破掉上一位元記者的紀錄。
這也算是枯燥工作中的一點亮色吧,想到這裡陶如舊苦笑不得。
於是這一整天,青年就處在"萬眾矚目"的狀態之中,等待著傍晚的到來。最後一趟班車在晚飯之後出發,那也是陶如舊決定去留的時刻。
晚餐時的食堂相比昨日顯得熱鬧許多,就連孫鎮道也留了下來。他笑著走到陶如舊身邊說道:
"淩總打電話過來,問陶記者可有改變主意?"
原本還有些喧鬧大廳一下子安靜了。甚至連打菜的師傅都將頭伸出窗口張望。
"謝謝淩總、孫總和大家的關心。"
陶如舊放下手裡的刀切,站起身來,
"其實在聽說以前有記者中途離開的時候,我還不能理解。但是經過昨晚之後,我發現海嶺城裡的確有些常理不能解釋的事……"
他說著,突然覺得自己頗有些壯士斷腕的悲壯。下面的聽眾裡已經有些人以為他要撤退,竊竊私語起來。
"我也是中午才知道原來我的去留問題,已經不僅僅是個人的決定。"
下面有人哄笑。陶如舊停頓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發。
"不過無論我做出什麼樣的選擇,都會有一部分朋友會失望,所以我想我還是應該按照自己的意願──留在園區,一直到完成採訪任務為止。"
話音剛落時是一瞬間的安靜,然後人群中爆發出各式各樣的聲音。雖然有得有失,但是大部分人都為陶如舊的勇氣而喝彩,買了"留下"的小李甚至跳起來撲到了陶如舊懷裡。只有孫鎮道將青年拉到了一旁,輕聲說出一些讓他警醒的話。
"陶記者,不要以為有戲班的人陪著你就不會有事。別人不明白,但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戲班子和那些其他住在海嶺城內的人大部分都經過挑選。這些話若陶記者不願意相信就請忘記,但請相信我是為你的安全考慮。"
對於他的話,陶如舊只是回報以一笑。
現在再提警告和勸誡,只是徒增心理的恐懼與面子上的負擔罷了。現在陶如舊所能做到的,只有留在城中,完成通訊稿以實力回擊淩厲的輕蔑。
16
今天吃完晚飯之後,陶如舊沒有去瓜地。他已經向呂師傅要求將自己的名字排進摘瓜人的名單中,至於輪到他,則還需要再過七天的時間。
他想到了那個時候,自己也應該習慣了這裡的夜晚罷。
當天晚上,陶如舊依舊睡在那間充滿蠟油味道的小屋裡。他將毛巾毯當作窗簾,用圖釘摁到窗子上。白熾燈在頭上亮了一整夜,他開著電腦整理素材,強迫不讓自己入睡。
屋子外面逐漸安靜下來,只剩下蟲鳴,風動與樹葉的沙沙聲。大阿福偶爾會在遠處的瓦上走動,低聲叫喚著,乍聽之下好像嬰兒的啼哭。
時間在寂寞與恐懼中一點點捱過去。五點鍾上,窗外響起了咿咿呀呀的吊嗓聲,陶如舊這才如釋重負地關了電腦,把頭重重地埋進枕頭中。
放棄了早餐以及清新的空氣,陶如舊躺在床上補眠。至於白天會不會做噩夢,他已經困得想不周全。翠鶯閣八點開始對外開放,所以他拜託花開在七點半左右將自己弄下床來。
然而惱人的事實卻是,在六點十四分左右,陶如舊就被手機鈴聲吵醒了。
"誰啊?"
睡眼惺忪的陶如舊聲音尚有些喑啞,更不曾想到要將斯文柔軟的吳音收起,電話那端的淩厲雖然也是剛剛起身,卻已經頭腦清醒地關心起了海嶺城中的動靜。
自從昨夜聽說陶如舊決定留在城裡,男人在驚訝之餘,亦對青年的韌性有了些許的欣賞。
"誰啊……說話……"
迷糊中的陶如舊重複了一遍,同時小聲打了個呵欠。淩厲沒有料想過會聽見如此率性地反應,他原本是想要來問這第二夜的心得,不過既然陶如舊沒有聽出自己的聲音,他也就有了些惡作劇的念頭。
蒙了塊餐巾在話筒上,淩厲故意用沙啞的聲音說:
"是……我……"
陶如舊拿著手機倒回床上,眼睛依舊緊閉著,朦朧中始終以為自己是躺在夕堯宿舍的床上。電話那頭的聲音低沈,讓他想起了夏天下午老教授催眠的講課聲。
"……是誰啊?"
"……是……鬼。"
坐在餐桌邊,淩厲忍住笑,揮手讓聽見這句話之後石化在門口的韓斐走開。
"誰啊……神經病……"
短暫的睡眠被打斷,陶如舊閉著眼睛抱怨著電話那頭擾人清夢的傢伙。以他現在的思維能力,根本消化不了"鬼"的含義,果斷地掐了線將手機往床下一丟,翻了個身繼續在高升的日頭下面補眠。
而電話這端,頭一次被人掐線的淩厲拿著話筒,在反應過來那最後一句吳語是粗口之後,男人立刻再次回撥了電話,而這個時候傳來的提示音卻反反復複地說,陶如舊的手機已經不在服務區。
又睡了不到一個小時,花開如約將陶如舊搖醒。新的一天又狀似平穩地開始了。不同於在夕堯城裡被資訊與電器包圍的生活,夜幕落下前的海嶺城更像一座海市蜃樓。雖然是夏季,但是有海風吹拂的街道還是十分愜意。
上午的時候尋找了一些採訪素材,吃了午飯陶如舊便跑到控室裡找了個地方躲起來補眠。
若是海嶺城的太陽永遠不會落下,這樣的生活的確算是非常愜意。
下午兩三點的時候,青年被孫鎮道推醒,並且告知,淩厲要他去看看手機上的通話記錄。
陶如舊這才回想起來,早上似乎是有一個古怪的電話。他回到翠鶯閣,沖進屋子從床下把手機撿出來跑到院子裡去看,果然是淩厲的號碼。
下午四點,淩厲正在書房查看有關夕堯灣的最後一批檔,桌上的電話響了。
接聽,彼端傳來了陶如舊吞吞吐吐的普通話。
"淩總……早晨的事……我是來道歉的……那個……"
淩厲冷笑。
"早上人罵得不是很順口麼?怎麼現在結巴了?"
"早上我真不知道是淩總!"
陶如舊辯解,
"那時候我還在睡覺,沒有看號碼直接接的電話,還以為是一般的騷擾電話……"
聽了這句話,淩厲墨鏡下的雙眉一挑,牽動了那根好鬥的神經。
"你的意思是我騷擾你?呵,沒事的話,我更願意去騷擾美女,你這個沒有幾量肉的小鬼。"
陶如舊被這句突如其來的嘲笑弄得措手不及,只是張大了嘴巴,說不出半個字來。話音剛落淩厲就有些後悔,其實他讓孫鎮道帶口信過去,並不是想單純想要報早上的那"一箭之仇"。
天知道他為什麼會不由自主地想去欺負那個陶如舊。就算是討厭記者,以往也只是看著他們落荒而逃的樣子冷笑而已。
"算了。"
他不打算深究,
"等再過幾天,我就會來海嶺城,到時候再和你說。希望你能堅持到那個時候。"
說著他主動收線,而在他說話的前前後後,陶如舊始終沒有開口回應過他。
傍晚的翠鶯閣涼風習習,然而陶如舊沒有出去納涼,他坐在屋子裡整理素材。今天的素材並不多,他反反復複整理了幾遍,毫無疑義地拷貝了幾分,然後又突然全部執行了刪除。
他幾乎想要放棄。
不是因為害怕這裡的黑夜,反而是因為淩厲。男人倨傲的態度和過於明顯的輕蔑讓他覺得自尊受挫,然而最讓他感到氣餒的就是,面對著淩厲的不友善,自己還必須笑著忍耐。這種打左臉送右臉的日子讓人窒息。
然而半途而廢,豈不是更落人口實?他苦惱。
正在出神,有人敲門。
是花開,抱著一本本子一支筆。這幾天在崔鶯閣他與陶如舊之間的交流幾乎都是這樣進行的。
17
(怎麼沒有出來納涼?)
"心情不好……"
(是因為早上淩總的事情麼?)
陶如舊嘆了口氣。
"你怎麼也知道了?"
花開直接從口袋裡掏出了一部銀色的手機。
(淩總買給我的,說有事可以發消息。)
"他對你很不錯。"說這句話的陶如舊沒有別的意思,單純比照著自己被人奚落的悲慘命運。然而聽者有意,花開悄悄地紅了臉。
(我是殘廢,如果出事了淩總處理起來可能比較麻煩吧。)
"不會說話不是殘廢。"陶如舊看著眼前的少年,並不忍心將那兩個字加諸到他身上,"你不會說話,一點也不妨礙我們的交流,所以你不殘缺,更不是殘廢,嗯?"
明白他的好意,花開笑著點了點頭。
(我把號碼也留給你吧?)
兩人交換了手機號碼,又無聲地"交談"了一會兒,快到十一點鍾,秦華開回去了自己的屋子,剩下陶如舊一個人對著天花板發呆。
或許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他正要再次打開電腦,手機突然發出了急促的短信提示音。
是花開發來的,(陶陶,大阿福在我窗子外面吵得厲害,我晚上來能睡到你這邊來麼?)
五分鍾後,帶著竹席與鋪蓋的秦華開立在了門外。陶如舊連忙幫他接下東西放在桌上,同時將自己的枕頭鋪蓋挪開,用報紙墊了鋪在地板上。花開見狀想要阻止,但是陶如舊三兩下便收拾完畢,同時對他說道:
"明明是你在幫我的忙,我又怎麼好意思讓你睡地上。"
花開原本是想要與陶如舊同睡在床上的,這時候也不方便再說什麼,只能點頭。
或許兩個人在一起真的不會做噩夢,這一夜陶如舊睡得十分安穩,只是水泥地上到了夜間異常寒冷,醒來的時候陶如舊已經不由自主地裹成了一隻粽子。
那天之後,花開便搬到了陶如舊的屋子裡過夜。有時候小李也會過來湊熱鬧,拉來鄭青龍,四個人打牌到近十一點,然後各自回房睡覺。呂師傅嚴厲禁止戲班子的成員在十一點後走動,被他老人家捉住的後果聽說不亞於厲鬼纏身。
沒有了晚上做噩夢的顧慮,海嶺城中的采風生活一下子變得無比美好。陶如舊甚至還向呂師傅學習了一些昆曲的唱段,小李也指著自己那些頭面,說一定要選個黃道吉日,把陶如舊打扮成小丫鬟調戲調戲。
自從上一次的"神經病"與"沒有幾量肉的小鬼"事件以後,淩厲就再沒有與陶如舊通過話。事實上因為信號的問題,這幾天來陶如舊一直刻意忽視手機的存在。也正因為如此,他沒有注意到這幾天的深夜,小屋幾乎都是處於無信號的狀態。
而第六天早上,淩厲居然又來到了海嶺城。
夕堯灣的案子經過四天的談判終於有了結果,完成任務的淩厲卻不急於返回。每年夏天,他都會留給自己差不多一個月多的休假時間。相比家族中的其他成員這不算最多。但是度假的地點卻絕對是獨一無二。
就是夕堯郊外,荒涼多於優美的海嶺城。
海嶺島上除了海嶺城之外還有一個小小的漁村,守著一片不大的沙灘。所有人都以為那是海嶺島上唯一的沙灘,其實不然。就在小島的另一邊,被海嶺城擋住的一個樹木茂盛的角落,有一片面積更小,風景卻異常優美的所在。
淩厲的度假別墅就巧妙地隱藏在海邊的這片蔭翳之中。
陶如舊再次看見淩厲的時候,男人依舊是花色襯衫褐色墨鏡,一頭金褐色短髮在海風中撩動。
"喂。"他掐滅手上的煙,對陶如舊說。
"我是來享受度假生活的,不接受你的採訪。"
面對男人的囂張,陶如舊只是微微點了點頭,順便一手攬過身邊的花開。
"托淩先生的福,我已經找到了更好的切入點。"
"一個殘疾少年在仿古城中成長的經歷。"──雖然還沒有正式取得花開的同意,但是陶如舊已經在心中已經這樣確定。
秦華開並不知道自己被陶如舊拿來當作了擋箭牌,他只是沖淩厲微笑,比著手語說自己與陶如舊已經是好朋友。
"如果花開自己同意,那自然是最好。"
陶如舊的判斷是正確的,事情只要涉及到了花開,淩厲就不會再刁難。這個發現讓他在長出一口氣的同時,心中也萌生出了一股說不清楚的酸澀。
淩厲到來的這一天是星期二,也是戲班子例行放假的日子。大家都準備著到夕堯城裡添置一些東西。花開因為不能說話,需要的東西一般都是列出來由小李等其他人幫忙帶回來。而今天淩厲卻提出來要親自帶他上街。
"反正我已經休假了,閒著也是無聊。"
花開知道自己拗不過淩厲,點點頭同時做了個手勢。
(讓陶陶也一起來吧。)
淩厲一語不發地搖了搖頭。同樣以手語回答。
(我不喜歡這個人,不帶。)
(可是我喜歡陶陶。)花開難得堅持一次,(我也想和他一起出去玩。)
陶如舊雖然不明白這兩個人究竟在說些什麼,但是淩厲也會手語這個事實卻讓他頗為驚訝。堂堂總裁真的會為了自己旗下某一個產業裡的某一個啞巴少年而特意去學習手語?
而且看那熟練的程度,絕對應該是經常使用的。
等他反應過來之後,淩厲的沙黃色寶馬就已經停在了面前。秦華開坐在淩厲身邊的副駕駛席上。
"別發愣了陶大記者,上車。"
淩厲催促。
18
陶如舊的位置依舊是上次的後排,不同的是,這一次就連前方的風景都被花開的背影給擋住。車內開著空調,皮革和車用清新劑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青年很快就開始後悔吃了早飯。就在他差不多要被頭暈吞噬的時候,右側車窗自動降了下,微咸的海風迎面撲來。
抬起頭低聲道謝。陶如舊看見倒後鏡裡依舊是淩厲毫無表情的臉。而另一邊,秦華開轉過頭來微笑。
陶如舊這時候才記起來,上次淩厲對他說不讓別人坐在副駕駛席上,現在看來,那個位置並非真正不可侵犯,只是專門為了特定的人而保留。
花開對於淩厲又是怎麼樣的一種特殊關係呢?
他想不明白,乾脆不去看前排的那兩個人,轉而在寬敞的後座上躺下。窗外天空湛藍,陶如舊感覺海風吹到臉上,暫時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多餘的、不受主人歡迎的存在,疲憊地閉上雙眼。
過了段時間,他驚覺自己居然在車子裡睡了一覺。
睜開眼睛支起身來,車已經停在了一片類似於自由市集模樣的地方。車門大敞,前面兩個座位上已經空了,陶如舊向車窗外張望,淩厲正坐在一旁的花壇上吸煙。
"淩總……花開呢?"
淩厲夾著煙的手指了指不遠處。
"去看東西了,他不放心你一個人,所以讓我等你醒過來。"
陶如舊"哦"了一聲,也走下車來。淩厲掐了煙將車鎖上,一起朝市集走去。青年起先並沒有交談的願望,是淩厲望著不遠處花開的背影,問出了第一句話:
"你這幾天已經和戲班子的人混得蠻不錯了吧。"
"是的。"
陶如舊如實回答,"或許是大家都很重視淩總介紹的人,不僅是戲班子的人,所有的員工都很親切。"
"花開看起來也很喜歡你。"
"我也很喜歡他。"
說到這裡陶如舊故意加強了語氣。
"花開這幾天一直睡在我房間裡陪著我。我之所以沒有離開海嶺城,的確離不開他的幫助。"
說這些話有什麼意義,連陶如舊自己都想不明白,他只是直覺淩厲不喜歡聽到這些。
事實證明,淩厲的確很不高興,他乾脆停下腳步站在了市集中央。
"那如果今天或者明天,我說海嶺城不再接受任何採訪,陶記者又該如何打算?"
陶如舊也停了下來望著他。
"你想趕我走?"
"不是趕,是請你配合園區工作。夏季颱風多發,園區無法保證陶記者的人身安全。"
"沒關係,我買了保險。"
深吸一口氣,陶如舊第一次直視向淩厲墨鏡後面的雙眼。
"颱風來了素材會更多,在完成採訪任務,寫出稿子之前我不會走的。"
"那也可以。"
淩厲冷笑,"不過你要買門票,一天一天地買。"
"我有記者證可以免票。"
"請在每天閉園之前離開海嶺城。"
"那就等著淩總您親自在大門口目送我離開。"
最後那一層和睦的表像正在被慢慢揭掉,陶如舊的臉因為激動而漲紅。他不擅長爭執或者與人針鋒相對,只不過此刻就算他要冷靜,另一個人也不會就此作罷。
淩厲突然湊近,一把握住陶如舊的手腕。
"你相不相信我找人揍你?"
強橫的力道在手腕上留下痛楚,男人的動作讓陶如舊猛地回憶起了第一天晚上的那個噩夢。那一雙同時捉住了自己與花開的,枯骨般的大手。
"不……"
他短促地喊了一聲,同時拍開淩厲的手,脆響的一聲動作又誇張,惹來了不少路人的側目。
淩厲顯然沒有預料到陶如舊的過度反應。他看著青年摔開了自己的手倒退一大步,臉色迅速褪成蒼白,嘴唇顫抖著,玻璃鏡片下的眼睛甚至有些發紅。
"你……"
他甚至開始懷疑陶如舊以前是不是就被人這樣威脅過,甚至是已經被實施了暴力,才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
自己其實只是想要嚇嚇他罷了。
偶然間的回頭,花開發現兩人神情古怪地站在不遠處。等到他滿懷著疑惑走近的時候,淩厲與陶如舊卻都又恢復了尋常的神態。花開用手語尋問淩厲,對方也只是異常冷淡地說了一句"沒事"。
然而細心的花開卻還是發現,在這之後的大部分時間裡,淩厲一直在不露痕跡地觀察著陶如舊,像在玩味著一個迷。
出乎陶如舊的意料,花開後來在市集上買的都是海味。說起來也好笑,雖然海嶺城也算是建造在島嶼上,但是休漁季節卻絕少能夠吃到什麼新鮮的海產品。邊上漁村裡的居民因為影視城的緣故,基本改行做起了紀念品買賣。於是夕堯市集上的海味,就逐漸成為了戲班子每個禮拜最最盼望的大餐。
果然,陸續回到翠鶯閣的人幾乎都提著海產市場裡的黑色塑膠袋。留守的呂師傅早已經把院子裡桂花樹下的兩隻大缸裝滿了海水,大家估摸著海產的習性分別丟到兩個缸裡養著,已經殺好的就直接丟進前面小店的雪櫃中。
看著大塊大塊的海螺從袋子裡跌進缸裡濺出的水花,大阿福和小李一左一右露出了幸福恍惚的笑容。
19
戲班子有一個不大的煤氣爐,平時不拿出來。只是在每個禮拜的這個時候做做海鮮。新鮮的海味最適合生吃以及蔥油,操刀執行的是唱冠生的譚叔和唱閨門的小張哥。這兩人各自扮過唐明皇和楊貴妃,所以又被大家戲稱為"夫妻檔"。
"宮娥,取巨鏟來,朕與妃子同炊。"
有人笑著唱。
當天晚上除了約會女友的王白虎缺席之外,戲班子裡所有人加上陶如舊和淩厲都坐在第二進天井裡。四張八仙桌拼在一起,擺上碗碟筷勺,竟有些過節的氣氛。
淩厲顯然是經常在度假期間與戲班子的人廝混。除去貢獻了很多海鮮之外,還帶來了兩箱啤酒。他對呂師傅頗為尊敬,與戲班子其他人說話的時候也非常隨便。因為他的身份特殊,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將注意力集中了過來。就連花開也微笑著不時與淩厲用手語交談。他們說著一些陶如舊尚未完全瞭解的話題,笑著談到海嶺城的往事。作為一名記者,陶如舊本應該安靜傾聽,並且留意記錄下來。可是遠遠地坐在人群的另一頭,青年只覺得寂寞。
他發現自己不僅想傾聽更想加入,成為海嶺城中的一份子。然而事實卻是,自己像一滴油被大海排斥,孤獨地漂浮在表面。
好在這種惆悵沒有持續多久,在冰鎮的啤酒上來之後,略帶感慨的回憶變成了天南海北的閒聊,以及帶有鄉土風味的桌上遊戲。
後一進裡的灶台逐漸飄出蔥油的香氣,誘人食指大動。
生吃的血蚶、牡蠣、角螺,蔥油黃魚、!子、淡菜、海瓜子、扇貝、雞腿螺,清蒸青羔蟹,什錦醬炒紅花蟹、椒鹽富貴蝦還有兩大盆涼拌海帶和海蜇皮……二十多道海鮮陸續端上來之後,陶如舊才算是真正見識了海邊的風情。
大家有吃有聊地過了一會兒,負責去摘瓜的人離了席,過一會兒就捧著五個西瓜回來扔到井裡。夜色黑沈下來,燈也亮了,
"說起來明天就又輪到陶陶去瓜地了,誰給他帶路啊?"
有人突然這樣問。戲班子裡摘瓜的人是雙數,輪到陶如舊的那天,剛好沒有人與他搭檔。
這件事本來大家都不怎麼在意,下一趟地宮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麼大事,到時候看誰有空,陪著一起去就是了。然而此刻卻有一個特別的人自告奮勇地要和陶如舊同去。
"帶路的話,就讓我去吧。估計我也還要在這裡吃一段時間你們的西瓜。"
陶如舊睜大眼睛瞪著桌子另一端的淩厲。男人滿不在乎地笑著,就好像白天裡的那場爭執根本不曾存在過。
他一邊這樣說道,一邊拿著酒杯站朝陶如舊走來。
"陶記者不介意和我同去吧?"
意外於解淩厲突然轉變的態度,陶如舊恍惚了一會兒,直到自己的酒杯也被淩厲倒滿了啤酒才反應過來。
"如果陶記者願意的話,我們幹了這一杯。"
淩厲率先將自己杯裡的啤酒一飲而盡,換來四下裡一陣喝彩。陶如舊不得不同樣端起了酒杯,心裡卻更加疑惑。
這算是什麼,是淩厲不露痕跡的道歉麼。
同樣飲盡了一整杯,二人的互動引發了其他人的酒興。在桌上的菜色消滅完畢之後,大家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兩箱啤酒上。勸酒灌酒逐漸變成了拚酒量。
除了花開年齡不到只能喝軟飲料,以及呂師傅堅持飲茶之外,在場的最後沒人不是面紅耳赤。
喝到十點上就只剩下四個還能穩坐在凳子上的人,其中就有淩厲與陶如舊。
淩厲是習慣了酒精的,眼前這些不上度數的啤酒對他來說算不了什麼。其他兩個人顯然也是每個禮拜都有"鍛煉",然而陶如舊的酒量卻讓淩厲感到意外。
青年單手支著頭,斜靠在桌子上。昏黃的燈光照在他額上,投射出深色睫毛的陰影。他斂著眼睛,好像就這樣睡了過去,右手卻還攥著半杯啤酒,隨時準備應付來自淩厲的"挑戰"。
"再喝一杯吧。"
淩厲笑著坐到陶如舊身邊,要幫他把那半杯啤酒填滿。青年慢慢抬起頭去看他,朦朧的眼睛裡有了七八分醉意。
"……不能……"
支著的手無力地拂動,想要蓋住杯子拒絕傾倒的啤酒,可是淩厲卻還是搶先一步拿走了他的酒杯,加滿了之後直接湊到了他嘴邊。
"怎麼樣?有沒有膽喝最後一杯?"
感覺到清涼的啤酒湊到了嘴邊,陶如舊下意識裡抿緊了嘴唇,他將頭往後仰著想要避開。卻又被淩厲從後面托住了腦袋,幾乎是摁進了啤酒裡。猝不及防連鼻腔都吸入了不少的酒液,立刻開始劇烈地掙扎起來,一手推到酒杯上,大半杯的酒液同時倒在了他和淩厲身上。
來不及躲避而分享到了啤酒浴的淩厲,皺著眉頭鬆開陶如舊讓他倒在桌子上,但是還沒等他想出進一步的動作,陶如舊就已經被秦華開小心地攙扶了起來。
(陶陶喝多了,我送他去休息。)
淩厲拿了幾張餐巾紙隨便擦了擦衣服上的啤酒漬,看著花開將陶如舊扶進屋去,突然想起來白天陶如舊曾經說過的話,立刻又不放心地跟了進去。
推門,第一眼看見陶如舊不省人事地倒在床上,而花開正坐在床邊,準備解開他的衣扣。
20
"花開你在幹什麼?"
淩厲皺著眉頭問。他的神志尚算清醒,但酒精多少還是對判斷力產生了些影響。
(陶陶的衣服弄濕了,我想幫他換一件。)
"我來吧,小孩子十點就應該去睡覺。"
快速環視了一下四周,果然見到兩副鋪蓋,看來陶如舊所說的不是假話。淩厲皺了皺眉頭,想著應該如何破壞這種看起來並不"安全"的狀態。
(我不是小孩子。)
花開暫時停下了動作,直起身來做手勢。
(而且這幾天我都在這邊住,而且陶陶醉了需要照顧……)
"算了,反正我今天也不打算回別墅去,你回屋睡吧,好歹算是留個地方給我。至於陶記者我會留意的。"
淩厲望了一眼睡在床上的陶如舊,看起來應該不會特別麻煩。
(可是……)
淩厲的話顯然打亂了花開原來的計畫,並且沒有給出任何商量的餘地。秦華開唯有略帶不甘地看了一眼昏睡中的陶如舊,接著收拾好自己的鋪蓋,由淩厲護送回自己的房間。
十一點差五分,淩厲回到陶如舊的屋子。看來今天晚上他必須要在這裡湊合一夜。
床上陶如舊仰天占去了大部分的位置。淩厲將他的腿推到一邊,自己坐在床沿上點燃一支睡前煙。
他記得第一次見到陶如舊是在七天前的晚上,燈光也是昏黃。青年白皙的皮膚,微黃的頭髮,以及那種帶著懇求的神情,看起來好像一塊慢慢融化中的淡味奶油。讓人想要伸出手指頭去戳一下,看看能不能留下自己的指痕。
或許自己對於陶如舊的那種不友善,就是嘗試著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指痕?
淩厲笑了笑,自己什麼時候開始追根究底的,好像多愁善感的詩人。
掐滅了煙蒂開窗讓煙味散去。這時候他看了看手錶,淩晨已近。他轉身回到床邊,左右沒有找到備用的竹席與寢被。好歹是夏天,若是不去計較,將就著也就過去了。
穿堂風驅散了室內的煙氣,陶如舊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淩厲這時候才聞到彼此身上的啤酒味。他隨手脫下襯衫扔到一邊,同時再將陶如舊推過去一點,自己也在床上躺下。過了一會兒又嘆了口氣,爬起來要將對方沾滿了啤酒的上衣剝掉。
"……麻煩,給我翻過來躺好!"
"都什麼年代了,還穿老頭背心!"
小屋裡斷斷續續傳出淩厲低聲的抱怨,過了一會兒燈光消失了。翠鶯閣也恢復了夜晚的寂靜。
第二天。
早晨的海嶺城在一天之中最為清涼,而陶如舊卻是被熱醒的。
剛睜開眼睛腦袋就一抽抽地脹痛,他的酒量尚算可以,不過宿醉後的恢復相對而言也比較緩慢。
陶如舊抬起手搭到額上,摸見了一片冰涼的汗珠。隨著意識的恢復,他感覺渾身上下都出了不少汗。長褲潮濕地貼在腿上,而上半身……
他伸手去確認,自己的上半身果然不著寸縷。再轉頭,身邊另一半床上赫然躺著個同樣赤裸了上半身的男人。
金褐色的頭髮,優美如男模一般的身材,雖然男人是背對著自己,但陶如舊依然能夠十分確定,那是淩厲。
可是淩厲又怎麼會在這張床上?
昨天後來發生了什麼事?陶如舊抓亂了頭髮都想不起來。他只記得啤酒潑到了自己和淩厲的身上,然後自己就醉了。
看起來淩厲是與自己同睡了一夜,這倒沒有什麼大不了,反正都是男人,不過堂堂淩總沒有嫌棄這個陋室,並且與自己討厭的人同床共眠,卻不得不讓人驚訝。
小心地坐起身,陶如舊習慣性地從枕頭下面摸出眼鏡戴上,突然聯想起來一個問題。
淩厲不至於在睡覺時還帶著墨鏡吧?那麼沒帶墨鏡的淩厲,又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
好奇心驅使他慢慢俯身過去,雙手支著身子架在淩厲身上低頭去看。
淩厲似乎還在熟睡。
那是一張與身材相稱,非常英俊的臉。五官深邃而立體,劍眉下雙眼緊闔,筆直的鼻樑及剛性的唇線勾勒出男人特有的性感。陶如舊屏息凝視,甚至產生了隱約的自卑──這才是受女孩子歡迎的男人吧。
說起來慚愧,曾幾何時青年也希望擁有這樣的魅力。然而不幸的是,鄰家小弟的外表卻永遠只能被人摸臉摸頭髮,甚至於強行穿上女裝,在社團招新的時候充當所謂的"看板女郎"。
依舊保持著俯身的姿勢,陶如舊輕聲嘆一口氣,並不知道那薄薄的濕熱氣息落到了淩厲光裸的胸膛上,打攪了男人的睡眠。
同樣感覺出清晨所不應該具有的熱度,淩厲下意識地伸手要揮開那討厭的熱源。可是右手尚未抬起就撞到了什麼東西,接著胸口突然撞擊的重量讓他猛地睜開雙眼。
他看見了什麼?陶如舊光著上半身,壓在自己胸口上。
"幹什麼!"
他皺著眉,眯起眼睛問。
"……這是……本來是……"
青年窘迫到極點,皮膚在白中透出隱約的紅,漂亮的鳳眼不敢直視被自己壓住的男人,尷尬的表情在他的臉上僵硬,甚至忘記了從淩厲身上挪開。反倒是淩厲一把推開了陶如舊,翻身將枕邊的墨鏡戴上。
然而儘管只對視了不到十秒鍾,陶如舊卻還是看清楚了淩厲的眸子,不是亞洲人普遍的黑褐,而是海洋般的藍,冰冷的藍。
21
"大清早的就發春?我的陶大記者。"
戴上墨鏡之後便好整以暇地靠在床上,淩厲冷笑著尋問被差點被自己推到床下的青年。
"不過我是男人也沒有關係麼?"
"誰、誰發春!"
陶如舊心虛地小聲辯解了一句,起身撿起昨夜被隨便丟棄在地上的衣服。誰知剛提起一隻袖子,兩三枚塑膠鈕扣就掉到了地上。再去看前襟,本來縫著鈕扣的地方,有好幾處都被扯出了窟窿。
"……你幫我‘脫'的?"
對他的襯衫都含有仇恨的人,恐怕只可能是淩厲。
"是啊,不過不是故意的。這件衣服很舊了,一扯就破。"
淩厲同樣下到床邊撿起自己的衣服,從口袋裡取出一支煙。
"說起來我的衣服也髒了,你給我拿一件。"
陶如舊好像聽見了天方夜譚一樣停住了手上的動作。
"我就帶了這麼幾件衣服,壞了一件再給你一件,你叫我穿什麼?"
淩厲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在過了煙癮之後跳下床。沒等陶如舊反應過來,他就擅自打開了博古架下面的抽屜。
"嘖嘖,你怎麼這麼窮?"
抽屜裡的情況正如陶如舊所言。除去青年自己需要替換的一件,也就只剩下另一件洗得發灰的黑色T恤。如果說這是一個大學生的抽屜倒還好,但對於一個以與人社交為職業的記者來說,就顯得寒酸了。
"做記者不是有很多灰色收入麼?對自己也要這麼小氣嗎?"
"我是漏財手,拿不到你說的‘灰色收入'。"
陶如舊兩三步搶到淩厲面前擋住了抽屜,沒好氣地回答。
"而且,有灰色收入的人還會賴在這裡,光用說的來請求得到一個採訪的機會麼?"
"那你以為他們是如何獲得採訪機會的?賄賂我?用我最不需要的錢,還是……身體?"
淩厲靠在牆上嘲笑著陶如舊的幼稚。
"無論如何,昨天那杯酒是你潑到我身上的,襯衫一千兩百元,給錢還是給替換的衣物,你自己選擇。"
陶如舊咬牙切齒地回答:
"你這是敲詐。"
"我要是你可不這麼認為。"看著青年的背影,淩厲突然心情大好。"你也可以不理會我,不過後果就連我自己都還沒想好,要試試看麼?"
陶如舊沈默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取出略大一些的那件扔了過去。然後抓起自己要替換的衣服與洗漱用具,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
屋子裡只留下淩厲一個人得意地笑。
等到青年洗漱完畢,走回到天井裡的時候,淩厲已經不見了蹤影。立刻醒悟到男人根本可以穿著原先的衣物回到別墅去更換,陶如舊很快明白過來,淩厲所做的一切,都僅僅是在尋他的開心。
那又有什麼辦法呢,誰叫對方是這座海嶺城的主人,年輕有為的社會菁英。而自己則是有求於人的小記者,小心翼翼地經營著過大的夢想。命運之神究竟垂青於哪方,好像已經是一目了然。
後花園裡小李練完了聲,笑眯眯地來拉陶如舊去吃早飯。青年於是很快地將剛才發生的破事拋到了腦後。在院子裡晾好了衣服,陶如舊便與其他人前前後後地往後門走。
半路上經過花園的時候,他發現鞋帶散了,於是低下頭去系,正好遇上大阿福從外頭溜回來。陶如舊抬頭正對上了那只大號的貓腦袋,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就在原地愣了愣。結果還是大阿福抖了抖鬍鬚,主動繞開。
而與此同時,陶如舊似乎是看見了貓嘴張闔,冷冷地冒出了一句人話。
"愚不可及。"
還是一句成語。
那之後的一整天,陶如舊一直被宿醉的頭暈與頭痛雙重折磨著。花開關心地送來了止疼藥,陶如舊是吃了午飯之後吞下藥片的,他原本只打算小睡片刻,卻沒料到再睜開眼睛,屋外已經晚霞漫天。
吃了小李帶回來的晚餐,精神也覺得好了不少,陶如舊這才想起昨天晚上聚餐時的錄音素材還沒有整理,正要打開電腦,房門突然被毫不客氣地推開。
今天早上剛見過面的社會箐英,穿著與身材和身份不相符合的灰黑色老舊T恤,站在門口。
"不記得了麼?說好今天輪到我們去瓜地的。還磨蹭什麼?"
陶如舊下意識地覺得,要倒大黴。
雖然心中十萬個不願意,卻又找不出適合的理由更何況自己本來就被安排在這輪的最後一個,若是再要找藉口推遲,實在說不過去。這樣想著,陶如舊也就只有硬著頭皮上路。
只是從淩厲那墨鏡下面冷冷的笑容看來,這趟行程絕對將會挑戰到膽量的極限。
22
離開煙雨江南之後走了大約一刻鍾,二人便來到了幽冥地宮的門口。
這時候是晚上六點五十分,天色已經有些發暗。遠處最後的一抹火燒雲像灘血,逐漸滲入大地的盡頭。
淩厲與陶如舊一前一後地走著,手裡各自拿了電筒。經過門房的時候陶如舊支支吾吾地唱出了從小李那邊學來的暗語,嚴重的跑調引來了淩厲的一陣嗤笑。
過了門房,再朝前走了幾步,二人便看見了影壁後頭的叉路口。陶如舊自然是要向左走下去地宮,但是淩厲卻停下了腳步,一把抓住青年的手臂。
"怎麼樣,有膽子就跟我走另一邊。"
"那邊是遠路,會讓呂師傅他們久等,我不去。"
陶如舊想甩開淩厲的手,卻被對方硬生生地拽著朝右邊的小路走去。
"地面上也是有捷徑的,只不過他們不知道。"
淩厲指著地面上不遠處的一小片樹林說,
"過了屍魂鎮,我們就在怨鬼路第一個路口右轉,走一段草地就能繞過轉生街和九棺林,直接到喪魂坡。菜地就在喪魂坡西邊。"
雖然他說得詳細,但是陶如舊明白這其中一定有詐,於是依舊堅持著要走地宮。淩厲見狀也沒有再多費口舌,由著陶如舊甩開了他的手,朝右邊的地宮走去。
青年率先來到了地宮的入口處,卻就此止步不前。借著手電筒的微光,陶如舊看見原本洞開的朱漆宮門今天居然緊閉著,上面還加了一掛大鎖。
"是我讓人把門鎖上的,雖然不怕失竊,但是萬一有人在夜晚誤入,出了閃失就很麻煩。"
淩厲靠在他得意的骷髏牆上這樣解釋。陶如舊這才明白淩厲已經精心設計好了一切,今晚自己恐怕真的躲不過去,心中只恨昨夜的殘酒已醒,不然借了酒勁一口氣闖過去倒也乾脆了。
他嘆了口氣,一語不發地轉身。
"你要去哪裡?"
淩厲依舊冷笑著跟在後頭。
"去被你嚇個夠!"
陶如舊沒好氣的回答。
"你不就是想看我出醜的樣子麼?不走右邊那條豈不是讓您失望了!"
說話間二人已經走回了岔路口,陶如舊正要大踏步朝右側的樹林前進,卻又被淩厲一把拽住,拉到了身後。
"不認識路的走後面。別把我也帶迷路了。"
"不就是一條路麼?有什麼迷路不迷路的!"
陶如舊的情緒似乎有些失控,來到海嶺城之後,他還沒有這麼大聲地喊過什麼。
淩厲拿著手電筒,將陶如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接著笑出聲來。
"別鬼吼鬼叫地替自己壯膽了,你的腿在打哆嗦呢,小鬼。"
屍魂鎮是地上景區中的第一站,就在叉路口那片樹林的後面。似乎是要證明"不跟著走就會迷路"這句話的正確性,淩厲走的並不是遊客用的石頭小路。不過這的確是一條捷徑,在翻過一座小坡之後,下風口便出現了一片十來間瓦房。
這就是屍魂鎮了。
陶如舊往坡下看,那十來間瓦房呈東西走向,包圍著一條約三米寬的夯土小路。路左右兩頭圍了一人來高的竹籬,頭尾各有一個瞭望竹樓──看起來是很普通的古裝小鎮。
因為瓜地在小鎮的另一頭,二人必須橫穿過這整個屍魂鎮。在竹籬的入口處的亂草堆裡,斜斜地插了一條木牌。淩厲沒有去理會,而陶如舊則好奇地掃了一眼。
被暗褐色液體浸泡腐朽的木牌上寫著兩排警告。
"行屍出沒,走避。"
即便知道這只是一個噱頭,但在看見木牌的同時,陶如舊依然感覺背後有陣涼氣繞著小腿攀到了背上。
兩束手電黃白色的光暈照亮了面前大約一米見方的圓形區域。兩邊低矮的黑色木板房門戶緊閉,沒有燈火,更沒有任何生息,似乎與其他園區的仿古建築並沒有什麼不同。
然而真正走近的時候,陶如舊才發現,那些門板木牆上滿布著一條條深深的抓痕,混雜著一片片醬紅的血跡破爛不堪。有的地方的牆板甚至被攔腰折斷,露出黑黔黔的內室。
陶如舊看不清楚室內的陳設,只覺得有一股說不出的難聞氣息撲面而來,讓他聯想到僵屍腐爛的口。
"淩……"
並不是真的有事要問,陶如舊單純覺得四周過分的安靜,想要製造些聲響。替自己壯膽。不過話還沒有出口,嘴就被淩厲突然捂住。
"不想被嚇的話就不要大聲說話。"
男人說話的氣息輕輕撩動著陶如舊的鬢髮。
"老實告訴你,我今天也特意讓他們不要關電閘,而這鎮裡的一部分機關是聲控。就像這樣……"
他拽著陶如舊走到路邊的一口井旁。
那是一座怪異的老井,上面搭了間類似涼亭的建築,亭頂很高,完全隱沒在了黑暗中。
淩厲輕聲對陶如舊吩咐,
"朝亭子頂拍手看看。"
陶如舊搖頭。
"要拍你自己拍。"
"膽小鬼。"淩厲嘲笑,"你看著。"
說完,他便在亭子裡用力地拍了三下。
啪!啪!啪!
23
清脆的掌音在一片死寂之中顯得異常詭異而且響亮。陶如舊就站在淩厲的身邊,警惕地盯著頭頂上那一片黑暗。
在短短幾秒鍾的時間裡,青年的腦海中閃過數種鬼怪的模樣:青面獠牙、面如金紙、披頭散髮、七竅流血……然而直到他將最後一種想像驅出了腦袋,都沒有看見亭子頂上有什麼東西垂掛下來。
"你讓我看什麼?"
心中一陣懷疑,甚至以為是機械出了故障。陶如舊繼而想到淩厲這下也算是出醜了,甚至很有些高興地想要轉身去嘲弄一番。可是沒有料到淩厲的動作比他更快,突然之間伸手捉住了他的後頸,將他摁倒在了井沿上。
猝不及防之下被偷襲得手,陶如舊竟產生了淩厲正因為"惱羞成怒"而要"殺人滅口"的假像。他被迫俯趴在井圈上,而臉就沖著黑洞洞的井口,一股刺鼻的氣息撲面而來。
"看這個……"
淩厲在他身後惡作劇地笑。
陶如舊這才明白機關根本就是在井裡,之所以會有個亭子蓋在井上,就是為了將聲音聚攏而催動井中的聲控開關。淩厲剛才說機關在上面,是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然後趁機將自己摁倒在井口上。
陶如舊咬牙切齒地掙扎著,想要甩掉淩厲的桎梏,反而被對方欺上來壓到身下,將自己的雙手反剪到了身後。
"哈,你不也知道我是要嚇你的麼?那就乖乖地等著驚喜,記住不要眨眼睛。"
緊壓著他的男人以惡劣的口氣這樣說。
其實在這種漆黑的夜裡,將頭探向深井的陶如舊根本不可能看清楚什麼東西,不過純粹的黑暗卻更能激發人類潛在的想像,幻化出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物。
青年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既然是淩厲強行將自己壓在井沿上,那麼過一會兒多半會有機關從井中升上來。然而既然是擺明瞭的捉弄,總比毫無預警的驚嚇要安全很多,其恐怖的程度也畢竟有限。
這樣想著,青年深吸一口氣在心中暗下決定,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淩厲再看笑話。
於是他乾脆放棄了掙扎,感覺著淩厲這個活人貼在自己背後的熱度。過了幾秒鍾,陶如舊聽見了深井中隱約傳來機關輕微的"哢塔"聲,一股細細的涼風隨之撲面。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青年只能感覺出有東西從井的極深處一點點升了上來,那機械的"哢塔"聲也逐漸清晰起來。
幾乎每個人都曾經有過這樣的奇怪感覺:夜深人靜的時候感覺被人凝視。那種視線有時出現在身後,有時則好像緊貼在你的臉頰左右。然而每當你轉身去查看,卻總是發現身邊空無一人。
陶如舊現在有很現實的感覺。
只不過,現在凝視著他的物體,是絕對現實的存在,僅僅隱沒在了他正前方極近極近的黑暗之中。
過了一會兒,機械的聲音停住了。
在一片死寂之中,有規律的"哢塔"聲消失。陶如舊屏住呼吸,等待著下機關下一步的動作。然而他所能感覺到的,僅僅是另一種聲音,從井下遙遠的地方傳了過來。
是流水聲。
24
陶如舊思索了一會兒,屍魂鎮的地下應該是地宮,一片旱地怎麼可能會有水聲。他繼而猜測這可能是與機關同步的音效。然而又一轉念,如果說機關是聲控的,那麼音效豈不會起到干擾的作用?
這聲音究竟是從何而來。
他並不瞭解聲控原理,僅僅只憑著粗淺的印象胡亂揣測,結果自然是越想越恐怖,而那流水的聲音在思索間逐漸響亮了起來。剛才那股撲面的涼風一直沒有停息,但是陶如舊能感覺出機關已經在離自己不足一米的地方停了下來,井中此刻沒有移動的物體,又為什麼會有風撲面而來?
青年心中的不安蠢蠢欲動。
"淩厲……"
他小聲地說,
"你要我看的我都看到了,你快放開我罷!"
話音未落,他突然感覺到一種極細、柔軟的觸感貼上了自己的面頰。
像是蛛網的絲狀物體,卻沒有蛛網的粘滯,反而韌性光滑,甚至能在臉上勒出淺淺的印痕。當時陶如舊尚未闔上雙唇,那絲狀的物體甚至如有生命一般要往他的嘴裡鑽去。而被這種不明物體拂過的皮膚,則不由自主地感覺到徹骨的寒冷。
陶如舊感覺"它"是從貼著自己的右臉頰出現,橫著拂過自己的臉頰與頸項,然後消失在左邊的井壁上。這幾乎已經是狹小井口的直徑。也就是說,這片怪異的絲狀物體,根本就是從井壁中出現,又憑空消失在了井壁之中。
現實中的物體怎可能如此。
震驚只持續了一秒鍾,陶如舊突然明白那絕對不是什麼機關,他開始掙扎著要避開,然而壓在他身上的淩厲卻以為青年只是在害怕,反而壓得更緊。
"放開我放開我,快鬆手啊!"
將淩厲的告誡完全忘記,陶如舊掙扎著將頭揚起了一點,大聲喊叫,他脫出了被剪住的右手,想要撐在井沿上抵抗;然而黑暗中他沒有摸到井沿,反而抓住了井沿邊上一團淩亂的絲狀物。
與剛才拂過的同樣的細長絲線,卻更多更雜,蓬亂地叢生、糾結依附在弧狀硬殼上。
硬殼的另一個側面,是較為柔軟而光滑的皮革。
是一顆人頭,一顆長髮人頭。
陶如舊觸電般抽回手,但那長髮留在手心的感覺卻沒有能夠立刻消失。那顆人頭就嵌在距離他的臉不到二十釐米的井沿壁上,可是黑暗中他什麼都看不見。青年只能感覺到那顆人頭嘴裡吐出一股股涼風噴在他的臉上,而那長而蓬亂的頭髮,又從左邊一點點蜿蜒過來,如同無數觸手,慢慢將陶如舊的頭整個兒纏住。
緊接著毫無預兆地,另一樣比髮絲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貼了過來。
是臉,鬆弛的皮肉,冰冷而略帶一些粘液,突然撞到了陶如舊的右臉上,然後緩緩碾壓,將腐爛的皮與肉擠成惡臭的漿液,粘著到青年的面頰上。
這時候陶如舊已經發不出聲音。他唯一自由的右手向後,捉住了淩厲的衣領。
淩厲將陶如舊摁在井沿上,本來是打算讓他看看井裡的水鬼河童。那是一隻十分醜陋的青蛙狀怪物機關,老實說應該是醜怪多餘恐怖。淩厲之所以選擇它,僅僅是因為所有的遊覽項目都是在白天開放,恐怖的氣氛只能在屋內渲染,這口與下面地宮連同的深井是外景中唯一的機關。
在正常情況下,當機關被聲響催動之後,河童會朝井口一點點爬上來,然後井底與河怪口中的幽綠光芒會打開。光是形容起來就是一個無聊的節目。
然而出乎淩厲的預料,機關的確是爬上來了,然而效果燈卻遲遲沒有打開。他正想著有點古怪,就感覺到身下的青年劇烈顫抖了一陣,突然沒有了聲響。
"陶如舊,陶如舊,你怎麼了?陶如舊?"
疑心不妙,淩厲立刻鬆開雙手將青年從井邊拽到一邊的柱子上。他撿起掉在地上的手電筒去照陶如舊的臉,正對上了青年驚恐無助的雙眼。
黑暗中,陶如舊始終沒有看到貼近自己的那張臉,他緊閉了自己的眼睛,直到淩厲將他扳起來拖到柱子邊上。
上一秒鍾還無比真實的觸感,卻在光明襲來的瞬間消散於黑暗。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陶如舊四肢都綿軟無力,甚至要依靠到淩厲身上才能勉強站立。
"你怎麼了?"
看著青年慘白的臉色,淩厲開始自省是否做得過火,然而反復斟酌了幾遍,又都不認為真的有那麼過分。
"你也太不禁嚇了吧。"
他抱怨著,同時扶著陶如舊再走幾步,坐到夯土路另一邊的石凳子上。
陶如舊始終沈默著,伸手反反復複地摸著自己的左臉。
那上面自然是什麼都沒有。
25
兩人在街上坐了大約五分鍾,淩厲看了看手錶,已近八點。
"再不去瓜地,戲班子就要來尋人了。"
他抱怨,然後低頭去問陶如舊:
"可以上路了麼?"
青年沒有回答。
"或者你先回去?"
陶如舊還是沒有回應,淩厲很快就不耐煩起來。
"那你跟我過來。"
他不由分說地拽著青年朝鬼鎮盡頭的一間小屋走去,然後取出事前拿來、有備無患的鑰匙牌,挨個試著開了門。
從外面看起來與鬼屋毫無二致的小屋,實際上是屍魂鎮管理員的休息室。
開了門,淩厲伸手去摸索牆上的開關,可是"卡塔"的機械聲之後,卻不見燈光亮起。
"見鬼"
男人咒駡了一聲,現在他知道背景燈為什麼沒亮了,電力似乎在機關被催動之後不久就被切斷了。
"算了。"
一手扶著陶如舊,另一手拿著手電筒,淩厲將青年甩到面前的一張靠椅上。同時不忘四下裡查看一番。
這是一間二十平米大小的屋子,門邊擺著幾張桌椅,右邊靠牆放著飲水機,冰箱與微波爐等物品,看來白天當值的管理員就是在這裡解決午餐的。
陶如舊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離開旱井後他就沒說過話,淩厲也沒有工夫與心思去問他究竟看到了什麼。只是在離開前吩咐說:
"坐在這裡等我回來,如果膽子大的也可以自己走回去。"
他把一隻手電筒打開了塞進陶如舊的懷裡。
"不過我猜你一定不敢。"
陶如舊呆呆地握住手電筒,即便是這樣明顯的挑釁,也已經激不起他的精神與鬥志。他的確被那顆頭顱嚇到,那種逼真的觸感讓他堅信不是幻覺。
是鬼魂,他遇到了鬼魂。
撞鬼之後應該怎麼辦?
陶如舊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坐在室內。淩厲已經離開,陪伴自己的只有手電筒的淒涼的黃光。屋子外面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慢慢回憶著淩厲剛才和他說過的話,陶如舊搖晃著站起身,這才發覺右腳腕疼痛不已,想是被崴到了。他慢慢走到臨街的窗戶面前,經過方才的一番慌亂,眼鏡上蒙了些塵土,這讓他不得不貼近了窗格,向外窺視。
旱井靜靜地立在遠處亭子的陰暗中,遠遠看去就好像是侏儒或一動不動的孩童。在井沿的左邊,他隱約看見了一團暗灰色的物體。
還會是那顆長髮的頭顱麼?
心中雖然害怕,但是好奇心也同樣地生長著,陶如舊摒住呼吸,將臉緊貼在細密的窗格上向外望。
他突然望見了一雙鬼眼。
幽綠的,就在窗格子外面,與他的眼睛不足五釐米。
鬼眼在朝著屋子裡看。
驚嚇中陶如舊拼命捂住了嘴,倒退幾步跌倒在地。手電筒同時跌落,發出一聲悶響。而淩厲臨走時只是輕輕帶住的大門,就在這聲悶響之後,被無聲地推開了。
陶如舊覺得自己無處可逃。
他現在坐在屍魂鎮管理員的休息室裡,休息室的門正在無聲地緩緩地開啟。陶如舊躲在黑暗中,緊張地望向門後一人來高的地方,他知道在門後面的那個高度上,就是一雙鬼魂的眼睛。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門只是被打開了很小的一個角度,甚至不足以讓幼兒通過。而隔著窗格狠狠瞪視著自己的鬼眼,卻幾乎是緊貼著地面鑽進到了屋裡。
陶如舊雖然躲在黑暗中,但這對於鬼眼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它無聲地朝著青年躲藏的方向走來,中途被跌落在地上的手電筒照到,顯出了"原形"。
竟然是大阿福。
白貓神氣地豎著尾巴站在陶如舊面前,圓睜的金色眼瞳中甚至帶有些鄙視的意味。然而看到他,陶如舊卻如釋重負,甚至歡喜起來,進而忘記了這只貓不讓人碰觸的脾氣,跪爬了過去要將大阿福抱進懷裡。
說也奇怪,今天晚上的大阿福出奇地乖順,自動跳進了陶如舊的懷裡。貓咪較高的體溫讓陶如舊略微定了定神,可就在他準備撿起手電筒的同時,從另一側的窗戶外面,又傳來了低低的呻吟聲。
26
陶如舊懷抱著大阿福躲在小屋南邊角落的黑暗裡。
低低的呻吟,在南窗外大約十米的地方回蕩。聲音很薄,有時更像是簡單的喘息,綿長詭異,還帶著讓人心顫的鼻音。
四下裡很靜,喘息便顯得特別清晰,偶爾還交雜了指甲搔刮樹幹的輕響,以及一些更輕微的、古怪的水漬聲。
但是那聲音始終沒有靠近小屋
雖然距離南窗僅兩步之遙,但陶如舊還是沒有勇氣再去張望。南窗外就是來時穿越的樹林,裡面修了幾座亂墳,最近的一座似乎就在這間小屋的左右。
月色稀薄的晚上,是誰在一片荒墳叢生的樹林裡呻吟,又是怎樣的一雙利爪,在樹身上刨削。
陶如舊突然想起了第一次下地宮的那個夜晚。
小李曾經說過,地宮外面的骷髏牆裡有從附近挖來的無主屍骨,那麼剛才看見的長髮頭顱以及此刻林中呻吟的鬼魂,都有可能是曾埋在這片土地中的幽魂。
或許他們的靈魂一直因為陰宅被掠奪而怨恨著。
越想越害怕,青年甚至開始期盼淩厲的歸來。
蜷縮在角落中,他掏出手機想要將狀況告訴男人,然而顫抖著編完資訊之後他才發現,這間屋子裡,沒有信號。
陶如舊再一次捂住嘴,"淩厲,淩厲,快回來"。他唯有在心中呼喚著。
或許是因為陶如舊驚慌之下用力過度,大阿福不堪忍受地掙脫了青年的懷抱,輕輕躍上了窗臺。貓眼在黑暗中化作兩枚幽綠,直直瞪著遠處的樹林。
陶如舊一陣戰慄,慌忙爬過去將白貓抱下。余光掃過窗外的樹林,卻被所見到的景象驚呆。
那個只在他的夢境中出現過的白色背影,此刻無比真實地立在離他不足十米的樹林中。寬闊的背影微微向傾斜,將陶如舊所熟悉的另一個身影壓在一株老樹上。
"花開!"
青年拼命將驚訝的喊聲鎖在喉間。
天空中半月穿雲而出,照亮了黑黔黔的樹林。那被白影壓住的少年,上衣纏繞在手臂上,下身則是完全赤裸,與白影以一種極其誇張的姿勢糾纏。
饒是毫無經驗可言的陶如舊,也能明白自己撞見了一場野地裡的交媾。
花開細瘦的雙手緊緊攀附在樹身上,挺著腰張開光潔的雙腿。仰起的臉上交雜著痛楚與快感。
而那白色身影雖然身著樣式古怪的長袍,但是陶如舊還是能看出他正以某種隱晦的形式,在花開大敞的雙腿間進出。適才聽見的奇怪呻吟,正是從少年的喉間溢出。
竟是同性相交時痛楚與愉悅的低吟。
少年並不是被強迫,相反,陶如舊看見他慢慢轉身,而領會到少年的意圖,白影亦將臉微微側過來一些,要與少年激吻。
陶如舊於是看見了白影的側面,那夢境中帶著半截銀色面具的臉。
他看見花開與他接吻。
不,花開並沒有吻到那白色的人影,少年的唇只是輕輕碰到了白銀面具下的臉,然後就好像觸到了虛幻的影像,毫無阻礙地穿了過去。
陶如舊這才反應過來,白影原本就不是人。是鬼,是那個出現在地宮地下第三層裡的鬼魂。
這一人一鬼之間的交媾,激情的動作與喘息,一切得一切只是逼真的表演。是夜地裡旖旎香豔的一場戲。
最初的震驚與羞怯立刻轉變成難以名狀的恐懼。因為這場戲的觀眾,只有陶如舊一人。
而就在這時,被陶如舊抓回懷裡的大阿福,突然低低地嘶吼一聲,那是陶如舊頭一回聽見這只白貓的叫喊,淒涼而陰冷,好像嬰兒的啼哭
青年立刻離開窗櫺蹲下身,就勢躲到進小屋另一邊的角落。那裡有用大塊白布蒙起來的、類似書架的物體,垂下來的布角恰好能將陶如舊蓋住。
林子裡的聲響在聽見貓叫之後立刻停止,換之而來的是一串逐漸接近的腳步聲。
鬼魂是不可能留下足音的,此刻朝這邊走來的只可能是花開。
想起了花開平日的溫和可愛,陶如舊開始猶豫要不要與他照面。或許少年只是被鬼魂附身,剛才大阿福的叫聲已經將鬼魂趕走。那麼突然清醒過來的花開,反而需要自己的照顧。
於是他壯著膽子從白布裡鑽出來,再度攀上窗臺,小心地向外看。
花開就站在窗外不足五米的地方。
少年還是渾身赤裸,光潔的皮膚在半月的殘照下如同綢緞。他毫無羞澀地站在樹林邊緣直直地望著前方,全然不見白日的靦腆與羞澀。
真正讓陶如舊驚恐的卻是,少年臉上那憑空多出來的白銀面具。
不能被他發現!
這是陶如舊的第一個反應。一點點小心地離開窗櫺,青年小心地想要退回躲藏的地方,耳邊卻傳來一陣金屬物體滾動的輕響。
轉頭,他看見大阿福撥弄著跌落在地上的手電筒,諷刺地照出一塊圓亮刺眼的光斑。
躲藏了也沒有用,只要看見這件屋子的燈光,花開自然就會過來。
青年顫抖著伸手想要將手電筒關上。然而遲了,屋外的腳步聲已經慢慢向著小屋走來。
陶如舊不得不立刻躲藏到白布後面。
白布遮住了青年的大半個身子,但依舊在與窗櫺的交界處留下了五釐米左右的縫隙,陶如舊的左眼就從這個縫隙中向外窺視。
渾身赤裸、只帶著銀質面具的秦華開,在窗櫺外停下了腳步。
27
銀色的月光,投射在花開身上,好像海中帶魚的薄薄鱗片。深藍色的夜幕又在這層銀鱗外包裹上了冰冷的外殼,將人類的體溫與呼吸徹底隱去。
陶如舊捂住口鼻,因為少年距離自己實在太近,他害怕自己的呼吸牽動罩在身上的白布,甚至害怕心臟狂烈跳動的聲音在這死寂的夜裡被"它"察覺。
然而少年只是安靜地站在窗前一動不動。銀色面具或許遮住了他的表情,又或許,此刻的秦華開根本沒有任何表情。
那是一張堪稱藝術品的銀質面具,正面被精心打造成彎嘴猛禽的模樣,側面各鑄了九枚扇形牌布的翎羽。每一枚羽翼尖端都嵌了一枚寶石,此刻在月下發出幽藍的光芒。
面具的雙目處留空,露出佩戴者的眼睛。此時此刻,陶如舊就透過那一雙目孔,看見了秦華開的雙目。
這是一個非常詭異的狀態:不同於普通人僅轉動眼珠就能看到面前左右、相當範圍內的物體;而此刻的花開,卻必須轉動上半身,才能看見左右兩邊的事物。
那模樣僵硬而生疏,似乎並不習慣於操控這具軀體。
秦華開看見了屋子裡的那枚手電筒。
陶如舊躲在白布後面,他看見花開凝視著手電筒足足有一分鍾之久。想來已經覺察出這間屋子裡有人類存在。然而他還是沒有移動,陶如舊正疑惑著下一步他想會幹什麼,臉頰邊忽然躥來一股涼意。
冷不防地,少年將自己的手指一節一節地、從窗格裡探了進來。
白色蠕動如同蟲體的手指,無聲地穿過窗格,陶如舊幾乎以為花開的整只手都會塞進那細小的窗格裡面。
不過在感覺出指根抵住了窗格之後,啞巴少年竟然低低的"哦"了一聲,隨即停下動作。
透過白布的縫隙,陶如舊看著少年平伸雙臂,將十指插進了窗櫺,左手小指撩開了白布,輕輕在青年的鼻尖擦過。
與深井之中同樣冰涼陰森的感覺,立刻從臉上擴散到了周身。
陶如舊不敢動,也動彈不得,他摒住呼吸不讓熱氣撲上那根蒼白的小指。
少年似乎是在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辦。
過了一會兒,左手微微顫動,他的四指蜷起,只剩食指微微側過一個角度,然後直直地伸出──竟然隔空指向了陶如舊的左眼。
陶如舊知道自己在發抖,甚至連帶著蓋在身上的白布都明顯顫動起來。他猜想著窗外的秦華開已經發現了他的存在。而出乎他的意料,除了伸出手來,少年沒有任何動作。
事實上,那根手指並不是指向陶如舊的。
青年很快感覺到背後有東西在動,是他靠著的那個高高的物體。
被白布罩住了看不出全貌,此刻卻在花開的無聲一指下蠢動起來。陶如舊耳邊傳來布料摩挲與硬物碰撞的聲響,他這才醒悟到白布後面並不僅僅是書架那麼簡單。
陶如舊靠在牆根上,一面緊緊拽住身上的白布,另一面拼命想要抵住背後蠢動的物體,避免自己的暴露。
但是那高大物體的動作逐漸從顫動轉變成了彈跳,並且跳突得越來越強烈,白布最終從頂上被掀開,幸好陶如舊及時拽了一片遮到自己身上。白布下面青年看見一個高大的黑影跳到屋中央,而他則趁機向空出來的角落深處窩去。
從窗格外面看來,此刻的他只是一團白布,最多是蓋到了地上的一堆雜物而已。
屋外吹了一陣風,月光又明亮了些。那個從陶如舊背後一點點挪出來的東西顯出了朦朧的面目。
是一具僵屍。
正確地說,是一具被損毀了、準備回收修理的僵屍機關。穿著老舊的華麗朝服,配帶著木制朝珠。下垂的雙手在夜晚只能大約看出個輪廓,留著十枚長而捲曲、尖利的指甲。再往上看,僵屍的頭部同樣隱沒在黑暗中,只是空氣中淡淡的樹脂氣息讓人不難猜想出極度模擬的腐爛面容。
秦華開站在窗外,靜靜地看著僵屍跳著來到他面前。
沒有,也不可能會產生語言的交流,少年只是用他慘白的十指在空中慢慢劃了一個圓。
僵屍開始在小屋四處跳動,不時用他尖利的指爪翻找,顯然是要找出隱藏在暗處的人類。陶如舊不知道被它發現了會有什麼下場。只是看見不遠處地面上不停落飄落的紙張,俱是被尖爪扯成的碎片。
僵屍似乎只是憑著雙手去觸摸,所有的一切都要仔細地摸過,甚至剖開仔細研究一番,才會放手去檢查下一樣物品。
陶如舊不敢想像自己被摸到的時候,會有怎麼樣的感覺。然而,白布縫隙的眼睛,卻已經看見了僵屍的那雙厚底官靴跳到自己的面前。
"喀、踏、喀!"
他聽見那一雙利爪在空氣中抖動,互相碰撞發出的聲音。似乎包含了鬼魅的興奮、期待,以及將一切都撕成碎片的欲望。
青年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他不知道在這樣一個狀態下,依舊選擇躲藏是不是明智,又或許他應該突然跳起來奪路而逃。
逃出這間屋子,逃到屋外那顆長髮的頭顱的地盤中去。
可是過了好久,他所害怕的事並沒有發生。
陶如舊懷著疑惑,微微睜開眼睛。
眼前突然出現一張詭異殘缺的臉,青綠色腐敗的皮膚被從鼻樑中部撕裂開,露出內裡白生生的頭骨,眼眶的地方托出三條暗紅色、血管一般的電線,連接著兩枚脫出眼眶、懸掛在了半空中的眼球。
這或許就是它選擇觸摸而不是觀察的原因。
僵屍額頭以上大約四分之三的地方被劈開,頭蓋骨不知去了哪裡,稀疏零落的黑色假髮中央,無數紅色黃色白色的電線糾結成團,脫在腦殼外,在幽暗的光線中,恰似大腦與腦汁,淒慘地暴露在陶如舊面前。
28
僵屍機關,本就是用來放在屍魂鎮的屋裡驚嚇遊客,所以在腰部設計了關節以利於調整姿勢。然而面前的這具僵屍,卻因為機件耗損而被放在休息室等待維修,日子一久周身零件都有了些銹蝕。
陶如舊裹著白布蹲在地上,顯得比這屋子裡其他的東西都要低矮。僵屍不得不彎下身來才能觸到,陰暗的小屋裡頓時響起了詭異的"哢嚓"聲。
等到哢嚓聲稍息,陶如舊感覺到蒙在頭頂上的薄布被輕輕挑動,隨之俯落的怪臉也逐漸湊了過來,在白布上輕輕碾動著。
那模樣,竟好像是在嗅聞著布上生人的氣息。
分明是一具樹脂與機械構成的機關,卻做出了活物才能有的動作。這讓陶如舊不得不聯想,此刻行動的軀殼中,隱藏著一個被銀面具所控制的鬼魂。
雖然沒有吸氣的聲響,但那僵屍似乎真的嗅到了活人的氣味,它一點點彎下身,眼看就要將那白骨森森的鼻樑貼到陶如舊的額上。
青年緊貼著牆壁強迫自己停止顫抖,閉上眼不去看那伸過來的尖爪,腦中卻還是閃過一些鮮血淋漓的混亂片段,那種即將淩遲的感覺讓胃部陣陣作嘔。
終於有了尖利的硬物劃過面頰的感覺。
這時候再想要逃已經遲了,僵屍覺察出了指尖人類的溫度,同時感覺到陶如舊的氣息。它黑洞洞的嘴上下張合著,露出紅漆的口腔,像是在笑,但從嘴角跑出來的不是笑聲,而是在他體內安家的蟑螂與天龍。。
窗外的銀面具發現了陶如舊的所在,終於不再靜靜地立在窗前。他轉身,沿著屋簷向左走,很快就只聽見沙沙的腳步聲。
但這腳步聲卻是在繞著屋子行走,看來他也要進到這間屋子裡。
十秒鐘後,小屋的門被再一次推開,一股陰冷的寒風從門角湧入。而與此同時,在被僵屍擋住的黑暗中,突然炸響了一聲淒厲的貓叫。
陶如舊感覺到臉上尖銳的觸感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面前的一聲悶響。他睜開眼睛,只看見白光一閃。是大阿福齜牙咧嘴地守在門前,弓起腰背,做著恐嚇的姿勢。
小屋的門半開著,在門外的把手上,有一隻細瘦銀色的手迅速滑落,隱沒在門後面的黑暗中。
這時候遠處傳來了淩厲急促的腳步聲。
因為陶如舊的缺席,淩厲不得不一個人捧著三個西瓜,然而此刻他的心情卻尚算不錯。相對於商場中沉浮的陰險心計,他更喜歡每年夏天的這段時間,能夠隨意地敞著領口,流著汗去享受海風的吹拂。
淩厲的母親醉心於園藝,所以他也對世外的田園生活頗為熟悉。現在的度假,與其說是放鬆,更不如說是對於舊日時光的一種懷念。
再堅硬的人內心也總會有一塊柔軟的角落,這也就是為什麼淩厲毅然決定從淩伯金手中接過幾近荒蕪的影視城。
與利潤沒有多大的關聯。
當然,這其中還有一些不能言明的其他考慮,除了淩厲本人之外幾乎再無人知曉。
男人懷抱著西瓜,慢慢走到了屍魂鎮口,這時候大阿福那聲淒厲的吼叫劃破了夜空。淩厲悚了悚急忙趕了過去。
推開小屋,首先看見滿地的淩亂。桌翻椅覆,滿地都是碎紙與散落的檔,電筒在地上亮著,然而守在一旁的卻不是陶如舊。
"走開。"
淩厲一腳趕開地上的大阿福,在他看來,這屋子裡的一片狼藉都是這只夜貓子搗的鬼。
"陶如舊!陶如舊……"
屋子並不大,卻因為雜亂而讓人眼花。淩厲放下西瓜,四下裡尋找著青年的蹤影。最後在南窗角落裡發現了裹著白布、已然失神的陶如舊。淩厲心中詫異著,邁步走過去,才注意到青年面前斜斜倒著一個人形的黑影。
看見人影,淩厲心中頓時緊張起來,正準備去拿手電,頭上日光燈起輝器卻"突突"地跳了兩下,燈管一下子亮了起來。
電力恢復,整座屍魂鎮頓時充滿了輕微的電流聲,以及機關復位的"哢踏"聲。
適應了驟然明亮的環境之後,淩厲眯著眼睛再去看那橫躺著的黑影,不大不小地吃了一驚。
"這是……呵!是誰把僵屍搬到這裡來的。"
與成人等身高大的機關,裡面滿布電線與金屬支架元件,其重量決不亞於真人。平日都需要兩個員工合力抬動,決不可能因為一隻貓兒的搗亂而橫陳地上。更何況適才離開之前,他也親自檢查過並沒有異常狀況。
淩厲皺了眉,制止自己去想造成眼下狀況的另一種可能。
"陶如舊,這是怎麼回事?"
他俯下身揭去蓋著青年的白布。觸手之處布料微潮,想來是出了不少冷汗。是什麼讓陶如舊驚嚇到如此地步,淩厲想不清楚,而此刻的陶如舊,也再沒有勇氣去回想以及複述。
"能起來說話麼?"
四周雜亂,淩厲示意陶如舊起身先離開屍魂鎮。青年按照著他的吩咐貼著牆站立起來,可因為長時間的高度緊張,肌肉竟然綿軟無力,還沒有跨過那具僵屍,整個人就又像散架一般癱軟著,向前傾倒。所幸淩厲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撈入懷中。
"淩……厲……淩厲……淩厲……"
感覺出了屬於人類的體溫,沉默許久的陶如舊第一次開口,聲音輕微而嘶啞。他反反復複,只是叫著男人的名字。雙手轉而緊緊地捉住對方的衣袖,不敢放開。
青年突然的舉動讓淩厲意外。但他更驚訝於自己並不排斥這種過於親密的接觸。
恰恰相反,面對曾經與自己不合的陶如舊的突然親近,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好像打贏了一場拉鋸戰,或者,收到了一份滿意的禮物。
然而此時此刻,陶如舊已經將頭沉在淩厲的肩頭,失去了知覺。
29
再次醒來的時候,陶如舊躺在翠鶯閣的臥室裡。燈亮著,小李趴在床邊上。桌上擱著幾塊西瓜。
淩厲不愧是淩厲,不僅能將人帶回來,就連西瓜都沒有落下。
陶如舊起身,靠在牆上。頭頂的燈照得眼花,他抬手遮住額頭,輕輕喘息。
聽見了床上的動靜,小李立刻抬起頭來。
"陶陶你醒了啊,怎麼回事,嚇死人了。"
陶如舊搖了搖頭,混亂在腦海中的記憶逐漸沉澱,想起了自己失去知覺前的點點滴滴,寒意再度爬上了他的脊樑。
"我……不想,我不想再想起來。"
他誠實地說,小李也體諒地點頭。
"你流了很多汗,吃點西瓜吧,我幫你去打盆水來。"
說著他拿著臉盆出了門。陶如舊有些神經質地看了看手機,十點三十七分--尚不算太遲。
鬆了口氣,陶如舊準備放下手機去拿桌上的西瓜,而就在這時候,手機螢幕上的信號條卻突然消失了。
大阿福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邊,雪白的皮毛上帶著淩厲留下的半個腳印。
陶如舊想起方才正是它在屍魂鎮救了自己。心中並沒有太過緊張,然而轉念又想到失去信號的原因,還是有一點發毛。
大阿福擠進門來,跑到床前蹲下。
"呃……"
陶如舊不知道應該做什麼,或許向大阿福道謝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謝……"
然而另外一個"謝"字尚未出口,大阿福竟然不耐煩地揮了揮爪子,張開小嘴,字正腔圓地吐出一句文言:
"汝不必客氣。"
陶如舊愣在了原地。
不必客氣,還是"汝"……
反應過來後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在做夢,陶如舊不喜歡那種憑著痛覺來區分夢境與現實的方法,然而此時此刻,他卻不得不準備掐一下自己的胳膊。
大阿福蹲在地上,把青年的所有動作收入眼中,然後動了動鬍子。露出嘲笑一般的表情。
"汝並非做夢,吾名叫蘄鱗魄,乃是附身於白貓身上的地仙。"
沒有等待陶如舊的反應,白貓直接從地上跳到了他身邊,兩隻前爪搭上青年的肩膀,印上兩朵灰濛濛的小梅花。
"閒言少敘,待會小李回來汝要支開,想要安然度過今夜,就按照吾的話去做。"
說話間,小李就哼著歌來到了屋外,大阿福懶懶地瞥了陶如舊一眼,等待著他的決定。
小李端著臉盆走進來,看見了貓在床上,驚訝地笑了笑。
"你居然讓這只小畜牲上床啊,天知道它在野地裡是不是鑽過野墳堆,老鼠窩。我們一般連摸都不會去摸它的。"
說著,沖著白貓吐了吐舌頭,臉上的那兩條疤痕還沒有消退。
聽了小李的話,陶如舊寒了寒,倒是大阿福一聲不吭地跳下了床,轉身又用眼神去催促青年。
陶如舊覺得自己必須按照它的吩咐去做。
"小李……我這邊感覺好多了,謝謝你,去休息吧。"
"你不害怕?"小李狐疑地問,"你被淩總扛回來的時候我都以為你被嚇死了。"
陶如舊苦笑了一下。
"現在好了……"
聽到他這麼說,小李自然也就不堅持。攪了一把毛巾遞過去之後便離開了屋子,等到院子裡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後,大阿福抖抖鬍鬚再次跳上床來。
"汝不必害怕,吾非是屍魂鎮上那些雜鬼,先前已經提過,吾姓蘄,名麟魄。乃是監守於這座城內的地仙。其他的你暫時還不必知道,只需要老實按照我所說的話做便可以。"
陶如舊愣愣的聽著大阿福、不,從此應該改稱為蘄麟魄的話。雖然今夜的這番險境,讓他徹底相信了鬼魂的存在,但是卻仍然不能立刻顛覆二十多年來的建立起的世界觀。
有鬼有仙,上面或許還有東王公與西王母。青年只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古代,又或許是走進了神話傳說中更貼切一些。
"呃……上仙……在……上……"
他突然猶豫起自己究竟應該如何與蘄麟魄交談,文言文實在不是他的強項。不過蘄貓仙並沒有發覺他的為難,自顧自地吩咐道:
"首先,報上汝的生辰八字。"
陶如舊怔了怔,接著說出一串連他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干支來。
以前在老家的時候,奶奶也對這個津津樂道,一直到陶如舊長到十五歲住入寄宿高中,才把脖子上那個寫有生辰八字的小錦囊摘下,單獨帶著一片綠玉八卦。
這邊蘄貓仙聽了八字,若有所思,過了會兒才繼續問道:
"那汝以前可曾有見過鬼魂精怪?"
"太早的就記不住了。"陶如舊如實回答,"但是能夠記得住的就沒有。"
"汝身上應該有驅魔辟邪的物件罷?取出來予吾一觀。"
青年猶豫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蘄貓仙指的是什麼,連忙將脖子上的八卦亮了出來。大白貓只看了一眼,就已經十分了然。
"這塊玉最近有沒有被別人碰到過?開過光的東西,被別人碰了就沒用了,一般都應該拿個錦囊收藏起來。你三月廿三出生,八字又極陰,以前就是憑著這塊八卦護身。"
陶如舊這才恍然大悟,再回想關於這塊八卦的事,突然臉紅了起來。
肯定是昨天早上不小心貼到淩厲身上造成的。
30
"難道說我本來就看得見那些鬼魂,只是有這塊玉護身,所以……暫時看不見而已?"
陶如舊紅著臉說出心中的疑惑,
"現在八卦已經沒用了,那就算我離開了海嶺城,還是看得見別的地方的鬼魂?"
蘄貓仙鄭重地點了點頭。
"不過只要再佩帶上法力相當的物品,就能恢復到看不見的狀態。"
"那玉是在杭州葛嶺求來的,難道說我要立刻出發趕去那裡?"
陶如舊明白這種事不能討價還價,然而似乎因為有了蘄貓仙的幫助,對於海嶺城中那些鬼怪的恐懼又逐漸小了下去。而蘄貓仙的話也證實了事情還有其他解決的途徑。
"今夜吾會待在汝的身邊,明日一早吾會將玉拿出處理,日落前交還,能保汝一個月時間的周全。"
這樣說著,貓仙又交代了一些瑣碎的注意事項,一刻鍾之後便不再與陶如舊說話,反而自顧自地爬到枕頭上,前爪拉直了伸個懶腰,接著團成了一團。
蘄貓仙的話讓陶如舊定了定神。如果它說的是真話,那麼自己至少還能在海嶺城平安度過二十多天。雖然比開始的計畫少了幾乎一半,但緊湊一點還是能夠完成任務。
院子裡其他幾間屋子裡的燈光在十一點左右紛紛熄滅,然而陶如舊卻遲遲不敢關燈。他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偶爾想要和蘄貓仙說點什麼,但是大白貓一直把頭埋在尾巴裡不來搭理。青年就這樣一個人呆呆地靠著,直到淩晨兩點方才朦朧地睡了過去。
他還是做夢了。
那雖然不是一個噩夢,但依舊詭異得讓陶如舊脊背發涼。夢裡還是屍魂鎮外的那片小樹林,依舊是月色暗淡的夜晚。唯一不同的是,在林間糾纏呻吟的人,竟然變成了淩厲與他自己。
夢裡的淩厲如同那天早上一樣赤裸,他們交疊在黑暗的樹林中,彼此親吻、愛撫,就像一對情人。
第二天早上,陶如舊紅著臉醒來,蘄貓仙早就已經離開,再低頭看脖子上的玉佩也已經只剩下了一截斷繩。青年祈禱著貓仙真能夠幫到自己,屋外吊嗓子的聲音此起彼落之下,雖然睡意依舊,他也只好起身洗漱。
這天早上,戲班子的人見了他都會關心一番,不過也都有意不去打聽昨天晚上的經過,想來小李已經打過招呼。對於他的體貼,陶如舊很是感激。
只是花開並不在早飯的行列之中,想來是徹夜未歸。大家似乎對此也已經是習以為常。
眾人用完早飯之後再回到翠鶯閣,八點都還沒有到。竟然已經有人坐在了院子裡。
這個人就是淩厲。
"陶如舊,今天感覺怎麼樣?"
男人依舊是那幅要笑不笑的模樣。
"昨天我差點以為你被嚇死了。"
這分明是一句取笑,陶如舊卻無心反駁。
"我也以為自己快要死了,不過幸好一切都過去了。"
"真的都過去了麼?"淩厲顯然不想就此放過,他逼問,
"告訴我昨天你究竟看到了什麼,作為我辛苦把你拖回來的代價。"
陶如舊頓了頓,隨即想起了蘄貓仙讓他守口如瓶的囑咐。
"應該是宿醉未醒,再上有點著涼產生了幻覺。昨天晚上睡了一覺,酒徹底醒了就沒事了。淩總的人情我會找別機會來報答。"
"哦。酒醒了就好。"
嘴上雖然這樣說,男人頓了頓,突然沒頭沒腦地補充了一句。
"我還以為你晚上會做春夢。"
無緣無故戳中心思,陶如舊大吃了一驚,臉"刷"得漲紅,同時又訝異對方為何突然這樣說。不過淩厲所指的"春夢"顯然和陶如舊的夢境沒有任何關係。
"昨晚你昏迷的時候,有段時間一直念著花開,花開的,那聲音真是肉麻得可以了。"
男人的語氣頗為不悅。
"你究竟看見了什麼,需要你如此急切地叫著花開的名字?"
被迫回憶起昨夜的經歷,青年的臉又變成蒼白。他吱吱唔唔地想要回答,過了一會兒突然抱住了腦袋,整個人蜷著蹲了下來。
"怎麼了?不是說酒醒了麼?"
男人立刻站起來走到他身旁。
"不知道……"陶如舊的聲音變得非常虛弱,"昨天晚上的事,只要一想起來,腦袋就疼。"
"那就算了。"
看見陶如舊的痛苦,淩厲突然變得溫柔。
"不要讓我覺得又在欺負你。"
他扶陶如舊坐下。
"說起來,我也不應該帶你走地上那條路。這樣吧,在你離開海嶺城之前,我會找時間讓你專訪。或者你有其他的想法,我也儘量滿足。"
陶如舊意外那一場驚嚇竟然能為自己創造出如此的機會。這時候前來觀光的人逐漸多了,淩厲也起身離開。
看著男人遠去的背影,青年收起偽裝出來的痛苦。他不是有心讓別人擔憂,而是面對著淩厲,他愈來愈感到無心做對。這個世界上又有誰有哪個精力,與一個幾乎天天都會見面的人針鋒相對,無休止地對峙下去呢?
其實,在淩厲的心中也有同樣的感覺。
31
秦華開直到午時才出現在眾人面前,陶如舊心中雖然還是有些後怕,但因為之前蘄貓仙保證過白天的花開絕對正常,他便也只有大著膽子與之接近。事實證明花開依舊是從前那個靦腆而溫和的少年,惟有陶如舊幾次留心,在他敞開的領口中看見了幾朵暗紅色的斑痕。
昨天的事,並不是幻覺。
這天晚上吃了晚飯,蘄貓仙果然如約帶著八卦回來,外面還用黃色布袋套住。
"這不是景區的道觀裡賣的旅遊紀念品麼?"陶如舊指著袋子問。
"然也,不過道觀其實在建造影城之前便已存在,只不過在原有基礎上翻修而已。"蘄貓仙將東西丟給青年,"吾已經將一部分靈力貫入,汝不要再拿給別人去碰。"
陶如舊點頭謝了,將黃布袋依舊掛回到脖子上。"這樣就好了麼?"他還想再問些什麼,可是蘄貓仙卻再沒有理他。事實上,自從他戴回護身符之後,蘄貓仙就又變回了一隻普通的大白貓。而恐怖的狀況也再沒有在陶如舊的周圍出現過。
四天的時間很快過去,在陶如舊差不多將撞鬼的事忘記乾淨前,又一樁稀奇緊張的事發生了。
是颱風。
夕堯地處南部沿海,本來就是颱風頻繁的地區。今年已經算是遲到了一些,命名為敖廣的強颱風在南太平洋上生成,據稱極有可能會在未來的一周之內在F省登陸。防颱抗台工作雖然是由孫振道總負責,但既然淩厲也在海嶺,那麼不把他也牽扯進去顯然也說不過去。
"淩總在這裡還有一個綽號。"小李偷偷地對陶如舊咬耳朵,"就是龍王。因為每年夏天他來度假的時候,颱風也會跟著來,今年已經算是遲的了。"
面對這颱風的警報,淩厲依舊是一派悠閒,顯然是已經積累了不少的經驗。
氣象中心預報說颱風可能在明日午夜前登陸,雖然距離夕堯還有一段路程,但海嶺城依舊需要做好防範。今天一大早,員工們就開始加固行道樹木與房屋。
樹木架起支撐、瓦片屋頂都加鋪了特製的纖維覆蓋物,在古戰場區有一面是人工海灘,上面幾間長屋更是直接用木板將門窗釘死。大風來臨前的海洋一片平靜,而海嶺城的員工們也如這平靜的海面一樣,依舊有條不紊地運作著。
翠濃樓今日也比以往更繁忙一些,颱風推來不少雨雲,低低地壓在天上,不少本地遊客趁著涼爽到城裡旅遊,所以戲班子的演出並沒有因為颱風將至而停頓。後院子裡乒乒乓乓地加固,前院照舊咿咿呀呀地開唱。人手不夠就連陶如舊也拿著工具上了屋頂。但是所謂的"心到手藝不到",沒過多久又被"請"回了地面上。
而淩厲不知什麼時候從後門頭走了進來,嘴角依舊擒著一抹不知深意的笑。
"有沒有興趣晚上和我一起去巡城,今天和明天。這應該是不錯的素材吧?"
那天撞鬼之後,淩厲幾乎每天都會到翠鶯閣來坐上一會兒,其間,他與陶如舊的關係也逐漸地發生了變化,至少男人現在提出這樣的邀請,不會再被陶如舊視為是單純的挑釁。
"你晚上要巡城?"陶如舊顯然是有興趣的,"主要巡視些什麼?"
淩厲回答:"其實也只是颱風季節專門的形式。主要的工作只是查看夜晚是否有閒雜人員在外停留,或者有沒有什麼特殊的狀況。真正的颱風登陸時他們是絕對不會放我出來的。"
"聽你這麼說,或許我應該去看看。"陶如舊點頭。
"不過你真的可以在晚上出來麼?"說到那天夜裡的事件,除了些許的疑惑,淩厲心中更多的還是對於陶如舊的不理解,"該不會又要我把你送回去吧?"
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的黃色錦囊,青年笑著搖了搖頭。
這天晚上,兩人約好了在煙雨江南的正門見面。吃了晚飯,陶如舊一個朝那邊踱去,天邊依舊有漂亮的夕陽,風不大。
淩厲竟然自己開了一輛觀光車過來,陶如舊愣了愣,不過想到既然能開汽車,這普通的電瓶車男人自然也是不在話下,只是他的身份,親自開起觀光車來,實在有一種別樣的古怪。
陶如舊這樣想著,不知不覺中竟然已經將笑意寫在了臉上。
"笑夠了沒有,夠了就上車。小心我開到地宮裡去。"
淩厲催促。
晚上的巡視,的確如淩厲原先所言的那樣,只是例行公事的查看而已,真正負責安全工作的是輪流職守在海嶺城中的保全人員。他們四人一組開著旅遊車,經過海嶺城景區的每一個重要地點,並且在那裡的記錄儀上刷入到達的時間等資料。
"他們上半夜下半夜分為兩班,等到上半夜的休息之後,你可以去採訪他們一下,我保證我們知道的鬼故事比戲班子更多。"淩厲這樣說。
"可我不是要編寫鬼故事大全。"陶如舊搶白了他一句。
夜晚的海嶺城是安靜的,特別是在颱風將要到來之前。遠處的大海盡頭,隱隱透出些微的藍光。淩厲說那就是颱風的影子。
.他們駕著旅遊車,無聲地穿行在海嶺城黑色的景區。在昏黃的車燈下,白日裡熟悉的景物此刻都化作了或濃或淡的剪影,陶如舊坐在淩厲身邊的位置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不知不覺中已經來到了幽冥地宮區的門口。
幽冥區設了大門,旅遊車不能開進去。淩厲只是將車繞著宮牆開,波浪形的瓦牆頂端偶爾會出現一些樹木以及建築的屋頂,陶如舊甚至還聽見了小李與鄭大哥說話的聲音。
"現在還敢再進入地宮麼?"淩厲將車子停在千佛區門口的空地上,點燃一支煙。四周圍依舊是一片黑暗,陶如舊只能看見一點金紅色的火星,並且嗅到煙草的氣息,混合著男人慣用的淡淡香水氣息。
32
"說實話,我不敢了。"陶如舊誠實地搖頭,"但不是說不能進去。只是腦子裡已經有了不好回憶,除非必要,否則不會主動接近。"
聽著他的話,淩厲乾脆放鬆地將雙腳擱到了方向盤上。
"我能明白那種感覺。"他說,"有時候看著家裡那些姓淩的老頭,也是夠無奈的。"
頓了頓,他又補上了一句:"我這話可是把你當朋友才說的。"
陶如舊正奇怪淩厲居然對他說這種話,聽見了後面的聲明,反而放心起來,笑著點頭。"知道,就你這麼一句話,主編也不會讓我發表的。"
說著,他便主動將話題帶開。又說了一會兒,淩厲提出要開車,可就在這個時候,遠處的樹叢裡突然"簌簌"地抖動了起來,接著竟然轉出來兩個人影。
陶如舊未曾準備,驚訝地張大了嘴,倒是淩厲一派了然的朝前面喝了句。
"今天還出來,你是想要給人參觀麼?快走吧,今天明天晚上人會很多,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兩團黑影原來是想要立刻避開的,可沒想到聽見了淩厲的聲音,其中一個較高大的反而停下了腳步,嘿嘿笑了聲,那聲音竟然是戲班子裡面的王白虎。
"還好不是保全科的那批生面孔,我說淩總就放過我這次吧,正是因為這颱風天涼快了,我們才到這裡來……"
話說到一半,王白虎身邊較矮的那個影子突然狠狠掐了他一把,不讓他再呼說下去。陶如舊怔了一會兒,臉刷地紅了起來。這才明白過來是王白虎拉著他村裡面的女朋友在草叢裡面做那種事情。
黑暗中淩厲沒有看見陶如舊的尷尬,王白虎的脾氣,以前的幾個夏天他就已經有所瞭解。此人是戲班子頭號花花公子,每年夏天都要換一個女友。尤其喜好帶著女孩兒到野地裡亂來。就為了這件事,班主呂師傅不止一次動了肝火,甚至威脅說再亂來,就帶到保全部去示眾,然而畢竟是像孩子那樣疼愛的,每次事發,也總之是雷聲大雨點小,倒是弄得大家都知道了王白虎的頑劣。
"快走吧,少叫呂師傅再為你操心!"淩厲掐滅了煙,同時將車向另一邊的道上轉去。王白虎聽了嘿嘿一笑,領著姑娘沿著另一條路走了。
陶如舊真有點哭笑不得。
車子在一個個景區之間遊蕩,時間也在不知不覺中推向了十二點。淩厲說過要讓陶如舊見見那些保安的,於是就將車子開到了控室外面。
保全寇里燈火通明,交班的工作正在進行。陶如舊抓緊時間訪問了幾位保安。等到差不多十二點五十幾的時候,人便又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下半夜打算怎樣?繼續走形式?"淩厲問陶如舊。
陶如舊想了想,回答:"明天颱風來了或許會更加忙碌,我想還是回去睡覺罷。"
淩厲點了點頭,突然又轉念一想,說道:"不如你今天晚上就和我回別墅吧,也省得我來回在這景區裡穿梭,翠鶯閣和別墅是在兩個方向。"
陶如舊原本並不想要跟他回去,但被他這麼一說也就不好再添麻煩。兩人上了車,向著千佛一面的側門而去。到了側門口,淩厲停了車,拿鑰匙開了側門,眼前是一直沈到崖下的石臺階。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下去,竟然別有一片開闊的平臺,立著一幢排屋,再下面的地方依舊有鑿出來的臺階,一直一直通到海裡。
淩厲示意陶如舊隨他進屋,打開燈照出極富現代設計氣息的室內裝修,輕鬆的乳白與米黃搭配,以及牆上神秘的非洲面具,反倒好像是藝術家的住處。
"客房在樓上,我帶你上樓看看。"
淩厲領著陶如舊上了樓,因為沒開燈的緣故,樓上是一片漆黑。淩厲拿著手機當作照明,卻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對了,這樓上比較奇怪,手機沒有信號,要打電話床頭就有,不過這麼晚了,你或許也不需要。"
冷不妨聽見這句話,陶如舊背後立刻冒起來一股冷氣。
"那……樓下有沒有客房啊?"他嘗試著問,"我好像不太習慣……"
"你連客房都沒看到,就說不習慣?"淩厲皺了皺眉,"該不會是想要住主臥吧?"
說者無心,聽著有意,陶如舊整張臉又一次"轟"地燒了起來。原因無它,自從那天晚上做了匪夷所思的春夢之後,大凡有些曖昧的話題就會讓他面紅耳赤。
"不是。"他結結巴巴地辯解,"我只是不習慣住沒有信號的屋子,是因為……"
"這也算是理由?"聽到這句話,淩厲反而笑了起來,"你又不是手機,還怕沒有信號?"
說著他隨手打開了走廊邊的燈。與樓下同樣柔和的燈光與裝飾,的確沒有任何稱得上恐怖或者奇特的地方。淩厲再抓著他的手走進客房,開了燈問他:
"你真的要住樓下的主臥?"
陶如舊被他逼問得無可奈何,人又的確睏了,於是只好點頭哀嘆,住了下來。
33
雖然是客臥,但五臟俱全。客衛裡更是依照星級賓館的配置,準備好了一切用具。陶如舊模模糊糊地羡慕著有錢人根本不用自己打理家務,一邊脫掉衣物準備洗澡。
時間是淩晨一點左右,傳說中陰氣大盛的時辰,陶如舊雖然有護身符在身,心裡卻還是有些發怵,於是就一直開著洗手間的門。淋浴房中的水已經氳出了熱氣,他將護身符的袋子小心解下,然後站進了噴淋裡。熱水浴的確有驅除疲勞的功效,陶如舊很有些忘乎所以地淋著,心中的緊張與恐懼似乎也暫時煙消雲散。
大約十五分鐘之後,他擰上龍頭走出淋浴房。浴袍在外間的貯物櫃裡,陶如舊用毛巾擦了頭髮,抬手便要去取浴袍。
然而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間,卻在明晃晃的把手上看見了一個影子。
一個扭曲了的銀色面具,就在他背後。
青年大叫一聲抽回手來。
淩厲剛洗完澡,突然聽見樓上的這聲慘叫,完全忘記自己也只圍著一條浴巾,立刻沖上樓去。陶如舊沒有鎖門,淩厲就這麼一路長驅直入,看見了幾乎是貼在牆壁上,全身光裸的陶如舊。
"怎麼了?"淩厲問道,在他看來,客衛中並沒有任何異常,反而是陶如舊現在的模樣詭異至極。
青年渾身上下只有脖子上纏著塊毛巾。微微側著的身子光裸著顯得格外纖瘦,顯然是不常經受日光洗禮的,陶如舊的皮膚呈現出略微不正常的蒼白,更是細膩得不見毛孔。沐浴完畢後尤有一層薄薄的水珠掛在身上,在日光燈下現出白玉一般的錯覺。
那是一具美麗的身體。
陶如舊不意外淩厲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更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以全裸的姿態站在牆邊,他指著置物箱的把手,只是重複著說著一個詞。
"銀面具,銀面具!"
直到現在,他還能看見那個扭曲了的面具出現在把手的反光裡。靜靜地凝視自己。
"面具?銀色的面具?"淩厲回過神來,重複著他的話,"在哪裡,我怎麼沒有看見?"
陶如舊將那個把手指給淩厲看。
"這是反光。"男人說,"從這個角度看,真實的物體應該是在臥室裡,你開著門哪。"
說著,他走回臥室,從一個釘在牆上的透明書架上取下一本雜誌。
"是這個麼?"
陶如舊探出頭來看了看,那封面上的確是有一件銀色的物體,不過並不是面具,而是一尊銀質的雕像。就是那銀色面具正面的裝飾物。
"海鷹,被海邊的漁民信仰為大海的守護者,以其為原形的圖騰經常出現在古文化的器物上。"淩厲解釋道,同時反問,"你居然害怕這個?"
陶如舊已經鎮定了許多,突然意識到淩厲看著自己的目光中充滿玩味,這才驚覺了自己一絲不掛的窘態,慌忙打開櫃子將浴衣穿上,依舊裸露在外的臉與手腳則泛出了醉酒似的酡紅。
"我……其實……是對鳥毛有些過敏,所以見到鳥類是習慣性的害怕……"他語無倫次地解釋著,卻被淩厲一語揭穿。
"撒謊吧?你剛才明明說的是‘銀面具',僅僅是害怕鳥類,那為什麼不直接說出來呢?"
陶如舊無言以為,只能支支吾吾拼命再去想解釋。然而淩厲卻似乎有了睡意,並不在乎他的回答。
"算了。"他揮了揮手說道,"看你是真的害怕,那就下樓來吧。否則今天晚上我也別想睡覺了。"
說完他便轉身先下了樓。陶如舊從衛生間走出來,看著那本雜誌發呆。過了一會兒,他嘆了口氣,回衛生間取出護身符貼身掛好,關了燈逃也似的跑下樓去。
淩厲是一樓最隱秘的房間。深埋在走廊的盡頭,陶如舊找過去的時候房門開著,從裡面透出柔和的昏黃光暈。
陶如舊敲了門,走進去看見淩厲正在從櫃子裡取東西,看見青年進來卻反而停下了動作。男人的身上依舊只圍著那條浴巾,現出經過鍛煉的優雅身材。陶如舊呆呆地望著淩厲的背影,突然想起來那天醉酒之後看到男人的眼睛是深藍色的。
剛才沖到客房來的淩厲也沒有戴墨鏡,只是陶如舊根本沒有留意他的眼睛是否是藍色,而現在臥室的燈光又是昏暗,一切的色彩都罩上了或深或淺的土黃。
"還愣著幹什麼,再不睡就該起床了。左邊歸你。"淩厲回頭掃了他一眼,分配道。
這雖然不是第一次與淩厲同床而眠,陶如舊卻還是覺得彆扭。他合著睡衣爬上床,僵硬地在指定位置躺好。但卻早已經折騰得沒有了睡意。
淩厲關上櫥門回過頭來,看見陶如舊緊張的樣子,嘲笑道:"這裡不是殯儀館,還有,那浴衣已經潮了,你不能把它穿上我的床。脫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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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沒有替換的衣物。"陶如舊努力辯解,但這裡畢竟是淩厲的別墅,他也明白不能太過忤逆主人的意願,於是折衷道:"或者你能借我一件睡衣麼?"
"睡衣?"淩厲重複著這個詞,一邊大大方方地走到自己那半邊躺下來,"我一個住,怎麼會需要那種東西。"
陶如舊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不是每一個單獨住的人都習慣裸睡的,這恐怕只是淩厲的個人嗜好而已。
陶如舊本來無權干預他人的隱私,然而此刻,淩厲的裸睡卻無疑使得這個詭異的夜晚更加曖昧。他看著男人躺在距離自己不到二十釐米的地方,隨時提心吊膽,不知道淩厲會不會突然將那最後一層浴巾也給扯下來。
按道理說,同性之間擁有相同的構造,就算是相互看幾眼也沒有什麼問題。然而陶如舊從三歲起便沒有再出入過集體澡堂,就算是大學也有獨立的盥洗室。不論是同性還是異性,對於青年來說都是陌生的。
更不用說自從那天夜裡做了驚天動地的春夢之後,陶如舊看著淩厲的眼神中,便逐漸逐漸罩上了一層淡淡的,不為雙方所知的桃紅色。
"沒有睡衣,那給我一條床單總可以吧?"青年決定退一步要求,因為床上只有一條涼被,他可沒有任何自信,在睡著的時候依舊與淩厲保持著二十釐米的距離。
尤其是胸口掛著的護身符,絕對不能再讓男人碰倒了。
"你確定要床單?"淩厲皺了皺眉頭,看得出來是在忍住笑意,"如果你需要,倒是可以給你。"
說著他起身,從廚櫃裡取出床單扔到陶如舊身邊。青年迅速展開床單將整個人如同蠶蛹般裹了起來,翻身朝床外側躺著,道了聲"晚安",伸手關掉了自己這邊的壁燈。
"你知道你這個樣子好像什麼?"黑暗中,淩厲低沈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好像……是剛辦完事的女人……"
陶如舊聽見這話渾身一震,腦海裡隨即跳出了身裹床單,酥胸微露的妖豔女郎,頓時只想找個地縫跳進去。身後的淩厲為了自己的這個發現悶笑不已,卻沒有料到陶如舊更加緊了緊身上的床單,向外一滾,乾脆躺到了地板上。無論淩厲再說什麼,都沒有出聲回應過。
陶如舊便這樣在地板上過了一夜,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嗓子有點痛,想來是地板太涼有些感冒。他搖晃著坐起身來,周圍靜得可怕,床上也沒有淩厲的影子。
屋子外面有輕微的雨聲。
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於是就看見了原處沈沈壓下來的天空。變成靛藍色的大海,海面上只有蓮灰色厚厚的雲和細密的雨絲。
陶如舊將床單疊好放到一邊,他推開臥室的門向外走。別墅裡四處沒有動靜,時間是上午八點三十,青年上樓將昨天脫下的衣褲穿上。
淩厲已經離開,陶如舊看見他留在餐桌上的紙條,同時看見的還有一頓正式得有些詭異的中式早飯──青年本應該被淩厲額外的關懷所感動,但那飯菜的模樣實在讓他說不出半個感激的字來。
大魚大肉,淩厲將飯菜擺成祭祖的模樣,甚至將筷子好像高香那樣插在飯的上面。餐廳裡沒有開燈,陰暗的日光中,這詭異的景象讓陶如舊提不起半點食欲。
屋子外面在下雨,來時沒有打傘的陶如舊決定打電話向淩厲借傘。他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雨傘啊,備用的我放在廚房裡了,具體位置好像是……。"電話那端的淩厲正在回想,忽然有人找他說話,"你先等等……"
於是陶如舊依舊拿著電話,按照淩厲所說的朝廚房走去。視線可及的地方並沒有雨傘的存在,這幾乎是一間從沒有使用過的廚房,除了角落的冰箱微波爐,甚至連最基本的爐灶都沒有。想來也對,以淩厲這種身份的人,又怎麼會有時間學會烹飪的技巧呢?
就在這時,陶如舊猛地覺察出了蹊蹺。
既然這屋子裡根本沒有爐灶,那麼餐桌上的那些貢品似的中餐,又是從何而來。
唯一的解釋是,那不是淩厲準備的。
原本放鬆的心情一下子又緊繃起來,陶如舊呆立在廚房裡,手機裡的淩厲還在應付著其他事情。青年慢慢轉身,要想離開這座別墅,就必須穿過身後的餐廳,走到玄關。
這時候,手機裡傳來了短消息的提示音。
"至少手機還是有信號的……"陶如舊緩了緩神,這樣安慰自己。他將電話線路暫時切斷,去看短信的內容。
"幫我開門。"
他悚然轉身,抬頭看見玄關的盡頭,磨砂玻璃的大門上映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叫他開門。
"它"不是淩厲,男人此刻正在海嶺城中央控室。而且作為主人的淩厲,自己就有別墅的鑰匙。
這個人沒有鑰匙,卻想要進來。而且還有陶如舊的手機號,或者說,是能夠以某種形式與陶如舊取得聯繫。
青年強迫自己冷靜,畢竟護身符還掛在脖子上,昨天晚上他也絕對沒有與淩厲有過接觸。
他低頭去看發來短信的號碼。
是秦華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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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如舊命令自己冷靜。
花開是啞巴,若門外的人真是他,也就只能通過短資訊的形式來與屋內的陶如舊取得聯繫。
但如果說屋外的人是正常狀態下的花開,那麼餐桌上的那份祭品一般的飯菜,又是誰準備的。
陶如舊慢慢轉身。
周圍非常安靜,別墅沒有後門,無論如何,他知道自己只能通過餐廳,從玄關的正門走出去。而門外,黑影在等著他。
他再一次要求自己鎮定。
與其站著被想像與恐懼包圍,還不如走到玄關裡,至少先確認門口站的人是不是花開。
於是陶如舊悄悄地邁開腳步,他硬著頭皮朝餐桌走去,擺著祭品的餐桌,此刻看起來更像是靈堂中的香案。
再次走到祭品面前的時候,青年突然有了一個聯想:
如果剛才自己在不明就裡的狀態下,吃掉了這份祭奠死人的飯菜,那結果將會是怎樣。死去?或者成為被鬼魂操縱的活屍?
他剛開始設想,胃裡就不可遏止地湧起一股酸意。
就在這個時候,他緊緊握住的手機又開始鳴叫起來。
清脆的和絃音樂撕開了寂靜的空間,而與此同時,門口一直沈默的黑影也立刻覺察出了陶如舊的存在,用力地敲起了門來。
"咚!咚!咚!"
空洞的聲音在雨中顯得格外清冷,陶如舊反射性地箭步沖出餐廳,躲藏在樓梯下的空間裡。低頭去看手機上的來電顯示,原來是淩厲。
"喂,放雨傘的地方我想起來了,就在……"電話那頭的男人依舊是毫不知情的一派輕鬆,但是陶如舊粗重的喘息聲卻引起了他的注意,"怎麼了,你聽起來好像在發哮喘。"
陶如舊緊緊攥著手機,不知道應該從何處說起,半天後,他才略微平復了喘息,喃喃道:
"桌上……桌上的祭品……"
他原本以為會聽見淩厲同樣疑惑不解的聲音,卻完全沒有料到男人反而吃吃地悶笑起來。
"不會吧?真的把你嚇到了?"
"你是你做的?"陶如舊驟然提高了聲調。"那飯菜是你擺著的?"
"那些也是海嶺城裡面的道具!"淩厲在電話那端笑著解釋,"上次有個道士說要我在別墅裡擺著飯菜貢著祖先,海嶺影視城才能夠復興起來。我嫌麻煩就牽了幾個蠟質的過來。你可以再過去看看,是不是都是假的。"
陶如舊聽了半信半疑,他回到餐廳,開了燈靠近那些飯菜,伸手觸摸才發現竟然都是泡沫與蠟質的模擬品。
"那些都是電視劇道具師的傑作,他們可都是靠以假亂真混飯吃的,連你這種近視眼都欺騙不了,你叫他們怎麼混?"
淩厲顯然已經覺得捉弄陶如舊是一件充滿了樂趣的事,不過在惡作劇之後,他還是沒有忘記要安撫一下。
"對了,說起來花開也應該快要到你那裡了吧?我說你睡死了沒起床,他就要拿早飯給你吃
……"
陶如舊正聽到這句話,手機裡又出現了短消息的提示音,他立刻切線查看,還是花開發來的。
"門外雨下大了,陶陶快開門吧。"
陶如舊這才慌忙不迭地跑到玄關口開了門,迎接他的,是雖然有打傘,卻依舊被淋濕了半邊的秦華開,和他那雙楚楚可憐的眼眸。
今年的一號颱風,昨天晚上已經於另一個省份的沿海地區登陸。根據氣象臺公佈的消息,颱風對於夕堯的影響很小,雖然雨會一直下到明天早上,但並不會造成自然災害。得知了這個情況的海嶺城工作人員都在心中鬆了一口氣。
陶如舊離開別墅之後就再沒有去找淩厲,一半是記恨他使用蠟質的祭品嚇人,另一半則是因為昨天晚上睡在地板上,而產生了一些頭暈感冒的症狀。
大雨果然持續了一個上午,戲班子裡的人也因此有了額外的假期,大家閒來無事就湊在戲臺子周圍的走廊裡聊天。
王白虎是在上午四點左右回來的,自然少不了被呂師傅一通數落。但是他在聽到"今天晚上颱風不來"的消息之後,卻又兩眼冒光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根據小李後來偷偷摸摸的"告密",陶如舊才知道,原來王白虎最喜歡找這種風雨天帶女孩子出去趁機吃豆腐。
王白虎生得高大俊朗,彈唱調情的功夫又都會那麼一點兒,海嶺村裡的女孩,甚至是海嶺影視城的女工作人員,著了他道兒的絕對不是一個兩個而已。
同樣也是因為下雨的原因,大阿福也是破天荒第一次在大白天懶洋洋地擠在人堆裡睡覺。呂師傅嫌地上涼,將它抱到自己膝蓋上趴著。那大白貓也沒有掙扎。陶如舊看在眼裡,簡直不能相信這就是幾天之前那個神氣十足、替自己"指點江山"的蘄貓仙。
閒來無事的翠鶯閣,時間便流逝得相當迅速,才吃過午飯天就黑沈下來。
六點多鍾,淩厲又開著遊覽車過來了。
因為體諒下雨的不便,男人特意送來幾隻西瓜交給呂師傅,然而此行的最主要目的還是要帶陶如舊去巡夜。理由其實已經不再重要,只是單純的享受與青年相處時的感覺。有些齟齬與彆扭,但毫無疑問也是放鬆與愉悅的。
而陶如舊同時也為自己沒有拒絕淩厲的邀請而感到驚訝。理論上,這種單方面被戲弄或者恐嚇的相處不該具有任何吸引力,但事實上,只要一看見淩厲那張帶著墨鏡,似笑非笑的臉,青年的心中就會產生出一種毫無道理的安全感。
當然,被淩厲戲弄的時候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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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號颱風的影響雖然不大,但是控室依舊決定借這個機會進行海嶺城今年第一次防颱演習。這是城裡每年夏天的傳統,夕堯市每年都要評比防颱抗台先進單位,所提供的獎金再加上集團內部的獎勵,算起來也頗為豐厚。
"就算你沒有機會看到真的颱風來襲,看看演習也還是很有收穫的。"
淩厲這樣對陶如舊說,兩人雖然坐在遊覽車裡,卻也都加穿了透明雨衣。雨雖不大,但被海風斜斜地吹拂過來,依舊讓人潮濕得難受。陶如舊坐在副駕駛座上,遙望著遠處巡夜人手電筒的黃光。
"其實這種防颱的演習也有講究有章法,很像是古代的排兵佈陣。我知道有個好地方能看到全景。"淩厲突然這樣建議,"在那裡可以看清演習時各個部門巡查的步驟,而不只是一個局部。"
他所指的"好地方"是千佛景區的一尊大佛,完全模仿著樂山佛像縮小建造,即便如此也已經是海嶺城內最高的走入式建築。
大佛體內是一間佛教文化展覽館,門外左右兩邊各有一部升降機以及螺旋向上的樓梯。正常開放時,遊客上下塔的活動都是由升降機來進行的。
"這次真的沒有電,我們只有爬樓梯了。"淩厲顯然對運動很感興趣,看得出來他是把爬樓梯看作健身的一部分;相反陶如舊卻興趣缺缺,甚至有些負氣地說道:
"真正喜愛體力勞動的永遠是你們這種不需要依靠體力維生的人,象我們這種整天東奔西走街串巷的小記者,能躺著就絕對不會站著。"
"有力氣說這種繞口令,還不如快點走。"淩厲轉身一把拉住他的手,硬拽著將他推到樓梯上。
"看,我說得沒錯吧?"
數分鍾之後的佛髻高處,淩厲指著海嶺城的全景這樣問道。
因為防颱演習的緣故,海嶺城裡重要的設施與員工工作地都亮著燈,路上也有保全隊的車燈以及應急燈的光芒。所有的一切編織出一張燈光的地圖,在朦朧細雨中,這張地圖便染上了幾分朦朧的寫意,讓陶如舊在被海嶺城員工的敬業所感動的同時,也有了對於美的感嘆。
然而早已經習慣這種場面的淩厲卻顯然有著另一種無厘頭的解釋。
"好像烽火戲諸侯。"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陶如舊自然是半天沒有反應過來,等到想明白淩厲是把那些燈光比作群集而來的諸侯,而自己與他則成為了周幽王與禍國殃民的褒姒的時候,陶如舊實在有一種衝動,想要將淩厲直接從窗戶裡推下去。
他認真地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將注意力轉向一邊,不遠處的幽冥地宮區幾乎還是沒有什麼燈光。
看來即便是演習的夜晚,對於鬼怪的恐懼還是存在。
就在他出神凝望的時候,淩厲站到一旁接了個電話。陶如舊並不知道電話的內容,卻能夠看見淩厲的臉色一點點陰沈下來。
過了一會,男人收線,轉過頭來對陶如舊說:"王白虎可能出事了。"
電話是戲班主呂師傅打來的,他說自己原本處罰王白虎禁足一天,但是剛才去給他送西瓜的時候卻發現屋子裡又沒了人影兒,於是猜測他會不會又出去鬼魂。現在整個戲班子的人都在外頭瞞著保全科尋找──戲班子與保全科的關係一向不好,如果王白虎在這個節骨眼上被保全科的人捉住,就算是淩厲也再沒有道理將他留在海嶺城裡。
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呂師傅因為上了年紀而在翠鶯閣留守,正巧接到了保全科剛剛打過來的電話,詢問王白虎是不是在翠鶯閣,說是剛才在地宮門口看見一男一女,其中那個男人有點像王白虎的模樣。這件事呂師傅好不容易想了個辦法搪塞過去,可現在其他人都出去尋找,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正巧在地宮的附近。
"說什麼在門口看見王白虎,那小子明明是保全科的人逼進去的……"電話裡的呂師傅雖然抱怨王白虎的惹事生非,言語中卻還是流露出對於後生的愛護與心痛。"可不能出什麼事啊……"
"我正在千佛區,開車到地宮門口只要幾分鍾,現在我就過去找。"
這是淩厲的回答。
"你若是害怕,可以先回翠鶯閣。這不是嘲笑你,遊覽車你開走。"收起手機,淩厲這樣對陶如舊說。
然而陶如舊想也沒想就搖頭拒絕。
"與戲班子相處了快一個月的時間,出這種事怎麼可以袖手旁觀?我確實被屍魂鎮的東西嚇到過,但那並不代表我是一個懦夫。"
青年的語氣堅決,聽到這個回答的淩厲略微皺了皺眉,最終還是拍了拍陶如舊的肩膀,點頭肯定地說:"你不是懦夫,只是被嚇到的時候就會變得有點棘手。"
"那就麻煩淩總不要再作嚇唬人的無聊事。"
陶如舊絲毫不爽地反唇相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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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覽車很快就在幽冥地宮區的門口停下,兩人穿上雨披,拿著備用的手電筒,越過檢票口向裡走。在三岔口選擇地上或者地下,淩厲略微思索後說道:
"地上的建築大多上了鎖,下雨天他們不可能長時間在室外停留,我們下地宮去找。"
因為地勢較底的緣故,地宮門口特意修造了四道一米寬的排水溝渠,此刻不停吞噬著從高處沖刷下來的雨水。兩邊地面上的闊葉植物因為雨水的重量而被低低地壓向道路中央。
在手電筒的黃光之中,鑲嵌在土壤裡的骷髏像是在流著眼淚,被雨浸泡的土壤因為重力發生著細小的位移,慢慢改變著骨骼的姿態。
地宮的大門依舊敞開著。
淩厲與陶如舊在進入正門之後便都緘默起來。並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在思索著一個同樣的問題。
地宮是被設計成迷宮的大型建築,其中機關暗道迂回曲折,可供人躲藏的地方不計其數。想要在這裡找到王白虎和他的女朋友,決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然而或許正是所謂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天上那討厭的雨水卻在這個時候反過來幫了他們一個大忙。
"你看。"淩厲將手電筒緩緩指向前面。
在手電筒的光芒能夠照到的地方,地宮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有一灘水漬發出淡淡的光芒。那是王白虎雨傘上淌落的雨水,一邊還有兩行尚未幹透的腳印,一直伸向地宮不可知的黑暗中。
陶如舊與淩厲對視一眼,便跟著地上的腳印在一層行走。從水漬的潮濕程度上判斷,淩厲覺得王白虎二人應該只比他們早到了十到十五分鍾。
一路上有很多次,水漬都滴到鬼怪的蠟像後面,王白虎顯然是有意要嚇唬同行的女孩,尋找吃豆腐的機會。
終於,在刀山火海的群像的旁邊,傘尖上瀝下雨水匯成了個巴掌大小的水斑,看來是終於得逞,有了好一番溫存。
"這個人渣。"淩厲四下裡尋找著水漬接下來的去向,終於忍不住憤憤然爆了一句粗口,"他難道不知道大家有多擔心他!"
"等找到他們再吼也不遲。"陶如舊同樣尋找著水漬,直到目前為止,他似乎要比淩厲更冷靜一些。"水漬往這裡走了。"
兩人就這樣停停走走,一直穿過大半個地宮的一層。直到兩人立定在通向二層的窄長小門前,陶如舊才恍然大悟,王白虎其實就是在沿著去到菜園子的路線行走。
地宮的路線錯綜複雜,戲班子的人雖然經常出入,但也僅僅是對於常走的那幾條路比較熟悉。王白虎的膽子或許也是有限,所以他選擇走老路──這樣一來,倒是給搜尋工作減輕了負擔。
陶如舊立刻將這個猜測告訴了淩厲,男人略一思考也認為頗有些道理,兩人便進入到小門裡的紅棺材中,下了二層。
果然,在千手回廊的起點處,淩厲看見了一把被丟棄在地上的直傘。
在隨著二人的呼吸而晃動的手電筒光圈中,這把傘靜靜地躺在陶如舊腳前的空地上。雨水在周圍流血似的匯出一片濕痕。淩厲照見牆邊服務台的抽屜已經被打開,王白虎顯然是取了兩把電子火炬繼續向前走。而考慮到雨傘礙事而將它丟在了這裡,等待回程時再帶走。
"我猜他們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陶如舊輕聲對淩厲說道。"跑幾步就能夠趕上。"
但是男人卻不同意他的假設。
"你聽聽周圍的聲音。"他說。
雖然不明白淩厲的用意,陶如舊還是靜下心來聽了一陣子。
周圍很靜,因為是地下二層的緣故,所以就連雨聲也被隔絕在外。
"我什麼都沒有聽見。"陶如舊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這就對了。"淩厲面色沈重地將手電筒往回廊盡頭照去。可見之處只有牆上一雙雙青綠色的模擬手臂,在半空中懸掛著。
"沒有聲音,沒有說話,同樣也沒有王白虎他們的腳步聲。"
淩厲的這句話好像一把刀子,揭露出了平靜表面下的危機。
一對僅僅只比他們早到了十到十五分鍾的男女,邊走邊調笑,甚至在半路上停下來溫存了一番。按照道理說應該早就已經被淩厲與陶如舊追上。
然而事實卻是:不消說王白虎的人影,周圍甚至連說話的聲音都沒有。
"的確太安靜了。"陶如舊壓低聲音問淩厲:"你認為會出現什麼情況?"
"我不知道。"男人如實回答,"這也是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看來他們兩人或許真的有麻煩了。而我們……"
說到這裡,淩厲頓了頓,突然伸出手握住了陶如舊的手。這不是一般的握手,而是強制地將自己的五指扣緊了陶如舊的五指,結成鎖一般的牢固。陶如舊有些驚訝地縮了縮手,但在感覺出對方掌心的溫度之後,反而迷戀上了這種穩定的感覺,不再逃避。
黑暗中,淩厲的聲音輕輕在他的耳邊響起:
"我們不能一直待在明處,現在關掉手電筒比較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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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如舊明白淩厲的想法,關掉手電筒摸黑前進聽起來有些恐怖,事實上卻是更加安全的選擇。
於是二人都關掉了手電筒,四周無邊無際的黑暗立刻如潮水般聚攏過來,陶如舊感覺自己就好像第一次下水游泳的孩子,被海水的冰涼與苦澀弄得驚慌失措。
冰冷的黑暗中,只有與淩厲交握的手心裡還是溫暖的,
淩厲覺察出了陶如舊的驚怖,摸索著將另一隻手也搭上了陶如舊的肩膀。
他低聲對他說:"你說過不會拖後腿,也說過不會做懦夫,是嗎?"
陶如舊在黑暗中點頭。
"點頭不夠,現在就證明給我看……"
說著,淩厲突然抬手觸碰到了陶如舊的面頰,接著俯身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
他竟然狠狠地咬了一口陶如舊的耳廓。
耳廓上傳來的濕熱與刺痛讓陶如舊的心狂跳起來,並不是怕痛,而是這過於親密的行為好像一枚巨石,在青年的心中砸出來萬丈狂瀾。
所幸現在四周漆黑一團,淩厲看不見他臉上的通紅。陶如舊無力地側依在牆上,半天後才恨恨地低吼了一聲;"你有病啊!咬人好玩嗎!"
黑暗中淩厲笑了笑,回答道:"咬你一口。把我的勇敢施捨一點給你啊。"
兩個人在千手回廊的起點處調整了一會心態,尤其是陶如舊,一再暗示自己不能再被嚇倒。過了一兩分鍾的樣子,淩厲帶頭,他們便又開始摸索著向前走去,
沒有照明的地宮,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情形。只是幾處天頂上開著通向一層的天窗,隱約篩進來淡淡的藍光。兩個人的行走幾乎都是手腳並用的過程,儘管千手回廊的牆壁上都是肉感冰冷的模擬手臂,但被它們打到,總要比僅憑著雙腳,東磕西撞要強上許多。
"關掉手電筒我們幾乎什麼也看不見,那又怎麼找得到王白虎他們呢?說不定從他們身邊繞過去都不知道啊!"陶如舊一面走著,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這你不用擔心。"淩厲回答,"你抬頭看看上面。"
陶如舊依言向上看,迷宮的牆壁原來都僅有兩米左右的高度,頭頂上的天花板彼此相連,形成一個平面。在漆黑的水泥與管道之間是隱約可見的灰白色垂幔。
頭頂上沒有任何異狀,然而將目光移向較遠的地方,青年卻發現那邊的天花板上倒映著淡淡的綠光。
"是電子火把!"
陶如舊失聲喊道,卻被淩厲一把捂住了嘴巴,在他身邊輕喝道:"你看看那綠光,有沒有移動?"
陶如舊再往遠處看,那團綠光是在距離他們大約二十米處的地方。乍看上去仿佛是靜止的,然而屏息觀察了一會兒,才發現其實是有兩束電子火把的綠色光芒,慢慢地分開,其中一束靜止在原地,而另一束則朝著南邊移動著。
"那移動的火把,好像越來越暗了。"觀察了一會之後,陶如舊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如果是王白虎拿著那火把,他又為什麼要將女友一個人留下。而他,又要去到什麼地方?
"那個方向是龍鱗血池。"淩厲非常肯定地說。
陶如舊雖然並沒有走完這地宮的第二層,但仔細閱讀過控室提供的資料。龍鱗血池是一間獨立封閉的狹長密室。密室中央淩空僅一米寬的獨木橋。橋下面放著一米深度的水,並且通過燈光以及其他道具的效果模擬成血紅色深潭的模樣。潭水中埋伏有機關,根據獨木橋上暗布的感測器啟動嚇人。而龍鱗之說,則是因為密室左右的高牆上各盤有三條巨大無比、相貌猙獰的巨龍。開放遊覽的時候,巨龍所攀附的夾牆會朝中央夾逼,巨龍張牙舞爪,催動血池漲落,池中機關聯動。配上音效,更有一番逼人尖叫的恐怖。
而對於陶如舊與淩厲來說,最重要的是,龍鱗血池是一條死路。
王白虎或者是他的女友,為什麼要朝這條死路上走?
陶如舊雖然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但僅僅是思考著這其中的可能性就已經毛骨悚然。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死寂的空氣中,突然又出現了另外一種曾經教他心神不寧的聲音。
水聲。
就是他第一次進入地宮時聽見的水聲,只是更響,更急。就好像那水流已經淌到了自己腳邊。
"淩厲,聽見沒有……"他握著男人的手變得冰涼,同時感覺到對方的掌心也沁出了薄汗。
"水聲。"淩厲肯定了陶如舊所聽見的聲音。"也許是下雨的原因,讓地下河的水滿了上來。"然而過了一會他又有些奇怪地說道,"那條河距離二層還有些距離的,下個一兩天的雨絕對不會讓它漲到第二層上來。"
"別說了,越說越奇怪。"陶如舊握了握淩厲的手,阻止他繼續思考,"無論如何,先去看那個一直沒動的人吧。"
淩厲點了點頭,兩人朝著綠光走去。或許是因為都有了不好的預感,腳步不約而同地急促起來。然而在距離他們頭頂不遠的地方,那團移動的綠光還是一點點地被龍鱗血池高聳的牆壁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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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靠近千手回廊的盡頭,綠色的光芒就越明顯。看來那柄電子火把正是放在了二層中心的十字路口上。只要揭開走廊轉角處的最後一層白色布簾就能夠看見。
"你怕不怕?"
陶如舊立在左邊,在淩厲要揭布簾的那一瞬間握住了他的手問道:
"如果王白虎真的出了事,你打算怎麼辦?"
淩厲回答:"至少等看到狀況再決定對策,不要自己嚇自己。"
說著他掀開了布簾。
那綠光果然就在距離他們不到兩米的空地上亮著。綠色的光、綠色的牆、綠色的路標,以及天頂上隔著毛玻璃向上窺探的青綠色鬼怪。
可是卻沒有人。
淩厲與陶如舊掀開簾布走到十字路口的平臺上。那柄電子火炬被人遺棄在路標的下面。同樣被丟在地上的,還有一條半短的裙子,以及一條被扯得變了形的女式內褲。
立刻明白這些衣服意味著什麼,陶如舊不自在地別過臉去。
"王白虎這個人渣。別人替他提心吊膽,他竟然在這裡亂搞!"淩厲忍不住再次低聲罵了一句,但隨即又意識到了這其中有些古怪。
"那個女人的衣服還在這裡,現在難道是光著身子到處走?"
就在他提出疑問的同時,將目光轉到了別處的陶如舊,發現了另一樁詭異的事物。
"淩厲,你看地上……"他指著綠光不遠處的地面低聲喊道。
淩厲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在黑色水泥池面上隱約有一條泛著綠光的細線。他定了定神,不顧陶如舊的勸阻走進了細看,才發現那竟然是一條細細的水痕。
"是從冥婚區滲過來。"淩厲沿著水痕看向不遠處的黑暗。
地宮二層的地勢是中間高,四下低。這條從冥婚區蜿蜒過來的水流,絕沒有違反重力向高處流淌的道理。對於它的出現,不論是淩厲或者是陶如舊都覺得費解。
"而且不止那裡有水痕……"陶如舊這時候已經跟著淩厲走到了十字路的中心位置。換了個角度觀察四周的他,竟然發現還有好幾股不易覺察的水流,從血池方向的走廊裡延伸了出來。
"不僅是這樣。"淩厲站起身來,再次握住陶如舊的手。"你看我們剛才站過的地方。"說著他便指向千手走廊白布簾子的下方。
曾幾何時,兩人站立過的地方,已經被同樣的水流無聲無息地淹沒。
不知道是不是陶如舊的錯覺,他突然覺得氣溫驟然下降了不少,甚至有陰風吹拂在臉上。平心而論。他的確感覺害怕,因為面前水泥地上這些泛著綠光的不明水流,好像觸角一般蔓延,一點點圈走乾燥的地面,割裂出一個個詭異莫名的圖形。
"你要小心那水……"他握緊了淩厲的手,這樣告誡道,雖然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說。王白虎與他的女朋友的失蹤卻一定與這水流有關係,陶如舊甚至能夠想像出那時候的場景。
王白虎與他的女朋友脫了衣服在地上糾纏,任誰都沒有注意到逐漸清晰起來的流水聲。還有那幾道極細極細的流水,在他們身邊慢慢匯攏過來,慢慢接近。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陶如舊還來不及做出進一步的聯想,腳下第三層的流水聲突然"轟"地哀叫一聲響亮起來。他與淩厲都被嚇了一跳,再去細聽,裡面甚至夾帶著浪花打到岩壁上碎裂的聲響。
而就在這一片嘈雜的水聲裡面,有一種金屬的斷裂聲顯得格外清晰。
"不好!"淩厲喊了一聲,突然甩開陶如舊的手獨自朝著龍鱗血池的方向跑去。陶如舊反應過來也想要跟過去,卻被淩厲轉身喝住。
"待在原地,避開那些水流!有可能的話找到那個女人!"
說完這句話他便消失在了通向龍鱗血池的那條幽深走廊之中。
血池的盡頭的確沒有路。但是確有一扇門,一扇同樣通向地宮第三層,被鐵鍊封死了的銅門。
淩厲知道,剛才混雜在一片湍急水流聲中的那聲金屬悶響,就是那扇銅門上的鐵鎖斷裂的聲音。
龍鱗血池區的內部被嘈雜的水流聲填滿。
淩厲覺得有細微的水霧撲面而來。與他想像中的一團漆黑不同,血池的盡頭正是另外一柄電子火把發出的綠光。
那綠光就出現在男人面前差不多一人高的地方,可是淩厲卻看不清那拿著火把的人究竟是誰。只是隱約可見一個白色的輪廓,隨著綠光慢慢移動。
男人定了定神,借著這微弱的光芒朝前走。獨木橋左右均有護欄,是以尚不至於失去平衡掉進血池。兩邊高聳的牆體上六條巨大猙獰的龍沐浴在慘綠之中,距離陶如舊最近的地方,脊背上的鬃毛幾乎就從他的頭頂上擦過。
水流的確是從銅門那邊滲出來的,一路蜿蜒進入血池,帶動整池血水翻騰撞擊。淩厲覺得腳下的獨木橋也搖晃起來,他有些暈眩地低頭,下意識扶助左邊的護欄。觸手之處也都是一片冰冷潮濕。
那慘綠的光芒,一點點朝銅門深處飄去了。
這時候再也顧不上其他,淩厲放聲朝著銅門裡大叫:"王白虎!王白虎你給我回來!"
可是回答他的,卻只有水聲。
40
淩厲的聲音從龍鱗血池的深處傳入陶如舊的耳朵裡,激起一陣陣寒意。
王白虎果然沒有這麼容易能找得到。不過淩厲的聲音傳來,至少也證明了他暫時沒有遇到什麼危險,想起他臨行前對自己的吩咐,陶如舊決定先去找到王白虎的女朋友,至於她是否穿了衣服這個尷尬的問題,就暫時忽略了吧。
他沿著那條從冥婚大廳蜿蜒過來的水流,一點點摸索著朝那邊走。沒有了淩厲掌心的溫度,他所能夠感受到的只有自己心臟的狂跳。
"我有護身符,我有護身符……"他不停地在心裡安慰自己。一點點地走出了通向冥婚大堂的長廊。那也是一條被白布幔子重重遮住的走道,掀開最後一道白簾,沖眼應該就是新郎官的蠟像。
這條走廊雖然長,但是迂回曲折,實際上並沒有離開十字路口多少距離。青綠色的燈光雖然稀薄,卻依舊可以照出事物模糊的輪廓。陶如舊就在這朦朧裡掀開了白簾,一抬眼竟然正對上了一個不停左右搖晃的黑色人影。
這黑影就在距離陶如舊不到十釐米的地方,極不自然地向前傾倒,同時還大幅度地朝左右晃動著身軀。
陶如舊朝後退了一大步,將自己藏進走廊間的暗格子裡,他捂住自己的嘴靜靜站了一會兒,發覺簾後的黑影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於是便逐漸開始回憶起剛才的一些細節。
首先自己帶上了護身符,據蘄貓仙所說就不應該再看見鬼魂。其次,剛才撞見黑影的時候,陶如舊嗅見了一股強烈的蠟油味。
那是一具蠟像。他這樣對自己說。再想起同在龍鱗血池涉險的淩厲,陶如舊知道自己不能後退。
從暗格裡走出來,他再次揭開那道白簾。
黑影依舊立在那裡,只不過不再晃動。陶如舊伸手觸摸,果然似乎是蠟質的冰冷。應該是冥婚堂裡原先垂掛在梁上的那具屍體新娘,繩子鬆了一截,一直拖到地上,又被繩子拖著以脖子為圓心,不停地左右晃動,直到完全靜止下來。
陶如舊這樣在心中解釋了一番,努力不去思考那好端端在梁上吊著的女屍為什麼會突然跑到地面前,只是硬著頭皮推開蠟像,低著頭朝冥婚堂後面的通道走去。
擺滿了靈位的狹窄走道兩端豎著十釐米高的門檻,裡面已經積滿了河水,形成一個小小的水塘。陶如舊雖然告誡過淩厲不能接近這些來路不明的水流,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必須親自穿過這片水域,去尋找王白虎女朋友的下落。
青年知道自己別無選擇,於是作了一個深呼吸,向前邁進大步,冰冷的地下河水立刻如蟒蛇纏住了他的腳踝。電子火把的綠光已經完全消失在靈位走廊外。陶如舊此刻孤身一人站立在狹窄的水道裡,觸手可及的地方只有堆成山的靈位與香爐。
他摸索著走完了整條靈位走廊,邁出門檻的時候才感覺到渾身竟然都已經濕透。不僅是冷汗,更多的卻是冰冷的河水。
那些刺骨的水流竟然攀爬上了四周的牆體,再從上面如落雨一般掉下來。
黑暗中陶如舊聽見自己的牙齒和骨骼因為緊張而發出的戰慄。他知道如果繼續被想像中的恐怖所困擾,自己遲早會精神失常。
他決定打開手電筒。
昏黃的燈光亮了起來。陶如舊發現自己出了遊覽區,站在了通向地下三層的那條通道前面。
那扇緊鎖著的銅門,就在他右手邊不到一米的地方。門下面,地宮三層的地下河水正汩汩而出。
陶如舊拿著手電筒四下察看,卻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蹤影。再看通向西瓜地的那條上傾的通道,沒有水跡的地方也沒有腳印。
難道王白虎的女朋友並沒有走這條路?或者說,她的確是來到這裡,又以某一種方式突然消失。
想到這裡,陶如舊又走回到那扇銅門面前。
門的確鎖著,手電筒光芒可及的地方,那塊水泥的影壁竟然已經有一半高度被浸沒在水中。再裡面的情形陶如舊看不清楚,只是感覺有一股略帶黴味的生水氣息,夾雜著寒氣撲面而來。
"有……有人麼……"
更像是要為自己壯膽,他朝著銅門裡輕輕問了一聲。
回答他的,只有無窮無盡的流水,以及隱約的回聲。
"沒人……"
青年自言自語,王白虎的女友看來不在附近,那麼現在他就應該返回十字路口的平臺,或者進入龍鱗血池,去察看淩厲的情況。
這樣想著,陶如舊打算轉身返回,而就在這個時候,腦後卻冷不防刮來一陣陰風。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陶如舊就被從後方撲來的一件巨大而僵硬的事物撞到了銅門上。
空氣中頓時傳來了一陣稀薄的蠟油味。陶如舊立刻意識到壓在自己身後的東西,正是冥婚堂裡的蠟像女屍。
女屍撞倒他之後卻沒有立刻做出後續的舉動,反而靜靜立在青年身後的水簾中,看他慢慢從銅門上滑下,痛苦地蜷著身子跌倒在地上的水潭裡。
陶如舊感覺到冰冷刺骨的河水突然從腳下湧到面前,打濕了他的頭髮與四肢,那柔軟的觸覺如同蚰蜒的觸手,甚至想要鑽進他的七竅中。青年掙扎著站起來,可還沒有立穩就又被那具女屍狠狠地撞到了銅門上。
在青年身體的強烈撞擊下,銅門一次次發出悲鳴。陶如舊突然明白過來,女屍是想要將他摔進地宮第三層的地下河流中。
銅門上的鐵鎖已經生銹,上次察看的時候就已經有些破損,恐怕再承受不了多少次的撞擊。陶如舊神志雖然已經有些迷離,心裡卻還是明白,他必須在銅門被撞開之前脫身,否則就會被那條河水吞噬,永遠溶化在這海嶺城的地下。
生死一線,孤身一人。現在的他唯有自救。
女屍依舊無聲無息地站在陶如舊身後,具體的位置卻並不能確定。青年只有靠在銅門上慢慢滑下,同時仔細聽辨著一片流水聲中的異響。
他等待著女屍再次朝自己撲來。
女屍踩踏水花的聲響越來越清晰,轉眼來到了陶如舊身後不足一米的地方。青年屏住呼吸收攝心神,就在女屍的身體再次狠狠撞上他的脊背之前,搶先一步弓腰轉身,反手抓住了女屍的雙腿狠狠向前一摔。
那女屍的重量著實在陶如舊的意料之外,但是這賭上了性命的一摔,還是反將女屍狠狠地甩到了銅門上。只聽見"卡塔"一聲脆響,破舊的銅門與鐵鎖便再負荷不住這些重量,生生敞開了黑色的大口。
蠟質女屍與陶如舊擦肩而過,青年在無意之間看見了它的臉。
這哪裡是什麼蠟質女屍,分明是裹著女屍衣服的王白虎!
41
王白虎比陶如舊高了將近一個頭,自然也有著讓陶如舊難以負荷的體重。男人原來的衣服不知道被丟在了何處,只貼肉緊緊裹著那女屍身上的大紅喜服。那女屍本來就塑得瘦小,如此王白虎身上的白肉就一塊塊從衣縫裡綻露出來。陶如舊與他只打了個照面,卻已經看清楚王白虎面色發青,雙眼翻白,哪裡還有活人的模樣。
那道銅門已經被撞破,下面就是陡峭的石坡。於是王白虎連人帶門一同滾跌了下去,正砸壞了那塊被水淹了一半的影壁。一連串的碎裂與撞擊聲就這樣在黑暗中蔓延,最後化為水流的巨大噴湧,從沒了銅門保護的缺口處爆發出來。
陶如舊本就是半蹲在缺口處,看見洪水撲來的時候已經無處可退。他只有慌忙向邊上躲避。
那冰冷的地下河水就從缺口噴湧出來,在他臉頰邊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形成數十條水龍。二層的走道頓時被白色的水霧所填充。陶如舊眼前一片模糊,就連呼吸都感覺困難起來。
他雙手抱膝,拼命蜷縮到牆根邊,直到感覺水霧消退了一點,方才摸索著想要撿起掉落在缺口前面的手電筒,而出乎意料,砸掉了一半腦袋的王白虎卻突然又出缺口裡探出大半個身子,伸出缺了小麼指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這次的力道強大無比,陶如舊好像被深海中的旋渦吸住了動彈不得。青年終於驚慌失措的叫喊起來,但是剛一張嘴就有河水猛灌進來讓他無法呼吸。他使勁全力扒住牆壁不讓王白虎將自己拖進第三層的水域,然而窒息缺氧的狀況卻讓他的體力飛快流逝。
陶如舊的極限已經近在眼前,最後二十秒,若這段時間裡再沒有轉機,他便必死無疑。
十九秒。十八秒……十秒……七秒。
在他為自己的生命倒數的第五秒,一道白光穿過水幕躍到了他的面前。
伴隨而來的還有一聲淒厲的貓叫。
蘄貓仙趕到了。
龍鱗血池之中,淩厲已經快要追上那舉著火把的白影。然而無論他如何出言勸阻,走在前面的人始終不曾回應。
眼見那火把徑直朝掉了鎖的銅門而去,淩厲情急中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胳膊。心想無論如何先把人帶到安全地帶。然而手心裡傳來的卻不是男人肌肉的質感,反而是冰冷而細膩,分明是女子的手臂。
是王白虎的女朋友。
淩厲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而被他伸手捉住的女子也已經覺察到了他的存在。突然轉身反手,將金屬的電子火把狠狠地劈向淩厲。淩厲猝不及防,只聽一聲悶響,火把重重地砸到他的額角上,綠色玻璃燈罩碎了一地,面頰上立刻有不同於雨水的溫熱液體流淌了下來。
明白自己受了傷,淩厲心中卻始終只有一個想法:王白虎或者是王白虎的女朋友,無論是哪一個,都絕對不能打開那扇銅門,不能進入到地宮的第三層。
於是他愈發用力地握住女子的手臂,拖住她向回走。只要離開地宮,離開翻騰流淌的地下河道,也就遠離了危險。
王白虎的女友畢竟是女子。就算是中了邪,氣力也終歸有限。淩厲橫下心來,轉眼已經將她拉回了四五米。只是女子雖然被拖了回來,身子卻始終朝著銅門口的方向傾斜,身上的的霧水也始終沒有散開。那樣子,竟然好像是被白森森的水霧捆住了往銅門裡面送。
就這樣,女子在霧水與淩厲雙方面的拉扯下發出了極痛苦的呻吟,被淩厲扯住的手臂也出現了劇烈的痙攣。隨著與銅門的距離一點點拉開,呻吟與痙攣的程度也在加劇。
淩厲雖然打定主意絕不放手,但卻總有一種錯覺:即便將這個女人救出地宮,她也不再是一個健全的人了。
"嗚……嗄!!"
劇痛到了極點,女子突然狂叫一聲,將殘破的電子火把猛地擲向銅門。黑暗中銅門發出了沈重的甕動聲,竟然被敲開了一個極小的角度。而一股冰寒刺骨的寒氣,就從這細小的縫隙中滑了出來。
再沒有外力推動,但是那扇銅門卻慢慢地越開越大。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從裡面探出來將門打開。淩厲同時聽見了地下深處流水洶湧彙集的聲音。
與陶如舊方才遇見的情況一樣,在銅門徹底打開的那一刻,地下河水如狂龍噴濺而出。
視線立刻被水霧模糊,腳下的獨木橋也開始劇烈晃動起來。淩厲已經抓不住王白虎的女朋友,那個女人卻反而在水幕中靈活起來。
在周圍一片失控亂動的鬼怪機關間,女人黑色水藻般的頭髮竟然在瞬間暴長起來,一半遊到銅門面前牢牢攀附住,而另一半則在淩厲身邊遊動,伺機纏上男人的頸項。
情勢急轉直下,淩厲卻依舊努力保持冷靜,他單手拽著女人的頭髮,另一手去摸索口袋中的瑞士軍刀。不過就在淩厲親手解決掉眼前的危機之前,一陣平地而起的狂風突然出現,替他掃除了異狀。
那幾乎是一道刀風,不僅不可能出現在地宮二層的封閉空間裡,就算是地表上也絕對是百年難見。
風聲掩蓋了原先充斥在耳邊的水流聲,彌漫整座龍鱗血池的水汽被狂風攔腰所截,封鎖在獨木橋的盡頭。女人的長髮也被刀風削落,在半空中化成飛灰。淩厲抹掉臉上的水痕與血跡,張開眼睛正看見王白虎的女朋友癱軟在面前。
有什麼東西正在幫助,保護他。
那刀刃般鋒利的狂風吹拂在他臉上,卻沒有半點疼痛的感覺。反而帶著些溫暖與安慰的力量。周圍狂亂的一切就在這神奇的風中回復了原狀。河水退了回去,而銅門也悄無聲息地自動合上。
"淩厲!"
龍鱗血池的入口處傳來了一聲急切的呼喚。
男人回頭,看見同樣混身濕透的陶如舊不顧一切地奔了過來,將他緊緊抱住。
42
雖然已經料到淩厲這邊的情況並不會比自己更樂觀.但陶如舊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淩厲一身狼狽,額頭上撕開一道兩釐米左右的口子,血沿著面頰流下,在衣襟上染出一大片殷紅,就在剛才擁抱的時候,甚至還有一部分沾到了陶如舊的身上,似乎也將男人正承受的疼痛傳遞了過來。
"我沒事。"淩厲喘了口氣,反手抱住陶如舊,過了好一陣子才放開,再脫下襯衫替地上昏迷不醒的女人蓋上,一邊轉頭問道:
"找到王白虎沒有?"
聽到這個名字,陶如舊腦海中再度映出那血肉模糊的半個腦袋,他立刻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淩厲……"他低聲說,"王白虎掉進地宮的第三層去了,他的頭在岩石上得只剩半個,一定……一定沒救了。"
淩厲心中已經是有了些準備的,但還是沈默了半天,然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再次攬過陶如舊的肩膀,將上半身依靠在青年身上,難得疲憊地說道:
"這是他自作孽,回去不要告訴呂師傅,他受不了。"
陶如舊應了一聲,低頭正看見淩厲額上的那道血口子,心中莫名地一緊。正想要用手去碰觸,血池外面就傳來了小李與鄭青龍他們的聲音。
地宮裡發生的這件事被列為園區的機密。王白虎的女友在送到醫院之後不久便醒來,卻始終是神志不清,恐怕是留下了終生的殘疾。王白虎則徹底地消失在了地宮深處。所幸他孤家寡人,尚不用思考如何安撫他的家人,以及立刻給他們一個交代。
考慮到影響問題,淩厲並沒有去醫院,而是讓醫生到他的別墅來處理了傷口。而後由於失血帶來的困乏讓他不得不暫時留在床上恢復。
驚魂未定的陶如舊一直留在別墅裡,另外秦華開也自願留下來照顧淩厲,只是少年和別人一樣為了王白虎的事情奔波了一夜,看到他一邊倒水一邊哈欠連天的模樣,陶如舊也有些於心不忍,反而忘記了自己也正需要充分的休眠。
將少年支到了客房去補眠,陶如舊端著食堂特供的海鮮魚片粥走到主臥,看見淩厲半靠在床上閉目養神眼睛。身上竟然穿著件藍格子睡衣。覺察到陶如舊的腳步聲,男人睜開眼睛笑了笑,說好香的粥。
"你不是說沒有睡衣的麼?現在穿的是什麼?"
陶如舊沒好氣地坐在床邊上,將粥碗放在床頭櫃上。然而對方卻半是虛弱半是惡劣的表示自己沒有進食的氣力,青年心中雖然怨毒,但也不得不一勺勺吹涼了送到淩厲嘴邊。
"我只有這一件睡衣,昨天要是給你穿了我光著,或者我穿了你光著都不公平,所以我才說沒有的。"
淩厲滿意地咽下第一口粥,如此荒唐地解釋道,頓了頓又問:"花開呢?"
"我看他累了,讓他去休息。"陶如舊又喂了幾口粥,隨口說道:"你怎麼就這麼緊張花開?"
淩厲聽了這句話,只是低笑了兩聲,並沒有做出正面的回答。反倒是陶如舊不滿意地抱怨道:"有話不說,真不夠朋友。"
"朋友?"淩厲好像聽見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你什麼時候變成我朋友的?"
完全沒有預料到淩厲會說出這樣冷淡的話,陶如舊頓時覺得像是受到了侮辱,他辯解阿道:"我只是以為,經過地宮的事情之後,你至少不應該再把我當作一個和園區處於對立面的記者。"
陶如舊的氣憤與窘迫被淩厲看在了眼底,卻只是讓他更氣定神閒,甚至惡劣的笑了起來。"可是你的眼睛卻告訴我,你想做我的朋友是別有圖謀。"
"是的!"陶如舊忍無可忍地放下粥碗,憤怒道:"我想要做你的朋友,就是想從你嘴裡套出海嶺城的秘密,挖你的隱私等到報紙上賺錢,像你種人,只知道利用與被利用,根本不配有朋友!"天知道自己剛才在地宮裡是多麼的擔心他,看到他額上的傷口時還難過了一陣子,可是淩厲卻始終只當他是一個湊熱鬧搶新聞的記者!
這一切讓陶如舊自覺付出的真心受到了踐踏、窒息一般的心疼。
他想要走,立刻離開別墅。可是還沒有轉身,右手卻被淩厲突然拉住了。
"不要做朋友,那麼想不想嘗試一下另一種關係……"
男人的聲音,低沈中帶一絲沙啞。竟然是從未聽到過的性感與慵懶。陶如舊無緣無故地感覺到一陣口乾舌燥,被淩厲握住的那只手也開始灼熱起來。
"什麼……關係?"
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纏著繃帶的淩厲將陶如舊拉回到了自己身邊,伸出另一隻手來按住他的後腦勺。兩人對視著,臉與臉之間僅剩下幾釐米的距離。然後淩厲似乎只是輕輕地朝前迎了一迎,就吻上了陶如舊的嘴唇。
陶如舊腦中順時變成了一片焦灼,男人的嘴唇帶著灼熱的溫度貼上來,在瞬間將他的神志點燃。
溫柔的吻,又帶著一點點掠奪的蠻橫,開始只是唇與唇的貼緊與廝磨。在覺察到對方沒有反抗之後便放肆地深入起來,伸出舌尖撬開不知所措的齒列,迷戀地吮吸,然後淩厲騰出手來捏住陶如舊的下頜,強迫他張開嘴,挑逗起他的軟舌,與之糾纏。
受了驚嚇的陶如舊,完全不知道如何阻止淩厲的掠奪,隨著這熱烈一吻的深入,窒息的感覺逐漸加重,在意識的混亂裡他覺得自己被人拋進了幽藍的大海中,而身邊惟一能夠攀附的東西便是淩厲。他們互相糾纏又彼此攀附,仿佛共同在海上沈浮。
這是一種難以呼吸卻又十分舒服的感覺。不知不覺中,他的身體已經先於意識作出了反應,而等到淩厲終於結束了這突如其來的一吻,恢復了神志的陶如舊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裸著上身躺在了淩厲的身下。
"要繼續麼?"昏黃的燈光照著男人同樣赤裸的上身,優雅得讓陶如舊面紅耳赤。
43
他極不自然地將頭別過去,儘量不被燈光以及氣氛誘惑。然而淩厲卻執意不願意放過他,未待回復,便已經欺身壓迫上來。一舉一動若非經驗豐富,便是蓄謀已久。然而這個時候的陶如舊已經無暇細想。或許此時此刻,真正能夠由他決定的,只是讓淩厲的那只祿山之爪首先降落到身上的哪一個部位。
一想到這裡,陶如舊就感得頭暈目眩。而就在這一片頭暈目眩之中,他隱約聽見有個聲音在叫著他的名字。
"陶如舊!"
青年渾身一個激靈,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然而僅僅過了一會兒,這叫著他名字的聲音便再度出現,而且越來越清晰,就好像是有人正一遍呼喚著他的名字,一邊走了過來。
因為淩厲的挑逗而混沌的神志一點點回復清醒,陶如舊甚至還不由自主地沁出了一身薄汗。
終於,臥室未上鎖的門被推開了,出乎意料之外,那個喊著他名字推門進來的是一隻貓。
"嗨,誰讓你進來的。"
覺察到陶如舊的心不在焉,淩厲也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竟然發現那只號稱夜滾墳堆而面不改色的大白貓跑進了自己的臥室,正皺了眉頭要下床來驅趕,卻被陶如舊搶先一步走了過去。
"我……我來把貓拿到外面去,你休息……休息吧。"
青年充滿穿好了上衣,紅著一張臉逃也似的離開臥室。只留下淩厲一人靠在床上,低低地笑了聲,隨手抽來一隻煙,點燃。
陶如舊與蘄貓仙出了臥室,一直走到最遠的玄關裡才停下了腳步。大白貓輕輕躍上了鞋架,抬著頭就開始數落起青年來。
"你要命不要命了?和你說過地宮危險,沒事不要去招惹,你還偏選了漲水的時候去,送死不是?"
陶如舊聽了蘄貓仙的話,卻總是覺得有點古怪,半天才反應過來。
"蘄貓仙,你……怎麼又說回白話了?"
他分明記得大白貓之前一次分明滿口"汝""吾",一派古人的樣子。
"吾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汝有意見麼?"
大白貓沒好氣地蹬了他一眼。
"和戲班子滾了這麼多年,該怎麼說話我還不明白?第一次見面自然要作些架勢,但是長久和你那麼說,我怕你這榆木腦子聽不懂我說的話!這不是?才幾天就出這種亂子!"
這時候陶如舊才恍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的恐怖經歷。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那個護身符,說道:
"我又能夠聽見你說話了,就證明這護身符沒用了麼?"
蘄貓仙點頭道:"那是當然,雖然外面套了個袋子,但是昨天晚上鬼水直接滲入,這下子連補救都不可能了。"
陶如舊有點慌了,彎下身來湊近了蘄貓仙,問道:"昨天晚上地宮裡的妖怪怎麼這麼厲害……難道就是那天我在屍魂鎮上遇見的那個鬼,這樣一來,花開……"
蘄貓仙搖頭,否定了他的猜測。
"地宮裡的作祟的鬼魂與花開身邊的那個不同。地宮裡的是幾年前死於施工事故的那三個工人的怨魂,長久徘徊在地宮三層的水道裡,殺氣與怨懟無法得到舒張,反而從銅門外吸取了地宮遊客們種種驚悚負面的情緒,久而久之竟然變成了厲鬼,一直等待著衝破鐵門的這天,找來附身的身體上來大開殺戒。"
陶如舊大駭,想到自己差一點就被拖進水裡成為替身,不由得渾身冰涼。
一邊上蘄貓仙還在說:"我剛才又去了地宮外面轉過了,整個地宮區都被封閉。第三層的銅門壞了暫時無法修補,而那三道怨靈也恐怕已經在城內某個陰氣較重的地方躲藏了起來。雖然這三個厲鬼遲早會被收俯,但海嶺城大,找出它們就需要一段時間。更難保證這期間城裡人的周全,不如就讓這城裡人的暫時搬出去過一段日子。也好讓我和不破沒有這麼大的負擔。"
"不破?"陶如舊是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誰是不破?"
"東籬不破。"蘄貓仙回答,"就是經常纏在花開身邊的那個鬼魂。也是花開七世之前的戀人。我和他的關係算不上多鐵,別的事情你要知道,就問它自己好了。"
"要我問它?"陶如舊駭極反笑,"那個東籬……不破,在屍魂鎮的時候是想把我殺掉的啊!"
"那不過是他以為你在一邊偷窺,想要對花開不利。"蘄貓仙不緊不慢地回答,"他對花開是無比的寶貝。你只要對花開好,他就不會把你怎麼樣。"
陶如舊點了點頭,又聽見蘄貓仙吩咐:"要淩厲立刻把人全都遷出去並不是簡單的事,也需要合理的解釋與封住眾人口舌的由頭。然而七天之內必須成功。至少夜間不應該再留人在城裡。明白麼?"
說服淩厲,用什麼樣的理由?陶如舊心裡雖然有些沒底,卻也知道這件事非同兒戲。於是點頭答應。蘄貓仙也替他考慮了一下,最終還是建議他與東籬不破作些溝通,說是東籬不破或許有辦法讓淩厲及時作出決定。
"只是東籬不破提出的某一些條件,你要是不願意答應就不要勉強,不然後回也來不及。"
蘄貓仙將這些事交待完便離開了別墅,臨行前交待晚上會拿一些符咒到翠鶯閣。陶如舊呆呆地在玄關裡坐了一會兒,覺得有些涼了,才站起身來搖晃著往臥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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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如舊呆呆地朝臥室的方向走,一直過了客廳繞道走廊裡面,接著卻聽見臥室那邊傳來了淩厲低低的說話聲。
帶著些好奇走過去,陶如舊從虛掩的門縫望進去。花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樓上下來了,趴在淩厲的床邊用手語和淩厲交流。看得出來,少年正因為王白虎的死亡傷心不已,淩厲便在一邊安慰,不時輕輕地拍著花開的肩膀,一派溫柔與耐心。
陶如舊靜靜地站在門外看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並沒有任何理由再回到臥室裡。屋外颱風過去之後萬里無雲,他默默轉身,將衣襟上所有的扣子整齊扣好,離開長廊,推門而出。
颱風過後的海嶺城並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然而因為昨天晚上地宮裡發生的事,孫振道依舊決定閉園一天。回到了翠鶯閣,陶如舊看見戲班子的人大多閒散地坐在天井裡。看見陶如舊回來,也只是微微地點頭打了招呼,而眼中都是對於王白虎的意外所不能言明的悲傷。
"陶陶阿,你回來了!"唯一不知情的呂師傅面色焦灼地走了過來,"聽說王白虎那小子被樹砸斷了腿,現在情況怎麼樣啊?有沒有危險?"
陶如舊略一猶豫,立刻明白這是大家所撒的善意的謊言。心裡面雖然也很難過,但也還是微笑著安慰老人道:"王白虎他命大,打了石膏在市醫院躺著呢,他說闖了這禍沒臉見您老人家,拜託您可千萬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去看他呢。"
呂師傅聽了這話,終於又放了點心,罵道:"這小兔崽子,還要我去看他?當然是要他好了以後到祖師爺面前去賠罪!"
大家看呂師傅這下似乎是完全相信了,於是又趁熱打鐵地輸了些軟話。終於把老爺子給哄安心了。陶如舊回到自己屋裡將這幾天發生的事做一個簡單的紀錄,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剛想要去吃飯,就接到了阿青叔的慰問電話。
阿青叔在做公務員之前做過醫生,所以尤其關心侄兒的身體狀況。這次打電話,無非是囑咐颱風過後不宜多吃海鮮,恐怕傳染疾病。陶如舊有一半沒一半地聽了,腦子裡突然蹦出來淩厲那一雙藍色的眼睛,於是隨口問道:"阿青叔,你可知道中國人和哪一國人混血,眼睛會變成藍色?"
"藍色?"電話那頭阿青叔皺了皺眉,"理論上是不會有那種情況出現的。深色眼珠和淺色眼珠的人生的孩子一定是深色眼珠。那是因為深色是顯性基因……"
陶如舊離開上生物課的年紀很久了,對顯性與隱性也只剩下一個隱約的記憶。他聽阿青叔說了這些,最終也只是明白了一個道理:
淩厲的藍眼睛,並不是混血遺傳而得來的。
"阿青叔,那究竟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有藍色眼睛的人?"
"有病的情況下。"阿青叔的回答嚇了陶如舊一跳,"不過市面上不是也有那種帶色的一隱形眼鏡呢?帶上去就變顏色了。"
淩厲的眼睛,並不是戴了隱形眼鏡的緣故。若是刻意戴上去的藍色,又怎麼會再去用墨鏡時時刻刻的遮擋?
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病。
"阿青叔"陶如舊問道,"那是什麼病?"
電話那頭阿青叔停下來想了一段時間,顯然是在回想。他離開醫學書的時間其實比陶如舊離開生物課的時間還要長一些,過了會兒,才有慢慢開口說道:"你看過白貓沒有?有一種藍眼睛的白貓,天生的聾子。而人類裡也有類似的病症,瓦登伯格氏症候群,具體的你可以自己到網上看看。"正說著,又有人在電話那頭叫著阿青的名字,這通關懷的電話也就匆匆結束了。
陶如舊關掉手機,滿腦子都是他所聽見的難以置信的消息。淩厲的藍色眼睛真的是疾病的象徵麼?然而男人平時的表現,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有病的樣子。甚至在有些狀況的處理上更有超越一般人的果斷手腕……陶如舊心中越想越亂,乾脆打開電腦插了無線網卡,上網查起了相關的資料。
瓦登伯格氏症候群,是一種以藍色眼睛為第一特徵的綜合性疾病。其中包括了種種可怕的症狀,卻都幾乎與淩厲無關。陶如舊一頁一頁地打開了看了,越看越覺得心驚膽戰。到後來並沒有得出什麼結論,反而沁出了一身薄汗來。
他嘆了口氣仰天躺下,背後觸到冰涼席面的同時又突然記起了早上在別墅裡的那個吻,溫柔的、甜蜜的、戲謔的,難以說明的感覺匯成一片亂麻。他命令自己不去思考,最好是立刻忘記掉,然而天卻不遂人願,那個強行索吻的男人竟然就在這個時候毫無預兆地推門走了進來。
45
"你走了也不和我說一聲。"
淩厲頭上纏著白布,臉色卻還不錯。他大咧咧地走進來坐到床邊,倒是陶如舊極不自然地坐起身,卻正好被淩厲逼得貼到了牆根上。
"是因為早上的事麼?"男人問,"如果你不喜歡,說出來我也不會強迫你。"
"不是的。"
陶如舊脫口而出,他原本只是想說自己並沒有因為那一吻而討厭淩厲,卻被淩厲理解成默認了這種關係。男人反而將他從後面摟進了懷中,陶如舊立刻慌亂起來要甩開,可是弄出了聲響又害怕被人發現。
──畢竟這裡是翠鶯閣,外面就是天井,而不是淩厲的私家別墅。束手無策之際,青年的心中卻又有一種別樣的溫暖,烘得全身暖洋洋。他正恍惚地去思索這種感覺的來源,卻記起了蘄貓仙囑咐過他的那句話。
"地宮的這件事,你打算怎麼辦?"他連忙問淩厲,"你應該明白昨天晚上你我撞到的東西不是白天該有的。"
"這件事的確比較奇怪,我相信你心裡知道的一定比我還多。"淩厲這樣回答,同時放開了陶如舊,只搭著他的肩膀同樣靠到了牆上,"第三層發生的事你已經知道了吧?"
陶如舊點頭,"知道一些。也聽說了三層發生的事故。應該就是那三個出了事的死人想要從水裡爬出來。"
淩厲點了點頭,"想也只可能是它們三人。事情是出在我父親手裡,我也看過檔案,他們的親屬的撫恤金早已經發放,身後事已也已經辦得妥當,甚至還請了道士來超度過,就是不知為何陰魂不散。"
陶如舊在心裡埋怨了一聲"知道有鬼還開放幽冥地宮,果然只有奸商才幹得出這種事來。"但是表面上卻還是按照了蘄貓仙所吩咐的對淩厲說:"銅門破壞,這三名厲鬼應該已經躲進了海嶺城的某一個角落。夜晚便會出來行動。為了防止園區裡的人再受到傷害,是不是應該將他們暫時撤出去比較安全?"
"要全員撤出並不是一件難事,"陶如舊說,"但是這牽扯到的動作不僅僅是‘遷出'這麼簡單。其實這海嶺城裡還有淩氏其他成員的眼線。當年我大伯將海嶺城還給我的時候,家族裡還有很多人也想要得到這裡的土地,挪作他用。若我有一步差池,保不准會被他們捉住把柄。"
陶如舊似懂非懂地聽著,只知道要把人全部遷出也有一定的困難。他又聽淩厲說道:"當初在建造這整座幽冥地宮的時候,也考慮到風水的問題,已經在幽冥區的護牆裡嵌了金剛網,所以就算是厲鬼脫逃,也離不開幽冥地宮的範圍。這事我再考慮一下……我也會保證不讓城裡的人受到傷害。孫振道已經派人去找從前那幾個封閉了地宮三層的道士。相信很快事情就能解決。"
"道士幾天能到這裡?"陶如舊問。
淩厲回答:"四天之內。"
陶如舊心想,這與蘄貓仙的七日之限並不抵觸,也就不再去爭辯。這時候屋外面突然傳來了敲門的聲音。陶如舊下了一跳連忙甩掉淩厲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而敲門的人也就在這個時候走進了門來。
是秦華開。
"花開,你為什麼不多睡一會兒?"
剛才在別墅發現陶如舊不告而別,淩厲便再無睡意。倒是趴在床邊與他說話的花開,過了一會兒又被睡魔壓低了腦袋。於是淩厲乾脆安靜地等他睡著了,再將他抱到床上舒服躺著,而自己則悄悄出了門,往翠鶯閣而來。
陶如舊見到花開,剛想要打招呼。就被淩厲搶先了一步。看著剛才還親熱地攬著自己的肩膀的男人,居然就在一瞬間轉向了別人。雖然是自己主動甩掉他的手,但陶如舊的心中始終還是有點異樣彆扭的感覺。
(我想和陶陶說話……)花開用手語隊淩厲說。同時向陶如舊點頭示意,青年很快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求淩厲暫時回避。
淩厲顯然對於兩人之間的對談感到好奇,卻被陶如舊異常嚴肅地請了出去。花開坐在他床邊上,拿了紙筆便在上面寫道:"聽貓仙說,你要見不破。"
陶如舊在心裡苦笑了一聲,差點還忘記了這件事。說實話他並不想見東籬不破,因為那天晚上在屍魂鎮的遭遇,讓他實在無法對那個鬼魂產生任何好感。不過花開顯然不這麼認為,對於花開與東籬不破的見面,他甚至是有著一絲期待的。
(今天晚上我來帶你去見他,就這麼說定了。)
陶如舊看著少年在經歷了昨夜的事件後,第一次恢復的笑容,實在捨不得去破壞它。
這天傍晚,蘄貓仙果然拿了一疊符紙回來,讓陶如舊將它們貼在翠鶯閣裡裡外外進出口的隱蔽之處。這樣就能阻止怨氣進入。陶如舊也將東籬不破夜晚約見他的事說給蘄貓仙聽了,白貓點點頭,只是重申了不可輕易答應與他做交易的囑咐。青年也將淩厲關於撤人的回復告訴給了蘄貓仙。關於他所說的,蘄貓仙也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
"那地宮外面的確有金剛網,但估計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你不是也看到東籬不破也能夠自由出入幽冥地宮麼?雖然他並不是一般的鬼魂,或許這件事你也應該親口問一問他比較妥當。"
說話間,花開就已經在門口等候了。
46
"我們要去哪裡?"
沒有紙筆,陶如舊便通過手機的短信螢幕來與花開進行溝通。花開在手機上只簡單地打了三個字:"跟我來。"
他們在黃昏時分從後門離開了翠鶯閣。照著煙雨江南西邊一大片野地走去。那裡是專門為了模仿野趣而留下的荒地,生長著一人來高的野花與雜草,也滋生了無數的蚊蟲,平日裡不會有人願意接近。然而此刻,花開正領著他向草叢深處走,而且越走越荒涼,越走越冷僻。
"花開,一定要到這種地方來麼?"
陶如舊顯然是有些害怕了。他甚至有點懷疑眼前的這個少年究竟是不是平時所見的那個秦華開。好在少年及時回頭露出微笑,同時示意就快要到了。
果然,又走了不到十米,秦華開邊停下了腳步,陶如舊跟上去,發現眼前竟然出現了一小塊窪地,遠處反而是一個為微隆起的小土坡,當中央古怪地挖了兩個連在一起的深洞。陶如舊呆立了一會兒,這才醒悟過來,原來那竟然是一眼雙穴,棺材拿出以後只留下兩個空洞,好像骷髏上黑洞洞的鼻竇。應該是建造時候移出了棺材,卻不知怎的留下了雙穴。
雖然依舊相信花開並不會對自己怎麼樣,但是看見這麼不吉利的場景,陶如舊還是忍不足後退了幾步。正好撞到身後一株小樹上。
與此同時,逐漸暗下來的樹林裡,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日落時分陽氣尚未散盡,我只能在這陰氣較重的低窪地帶出現。若是連這些東西都害怕,又如何面對我……這個鬼魂呢?"
不用抬頭,陶如舊也知道這該是東籬不破的聲音,如果除掉那異於常人的縹緲與陰森,聲音甚至能夠說是好聽的。然而陶如舊似乎還是沒有準備好抬起頭,去面對鬼魂那張很可能會挑戰膽量極限的臉龐。
兩人一鬼就這樣在荒地上沈默了一段時間,還是花開又走到了陶如舊的身邊,拉拉他的手臂,似乎在安慰他不需要害怕。而東籬不破帶著諷刺的聲音,也逐漸讓他想到了另一個非常喜歡嘲笑他的人。
"怎麼?我記得昨天在地宮的時候你們的表現還蠻勇敢的,現在怎麼反而沒有了膽子?難道非得要嚇你一跳才能滿足,這樣我倒是不介意……"
話未說完,陶如舊感覺到花開動手朝著鬼魂的方向做了個動作,東籬不破立刻換了一種口氣與少年說話,語調中滿是溫柔與寵溺。陶如舊雖然並不習慣從鬼魂的口中聽見這些,卻也的確因此而減輕了不少害怕的感覺。
就在鬼魂與花開對付的時候,陶如舊悄悄抬起頭來向那邊看去,卻並沒有想像中的驚訝、恐怖或者害怕。
東籬不破果然就是那個銀面具,穿著古樸長袍,留長黑髮的高大男人。說也奇怪,上一次在淩厲的別墅裡看得他幾乎魂飛魄散的銀色面具,此刻看起來也不是那麼恐怖,甚至於的確能夠看出一些原始的審美意趣來。
陶如舊緩了緩神,大著膽子開口說道:"您……好,我就是陶如舊。很冒昧打擾到您,事情是這樣的……"
這已經是他做記者的經驗裡,所使用的最為客氣的開場白。然而聽到在場另兩位的耳朵裡,卻還是天大的可笑。
"閒話少說,要我幫忙的事便直說,說了再談條件,談得攏就做,談不攏便沒有下次。"
陶如舊在心裡暗暗驚訝,他本以為鬼魂總是那種陰暗哀怨的性格,卻不是道其實也如人類般有各種脾氣,則為東籬不破看來倒是爽利。這樣想著,膽子就更加大了許多,直起脊樑來說道:"蘄貓仙只是叫我來找你,說你一定有辦法說服淩厲將人撤出海嶺城,同時也希望你能夠幫助他除掉那三個凶靈。可是……"
他略微頓了頓,惹來東籬不破不耐煩地催促,"可是什麼?"
"可是從頭到尾我都只是按照蘄貓仙的吩咐去做,並不知道為什麼要來找你,甚至連你究竟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都完全的不知道。"
東籬不破聽了他的話,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轉身低頭去問秦華開:"小乖,你沒有和他說我的事情麼?"
被肉麻地稱為"小乖"的花開很習慣地搖頭。東籬不破皺了皺眉頭,隨即在他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說道:"我和這個人解釋一下,今天晚上就不再來找你了。你一定要帶好我給你的護身符,先回到戲班子去。乖。"
陶如舊站在不遠處,看到東籬不破的那個吻,其實只是徒具形式地印在秦華開的額頭上,兩種不通性質的身體,始終是不能夠真切的接觸──就好像是上次在屍魂鎮外樹林裡的那場激情,只是單方面滿足花開感官的一個儀式。
聽到了東籬不破的吩咐,花開自然乖乖地離開草叢往回走,。其後東籬不破一直閉著眼睛,實際上是在用冥思跟隨著少年,一直確認他平安無事地回到了翠鶯閣,方才回過神來,為陶如舊解釋道:
"我本是古夕堯城大將之子,同時也是座下先行,我父子率軍抗擊海寇,戰功彪炳,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我在戰中身亡,死後被鄉里作為護城之神下葬於這座海岬。並且戴上了留住魂魄的銀色面具。海鷹是出海人的保護神,同時也是我們家族的家神。花開是我七世前的戀人,因我陣亡而投海自盡,後幾世一直投生於夕堯城附近,為的就是冥冥之中與我重聚。然而知道這一世,他才來到這早已經成為海島的海嶺城,而且我們也終於再度重逢。"
陶如舊雖然仔細地聽著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卻還是覺得像是什麼戲文。心中隱約有一絲感動,卻又覺得距離自己那麼遙遠,幾乎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消化了半天,他才又接下去問道:"你是古代陣亡的將領,被以守護者的身份埋在這海嶺城中,花開是你的……愛侶,但這些究竟與淩厲有什麼關係? "
東籬不破淡淡地回答:"我父親膝下四子,除了我早亡之外,另外三位兄弟都替東籬家開枝散葉。而淩厲他便是……"
"是你家兄弟的後人……"陶如舊這時候已經完全忘記了害怕,插嘴道,"可是淩厲是姓淩,而非東籬,難道是旁系改了姓氏……"
"不要妄作揣測!"東籬不悅地打斷他,"你不知道淩厲還有個娘親麼?"
陶如舊不好意思地趕緊改口:"對了,你也可以是他娘家人……"
"我是你娘家人……"東籬不破咬牙切齒道。陶如舊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整張臉都羞愧成了紅色,急忙將話題扯開去。
"原來是這樣,那麼淩厲在別墅裡面供奉著的祖先,應該就是你了吧?"
東籬不破點頭,"不過我可沒有那個本事保他六畜興旺五穀豐登,頂多護他在海嶺城裡的周全。雖然人們以我為守護者,然而生人尚不能自保,反寄空望於死者,豈不是活得太輕鬆了?"
陶如舊尷尬地陪著乾笑了兩聲,說道:"那麼地宮裡保護淩厲的那股強風就是你化來的吧。可是既然你有這樣的能力,為什麼不乾脆直接除掉那三個鬼魂。也省得現在的麻煩。"
東籬不破白了他一眼,說道:"我一不是拘魂的無常、二不是捉鬼的鍾馗。況且鬼魂之間相殺也講理由與規矩,你要我出力,我還沒那個興致。"
陶如舊這才想起來蘄貓仙曾經說過東籬不破是要講條件的,便試探性地問了一句:"那究竟如何,你才會有這個興致呢?"
"我說的條件,你願意和我交易麼?"東籬不破銀色面具下的嘴唇彎了彎,露出惡魔一樣的微笑。
"那還請你先說一下吧……"陶如舊突然覺得無力,自覺好像完全被東籬不破主導著談話的方向,"說出來我才好決定要不要答應啊。"
"我要用你的身體,一個晚上。"東籬不破爽快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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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要我的身體幹什麼?"陶如舊顯然意外於垂絲君的要求,連忙問道。
東籬不破依舊一派從容地回答:"不用來殺人放火,好好的借了,好好的還給你。不留疤痕,也不會痛。你怕什麼?"
陶如舊聽得愈加奇怪了,"可是你總不會只是想要借我的身體走走路,看看日出吧?"
東籬不破白了他一眼:"當然不是,我想要和花開過一個晚上。"
陶如舊聽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了東籬不破的真正意思,臉一下子嚇得刷白,比見了鬼還要嚴重。
"你要……要用我的身體來和花開做……做那種事……"他的聲音在顫抖。
"有什麼可害怕的?難道你以為我和花開在一起,會是在下面的那個?"東籬不破的聲音依舊是冷冰冰的,儘管這件事在陶如舊聽來是那麼的荒唐,但卻是能夠同時滿足東籬不破與花開的唯一方法。
"我只把你的靈魂暫時封閉起來,只要我不讓你看不讓你聽,你就不會有任何感覺。也可以給你第二個選擇,就是把你的魂魄暫時取出。等天亮了再換回來,你說要哪一種?"
陶如舊只聽得那第二種是要把自己的魂魄趕出體外,萬一陣風把魂魄吹到那三個厲鬼跟前,那豈不是凶多吉少?這可萬萬使不得,於是連忙回答說:"第二種千萬不行!"
誰知道東籬不破陰陰地笑了一聲,說道:"那就第一種,說定了?"
陶如舊這才知道著了他的道兒,咬牙切齒地控訴道:"你……這麼重要的事,你總得讓我先考慮考慮!"
東籬不破嗤了一聲:"這有什麼好考慮的,你不會有任何影響,甚至連花開看到的也不會是你的模樣──我會施幻術讓他看到我的臉。"說完,鬼魂沈默了片刻,"我想要碰一碰他的臉,這是幾百年來唯一的心願。"
陶如舊聽見這句話,同樣陷入了沈默。他承認自己開始同情這一對奇特的情侶,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同意將自己的身體貢獻出來成為他們一夜溝通的橋樑。
"你給我兩天的時間考慮一下可以麼?"青年猶豫著這樣回答,"我現在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你。"
東籬不破回答:"只要那三厲鬼願意等,我也沒有意見。"
陶如舊想起了蘄貓仙說過的金剛網的事,便立刻詢問了東籬不破,鬼魂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你可知道那三個亡魂,超度之後為何不去投胎?因為海嶺城過去的海岬正是抗擊海寇的戰場。戰死之人雖然輪回轉生,但戾氣怨氣難平,就轉移到了心存不滿的三個亡魂身上。那個金剛網是確有其物,對於怨氣也確實有一定的滯留作用,之所以對我無效,是因為我有銀器護身,怨氣不侵。但就算是有怨氣,但是依託在流水等實體之中,從牆下面慢慢滲出去也不是沒有可能的。所以事不宜遲,無論怎麼說,也是應該及早動作才好。
陶如舊聽了他的話,心裡面的不安更加嚴重了幾分,偏偏東籬不破還想要嚇唬他一下,突然靠攏過來,說是要他帶他去見識一下那三個厲鬼的利害。說著陶如舊便感到有一股力量將他托起,隨即感覺有一層看不見的障蔽保護在他的四周,東籬不破則消失了蹤影,只留下冷冰冰的聲音出現在他的耳邊。
"我帶你去幽冥地宮,看看那裡面正在幹什麼。"
陶如舊一聽說要帶他去地宮,嚇得魂都快掉了。他不停拒絕,然而東籬不破卻還是蠻橫地將他托在半空中,就著夜色的掩護,飛速向著幽冥地宮的方向而去。
已經被封閉了的地宮,難得關著大門。宮牆上臨時加設的大功率照明燈徹夜亮著。陶如舊從半空中俯瞰著大地,小樹林與屍魂鎮,一座座孤墳都靜靜地沐浴在一片白紫色的燈光中,反而更顯得詭異。
"你知道那三個厲鬼在哪裡麼?"東籬不破的聲音響起,"他們已經不滿足那狹小的地下宮殿了,你看……"
陶如舊低頭往下看,腳下正是地宮那條略微下陷的通道。此刻水泥的地面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河流。
倒著流向高處的地下河流。
"跟著這條河,我們就可以知道那三個厲鬼在什麼地方──當然,還很可能會有那個王白虎的屍體。"
陶如舊在半空中使不上勁,只能由著東籬不破將他帶來帶去。他在心裡安慰自己,至少鬼魂應該不會將他拋給那三個厲鬼,最多受點驚嚇,眼睛閉閉就過去了。
可是想得容易,真正要去實踐,卻又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沿著地下水流湧出的那一路上,陶如舊看見水裡飄浮許多從地宮中被沖出來的東西,各種各樣的雜物,大片大片的白色碎布,蠟像的斷肢與頭顱,水草一般的假髮在水流緩慢的地方沈下去繞作一團。東籬不破將陶如舊稍稍放下去一點兒,他就聞到一股刺鼻的酸臭氣息,混合了黴味蠟油味,幾乎讓人難以呼吸。
"這些還算好的呢。"東籬不破說,"夏天裡屍體腐敗的味道你是沒有聞到過……不過也快了。"
聽到這話的陶如舊渾身一震,不自覺地注意起周圍的動靜。
不知不覺之中,他已經遠離了地宮入口與屍魂鎮,來到了轉生街附近。那是模仿著八十年代的居民聚集地而建造的狹小街道。兩邊是五層樓高的破舊樓房,一層被改造成同樣破舊的店面。雖然僅是在白日裡供遊人進入參觀的景點,卻被刻意佈置成生活氣息濃郁的場面。街邊擺放的腳盆與蠟質蔬菜,板凳與拖鞋。甚至是晾曬在戶外的衣物。然而若是仔細靠近觀察,就會發現,所有這一切物品上面都噴著一層薄薄的血跡,好像剛剛發生過一餐慘案。
"二十五年前,這是一片擁擠卻和諧的社區,居住在這條街上的人彼此認識,互相友好。然而和平卻被某一戶人家刑滿釋放的兒子所打破。…………身為地痞的那個男人無惡不作,鬧得這條小街再也不平靜,終於有一天,鄰里們團結起來,將那地痞殺而分屍。又為防止員警尋屍而將屍體肢解為小塊分別帶回家隱藏。誰知就在死頭七的還魂夜晚,整條小街上的居民統統死於非命……"
這是印刷在小街入口處木牌上的解說性文字,雖然也是杜撰,卻依舊能夠讓人激起一身寒顫。東籬不破將陶如舊放到其中一幢樓的屋頂上,腳下的街道盡頭,那條詭異的地下河正慢慢地流淌過來。
"噓,不要出聲。好好看著。"東籬不破命令他趴下。
地下河古怪的氣息很快就蔓延了的過來,陶如舊看見它在街道上蔓延,所淹沒的地方立刻變成腐敗般的黑醬色。雜草枯萎,就連偶爾穿過的老鼠都在瞬間腐爛,成了一攤蠟狀的流質。
"那是他在吸收環境中的戾氣和遊客恐懼的心理。"東籬不破解釋,"這裡是他的樂園。你還打算把它留在這裡多久?"
陶如舊捂住了口鼻一個勁地搖頭,只想儘快離開這裡。他的右手在地上支撐著想要站起身來,卻摸到了一顆圓滾滾,類似於乒乓球的物體。拿到眼前一看,竟然是顆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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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難找到的眼珠都被你找到了,真是難得。"東籬不破在一邊冷笑。轉生街有一項群眾參與的活動,就是在這條鬼街上尋找到劇情中蠟質的屍塊。陶如舊手裡的眼珠子,顯然就是屍塊中最不容易被找到的一部分。
然而青年卻在聽見這個解釋之前,早就嗚咽一聲,將那枚眼珠丟到了樓下。緊接著,樓下街道上的水流聲突然消失了。
四周圍安靜得令人心虛。陶如舊剛想將頭探出去張望一下動靜,卻被東籬不破猛地捉了起來帶向半空中。
"你找死啊!"
下一個瞬間,一個巨浪突然從樓下狂撲上來,擊打在陶如舊原先趴過的地方。只聽得"轟"地一聲悶響,水泥樓頂居然被打出了個一米見方的凹痕。
陶如舊被東籬不破架在半空,渾身冰涼一直到了心底。如果自己沒有及時避開,此刻恐怕已經成為了那凹陷之中的一灘肉泥。
"快走……我要回去……"他看著腳下依舊在四處流淌、尋找目標的水流,顫抖著對東籬不破要求。然而鬼魂卻執意要他定下神來,看最後一樣不可思議的東西。
"看見沒有?就在那最強面的河水裡!"
陶如舊硬著頭皮循著東籬不破的指點向河流的最前面看去,那矛狀的前端正經過街燈照射的區域。於是陶如舊看見了一具沒有頭顱與上身的青綠色下肢,纏著地宮的白布碎片,在河水的不斷推動下向前漂著。
"那就是王白虎屍體的一部分。"東籬不破說道,"那三個厲鬼瓜分了他的身體,我們現在看到的這支水流,顯然只由一個厲鬼操縱。如何?有趣麼?"
陶如舊根本沒有回答的能力,除了悲傷與恐懼之外,他所能夠做的只有卡住喉嚨,不讓自己嘔吐出來。
經過了這最後一番折騰,東籬不破總算同意放過陶如舊。他將青年帶出了幽冥地宮,放在煙雨江南區的入口處便兀自離開。只留下話說,後天午夜再來找他。
腳一沾地陶如舊便開始咳嗽與嘔吐,似乎要把剛才吸入的那股黴變腐敗的氣味統統從身體裡驅逐。他無力地蹲在路邊的下水道口,整個人幾乎弓成一團。等到噁心的感覺稍稍緩解,他起身搖晃著向前走了幾步,再抬頭的時候忽然感覺有溫熱的水沿著面頰流下,這才知道自己已經淚眼涔涔。
無力而無能的感覺,就好像一直彷徨在巨大漆黑的鬼屋裡,永遠都只有被恐嚇,與折磨的份;陶如舊越來越確信,那天晚上他在冥婚堂門口撞見的並不是新娘蠟像,而是正被鬼水纏住了的王白虎。但是自己卻只是被恐懼所蒙蔽,就這樣讓他成為了厲鬼的替身。
是他害死了王白虎,害他落入了地宮第三層的茫茫鬼水之中。而今後,又會有多少人會被那鬼水所吞沒,成為海嶺城的犧牲者?他不知道。
天色已經一片漆黑。陶如舊這才想起來出來時沒有與呂師傅交待,於是咬著牙加緊步伐要趕回翠鶯閣。這時候肩膀上卻被重重地拍打了一下。
"這麼晚了,你想死啊!"
黃昏的時候,淩厲照例去了翠鶯閣,卻沒有看見陶如舊的人影。心中雖然有些奇怪,也還耐著性子等到天黑,直到眾人都有些焦急起來,這才第一個黑著臉沖出來找人。
"還是你說要我撤出城裡的人呢!怎麼,自己就可以在晚上亂逛了?難道還要呂師傅他們再找你一次?"
淩厲的聲音有些嘶啞,陶如舊只是由他罵著,絲毫沒有辯解與還擊的意思,然而他越是沈默,淩厲就越是激動,他不能原諒青年在這種敏感時刻不辭而別,尤其是想到昨夜在地宮經理的驚魂一幕,更是讓男人恨得牙癢癢,只盼望找到陶如舊,一拳將他打倒在地。
然而找到陶如舊之後,淩厲的心情,卻又不僅僅是想要將他痛揍一頓那麼簡單了。
青年沈默的樣子讓他覺得有一絲隱約的心痛,可一想到剛才的焦急與不安,心裡就會有另一個聲音叫囂著要給他懲罰。
於是淩厲便懷著痛惜的心情將青年狠狠地叫住,其間亦不乏質問時的推搡。陶如舊靜靜地任由他責駡,只到站不住了,再搖晃著昏倒在路邊的草坪上。直到淩厲意識到陶如舊的反常,趕上去將他扶起來,觸摸到了面頰,才發覺青年竟然在發燒。
"昨夜淋了水,沒有及時換衣服,有點感冒發燒也算是應該的。"清醒過來的陶如舊,發現躺在別墅二樓的客房裡,"謝謝你幫我換了衣服。"他低頭看著換上的浴衣,身上也沒有摔倒時的潮濕與不適,明白淩厲應該替自己作了簡單的清洗。於是微紅著臉道謝。
"不用謝我。"淩厲將藥片放在他手心裡,"我也不該推你,你又不是城裡的員工,要去哪裡,什麼時候去都是你的自由。"
聽得出來男人顯然還有一絲不悅,陶如舊皺了皺眉,自己被東籬不破帶到幽冥地宮的事就算是說了,男人恐怕也不會相信,於是乾脆保持沈默。
淩厲原本以為他總會給自己一個交待,卻沒料到青年竟然連他也不給個交待。賭氣起來,也沈默著下樓倒了杯水,沒好氣地塞到陶如舊手上。
"喝水,吃藥!"
陶如舊猶豫了一下,伸出手來接那個杯子,卻並不是捉著杯壁,而是輕輕地按在了淩厲的手上。
"淩厲,對不起……"說話的時候,陶如舊依舊微微低著頭,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我不應該讓你擔心。"
這句話並不響亮,卻有一股溫柔的力量。淩厲便在這股溫柔之中低低地嘆了一口氣,俯下身來來看青年吞下了藥片,然後輕輕撫住了他的臉頰。
第二次親吻並不存在誰主動的問題,似乎只是順理成章的融合,由清淺到濃重,逐漸蔓延到全身的熾烈。陶如舊額頭依舊灼熱著,他慢慢仰天倒下,讓淩厲高大的身體壓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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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衣的帶子本就有點鬆了,此刻在二人輾轉的動作之中更向兩邊敞開。陶如舊仰起頭喘息著。連帶著光裸的上身亦微微抬起,自然地從白色的浴衣滑出。淩厲略一俯身便接觸到了那幼滑的象牙色肌膚,他的雙手流連撫摸著,所過之處立刻激起一陣紅暈。
發燒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朦朧中陶如舊再不能忍受身上拿怪異的灼熱感。他伸手抓住了淩厲的手,原本想要將它們從自己身上移開,卻沒料到男人竟反手握住他纖細的手腕,按壓向頭頂。然後不知從什麼地方找來一條領帶,鬆鬆地將它們捆在了一處。
"我可以保證,你會覺得很舒服……"
男人將陶如舊的雙手捆好,便也脫下了自己的上衣。他再度俯下身,這時候陶如舊感覺到與自己同樣熾熱的身軀緊貼上來。敏感的肌膚立刻起了無數的寒栗,身體裡好像有低壓電流貫穿而過,帶著一點點恐懼的酥麻。
"呃……"
他無意識地開口聲音,然而淩厲的下一個動作卻將這呻吟轉變成了低叫。
男人低頭,撫摸著青年光滑平坦的胸膛,然後突然低頭,含住了其中一枚尚未完全甦醒的粉紅輕輕擠壓。
陶如舊觸電似地彈了彈,不安地扭動了起來,卻沒有料到這個動作更加刺激了他的感覺。淩厲並沒有因為他的掙扎而放棄,反而用牙齒輕輕咬住了陶如舊的乳首,舌尖在乳暈上舔舐,時輕時重的摩擦完全喚醒了青年的敏感。他不由自主地弓起身體,喉間發出無助而誘人的聲音。
"怎麼樣?我說的沒錯吧?"
淩厲停了口,滿意地抬頭去看青年迷蒙的神情,"你的身體還不太敏感,……那麼以後就由我來負責教導你吧,你以前有和別人做過麼?"
他壞心地詢問著,同時伸手在青年身上摩挲著,逐漸往下,手指輕輕按壓著細小的肚臍,然後繼續慢慢遊走下去。
"啊……什麼,沒有,我沒有……"
燥癢不適的感覺逐漸變化成為異樣的情動,陶如舊微微搖晃著腦袋。他尚沒有任何關於這方面的體驗。剛開始時對於淩厲的愛撫幾乎毫無反應。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與氣氛的熾烈,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欲望被一點點喚醒。男人每個大膽的舉動反而成為了一次次嚴重的刺激。半是羞怯半是沈醉,不知所措之間,他只能依照淩厲的吩咐,放鬆全身去期待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
男人的手很快就將浴衣的繫帶完全除去。如白色花瓣散落的浴衣之間是青年完全光裸的身軀。混合著象牙白羽淡淡的粉紅,在昏暗的燈光下美麗得讓人移不開眼睛。淩厲貪婪凝視著,這讓陶如舊不好意思地扭著身體曲起腿來,想盡可能地避開他灼熱的視線。
"擋什麼?剛才我幫你洗澡的時候早就看夠了。"男人低聲笑著,伸手環到他的腰上。"看,你這裡也有反應了。"
同為男子,陶如舊自然明白淩厲指的是什麼地方。心裡更是亂成一團。
"什麼都不要想,我幫你解決。"
說話間,男人火熱的手已經離開了青年的上半身,攏住了那呈現半甦醒狀態的器官。輕輕擺弄。真切地感覺到那柔軟的小東西逐漸在自己手上掙扎著漲大,一點點跳突起來。甚至流出了透明的"眼淚"。
陶如舊愈發迷亂地呻吟,聽在淩厲的耳中變成了誘人的邀請。他的呼吸也急促起來。
自覺忍耐力也有限,男人於是便輕輕地抱住陶如舊的腰,將他轉過身去趴在床上,右手慢慢沿著尾椎骨滑入青年的臀縫。然而手指只是找到了菊穴的位置,輕輕地在上面按了一下。他就突然聽見身底下的青年悶哼一聲,喘息聲清減了下去。淩厲心中一緊,趕忙將他翻過身來查看,原來是終於忍不住攀到了極點,然後脫力地昏迷了過去。
"沒用的傢伙……"淩厲看著依舊滿臉通紅的青年,苦笑了一聲。"算了,等你好點再繼續吧,現在算是欠我的……"
說著他俯身碰了碰陶如舊殷紅微張的嘴唇,又輕輕替他解開束縛的領帶。撤掉身下的浴衣,簡單幫他擦拭掉激情的濁痕,最後拉上被子關掉燈。自己則躲進了邊上的浴室裡,去解決當務之急。
拜淩厲以及這一晚上的裸露之賜,陶如舊第二天早上燒得更重了些,安靜的別墅裡只聽見他低低的咳嗽聲。好在淩厲叫了城裡保健室醫生檢視之後日認定並無大礙。吃了幾次退燒藥之後,終於在傍晚時分將熱度壓了下去。
"我這是做了什麼孽啊?"淩厲老慵懶地靠在陶如舊床邊抱怨道,"怎麼就撿了你這麼個沒用的東西?"
陶如舊知道這一整天都是淩厲在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從來不服侍別人的人有些抱怨也在情理之中,於是只是淡淡地笑了一聲,並沒有去反駁。
倒是淩厲挑釁不成,反而訕訕地靠了過來,要與陶如舊搶同一個靠枕。青年依舊有些頭暈,於是乾脆將靠枕主動讓給了男人,自己卻被淩厲一把攬了過來,靠在他的胸口。
輕輕心跳的聲音,印證著不知從何時開始的心動。或許是從兩人共搶那一隻翡翠湯包的時候?陶如舊隱約記得那時候他們是相看兩厭的吧。
"淩厲……"他突然輕聲說道,"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如果一個你很喜歡的人暫時離開,去了很遠的地方,他要你等他回來,你會等多久?"
"怪問題。"淩厲皺眉,"什麼叫喜歡的人?愛人還是親人?"
"……都可以吧。"
"那就等兩年吧。"淩厲惡作劇般地低聲回答,"我可是很搶手的,也沒有多少時間來做怨婦。如果是你,我說不定等都不會等。"
陶如舊雖然知道他是說笑,心中卻還是緊了一緊,默默地在心中說道:你只等兩年,而有人等了七世。
50
第二天陶如舊依舊留在別墅裡。這就像一個獨立的空間,將海嶺城裡發生的事完全隔絕起來。淩厲上午按照慣例去了控室,留下陶如舊一人閒得發慌,所幸男人臨走前替他開了電腦,說是允許他上網解悶兒。
陶如舊開了流覽器,一時也想不到要往哪裡去,只是粗略流覽了一下最近的新聞。突然想起了東籬不破曾經和他說過的事情,一時心起,便在百度裡輸入了幾個*。
結果不僅確有其事,陶如舊甚至還查到了不少傳說演繹的版本,大多是結合了海邊的傳說與歷史事實的杜撰。看來東籬家族即便是在數百年之後依舊十分受人歡迎。
他漫不經心地點開了一篇似乎比較寫實的,掃了兩眼。忽然在左側的導航條中看到了一個奇怪的標題。
"銀髮麟瞳──東籬傳說中的‘神子'"
點擊了一下,書簽自動跳轉到了那部分的正文。陶如舊皺起眉頭,那原來是某位民俗學者的考據論文。看起來是對於東籬家族中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的"神子"現象進行的分析。
"這些所謂的‘神子'們,每個人都穿著雪白的長袍,與他們純白的長髮與毫無色素的膚色容為一體。他們異於常人的海藍色眼眸就像是東籬人世代守護的海疆那樣湛藍。這些人是那樣與眾不同,甚至就算是站在黑夜中也會發出白色光芒。於是人們開始猜測他們是海神派來拯救海民的神祈,而每個一段時間就會有 ‘神子'誕生的東籬家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海民們心中絕對的領袖。"
陶如舊暗暗吃驚,其實他也曾經在夕堯的其他地方見過海神廟,裡面除了供奉傳統的海神潮神之外,也有一些渾身雪白的塑像。只不過青年一直以為那只是些尚未完成的毛坯,完全想不到他們竟然是淩厲的祖輩。
他輕點滑鼠,繼續看下去。
"別人都認為‘神子'是上天降落的神,然而只有那些被當作神祈的人自己才知道,如果能有選擇的餘地,他們絕對不會願意生成這般模樣──伴隨著銀髮麟瞳而來的,是先天的聾啞,嚴重者甚至帶有其他身體殘缺,顏面畸形……"
陶如舊心裡咯!一下。
這並不是神話傳說,而是一種家族性遺傳疾病。症狀是白化聾啞,就好像藍眼白貓那樣。陶如舊進一步想到,淩厲的那雙藍色眼睛,正是局部遺傳到了那恐怖的"神子"特徵。
他看著螢幕出神,絲毫沒有察覺出別墅大門已被打開,書房裡走進了另一個人。淩厲拿著飯盒推門進來,正看見電腦螢幕上32號粗體的隸書標題"解讀東籬神子傳說"。
"你什麼時候也對這些感興趣了?"他淡淡地說著,走過去將飯盒放在寫字臺上。
陶如舊猛地抬頭,手上同時想要將網頁關掉,然而男人卻搖了搖頭,說道:"你竟然能夠查到這一步,真的是很不容易。"
說著,他主動將淺褐色的墨鏡摘下,露出那雙藍得攝人心魄的眼睛。
"淩厲……"雖然早已經確認了這個事實,但這卻是陶如舊頭一次正視這雙藍眸。在自然光線中摘掉了墨鏡的男人多了溫柔與儒雅。讓青年移不開眼睛。
"如你所見,這就是家族遺傳,我母親就是他們說的這個……"他伸出手在螢幕上指了指"神子"這個詞語,"我很幸運,只遺傳到了藍色的眼睛。但為避免閒言碎語,還是戴上了墨鏡。"
"淩厲……"陶如舊急忙說,"我並不是有心想要追根究底,只是一時好奇。"
他不想被男人認為是在挖掘隱私,急切地辯解著,"你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對我來說……"
淩厲點了點頭,卻沒有聽他辯解下去。
"這件事我不希望讓別人知道。因為我很愛我的母親──她被人當作祥瑞的擺設一樣嫁到淩家,卻痛苦地過了一生。上一個將她的事捅出去的記者,墳上已經長草了。"
"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陶如舊有點生氣男人故意的曲解,也因為他拿出別的記者的下場來威脅自己。"你難道連我都不願意相信麼……"
淩厲怔了一怔,接著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相信你不會背叛我……"他低頭將陶如舊抱進懷裡,"只是這事對我來說開不起半點玩笑。希望你明白。"
陶如舊被他抱著,卻只感到一股寒意。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與他糾纏。只是感覺到淩厲的下巴輕輕觸著自己的頭頂,然後慢慢順著面頰下來,貼到自己的鎖骨上,接著,左邊耳垂便被男人輕輕含在口中吮吸。逐漸變得敏感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要發生反應,這時候淩厲卻鬆了口,低聲問道:"你是從哪裡知道我姓東籬的事?我記得我母親那邊,三代以前就改姓冬了。"
陶如舊猶豫了一下,也不知應該怎麼回答才是確切,只能隱隱約約地回答道:"……是你供著的那個祖先告訴我的,……他…………"
青年還沒有說完,淩厲便將他鬆開,只說了一句:"不要以為出了地宮的事,滿世界就都是鬼怪,你可以對我說所隱瞞,但我只希望你不要在這一點上背叛我……如果你認為那是背叛的話。"
說完,他將帶來的飯盒移到青年面前,為他打開。然後坐到邊上的沙發裡抽了支煙,做完這一切又一語不發地離開了別墅。
吃完這頓艱難的午飯,陶如舊關掉電腦,只看著窗外的晴天發呆。忽然想起已經有幾天沒回翠鶯閣了。
51
這幾日出了狀況,戲班子的節目一直沒有恢復。班裡幾個知道點內情,膽子又不大的人乾脆找藉口休了大假。如是一來,淩厲也順水推舟讓戲班子暫停一段時間。呂師傅倒是擔心起來,以為戲班子這就辦到了盡頭,陶如舊好生安撫了他一陣子,又和小李他們一起捏造了王白虎的近況,斷斷續續地說了一陣,天色也已經向晚。
戲班子裡剩下的幾個人一起去食堂吃飯。為了安撫大家的情緒,這幾天食堂的夥食還算不錯,然而看著空蕩蕩的大廳,陶如舊心中卻只有無力以及不可名狀的害怕。
人,還會繼續少下去麼?
吃飯的時候,花開坐到他的身邊,遞過來一張字條。
"那天的事,考慮好了麼?"
陶如舊這才反應過來,今天晚上東籬不破就要來問他的答案。
同意,還是不同意?說實話,到現在他還沒有拿定主意。
陶如舊轉頭去看花開,少年秀氣的臉龐上暈出薄薄的一層羞紅,是在為即將發生的狀況而害羞。畢竟如果東籬不破的願望得以實現,在現實中與花開發生關係的,是他陶如舊的肉體。
"你……不介意麼?"陶如舊忍不住低聲詢問道。
花開怔了一怔,慢慢把頭垂了下去,輕輕地點了點,隨即在手機上輸入道:
(我們彼此等待了七世,這一輩子好不容易重逢,只求能夠再一次感覺到彼此。如果失去了這次機會,下一次不知道還會再等幾百年,或許……就根本不會再有機會。)
"可是你……不是能感覺到它的存在麼?"陶如舊繼續問道,他的臉也有些發紅。"我……我覺得你感覺得到他的愛撫。"
聽到這句話,花開的臉幾乎就要沈到桌子下面去了。他示意要換個地方說這個話題。陶如舊便匆匆吃完了飯,兩人依舊朝上次說話的那片草叢方向走去。
一路上,花開將自己心裡的話寫成短消息發到陶如舊的手機上。
(我的確能感覺到他,但那只是它通過能力製造出來的幻覺。而他,自始至終都感覺不到我的身體)
"是這樣……"花開的話印證了陶如舊先前的猜測。可他還是對東籬不破的做法有些不適應。"可那畢竟是我的身體……"
(陶陶,東籬大哥真的只是借用一下你的身體感覺我的存在,我們什麼都不作。我保證!)花開幾乎是在哀求,(你能想像一下,那種喜歡一個人,卻無論如何也碰不到他的感覺麼?你的體質特殊,是這麼說年來東籬大哥遇到的第一個能通靈的人,如果你也不幫我們,那我……我……)
打到這裡,少年已經淚流滿面。陶如舊心中一酸,未加思索便上去將他摟進懷裡,就在這時候,腦後面一陣發涼,緊接著是劇痛,就好像有人拿著一把楔子,劈開了他的頭顱。
從控室回到別墅,淩厲臨時打算帶陶如舊開車到市里去吃晚飯。青年發燒的時候一直依靠稀粥度日,也應該補充點營養。這樣打算著,淩厲不由嘲笑自己竟然好像婆媽的保姆。今天中午發生的事雖然讓他不悅,但男人也在心中安慰自己,至少應該相信陶如舊一次。
出乎他的意料,陶如舊並不在別墅中。
淩厲皺了皺眉,隨即猜想青年應該是回了翠鶯閣,於是試著撥打他的手機,然而無論嘗試多少次,得到的答覆始終是"使用者不在服務區"。再看看時間已近六點,天色又快要暗下來。
"又跑去添麻煩了麼?"淩厲幾乎是無奈地嘆息了一聲,抓起鑰匙再次推門而出。
陶如舊明白自己是被東籬不破暗算了。花開應該是早就與那個鬼魂約定好的,由少年將他騙到翠鶯閣後面的草叢,然後讓東籬不破強行進入他的身體。雖然陶如舊不是自願接受他的靈魂,但這對於青年的身體與心志並沒有多大的損傷。
只是會覺得撕裂一般的頭疼。
陶如舊覺得整個人忽然縮成了一團,而身體卻並沒有相應的動作。現在的狀況有點像是在夢裡,或者說他現在所能夠控制的僅僅是自己的靈魂,身體則被另一個強大的魂魄主宰著。陶如舊知道那就是東籬不破。
看起來今天晚上自己是一定要將身體交待出去的,青年苦笑,心中反而鬆了一口氣。雖然是被迫的選擇,但總比舉棋不定要來得安心許多。他在心裡安慰自己就當是睡上一覺,明天就當什麼也發生過。
然而他還是很快感覺到了意外。
因為他並沒有像東籬不破所說的那樣失去意識。恰恰相反,少年與鬼魂之間正在進行的情事,一點一滴毫無保留地盡數收入了陶如舊的眼中。
東籬不破用他的嘴唇親吻著花開,用他的手愛撫著少年青澀的身體,他聽見少年粗重的喘息聲,感覺到他灼熱的肌膚。花開的身體在自己的雙手中逐漸打開,顯露出青澀的私密。陶如舊強忍著心中的異樣不適想要閉上眼睛,然而身體卻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他聽見自己的口中不停傾訴著對於花開的愛慕之情,慢慢演化成為情欲萌動的喘息,然後……東籬不破竟然伏下身來,用他的嘴銜住了少年的青澀,深情地吮吸著。
像前天夜裡發生的情況一樣,陶如舊並不在翠鶯閣。聽別人說青年吃了飯後便與花開一同離開,淩厲略微定了定神,再給花開發短信,卻也遲遲得不到回復。這時候天色已經變成了藏青,雙倍的擔心壓在心頭,讓他立刻奔出門去尋找起來。
不知是幸運抑或不幸,他很快就循著異常的喘息聲,尋找到了正在草叢中抵死纏綿的兩個人。
"你們……你們在幹什麼!"
幾乎不能相信自己所看見的,男人由驚訝變成憤怒,大踏步地奔了過去。
52
陶如舊感覺到了東籬不破的悲傷。他閉上眼睛,腦海中隨即湧來數不清的陌生的記憶。
是東籬不破的記憶。
古代的大海,木質戰船。穿著鎧甲的東籬家族,以及一片素白的"神子"。被海神的光環所籠罩的家族中的每個人,都喪失了享受普通生活的權利。更不用說禁忌的斷袖之歡,更是驚世駭俗與大逆不道的。
陶如舊立在海邊,看著遠處的岩石邊一對纏綿的同性愛侶。是過去時間中的花開與東籬,兩道身影在如血的殘陽中交疊。然而幸福並不會降臨到他們身上。
他們被發現,被東籬家族秘密審判。花開被囚禁,而東籬不破則被以花開的安危作為要脅,再上戰場,從此一去不歸。
花開被從囚籠中釋放出來的第一眼,便見到了滿街的素白。
於是他投了海。
記憶的潮水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延續了七世,失去與得不到的哀慟。
陶如舊再次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眼是淩厲憤怒的臉。
他發覺自己正緊緊擁著花開,而花開已經昏迷在了自己懷裡,這是情侶間的擁抱。更不用說此刻他們衣衫不整,渾身都是曖昧不清的痕跡。
而這個時候,東籬不破已經悄然退出了陶如舊的軀殼,靜靜立在他身後,悲傷地望著他懷裡的少年。
再也碰不到,再也碰不到了。
陶如舊仰起頭,看見淩厲怒氣衝衝地來到他的面前。他想開口解釋些什麼,然而話未出口,男人就粗暴地動起手來。
"這是怎麼回事!"
淩厲拽住花開的胳膊,用力將他從陶如舊懷中拉了過來。方才東籬不破與他激情纏綿,雖然極力克制了欲望,卻還是弄傷了少年,細長的血線沿著花開光裸的大腿蜿蜒而下。看在淩厲的眼中,便成為了陶如舊施暴的罪證。
"你對他作了什麼!"他突然卡住了陶如舊的喉嚨,將他推抵到身後的大樹上。"你居然對花開……"
陶如舊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他不明白,為什麼淩厲會把這件事看成是他單方面的強迫,自己在他眼中竟然是個誘姦少年的罪犯麼?
"不是我……"認定是淩厲誤會了自己,陶如舊嘗試著澄清,"是……"
"你的意思難道是花開勾引你的?"淩厲怒極反笑,"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了,還不知道他有這個傾向。更何況他還未成年,你是想要坐牢了吧!"
"不!"陶如舊慌亂起來,"……不是這樣的,花開。你說句話,你和他……解釋阿……"他伸出手,拼命想要拉住花開,然而自始至終,少年始終處於逃避般的沈睡,是東籬不破不忍心,讓他清醒著面對這種窘境。
"解釋什麼?你這還需要解釋麼!"淩厲怒吼了聲,突然一腳踢向陶如舊的下身。那裡,由東籬不破激起的欲望一直未能得到平息。
已經十分敏感的地帶,突然遭到這毫不留情的一腳,陶如舊只感覺到一陣鑽心的劇痛,他哀叫一聲弓起身子。
"你也知道痛!"淩厲站在一邊竟沒有半點愧疚,"那你感覺得到花開的痛麼?你感覺得到……"
他突然不再開口,而是扯下青年半褪的襯衫,抓起他的雙手緊緊捆在樹身上。
"你就在黑暗中反省吧!"他陰沈地說完。回頭想要將花開帶回翠鶯閣,少年卻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了些意識,甚至在淩厲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男人自以為他是遭到打擊神志失常,反而約束了他的手腳低聲安慰了幾句,將他打橫抱起來向燈火通明的地方走去。
"花開……"黑暗中只剩下陶如舊幾乎絕望的低泣,"你和他解釋啊……"
沒有人回應他的哀求。
青年半跪在陰森的草叢裡,所有人都已經離他遠去。只有方才被鬼魂驅散的蚊蟲如潮水一般聚攏過來,在青年半裸的身上拼命地噬咬。他低泣著動了動身體,方才東籬不破與花開的激情消耗了大量的體力,晚風吹得他瑟瑟發抖,可這並不是最糟糕的狀況。
天逐漸開始落起了毛毛細雨。
淩厲去了很久一直沒有回來,他應該是正在想辦法為花開處理身上的傷口。陶如舊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幻想著少年能清醒過來,向淩厲說明一切。然而他卻不知道,花開回到翠鶯閣之後就又開始昏睡,他本就是孱弱的孩子,而東籬不破更不希望他清醒地面對淩厲的質問。然而這一點私心卻導致了另一個人的不幸。
陶如舊在細雨中被綁在樹上,整整一個小時。
等到淩厲再度想起他來的時候,青年已經半躺在泥濘之中,只剩下被襯衫縛住的雙手慘白地舉著,手腕上滿是掙扎留下的瘀痕。
他一言不發地解開他的束縛,將他拖到車上。
陶如舊覺得自己正淋在一場傾盆大雨裡。雨點用力地紮在他身上,一點點換回神志。
自己還在那片草叢裡麼?他慢慢睜開眼睛。
不,他發覺自己躺在淩厲別墅的淋浴房裡。頭上的花灑噴出暴雨一般的水流,冰冷的。
他抬頭,淩厲靠在外間的洗手臺上,抽著煙。
53
"我……"他搖晃著身子想要站起身來,很快發現自己竟然一絲不掛。那些沾滿了泥漿的破爛衣物,早已經在進屋的時候被淩厲扔在了門外。
"清醒了,應該給我一個交代了吧?"
隔著水幕,陶如舊看不清楚淩厲的表情,只聽見他冰冷的聲音,混合在水聲從傳遞過來。
"交代……什麼?"
青年支撐著牆壁站起身來,關掉花灑。四周突然一片死寂。他喃喃地重複著男人的話,"打都打了,我還要解釋什麼?還有必要跟你解釋麼?"
"你以為這樣就算了?"淩厲突然掐滅了煙頭,"你還沒有為你這幾天的舉動付出代價。"
"我做了什麼?"陶如舊慢慢推開淋浴房的門走出來,"……這幾天不都是你主動對我……"
他抬起頭望著淩厲,淋在雨中的這段時間已經澆滅他心中的一心希望。他明白,除非東籬不破站出來說明一切,否則一切都將這樣誤會下去。但是現在對他來說,這解釋卻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曾經將他溫柔地摟在懷裡的人,甚至不給自己一個解釋的機會就片面定下罪狀。或許今天中午的那件事已經讓淩厲不再信任自己。他們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沒有經營幾天。一切僅僅是那夜在地宮裡彼此安慰所產生的錯覺。不是愛情,他們之間甚至連友誼都不曾存在過。而現在更是只有憎恨。
就算是東籬不破出現解釋一切,有些東西也已經難以挽回。
"我主動對你?"淩厲看著陶如舊步履艱難地走過來,狠狠地重複著他的話,"我吻你的時候,你拒絕了麼?昨天,要不是可憐你在發燒,早就上了你!是你也想要我……還是說,對於所有人,你都是來者不拒?"
陶如舊渾身一震,停下腳步靠在牆邊喘氣。淩厲看見有水汽凝結在他的眼中,然而青年卻只是低頭乾笑了一聲。
"是……"他笑得很難看,"我早就喜歡花開了,我本來就要動手的,誰知道你橫出來多事……我……我就……"
"你!"淩厲突然站直了身子,一把抓住陶如舊的胳膊,將他拖了出來摔在床上。
"什麼叫橫出來!"他叫喊道,"這麼說我倒是你們的第三者嗎!"
陶如舊仰躺在床上,男人的咆哮似乎沒有半點進入他的意識裡。淩厲憤怒地想要喚回他的注意,卻沒料到指尖剛接觸到對方的身體,青年便開始激烈的反抗起來。
床上一片混亂,兩條人影很快交織成一團。看不清楚是誰打了誰,誰又踢中了誰的腹部。甚至連互相謾駡的聲音都省略了,陶如舊只記得那草叢中驚恐的一個小時,而淩厲,只在乎他所見的那場纏綿。鏖戰的結果自然是體力不支的陶如舊處於劣勢,淩厲很快就將他壓到了身下,制住了他依舊不甘心,亂動的手腳。
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內,臥室裡只有二人沉重的喘息聲。陶如舊面色通紅,眸中依舊含著遲遲不肯落下的水汽。淩厲在這片水汽之中看見了自己的身影,他怔了一怔,突然伏下身狠狠地咬住了陶如舊的嘴唇。
新一輪的掙扎很快淪陷在一片絕望的情欲之中。
床頭的檯燈在激烈的抗拒中被掃到了地下,一片昏暗中陶如舊拼命掙扎著,然而淩厲火熱的唇齒依舊如雨點一般落到他身上,每一寸肌膚都被噬咬著,燒得滾燙。幾乎要被渾身的疼痛與酥麻淹沒,陶如舊揚起頭喘息,他能夠感覺到淩厲也除去了衣物,與他同樣滾燙的身軀再一次擠壓過來,強迫他分開雙腿。
陶如舊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他驚惶失措地顫抖著,想盡辦法蜷起身子。然而男人卻絲毫無視他的意願,蠻橫地塞了一個枕頭在他的腰間,猛地將青年的雙腿狠狠拉開,立刻換來一聲痛呼。
"叫什麼!"男人喘著氣狠狠地說,"好玩的在後面!"
陶如舊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愈發害怕地支起上半身,胡亂摸索著床上的東西朝淩厲扔去。然而枕頭與薄被畢竟沒有什麼傷害力,反而惹得淩厲暴怒起來,扇了陶如舊一個耳光,又將他的雙手緊緊地綁在了床上。
"你對花開做的事,你自己不想體驗一下麼……"
說著,他突然狠狠地捏住了青年的欲望。
"呃……啊……"陶如舊痛呼出聲,然而本能卻依舊在這激痛之中抬起頭來。感覺到了青年的反應之後,淩厲卻停止了對他的刺激。
"現在……"黑暗中,男人的聲音帶著粗重的喘息,"換你來為我服務……"
再沒來得及抗拒,淩厲就騎上了陶如舊的胸口,扼住青年的下頜,強迫他張開嘴來。下一個瞬間,熾熱的憤張便沖進了陶如舊的口中。青年死命掙扎起來,卻被淩厲緊緊掐住喉嚨,威脅道:"你敢咬,我就殺了你!"
男人的腫大深深地插入他的喉間,引起一陣本能的幹嘔。所謂的"做愛",在這天夜裡根本不具有任何的愉悅。最終進入的時候,青年無聲地痛哭起來。身後被硬生生撕裂的感覺讓他難以忍受,溫熱的液體沿著腿流淌了下來,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是自己太過天真與好心的代價。
當淩厲終於在他體內釋放出滾燙的熱液的同時,青年也失去了抵抗的力量,昏厥過去。淩厲對他的侮辱好像一枚烙鐵,在他心上燙出永難消彌的痕跡。
54
陶如舊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或者說,在他的內心深處,以為死去會是逃避一切的最佳選擇。
然而他還是睜開了眼睛。
睜開眼睛就意識到,決不能就這樣死去。
他依舊躺在客房的床上。周圍滿是昨夜一場浩劫留下的痕跡。淩厲發洩完怒火,便丟下了他一人離去。陶如舊搖晃著要起身,股間撕裂的痛卻如一把刀子從尾椎一直楔入他的體內。
他低頭慢慢向下身看去,一片淒慘。
已經乾涸的褐色血液凝固在腿間,抹花了一片。腿上,手上,身上處處是暴力的瘀青血印。他不敢去檢視那疼得最厲害的地方,只要一回想起夜裡那殘暴的過程,陶如舊便會不由自主地顫抖。
如果這樣死去,就算是死了也會被人擺弄著傷口,說出一些難聽的話來。
他強忍住肉體與心靈上的痛楚,慢慢地走下床,一瘸一拐地走向淋浴房。
女人若是遇到強暴,尚能依靠證據狀告性侵害者,然而男人呢?恐怕只會成為坊間小報的花邊,更不用說陶如舊自己便是記者,更知道其中的可怕。
他打開龍頭,沖洗掉一切。然後披上浴袍,再回到房間裡,揭起床上狼藉的所有,打開窗戶扔了出去。
樓下正是淩厲的臥室。
做完這一切,陶如舊感覺到股間的口子又被撕裂。他咬著牙走到桌前,喝下前天剩著的半杯水,饑餓的感覺立刻被喚醒過來。
猶豫片刻後,他打開門走了出去。別墅裡很安靜,淩厲似乎已經離開。陶如舊忍住劇痛一步步走下臺階,等下到底層的時候,額上已是一片冷汗涔涔。
他記得別墅裡是沒有食物的,從前吃的那些粥菜都是淩厲從海嶺城帶過來。此刻若想要果腹,便一定需要走出這樁別墅。
可是他沒有衣服,穿著浴衣走在街上就已經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更難以解釋下擺上的血漬。何況他現在離開了別墅,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翠鶯閣,到時候又應該如何對待花開?
是應該怨恨的。怨恨自己被迫出讓了身體,給與了同情,卻成為了完全無辜的犧牲品。然而怨恨又有什麼用,若是狠扇一記耳光就能將一切恢復原狀的話……
陶如舊突然竟然不敢作出這樣的想像。若不是遇到了這種離奇的狀況,他又怎麼會看見淩厲那陰狠無情的一面;若那一夜沒有發生,那麼自己還會和這樣的淩厲虛偽地"相愛"多久?他不敢想像。
"淩厲從來沒有愛過我。"
陶如舊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
"這場夢醒得不早,可是也不能再遲了。"
他搖晃著站了一會兒,突然決定到淩厲的臥室去拿一套衣服穿上。然後回到翠鶯閣,接著離開海嶺城。
淩厲也好,花開也好,東籬不破也好,一切都成為昨天夜裡的一場夢,只要離開了海嶺城。
這樣決定之後,他朝著走廊深處的臥室跌跌撞撞地走去。
門並沒有鎖。陶如舊很輕易地旋動了把手,門無聲地開啟,他小心翼翼地探進去看,卻首先聞到了一股濃重的煙味。
淩厲竟然正靠在床上,床頭櫃上煙灰缸裡已積了一大堆煙頭。看到他推門進來,一雙冰藍色的眼睛立刻狠狠盯了過來。
陶如舊本能的瑟縮一下,緊接著想到自己已經決意捨棄一切,便又做了個深呼吸,鼓足勇氣說道:
"借我一套衣物,讓我離開別墅。"
淩厲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上下打量著他。
單薄的浴袍間,裸露出的象牙色皮膚上處處是或青紫或瘀紅。潮濕的短髮淩亂地貼在額前。所有這一切構成的是如此曖昧與情色,勾起了男人在黑暗中的回憶。
昨夜的激情雖然完全被憤怒所主宰,但事後單純回想起那美好的身軀曾經在自己的主宰之下呻吟喘息,男人就會興奮甚至愉悅。
然而他很快會告訴自己,陶如舊是一個不值得任何付出的垃圾。自己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撕開了他虛偽的表像,並且替花開討回了所失去的東西。
可即便是這樣想,他也難以解釋,為何看到陶如舊難忍劇痛而落下的淚水,自己依舊會有疼惜的感覺。
如此反復地思索了幾次,他顯得有些不安。開始以吞雲吐霧來麻痹自己。這時候陶如舊不合時宜地將床單丟了下來,又慢慢地走下樓。
"你又活過來了?"
淩厲一邊貪婪地凝視著眼前的人,一邊卻說出冰冷而無情的話來:"我的衣服你不配穿,要穿就穿你自己的。還有,今天晚上之前離開海嶺城,這裡不歡迎你。"
這話雖與陶如舊最終的打算相同,然而從淩厲的口中說出,卻還是尖銳得能劃出血來。青年立在門口沉默了一會兒,咬了咬牙猛地轉身直向大門走去。
淩厲倚在床上,聽見了大門被擰開的聲響。陶如舊的那堆破爛衣物,正堆在門前的空地上。經過昨天夜裡的一夜細雨,早已經被泥漿浸透。淩厲聽見了衣物被提起時雨水紛紛掉落的聲響。
陶如舊真的去穿了。
可這與穿著浴衣離開又有什麼區別?
在思考之前,身體就已經行動起來。淩厲掐滅了手中的煙,下了床朝玄關走去。
當他來到門前的時候,陶如舊已將滿是泥水的褲子穿到了身上,冰冷而潮濕的牛仔布料與身上的傷口摩擦著。青年感覺到堅硬粗糙的細石子在貼著雙腿紛紛滾落,也再不去想與濁的雨水是否會讓傷口造成感染。他只想離開這裡,既然已經得不到最後的尊嚴與體面,就要儘量縮短這受辱的時間。
他察覺到男人已經來到了身後,於是乾脆只將剩下的那件襯衫搭到肩膀上。身體的痛楚讓他控制不好力道,混濁的泥漿水被襯衫中甩了出來,有幾滴甚至打在了淩厲的臉上。男人面色陰沉地伸手抹掉冰冷的水漬,看見陶如舊一點點轉過頭來。
"淩……先生。"陶如舊回過頭來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只說一次,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也沒必要向你解釋。離開這座海嶺城,過去的事就當一個噩夢,再不認識淩先生這個人。"
淩厲皺著眉頭沒有回答,目光則停留在那一身破衣爛衫上,直到陶如舊慢慢邁開了腳步,踽踽地沿著通向海嶺城的那條臺階向上移動。
青年大約走了十來個臺階臺階的高度,陽光從頭頂密佈的烏雲之中跳了出來。亮白色的,照亮了地上的一切。淩厲看見陶如舊微微抬了抬頭去看那剛出來的太陽,又慢慢抬手來遮住眼睛,下一個瞬間突然腳下一軟,從臺階上滾了下來。
再沒有別的想法與憤怒,淩厲的心中只剩下全部的驚惶,他赤著雙腳沖了過去,將滾落下來的青年緊緊地抱在懷裡。
55
陶如舊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站在別墅前的崖邊看海。深藍的,一望無際的大海上沒有半絲流雲。沒有風,也不見半點帆影。陶如舊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夢中的他似乎只是那樣站著,等待著誰的到來。
他等待的人是淩厲。
男人的腳步聲從他身後傳來,卻沒有白日裡的那種陰沉。他緩緩地伸出手從後面抱住了陶如舊,又附耳在他耳邊低喃著一些什麼。正當陶如舊想要仔細傾聽的時候,天邊卻突然飛來一大片陰影,快速地朝山崖上俯衝下來。
陶如舊吃了一驚,本能的就要躲開,身後的男人卻在這時突然將他緊緊箍住。陶如舊再抬頭看,那俯衝下來的竟是一大片銀白色的海鳥,每一隻都似乎是從東籬不破銀色面具上飛出來的。尖利的爪子與鉤吻,反射出金屬尖利的光芒。
那鳥越飛越低,眼看就要來到面前。陶如舊拼命掙扎,不停叫喊著淩厲的名字。然而男人卻始終沒有回音過半個字,反而慢慢地鬆開了抱住陶如舊的雙手。
得到自由的陶如舊猛地轉過身,卻發現抱著自己的人根本不是淩厲,而是混身殘破腐敗,又缺了一半腦袋的王白虎。
驚嚇中陶如舊急退一大步,完全忘記了身後的懸崖。在王白虎苔綠色的注視之中,他從半空中跌落,並且在急速墜落的夢境中清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獨自躺在淩厲的臥室裡。周圍又是一片死寂,淩厲似乎不在別墅裡。
臥室巨大的落地窗簾合攏著,遮住了整整一堵牆。陶如舊怔怔地望著這堵牆,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正藏在窗簾的外面。
他慢慢地爬下床,靠近那堵牆,輕輕地牽動了窗簾的掛繩。輕微的"喀喇"聲中窗簾被無聲地拉開,透明的落地大窗上竟然落雨一般沾滿了殷紅的血跡。而一雙男人的手正貼在落地大窗的另一面上,一動也不動。
陶如舊不知道那裡來的勇氣,繼續將窗簾拉開。
手、手腕、手臂以及軀幹,一具男性赤裸的身體逐漸出現在陶如舊的面前,它好像一隻巨大的蝙蝠,緊緊貼在淌著血珠的玻璃窗外側。
然而最讓青年感到恐怖的是,他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誰,因為這具身體的肩膀上並沒有頭顱。
只有一個碗口那麼大,血紅血紅的疤。
陶如舊終於把落地窗簾完全拉開,他靜靜地站在窗前,那具無頭屍體就立在與他隔了層玻璃,卻不到20釐米的地方。空氣中隱約有鹹腥的味道傳遞過來。
玻璃窗慢慢移動起來,那具屍體的手朝兩邊推著,在玻璃上畫出兩道血痕。
"不能讓他進來!"陶如舊突然這樣覺得,他慌忙從裡面扒住玻璃,但這時候窗戶已經被無頭屍體打開了一個口子,另一樣圓球狀的物體就衝口子裡滾到了陶如舊的腳下。
一粒頭顱。
陶如舊剛看清楚了頭顱上的那張臉,無頭屍就猛地將窗戶徹底拉開。它伸出血淋淋的雙手一把掐住了陶如舊的頸項。青年不顧一切地叫喊起來,從床上猛地坐了起來。
竟然是一場夢中的夢。
他喘息著,渾身燥熱卻流不出滴汗來。剛一定神就感覺到渾身疼痛,他重新慢慢地躺回床上,這才發覺自己竟然還在別墅裡,躺在淩厲的床上。
頭痛,他抬手摸了摸額角,腫起了一大塊,粗糙地貼著方紗布。
他這才慢慢回憶起真實發生過的事。
他被淩厲趕出別墅,穿上那身濕透了的衣服的時候,眼前就有點發黑。後來勉強走上了臺階,卻又被跳出來的陽光照花了眼。意識恍惚中一腳踏空,就這麼掉了下來。
看來是淩厲又將他撿了回來。
陶如舊懷著複雜的心情檢視了一遍身體。四肢上又多了不少細小的創口。卻都做了些處理,下身那說不出口的地方,竟然也被男人上了軟膏。
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對這發生的一切完全不知情。想像著那個一直鄙夷著他的男人清理屍體一般擺弄著自己的身體,陶如舊心中就一陣發涼。
就在這時候,淩厲端著一碗不知道什麼東西走了進來。
看見陶如舊怔怔地坐在床上,他立刻變出那張冷冰冰的臉來。
"別以為我對你還有什麼意思,我只是不準備讓你死在我的產業裡。"說著,他將碗重重地放在床頭上,隨便搗了兩下,"本來要買給花開吃的,他沒有胃口,就便宜了你。"
那是滿滿一碗豬肝青菜粥,熱氣騰騰剛買來的模樣,但是男人卻偏要故意做出這種污辱人的解釋,他不能容忍自己再對青年顯露半絲善意。
"我不是吃剩飯剩菜的狗。"陶如舊看也不看那碗粥,"淩先生不必用討好不了別人的東西來打賞我。我也不會領淩先生這份施捨的恩情。"
"那就不要吃!"淩厲一揚手,將碗掃入地上的廢紙桶中,狠狠的說道,"你就餓死在這裡,我不會再給你買任何東西吃。看你能下床的時候,還有沒有力氣走出這裡!"
陶如舊閉上眼睛不再去聽他的狠話,他知道自己在發燒,熱得渾身無力。在這個時候惹惱淩厲是對自己非常不利的選擇。男人甚至有可能就這樣將他連人帶薄被一起丟到門口。然而那些惡意的言語像一根根尖刺直插入他心中,若不一根根拔出來,只怕連著整顆心都會腐爛掉。
他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覺得窗外白了又黑,黑了又白。等到再清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一陣貓叫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落地窗簾的一角有條縫隙,露出了窗子外面的一片白毛。
白毛上染著暗色的血跡。
陶如舊下了床,急步走到窗前,果然是蘄貓仙,披著一身的血污,滿臉鬱悶的站在窗戶外。
56
"放我進來。"貓爪子在玻璃上撓了兩下,陶如舊將窗子打開。
"蘄貓仙……你怎麼了?"青年見到貓身上的血跡,以為他身上有傷口,正要低頭去看,貓仙卻搖了搖腦袋,說道:"我不要緊,這些血大部分不是我的,身上一些小傷口不礙事。"頓了頓,又睨著眸子看了眼披著床單的陶如舊,"你看起來比我慘。"
陶如舊苦笑了一聲,"東籬不破的要求,果然不是那麼好答應的。"
貓仙很不舒服地抖了抖粘在一起的白毛,說道:"具體的內情我不想介入,但是事以至此,你也不必再後悔或介懷。各人有各人的擔當,東籬不破答應你的事他已經在做,淩厲遲早也會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而你的當務之急就是幫我洗一個澡。"
陶如舊有點驚訝地"嗄"了一聲,"蘄貓仙你以前也是找別人幫你洗澡的麼?"
白貓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我可不想舔掉這一身噁心的血跡。"
淩厲似乎是真的離開了別墅,陶如舊將白貓放進了臥室邊的洗手間。淋浴房對於蘄貓仙來說顯然是不合適的。它主動跳上了洗手台,將生著長毛的微胖身體擠進荷葉形的洗手盆中。
"你要是想出氣,可以用那塊無香的給我洗澡。"它伸出爪子點了點金屬架上一塊黃油狀的肥皂,"那是淩厲用來洗臉的,自從他上次踩了我的尾巴,我就很想試試了。"
陶如舊被這只比自己還要小心眼的貓仙逗得開心起來,昨天與前天的痛苦遭遇似乎消散了一些。他拿起那塊肥皂,擰開龍頭。而貓仙也理所應當地享受起了特殊的服務。
"吹風機在廚房櫃子裡。"洗完澡,渾身白毛完全癟落,體形縮小一般的貓仙從洗手盆裡爬出來,"好久沒有這樣痛快地洗澡了。"
陶如舊依照他的話,果然找到了幾乎全新的電器。他起床的時候還覺得有點頭暈,然而經過蘄貓仙這一折騰,反倒覺得有了些精神。身上的傷痛也不那麼磨人了。
"你好像很熟悉別墅裡的陳設。"他是真的有點佩服這只無所不知的非人類。
走回到臥室,大白貓已經兀自從洗手臺上跳下來,站到了淩厲的大床上。濕淋淋的白毛打濕了一大片床單。
陶如舊聽見蘄貓仙隨口回答道:"唔,以前淩厲不在別墅的時候,花開經常帶我來洗澡,他有鑰匙……"話說到一半,白貓突然閉嘴,然而青年心中的苦悶卻還是已經被勾了起來。
陶如舊問道:"花開……他現在怎麼樣了?"
蘄貓仙搖頭,"東籬不破將他那天晚上的記憶封起來了。"
"為什麼要那麼做?"
白貓回答:"那死鬼說花開清醒以後就一直堅持要澄清事實,但是那死鬼認為淩厲喜歡花開,自己又恐怕保護不了花開一輩子。於是先要將花開託付給淩厲。自然不會讓花開說出實情。"
陶如舊苦笑道:"他要保護花開,難道就要拿我做犧牲品麼?"
貓仙搖頭:"東籬不破說他會親自將這件事和淩厲作解釋。決不會讓你受委屈。只不過你和淩厲之間的感情怕是只能到此為止了。"
陶如舊默默地將吹風機從包裝盒裡取出,插上電源,對著大白貓緩緩地吹著。
"不都說他喜歡的是花開麼,我和他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他這樣說。
蘄貓仙在微熱的風中晃了晃尾巴,轉過身來用爪子在陶如舊的腿上輕輕拍著,"不說這個了,昨天晚上我和東籬不破入了地宮,倒是有點收穫,要聽麼?"
陶如舊點點頭。
貓仙撿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同時督促陶如舊手上不要停,直把他伺候舒服了才回憶道:"是東籬覺得愧疚,剛入夜就叫著我一起到地宮去。我們入了園區,沿著水流沒多久就找到了其中一個怨鬼。他拿的是王白虎的下肢。"
陶如舊點頭道,"那個我也見過。很厲害。"
"在三個怨魂裡算是好對付的一個了。"貓仙晃晃腦袋,"我和東籬不破兩個圍攻,只要不讓它和另外兩條河流匯合,遲早就在我們的股掌之中。誰知道快要拿下的時候,淩厲卻帶著兩個道士突然闖了進來。"
陶如舊回想起自己那天被東籬不破強制著帶到轉生街的情景,心中暗自佩服淩厲的膽量,"淩厲就不怕落得與王白虎同樣的下場?"
"淩厲那人,命硬得嚇人。"蘄貓仙不以為然,"就算被捉了去,至多也就落個皮肉損傷,就算死了,屍體也沒有任何鬼魂敢借宿。按著古時候,就是真龍之命,貴得很。"
陶如舊恨恨地說:"真是便宜他了,這麼好命,為什麼我就偏偏和他相反?"
蘄貓仙翻了個身,很沒有形象地任暖風吹幹自己的肚皮:"就因為你們是兩個極端,才會產生吸引力。不過要說好命,淩厲小時候也挺可憐的,和他白花花的娘親一樣不得他爹的歡心。"
陶如舊心中有了點驚訝,卻不願意細想,只悶悶地問道:"那道士來了之後呢?"
"還能怎麼樣!"蘄貓仙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王白虎的兩條腿歸他們拿下,雖然其中一個道士受了點傷,但還不都是滿口大話,口口聲聲沒什麼大不了的。看他們下一次自己動手,還有沒有這麼容易。"
陶如舊不解的問道,"同樣是除掉地宮的鬼怪,為什麼你們不能和道士們合作,這樣或許能更快解決問題。"
蘄貓仙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東籬不破是個死鬼,我又是附身在貓身上,被道士看見了還不要鬧個雞犬不寧?"
陶如舊半懂不懂的點了點頭,進而又想到了一個問題。
"你老是說附身在貓身上,那你的真身呢?該不會早就爛掉了吧?"
蘄貓仙立刻生氣地反駁道:"怎麼可能爛掉,只是放在地下好好保養而已!"
57
一人一貓正說話,陶如舊的肚子突然長叫一聲,接著卻是蘄貓仙開口道:"想來也有點餓了,你這裡有什麼吃的麼?"
陶如舊又苦笑了一下,指了指地上的廢紙桶。
"那裡面倒是有一碗豬肝青菜粥,淩厲說花開沒胃口才拿回來的。"
"花開最討厭動物內臟!"蘄貓仙搖搖腦袋,"淩厲怎麼還會買那東西給他。那傢伙怎麼就不能說句老實話。"它又對陶如舊說道,"我和你打賭,這屋子裡肯定有能吃的東西。我現在就出去找。"
陶如舊不信,白貓就自說自話地出了房門,沒過多久,果然叼著一包切面吐司得意洋洋地回來。
"餐廳桌子上還有牛奶,真想不到那個大男人竟然還喝這東西……"
陶如舊怔怔地聽了,再去看貓仙,已經將吐司袋子叼到他面前。
"吃吧,我們兩個幹掉這一袋,絕對沒有問題。"
說著已經用兩隻前抓扒開包裝袋,叼走一片跳到旁邊的桌子上。陶如舊看著已經沒有可能恢復原狀的吐司袋,把心一橫,也就取了片放在嘴裡咀嚼。
吐司在桌上放了一晚上,吃在嘴裡味同嚼蠟。但陶如舊的確是餓了,開始還有些顧忌,最後乾脆兩三片往嘴裡塞。吃完之後覺得口乾舌燥,便又一瘸一拐地去尋那牛奶,順便要將吹風機放回原來的位置。
正當他走到客廳的時候,玄關裡突然傳來一聲開門的聲音。
淩厲回來了。
昨夜與兩位道士一同回到幽冥地宮,園內已是一片狼藉。地上污水橫流,處處都是樹木與建築的殘枝碎塊。看得出三個怨鬼每個夜晚都在地上徘徊,將本來就已經鬼氣森森的假佈景徹底變成荒涼廢棄的黃泉世界。
他跟著道士一起走到喪魂坡,正看見王白虎腐爛的下半身立在一片混濁的水中,而那如觸手般的水流,正包圍著坡頂一小塊空地。
空地上是翠鶯閣豢養的大白貓。在淩厲看來,它應該是誤跑進來,險些遭到了鬼魂傷害。那兩個道士果然是有些法力的,前後不到半小時的時間,便將這怨魂拿下收進法器之中。而王白虎的下半身則被拖了出來,讓人連夜秘密焚燒掉了。
這雖然僅是三個冤魂中最容易對付的一個,但從道士們自信滿滿的樣子看來,幽冥地宮的這個事件尚不至於影響到整個海嶺城的營運,而將所有人從城裡遷出去,更是沒有必要。
淩厲回到控室,讓人將兩位道士領去休息的地方,自己方才感覺有些困倦。
回到別墅,開門便看見陶如舊一手拿著吹風機,一手拿著牛奶盒,而腰間只圍著一塊床單。皮膚上的潮紅依舊不見全退。
青年看見他的時候也有些意外,下意識地將牛奶放回了桌子上。淩厲原本又要說幾句狠話,轉念想了想卻只是陰鶩地瞪了一眼,轉身朝著自己臥室走去。
陶如舊心中一驚,蘄貓仙還在臥室裡。
果然,半分鐘之後,他便聽見臥室裡一陣貓叫聲,咒駡聲,甚至是桌椅與物體的撞擊聲。等這一切稍作停歇,臉上橫豎好幾道抓痕的淩厲臭著一張臉,拎著大白貓的後頸將它提出來丟到陶如舊面前,同時另一手將自己的一套衣物摔在桌上。
"穿上衣服,把這團白毛立刻扔出去!"
陶如舊放下吹風機,靜靜地站著,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陶如舊穿上衣服,稍挽了衣袖與褲腳,又抱起蘄貓仙,一聲不吭地走出了別墅。
"他只是趕我走,你怎麼也出來了?"貓仙雖然這樣說,卻還是很享受窩在青年懷中的感覺。
"衣服都穿上了,沒有必要賴著不走。"陶如舊這樣回答。
"你要走了麼?"白貓問他,"我挺捨不得你的。"
陶如舊淡淡地笑了聲:"我只是回翠鶯閣,淩厲他管不了我愛去哪裡,大不了在城外租間房子,白天來晚上走,憑記者證免票,他要敢做什麼動作,我就去告他。"
蘄貓仙失笑道:"你這算是跟他慪氣麼?"
陶如舊搖頭,"我想知道幽冥地宮的這件事,究竟怎麼解決。"
"你想把這個寫成報導?別傻了。"貓爪子輕輕拍著他的手。
陶如舊搖頭,"只是和戲班子裡的各位有了感情,想知道他們接下來怎麼辦。"
貓仙正色道:"那兩個道士口氣這麼大,淩厲恐怕一時之間還不會撤人。但翠鶯閣裡都貼了符咒,就算幽冥地宮的金剛網破了鬼魂也進不去。你暫時不走也好,我會催著東籬去把那東西搞來。"
陶如舊皺眉道:"什麼東西?"
"牛眼淚。"貓仙不以為然地回答道,"知道是幹什麼的吧。"
"聽說過,"陶如舊點頭,"據說是抹在人眼睛上就能見到鬼。但這不是太容易了麼?"
貓仙點頭,"原始的牛眼淚拿來之後還必須用法力加持。否則也是沒有用處的。"
"你要那牛眼淚幹什麼?"陶如舊問,"該不會是要讓淩厲見鬼吧?"
貓仙一派嚴肅地點了點頭,"不然他看不見東籬不破,那死鬼怎麼和他解釋你的事情?"
"不必解釋了。"陶如舊搖頭,"我不稀罕他的後悔,反正也沒有以後了,和一個路人需要解釋什麼?"
貓仙甩了甩尾巴,要想反駁一些什麼,卻又想了想,終是沒有開口,反而拿爪子在陶如舊的心口輕輕拍了拍。
貓爪子只有那麼一丁點大,上面又生了層軟乎乎的肉墊,敲在陶如舊的心口,卻竟還是隱隱作痛。
一人一貓出了別墅,慢慢朝煙雨江南走去。園區之間的距離本就不算短,陶如舊有傷在身,加上熱度未退,略走了段距離就有些脫力。貓仙跳到地上朝前跑去,也不知怎的竟然引了台旅遊車過來。正好是陶如舊剛入園區時認識的小陳。
坐了小陳的車回到翠鶯閣,已經是近中午時分,陶如舊抬頭看了看陽光下的金色匾額,突然有了一種想哭的衝動。
其他人都出去吃飯,只有呂師傅一個人坐在戲臺子前扇著扇子,這幾天他一直有些心神不寧,吃飯也沒有胃口,中午只是讓小李帶一份薄粥回來,自己就對著空蕩蕩的院子發呆。
陶如舊喚了聲"呂師傅"便慢慢走過去與他坐在一起。幾天沒見老人家頭上又多了不少白髮,他默默的看著陶如舊,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回來就好。"
淩厲對戲班子裡的人說,陶如舊在采風的時候從陡坡上摔了下來,這段時間一直在別墅靜養。陶如舊也就接受了這個謊言,苦笑著接受眾人的慰問。
然而當秦華開依舊微笑著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陶如舊卻發現自己已經再不能同樣微笑著面對了。
58
蘄貓仙看見陶如舊與戲班子的人一起,也就沒有再跟過去,它蹲在翠鶯閣門口抖了抖毛,突然感覺有一雙手落在了身上。
"大白天還出來跑,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白貓並沒有抬頭,甚至也沒有張嘴。所說的話完全通過靈思傳達。那個將手放在他的人慢慢蹲下身子,竟然是秦華開。
"在花開的身體裡我覺得很自在。"同樣是通過靈思傳遞的東籬不破的聲音,"同是偏陰的身體,陶如舊的我就很不習慣。這幾天我一直會待在花開體內,把淩厲與他之間的關係確定下來。"
"虧你一片苦心,自己給自己戴綠帽子。"蘄貓仙白了他一眼,"你什麼時候去找牛眼淚?怎麼我覺得你好像並不想讓淩厲知事情的真相?"
東籬不破只苦笑了一聲,並沒有回答。
貓仙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不能這麼自私。人家陶如舊怎麼對你們的,花開不說,你又回報了人家什麼?"
東籬不破冷冷地回答:"這個世界,勝者為王。唯有自私自利才能保住自身的利益。這是我這幾百年悟出的唯一真理。至於陶如舊,若是讓他也在地下徘徊幾百年,恐怕他會比我更自私自利。"
"陶陶可不是你這種人。"蘄貓仙嗤笑了一聲,"不過小淩子只需要一百年就能夠超過你。我確定。"
說完這句話,大白貓便再沒有去搭理東籬不破,它甩開搭在自己背上的手,心裡決定親自出一趟海嶺城,到外面的村子走一遭。
淩厲這一整天都留在別墅裡,一支接著一支的抽煙。床頭的煙灰缸裡很快積攢了一堆煙頭,那碗豬肝粥也終於在紙桶裡發出了怪異的味道。
男人惱怒地打開窗戶,提起紙桶整個兒丟進大門外的垃圾桶裡。低頭正看見陶如舊原來的那套破爛衣物,邊上又是昨天早晨從樓上丟下來的床單,上面滿布著暗褐色血液。觸目驚心。
陶如舊應該很痛。
淩厲看了看手錶,下午四點十六分。
青年應該已經離開海嶺城了吧,這一走大約是再難見面的。想著過去一個月裡的點點滴滴,男人發覺自己居然多愁善感起來。他自嘲地再次回憶起雜草叢中的那個夜晚,陶如舊與花開絞纏的身影,是比一切言語或者感覺更有利的證據,證據自己與陶如舊之間,完全是一種扭曲的可笑關係。
有時候他簡直不能相信,陶如舊表面上一副溫和甚至有些木訥的樣子,卻怎麼能夠藏有那麼深的心思。如果說他接近自己是為了獲得新聞爆料,那麼他接近花開又是為了什麼?
淩厲猜不透,等到那失去理智的一夜之後,他甚至有些迷惑起來。
奮力掙扎哭喊的陶如舊,滿身青紫的傷痕與血跡,這難道也是青年偽裝的一部分?
明明已經被自己拆穿,狠狠地懲罰羞辱了,卻為什麼還要固執地裝出一幅被人傷害的無辜的模樣,是想要博得自己的同情或者內疚麼?那他又為什麼最終選擇了離開?
是因為被迫穿上一身泥濘的破衣,是因為被趕出別墅然後從臺階上滾落下來,或是因為那碗掃進垃圾桶的豬肝粥?
或許再奸詐的人都會有被傷到的時候,而自己,正成功的讓陶如舊徹底的死心了。
淩厲靠在牆上無聲地笑,自己應該慶祝一下麼?他又摸出一根煙,夾在手上半天卻發現根本沒有點燃。正準備回到屋子裡去,低頭卻看見臥室敞開的落地窗外,白色的尾巴一閃。那只大白貓似乎又轉回來了。
男人蹙了眉,急忙走回臥室。卻根本沒有見到貓的影子。他有些疑惑,卻並沒有發現洗手間裡他用來擦臉的毛巾上淋了片無色的不明液體。
回到臥室裡點了煙,淩厲依舊靠回到佈滿了麵包屑的大床上。陶如舊離開時散亂的薄被堆在他手邊,落了層薄薄的煙灰。
抽完了這支煙,他反而有點困倦起來,於是靠在床上模模糊糊地睡了會兒,將近六點的時候才又起身想要吃點東西。
略作洗漱後換了件衣服出門,只想在城裡隨便找一點果腹。皇城區的食堂這個鐘點正在營業,他決定將就著去要兩個小炒。
然而真正到了餐廳門口,全部的注意力卻又都不在食物身上了。
陶如舊並沒有離開海嶺城,他正與戲班子的其他人一起吃飯。完全不似留在別墅中的苦悶不樂,青年依舊是一副溫柔和善的模樣被戲班子的人擁在中央,對身邊的小李微笑著。
而最讓男人訝異的是,花開竟也一臉和悅地坐在邊上,三天前的事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生過,又好像根本並不是一場事故,而是雙方心照不宣的默契。
食欲頓失,淩厲黑著面色轉身避開這刺眼的一幕,他不由得想起那天晚上陶如舊徹底激怒自己的一句話:
"是……我早就喜歡花開了,我本來就要動手的,誰知道你橫出來多事……"
難道說自己真的是這場情感混亂之中的第三者?是自己出於妒忌強暴了對自己根本無心的陶如舊?
他失笑。
路過淩厲身邊的幾個員工不合時宜地向他問好,花開遠遠地發覺了男人的存在,立刻放下碗筷跑了過來。"這兩天花開看到淩總怎麼感覺特別膩歪呢?"小李在陶如舊耳邊嘟囔著。
青年也看見了遠處站著的男人,卻只是一語不發,依舊低頭吃著碗裡的飯菜。
鹹得發苦,他想。餓了兩天,飯菜應該顯得格外可口才對。
59
淩厲也覺得最近的秦華開很有一些奇怪的地方。
原本安靜靦腆的少年,突然變得主動、親昵起來。以前淩厲總以為他性格扭捏,內向得像個女孩,然而現在看到他這樣主動,卻又總覺得彆扭。尤其是少年有意無意中與自己的身體接觸,讓他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他的確時時處處關心著花開,但這並不代表願意與花開發生過份親密的關係。
如前幾次一樣,他不露痕跡地擺脫花開握上來的手,絲毫沒有察覺附身在花開體內的東籬不破陰暗不悅的眼神。
再沒有用餐的心情,淩厲在門口轉了一圈,又走出了餐廳。他不知道應該往哪裡走,腦袋裡滿滿的都是疑惑與剛才看見的陶如舊的模樣,不知不覺間又變得陰沉起來。
出了皇城在林蔭道上行走,傍晚的園區幾乎沒有什麼行人。淩厲一人慢慢朝控室方向走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記起今天是朔日,又有一位道士受了傷,晚上是不能再進入地宮的;一時間沒有目標,不知要往哪裡去。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的牆角傳來一聲細細的人聲,隔著至少十來步的距離,一般人是絕對聽不清的,淩厲之所以聽見了,是因為那聲音喚著對他來說,無比敏感的兩個字:
淩厲。他的名字。
淩厲停下腳步,轉身向後看。這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路燈卻還沒有打開。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聲音傳來的方向,並沒有人出現。
他很快警覺起來,伸進口袋裡去尋找軍刀。
但是那個聲音卻並沒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反復呼喊,而只是叫了兩三聲便停下來,接著草叢中傳來一陣沙沙的響動,竟然走出了一團白花花的東西。
是翠鶯閣的白貓。
一隻貓怎麼會說話呢?淩厲在心中嘲笑自己神經過敏。他準備繼續向前走,卻沒有料到那只白貓竟然已經兩三步跑到了他面前,蹲坐在路中間。
"吾名叫蘄鱗魄,乃是附身於白貓身上的地仙。"
雖然看不清楚白貓的嘴是否在動,但淩厲卻還是能肯定這句話,的的確確是眼前這只大貓說出來的。
他收住腳步,卻也沒有驚訝,只是皺著眉頭看著攔在路中央的一團白色。
大白貓繼續說話:"今日下午,我進入你的別墅,在你毛巾上滴了牛眼淚。"
"難怪。"淩厲終於慢慢開口,"我小時候你就已是只成貓,十多年之後卻也不見衰老。原來是只妖怪。"
蘄貓仙抖了抖耳朵,喉嚨裡發出嘲笑一般的呼呼聲:"心裡害怕的話還是發洩出來比較好,反正你穿開襠褲的樣子我也見過,再怎麼丟臉也無所謂了。"
淩厲愣了愣,冷哼了一聲,伸手掏出煙盒,抽了支煙出來點燃。
"以後走路不要老把你尾巴翹起來,我可不想隨時隨地看到神仙的菊花。"
黑暗中大白貓氣得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但它並沒有忘記來找淩厲的目的,雖然此時此刻它已經有些懊悔。
"廢話少說,我是來帶你去翠鶯閣的。跟我走。"
"為什麼要我去那裡?"男人皺眉。
"你不想知道陶如舊和花開之間事情的真相?"
"真相?"淩厲喃喃地重複,"難道我看見的還不是真相?"
白貓冷笑道:"只怕你會心痛。"頓了頓,又補充,"如果你有心的話。"
晚上八時,陶如舊躲在翠鶯閣的屋子裡。每天的納涼晚會早因為最近緊張的氣氛而取消,聽小李說,為了保證戲班子的人身安全,淩厲甚至給了一人一部手機,只是如呂師傅這般上了年紀的人,不僅捨不得話費,就連用拼音發條短信都十分困難。
更何況真正被鬼怪纏上的時候,手機根本派不上用處。陶如舊苦笑。
他打開電腦,繼續整理著未歸類的素材,又下載了一些資料備用,存檔的時候卻發現桌面上已經有一個網頁檔案,標題是"藍眼"。
他記得這是上次調查淩厲的眼睛時特意保存下來的網頁,現在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自己看著像是一個嘲笑,而若是被淩厲看見了,恐怕又要冤枉他刺探自己的隱私了吧?
陶如舊輕嘆了一聲,滑鼠輕點。Shiftctrl了delete之後,一切化為烏有。
這時候網路突然斷開,門板外有一陣爪子搔刮的聲響。
陶如舊開了門,站在屋外面的是貓仙,以及神色明顯不正常的秦華開。
"東籬不破,想找你把那天晚上的事說個明白。"蘄貓仙這樣對他說,"我們去後院。"
後院是一片茂盛的夜來香地,其間種植著一人多高的桂花樹。季節未到,桂花尚未開放,卻能聞見滿園夜來香的甜味,也算是沁人心脾。
在濃重夜色的掩蓋下,似乎沒有人發現立在簡易淋浴房後的淩厲,他隨蘄貓仙而來,為了解開心底的困惑。然而當他真正看見陶如舊與秦華開走進花園離開的時候,卻又無端害怕起來,害怕事實的真相與他已做出的報復背道而馳。
"東籬不破。"蘄貓仙第一個開口,"若是要道歉的話,你應該先從花開的身體裡出來才行。"
少年聽了白貓的話,輕輕點了點頭。他轉身走到花園中的條凳邊上,小心翼翼地躺好,閉上眼睛,隨即,一個帶著銀色面具的高大男人緩緩坐了起來,他的身體呈現出與正常人類不同的半透明狀態,正是鬼魂的特徵。
淩厲蹙眉,並不是因為看見鬼魂從花開的體內出來,而是因為他認得那銀色的面具,正是母親家族古早以前的圖騰物,同樣,也是那天晚上出現在客房的雜誌封面上,讓陶如舊驚得六神無主的存在。
60
銀面具是淩厲母親這邊的先祖,也是花開七世之前的戀人。這是蘄貓仙事先告訴淩厲的。
男人躲在樹蔭深處,看見銀面具離了花開的身體,依舊走回到貓仙與陶如舊身邊,面對陶如舊,以古人的方式單膝下跪。
"陶如舊,我東離不破對不起你!"
"這……"
陶如舊是很不習慣這種古人的禮節,忙要將東籬不破扶起,但卻碰觸不到鬼魂的身體。於是東籬不破便一直保持著跪姿,沉痛地說道:"附身之事,一切責任都在於我。無關花開,更對不起你,淩厲那邊我會去解釋,決不會讓你蒙受不白之冤。"
"沒什麼好解釋的了。"
陶如舊看著在自己面前跪下的鬼魂,"這件事已經與淩厲無關,只希望你也能坦誠得對待花開,不要替他決定一切。這樣他未必會感激你。"
東籬不破聽了他的話,剛想有所回應,忽然一陣風穿園而過,滿園的桂樹香氛中隱約傳來另一種人工的香氣。鬼魂的知覺一向比人類敏銳,又加之這乃是淩厲慣用的香水,東籬不破很快就意識到,這根本就是一個圈套。
蘄貓仙是故意將他帶到這裡,為的是給淩厲演出一場澄清事實的戲。
只可惜,他並不能遂它的心願。
"花開怎麼樣……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東籬不破突然話鋒一轉,站起身靠近陶如舊,"而我對你的心,難道你現在還不懂麼?"
陶如舊怔了怔,還來不及領悟這句話的含義,整個人便已經被鬼魂鎖進了懷中。
東籬不破壓低了聲音在陶如舊耳邊說道,"我知道你喜歡花開,所以才附身到他身上,甚至甘願被你壓在身下。難道事到如今,你還以為我喜歡的是花開……"
陶如舊並不知道淩厲在場,東籬不破突然所說的這些話,他只覺得莫名奇妙。等到他慢慢明白這或許又是一個陰謀,拼命張嘴想要反駁,卻感覺咽喉被看不見的大手掐住了,發不出半點聲音來。他再低頭去找蘄貓仙,竟然已經不見了蹤影。
"為了花開,我必須這麼做。"鬼魂的心聲透過肢體傳遞過來,"就算他會怨我,我也要做!或者乾脆抹掉他關於我的記憶。守著他到他死,我也跟著他一起去投胎!"
"你這個自以為是的人!"陶如舊同樣以心聲怒道,"你以為這樣做花開就會開心,就會活得好好的麼?他會痛苦一輩子,你也會……"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胸口悶得愈發厲害。旁人看來東籬不破正溫柔地將他抱住,然而事實上,鬼魂卻牢牢扼住了青年的頸項,讓他說不出半句忤逆自己的話來。
淩厲立在陰暗角落,他聽不見陶如舊與鬼魂的心聲對話。只是反反復複咀嚼著所能聽到的。
這就是蘄貓仙要告訴他的事實真相?陶如舊喜歡花開,花開愛上了……鬼魂,而鬼魂卻移情別戀,愛上了陶如舊?
好一個荒誕的三角。
鬼魂附身在花開身上,也許是施了一點術法來迷惑陶如舊。總之就是以花開的身體與陶如舊發生了關係。
這算是什麼?
蘄貓仙說,整個真相會讓人心痛?淩厲伸手按著自己的心臟,卻沒有半點感覺。一切難道有什麼改變麼?只不過確認了自己真的是所謂的"第三者",強行佔有了一具並不屬於自己的身體,然後反自詡為受害的一方。
然而陶如舊真的不愛自己麼?
那麼過去幾天裡的吻,那些溫存又算是什麼?按難道說自己真是一廂情願的傻瓜?難道陶如舊就是以那種近乎於赤裸的方式來與所有人交往?
他越想越陰沉,同時,心中又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就在一片混亂的時候,被東籬不破下了昏睡咒語的花開,竟突然清醒了過來。
"啊……?"
少年剛抬頭就看見了與陶如舊緊緊相擁在一起的東籬不破。
鬼魂雖然並沒有真正碰觸到青年,然而那曖昧的姿勢與氣氛卻說明瞭一切。花開先是難以置信地輕呼一聲。他從長椅上搖晃著站立起來,慢慢走向東籬不破。然而鬼魂非但沒有放開陶如舊,反而以更加曖昧的姿態轉過臉來,無所謂地朝花開笑笑。
花開並不知道東籬不破的用意,只覺得渾身一陣冰涼,想詢問,卻苦於言語不便,於是搖晃著上來要讓鬼魂觸碰自己的身體,用心聲傳達自己的疑問,卻被鬼魂閃身躲了開去。
"小乖,都七世了,你不倦麼?這世就不要在一起了,等下輩子你不是啞巴了再來找我吧……"
花開愣了愣,東籬不破所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清楚,組合在一起卻變得那麼刺耳。啞巴?東籬是在嫌棄自己是啞巴麼?他怔怔地收回了手,可是這對於心聲交流的鬼魂來說,又算得上什麼?他不明白,但是東籬不破的表情分明寫著決絕。花開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卻吐不出半個字。
鬼魂接著說道:"看到你說不出話,在人前吃鱉的樣子,我慢慢發現除了可憐你之外,對你實在沒有別的感情了。"
"……"
花開終於明白了東籬不破的意思,他自卑起來,止不住的顫抖著,一步步朝著院子深處走去。立在暗處的淩厲見他神情恍惚,便急忙跟了上去,也顧不上身邊的樹木晃動,發出了明顯的沙沙聲。
被東籬不破放開的陶如舊循著響聲看過去,正看見男人的臉一閃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他頓時明白了東籬不破的用意,心中好像被人重重地捶了一記,連帶著渾身無力。
"等這件事完了以後,我會拿出我墳墓裡的所有明器報答你。"東籬不破在他耳邊慢慢地說道,"如果你有別的需要我也儘量滿足你。"
他的聲音很沉,說完這句話也循著少年離開的方向追了出去。最後只剩下陶如舊一人立在花園裡。
戲演完了,自己這個道具就不需要了麼?他苦笑。
"花開是我弄醒的,"蘄貓仙從花開躺臥的長椅後面繞了出來,嘆了一口氣道:"本來不想讓花開傷心的,但東籬不破實在太可惡。至於淩厲,孰是孰非,相信他能夠自己判斷。"
陶如舊搖了搖頭道:"我不在乎。"頓了頓,反而將大白貓從地上抱了起來,"等這裡的事情結束了,貓仙願意和我到夕堯城裡面玩玩麼?"
大白貓眯著眼睛似笑非笑:"樂意之至。"
就在一人一貓相對的時候,第三進院子裡突然傳來一陣噪雜,小李的聲音在高喊著什麼。
貓仙突然地喊一聲"糟糕",跳到地上拔腿往前院跑去,陶如舊這時候也聽明白了小李的喊聲,反反復複是在尋找著班主呂師傅。
61
"出什麼事了!"陶如舊跟著白貓跑到院子裡,看見戲班子的人幾乎全都從屋子裡跑了出來。鄭青龍與幾個壯年正準備走出翠鶯閣。
"呂師傅不見了!"小李焦急地解釋。
老人家最近的心情一直很不好,往常晚飯後都會堅持著從食堂走回翠鶯閣作為散步。然而這幾天的飯菜都是由小李給他帶回來的,呆久了自然有點憋悶,這天晚上本來說好由小李陪他在傍晚時出去散步,然而小李因為雜事耽誤了一會兒,回頭再來找呂師傅,老人家就已經不見了蹤影。
"你別著急,說不定他只是一個人出去散步了。"陶如舊讓小李冷靜,"淩厲不是也給了呂師傅手機麼?打打看吧。"
經他這麼提醒,小李慌忙拿出手機。
原來鬧哄哄的院子一下子安靜起來,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著結果,小李乾脆切成了免提。
"嘟……嘟……嘟……"持續的沉默。
平緩的提示音在這個特殊時期的夜晚,考驗著大家的耐性與神經。
陶如舊告訴自己不會有事,老人家的反應比年輕人慢很多,說不定此刻他正摸索著拿出手機,研究應該如何接聽。事實證明他的假設是正確的,因為在第8聲提示音之後,手機那頭傳來了呂師傅蒼老而溫和的聲音。
"喂……?"
"呂師傅啊,您人在哪裡啊?可急死我了!"小李的聲音帶著哭腔。
呂師傅回答:"急什麼呢?我雖然上了年紀還不至於老年癡呆,再說,這海嶺城還不跟自己家似的?"
陶如舊在一旁插嘴道:"呂師傅,您現在在哪裡?我們來找你。"
"是陶陶啊?"呂師傅笑了笑,"你們別這麼緊張,我現在正沿著皇城根兒走著,快看見地宮大門了……"
戲班子裡面一陣小騷動,陶如舊急忙說:"呂師傅,地宮那邊去不得!您快往回走,我和小李著就來接您……"
話正說到這裡,手機那頭突然隱約傳來了一種細小的雜音,呂師傅的聲音模糊了,陶如舊調節免提音量,那細小的噪音也隨之被放大。
是流水聲!
院子裡每個人的臉都變得煞白,小李的手甚至顫抖起來,皇城區附近根本沒有流水,怎麼會傳到手機裡來?
陶如舊意識到情況不妙,還沒有來得及繼續開口詢問,就聽見那水聲更響亮了一些,裡面又傳來另外一中更沙啞的聲音。
"好像是呂師傅在說話?"
小李聽不清楚,慢慢地耳朵湊了過去。這時候呂師傅一聲放大了的驚嘆幾乎要震聾了他的耳朵。
"前面是誰?誰在那裡……?"
詢問之後是一片死寂,手機兩端都聽不見呼吸的響動。
突然,水聲消失了。那個類似於干擾的聲音一下子清晰起來。
"師傅……呂師傅……是我……王……白……虎……"
"啊……"
小李低叫一聲要摔掉手機,被陶如舊眼疾手快一把搶了過來,他拼命叫著要讓呂師傅往回走,然而手機裡只剩下一片嘈雜的嘯音,很快便斷了線。
久未作聲的蘄貓仙立刻朝翠鶯閣外奔去,陶如舊緊跟在它身後,鄭青龍與小李反應過來也趕在他們後頭,剩下的人想起了那兩個除靈的道士,慌忙打電話給淩厲。
"今天是朔日,乃是月中陰氣最重的時候,出了事也就特別討厭。"路上蘄貓仙這樣說道,"地宮區剩下的那兩個怨鬼應該不至於那麼快突破金剛牆的圍困,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陶如舊喘著粗氣道:"無論如何,先把呂師傅找回來再說。"
正說著,二人已經一氣奔跑到了皇城區。沿著暗紅色游牆向前追。不過多時,貓仙猛地停了下來。厲聲喝住陶如舊。
"當心腳下!"
陶如舊怔了怔放慢腳步,這才發現腳邊上一道細細的水痕。
"這恐怕就是剛才呂師傅站過的地方。"蘄貓仙認真地說道,"你看,前面就能看到地宮。"
陶如舊抬頭,遠處黑暗中被水銀燈照亮的高牆格外顯眼。
大白貓示意他小心避開水流,放慢了腳步繼續向前走去。
大約十來步之後,皇城的遊牆出現了一個豁口,地上積著一大灘水痕,接著微光仔細看,水痕甚至蔓延到了牆體上,另外還有一些不明的淺色物體殘留在其中。貓仙要陶如舊將它抱起來仔細看了,悶聲道:"是蛆。"
"剛才王白虎的那粒腦袋就應該躲在這裡"它解釋說,"它利用豁口隱藏了自己被砸爛的半個腦袋,只露出較完好的一半,趁著夜色的掩護,引誘呂師傅跟他走。"
陶如舊沉痛道:"早知道就告訴呂師傅王白虎的事情了。"
大白貓搖頭道:"你們也是不想讓他傷心。而且看現在的情況,地下水流並沒有大規模湧出。怨鬼們需要將呂師傅騙回地宮才能進行下一步的動作,我們現在就趕過去,也許還有得補救。"
陶如舊點了點頭,這時候小李與鄭青龍也趕上來。貓仙讓陶如舊與他們交待了需要注意的地方,四人朝著地宮正門的地方奔去。
地宮正門,被左右兩隻水銀燈照得燈火通明。緊閉的朱漆正門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打開了一人寬的血口,一個傴僂的黑色背影正拿著把碩大的竹絲掃帚,慢慢地將門內漫出來的地下水掃到外面的街道上。
"原因找到了。"蘄貓仙恨恨地說道。
62
淩厲接到電話,立刻出發去尋找兩位道士。因為不放心將花開留在外面,便將他帶在身邊。而一直跟在身後的東籬不破,在聽見地宮的狀況後,低頭略作思考,便默默地離開了二人。
地宮正門。
"他是給地宮看門的老頭!"小李驚訝地叫道,"他難道不知道這地宮裡的事情麼?"
眾人又走近了些,那個黑影便顯出面目,果然是一個駝背老頭兒。
"小李,你們把他帶到一邊去,不要讓他再碰到水!"陶如舊健步上去,將老頭從一把拉到路邊,奪下他手上的掃帚。小李與鄭青龍也跟了過來,小心地將老頭押到一邊。
"呂師傅應該已進門去了。"蘄貓仙催促道,"我們要趕快!"說著便頭一個沖進朱漆大門裡,陶如舊緊跟在它後面。小李與鄭青龍一人扣著那老頭兒,另一人用掃帚將水歸攏,在門外等著動靜。
幽冥地宮裡面,竟又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並不僅僅是滿地的零亂與水痕,地宮裡所有的佈景竟然都錯了位,就好像整張大地被水托著飄浮起來那樣。出現在陶如舊面前的,不再是寫滿提示的影壁,而是一片詭異的小樹林。
"喪魂坡被搬到這裡來了。"
蘄貓仙低聲道,"地上水痕未幹,呂師傅應該沒走多遠,這樹林裡面有八口棺材,呂師傅或者真正的鬼魂極有可能藏在其中的一口裡面。你要小心。"
說著,它口中突然念念有詞,末了讓陶如舊將右手伸到它面前。又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將血抹在青年掌心。
"這個用我的血所鑄的結印,能起到驅邪鎮鬼的作用,若是有鬼襲擊你,你便照著它的頭頂打去,就能暫時打散它的魂魄。
陶如舊小心地收回手,一人一貓重新審視著面前的樹林。在遠處牆頭上慘白色燈光的映照下,隱約可見有幾具不同大小,不同形狀的棺材靜靜停放在樹林中。
"這個樹林大致呈圓形,所以你沿著順時針,我沿著逆時針的方向打開棺材,明白了沒有?"
點頭同意了貓仙的建議,陶如舊知道自己別無選擇。自己對於驅鬼是沒有半點心得的,所有能夠依靠的僅僅是貓仙畫在他手上的那個符印。但如果因為自己的退縮而害得呂師傅丟了性命,那麼他絕對不會輕易原諒自己。
就好像那天看見王白虎跌入地宮三層那滾滾地下水的時候一樣。
樹林的地面上生長著到了腳踝的雜草,水流完全滲透進鬆軟的土壤裡,慢慢看不出痕跡。陶如舊強忍著恐懼朝著坡東面走去。他感覺到蚊蟲在光裸的手臂上亂撞,發出嘈雜的嗡嗡聲。空氣潮濕微熱,甚至帶著一股腐臭的氣息。頭頂上茂盛的樹冠篩下斑駁的淡影,投射在樹幹與地面上,就好像無數古怪的臉譜。
他朝前走了幾步,第一具棺材很快就出現在面前。
陶如舊悄悄靠近,那是一具三尺來長的小棺材,在夜色下呈現出淺淺的顏色。曹如舊明白這個大小決不可能裝得下呂師傅的身體,但王白虎的頭顱卻依舊很有可能藏在裡面。他的手有點顫抖,但還是慢慢用了力氣,將兩端微微翹起的棺材蓋子推開。
一股刺鼻的蠟油味道湧了出來。陶如舊微微向後退了步,深呼吸一口之後再看進去。
第一眼看見的是兩根手腕粗的白棍子。再向上看,棍子頂端系著一雙深色的小繡花鞋。
這是一雙小孩的腿。
陶如舊一點點打開棺材,接著看見一件緞面小裙裝,邊上是小孩的手臂。雖是蠟質的陳設,但依舊能看見逼真的屍斑與逐漸腐敗的痕跡。
幽冥地宮存在的主題便是製造恐怖,而僅僅將死亡後的全過程如實描繪下來,便能夠震撼到大部分熱愛生命的人了。
陶如舊沒有再去看小女孩的頭部。因為棺材裡剩下的空間也容納不下王白虎的頭顱。他慢慢推上了棺材,等著那刺鼻的蠟油味一點點消失。而就在這時,一團白色東西突然無聲無息地跳到了棺材蓋上,幾乎貼到了他的手臂。
"我剛才才發現。"蘄貓仙鬱悶地說道,"我根本推不開那些笨重的蓋子。我們還是一起行動吧。"
陶如舊哭笑不得地點了點頭。
也許是有了貓仙在一邊撐腰,陶如舊的恐懼之感明顯減輕一些。他默默地走到下一具棺材面前,那是一稍大些的棺材,也畫上了很精緻的花紋。推開蓋子,裡面躺著一具穿著清朝官服的男屍,臉上用白紙薄薄地糊了層,看不出五官。謹慎起見,蘄貓仙還是讓陶如舊揭開了那層紙。
"不是。繼續找。"
林子裡的八具棺材按八卦形狀排布,除供人遊賞之外,更別有一種"升官發財"的寓意。膽大的遊客可以站到樹林中央的空地上,然後由林裡扮成道士的工作人員啟動機關,進行所謂的"祝福"。借著對於金錢的渴望,這個節目一度是地宮區的創收大項。然而其陰暗詭異的本質卻在此時此刻暴露無遺。
陶如舊接連著打開了三具棺木,都沒有任何收穫。周圍靜得可怕,他甚至開始懷疑,王白虎與呂師傅是否真的在這片林子裡。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了一種極其輕微的聲響。
63
淩厲帶著花開找到了兩位道士請求幫助。然而今晚上是朔月,其中一人又有傷在身,道士們並不願意貿然出動,直到聽說有人被困在了地宮裡面,方才無奈地提了法器而來。
淩厲與他們從幽冥地宮的左側繞到正門,走的是一段較寬敞的大路,兩邊生了五六米高的法國梧桐。雖然每隔十米就會有路燈照明,然而又大多被枝葉遮擋住了,並不能照亮所有的地方。
淩厲帶著花開,卻暫時找不到地方安置他。地宮險惡,自然也不宜將少年帶進去,正苦惱的時候,腦袋裡卻又念起了陶如舊。
他現在是否因為沒有半點法力而在地宮外面徘徊?或者已經貿然闖入了地宮,甚至成為了怨鬼的犧牲品?不,他身邊應該還有那個銀色面具的保護吧?有了那個鬼魂,自己還有什麼可以擔心的。
他嘲笑自己的無聊,卻更加快了步伐。
大路盡頭,橫生出了地宮高聳的圍牆,貼著圍牆是一條小路。邊上的幾個路燈,都在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打破了。
眾人走到了小路上,梧桐樹很快擋住了幾乎所有的燈光,分明沒有半絲微風,空氣卻一下子陰冷了,淩厲下意識地牽住了花開的手,而兩個道士也立刻低聲說道:有怨氣!
話音剛落,花開"啊"了一聲,反過來緊緊拉住了淩厲的衣袖。男人循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面前是一道彎彎曲曲的水漬。
陶如舊與貓仙對視一眼,兩個人都聽見了同樣的聲響。那不是水流聲,而是悶悶的敲擊聲。
"膝蓋敲擊木板的聲音。"貓仙輕輕地說道,"從那裡面傳出來的。"
它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具碩大棺木。
"呂師傅很可能就在那裡面。"
陶如舊點點頭,放輕腳步,慢慢地走了過去。
這是一具深黑色的棺木,兩米多長,近一米五高。船一樣微微翹起的兩頭雕刻了靈芝與浮雲的花紋。下面是金漆的"壽"字。棺材擺放在東北的艮位上,算來正是鬼門的所在,自然也是八卦陣的主祭方位。陶如舊看見棺材板上放著一個香爐,兩個陳放祭品的空碟。
要想移開棺材板,就必須先將這些祭器挪開。
棺材中,輕微碰撞的聲音還在繼續。這讓陶如舊更加緊張。他看過一些恐怖片,見過人被關在棺材裡窒息而死的橋段。如果自己不快一點動手,呂師傅會不會悶死在裡頭?他雖然不知道答案,但是伸向祭器的手卻已經有了幾分顫抖。
"這棺材很寬敞,呂師傅一時半會不會有事。"蘄貓仙看出了他的擔心,在一邊安慰道,"不是埋進了土裡,就不會有事。"
陶如舊這才又點了點頭,專心拿起棺材上的祭器。然而手一觸到香爐,冰冷而潮濕的感覺立刻從指尖傳上來。"這些東西上都是水!"他不自覺地連打了幾個寒噤,貓仙乾脆跳上他的肩膀來查看。
"這不是露水,其他幾個棺材都是幹的。"它低聲道,"一定是鬼水,看來王白虎的頭也很有可能藏在這個棺材裡。你要更加小心才行!"
聽他這麼說,陶如舊深呼吸了幾下,機械地將祭器搬到地上,又在兩個碟子裡發現了幾條尚在蠕動的蛆蟲。一人一貓便更加肯定王白虎的爛腦袋也應該與呂師傅一同擠在了這口大棺材裡。
"慢著。"
就在陶如舊伸手要去推開棺蓋的時候,貓仙突然跳到了棺材上按住了他的手。"你這樣打開很危險,先讓我結一個網,以防鬼魂突然跳出來傷人。"
說著,口中又念念有詞,在棺材蓋上來回走動了幾下。末了又跳回到陶如舊的肩膀上,吩咐道:"開棺。"
木制的棺蓋異常沉重,陶如舊蓄了兩三次勁道才推開了一半。裡面果然露出了穿著涼鞋的腳,在上面是老人家喜歡的沙灘褲,以及白色汗衫的下擺。
但卻不見王白虎的腦袋。
"呂師傅……"陶如舊焦急地出聲呼喚,老人渾身微微抽搐著,卻遲遲不見回答。蘄貓仙乾脆跳進了棺材裡面,略微檢查了一下便仰頭道:"沒大問題,可能是受驚過度了。"
陶如舊微微直起身來喘了口氣,等著貓仙從棺材裡跳出來再把呂師傅攙扶出來,只要將老人帶出宮,剩下的一切都可以暫緩了交給道士們來完成吧。
他這樣想著,心裡頓時輕鬆起來,完全不知道王白虎的頭顱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棺材裡,蘄貓仙在檢視了呂師傅的狀況後決定爬出棺材。
它原本準備偷懶,讓陶如舊抱它出來,然而連叫了幾聲卻不見青年有回應。
它頓時覺得不妙,再準備爬出來的時候,棺材蓋竟然在它頭頂上不到一釐米的地方"刷"地合攏,一下子將外界的狀況完全隔絕了。
"該死……"它出聲咒駡著,所能夠做的卻只有用爪子撓著棺壁,祈禱著陶如舊能夠平安撐到淩厲與道士們趕來。
陶如舊突然感覺到背後一陣冰涼。
那不是被風吹過的感覺,更像是靠近了一座巨大的洞穴,森冷的寒氣從後面將他包圍。
他雖然沒有法力,卻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已經沒有時間回頭,他拼命向邊上躲閃,身子失去平衡在林地上滾了幾圈,耳邊突然聽見一陣巨大水聲,抬起頭看的時候,棺材的蓋子竟被平地而起的水流推回原位。而他剛才站立的地方,一股巨大水流從地上噴湧而出,隱約可見王白虎的頭顱在水流中,對著他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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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厲與花開停下腳步。兩個道士一前一後將他們夾在中間。再加上左邊的金剛牆,形成了三面較為牢固的屏障,只剩右手邊一排梧桐。花開所指的那道水流,就在梧桐樹下蜿蜒。蛇一般爬行而來。
"妖孽……還不快現身!"
道士喝道,提起手裡的木劍隔空舞著。淩裡並沒有看見水流有什麼大的變化,反而是茂密的梧桐樹冠中響起了"沙沙"的聲音。
道士口中念念有詞,又伸手到腰間的布袋裡抓了把黃色粉末撒了過去,樹冠振動得愈發劇烈了,慢慢地,淩厲看見一隻白得發藍的手從梧桐葉間露了出來,一把攀住了樹身,接著是另一條手臂。這兩條手臂從大樹的背後伸出來,緊緊地抱住了樹身。濕淋淋的地下水順著手臂不停地流淌下來,掛在梧桐樹上,並且在土壤中滲出一攤黑色的汙跡。
花開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面,當即嚇得雙腿發軟。淩厲將他護在懷裡,看道士如何動手。
兩個道士對視一眼,其中一人繞著樹築了張結印,另一人則捉著劍徑直走向梧桐樹。
樹上的怨鬼顯然也是察覺到了道士的存在,乾脆慢慢挪動著,從樹後現身。
那果然是王白虎的上半身。被水浸泡而呈現出漂白了一樣的顏色。當它慢慢暴露在燈光下的時候,淩厲看見在它脖頸上咖啡色疤痕中央塞著一隻麻雀,應該是方才在樹冠裡捉住的。他看見它的傷口慢慢蠕動著將麻雀吞下,那麻雀開始還掙扎幾下,最後一點點消失在它暗褐色的體腔中。淩厲捂住了花開的眼睛,一面強忍住作嘔的感覺。
道士又伸手抓了幾把粉末朝屍體扔去,這顯然惹惱了怨鬼,淩厲看見它雙手撕掉一大塊樹皮,然後暴怒地朝樹下的道士撲去。
道士急退兩步,動作卻遠不及那屍首來得迅猛。眼看那怨鬼就要撲到道士身上,半空中卻似乎有了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將怨鬼狠狠彈了回去。淩厲這才反應過來,應該就是另外一個道士所築的結印的效用了。
那怨鬼被結印約束在了以樹為圓心的狹小區域裡,如同籠中困獸一般。它在地上爬行,剛才吞下的鳥雀變成一攤羽毛與骨血的混合物不停地從腹腔下漏出。兩位道士就站在結印外,朝屍體一把把地撒著黃豆的碎末。旨在將怨氣削弱之後再將將它制服。
這看起來有些勝之不武,卻不失為最安全的策略。尤其其中一位道士還有傷在身,不宜正面交鋒。
淩厲將花開帶到安全的地方,想等這事結束,然而那怨鬼雖然掙扎,卻不見有半點虛弱的跡象,相反道士的粉末與結印的時效有非常有限,過不了多久,情勢便有可能被完全逆轉。
兩個道士心中明白,心中困惑之際忽然看見了地上的那些水漬,其中一人恍然大悟道:"這水流的戾氣是怨鬼力量的來源,需要切斷!"
手無寸鐵的陶如舊,面對著王白虎的頭顱。
他完全不認為自己有獲勝的把握,卻也決不想甘心受死。所有他能夠做的,就是拼命撲到棺材前,努力將蓋子打開。只有將貓仙放出來,才有可能活著走出這裡。
陶如舊在心裡打定了主意,但還沒有行動,腳腕就被一雙手緊緊地抓住了。
他低頭看,是一雙細長白嫩的手,中指小指上還帶著尖尖的指套。再下面,是蠟質的翠綠鐲子以及寬大的衣袖。
捉住陶如舊雙腳的,正是那具大棺木原先的主人。一具清朝貴婦的僵屍。她仰天躺在地上,雙頭伸過頭頂,那裝飾華麗的大拉翅在陶如舊小腿上摩擦著。
青年拼命掙扎著,因為他看見王白虎的頭顱慢慢朝他飄來。冰冷的地下水首先漫過來,濡濕了他的鞋襪,舔上他的腳踝。然後鬼魂的意識便觸電般的傳導到了他的腦中。
王白虎的頭顱逐漸腐爛……越來越不好使用,於是……要換一個,就是眼前這個……或許還能扯開來,把下半身分給……
陶如舊嚇得說不出話來,甚至連逃跑也忘到了腦後。身邊的那具女屍在不知不覺中竟然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貼著他的後背坐了起來。被完全反扭的手臂發出"咳啦咳啦"蠟塊掉落的聲響。
王白虎的頭顱離他越來越近,各種充滿了惡意的想法也逐漸淹沒了青年。就在他完全絕望的時候,一陣狂風卷集而來,與颱風之夜在地宮裡救下淩厲的強風完全一樣。
地下水流被狂風吹開一道口子,露出王白虎的頭顱,然後那鋒利的風刃便直直砍了過去,將王白虎的腦袋劈成兩半。
下一刻,狂風驟止,東籬不破帶著銀色的面具站在陶如舊面前。
王白虎頭顱裂開的那一瞬間,女屍的手突然鬆開,他回過神來趕忙逃開,奔到大棺木前,再次努力地將棺蓋打開。
蘄貓仙怒吼一聲跳了出來,慌忙問道:"陶陶你沒事吧?"
陶如舊搖了搖頭剛想說話,樹林裡卻突然響起了另一種詭異的聲音。
是從其餘七具棺材裡傳來的。
蘄貓仙跳到地上,與東籬不破同樣警惕地環顧四周,方才托起王白虎頭顱的水流在不知不覺間向四面八方流去,片刻之後七具棺材的蓋板都在一陣劇烈的抖動之後被推開了。
東籬不破對蘄貓仙說:"那怨鬼附在假人上,我們只要破壞那些假人便能逼出它的魂魄。而那水流裡飽含著古戰場上殘留的戾氣,千萬不可主動攻擊,否則千萬人的戾氣反噬,不是你我能承受的。"
蘄貓仙回了一聲"囉嗦",回頭吩咐陶如舊坐進大棺材裡。那裡有它布下的結印,鬼魂不能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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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時間深思熟慮,兩個道士決定分頭行動。其中一人舉起桃木劍,往水流細弱處砍去,另一人則趁結印效力未完全退去時將所有的豆末一起撒在怨鬼身上。
淩厲護著花開,自然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驅鬼道士的身上。這一招似乎果真有些效果,水流被桃木劍所斬中之後,王白虎的屍塊立刻不適地扭動起來,這時整袋的驅邪豆末又傾落在它身上,頓時冒起陣陣白煙,淩厲看見屍體如同沾了鹽的蚰蜒一般痛苦地皺縮蜷曲起來。道士又趁機祭起桃木劍一劍釘入屍塊的心臟部位,只聽一陣"呼哧"的喘息,與液體流動的聲響,王白虎的屍塊立刻如豆腐一般癱軟在地上,手臂上的腐肉摔得濺開,露出白森森的骨頭。道士趕忙上前貼了符咒,將怨鬼封在骨頭裡,等事情平息了再帶回去超度。
"有勞二位道長了。"淩厲鬆了一口氣,"看來另一個鬼怪應該也不再二位的話下。"
其中一位道士自負道:"那是自然。"
花開聽見沒事了,方才慢慢從淩厲懷裡睜開眼睛。仔細打量了一下周圍,卻又皺了皺眉頭,對淩厲用手語說道:"我覺得現在比剛才要冷很多。"
淩厲讀懂了他的話,方才同樣覺察出四下裡異常陰寒,分明沒有風吹,然而從地上湧出的寒氣卻滾滾地堆積著,凍得人寒毛直豎。
他再仔細看,不遠處梧桐樹下的土壤上竟已是白茫茫一片霜。
"小心!"
站在他們身邊的道士突然大聲喊道,卻是對著那個立在遠處的同伴。
淩厲猛地回頭,正看見那個還提著劍的道士,已經被地下水團團圍住。那水甚至爬上了道士身邊的梧桐樹,凍成了滿樹蛇牙一般的冰淩。
就在這一聲"小心"的驚呼之中,樹上的冰淩開始搖晃,如同飛刀一般墜落。道士慌忙推開,卻被地上結的冰霜狠狠滑了一跤。
他本就有傷在身,如此一來行動更顯笨拙。一簇簇飛下的冰淩在他身邊的地上砸出小坑,眼見就要咬到他身上,道士乾脆在地上滾動著逃避,卻不意直接滾進了那冰冷的地下水裡。
淩厲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狀況,只看見樹上的冰淩以及地上的冰霜立刻化歸回到水流的形態,向著地上的道士猛撲過去,像平地湧起的巨浪翻滾出白色的碎末。道士的身影立刻被水流與白色碎末蓋住,像被一條液態的蟒蛇纏了起來。他的同伴立刻拿了符咒趕過去援助,卻已經遲了。
在亂流中被沖出來的那把桃木劍上,是沖洗不掉的血跡。而那冰寒刺骨的地下水流,也慢慢鬆開了扭曲成奇怪形狀的道士屍體,向著淩厲這邊蛇行而來。
陶如舊依言躲進了大棺材裡。他將呂師傅扶起了一點,坐在他腳後一塊不大的空間裡。棺材外,那個戴著大拉翅的清朝女屍已經完全站了起來。從她的袖筒中"嘩啦"地落下不少蠟塊碎片。陶如舊看見了她雪白的面頰,精心描繪的朱紅菱唇與藍色眼影中甚至還隱藏幾分笑意,此刻卻顯得各外猙獰恐怖。
在她的左右,剩下棺材裡的假人也慢慢爬了出來,空氣中頓時密佈著蠟塊碎裂以及金屬轉動的聲響。最小的那具棺材也被推開,那個穿著繡花鞋的小蠟人僵硬地走了出來,腦袋上假髮脫落了一半,露出坑坑窪窪的頭皮。而最讓陶如舊感到驚恐的是,所有這些蠟人,竟然都是沖著他所在的這具棺木而來。
他們都要為了那個怨魂尋找替身。
"陶陶絕對不要出來!"
貓仙再次大聲囑咐,然後撲向那具小蠟人。東籬不破同時朝命婦的僵屍出手。然而另外五具蠟人依舊以或快或慢的速度向著這邊走來,尤其是距離大棺木最近的一具高度腐敗的"福屍",眼看就要將露出白骨的手伸到陶如舊的面前。
陶如舊心中雖然害怕,卻還是聽從了蘄貓仙的吩咐坐到棺材裡。果然,那指頭戳到他面前幾寸的地方便無法動作,原來是剛才畫在棺材上防止鬼怪脫逃的符印,此刻反而起到了保護的作用。
下個瞬間,東籬不破風刃一掃,那露骨的白色手掌被生生地齊手腕截去。
蠟人其實並不兇惡,卻十分難纏。即便是打掉了它的頭,依舊能夠走動。必須暫時一個個封印起來。
與東籬不破的靈活自如相比,蘄貓仙卻明顯有些力不從心。尤其是面對著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假人時,幾乎就是單臂擋車了。所幸它形體雖小,法力卻似乎更甚於東籬,倒也不必多分擔心。
陶如舊看著那些蠟質假人一點點被打得支離破碎,卻依舊陰魂不散地圍繞在棺材邊上。而那怨鬼的魂魄卻依舊不知道附在了那一個假人身上,只要它依舊活動自如,這些假人就不會停歇下來。
半個小時很快過去,東籬不論,至少蘄貓仙已經露出了疲態。它一步步倒退向棺材,或許也想暫時喘息一下。然而那個被東籬不破切下來的手掌,突然蜘蛛一樣活動起來,向著貓仙的後腿爬去。
"小心!"陶如舊急叫一聲,也再顧不上什麼警告,從棺材中伸出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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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如舊原本是想要撿塊石子去砸那只手,然而在草叢中摸索了一陣,卻什麼都沒有找到。而那蜘蛛般的手似乎就是等著他"自投羅網"的這一刻,竟然蜷縮了一下猛地彈跳起來,張開五指"啪"地緊緊扒在了陶如舊的腕上。
陶如舊驚叫一聲,手腕上頓時感覺冰寒刺骨,順著手臂蔓延到全身各處。緊接著則是一陣似曾相識的、肉體中塞入第二個靈魂的痛苦。
蘄貓仙聽見了陶如舊的喊聲回過頭來,正看見那串白色的骨頭從陶如舊手腕上跌落。
"糟糕!"它低叫一聲,這才明白過來,在任何人都沒有察覺的時候,那個怨鬼已將魂魄轉移到了斷手上面,然後借著與陶如舊接觸的瞬間,附到了青年身上。
而就在這時,一邊的東籬不破也覺察出了來自另一人的異狀。
"花開就在附近……"
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湧上心頭,他顧不聊身邊依舊亂舞的假人,轉身向地宮外的林蔭道奔去。只留下蘄貓仙一人,咬牙切齒地看著慢慢從棺材裡爬出來的"陶如舊"。
活著的那個道士終於悟出了不能對水流動手的道理。
他與淩厲花開退到金剛牆根上,在面前築了一道法障。期望能夠將飽含著戾氣的水流阻隔在外。
然而一個不過三十四歲的道士,如何能與數百年沉澱的怨氣相抗衡?地下水流兩三次衝擊到看不見的法障上,撞出幾米高的猛烈的浪花。即便是被淩厲護在身後的花開,都已經被水末子淋得濕透。
地上的水越積越多,道士眼見法障即將被衝破,口中急念真言想要作最後的頑抗,淩厲雖不明白這其中的門道,卻清楚地看見道士不停地念念有詞,嘴角卻掛下幾絲殷紅。他心知道士是堅持不住了,卻又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心裡正愣愣想著難道要命絕於此,這時候法障就突然破了。
道士大叫一聲,急忙去道袍將自己兜頭蓋住躲到牆根下,淩厲抬眼只見一層樓高的水花低低地壓了下來,腦海中最後出現的是頭一個道士極度扭曲的肢體。他轉身將花開護到了牆角,背上已經感覺到了地下水冰冷巨大的衝擊。
死亡應該是這個感覺麼?
淩厲沒有瀕臨過死亡,卻也明白疼痛的滋味。在他以為,屍體被扭曲到那個程度,死亡前的一瞬間該是經受了巨大的痛苦的。然而衝擊到他身上的水流,並沒有帶來想像之中的巨大痛楚,只是重重地潑在他身上,就好像海面上偶爾會起的大浪那樣。
浪打在他背上,慢慢落了下去。他渾身上下被淋得濕透,卻依舊清醒地活著。花開在他懷裡也保持著清醒,二人面面相覷,再去看身邊的道士,卻被大水沖到了十餘米開外的牆根上。背靠著牆,而從道袍下露出來的手,卻分明是向著牆內攤開著。
地下水流慢慢平靜著,淩厲搖晃著站起身來。發生的一切讓他即恐懼又好奇。他並不知道是自己命格貴重,戾氣對他起不了作用。
他貼著牆根慢慢站起身,半空中突然狂風乍起。
東籬不破自半空而來,第一眼便看見滿地水漬、血跡,再走幾步見到了道士的屍體,方才明白自己來遲了一步。
他心中如遭痛擊,卻又不願設想花開已經遭逢不幸,依舊四下裡喚著花開的名字尋找著愛人的蹤跡。
淩厲坐在牆角的陰影裡。東籬不破的出現讓他有些意外,鬼魂那淒厲的呼喚與幾近瘋狂的尋找更讓他隱約明白了什麼。
那不是僅僅出於同情與憐惜就能夠表露的情感,更不可能與厭倦共存。
花開渾身顫抖著,他聽見了東籬不破的呼喚。淩厲用眼神詢問他是否要與它見面,少年痛苦地猶豫,而這時候東籬不破已在陰影中發現了他們的身影。
"花開……"
像是見到了失而復得的珍寶,鬼魂甚至覺得數百年都未曾如此興奮。一時間喜悅,心疼,幸福與愧疚竟然交匯在了一起,分不清究竟是什麼滋味。
只是,在這個瞬間,在知道他的花開平安無事的這個瞬間,過去未來,人或是鬼,一切都顯得不再重要。
花開依舊在猶豫,卻在東籬不破熱切的注視下不知不覺地邁出腳步。他走了四五步,身後卻傳來一陣踏水奔跑的聲響。花開回頭,看見淩厲撿起了地上的桃木劍,奮力朝地宮入口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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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如舊明白自己是被鬼魂附身了。
與上次東籬不破的魂魄侵入時幾乎相同的異物感,只是更為霸道與冰冷。陶如舊感覺到有一種外力正試圖將他趕出自己的軀殼。
手腳已經不受控制,渾身綿軟使不上半點力氣。此時此刻,他能夠做的只是與那股強大的力量抗衡,盡可能保持清醒。
蘄貓仙留意了四周,並沒有靈體離開陶如舊的肉體,於是它推測青年的魂魄還未出竅。
這樣既有好處,卻也同樣尷尬。
好處是陶如舊的性命暫時得以保住,尷尬是為了保證陶如舊的安全,蘄貓仙不僅不敢損傷青年的肉身,就連施展法術的時候都要格外謹慎,生怕把陶如舊的魂魄與怨魂同時消滅。
思來想去,解決的辦法只有兩個:其一是讓陶如舊自己將怨魂從體內驅出;其二是使用至陽之物或法器,將至陰至寒的冤魂逼出陽氣未盡的軀體。
思及至此,蘄貓仙大聲喊道:"陶陶!這不過是一個死了才幾年的新鬼,你沒必要害怕!保留意識,將它驅逐出來,你做得到!"
"沒用的!"怨魂獰笑道,"他雖然執意不肯出去,卻被我困住了。只等日後把他的魂魄一點點打散了丟出去,就連轉世投胎都不可能了……"
蘄貓仙恨得咬牙切齒,它接連呼喚陶如舊的名字,確實沒有得到半點回應。心中暗道不妙,無論如何,只能先將人制服了再作打算。
它口中又念念有詞,在林中拉開一張新的法陣。只等那兩個道士前來,再用法器將怨魂制伏。
那怨魂雖然被困,卻也不著急。反而在法陣中坐下,慢慢脫起了陶如舊身上的衣服。
蘄貓仙喝道:"你要幹什麼!"
怨魂陰陰地笑道:"這麼多年,終於再次得到一具肉身,當然要看個仔細!"
說話間便褪光了上下的衣物,裸著身子低頭撫摸。卻看見了陶如舊渾身青未褪的青紫痕跡,怪聲道:"外面看起來還算不錯,脫了卻是個爛心蘿蔔!"頓了頓,又陰陽怪氣地笑道,"沒關係,等我碾碎了他的魂魄,再慢慢調養……"
他慢慢撫摸了一陣子,又低頭去看腿間的東西,怪笑道:"沒有我的大,不過能夠就好……"
說著撥弄了兩下,竟是完全不知道羞恥為何物。
貓仙立在林外,正擔心他是否還會做出更下流的舉動,卻看見淩厲從大門外擠了進來。
男人也被錯位的景觀弄得措手不及。走了幾步,突然看見有人立在樹林中。也不敢多想,徑直提著桃木劍奔來。
蘄貓仙以為是援兵來了,忙把他叫住,問道:"道士呢?"
"地下水滲到了地宮外面。他們拿劍砍了水流……屍體還在牆外。"
"怎麼會這樣!"貓仙一下子也沒了主意,"這下陶如舊怎麼辦!"
淩厲這才認出樹林中的人是陶如舊。
"他怎麼了?怎麼會光著站在那裡?"
貓仙剛要回答,樹林中的怨魂也看見了淩厲,大搖大擺地走到了法陣的邊緣。
"來得正好啊……"它獰笑道,"父債子償,天經地義。上次在地宮沒拉你下水,這次先吃掉你的眼珠……"
淩厲立刻悟道:"陶如舊被附身了!"
蘄貓仙點頭,"我怕傷了他的肉身與魂魄,一直等著道士用法器將怨魂趕走。"
淩厲抬了抬手,"我拿了桃木劍過來,有用麼?"
貓仙白了他一眼,"你會用桃木劍麼?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是把這個怨魂連同陶如舊一起帶出地宮,接下來的事我自有打算!"
說著,示意淩厲一同進入樹林,要他將怨魂推入其中一口棺材,施以法陣,再抬到外面去。
"怎麼?想好來送死了麼?讓我一個個地掐死你們!"
怨魂看著淩厲朝樹林走來,身形一躍,遠遠撲了過來,揚手掐上他的頸項。這時候蘄貓仙卻從樹上跳下來,將滿是白毛的肥碩身體緊緊捂在怨魂面前。淩厲趁勢摟住陶如舊的腰向上一提,拖著就往邊上的棺材跑去。沒出幾步,怨魂十指指甲突然暴長,抬頭抓向蘄貓仙。
貓仙吃痛,爪子不由自主地嵌進了陶如舊的脖頸。然而那怨魂似乎是不知道痛的,依舊使勁要將蘄貓仙弄下去。淩厲忙停下來去掰那雙手,絲毫沒有發現身後的地下水流已經如鏡蛇般站搖晃著立了起來。
蘄貓仙的白毛上浸染了點點暗紅,爪子裡也感覺到了來自陶如舊血液的濕潤,它明白再這樣僵持下去,只可能對陶如舊造成傷害。
它鬆開爪子從陶如舊身上跳落,與此同時,那股冰冷的地下水流也猛地撞上了淩厲的後背。
潛伏在地下水中的戾氣對於淩厲來說並不起任何作用,然而噴薄飛濺的水霧卻模糊了男人的視線。而怨魂就在這一片水霧的掩護下迅速起身,抓起手邊的棺材板,狠狠砸向淩厲。
淩厲躲閃不及,被棺材板砸中後背,那是一具最小的粉紅色棺蓋,卻還是比一般的木棍更為有力。打在身上發出讓人心驚膽戰的聲響,木板應聲斷成兩截,淩厲也倒在了地上。
然而怨魂卻似乎還不解氣,依舊拿著斷裂的木板痛擊著倒在地上的男人,血的腥味很快在空氣中蔓延。蘄貓仙看見淩厲一點點沒了動靜,心中只道不妙。那怨魂也終於停了下來,嘿嘿笑著蹲下身,撥弄著一動不動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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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麼?居然這麼沒用……"
怨鬼冰冷的手指輕輕拍在淩厲的臉頰上。又看了看他的四肢身體,突然怪笑著點頭道:"本要把你分屍,現在看這身體似乎不錯,乾脆讓你死個透徹,我再搬到你身體裡來!"
說著,一手按住了淩厲的胸口,一手又舉起了斷木,硬生生要往淩厲胸口紮去。
蘄貓仙明白事態不妙,再顧不得其他,忙祭了五雷正法的大咒要逼出怨鬼的魂魄;而這時候淩厲竟睜開眼睛,一把抓住怨鬼右手,同時側身閃過劈落的斷木,反而將陶如舊的身體緊緊壓在了下面。
那怨鬼被制,又要用暴長的指甲來扣淩厲的眼珠子,卻不意碰到了男人額上掛下來的血珠子,竟無端縮回了手。淩厲趁機抓住他手腕,又用膝蓋頂住他的小腹。這期間,他又有不少血液滴到了陶如舊身體上,那軀殼裡的厲鬼竟然像是被滾油燙傷了一般痛苦扭動起來。
蘄貓仙這時才恍然大悟,急收了符咒,對淩厲叫道:"你的血是至陽之物,把它抹到陶如舊身上,那怨鬼就會被趕出來!"
淩厲聽了貓仙的話,立刻沾了自己的血朝陶如舊頭上抹去,那厲鬼暴跳掙扎,它的鬼勁陰氣雖不能對淩厲產生作用,但僅憑著拳腳的氣力,依舊能勝過已被打得頭破血流的男人。
雙手被制,它便抬腳頂踹,兩次踹中淩厲下體,男人低聲呻吟著,卻依舊堅持將自己的血液抹到陶如舊身體上。
陶如舊聽見了厲鬼尖聲的痛叫,手與腳上竟然逐漸恢復了一些知覺,好像麻痹良久之後的放鬆,帶著點微小的刺痛。雖然身體依舊跟隨著怨鬼的意志而動作,但是來自於外界的感覺,疼痛與潮濕,已經能夠感覺得到。陶如舊甚至能感覺到淩厲掌心的熱度帶著血液的粘稠,在他身上滑動。
又過了一會兒,手腳的感覺愈來愈敏銳,鼻子似乎也能夠聞見隱約的血腥味,陶如舊嘗試著動了動手腳,將怨鬼狠狠踢出的一腳硬生生地收回。
"有效了!"蘄貓仙在一旁喊道,"陶陶,就是這樣,一點點把身體收回來!"
淩厲似乎也覺察到了身下人的變化,手上略微停頓了一些,頂住陶如舊小腹的膝蓋撤開去,動作也便得輕柔了一些。
這時候怨魂的聲音卻直接在陶如舊的耳邊響亮起來:
"……休想把我趕走……我要是走了,會把你也帶上……叫你嘗嘗怨恨的滋味,永遠做我的奴隸……"
青年忽然感覺呼吸困難,左肩劇烈疼痛,像是被五個鉤子穿過了鎖骨,向體外拉拽。他突然明白這是怨魂拉住了他的魂魄要一同出竅。恍惚中,突然想到了貓仙在他手心裡寫下的符咒。
他努力地抬了抬手,雖然還有吃力,但麻痹感已經完全消失。淩厲依舊半跪在他身上,那姿勢此刻看起來竟如此詭異。陶如舊看見淩厲額上的血液不停地流下,多得嚇人。或許再僵持一會兒,男人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真正昏厥,甚至死亡。
不願染上洗不掉的血腥。更不願去仔細思考淩厲的死,會對於自己產生什麼樣的影響。陶如舊咬了咬牙,用力抬手印向自己的頭頂。
蘄貓仙察覺了他的舉動,著實嚇了一跳,立刻大叫道,"住手!"
然而已是遲了一步,陶如舊只覺得右肩上的痛楚突然消失,而手腳肢體也再度沒有了知覺。自己竟然又成了魂魄的狀態,被一股強大的力道沖出了自己的肉身。
抬起的手又無力地跌落,剛才還奮力掙動的身軀一下子變成了屍體,淩厲慌忙去試探陶如舊的鼻息,卻已經什麼也感覺不到。
"淩厲!快!"蘄貓仙迅速在陶如舊身邊布下法陣,"抱緊陶如舊,不要讓他的魂魄飛散!
隨著怨鬼的魂魄離體,四周圍的地下水飛濺起來。淩厲緊緊抱住陶如舊的身體,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霧之中,他眼前慢慢地黑沉起來,終於什麼都看不見了。
男人睜開眼睛,眼前一片雪白。白牆白床白色沙發,只有床頭的花瓶裡插著紅花。同樣一身白衣的護士小姐走了過來,輕聲問候道:"淩先生,您醒了?"
淩厲皺了皺眉,空氣中隱約有討厭的消毒水味。他抬抬手,卻發現手背上連著推針管子,身上也有幾個地方被繃帶緊緊地拘束了起來。
"我怎麼了?"他輕聲詢問,得到的回答是失血過多,多處挫傷,皮下出血,額頭破了個洞,所幸骨頭都沒有什麼問題。
秘書韓斐從沙發上起身走了過來。
"淩總您已經昏睡了兩天。"
"是麼?"淩厲用自由的那只手揉了揉頭髮,慢慢回想起發生的一切,"老頭子那邊已經知道了麼?"
韓斐點頭,"我趕來夕堯之後第二天就把這事彙報了,您的傷是旅遊途中的小意外,沒有任何需要擔心的地方。"
"好。"淩厲點了點頭,手指卻不由自主抽動兩下,原是煙癮上來了。於是努力轉移話題:"是誰把我送到醫院來的?"
韓斐答道:"是孫振道。戲班的呂師傅昨天做了個檢查,沒有問題就出了院,地宮看門的老頭昨天與人拉扯之間突然發作冠心病,也進了醫院。"頓了頓,變戲法似地拿出一份列印稿,"那老頭的親戚就是地宮事故中喪生的三人之一。當年是作為補償,才給了他看門的閒職。"
淩厲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又問道:"陶如舊呢?"
韓斐愣了愣,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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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厲點點頭,沉默了片刻,又問道:"陶如舊呢?"
韓斐愣了愣,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卻又偏不直接回答:"有位'小朋友'在門口等你。需要我把他領進來麼?"
淩厲猶豫了一下,突然支起身,在護士小姐阻止前拔掉了刺入手臂的針頭,吃力的下了床。
"不,我出去見他。"
說完,也不需要人攙扶,獨自慢慢走向玄關,推門而出。
VIP病區的走廊幾乎沒有什麼人,沿牆角立著排白色的條椅。韓斐口中的"小朋友"正坐在條椅的那一頭。
雖然隔了將近十米的距離,淩厲依舊看清楚那個人是秦華開。少年貓一樣蜷在角落裡,看起來鬱鬱寡歡。
"花開?"淩厲輕喚了一聲,心中卻隱約有著說不出失落。
少年抬頭,看見男人的同時眼中流露出片刻的欣喜,然而很快又黯淡下去,像是做錯事的小動物。慢慢站起身走了過來。
(淩總……)他用手語說道,(你的傷不要緊吧?)
淩厲搖了搖頭,"沒事,我覺得現在出院都沒有問題。"
他又問,"就你一個人來麼?"
花開點頭,(我是跟韓秘書來的。)
淩厲同樣點了點頭,又不自覺地向四周張望幾下,真正的問題到了嘴邊,卻又不知如何表達,猶豫一會兒之後,終究還是開了口。
"……陶如舊,還好吧?"
少年怔了怔,竟然不敢抬頭去看男人的眼睛。只是一味比著手語:(其實……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事,我想……先和你解釋清楚。)
兩人在條椅上坐了下來。
誤會的造成也許會影響到人的一生,然而解開它,卻只需要半個小時。
淩厲讀著秦華開的手語,臉色一點點陰沉下來。只因為事實真相太過離奇,但仔細想來,卻又的確絲絲入扣。少年沒有必要撒謊,而前日他與東籬不破之間的那份深情,更是最有力的佐證。
他無力道:"你是說……陶如舊他只是被東籬不破附身……就好像前天在地宮裡那樣?"
花開點頭,羞愧與自責讓他把臉埋得更低。
(這件事本來是應該讓東籬不破來做澄清,可是他卻有自己的計畫,可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我沒有立場去責怪他,卻必須要把真相……)
"我明白了。"淩厲深深地吸了口氣,胸口一陣鈍痛,連帶著渾身的傷口一併發作起來。他低聲問道,"陶如舊……他現在在哪裡?"
花開突然抬了抬頭,眼淚止不住地從眼眶裡流下來。
(……他們說……陶陶沒有呼吸了,說他死了。)
淩厲聽到這句話,猛地一個激靈,表情僵硬起來,似乎聽不懂這個"死"字的含義。
"死……?陶如舊……死了?"
花開點頭,眼淚又流了下來。
"怎麼會?"男人慢慢靠在牆上,拼命回憶起樹林中那一夜的點滴細節。陶如舊倒在他懷裡,他把他緊緊抱住。蘄貓仙說只要這麼做,陶如舊的魂魄就不會飛散,然而事實呢?
在他懷裡沒有了呼吸。
是自己錯怪了他,那樣嚴重的肉體與心靈的侮辱;現在還沒來得及道歉,甚至沒想到任何補償的辦法。人卻就這樣走了。
他不相信。
淩厲喃喃地問道:"死了?人呢?也在這座醫院裡?"
想到陶如舊的身體正躺在地下室冰冷的屍櫃裡,他就說不出是懊悔或心痛。渾身氣力都抽走了似的,恍恍惚惚就要往電梯的方向走。
花開見狀急忙把他攔下。
(人還在海嶺……說是怕惹麻煩,要先和他的親屬聯繫。)
男人怔怔地聽了,半天才回過神來,一臉慘白地返回病房,命令韓斐:"立刻送我回海嶺!"
這個要求並沒有獲得主治醫師的同意,然而男人暴躁地固執起來,無論如何拒絕接受治療,即便是孫振道打電話來說明,明天便把陶如舊轉移到醫院太平間來,男人也還是不依不饒地執意回城。直到被強行注射了鎮定劑之後,才又昏沉地睡了下去。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是午夜時分。
韓斐早就帶著花開回了城裡,病房中沒有人陪夜。樓下花園裡的路燈亮著白光,透過病房白色的窗簾,將房內的陳設刷出一層深藍。淩厲搖晃著坐起身,清醒片刻又想起了陶如舊的事來。
人已冷靜了幾分,胸口卻依舊悶堵。他想著從前對待陶如舊的種種刻薄,只恨自己為何不相信青年的解釋。心中不知不覺又心痛起來,他下了床在病房中走動,又撩開窗簾仔細察看,住院部的院門緊閉,邊上崗亭亮著。要偷跑出去並不容易。
他嘆了口氣,坐回床上。
周圍非常安靜,這裡是夕堯醫院住院大樓的VIP層,大部分的病房都空置著。白天護士推著器械,在寬敞的走廊上留下長長的回聲,病院的標本室正巧在樓上,病院又本就是陰氣沉重的地方,若是換作女病人,說不定會不敢獨自一人留在房內過夜。
淩厲坐在床沿上,忽然聽見不遠處的電梯"叮"地一聲打開了。
70
自然而然地以為是醫生查房,淩厲急忙躺回床上。一片死寂中,他聽見有沉悶的腳步聲從電梯裡走出來,緩慢而拖遝,不像是醫生。
他皺了皺眉,發覺腳步聲沒有直奔他的病房,而是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
VIP層呈環狀結構,中央是電梯井,四面病室圍成一個回字形。腳步聲向西走,淩厲的病房反而落在了它身後。
男人躺在床上,心中琢磨:VIP層僅有的兩位病人都住在採光不錯的東面,如果是醫生查房,又為什麼故意要套個遠路呢?
他正在思索,突然聽見腳步聲停了下來。接著是門把手被擰動的聲音。
"吱……"地一聲輕響,隔壁的病房門被打開,腳步聲慢慢悠悠地走了進去。
淩厲心中一愣。那是間沒有住人的病房,該是上了鎖的,怎麼可能輕輕一擰就打開了呢?他有些奇怪,悄悄下床走到外凸的窗臺邊,撩開窗簾向右看,隔壁病房果然一片漆黑,窗門緊閉,窗簾整齊地捆紮了靠在兩旁。
一切如常,淩厲開始懷疑是自己幻聽。正要回頭,隔壁窗戶裡突然閃過一道亮影。
那是一把尖銳的手術刀。
刀顯然是被拿在某個人的手裡,然而夜色之中,淩厲只能看見那人的背影。他或者她應該正立在病房的床頭邊,片刻之後就走了開去。
而後淩厲又聽見了輕微的開門聲,腳步聲,以及下一扇病房門被打開的聲音。
是殺手?為什麼拿著醫院的器具,是醫生?更不可能。還有那無聲無息打開的門,真有人能有如此高超的技巧?
或許,還有一種可能。
淩厲沒有再回到床上,相反卻走到了玄關口想將門推開。然而剛擰動把手,那腳步聲便從病房裡出來,淩厲忙撤了手,貼在貓眼上向外看。
廊壁下方的指引燈發出黃綠色的光芒,反射出了那個站在不遠處的人影。低低地弓著背脊,手上拿著兩把柳葉刀。
竟是地宮看門的老頭!
淩厲記得花開說過,老頭因為心臟病在醫院裡休養,看來是趁著夜色溜到了這裡。
透過貓眼,淩厲看見老頭穿了寬大的病號服,僵著膝蓋走到了下一間病房門口,卻沒有再開門進去,反而慢慢地墊起腳尖朝裡面張望。也不知道看見了什麼,木然地搖了搖頭,接著轉進了淩厲看不見的那半邊。
這樣一圈蕩下來,似乎也不需要多長的時間。淩厲明白老頭絕對不是自己的對手,然而事情未必有這麼簡單,一個看門人,如何能有本事將緊鎖的門無聲無息地打開?更不用說他手上的柳葉刀,不知道又是從什麼地方得來。
或許……淩厲在心中思索,老頭也被附身了。若果真如此,那麼自己躲在屋子裡,總有被發現的時候。
思索片刻,男人決定離開這個樓層,他再次擰動門把,木門如他所預料的一樣,發出了極細微的轉動聲。他要趕在老頭聽見聲音跟來之前跑到樓下。
然而天不遂人願,就在推門而出的時候,把手上的查房記錄卡,"啪"地一聲掉在了大理石的地面上。
走廊看不見的那一端,老頭子的腳步聲從空病房裡蔓延了出來。
淩厲急忙出了門跑向電梯井,按了半天按鍵才發現電梯根本沒有反應,所幸背後就是樓梯,剛推開門閃進去,明晃晃的柳葉刀便追了過來。
淩厲蹲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明白,如果就這樣跑下樓,老頭一定會跟來,到時候跑不跑得過鬼魂還未可知。不如躲起來等它自己離開。
這樣決定了,淩厲就擰平扳鎖,用手死死扣住把手。
老頭子的腳步聲一點點接近,一股似曾相識的寒氣也隨之而來。醫院裡雖然沒有戾氣淤塞,但是臨死前的怨念充盈,更容易讓人心生恐怖。淩厲背靠門板,頭頂上方不到一尺的地方就是玻璃窗。此刻整扇大門冷得好像冰凍了一樣。
他感覺到把手輕輕轉動了一下。
"哢嗒……"
扳鎖竟然自動跳開了。
淩厲屏住呼吸,死命轉拽住了冰冷的把手。轉動停了下來,他剛喘了口氣,頭頂上方突然出現了一張幾乎扁平的臉,貼著玻璃向樓梯間張望。男人一動不動,直到聽見老頭子詭異地"哦"地一聲,將臉挪了開去。
腳步聲,又一點點遠去。
算是捱過去了麼。
淩厲定了定神,鬆開把手,正準備悄悄地往樓下移動,頭頂上突然傳出玻璃碎裂的聲響。他慌忙閃開,樓道門就在這一片碎裂聲中大敞。借著薄弱的燈光,淩厲看見老頭腳上的那雙拖鞋在走廊上踩出重重足音,而老頭本人,則捏著兩把手術刀,立在敞開的大門口向著淩厲獰笑!
淩厲知道躲不過,生死只在一念之間。他方才覺察到老頭子行動僵硬,似乎是不能彎腰屈膝,於是不顧一切地撞向老頭僵硬的雙腳。那老頭猝不及防,果真被他撞倒在地,刀也掉了一把。然而空出的手卻狠狠地抓住了淩厲的頭髮。另一手握了手術刀,就要紮進淩厲的眼球。
男人情急之下抓了另一把刀把自己的頭髮削落,側身避開老頭的攻擊,卻還是被鋒利的手術刀紮中了肩膀。
無可奈何之下他決定還擊,就算真的將被附身的老頭紮死了。也該算是正當防衛吧?
他正要作決定,通道裡的觀景窗突然被巨風衝開,那大風打著卷兒,如一條巨蟒張開大嘴。老頭被包裹在這詭異的大風中,卷離了地面。剛開時還掙動幾下,慢慢地就沒有了動靜。
淩厲坐在地上,看著這陣狂風將老頭子的身體從窗戶中卷了出去,突然風停,過了幾秒鐘地面上就傳來了打破水袋子那樣的悶響。
風聲再起,一片玻璃殘渣上方慢慢出現了東籬不破的身影。
"最後一個冤魂。魂飛魄散,連投胎都不可能了。"
"我是應該感謝你麼……"淩厲抬頭直視著鬼魂,冷冷地問道,"還是該恨你把我當猴子耍?"
71
東籬不破的表情與他同樣冷淡:"我是你的長輩,自然有權力對你做任何事。"
他慢慢落到地上,走到淩厲面前,"陶如舊的事,完全是我一手所為,花開之所以現在才告訴你真相,是因為他的記憶之前一直被我閉鎖著。"
"哈!"
淩厲抬頭冷笑一聲,"你不是一直希望我來照顧他的麼?怎麼?又捨不得了?"
東籬不破悶聲道:"他要我解釋為何會突然愛上陶如舊,看到他這麼傷心,我才明白把他交給你並非是正確的決斷。"
"對你來說,秦華開的眼淚,才是眼淚麼?"淩厲慢慢地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說道:"你這個鐵石心腸的鬼怪,早就該投胎做豬去了,或許……我會把那頭豬買下,交給花開來養。"
刻薄的言語,東籬卻並沒有被激怒,面具上百年不變的海鷹在月色下顯得尤其詭異。
"只要你願做豬的後人。"他冷笑道。
"你心中狹小,容不下沙塵,甚至不去聽陶如舊的辯解。我是為了愛人不擇手段,而你呢?陶如舊的眼淚對你來說,又是什麼東西?"
淩厲這時候才又想起花開帶來的死訊,心中一陣劇痛,再無力為自己辯解。然而心中卻一直拒絕相信,或許這只是青年賭氣而拜託他人編造的謊言。
於是他扶著牆慢慢站起來說道:
"這事,我一定會好好彌補。"
"彌補?"東籬不破冷笑道,"一個死人你要怎麼彌補?"
淩厲苦笑了一聲:"不要再騙我了,我真不相信,陶如舊沒有死……你一定是騙我的……"
這時候,樓下已經有人發現了屍體,一片喧鬧聲慢慢傳到了樓上。東籬不破準備離開,臨走時目光又落回淩厲身上,只簡單地說了一句:"你自己回海嶺城看看就知道了,明天一早就回去,遲了我也幫不了你。"
醫院保安發現了老頭的屍體,也找到了VIP層出事的現場。然而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老頭其實在的九點多鐘已經突發心臟病而離世,又怎麼可能拿著兩把手術刀,坐電梯來到十二層?他們詢問了淩厲,男人將所經歷的事重複了一遍;院方最後察看了走道裡的監控錄影,結果自然是一具明顯僵硬的屍體,緩緩地在樓道裡走動。
大家心中都有些發毛,所幸老頭無兒無女,屍體依舊送回太平間,由海嶺城負責火化,這件事便暫時壓了下來。
等到事件平息,天邊已經大亮。淩厲記得東籬不破的話,立刻離開醫院趕回海嶺。進了城門,連車都不換,直接叫人開到翠鶯閣的後門。
推門而入,便聽見一陣喧鬧,是從陶如舊借宿的那間屋子裡傳來的。淩厲急忙跑過去,正見一群人擠在門口,說什麼要將陶如舊的屍體抬出去,而只有花開與蘄貓仙堵在門口,死活不讓別人進去。
"都給我住手!"淩厲大聲喝道。
眾人回頭,立刻為他讓開一條路。淩厲走到門口,花開好像看見了救星一般,喜極而泣。
"這裡是怎麼回事?"淩厲皺著眉問。"你們拿擔架做什麼?"
站在最前面的孫振道立刻回答:"陶記者不幸身亡,我們已經與他的叔父取得了聯繫,今天就要將他的遺體送到殯儀館。但是秦華開卻攔在門口,說什麼都不讓我們進去。"
淩厲心中一動,明白花開這麼做肯定有他的道理,連忙低頭問道:"花開,你說怎麼回事?"
花開忙擦了眼裡的淚水,手語道:(陶陶的魂魄雖然離體,被貓仙收納在陶罐裡,七天之內如果能把魂魄送回體內,就還會活過來。否則……才是真的死了。)
淩厲又驚又喜道:"那你昨天為什麼不告訴我!"
蘄貓仙這時候插嘴:"魂魄是昨天晚上才找齊的,不是讓東籬不破告訴你了麼!"
淩厲這時候已經聽不進別的言語,只想儘快進屋去見陶如舊。他環視了周圍的人,對秘書韓斐說道:
"你去與陶如舊的叔父通電話,就說陶如舊還有搶救的希望,總之先將他穩住,其他人先走吧,人不用抬出去了。"
人群依言漸漸散去,花開方才將淩厲讓進房中。
陰暗的屋子裡前後窗上都蒙上了厚厚的毛巾毯。陶如舊就躺在床上。依舊是那天晚上在樹林裡的穿著。他閉著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淩厲慢慢走近,看見他腳後擺著一盞油燈,而頭邊著擺著那個裝有魂魄的陶罐。
"你可以看他。"蘄貓仙在一邊說道,"但是不要讓腳邊上的那盞燈熄滅了。"
淩厲恍惚地點了點頭,於是在床前蹲了下來。
昏黃的燈光下,青年似乎在沉睡,只是膚色比平日更顯得蒼白,漂亮的睫毛低垂,失去了血色的唇抿著,劉海有些雜亂地鋪在額上。淩厲伸手想去替他整理,撩開亂髮卻看見額上還留著一塊黑灰,於是用指腹輕輕去揉,半天後才發覺那原來是塊淤血,正該是那天從臺階上跌下來時造成的。
想起那一夜,陶如舊被困在雨地裡,悽惶地哀求著要解釋,卻被自己狠狠地踢中了下體;想起那一夜,陶如舊在床上掙扎、無聲地哭泣、流血,卻被自己嘲笑,諷刺;還有那天,青年穿著殘破的、泥水淋漓的衣服,在自己無情的驅趕之下,一步步搖晃著,走上臺階。
然後,跌落。
淩厲小心翼翼地收了手,跪坐在地上,將頭埋進蜷攏的雙臂裡。如此靜默了將近一刻鐘的時間,蘄貓仙突然在他背後說道:
"想贖罪麼?"
72
"贖罪?"淩厲抬起頭來問道,"贖了罪,他就能原諒我了麼?"
蘄貓仙非常乾脆地回答道:"沒這麼容易,不過總比一直欠著好。"
男人苦笑了一聲,點了點頭。
陶如舊的魂魄雖然被找了回來,但要將它放歸到軀殼內,還需要高人的法力加持。在這一點上。同為鬼魂的東籬不破顯然幫不上什麼忙,而以蘄貓仙現在的形體與能力而言,卻又不足以完全勝任。唯一的解決之道,便是讓蘄貓仙變回人類的形體,而這個過程,正需要淩厲的協助。
將陶如舊的身體交給了花開照料,又囑咐了戲班子的人們多加留意。一人一貓出了翠鶯閣,往千佛區走去。
"我本是周武時在夕堯修真的道子。"蘄貓仙一邊走,一邊這樣說,"武后興佛,打壓本土道教,我的許多同修陸續下獄。我無奈之下遁入深山,卻意外修成了將肉體封存,而靈魂異體的法術。將大部分法力留在軀殼中維持身體不腐,具體的,你去看了就知道。"
正說著,千佛區門口已經到了。貓仙領著淩厲沿大路進去,大約又走了五分鐘的光景,往右手邊一條小巷子裡面拐進去,最裡面是一間上了鎖的月門。門前結了幾個蜘蛛網,鳳尾草也長了將近半尺。淩厲與蘄貓仙翻過遊牆,裡面是一個不大的水泥小院子,中間規規矩矩的白牆磚房。
"你等一會兒。"蘄貓仙讓淩厲站在屋子前面,自己則跳上了窗臺。窗戶最上面的玻璃早掉了,露出裡面兩道寬寬的鐵柵欄。貓仙就將自己毛鬆鬆的身體往欄杆裡面擠,然後輕輕地跳到地上,走到門前。爪子在門上輕輕騷扒了一陣子,就將門打開了。
淩厲進了門,發現這原來是一間老舊的工具房,零亂地堆放著,鐵鏟、掃帚、生銹的臉盆等物品。角落裡放著拌合到一半,已經僵硬石化的建築材料,邊上幾張發黃的報紙,看起來都還是90年代初的出版物。所有一切看來都像是在施工的過程中突然停頓了下來。
"抗日的時候,這下面有個民兵挖的防空洞。"蘄貓仙說道,"挖得不大,不過已經很靠近存放我身體的地方。70年代時,村民在原來的基礎上又擴大些,我怕自己的身體被發現,當時就用了些手段,讓他們以為是鬧鬼,把工程停了下來。然而90年代初的時候,淩家買下地皮,竟然準備就著防空洞建造地宮,我後來又狠狠地鬧了鬧,結果叫他們連工具房都不敢造了,防空洞上面就是碑林。"
千佛區發生這件事的時候,淩厲還在海外,對於那些怪事卻也有些耳聞。未料到竟然在多年之後聽到了解答,不由得微微感慨了一聲,按照蘄貓仙的吩咐,拿了把鐵鏟朝裡屋走去。
相交於外間的混亂相比,裡屋顯然空蕩許多,正中央的地上,露著一米見方的洞口,已經被水泥封了一半。周圍豎了一圈兒的香燭,再仔細看,地上也到處都是香灰和焚過錫箔的黑跡。
蘄貓仙道:"周唐時期的入口早已經封死,我們現在就從這裡下去。防空洞與我的土居僅隔了幾十公分的土層。"
淩厲點了點頭,這時候才明白了鐵鏟的作用。他從口袋裡取出了事先準備的手電筒,跟在蘄貓仙的身後走進了地宮中。
二十七級水泥臺階,一點點往地下沉去,陡峭而帶著些潮濕,很有一股老式建築的味道。說是防空洞,其實還不如說是一條簡陋的地下走廊。只是用橫豎的木料架子支撐起大的構架,牆壁上又用特殊的網狀材料攏住了土層。然而土壤特有的生腥濕潮之氣,卻已經在夯道中彌漫十多年。當中夾雜著隱隱朽木的臭氣,讓人心中不安起來。
淩厲一手拿著鐵鏟,一手打著手電筒,在迂回的地道中穿行。防空洞中每隔十米就會有一個稍大一些的廳室,或許是其他的出口,但都被完全地封死了。越往裡走,溫度就越低,所幸呼吸並不覺得困難。
淩厲自認為是一個方向感明晰的人,然而在這地道裡面繞來繞去一段時間之後,竟然也分不清東南西北。還好帶路的是蘄貓仙,甚至不需要視覺就能夠看得很明白。
兩人大約在地下走了十五分鐘的模樣,方才看見了夯道的盡頭--一塊兩米來高的土牆,牆角下照樣插著幾根香燭。
"這牆已經有些鬆動了,對面就是我的土居,現在你用鐵鏟敲開這堵牆。"蘄貓仙這樣命令道。
淩厲看了看面前的土牆,厚厚實實,哪裡有半點鬆動跡象?然而想到躺在翠鶯閣的陶如舊,男人立刻舉起了鐵鏟,向土牆走去。
事實證明,健身房中的鍛煉,與真正的體力勞動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昨天夜裡的傷口雖然在左肩,也經過了恰當的包紮,然而右臂揮動的時候帶動全身,傷口依舊被撕裂了。
他疼得在黑暗裡齜牙咧嘴,卻還是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蘄貓仙叼著手電筒立在他身邊,也看見有血跡從男人的襯衫裡滲了出來。
淩厲的確還算聰明,在覺察到肩上的傷口崩裂之後,便只用力挖掘土牆中下方的一點。慢慢地掏出臉盆大小的洞來,後面果然是黑漆漆的空間。男人俯身打量了土牆的厚度,再直起身來,接著就用腳猛踢土洞四周的牆面。如是十來下之後,牆壁的洞,擴大到了將近一米見方。
蘄貓仙首先跳了進去,淩厲彎腰跟在後面。
牆壁的背面原來是一間土穴。淩厲拿著手電筒上上下下地照了,發現土穴高約四米,寬度十米左右。地上鋪著青石,牆上也有用木條架構的痕跡,只是天長日久,木材已經腐朽。土穴正中央是一個半尺高的青石檯子,上面放著一口灰黑色的石棺。
"你幫我把石棺打開,我的真身就在裡面。"蘄貓仙吩咐道。
淩厲看了看那石質的棺蓋,少說也有將近一百公斤。他將右肩抵在棺蓋邊緣,用力推開了一條窄縫,然後將鐵鏟楔了進去,想借力將棺蓋撬開。
誰知他還未使勁,就被蘄貓仙厲聲喝止住了。
"那裡面還有一口內棺!"貓仙丟下手電,急叫道,"我留著還有用!不能弄壞了!"
淩厲聽了他的話,有些憤怒地反問道:"不就是一具棺材麼!鏟子能弄壞多少?就算壞了,黃金做的也能賠你,我現在沒剩多少力氣,別再找茬了。"
說完,也不顧蘄貓仙厲聲反對,依舊一鏟子楔下去,然後借力拚命推動棺蓋。
在一陣沉悶的磨移聲裡,石頭棺蓋緩緩移開,那鏟子也隨著罅隙的擴大而一點點深入棺材內部,最後重重地磕到了內棺上。
"喀喇喇喇喇喇喇……"
一連串脆響立刻出現在黑暗中,淩厲感覺到鏟子似乎是敲裂了薄薄的一片冰層,裂縫沿著鏟尖迅速向兩旁裂開。他急忙停手,卻已經遲了。
石頭棺內似乎有什麼東西解體,情形有點像鋼化玻璃的解體--看起來堅硬的大塊玻璃,只要有一個缺口,就會全部碎裂成小塊。但是鋼化玻璃顯然不會因為鐵鏟的敲擊而輕易碎裂。
"蘄貓仙……"淩厲有些疑惑地問道,"你的內棺是用什麼東西作的?"
可是他的身後突然變成了一片死寂,只有手電筒在地上滾動的聲音。
不大的土穴內,昏黃燈光搖移,幽閉的暗室內充斥著潮濕的黴味。淩厲慢慢回頭,正看見白晃晃的一條毛尾巴,一晃兒就消失在了牆上的破洞中。
"喂……!"
淩厲怔了怔,不明白貓仙為何突然跑開,正要轉身追問,卻冷不防聽見身邊的石棺裡發出了一陣更加嘈雜的聲響。他還沒有來得及動作,那沉重的石棺竟然被高高地踢起,若不是淩厲躲閃及時,恐怕已經壓到了他的身上。
男人心中一驚,幾乎忘記了到這裡來的目的。他迅速地在地上一滾,抄起手電筒照向那被完全打開的石棺。
他看見石棺裡落雪一般飛出了無數冰碎片,迅速在石棺周圍積起一層白霜。而在那彌漫的寒氣之中,淩厲看見一隻素白的薄底布鞋,囂張地抬在半空之中。
緊接著,一個全身素衣白服的人影慢慢從棺床中坐了起來。
"我好不容易找來的水魄精棺,辛苦保存了幾千年,竟然就這樣被你一鏟子毀了……"
淩厲聽見那個人咬牙切齒地說道,似曾相識的嗓音讓他突然間明白了什麼,急忙將手電筒光打到那人身上。
這是一個眉目冷峻的男性,如同從古裝片中活脫脫走出來的角色。一頭長髮在腦後隨意地挽了個結,用玉笄插上。即便是在偏黃的燈光下,這個人依舊顯得清冷,飛揚的眉角與緊抿的雙唇,給人的感覺是出奇一致的嚴肅。
淩厲看著他慢慢從棺材裡走了出來。"蘄……貓仙?"他詢問道。
嚴肅的男子掃了他一眼,回答道:"既已脫離貓身,又何來貓仙之說,叫我蘄麟魄。"
說完,看著淩厲一臉驚詫的模樣,又解釋道:"你打破內棺的時候,我的魂魄已經回到了本體上。今後我就以本體出現,還望你能夠在海嶺城內作些打點與佈置。"
淩厲迅速回了神,點頭答應下來。目的既然已經打成,也就沒有必要在這土穴裡停留,潮悶的空氣與黴味讓他不適,而渾身的傷口也終於在精神放鬆之後疼痛起來。
待一會兒陶如舊就能醒過來了。
他這樣想著,心中又有了些欣喜,正準備從小洞裡回到防空洞,卻忽然被蘄麟魄捉住了手腕。
"你可知道這水魄精棺價值幾何?"蘄麟魄問道。
淩厲低頭看了看那堆逐漸融化的怪異冰晶,挑了眉道:"或許公司的冷庫能幫你再造幾個類似的。"
"你想得太簡單了,淩厲。"蘄麟魄眯了眯眼睛,"這筆帳,我可是一直都會記下去,走著瞧。"
淩厲顯然是不常經受他人的挑釁與詰難的,然而最近先是東籬不破以祖先的身份玩弄他於股掌;現在又有蘄麟魄臭著一張臉要與他算帳,這已經極大程度地挑戰了他的忍耐力。
只是,現在與他發難,實在不是一個恰當的時機。
於是淩厲用手按住額角,努力壓制住心中的惡氣,回答道:"好,我說過的,黃金的我也能賠給你!"
然而蘄麟魄似乎根本不在乎男人的許諾,三步五步搶在他前面走出了小洞,同時催促道:"等什麼?再不快點回去的話,陶如舊腳後的那盞燈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熄滅。"
淩厲聽了這句話,深吸一口氣,咬牙切齒地跟了上去。
出了防空洞,淩厲先將蘄麟魄帶回別墅換了髮式與衣著,所幸兩人身材近似,大小上倒沒有多少出入。只是淩厲的衣著,風格灑脫隨意,穿在面目嚴肅清冷的蘄麟魄身上,美則美矣,卻有種說不出的彆扭違和之感。
二人回到翠鶯閣正是下午兩點,走到最裡面那一進的天井裡,就見到花開一動不動地坐在門口,直到看到了淩厲歸來,才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74
淩厲幫助蘄貓仙尋找本體的事,花開是知道的。所以見了蘄麟魄也不覺得多麼驚訝,只是在暗中偷偷觀察著,想要尋找一些屬於大白貓的影子。
既然蘄麟魄找回了本體,淩厲自然以為陶如舊立刻就能醒過來。然而他提出了讓蘄麟魄立刻做法的要求,卻遭到了拒絕。
"離體的魂魄,也就是俗稱的鬼魂,不能在白日間陽氣重的時候出現。"蘄麟魄解釋道,"我把陶陶的魂魄收在加了符咒的陶罐裡,必須等到日落之後才能開啟。"
淩厲對於陰陽術數知道得不多,想起剛才冰棺的事,也未敢再造次。於是沉著臉坐到青石花台邊,習慣性地又拿煙來抽。可是掏出打火機,卻總是點不著火。
"吸煙有害健康。"蘄麟魄慢條斯理地說道,"與古時候的人相比,現代人的確是在慢性自殺。與其虛耗生命,不如跟我學些道術。"
淩厲點不著火,依舊將香煙含在嘴邊,似笑非笑地說:"我?你要叫我做道士?我不吃素。"
蘄麟魄道:"學什麼和吃什麼沒有直接關係,我只是看你先天不錯,荒廢了可惜。而且接下來的事,也需要你的參與。"
淩厲反問道:"接下來的事?難道地宮的事還沒有結束?"
蘄麟魄沒有明確回答,似乎有所避嫌,只是含糊道:"這事需要慢慢說,現在只是問你,學,或者不學?"
淩厲挑了挑眉毛,很有點爭強好勝地回答:"學。"
說是傳授道術,事實上需要修為與技巧的咒法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夠掌握的,蘄麟魄當然明白這一點,所以他交給淩厲的,不過是使用法器的基本常識與動作。重要的是以淩厲罕有的純陽體質,將這些法器的力量強化;必要的時候,甚至是男人的鮮血,也能成為有利的武器。
淩厲本就是個聰明人,簡單的操作與佈陣也並不困難。蘄麟魄與他兩人一教一學,約莫過去了兩個小時。坐在一邊的花開這才想起沒有吃午飯,肚子餓得受不了了,便打了招呼去餐廳吃飯。
目送著他離開,留下來的兩人突然改變了話題。
"有什麼事不能當著花開的面說?"淩厲低聲問道,"難道和東籬有關?"
蘄麟魄冰山一樣的臉上終於有了點表情:"你總算不至於太糊塗。"
"糊塗?"淩厲笑,"我從來不糊塗,只是太過自信,不願相信別人。"
"我倒覺得你唯獨不相信陶如舊。"蘄麟魄冷冷地說道,"如果說你的喜歡是用欺負與傷害來表現的話,那麼只能證明你還是個孩子。"
淩厲怔了怔,難得沒有反駁什麼。
蘄麟魄也不再與他仔細計較,直接切入正題道:"地宮的地下河流,你也見過了。裡面包含了強大的戾氣。如果放任自流,始終是個禍害。"
淩厲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說要我幫你解決地下水流的問題,這和東籬不破有什麼關係?"
蘄麟魄答:"水流性偏陰,其中所載之戾氣,乃是百年來戰場上殺伐的怨念積累。這種戾氣,從前一直都靠著術法的鎮壓禁錮在地下,這種辦法看起來普遍,實際上並非一勞永逸。其中的道理就像大禹與鯀的治水一樣。"
淩厲點頭表示了明白,蘄麟魄又道:"在其他地方,鎮妖懾怪的建築無非是廟宇塔閣,而在海嶺城裡,起到這種效用的便是……"
"東籬不破的陵墓?"淩厲接了他的話茬,說道,"你是說要去砸了他的墳墓?"
蘄麟魄點頭。
"其實海嶺有一段時間被叫做海陵,原因是這裡有祭祀鎮海將軍的寺廟與墓穴。正因為‘鎮海將軍'與他的墓穴堵住了水流的去路,導致河水在地下河道內淤塞,造成戾氣盤桓的局面。"
淩厲似懂非懂地聽了,又問道:"要將戾氣疏通,是否就意味著要用外力將東籬不破的墓穴鏟平?"
蘄麟魄搖頭道:"普通的磚石建築,本身並沒有特殊功效,我們只需要毀掉陵墓裡東籬不破的屍體就可以--更簡單地說,就是摘掉他的面具。"
話說到這裡,要做的事已十分明瞭。兩人停了話題,抬頭看天色已經不早,便推門走進了陶如舊的房間。
"你若是要留在這裡,就必須保持絕對的安靜。"蘄麟魄對淩厲說道,"無論看見什麼,都不要作聲,不要走動。明白麼?"
淩厲點了點頭,找了張凳子坐下。看著蘄麟魄將門反鎖了,又檢查了一遍窗戶。沿著牆角四周劃下法陣--淩厲看懂了,這是隔絕靈體的陣法。法陣內外的靈體無法流通,從而防止陶如舊的魂魄散開。
蘄麟魄布完了法陣,口中念念有詞,又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回到桌前在四個角上各點了一隻蠟燭。屋子裡頓時明亮起來,淩厲看見蘄麟魄將一手輕輕地移到了陶罐上,另一手不知從什麼地方摸出一盞小銅鈴來。
"太微玄宮,幽黃始青,內煉三魂,胎光安寧,神寶玉室,與我俱生,不得妄動……"
快得幾乎聽不清楚的制七魄咒法之中,蘄麟魄用手在陶罐上輕輕比了幾個字,然後慢慢揭開蓋子。
淩厲目不轉睛地看著,陶罐裡隱約飄出了一縷寒氣。在八月濕熱的空氣中凝成移到白煙,縹縹緲緲地散開,然後蘄麟魄銅鈴一振,瓦罐頂上猶如綻開了一朵雪白的蓮花似的,探出一隻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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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罐不過尋常花瓶大小,裡面卻好像是一個另外的世界。那只白得透明的手慢慢地從罐口伸出來,仿佛是生長在陶罐裡的一隻動物,聽到了蘄麟魄的召喚,慢慢探出來看個究竟。
但那的確是陶如舊的手。
淩厲記得陶如舊的手腕上有一塊硬幣大小的淺色痕跡,聽說是幼時傷口癒合後留下的。此刻,同樣的痕跡出現在了這只蒼白的手上。
是陶如舊的魂魄,慢慢化作人形,從陶罐裡爬了出來。
"若欲飛行,唯得詣太極上清;若欲饑渴,唯得飲徊水玉精……"
蘄麟魄低沉的誦念聲中,那只手在半空中慢慢地摸索,然後下垂碰觸到了桌面。緊接著頭顱與雙肩也慢慢地從陶罐裡探了出來。
同樣蒼白甚至是半透明的臉龐,緊閉著雙眼,沒有半絲表情,卻更顯得陰柔而秀致,像活動的水晶雕塑。這讓人不自覺地聯想起了蛹中新化的蝴蝶,柔弱而潮濕得經不起碰觸。
蘄麟魄看著陶如舊一點點從罐裡出來,口中的咒語一直沒有停歇。手上的銅鈴時不時地搖晃一下,似乎是在引導著魂魄走向身體的方向。陶如舊依舊緊閉著雙眼,而人已經完全從陶罐裡爬了出來,他渾身赤裸,只裹著一層古怪的白霜,而白霜下面的肌膚上,隱約還可以看見或青或紫的瘢痕。
淩厲下意識地皺了眉,那每一道痕跡,都是一個對於他的嘲笑。
魂魄回歸的過程並不複雜,或者是其中的技巧與奧妙是外行人所認識不到的,兩個小時前方才初窺法門的淩厲,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陶如舊的魂魄走過小半間屋子的距離,在鈴聲中變得透明而縹緲,慢慢與床上的那具實體融合到了一起。
"好了。"蘄麟魄總結道。
整個過程不到十五分鐘。咒法與鈴聲停止之後,整間小屋內立刻變得鴉雀無聲。蘄麟魄在陶如舊身上畫了定神收驚的符咒,方才將燈燭熄滅,又讓淩厲將門窗與白熾燈都打開。
屋外的天空已經呈現一片藏青,尚算清涼的穿堂風拂來,替換了這幾天小屋內久不流通的污濁空氣。蘄麟魄揉了揉千餘年未曾活動的腿腳,走到門口作些調息;回頭的時候看見淩厲已經坐在了陶如舊的身邊。
"他有呼吸了……"男人伸手貼近陶如舊唇上,"身體也暖了過來。"
蘄麟魄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他身體本沒有什麼大礙,魂魄回歸之後,最多半個時辰就會醒來。你不妨叫叫他的名字,看他有沒有反應。"
淩厲點了點頭,立刻準備俯身去試著將青年喚醒;然而簡單的三個字到了嘴邊,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曾經的所作所為,已經讓他喪失了喊出這三個字的權利。在青年甦醒過來做出清算之前,淩厲首先不能自我原諒;不僅僅是為了過去的作為,更是因為連他自己也無法預見,這種因為懷疑、不信任而產生的傷害,是否還會再次發生。
就這時候,床上的人突然輕輕喘了口氣,慢慢地抬了一下眼皮。
陶如舊感覺自己睡了一覺。黑而甜的,沒有任何夢境的記憶。他感覺自己只是單純的睡著了,漂浮在一片暗無天日的海洋中,心中沒有任何感情,身上也沒有任何感覺。平靜而溫和的,竟然是意想不到的舒適。
所以當他再度感覺到身體的沉重的時候,反而覺得很不愉快。他慢慢記起來自己的魂魄離開了身體,隨著風像蝴蝶一樣飄走,又被蘄貓仙找了回來,放在陶罐裡……接下來的事,就是現在。
身體上細小的疼痛綿綿不絕地傳進腦海中,這讓他不由得嘆息了一聲,慢慢睜開眼睛。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果真好像是睡了一覺,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過去。嘗試著動了一下手腳,記憶中那種受制於人的不靈活感已經完全消失。青年挪動了身體,嘗試著起身,剛偏過頭就看見了坐在床邊地板上的人。
是淩厲,卻又不像是淩厲,起碼陶如舊從沒有看見過如此狼狽的淩厲:淩亂的短髮與泛青的胡渣,鐵青的臉色與隱約可見的黑眼圈,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身沾滿了黃土的衣裳,肩上還滲出了一塊乾涸發黑了的血跡。
"……"
同樣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陶如舊隱約覺察到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然而他卻不願再涉險與男人發生過多的際會,猶豫了片刻,最後只是客氣地笑了一下,又將目光移到了門邊的蘄麟魄身上。
"……你是……"
"不認識我了麼?陶陶?"蘄麟魄倚在門上,"你以前還幫我洗過澡呢。"
"你,你是蘄……蘄貓仙?"
陶如舊慌忙到枕邊摸來眼鏡戴上,眼前這個高大冷峻的人竟然就是那只白色大肥貓的本體,驚訝之余,青年立刻去回想蘄貓仙曾經對他提起過的本名。
"蘄……是叫……蘄麟魄吧?"
他不確定地念出這個名字。"是你把我的魂魄找回來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要惹怒淩厲,蘄麟魄點了點頭,將如何尋找他魂魄的事交待了一遍,而淩厲與他所共同經歷的部分卻隻字未提。
陶如舊恍恍惚惚地聽了,只當是一個與自己無關的聊齋故事。過了好久才想到道謝。他慢慢地從床上下來,像是要走到蘄麟魄身邊,然而雙腳乏力,眼看就要跌倒的時候,卻被身後的淩厲猛地扶住他的腰背。
突如其來的碰觸讓青年嚇了一跳,站穩了身子下意識地將手一甩就要逃開,卻冷不防地"啪"地一聲打在了淩厲臉上。
男人似乎是被這一記"耳光"打得怔住了,半天只是坐在地上。陶如舊心中一驚,慌忙想要解釋,卻看到一身狼狽的淩厲迅速放開了攬著他的手,悶聲不吭地站起身走向門外。
緊接著是一連串沉悶的腳步聲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陶如舊又慢慢坐回到床沿上,完全忘記了自己剛才是要做些什麼。
"陶陶,淩厲已經知道了你是被冤枉的。"
蘄麟魄這才說道,"他從醫院裡跑回來阻止別人將你的身體抬走,又幫恢復到現在的模樣。公平地說,他知道自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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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如舊安靜地坐回床上,蘄麟魄將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事慢慢說給他聽,末了又指著他的胸口補充道:"我已經將你的魂魄用鬼蛛絲與肉體縫住,日後除非陽壽已盡,魂魄主動離體,否則一般的冤魂野鬼,無法強行進入你身體,更無法將你的魂魄勾出。"
陶如舊聽了,只明白這是對自己有利的好事。於是點頭道了謝。而後依舊怔怔地坐著出神。蘄麟魄知道他需要時間來消化最近發生的一連串故事,也就不再打擾他。離開翠鶯閣,東籬不破的事情還需要找淩厲一起解決。
淩厲一身狼狽地離開了翠鶯閣,回到別墅之後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肩上的傷口雖然包紮過,但是沾滿了血跡與塵土的繃帶已經起不到任何醫療的作用。
他沉著臉將衣褲剝掉站進水中,感受著溫熱湍急的水流擊打在身上,有一種酥麻緻密的感覺。傷口的痛慢慢被熱氣蒸去,整個人的心情也舒暢了一些。
他關掉水流,穿上浴袍。
別墅裡很安靜,或者說一直都是這樣死氣沉沉。男人離開臥室來到客廳,拿出藥箱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又替自己泡了一杯咖啡,桌上的報紙是兩天之前的,打開電視機,也已經只剩下八點檔的苦情戲可看。他百無聊賴地換著台,邊上的電話響了。
淩厲這才記起來自己把手機落在了醫院裡,走過去接起電話,是韓斐的報告。總部反應平常,陶如舊親戚那邊也暫時穩住了。淩厲點了點頭,放下電話,突然覺得無事可做。
沒有矛盾,沒有問題,也沒有了冒險與刺激,一切好像已經畫了個句號;而整件事的經過也如句號的圓圓,從原點又回到了原點。
好吧,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道,過兩天主動給陶如舊一個訪談的機會--其實如果一開始就滿足了青年的願望,而沒有將他帶到海嶺城來,所有的一切都會完全不同吧。
手中的咖啡早已經變冷,淩厲起身將它倒進下水道。這時候門鈴響了。
開了門,是秦華開站在廊下。單薄的少年穿著簡樸的襯衫長褲,但是明亮的眼睛裡卻暗藏著機鋒。
"東籬不破。"淩厲看著那雙眼睛緩緩說道,"你現在為什麼又來找我?"
"呵……"啞巴少年唇角一彎,一種有別於他本人的低沉聲音不知從什麼地方響了起來,"事情已經瞭解了,我來看看你現在怎麼樣了。"
說著,便旁若無人地登堂入室。從前淩厲不在海嶺城的時候,他與花開就經常會在這裡幽會。也可以算是它在陽世的一個"家"了。
淩厲看著東籬不破走到客廳裡,在沙發上落了座。他同樣冷著一張臉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等待著鬼魂說出他來訪的目的。
"你與陶如舊之間是絕對不可能的。"
東籬不破開門見山地說道,"雖然這事是我挑起來的,但這點無辜,完全不足以彌補你的所作所為--這個我想你自己最明白。"
似乎是被他說中了,淩厲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是冷淡地回答道:"這事是我和陶如舊之間的問題,原不原諒和你都沒有關係。"
"怎麼會沒有關係?"東籬不破反問道,"你是我的後輩,我自然應該指點你的作為。你難道看不出那蘄麟魄對陶如舊也有幾分屬意?有他在一邊攛掇,你還以為陶如舊會原諒你的過失?"
淩厲冷笑道:"原諒如何,不原諒又如何?聽起來你是一定要我死了對陶如舊的那條心。這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東籬不破沉默了一會兒,似乎也正在考慮該如何開口,但是最後卻只說了一句:"你應該明白。"
淩厲啞然失笑:"事到如今,難道你還要將你的秦華開,往別人懷裡推?"
"我自然不會再離開他。"
東籬不破辯駁道,"然而陽世裡的生活,我畢竟難以照顧。如果你真的只能接受同性伴侶,為何不考慮……"
"考慮一個和我母親一樣是啞巴的孩子?"
淩厲打斷了他的話,"你口口聲聲說是我祖先,那你知不知道我母親是什麼模樣?白子--先天白化、藍眼又聾啞。被家人與幫傭們在背地裡嘲笑。"
這是這些年來,他第一次對別人提起過去的事。
"你也是東籬家的成員,也該知道那是什麼模樣吧?淩冬兩家都是古老家族,諸多忌諱迷信,她被當作傳說裡的白子聖女娶進門,洞房後就再沒見過我父親--直到死去。說實話,我父親後來飛機失事,我一點都不覺得悲傷。"
"所以你看到花開,看到他是啞巴,就想著要幫助他?"東籬不破問道,"所以你才會使用啞語?"
淩厲點頭。
"花開搬進海嶺城的時候,正好是我母親去世周年,因為語言不通,年紀幼小,生活不便,經常受人欺負;而那時候你又在哪裡?"
"所以你才會對他格外關照,處處維護他?"東籬不破啞然失笑。
淩厲又冷笑道:"怎麼樣?不要以為每個人都覬覦你的寶貝。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不是真的愛著花開--你更喜歡插手別人的命運,自以為是,這就是你以為的愛情?"
東籬不破反駁道:"自以為是,這是我們家族的遺傳病。"
淩厲道:"起碼我現在認識到這個錯誤,而你,卻還妄圖繼續錯誤下去。"
兩人之間的氣氛驟然緊張,東籬不破面無表情地坐在沙發上,淩厲又習慣性地找起煙來。他面色陰沉地踱進臥室,想去找那件骯髒的外套,然而剛推門就看見落地窗外站著個人。
"噓……"
蘄麟魄隔著玻璃與他做了個手勢,又指了指自己手上拿著的黃色符紙。淩厲突然想起下午蘄麟魄對他說的話。
要想保證海嶺城永無後患,必須將東籬不破超度轉生。
然而東籬不破是絕不會允許別人去掘他的墳墓的。所以在淩厲與麟魄決定行動之前,必須找個地方將東籬不破軟禁起來--現在看起來就是一個不錯的時機。
淩厲明白了蘄麟魄的想法,他不動聲色地回到客廳裡。暗中將食指咬破,將血塗在掌心,再把煙點燃了拿在手中。
他要先把東籬不破的鬼魂,從秦華開身體裡驅逐出去。
客廳裡的時鐘已經指向九點,東籬不破似乎也有了去意,淩厲故意立在出門必經的過道上,吸了口煙,慢慢地說道:"其實你要我照顧花開,也並非是不可能的。"
這話說得實在反常,東籬不破忍不住停了腳步,看淩厲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說實話……"
男人冷冷的笑道,"花開長得的確可愛,我也想過要嘗嘗味道。只可惜他是個啞巴,每次看見他我總是會先覺得可憐。不過現在既然是你在他身體裡,就不算是個啞巴,而且祖先的味道倒是很像要嘗一嘗。"
說著,就攥了沾了血的那只手,裝作要去抬起花開的下頜,卻哪料到東籬不破早見了他指尖上的血跡,一閃便躲了開去。
"原來你還有亂倫的嗜好?"鬼魂嘲笑道,"而且不見血還不盡興?"
淩厲二話不說,扔掉香煙直接將手朝東籬頭頂拍去。秦華開的身形較矮,兩三下就架不住淩厲的攻勢。東籬不破順手拿起一個花瓶就要往淩厲頭上砸,腦海裡突然響起了花開慌忙央求的聲音。
"東籬不破,不要這樣做!"
東籬不破因為這聲央求而遲疑了片刻,淩厲畫了結印的手掌立即拍到了他的胸膛上。東籬不破悶哼一聲,感覺自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拽了出去。而在淩厲看來,則是一股青灰色的煙霧,從秦華開的體內抽離。
他急忙上前抱住少年失去知覺後癱軟的手腳,同時看見那一團煙霧迅速形成人類的形狀--東籬不破,鬼魂帶著他的銀色面具,再一次朝淩厲撲了過來。
"淩厲!快出來!"
玄關外蘄麟魄大聲喊道,淩厲立刻抱緊了花開跑向玄關。身後的空氣一下子變得陰寒刺骨。仿佛那地宮裡面的水流再一次爬到了地面上。
淩厲再沒有回頭看,他迅速地打開大門沖了出去。早就在門外等候的蘄麟魄立刻將門猛地推上,貼了最後一道黃色紙符。
門後面立刻傳出一陣乒乒乓乓的撞擊聲,甚至飛出來的木屑還將門上的玻璃砸碎了。但是因為符咒的作用,東籬不破的鬼魂始終不能離開別墅半步。淩厲抱著花開慢慢走回蘄麟魄身邊,看見東籬不破那閃著銀色寒光的面具從破碎的玻璃窗間露了出來。
鬼魂陰騖的眼神一直緊緊盯著秦華開,同時狠狠地叫著:"把他還給我!把他還給我!"
而淩厲的懷裡,秦華開一直在沉睡。
別墅暫時不能居住了,淩厲與蘄麟魄商量之後決定將秦華開送回翠鶯閣,然後再隨便找間屋子,湊合一個晚上。尋找東籬不破墓穴的事情被安排從第二天開始,畢竟那座有了點年代的墓穴並不容易尋找;就是蘄貓仙,也僅僅知道大致的位置應該是在地下河道的沿線上。
將近晚上十點左右,翠鶯閣裡面已經一片安靜。陶如舊坐在床上,無論如何睡不著。假死的那幾天裡睡眠實在太充足,再加上呂師傅送來的跌打藥酒的清涼氣息,他覺得這個晚上自己完全可以通宵不眠,順便將最近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
他剛打開電腦,門外就響起了一陣輕微的開門聲。兩個人的腳步穿過三道門,接著是男人竊竊私語。陶如舊皺了眉,下床往門縫裡張望了一眼,正看見蘄麟魄與淩厲兩人,從秦華開的房間裡出來。
猶豫了片刻,他還是將門完全打開,低聲問道:"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麼?"
淩厲明白這句話沒有任何特殊含義。但是當陶如舊再次從自己為數不多的衣物中拿出一套遞給他換上的時候,男人的目光就再沒有離開過青年的臉,要說的話始終沒有出口,倒是將陶如舊看得彆扭地轉過了身去。
"我們準備將東籬不破徹底從海嶺城清除掉。"蘄麟魄說道,"只有將他請去投胎,海嶺城地下的風水才能夠完全破壞掉,地下水流裡的戾氣才能慢慢消失。"
於是,他簡單地將要作的事複述了一遍。陶如舊點頭聽了,末了問道"那我們什麼時候動身?"
"不,這事你不要去!"這樣回答他的人是淩厲,"有我和蘄麟魄就可以了!"
陶如舊被淩厲突然激烈的語調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去看他的表情。偏偏這時淩厲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尷尬地望向了別處。兩人的視線恰恰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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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陶你確實不應該一起去."蘄麟魄這時候也附和道,"你應該留在花開身邊,守住他不要讓他將東籬不破放出來。"
"一定要這樣麼?"陶如舊似乎有點遲疑,"如果真的將東籬不破趕走了,那麼花開該怎麼辦?"
蘄麟魄回答道:"是鬼就一定要轉生。這只是遲早的問題。難道你不去動他們,他們就能夠相守一輩子?花開總有死亡的一天,到時候你要讓他也做遊魂,和東籬不破守在一起?也不想想東籬不破對你做過些什麼好事,多餘的同情心,不如不要。"
陶如舊被他說得無法反駁。回想起過去的那些事,心裡也確實不能完全釋懷,一片矛盾與混沌之中,也就稀裡糊塗地答應留下來觀察秦華開的動作。
蘄麟魄與淩厲商量著等明早去電工房拿些照明的器具與繩索,沿著地宮的水流去尋找東籬不破的墳墓。根據蘄麟魄的估計,如果一切順利,在明天日落前就能夠返回。此後海嶺城裡的風水將有很大的改觀,或許長期不景氣的狀況也能夠得到改善。
淩厲一語不發地聽著,將可能會用到的物品在列了一個清單。末了,蘄麟魄又讓他拿起屋子角落裡的那把桃木劍--道士的遺物,教了幾個防身的咒法。順便讓陶如舊也背了幾個口訣,說是以備不時之需。
不知不覺中,時針指向了後半夜。
或許是心情逐漸穩定了下來,一直保持著清醒的陶如舊突然有了點睡意。他靠坐在牆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蘄麟魄與淩厲的對話,眼皮慢慢闔下來,耳邊的說話聲也越來越輕微,等到再張開眼睛的時候,身邊的兩個人已經早沒有了蹤影。而他自己則躺到了床上,身上蓋著層薄被。
屋子外面晨光熹微,看得出來又是一個好天氣。
陶如舊慢慢從床上坐起身來,記起蘄麟魄昨天晚上交代給他的任務。不知道花開現在怎麼樣了?
這樣想著,他推門而出。清晨的翠鶯閣一片安靜,他穿過小半個生了青苔的院落,走向花開的臥房。窗簾之間露出一道縫隙,花開依舊安靜地躺在床上,看起來睡得安穩。
不知道在得知東籬不破離他而去之後,少年是否還會有如此平靜的表情。
陶如舊輕嘆了一口氣,輕輕地轉身走開。不知道蘄麟魄與淩厲是否考慮過這一點。
不過接下來的事情,或許即將與他沒有任何的關係了吧?
昨天夜裡蘄麟魄說所有的事情能夠在日落之前有個結果,這似乎也意味著他的海嶺之行即將劃上句號。陶如舊靠在牆上怔怔地回想,最初他來到海嶺城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似乎是想要得到一次與淩厲見面採訪的機會,然後他認識了花開,認識了蘄貓仙,也見到了另一個幽暗的世界。
接著他與淩厲發生了比見面採訪更為親密,同樣也更為脆弱的關係。所有的情勢似乎都在這種不正常的關係產生之後失去了控制,他低頭看了看手臂上某些尚未消退的痕跡。
就算這一切都是誤會,就算淩厲徹底醒悟了懊悔了決定彌補,但已經發生的事總是不可能被抹殺的,或許傷口會癒合,但是陶如舊還不確定是否真的會有那一天。
現在他只想回到屋裡去收拾行李。這段時間裡收集到的素材,足夠他寫一部荒誕的鬼故事。換個角度想,自己這種通靈的體質,將來如果失業之後是不是能夠去嘗試一下"跳大神"這個職業--當然,前提是能夠自由地將那些孤魂惡鬼從身體上驅逐出去。
他正自嘲著,前院忽然傳來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
陶如舊知道這是前院小賣部公用電話的鈴聲。有時候控制室裡需要召開什麼會議,或者下達通知的時候,總是打這個電話來通知戲班子裡的人。
院子裡似乎只有他一個人醒著,於是陶如舊便小跑到了前院,抓起了電話。
"喂……"他問道,"這裡是翠鶯閣。"
"喂!"電話那頭傳來的是控室工作人員焦急的聲音,"喂……淩總在你那裡嗎?"
陶如舊回答:"沒有啊,他昨天晚上在翠鶯閣,可能剛走。"
"啊?你說他昨天夜裡在翠鶯閣?"電話那頭的聲音突然變得怪異起來,"怎麼可能?今天早上控室的電話答錄機裡都是淩總從別墅裡打來的電話!"
海嶺城中央控室本來24小時有人值守,但是在地宮事件之後,敢於在夜裡逗留於城內的人屈指可數,而淩厲也無心在這件事上有意為難。於是今天早上來上班的人,就聽見了錄音電話裡的十多條記錄,都是淩厲的聲音,要求值班人員立刻到他的別墅裡面來。
這當然是東籬不破耍的花招。
淩厲的別墅建造在那樣冷僻的地方,一直很少有人會造訪,即便是工作人員有事,也會直接打他的手機。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讓淩厲忽略了由別人闖入別墅的可能性。
"那你們還沒有出發吧?"陶如舊立刻緊張起來,"千萬不要接近那幢別墅!"
"可是……"電話那頭完全是莫名其妙的回答道,"事實上我們剛才已經派人趕過去看了,別墅裡一片狼藉,又找不到淩總的人,手機也打不通,這才想到打過來……"
陶如舊心中"嗡"地一聲,他明白東籬不破已經被放出來,現在,或許正追趕著淩厲他們下了地宮。想到這裡,青年不由得一陣緊張,而因為這通電話的吵鬧,院子裡的其他人似乎也慢慢醒轉了過來。
他猶豫了片刻,猛地轉身跑向花開的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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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海神廟的規模,基本上相當於現代風景區裡的中小型寺院。但因為供奉的是當地自創的神明,所以並沒有特別顯著的佛教或道教痕跡。蘄麟魄與淩厲沿著青石道路走了大約一百米的距離,眼前出現了前後連綴的三個牌坊,都是差不多三米來高。後面砌起一道高牆,將廟宇的全貌遮掩了大半。
二人穿過牌坊,廟宇的正門敞開著,裡面隱約又是一塊影壁,卻光禿禿的沒有半點紋飾,雖然經過了這幾百年的棄置,卻還是亮可鑒人,剛才青石板路盡頭隱約的亮光,就是由它身上反射出來的。
"這倒有趣。"
淩厲舉著燈照過去,明晃晃的光直接打在影壁上,立刻反射開去,又落在了廟門內側高處的七面生了鏽的銅鏡上,發出晦暗不清的光暈。
淩厲進而看見影壁前方放著一隻落滿了厚厚灰燼的銅質香台,於是他很快意識到,古代時候人們就是在這香臺上插了明燭,再借由光線精巧的反射原理照亮了整座廟門。
"古代人的智慧絕不比現代人差。"蘄貓仙回過頭來對他說道,"而且有的時候,我們更懂得運用巧力。而不是一味專橫地妄圖改變世界。"
"或許吧。"淩厲答道,"但是你既然呼吸著現代的空氣,就不能說自己是古代人。專橫地妄圖改變世界的人裡面,也有你的一分力量。"
二人一邊這樣抬杠,說話間已經繞過了影壁。海神廟的確不算大,影壁後面又是一個三層的香爐,左右立著兩個取火用的風燈。而面前不到二十步的地方,就是山神廟的正殿。
除此之外,別無他路。
蘄淩二人進了大殿,提著燈慢慢環視著四下。殿閣約有兩層樓那麼高,基本上是木結構。從橫豎錯綜的屋樑上垂下來一串串的幡幢,因為長年缺乏陽光而依舊保持著鮮豔的色彩。卻糾纏了大團的蛛絲與灰塵。青石地面上散落著幾個杏黃色的蒲團,用腳輕輕一踢就散成了灰濛濛的一片。
淩厲抬頭望向大殿正中央,在青色殘缺的布幔中央立著一尊泥塑的雕像。金色的魚鱗鎧甲,銀色的海鷹面具--正該是東籬不破的模樣。
"現在是要怎麼樣?"他問蘄麟魄,"要拿下這尊塑像的面具麼?"
蘄麟魄搖頭道:"這只是一尊普通的泥塑。我們要對付的,乃是東籬不破的屍首。"
"屍首……"淩厲再次環顧了四周,沒有再看見什麼通往別處的走道。目光反而落到了東籬不破身邊的一尊較小的泥塑上。
銀髮銀袍,看起來就是東籬家有名的白子了。
他怔怔地望著那尊白色的"神子"凝視了一會兒,這段時間裡蘄淩魄卻已經將整個大殿翻找了一遍,最後扯掉牆壁上一掛寫滿了符咒的帷幔,露出了一扇上了鎖的小門。
"往這裡走。"
他只輕輕一踢,腐朽的木板門立刻應聲而倒,連帶著整座大殿都似乎是顫巍巍的搖晃了兩下。蘄麟魄與淩厲忙跑出了大殿,卻發現身處在一片石質的迷宮之中。
說是迷宮,其實也不儘然。只不過是一些人工砌成的臺階與房屋,因為空間狹小而過分挨擠在了一起,只餘下中央一條狹小的走道,曲曲折折,看起來好像是西方的迷宮一般。
"這裡應該就是過去廟祝他們居住的地方。"蘄麟魄解釋道,"需要在這不見天日的地下生活,也真算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淩厲依舊跟在他身後,二人沿逐漸上傾的臺階慢慢走向"迷宮"深處。
左右不到一米的地方都是各種木結構的古老房屋,糊著的薄薄窗紙幾乎結成了黃黑色的硬片插在窗櫺上。從外面看進去,屋子裡陳設尚算齊全。看得出來有的屋子是廚房,有的是道場,有的是解簽室,有的是廟祝的臥房,甚至於還有好幾個存放靈位的屋子,從外面看進去是好幾列木頭架子,上面零散供著看不清楚名姓的無主牌位。
淩厲這時候想起來在地宮裡也有類似於此的靈位走廊,然而與海嶺城的道具景區不同,這裡的一切都是完全真實的。每一個靈位就代表著一條曾經存在過的性命。這些才是海神廟裡面永遠的居民吧?
淩厲皺著眉頭努力適應著這種古怪的感覺,卻又聯想起了另外一個疑問:
"這裡既然是海神廟,為什麼又被廢棄了?像這種風格特殊的洞中廟,應該也算是海陵城中不可多得的一道風景。"
蘄麟魄回答道:"海嶺原來不過是一個海岬,後來經過變動才成為現在島嶼的模樣。而這座海神廟的廢棄大約也是在那個時候,或許是當地人認為海神已經不再滿足於這狹小的廟宇,於是在別的地方建造了新的。"
這樣說著,他們已經沿著臺階攀上了大約兩層樓的高度,往後面看,海神廟的大殿就已經只看得見黑漆漆的屋頂了。
"還要走多久?"淩厲問蘄麟魄,"你確定東籬不破的墳墓就在這海神廟裡?"
蘄麟魄點了點頭,還沒有說話,遠處的黑暗中突然出現了一點微光。隱約傳來了一個男聲。
"蘄麟魄……蘄麟魄…………淩厲……"
聽出了那是誰的聲音之後,淩厲猛地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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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如舊一手抓著秦華開,一邊小心地在漆黑的地下洞穴中行走。若不是沿路一直綿延不斷的繩索,他幾乎就不會相信,在地宮的第三層,還有這樣一個天然洞穴的存在。
控室值班人員打來的那通電話,讓他明白了東籬不破已經脫離了別墅外面法陣的桎梏。現在極有可能正朝著地宮趕去。鬼魂的能力陶如舊是見識過的,他不知道蘄麟魄和淩厲敵不敵得過東籬不破。但若是讓蘄麟魄他們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遭遇襲擊,結果實在是難以想像。
更不用說,海神廟本來就是屬於東籬不破的地方。
不敢再往深處考慮。陶如舊立刻沖進了秦華開的屋子,將少年推醒,拉著他朝地宮跑去。
或許只有花開才能夠阻止東籬不破做出不計後果的事情。
僅僅是懷著這樣簡單的想法,甚至連半路上會遇到東籬不破的這種可能性都沒有去仔細考慮,陶如舊就憑著心中一點衝動,一口氣跑下了地宮三層。又按照淩厲留下來的路標找到了海神殿。
然而繩索的盡頭拴在了河邊的欄杆上,他要找的人卻絲毫不見蹤影。這時候花開也完全明白了自己身在何處,突然無緣無故地害怕起來,他要和陶如舊說些什麼,卻發現身邊既沒有手機,也沒有紙筆,只能伸手比劃起來。
陶如舊自然看不懂他的手語,只當他是單純害怕黑暗,於是低聲安慰了一陣子,又說只是要他來做些調解,不會對東籬不破有任何的傷害,然而少年依舊害怕得渾身顫抖,雙眼不住地向四下裡張望。
"你在看什麼?"
陶如舊終於覺察出了他的異常,正要詢問,黑暗而陰冷的洞穴中突然起了一陣陰風。悚得陶如舊一個寒噤,不自覺轉身,餘光正看見一個白晃晃的東西從身後退進了黑暗之中。
"啊!"
他確信那不是自己的錯覺。因為秦華開同時緊緊抱住了他的手臂。那白色的東西看起來絕對不是人類,只是薄薄的一張紙片,飄飄乎乎。
陶如舊將秦華開擋在身後,定了定聲用手電筒去照那白影消失的地方,三重牌坊的後面是黑洞洞的海神廟門口。
一切都是靜悄悄,什麼活物都沒有。
這時候秦華開又狠狠抓了一下他的胳膊。陶如舊反射性地轉身將他抱住,退了幾步向後張望。
他們的身後的地上積了一片水跡。
"這……"陶如舊大驚失色,慌忙拉著秦華開朝洞壁邊靠了好幾步,卻又在不經意之間撞上了什麼東西。並不堅硬的,反而又像是紙片或者布簾的模樣,只一撞就緩緩地飄了開去,卻在陶如舊的臉上輕輕擦過,
陶如舊自覺得像是被紙片的側鋒輕輕拉了一記,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而且這時候心中的恐懼已經讓他完全忽略了身體上其他的感覺。他乾脆將秦華開護進懷裡,在海神廟前的空地上走動,卻又做不出決定接下來究竟應該往哪裡走。
所幸那白色的身影之後就再沒出現,陶如舊定了定神,決定先試試運氣,看蘄麟魄與淩厲在不在這個附近。
他還是幸運的,就在他高聲呼喚出那兩人的名字之後不久,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就在死寂之中傳了過來。不到一分鐘之後,黑洞洞的廟門射出一束燈光,緊接著跑出來一個高大的人影--正是淩厲。
"陶如舊!"淩厲高喊著跑過來,"你為什麼到這裡來?不知道危險麼!"
"我……"青年剛想解釋東籬不破的事,卻又被淩厲一把捉住了下頜,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直看得他面紅耳赤,才低聲問道:"你臉上……是怎麼回事?"
陶如舊怔了怔,這時候他懷裡的花開也轉過頭來,面露驚訝之色。陶如舊這時候才覺得臉上一陣隱隱的痛楚,用手去摸,臉頰上竟然有一道兩吋長的口子。就好像是被紙割出來的那種。
"這不像是被石頭撞出來的。"淩厲的手指在傷口邊緣輕輕撫過,"你遇到過什麼離奇的事麼?"
陶如舊立刻回想起了那白影兒,剛要開口,蘄麟魄的聲音突然從他們的身後傳了過來。
"陶陶……你身後掛著的……那是什麼?"
陶如舊與淩厲聽了這句話都不約而同地怔了怔。反應過來的男人立刻將手探到青年背後,摸了幾下,竟然抓出了大大小小七八張略帶黃色的紙片來。
這些紙片每張大約有尋常筆記本大小,卻無一例外地被剪成一頭圓而一頭長的模樣。陶如舊一看就覺得和飄在他眼前的白影兒十分相似。這時候蘄麟魄走了過來,拈起其中一張,只瞥了一眼,便確定道:"是紙人。"
陶如舊再去看那紙片,圓的地方還另開了三處小孔,赫然是眼目的模樣,隱約透出一股樸質簡單的陰森之感。
這個世界上的可怕,很多時候都隱藏在那些看似純樸,無邪的東西上。好像初生的嬰孩,好像美麗的娃娃,好像這簡單的白紙人。
"是東籬不破麼?"陶如舊慌忙地問道,"今天早上他就從別墅裡跑出來了。"
這話讓蘄淩二人都吃了一驚。然而蘄麟魄很快冷靜下來,答道:"現在是白天,鬼魂的行動多少受到一些限制,東籬不破不會這麼快就趕來。這海神廟裡,另外有一個鬼怪。"
話音剛落,秦華開突然又掙脫了陶如舊的懷抱,拼命地向淩厲比著手語。
"……什麼?"淩厲讀懂了秦華開的手勢,訝異道,"你夢見過這座海神廟?"
花開點了點頭,比劃道:(以前東籬大哥附體的時候,我的眼前就會出現一些景象,經常能夠看見這座海神殿,有時候就是眼前的模樣,有時候則是人來人往,香火鼎盛的樣子……)
蘄麟魄連忙問他:"那你可曾見過這些白色的紙人?"
花開膽怯地再看了一眼淩厲手上的物體,點了點頭。
(見過,而且見過好幾次,不過都是在那裡……)
他將手指向海神殿方向,又比劃道:(那裡面有個渾身白色的女人,每一次只要她一出現,我眼前的景象就會完全消失掉。)
"是白子……"淩厲衝口而出,"我剛在的確在廟裡面看見了全白的塑像。"
"我大概明白了。"蘄麟魄說道,"花開看見的景象,其實都是東籬不破的記憶。也是這幾百年來,在海嶺城中真實發生過的景象。他所說的‘渾身白色的女人'其實就是東籬家族中經常出現,並且被奉為神子的‘白子';但是這和我們剛才看到的白紙人還是有很大的不同。"
陶如舊疑惑道:"難道我剛才看見的白色影子不是那些‘白子'的鬼魂麼?"
蘄麟魄搖頭:"我剛才和淩厲已經走到了海神廟的深處,並沒有感覺到有其他的魂魄存在。白子的鬼魂應該早就去投胎了。"
"可是你剛才分明說有別的鬼怪存在的……"陶如舊指出了他話中的矛盾。
蘄麟魄皺了眉道:"你就不能聽我把話說完麼?我剛才的確是說可能會有鬼怪,然而鬼怪和魂魄還是不同的。其實那充滿了戾氣的水流本身也算是一種沒有生命的靈怪,我走在海神廟裡,也感覺到了和這些戾氣非常相似的氣息,但剛才一直都以為就是水流發出來的。直到看見你背上的那些小紙人,才知道完全是兩回事。"
淩厲問道:"那些小紙人有什麼名堂麼?"
蘄麟魄點頭道:"你們可知道,那些小紙人為什麼要貼到陶如舊的身上?這是古代的一種咒術,借由簡單的紙人控制他人的行動,基本上,就是將自己的一部分意念附在紙人身上,然後將紙人貼在別人身上,再讓自己的意念滲透主宰他人的魂魄。"
"控制?那為什麼我沒有被控制?"陶如舊更加迷惑,他低頭,去看那三張被揉成一團丟在地上的小紙人。卻被淩厲一把攬到了身後。
"你沒有被控制,那是因為蘄麟魄將你的魂魄進行了特殊的保護不是麼?"男人這樣解釋道,"現在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附入你體內,而你又把花開護在懷裡,間結保護了你們二人的安全。"
蘄麟魄對於這種解釋表示贊同,並且補充道:
"其實這小紙人的真實面目,與那河水中的戾氣甚為類似。都是長久以來人類的執念所化,唯一不同的是,白紙人的怨念,來源於海神廟裡歷朝歷代被供奉為神子的白子們。他們一方面忍受著來自於家族的壓力與痛苦,另一方面卻又不甘心情願成為壓力與痛苦的犧牲品,代代看護著海神廟。如果我們要強行掘開東籬不破的墳墓,恐怕會遭到它們頑強的阻撓。"
聽到這裡,眾人心中又沉重了幾分。說不清楚是為了什麼--為接下來的行程,或者是那無數名白子的過去。
最終,還是蘄麟魄開口道:"不要浪費時間。走吧。"
眾人終於從壓抑的氣氛中微微喘了口氣,這時候秦華開卻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大家的面前。
(求求,求求大家,不要傷害東籬大哥!)
少年跪在地上,抬起頭來扯住蘄麟魄的衣袖,顧不得別人是否明白他的手語,拼命比劃著,(東籬大哥只是太關心我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我,你們要是責怪他,更應該先來處罰我……)
"你這是做什麼!東籬的事,不需要你來負責任。"看懂了手語的淩厲,趕忙要將花開扶起來,而恍然明白過來的另外兩個,也伸手過來攙扶。然而少年卻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大力氣,硬生生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愣是不願起來,反而更加激烈地動作著,就好像是一個健全的人,在用盡氣力大喊著:(沒有了東籬不破,我活著也沒有意思……你們如果想要毀滅他,就連我一起毀滅吧!)
"淩厲,他說什麼?"蘄麟魄從花開激動的神情上隱約看懂了什麼。
淩厲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照樣翻譯了出來。然而話音剛落,一記火熱的耳光便伴著脆響落到了花開的臉頰上。
"愚蠢!你以為這樣就是永遠的廝守了麼?"
聽見這響亮的耳光,陶如舊吃了一驚,下意識想要去看花開的狀況,卻被淩厲攔住了。
"等等。"一向維護花開的男人,這時候卻顯得出奇沉穩,"總不能在這樣下去了。"
陶如舊心中一震,隨即聽見了蘄麟魄惱怒的聲音。
"你以為魂魄遊蕩在天地之中,是永遠不會消失的麼?東籬不破虧得有哪些地下水裡的戾氣支撐,換作普通的幽魂野鬼,魂飛魄散不過是五百年之內的事,你道地宮裡的那三個鬼魂為什麼如此急切地要尋找替身?就連我也必須尋找附體的物件。東籬不破生性高傲,而附體之人更是難找,你就安心看著他一點點消失……"
說到這裡,蘄麟魄停頓了一下,糾正自己說過的話,"你是看不到他消失的那一天了,因為你的壽命不過百年,百年之後你投胎到了別處,而那東籬不破絕不可能離開這片地下水流去到海嶺以外的地方找你。到時候你也不會再記得有他的存在!於是東籬不破就在你所不知道的某個角落,一點點消失,這樣的結局,你滿意麼?"
81
秦華開捂著被打得疼痛的面頰。
蘄麟魄說的話完全正確,這些都是他從未考慮過的事,以他的年齡與閱歷,更無從明白東籬不破此刻的處境。秦華開內心深處自然是不願讓東籬不破慢慢消失的,然而如果立刻毀了這座海神殿,東籬大哥不也是要離他而去了麼?
萬般猶豫中,少年不覺淚流滿面,他問:(你們現在不就是要將東籬大哥趕出海嶺麼?這樣……他不是一樣要消失?)
"但不是你想像的那種消失。"蘄麟魄耐心解釋道,"我們是要送東籬不破再入輪回。等他投胎之後,我可以再領你去看他。"
(可是……)聽起來似乎存有一線希望,但花開明白,萬一真的這樣做了,自己與東籬不破這一世說不定就再沒有機會重聚。先不用說自己與重生之後的東籬不破十六年的差距,他甚至不能確定東籬不破是否能夠順利投生為人。
然而任性地將男人留在身邊,萬一真的導致了東籬不破的完全消逝,少年也絕對不會原諒自己。
所以任何一種決定對他來說都是殘忍的分離,卻又容不得他再有半分的猶豫。
這時候淩厲走到他身邊,安慰道:"事情沒有你想像得那麼糟糕。或許我們可以將東籬不破的魂魄暫時存放起來,然後去找一舉合適的軀體,到時候你們就還可以在一起……"
聽他這麼一說,少年眼中頓時顯出了一絲希望。與此同時,陶如舊將詢問的目光投向蘄麟魄,卻得到了一個否定的嘆息。
無論如何,先將花開穩住了再說。算算時間,東籬不破很快就會趕來。
四人又在牌坊前面站了一會兒,蘄麟魄交待淩厲看好陶如舊,自己則抓了秦華開。一起走回海神廟中。陶如舊從未見過保存得如此完好的古代建築,心中的一點恐懼早已經被驚訝所取代。若不是淩厲牽了他的手向前,他幾乎就會忘記自己是來做什麼的。
繞過影壁走進正殿,昏黃的燈光照亮的依舊是那幾件蒙塵的物品。蘄麟魄護著花開,很快就找到了通向後院的小門,然而淩厲手上的燈光,卻掃見了一件與剛才大不相同的事物。
"……蘄麟魄。"他低聲叫住了走在前面的人,"剛才我們看的時候,那白子身上是不是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
蘄麟魄聽見他的詢問,立刻停下腳步,回憶片刻之後肯定地回答:"有,白色的衣服,看起來很寬大,不像是泥塑。"
淩厲點了點頭道:"現在這件衣服不見了。"
陶如舊聽了他們的對話,立刻朝殿堂正中的那兩尊雕像望去,左邊較矮的那尊的確是一身全白,穿了件貼身長袍,一看就知道是泥塑而不是額外穿上去的織物。他正在想著這裡面有什麼問題,又聽見淩厲慢慢地說道:
"我也記得是一件很寬大的衣服,而且有些破爛……不對,不應該形容成破爛--好像是很多碎片粘合在了一起。"
蘄麟魄聽到這裡,立刻想到了什麼。
"那不是一件衣服。"他說,"那就是我們見過的白紙人,一大片緊緊貼在泥像上面,看起來好像衣服。等到有所行動的時候,紙人們就會從依附的泥塑上脫落下來,就好像出巢的蝙蝠。"
說到這裡,眾人都凜了一凜。不自覺地去看附近是不是正粘著什麼白色的東西。蘄麟魄又安慰道:"淩厲的命格我就不多說了,陶陶的魂魄經過上次的事件之後也不會再被外力操縱。所以我們只要保護好花開就不會有問題了。"
說著,一手攬了秦華開的肩膀,低頭在他額上畫了個符咒。
"這樣只能起到尋常的保護作用,聊勝於無吧。"
秦華開並不太明白這是要做什麼,但是從蘄麟魄嚴肅的語氣上已就能夠感覺到現在的處境對於自己非常不利。
(這裡……有鬼?)他問淩厲。
淩厲安慰道:"有是有,但這裡既然是東籬不破的地盤,這些白紙人應該不會對你做什麼,你說對不對,陶記者……"說著,竟然轉向陶如舊尋求同盟。
陶如舊怔了怔,立刻點頭表示同意。雖然他還無法完全自在地與淩厲進行交流,但面對著驚恐又傷心的秦華開,他始終做不到袖手旁觀。
"是……是的。"他補充道,"東籬不破身邊的人,自然也不會對你作出什麼壞事來。"
然而蘄麟魄卻並不認同他們的這種判斷。
"你們要是這樣想著,放鬆警惕的話,後果會是不堪設想。"蘄麟魄依舊攬過花開的手臂,把人帶到自己身邊,"仔細想像花開的前世是怎麼死的。就知道東籬家族的人根本就不容許花開與東籬在一起。"
陶如舊心中一緊,隨即想起東籬不破附體時自己所看見的幻象。的確,傳統而嚴正的東籬家族怎麼會容得下東籬不破與秦華開這段有違公理人道的愛情。說不定將東籬不破的魂魄拘束在這地下的海神廟中,也有一部分的考量,是為了阻止他與愛人在九泉之下相見。而作為東籬家族殘忍的代表,同時也是犧牲品的 "白子"們,也就更不可能容忍秦華開的存在--即便此時此刻,白子們的魂魄已經轉生,然而代表了他們的執念的白紙人卻依舊會出手。
想到這裡,陶如舊不由得緊張起來,開始後悔為什麼要將少年帶進危險之中。
而這時候,花開似乎也明白了什麼,對著淩厲比劃道:
(這裡的鬼怪很討厭我?這也是為什麼,我每次看見那道白影之後,關於東籬大哥過去的幻覺就會立刻消失的原因,是不是?)
"那是東籬不破不願你回憶起一些悲傷的往事,所以不讓你再看下去了。"淩厲低頭摸了摸花開柔軟的頭髮,"從這一點上說。他對你還是很好的。"
"他把對別人該有的厚道全都轉移到你身上了,能不好麼?"蘄麟魄在一邊冷冷地說道,"廢話少說了,我們繼續走吧。"
四人從殿角的小門魚貫而出,來到了後院的羊腸小徑上。這裡倒是與剛才一樣安靜,看不出半點變化。空蕩蕩的民居平房黑闋闋的沒有半點人氣,就算是沒有鬼魂的存在,其本身就已經非常嚇人。
"等這件事過去之後,我建議你把這個佈景搬到地面上,應該會有很不錯的收效。"蘄麟魄建議道,"或者乾脆開放這個地下岩洞。"
淩厲苦笑道:"我想我以後不會在海嶺放鬼屋了。"
一邊說著話,一邊循著剛才走過的路向前。海神廟後院依著洞穴地勢修造,腳下漸漸抬升的青石臺階,其實包裹著越來越高的岩石地面。小路的盡頭是一條木質的走道,用手電筒也看不清楚對面的光景。
"目前為止,這條路還沒有出現分叉,看情況,東籬不破的墳墓就應該在這條走廊的盡頭。"蘄麟魄肯定地說。
走廊很狹窄,一次只能容得下兩個人並排行動。蘄麟魄攬著秦華開走在前面。腳下的青石板被腐朽的木板代替,塗了紅漆的腐爛木渣踩在腳上,很有點像是走在雪地裡的感覺。然而抬腳時帶起來的一點粘滯感,卻又在提醒著眾人,地上有地下水流的存在。
沒有海神廟前面那般洶湧澎湃,而是像蛇一樣蜿蜒潛伏在黑暗之中。幾乎是跟隨著陶如舊一行人慢慢爬上了緩坡。
"只要東籬不破不到,這些水流不用去管他。"蘄麟魄說道,"看走廊兩邊的箱子,這裡應該是海神廟裡核心的部分了。"
陶如舊聽了他的話,拿了手電筒去照走廊左右。在同樣朱漆的欄杆後面,各有兩排向山體內凹陷的石槽。上面整齊擺放著幾個五顏六色的大木箱子,一看就知道該是存放過重要的器物--祭器,善金,或者乾脆就是東籬不破生前的一部分財產。說不定現在裡面還有些什麼珍貴的文物。然而現在的氣氛裡,卻沒有人想到要停下來去看一看。
(我覺得……我好像看見了什麼白色的東西。)花開突然轉過身來,這樣對著淩厲比較著。
蘄麟魄抬高了手上的應急燈向走廊盡頭照去。
一人多高的門上,不知何飄了層白色的"門簾",一路吹刮到地上,在若有若無的陰風中抖動著。
"白紙人。"蘄麟魄鎮定地說道,"它在阻止我們通過。"
82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淩厲問道,"和這些紙人打一場架麼?"
蘄麟魄道:"不必,它們不過是一群脆弱的紙人,只要它們不侵入人體內,基本上成不了多大的氣候,所以現在我們只要保護好最脆弱的花開,其他一切應該不成問題。"
"希望如此"淩厲看了眼身邊陶如舊臉上的傷痕,點了點頭。
腐朽的走廊上到處是深深淺淺的坑洞。稍微不小心還會掉進突然形成的凹陷裡。走廊下有大約十公分左右高度的架空層,裡面混雜了塵土、木雜、石塊以及一些分辨不出來的雜物。最讓人感到驚訝的是,幽冥地宮裡的一些雜物竟然也被帶到了這裡來。
俯身撿起一張白色的薄片,淩厲發現這是一張冥婚區地上常見的塑膠紙錢。顯然是隨著地下水流一起飄過來的。即便是現在,借著昏黃的燈光,淩厲也依稀能夠看見在腐朽的古木之間,有細小的水流在無聲地蜿蜒。
"為什麼這裡也有水流?不是說海神廟將所有的水流都阻隔住了麼?"
淩厲將紙錢拿給蘄麟魄看,對方也露出了好一陣子迷惑的眼神,最後才假設道:"海神廟之所以能夠起到阻塞怨氣的作用,並不是完全因為這間廟宇本身,而是因為寺廟深處東籬不破的陰宅。大部分的水流之所以沒有流進寺廟,是因為正殿裡立著一尊東籬的泥塑,它曾經象徵著東籬不破的本人做為這座海神寺的核心。然而天長日久,地面下的風化雖然緩慢,但是泥塑始終是在一點點的損壞。等到塑像完全轟塌,河水說不定便會漫過這座海神廟了。"
陶如舊插嘴道:"這樣一來,我們是不是只要毀掉那尊泥塑就可以將水流中的怨氣釋放掉?是不是就不再需要去破壞東籬不破的墓穴了?"
聽他提出這樣的問題,一旁的秦華開似乎也看見了一星希望。然而蘄麟魄接下來的回答卻還是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
"不可能的,因為東籬不破的墓穴還在,水流就算是順利通過海神廟,依舊會在陰宅前面受到阻撓,所以陰宅的風水,必須被破壞才行。"
聽到這個答覆,花開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一邊上,淩厲沿著這個假設補充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只要跟著這道水流走,水流完全消失的地方,也就是東籬不破的墳墓了。"
蘄麟魄點頭道:"應該就是這個道理。我們等出了這個走廊,我們就跟著水流走。"
一片昏暗之中,四個人各自作了幾個深呼吸。只覺得空氣中生冷的腐爛氣息灌入胸腔,反而顯得更加沉悶。
"陶陶,你們真不應該到這裡來。"蘄麟魄微微回頭對陶如舊說道,"說實話。你們要真出了事,我也負不了這個責任。"
陶如舊知道這件事是自己做得有失考慮。他原本是想帶秦華開下來阻止東籬不破,卻沒有想過會給少年與自己帶來性命威脅。然而事到如今,懊悔或者埋怨都完全於事無補。
49
"噓,現在不要說話。"
眼看著走廊盡頭的那一大堆白紙人,蘄麟魄壓低了聲音吩咐;一邊脫下外套,比劃了個符咒,然後兜頭罩到秦華開身上。
他對花開說:"我要將你藏在這件外套下面。好讓那些白紙人發覺不了你的存在。所以待會你需要暫時屏住呼吸跟著我走,不要作多餘的動作,它們絕對不是你和東籬不破的朋友,明白麼?"
秦華開點了點頭,乖乖地環住了蘄麟魄的腰跟著向前走。在距離白紙簾大約五六步的地方,蘄麟魄命令道:"屏住呼吸,所有人。"
陶如舊依舊與淩厲並肩而行,聽見吩咐後立刻屏住了呼吸。借著淩厲手中的應急燈,他看見蘄麟魄已攙著花開走進了白色的紙簾中。
直到現在他們才看清楚了,那些小紙人並不是單純一掛或者幾掛門簾一樣懸掛著,而是有生命一般彼此扭著形狀抽象的頭與手臂,在縱向與橫向中密密麻麻地糾纏,成一片白色的通道。
蘄麟魄與秦華開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黃白的紙片中,死寂的山洞裡繼而響起輕微的沙沙聲,這讓陶如舊想起了沙漠裡面的響尾蛇。雖然進去的兩人目前尚沒出現任何不良的反應,然而陶如舊還是覺得一陣肉麻的刺激,這就好像命令他鑽進一堆吐著紅信的響尾蛇裡去。
做了這樣的聯想,他的胃裡立刻翻騰起來,面頰上的傷口也開始隱約作痛。
淩厲很快覺察出了他的異常,停下腳步將他拉到一邊。
"別急著走。"他低聲詢問,"流了這麼汗,是感覺不舒服麼?"
陶如舊這才感覺到額上一片冰冷,伸手摸了一掌冷汗。
"沒……不是的。"他開口解釋,"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越是靠近那些白紙人,就越是覺得難過。"
正說著,他便又重重地踉蹌了一下,幸好有淩厲從旁攙扶才不至於摔倒。
男人看著青年滿額的冷汗,皺緊了雙眉。
"事到如今,根本不可能放你一個人留在這裡,怕也是穿,不怕也是穿。倒真不如……"
"我不是怕,只是……"青年用手托住額角,輕聲打斷了淩厲的話,"我要是怕,也就不會跟到這裡來了。我只是覺得不舒服──越是靠近紙人,就越難過。"
淩厲並不明白術法,但也知道這一定是白紙人身上的怨氣對陶如舊產生了影響。一番思索之後,他脫下了自己的外套在上面比了一個符咒。
陶如舊好奇道:"你怎麼會了法術?"
淩厲道:"剛向蘄貓仙學的,只是簡單的遮罩陰氣,也不知道有沒有用。"
說話間符咒已成,淩厲便學蘄麟魄的模樣,將外套披到陶如舊頭上。
陶如舊感覺到頭頂綿軟的織物一點點覆蓋下來,帶著男人體溫。說也奇怪,在這之後不久,那種噁心戰慄的感覺便逐漸消散了去。一團漆黑之中他感覺到淩厲輕輕環住了自己的腰,同時低聲吩咐道:"現在跟著我走,記住屏息。"
陶如舊按照吩咐去做。沒走幾步,他便感覺到迎面撞上了一片極其輕盈的物體。有點脆,正發出"哢啦哢啦"的聲響。他不由自主地抬眼向前面看,在被劉海隱約遮擋住的前方,淩厲外套的下面,出現了一兩串垂掛下來的小紙人。不多,十來個抱在一起。
周圍沒有風,這些小人卻在不停地顫動,慢慢集中起來,竟然將圓形的腦袋齊刷刷地朝向了陶如舊探了過來。
陶如舊開始聽見一種怪異的聲響。
人的說話聲。
竊竊私語的男聲女聲,似乎就是從那些小紙人的嘴裡冒出來。雖然性別音調語氣不同,然而所訴說的卻無外乎是一個內容。
滾開!滾開!現在就滾開!
淩厲半摟著陶如舊穿行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白色紙片中,蘄麟魄與秦華開的背影已經完全看不到了,只留下若有若無的足音──這也證明了懸掛了白紙人的走廊不短,或許一口氣還憋不到終點。
那又應該怎麼辦?
淩厲不能否認自己的害怕,然而也明白害怕完全是多餘的。
眼前這些懸掛下來的白色紙人並不是死物,而是在一刻不停地做著細微的運動,它們互相扭曲旋轉,並且在感知外界物體靠近的時候如靜電感應般依附上去。這種被粘上的感覺十分古怪,就好象被無數白色的蛛絲纏裹住了一般。
淩厲嘗試著用手去觸摸它們,他原以為小紙人會立刻依附過來,卻沒料到結果完全相反──小紙人刻意避開了他的手,事實上在他身上裸露的任何一部分周圍,都沒有白紙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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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出別的理由。淩厲只能作出這樣的解釋:紙人所有怨念的源頭,正是過去數百年裡東籬的先祖們。因為對於自己子孫的愛護,這些怨念特別約束了白紙人不會對東籬家的成員有任何動作。
淩厲心中正有些感概。卻感覺到陶如舊抓著自己的雙手驟然握緊了,痛苦地扭動。他急忙揭去陶如舊頭上的外套,赫然看見一枚白色紙人爬在烏黑的髮絲上,扁平的四肢正向青年髮下的頭皮緩慢插去。
大駭之下,淩厲立刻伸手去捉那紙人。分明是紙質的物體,捏在手上卻像螞蟥一般冰冷而粘滑。所幸紙人一接觸到他的體溫立刻變得臣順,然而更多的白紙人卻又感知到了外人的存在,蜂擁而至。
淩厲急忙將陶如舊摟進懷裡,也顧不上需要屏息之類的注意,立刻低著頭朝前快跑。身邊的白紙人粘上又掉落,竟然好像下雪一般。
約摸十來秒鍾之後,周圍嘈雜的聲漸漸消退了。淩厲感覺到腳下一空,微微踉蹌一下變發覺自己重新站到了堅硬的岩石地面上。又跑了幾步,他鬆開手將陶如舊小心地放下來,抬頭環顧四周。
木質的走廊已經落到了身後,頭頂上又變回高聳的岩石洞頂,面前中隱約顯露出石質的欄杆扶手,又有白色的石階沿著地勢慢慢抬升進入黑暗之中。
陶如舊從暈眩之中逐漸找回了神志,他想要站起來,淩厲急忙走過來將他扶住。
"你還好吧?"淩厲關心道,"恐怕是我畫的符咒法力不夠,讓那東西爬進了衣服裡。"
陶如舊搖了搖頭,對於淩厲突然的檢討有些不適應。好半天也只回答了一句:"我沒事。"頓了頓,又問道:"花開呢?"
淩厲沒有回答,只蒼白著臉向四下望。只見到蘄麟魄黑著一張臉向他們走來。
可是花開並不在他身邊。
"他咬了我一口,逃走了。"蘄麟魄解釋,"剛才我們在走廊裡,忽然聽見了類似於東籬不破的聲音。那聲音叫花開跟他走,於是花開就逃了。"
"可那個聲音根本就不是東籬的!"淩厲臉色丕變,"那是白紙人故意模仿出來的!"說著,他重重地嘆了口氣,一把將陶如舊帶到蘄麟魄身後,而自己則轉了身。
蘄麟魄一把攔住了他問道:"你要幹什麼?"
淩厲吼道:"去把他救回來!"
蘄麟魄冷笑道:"你去又有什麼用?別以為地上歸你管轄,這地下的鬼怪就會賣你的面子。它們就是希望我們三個人再一點點走散了,好各個擊破。"
淩厲冷靜下來,覺得這個解釋確實有些道理,他又看了看立在蘄麟魄身邊的陶如舊。青年安靜的立著,電筒的光芒在他手上微微晃動著,照出一臉茫然。
蘄麟魄說得對,花開已經出事了。如果再因為自己的錯誤決定,而讓陶如舊也遭遇到什麼不幸的話……
淩厲不願意再仔細思索下去。
這時蘄麟魄又分析道:"白紙人既然模仿了東籬不破的聲音,就一定也知道花開對於東籬不破的重要性。它們不會對他亂來的,放心……"
說著,他突然向趔趄了一記,同時悶哼了一聲。
陶如舊似乎是覺察出了什麼,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蘄麟魄,在他腰間輕輕地探了一把。感覺濕漉漉的。
竟然是一手的血。
"這是怎麼回事?"淩厲驚訝道,"花開幹的?"
蘄麟魄若無其事地說道:"我不是和你說他咬了我一口麼。"
確實只是咬了一口,可任誰都不會想到,這一口竟然生生地從蘄麟魄的腰上咬掉了一塊肉!
而最令人感到不安的還是:蘄麟魄既然受了傷,這也就代表著具有了佔據了花開身體的白紙人,一樣能夠對包括蘄麟魄和淩厲在內的所有人進行攻擊。所以接下來,他們不僅要提防著東籬不破,還要小心被白紙人操縱的花開,而最終目的則是尋找到東籬不破的墳墓。
談何容易。
於是陶如舊撕了自己的襯衫替蘄麟魄將傷口簡單地紮了,三人合計之後,決定沿著石階繼續向上。
然而就在他們準備再次動身時,淩厲的目光突然定在了陶如舊身後不遠處的石壁邊。他突然警告道:"不要回頭!"
蘄麟魄與陶如舊立刻停住了動作,同時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了淩厲。
男人壓低了嗓子告訴他們:"有個像是花開的東西站在你們身後。"
陶如舊頓時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而蘄麟魄則不知怎麼變幻出了一面鏡子,透過它向後觀察。
在慘澹的光線中,一個人影立在距離他們不到十米的岩壁邊上臉上緊緊地貼了一張白紙人,將五官完全遮住了。但是從衣著和身高來看,確實是秦華開不會錯。
他一動不動地靠牆立著,手上拿著一把不知從什麼地方拿來的、生了鏽的長刀。
蘄麟魄的心猛地一沈,卻還是單手比了個法印,同時鎮定地對另兩個人說:"我已經在周圍布了法陣,他暫時還不敢接近我們;你們不要怕,接著向前走。"
淩厲與陶如舊遲疑了片刻,同時點了點頭。
51
於是三個人便開始沿著石階向上走,而那被白紙人糊住了面目的秦華開,便提著刀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身後。
"他"與蘄麟魄都很清楚,法陣總有失效的時候。
階梯的頂端是一個開闊的平臺,這裡距離洞頂已經只有不到三米的距離。在東西南北四個不同的方位上豎著作為支撐與裝飾的石柱,中間停著一塊一人多高的石壁,上面雕著細緻的海波。海波裡魚躍蛇騰,海面上則飛翔著栩栩如生的海鷹──東籬家族的象徵。
"我有種感覺。"淩厲低聲說道,"東籬的墳墓就在這附近。"
眾人的神經被這句話再度繃緊了幾分,不由自主地再回頭去看緊跟著的秦華開,被鬼附身的少年就立在臺階下面。
"不要管他。"蘄麟魄吩咐道,"繞過影壁,墳墓應該就在後面。"
三個人於是從右邊繞了過去,陶如舊將手電筒往遠處一掃。眼前原來是一條不長不短的神道。由近及遠地出現了牌坊、供桌、香案等石質陳列,而盡頭則是一座灰黑色的墳墓,其後的道路被碎石牢牢封住了,再無法通行。
"寶頂!"
陶如舊曾在採訪中見識過這一類墓葬,這是一座地下陵墓浮凸於地表之上的部分,相當於是地下宮殿的屋頂。
三個人走到了神道盡頭,拿手電筒仔細照了照,這次才發現寶頂其實是褐紅色的。
"花崗岩?"淩厲伸手觸摸了一下,沒有記憶中那種過分冰涼的感覺,倒更像是現代的水泥混凝土,於是他又環視了四周,包括岩壁和地面上都沒有類似的褐紅色石塊。
陶如舊向他介紹道:"這叫做三合土,是古代人用糯米漿、白灰、黃土等東西伴成的一種建築材料,會出現黯紅色那是因為裡面還加了一定比例的牛血。這種三合土一旦成型,外力就很難破壞,因為它兼具了糯米柔韌與岩石的堅硬,就算是拿錘子砸也很難砸得動。"
而就在他們說話的這點時間裡,蘄麟魄已經繞著寶頂走了一圈,然後乾脆地說出觀察的結果:"沒有入口。"
"沒有入口?"
淩厲與陶如舊異口同聲地重複。
麟魄點了點頭:"可能也被他們用三合土封起來了,至少我剛才找不到。"
沒有入口,就意味著無法入內銷毀東籬不破的屍體,也就意味不能夠改變海嶺城的風水。但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等到東籬不破趕到就更加麻煩。
"找不到也得找!"淩厲咬了咬牙,"我就不相信後堵上的門會與先修好的寶頂完全合而為一!
這話居然提醒了陶如舊,他一拍腦袋立刻補充道:
"三合土的配比很重要,以前我去採訪過的那個墓穴就是因為不同時間的三合土長期風化發生了剝離……"
還沒等他說完,淩厲立刻從口袋裡取了打火機,同時對蘄麟魄說道:"只要有縫隙,就會有空氣的對流,看火苗就知道。"
經他這一提醒,蘄麟魄也立刻念了咒文,在指尖拈出一朵火花,又囑咐陶如舊道:"我和淩厲想辦法將門的位置找出來,你就儘量拿燈一直照著花開臉上的白紙人,如果他有什麼動靜就立刻告訴我們!"
陶如舊點頭答應,便立刻轉身拿著手電筒去找腳下的臺階。
這時秦華開已經趁著黑暗向上走了好幾個臺階,那把生銹的長刀也已被他舉過了頭頂,再加上他那張被白紙人糊住了五官的臉,在幽暗的燈光下顯得詭異而恐怖,看得陶如舊寒毛倒立。
他慌忙照著吩咐將手電筒往花開臉上照,但手腕的顫抖卻讓光斑不停地抖動。而就在這一點時間裡,花開已經迅速走過了牌坊與供桌,來到了石質香案的面前。
"別再過來!"
似乎是為了給自己壯膽,陶如舊吼了一聲,同時雙手握緊了手電筒,終於將光斑打到了白紙人的雙腿上。
當白紙人一接觸到光線,秦華開便低低地發出"嘶嘶"的聲音,並向後退了一大步躲進了黑暗中。
接著陶如舊就拿著手電筒,提心吊膽地做著警戒。
憑藉著火苗對空氣的靈敏感知,淩厲與蘄麟魄很快就發現了被封住了的石門,那大約是一米半寬、兩米高度的一整塊岩石,外麵糊著三合土。天長日久,與牆壁銜接的地方出現了一圈斷斷續續的罅隙,但是最寬的地方還不到半釐米,幾乎連鐵!都插不進去。
淩厲與蘄麟魄立刻嘗試著將門撞開,但試了幾次都因力道不足而以失敗告終。而蘄麟魄腰部傷口的疼痛不知為什麼也在一點點加重著,不允許他再做這種激烈的運動。
"打不開……"
蘄麟魄的額頭上已經滲出冷汗,"恐怕需要三四個人一起使勁撞。"
淩厲難得也認同了他的看法,
"現在怎麼辦?難道回去拿炸藥?"
蘄麟魄苦笑了一聲:"說不定還真只有這個辦法……"
兩人正一籌莫展,眼邊光線忽然暗了幾暗,原來是陶如舊的手電筒突然閃了幾下。
"怎麼了?"淩厲急忙跑了過去。
陶如舊同樣困惑地搖頭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電池用完了。"
正說著,光線又是一陣子忽明忽暗的掙扎,最終變成一片黑暗。
"用我的。"
淩厲立刻將自己的照明遞給他:"小心不要讓花開靠近。"
"啊……差點忘記了!"
得了提醒,陶如舊立刻抬頭向原來秦華開站立的角落望去,然而眼前哪裡還有少年的影子!
二人立刻緊張起來向四周張望,可是寬敞的神道上始終是一片死寂,安靜到了讓人覺得害怕的程度!
"大家小心提防。"
淩厲伸手將陶如舊攬到身邊,一手拿著光源來回掃視。確定秦華開真的不在附近之後,才想起要和一直留在寶頂附近的蘄麟魄會合。
然而就在他們轉身的時候,卻目睹了一件極其詭異的事!
遭遇了附身的秦華開竟然如同壁虎一般貼著洞頂一路爬行,又輕鬆跳到了將近三米高的寶頂上,高舉長刀,對著正立在寶頂前面的蘄麟魄一揮而下!
陶如舊狂喊道:"貓仙小心!"
話音未落,淩厲也將手裡的照明超秦華開擲了過去,四下裡便幾乎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
所有的光亮,都來自於蘄麟魄手裡、最後的那只手電筒。
52
被腰間的傷痛削減了感知的靈敏,直到秦華開跳到了寶頂上蘄麟魄才反應過來。他並沒有回頭確認,而是當機立斷地丟了手電筒揉身打了一個滾翻,等感覺腦後的陰風小了些,正聽見什麼東西與長刀撞擊所發出的清脆的聲響。
是淩厲丟過來的那個手電筒,在不偏不倚地將長刀擊落之後,又反彈回來砸傷了秦華開的額角。
就趁著這一瞬間的緩衝,蘄麟魄以並不優雅的姿勢迅速與淩厲他們會合。而會合之後的頭一句話竟然就是抱怨。
"你在做什麼!"他怒道,"你砸傷了花開!"
"這還用得到你來教!"淩厲同時也不甘示弱地吼道,"現在還有時間計較這個麼?也不看看你自己的腰!"
這句話似乎提醒了蘄麟魄什麼,他蒼白了一張臉剛想說什麼,但是出口的話又變成了一句警告。
"小心!花開又來了!"
陶如舊和淩厲渾身一悚,急忙回頭,正見秦華開跳下了寶頂,直直地張開手臂向這邊跑來。
"這裡我先頂著!"
淩厲忽然高喊一聲,同時將陶如舊推向蘄麟魄懷中。
陶如舊見他如此奮不顧身,不由地起了一陣好感,可是淩厲其實還有下半句話正要出口……
"……你們快,想辦法弄開那扇石門!"
就知道他不會有這麼好心,原來是將不可能的任務甩給了別人。
蘄麟魄與陶如舊兩人哭笑不得,但局勢容不得抱怨。就在秦華開張牙舞爪沖向淩厲的當口,陶如舊攙扶著蘄麟魄借著黑暗潛回了寶頂附近,那裡的地上躺著蘄麟魄剛剛跌落的手電筒。
偌大的洞穴中,所有光亮都僅僅來源於這一小小的手電筒,並隨時都有消失、回歸黑暗的可能。
依照平日的體力對比,陶如舊絕不擔心淩厲會在與花開一對一的較量中落得下風;於是他強迫自己定下神來,想辦法撞開這扇石門。
失敗,似乎是在所難免的事。
儘管渾身撞得生痛,但陶如舊能夠做的,無非也只是再次印證了石門的堅固,在他竭盡全力的推聳之下,根本可以說是紋絲未動的。
而所謂禍不單行,這時候他耳邊又意外地傳來了淩厲憤怒而痛苦的叫駡聲。
"幹!這是什麼鬼!"
與陶如舊設想的一樣,淩厲並沒有真正將秦華開當作一名對手。在他看來,就算是鬼魂附體,但那一具瘦小孱弱的身體裡又能爆發出多大的力量?
然而他錯了。
當秦華開真正撲到他面前、並且伸手狠狠揪住他的胳膊的時候,淩厲就發覺自己錯了。
他所接觸到的身體,摸上去冰涼而且堅硬。昔日至多用來拉拉二胡的那只少年的手,如今竟然有了媲美老虎鉗的力量,將淩厲的手腕牢牢地鉗住。
男人試圖掙脫,可是換來的卻是更多的痛苦,少年薄薄的指甲幾乎就要嵌進他的手掌中去。
逐漸地,淩厲感覺整只右手變得冰涼,這正是血液不通的徵兆。再繼續下去,說不定整只手都會有被廢掉的可能。
因此,他必須反抗。
淩厲狠下心來一腳踹在秦華開小腿上,少年渾身微微一顫,男人便借著這個機會將手腕抽了回來。
"小心!"
還沒等他有所喘息,蘄麟魄再次大聲警告,同時秦華開堅硬如石的手臂掃了過來,與淩厲的上臂狠狠撞擊,發出了沈悶的"咚咚"聲。
這一瞬間的感覺只有淩厲自己才能形容。
隱約地他聽見了骨頭的碎裂聲,隨之而來的眼前陣陣發黑,人也不由自主的連退了好幾大步坐在地上。
這下子,就連立在寶頂邊上的兩個人也呆住了。
"他的力道非常大!"淩厲勉強向二人解釋,"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聽他這麼說,陶如舊立刻想要過來幫忙,他也沒有多想,只是空著雙手向少年跑過去。
"走開!"淩厲狂喊道,"你不是他的對手!"
陶如舊哪裡想像得到眼前這個"秦華開"的厲害,這時候想要回避已是遲了。
那沾了不知是誰的血液的白紙人已近在眼前,緊接著陶如舊感覺到肩膀上一整劇痛,像是撞倒了棱岑的岩石上,渾身除了散了架的疼痛外,更真切地覺出一股徹骨的陰冷侵入五內。
他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聲,將雙手緊緊環抱起來,在地上縮成了一團。
"陶如舊……!"
最後只剩下蘄麟魄勉強站立著。但是顯然,只需要秦華開攔腰一撞,他會傷得比地上的兩人更加嚴重。以蘄麟魄的個性,絕不會輕易向人低頭,更何況以現在的情況,屈服似乎也沒有什麼作用。
"你以為我會害怕你麼!"他咬牙切齒地喊道,"……你過來試試!"
說著,他便要比個手印要與怨氣鬥法,可是丹田之功未啟,腰間竟然又是一陣鑽心的疼痛。
這時候,已經不能用"人"來形容的"秦華開"呼呼地笑了起來,他不緊不慢地朝著蘄麟魄走去,似乎一切都已經到了他的掌握之中。
不過還沒有等這笑聲完全消失,黑暗裡忽然有什麼東西朝他撲了過來。
"你……"這一瞬間淩厲再說不出半個字來,胸中竟是複雜的狂喜與心疼!
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的勇氣,陶如舊居然飛快地再次起身,衝過來將秦華開攔腰抱住。然而對於這微不足道的一點點力量,秦華開只是呆滯地低頭看了眼,隨即抬手對準了陶如舊的背部就是一拳!
淩厲看見有血沫從陶如舊的口中噴出來。
53
難以言喻的痛癢感覺開始在胸腔中蔓延,陶如舊眼前驟然是一陣子的昏天黑地。然而等他慢慢重新恢復了知覺,卻發覺秦華開已經不再攻擊自己了。
那是因為就在第二拳落下之前,就有一束光線照到了秦華開的臉上。
是淩厲抓起了地上的手電筒。
"來,到我這裡來!"男人故意讓光線在秦華開的身上四處遊曳,並時不時掃過他的面部。
受到了光照的刺激,紙人操縱著秦華開發出一陣尖銳的嘶鳴。它顯然是被激怒了,似乎隨時都會朝著淩厲撲過去,憑藉自己的怪力將男人撕成碎片!陶如舊不禁在心中祈禱手電筒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出現什麼問題,可還沒等他回過神來,淩厲竟然主動地將光線從秦華開的身上挪開了。
昏暗之中,一旁觀看的兩人驚得目瞪口呆,而再度獲得黑暗加持的秦華開便立刻向淩厲撲了過去!
他這是要做什麼?
陶如舊看著男人等同於自殺的行為。驚訝、恐懼、悲傷……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忽然之間混雜起來。他心中一片亂麻,過去發生的一切統統模糊起來,而此刻清晰的只有淩厲剛才的那句話:"來,到我這裡來!"
淩厲的手電筒只照亮了腳前的一小片土地,但依舊能清楚地看見花開已奔到了面前。就在兩人即將再次發生接觸之前,淩厲突然靠在寶頂上向左邊一閃。
寶頂本身就呈現出一個光滑的弧度,如此便幫助淩厲輕而易舉地躲閃了去。不到兩秒鍾的時間,他便已經轉到了寶頂背面的陰暗中。而他曾站過的地方,騰起了一陣詭異的白色煙氣,伴隨著連串石頭翻滾撞擊的亂響。
被白紙人操控的秦華開,竟硬生生地將已見了罅隙的石門撞開一個大口,從裡面噴出一股白色的寒氣,令整個寶頂在短時間內赫然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銀霜!
等到寒氣漸漸散了,一切又恢復了死寂。眾人惦記著花開的情況,這才慢慢走近。
面前是一張通向了神秘地下的漆黑的大口。而秦華開顯然是已經順著裡面的臺階,跌進了地宮深處。
淩厲拿著手電筒向穴中探看。蘄麟魄和陶如舊則面面相覷,以這種方式打開墓穴的門,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花開……會不會有事?"猶豫再三,陶如舊小聲問道,"這裡面好像很深,我怕……"
"我覺得他沒事。"蘄鱗魄插話道,"只要他還是被那些戾氣附體,就不會有事,但這或許也意味著,下去之後我們還需要和他打一場。"
"眼見為實。"淩厲不安地打斷了他的話,"先下去再說吧。"
被秦華開砸開的洞約有一平米見方,手電筒光下出現了一條緩緩落入地底的石階。在它的盡頭,應該就是停放著東籬不破棺槨的墓室。
淩厲低頭看了看表,已是下午五點,正是黃昏──傳說中的"逢魔時刻"。
用不了半個小時,日光就再無法牽制東籬不破的腳步。
"事不宜遲。"
淩厲果斷地往裡面邁進了一大步,但另兩人卻沒有立即跟進。
"你們等一下。"蘄鱗魄一手捂著腰部,將大半身子依靠在石壁上,對著陶如舊疲憊地招了招手。"我的腰很痛,像有蟲子在鑽……你快再仔細看看。"
陶如舊按照他的吩咐,再度揭開剛才草草包紮的傷口。這一次,借著手電筒的光線,他忽然看見居然有一樣薄薄的物件正在蘄鱗魄血紅色的傷口裡蠕動。
又是白紙人!
半個手掌大小的紙人,努力地將扁平的身體擠壓起來,試圖通過傷口鑽入蘄鱗魄體內。被發現的時候,它竟已有大半個身子楔入了血淋淋的皮肉之中!
"還不快!快把它拽出來!"
淩厲的一聲斷喝,讓陶如舊手忙腳亂地動作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拈起小紙人暴露在外的那一部分輕輕地拽了拽,手上立刻感覺出了從未感受過的粘膩,附加著如蜈蚣一般的扭動,讓他忍不住立起了陣陣寒栗。
淩厲忍不住提醒了一聲:"紙很薄,小心不要扯斷了。"
他這樣一說,陶如舊反而更加緊張。淩厲實在看不下去,便過來替手。誰知道經他輕輕一觸,剛才還頑強抵抗的白紙人,此刻竟如同被艾條燙著的水蛭一般自動脫落下來。
被硬拽出來的白紙人已是一片殷紅,卻還在不停地掙扎扭動。淩厲將它丟到了地上,接著拿出了打火機。
他要點火,卻被蘄麟魄攔了下來。
54
"等等。"
蘄貓仙一手捂著腰上的傷口,另一手攤開了伸向淩厲,說道:"把碰過紙人的那只手給我看。"
淩厲雖然有些莫名其妙,卻還是乖乖地將自己的左手交到了過去。
這是一隻十分正常的手,只是在方才的對抗中破了皮,有幾處沾了血跡。蘄貓仙怔怔地盯著那些血跡,突然間像是悟到了什麼,低頭就往淩厲手指上咬了下去!
"你幹什麼!"
毫無防備的淩厲與陶如舊同時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所看見的這一幕。劇痛之下,淩厲迅速將手指從蘄淩魄口中拔出,但是指腹上已被咬了個將近一釐米長的血口,殷紅液體汩汩流出。
難道說是蘄麟魄也被白紙人附了身?淩厲與陶如舊的腦海中幾乎同時浮出了這一猜想。
若真如此,那麼局勢無異於是雪上加霜。
一個附了身的秦華開就已經很難對付,更不用說再加上精通術法的蘄麟魄。……待會兒還要來一個東籬不破,這樣接下去還不如直接逃為上策。
不過事情並沒有他們想像的那樣糟糕。
在咬了淩厲一口之後,蘄麟魄慢慢蹲下了身子,從地上撿起了那個尚在掙扎的白紙人,"突"地一口,將口中殘餘的血液,吐到它的身上。
緊接著,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現象發生了。
被血沫沾染到的紙人突然在蘄麟魄手中抽搐起來,沾了血的地方發黑甚至穿孔。大約不到三秒鍾的時間裡,整個紙人就變成了一張千瘡百孔的破紙,然後慢慢燒成一堆黑灰。
淩厲這才明白了蘄淩魄只是做了一個實驗,證明自己的血液對於戾氣具有壓制作用。而陶如舊也接著回神,雙眼直直盯著淩厲手指上猶在淌著血的傷口,囁喏了一陣子,最終還是出奇誠實地說出了內心裡的感受。
"……你的血實在很毒。"
淩厲啞然失笑,呆了一會兒方才咀嚼出話裡的戲謔,心中不禁一陣驚喜,忽然大了大膽子,一把拽住陶如舊的胳膊,將人拉進了懷裡。
而當他尚在思忖著是否應該狠狠吻住面前人的時候,蘄麟魄卻又極煞風景地插話進來:"你們不要再胡鬧了。先去看看花開的情況。"
兩個人一聽見花開二字,立刻又緊張起來,也不再爭執,都跟在拿了手電筒的蘄麟魄身後,緩緩走下一團漆黑的石階。
墓道裡很冷。
從地底滲出的寒氣似乎還在墓穴中回蕩,充斥著生冷而陰森的朽木氣息。三人雖然看不清周圍的環境,但腳下卻清楚地感覺到冰渣所帶來的濕滑。
陶如舊跟在蘄麟魄身後,根本就看不見前面的道路,左右不到一米的狹窄空間裡,冰冷的岩石在他頭頂一點點挨擠過來形成漏斗的形狀,大氣壓與精神上的緊張讓他的鼓膜微微抽痛。經過剛才的一番驚心動魄之後,他已出了一身的薄汗。此刻被陰風吹了,便立刻一連打了幾個寒噤。
下一個瞬間,他的背後便突然貼上來了什麼東西。
溫暖而厚實的,是淩厲的胸膛。
男人似乎是知道他冷了,於是特意挨近一些,讓自己的呼吸落在陶如舊的後頸上。明明只是一點點熱度,卻在這異常寒冷的環境中顯得格外清晰,並迅速蔓延開來,灼燙了陶如舊的面頰。
心中的不忿與怨恨確實是存在過的,然而此刻,陶如舊全部的注意力卻都集中在了與自己相貼的淩厲的胸膛上,餘下雙腳機械重複向前。
在這詭異的地下陵墓中,他恍惚有了一種禁忌而奇妙的感覺。好像在這漆黑混沌的世界中,只有他和淩厲兩個人曖昧地相互依靠,不需要言語,也不用任何回憶。
這溫暖的錯覺令他恍惚,絲毫不查前面的蘄麟魄已經停了腳步,若不是被淩厲立刻拽住,差點兒又要撞到貓仙身上。
"到底了。"
等到三個人都站定了,陶如舊這才看清腳下已沒有臺階可走。面前是一個約五米寬,十數米長的岩石玄關,盡頭是一座拱門,裡邊黑闕闕的仿佛一泓深潭,縱使手電筒也照不出什麼陳設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沒有找錯,東籬不破的棺槨一定就在這黑暗的深處。
事不宜遲,更何況淩厲此刻很可能已經來到了地下河道附近,再多一秒的遲疑,就多一份危險。
蘄麟魄顯然明白這一點,但與此同時,還有另一件更奇怪的事值得注意。
他問淩厲:"你認為花開從上面摔下來,應該掉在哪裡?"
男人不假思索地回答:"臺階下直接是平臺,若是尋常人從那個高度墜落,此刻一定躺在平臺上動彈不得。"
蘄麟點頭:"但現在這裡沒有他的人。"
而陶如舊立刻鬆了口氣:"這麼說花開就是真的沒有事了。"
蘄麟魄冷笑道:"我早說過不會有事,有事的是我們。"說著,又回了頭看了淩厲一眼,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來還是我來?"
淩厲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潛臺詞,於是爽快道:"我自己來!"
55
經由不長的墓道進入了墓室,這時最後的一支電筒也開始閃爍起來。淩厲乾脆從墓道邊尚未腐朽的木質裝飾上掰下幾塊纏上布條,最後淋上打火機裡的汽油,幾分鍾就做成了兩隻簡易的火把。
他愛抽煙,隨身總攜帶著兩個以上的打火機,這倒成了解決問題的關鍵。
此時,三人雖各持照明,但亮度卻還是有限。為了更快找出東籬棺材的位置,他們決定分開一定的距離,在彼此照明的範圍邊緣走動。
整個墓室約有五米左右寬度,整體上呈現出圓角矩形的模樣,頭頂上是故意開鑿成圓弧形的岩石墓頂,外面又以青磚加砌了穹隆,上面又虛架了些木梁,垂下來許許多多黃色的招魂幡帛,看起來詭異而陰森。
"我認得這種風格的穹窿頂。"陶如舊說道,"是東晉時期的風格。這個時候的墳墓結構比較簡單,很可能就只有一個墓室,而棺材往往就停在……"
他還沒有說話,就看見蘄麟破的手電筒快閃幾下,終於完全黑了下去。而貓仙依舊循著慣性在黑暗中走了兩步,突然間就撞見了什麼硬邦邦的東西。
他急忙祭起指尖的火苗,看清楚這竟是一口碩大的朱紅色棺槨。
棺槨將近兩米來高,一米多寬,上面所描繪的銀色波濤與海鷹再次印證了墓主人的身份。
──正是被後人尊奉為海神的東籬不破。
"不用再往裡面走了。"淩厲壓低了嗓音對淩厲說道,"棺材也不用推開。我們直接放火,整個兒燒掉!"
"好。"
同意了他的提議,蘄鱗魄又從指尖祭出了火團。而陶如舊忽然一連打了幾個噴嚏,接著拿手在面前揮了揮。
"好大的灰……"
這句話讓另外兩人頓時警惕起來。
假使墓穴中只有他們三個人,這突然揚起的塵土又是誰的動靜帶來的?
結果顯然只有一個。
"注意花開,他就在附近!"
一邊做出提醒,淩厲抬頭向四處張望,正見一張白色的東西飄飄悠悠地朝著他落了下來。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小心!",只見一人多高的棺槨上下雪似地飛出來成千上萬的白紙人,劈頭蓋臉地就往三人身上澆來!
被這突然的景象驚了一跳,淩厲與陶如舊急忙拿著火把擋在面前。蘄麟魄掌上的火光也沒有熄滅,他臨時改換了目標,將火星向著滿天的紙人分射而出!
一時間漫天火光融融,在一片金紅色的光亮裡,眾人清晰地看見在將近兩米高的槨上面,忽然露出了半個粘著白紙人的人頭。
在三人驚愕的目光之下,被戾氣控制的清花開迅速站起來。
火光之下,少年衣衫襤褸,渾身遍佈大大小小的血痕,右腿也呈現出古怪的彎曲,光是從他額上涔涔滾落的汗珠便能看出這具肉體已經接近了極限。但白紙人依舊殘忍地要榨幹秦華開的最後一點生命力。
它拖著斷腿縱身一躍,向蘄麟魄撲去!
蘄麟魄正立在槨室邊上,見秦華開撲來,急忙並手為掌迎上去。秦華開本是要徑直撲到蘄麟魄身上,但在看清蘄麟魄手掌上沾血而寫的符咒之後,卻在半空中硬生生地改變了下落的方向。
蘄麟魄掌心所書的,正是五雷正法之術。這是一種道門之中操縱雷電、威力強勁的符咒,尤其是在它配合了施用者一定的修行、並用至陽人的鮮血書寫而成的情況下。一旦與之接觸,白紙人與其上所附的戾氣都將會在頃刻化歸為虛無。
白紙人自然是明白的,於是緩慢將頭側開,努力避免著與五雷正法的正面接觸。但它畢竟已經騰到了半空,所以整個人還是依循慣性跌到了蘄麟魄身邊。
蘄麟魄大喊:"快抓住他!"
淩厲與陶如舊立刻沖上來。兩人一左一右跪下用膝蓋抵住花開的胳膊,同時騰出手來拿出了一截細長的暗紅色繩索,不用說上面沾著的自然又是淩厲的血液。
秦華開雖然負了傷,但一看見這條繩索,立刻又掙扎起來。淩厲乾脆將自己還殘留著血跡的手掌往秦華開身上按。少年頓時發出一連串尖利的驚叫聲,四肢禁不住地抽搐起來,並拼命地將頭扭向一旁,想要護住臉上的紙人。
這時蘄麟魄也趕了過來,揚手一掌正中秦華開面門。
少年再次發出了淒厲的慘叫,伴隨著的還有一種比人聲更加尖銳、刺耳的聲響。循聲望去,聲音竟是從紙人身上發出的。
蘄麟魄那一掌在小紙人頭部中央留下了一點黑褐色的血跡,那裡便裂開了一個窟窿,越燒越大,就好像是嘴巴正在裂開,發出了刺耳的嘯叫聲。
過了不到五秒鍾的時間,紙人的頭部已經成了一堆黑灰,餘下的肢體也開始從中央的心臟部位發生"潰爛",分裂成形狀古怪的四、五塊碎片。
奇怪的事情再次發生了。
紙人分離的四肢竟分別朝著秦華開眼、耳、鼻,口四處薄弱的所在掙扎爬去。
"糟糕!"蘄麟魄急叫,"它要鑽進去!"
似乎是為了印證這個判斷,紙人的斷腳撬開了少年緊閉的唇關。片刻之後,秦華開一聲嗚咽,嘴角邊汩汩地冒出鮮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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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況危急,淩厲與陶如舊急忙去捉住那些紙片,卻沒料到這邊稍稍放鬆了桎梏,秦華開竟猛然將一彈四肢,挺屍般跳出了四五米外。
而這時候,墓穴外的山洞裡忽然傳來一陣"嗚嗚"的風聲!
死寂的地下岩洞忽然"咆哮"起來,所有未固定住的物體都開始發抖。古老的海神廟發出吱吱嘎嘎的混響;生銹的銅角鐵有生以來頭一遭轟鳴了起來。
"是他來了!"蘄麟魄高喊,但是很快地就連喊聲也被咆哮的風聲所淹沒。地上一陣摧枯拉朽的顛覆,原先窮三人之力都未能撞開的墓門竟然飛向了空中;再度落下時,砰然的巨響震得人耳膜生痛!
灰塵滿空飛舞,而剛褪下的寒氣再度騰起。塵土與冰霜結成的大霧中,淩厲依稀看見一羽銀色海鳥破空而來,掠過三人直向棺槨沖去。
倒在槨邊的少年此刻也被霧靄包圍了。被海鳥的羽翼輕輕一掃,正在他五官上扭動的殘餘紙片頓時便化為了一陣飛灰。
獲得了自由的少年立刻軟倒下去,同時籠罩在他身上的霧氣霎時幻成了東籬不破。
鬼魂溫柔地將少年擁進自己虛幻的懷中,小心地將自己的靈氣渡了一部分過去。約摸過了半分鍾左右,秦華開便慢慢地甦醒了過來。
當他看清楚是誰摟著自己之後,淚水便滑下了少年的面頰。
"你是跟著他們一起來對付我的麼?還把自己弄成這樣……"撫過愛人一身的傷痕累累,東籬痛心而不解。
(不是的!我……)秦華開雖然不能言語,但悽惶的神色更能說明他內心的煎熬。
"疼麼?"東籬不破沒有追問更多,只是稍微用力按在花開的腿上。
花開一個勁地搖頭,但表情卻透露出了斷骨的劇痛。不論是現在的渾身傷痕,還是數百年前黑暗恐怖的囚禁生活,他一直都承受著來自於東籬家族的折磨。
這都是他東籬不破虧欠的,假設這一世沒有自己陪伴在側,這啞巴少年的未來又將如何?
東籬不敢設想這個問題,此時此刻,他只是恨透了將秦華開帶到這裡的蘄淩魄等人。來時他便已經在心中決定:即便是對淩厲也再不準備有一絲一毫的寬容。
──只要是敢於傷害到他的花開的人,都不應該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57
"小乖……"他忽然低頭吻了秦華開的額角,"你累了,先在這休息。再醒來的時候,一切都會過去了。"
說著,他伸手撫過少年的面頰,同時口中念念有詞,秦華開便閉上眼睛陷入了沈睡,任由鬼魂將他抱到平坦處躺好。
看著東籬將花開安置妥當,淩厲這才直截了當地說:"你和花開不能這樣下去,這座海嶺城也不能……"
"我是嘗試過把他交給你!"一掃方才的溫柔,東籬不破打斷他,"是你拒絕了這個機會!"
頓了頓,他忽然將目光釘在了陶如舊身上。
"就是為了他!"
銀面具下的雙眼在瞬間變成了腥紅,令陶如舊禁不住一連打了幾個寒顫。
是殺氣,東籬不破決意要殺他!
淩厲是東籬不破的後人,它未必會對他痛下殺手、蘄麟魄擁有法術能夠自保,而秦華開就更加不必擔心。
所以剩下來的,東籬不破要對付的第一個人必定是他!
陶如舊承認自己感到害怕。
他所曾經歷的瀕死體驗讓他不願意再次回到那黑暗而恐懼的虛無中。
可是他也無法逃避。
進入這海嶺城、與翠鶯閣的戲班子共同進退,甚至於是進入這地下洞穴,所有這一切都是他自己做出的決定。更何況,現在哪還由得他選擇?
他真有些忐忑,忽然聽見淩厲對東籬說道:"你是我的祖先。所以應該比誰都更明白。如果你要惹得我不痛快,做人做鬼我都不會放過你!"
鬼魂獰笑:"廢話少說,想要毀掉我?那就來試試!"
看著鬼魂眼神中愈來愈濃的殺氣,蘄麟魄立刻擋到了陶如舊面前。
"把他交給我,你們去毀了屍體!"
說著,他用右手比了個王天君決,頓時在東籬與陶、淩二人間建立了障蔽,如此一來,這邊的攻擊不會給另一面的人造成傷害。
然而他的動作雖快,卻依舊沒能阻止鬼魂在屏障張開前伸出手去隔空一指。
卻是指向了遠處的那口棺槨。
"屍起!"
蘄麟魄臉色一變,回頭正看見將近兩米高的棺槨應聲顛簸,暗紅色的漆皮撲簌簌如血一般往下落。緊接著一陣吱嘎的響動,首先是厚重的槨頂被一股怪力彈起撞到了天頂上,然後在一陣灰塵與木屑的狂舞之中,槨室四邊的側板也被轟出幾米開外,露出了裡面深黑色的內棺!
這個時候,在場的人都聽到了一種敲擊著木板與指甲刮擦的聲響,自內棺中不斷地滿溢出來。
"我倒要看看,是你們毀掉它,還是它殺掉你們!"東籬不破一陣冷笑,而蘄麟魄已經趁機向他拋出了第一個法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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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陣這一邊。
仿佛是一雙被光線吸引的飛蛾,淩厲與陶如舊不由自主地靠近了發出異常聲響的內棺。
因為槨室的脫落而驟然空曠了的空地上,漆黑的棺材周邊散落著邊箱中放置的隨葬器物。
可是那些並不是尋常的漆器陶俑,卻是一堆又一堆發黃髮脆的符紙。
它們誇張地堆砌了將近半米的高度,幾乎將整個棺木緊緊地包裹在了裡面。
"淩厲你看!"眼尖的陶如舊指著從符紙下方慢慢流淌出來銀色液體。
"是水銀!"
看來,為了將東籬不破的魂魄留在海嶺城中,東籬家的先人採取了各種手段為這具屍體防腐。
此時此刻。從棺材內傳出的敲擊聲卻越來越的清晰,伴隨而來的是棺材蓋上下的起伏,上面的四十枚銅方釘也開始"叮叮咚咚"地往下墜落。
到了這個時候,任誰都猜得到:是東籬不破通過某種咒法,讓自己封存了數百年的屍體發生了屍變,要從棺材裡爬出來!
"別靠近!水銀有毒。"
淩厲當機立斷,阻止陶如舊繼續往前。自己則又從口袋裡掏出了一隻打火機。
用火燒依舊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
似乎是感應到了火焰的溫度,黑色的內棺更加劇烈地搖晃起來,最後竟憑空彈起半米,落到了距離棺床將近一尺的地方。
巨大的崩裂聲後,黑漆內棺四分五裂。一股濃濃的煙霧與腐敗氣息之中,那個他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便出現了。
那是一具高大的男性屍體,穿一身暗紅色緞面官袍。裸露在外的雙手因為數百年來水銀的封閉蒸蔚而呈現出晦暗的黑紫色,其上生長著已經發生卷翹的黃色骨質指甲,令人不寒而慄。
屍體的面部同樣戴有一張銀質的面具,身材高度都與東籬不破的魂魄類似,然而與魂魄不同的是,這具屍體上幾乎處處都留有道士留下的朱砂咒文。這些如同蚯蚓般的符號。
這是一具擁有數百年歷史的古老僵屍、是淩厲祖先東籬不破的屍體,同時也是他們即將面對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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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不要怕,在與東籬不破纏鬥的間隙,蘄麟魄仍不忘關注著這邊的動靜。
"那只是僵屍!"他喊道,"你們只要將它肢解破懷了,這座墳墓的風水自然就會完全破懷!快!,
聽他指明了做法,淩厲深深吸了一口氣,抄起地上一截碎木,而將來時攜帶的桃木劍扔到了陶如舊手上。
"保護好你自己!,他握了握他的手。
這時候,僵屍己經將目標鎖定在了兩人身上。它在漫空飛舞的符咒之中一步步逼近。被水銀浸透的屍身沉重無比,每走一步都會帶來地面的震動。空氣中頓時彌漫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介於泥土與腐殖質之聞的生冷氣息。
墓穴口上因為有氈麟魄的結界所以不能靠近,看著僵屍向著這邊走來,凌厲一把將陶如舊攬到身後,拉著他向墓室的後半部分退去。
缺乏光線的後半截墓室裹錢乎一片漆黑,只能看清楚一些陳設的輪郭。凌厲便拉著陶如舊暫時躲藏在一座獸形墓石的後面,摒吸等待著僵屍的到來。
果然很快,沉重的腳步聲便追了過來,一步步像是踩在了兩人的心頭上。
黑暗中凌厲緊緊地握住了身邊人的手,同時迅速地在他面頰上印下一吻。並沒有再等陶如舊反應過來,男人忽然將他推到了角落裹,而自己則猛然起身,拿木板向著僵屍兜頭劈了過去。
陶如舊心中一顫,緊接著黑暗中一聲悶響。
凌厲能夠確定自己手上拿著的是上好的金絲木,也確信自己擊中的是僵屍的後頸要害。但是木棍傳遞回目己掌心的感覺,卻叫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打在了鋼像上。
虎口得幾乎麻痺,而手上的木板則應聲折斷。但僵屍的輪廓卻始終一動不動。
只有那銀色的面具上反射出慘淡的一點點火光。
"快跑!"
他只來得及吼出這一句話,緊接著就感覺耳邊刮來一陣陰風,同時感覺腹部遭受了狠狠一擊。
"呃!啊!!!"
胸口一陣熱潮翻騰,伴隨鑽心的痛癢而來。有將近五秒鐘的時間凌厲的眼前是一片漆黑,鑽心噬骨的疼痛讓他一時以為受了不治的重傷。
不過上天依舊眷顧於他,事實上凌厲只是折斷了一根肋骨,但當他想明白這點的時候,僵屍那一雙紫黑色的手也己當白地插到了面前,只要再向前一點,幾乎就能插入他的眼眶!凌厲驚出一身冷汗,立刻矮下身子躲開去。他又念著陶如舊的安危,便回頭看了一眼,可角落裡哪兒還有人的影子?竟然是早已經神不知道鬼不覺地離開了。
於是凌厲一方面慶悻陶如舊尚且算得上機敏,一面又對他拋下自己獨自逃走有些失落。還沒有等他將個中的感覺咀嚼明白,那僵屍便發狠力將面前的石獸戳了個紛碎,又大步通過一地碎屑,向著己經退無可退的凌厲走來。
凌厲不得不承認此刻他己是命懸一線,而幾乎就在連他自己都要選擇放棄的時候,一道火光竟如同救星一般從僵屍肩膀後面冒了出來。
是陶如舊!
原來陶如舊並不是真的逃走,他只是去拾地上的火把,按照蘄麟魄的盼附,只有這樣才能真正除掉這海嶺城的大患。迅速感應出了異樣的熱度,僵屍白挺挺地跳了一下,驀地在半空中打了個轉。
陶如舊被這怪異的轉身方式驚了一跳,但依舊握緊了火把要往東籬不破身上燙,但他的動作始終不如鬼怪來的迅捷,僅僅是倏忽之間,一雙屍爪便己伸到了他面前,一把抓住了猶在燃燒的部位使勁一拔!
只聽,'嗤"地一聲,周圍頓時黑暗了去,空氣中開始彌漫一股蛋白質燒焦的惡臭,同時又有數滴銀色的液體從黑煙中滾落,滴在留有縫隙的地面上,霎時靜有如生命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水銀。
凌厲姚惚明白了僵屍之所以步履沉重、一揮之力如此巨大,正是因為灌注了水銀,變相地讓屍體成為了所謂的"金剛不壞之軀",而當擊打在人身上的時候,便也擁有如同鐵棍一般的威能。
就在水銀紛紛落地的這一瞬息,凌厲就地一滾,繞過僵屍拉了陶如舊的胳膊便跑,那屍體立刻在後面追逐,二人便在大半個墓室裡迂回躲閃。但精力有限,很快他們就覺得疲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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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間淩厲也略微注意到了東籬與蘄鱗魄的動靜,然而不出他所料,受了傷的蘄貓仙所能做的,無非也只是在提防著不讓鬼魂靠近自己的身體。長此以往,除非出現什麼奇跡,否則三人恐怕都要落得葬身於他人墓穴中的結局了。
與淩厲西相同,蘄麟魄也不忘關注另一邊的情形。當他看到兩人赤手空拳被僵屍追逐的時候,立刻喊道:"淩厲,劍、桃木劍!"
這話方才讓淩厲省起竟然還有這件法器。他記得自己是將劍交給了陶如舊,便向他投去了詢問的目光。
"拿劍!"陶如舊的眼中流露出了瞬間的希望,卻又立刻黯淡了下去。
"那把劍被我落在了剛才的角落裡……"他指著不遠處漆黑的墓穴。
僵屍正從那個方向向著他們走過來,咚咚的腳步伴隨著水銀落地的滴答。
"該死!"
淩厲在心中咒駡了一句,隨即果斷地下了一個決定:"我去把僵屍引開,你去把法劍拿回來!"
他輕輕地將青年往前推了一把,而自己則隨手抄了一截朽木更快地向僵屍跑去。
時間根本不允許陶如舊提出任何反對。他咬了咬牙,也開始向著著黑暗跑去。而與此同時,耳邊再次傳來了木板粉碎的悶響。
淩厲清楚自己敵不過眼前這個堪稱"銅皮鐵骨"的僵屍,也並沒有真正準備與它正面衝撞。左右躲閃了幾下之後,他便想要引它走去另一個方向。而那僵屍畢竟只是一個不能思考的空殼,被他這樣一帶,竟然也跟著跑了過去。
這時候陶如舊也順利回到了剛才躲過的角落,摸著了桃木劍,他心中頓時踏實了一些,立刻抬頭來關注淩厲的動靜,正看見僵屍隨手擰下一塊墓獸石雕,要朝男人背後扔去。
"小心!"
情急之下他忘了害怕,提劍就要衝過去,而才跑了兩步,腳底心裡忽然傳來一種異樣的感覺。
低頭看去,他這才發現就在僵屍走動過的地方,一路的岩石上都停留著圓滾滾的水銀。
這是僵屍的"血液"。
而他剛才的吼聲,也引得僵屍轉過了身來。
陶如舊驚訝地低頭看,他腳邊的那些水銀忽然在地面上跳動起來,彼此連綴著、擁擠著,很快形成了一個銀色的圓環,將他的雙腳包圍起來。陶如舊移動,它們也跟隨,儼然是在向僵屍報告著青年在黑暗中的動向。
看見僵屍向自己走來,一瞬間的手足無措之後,陶如舊便也只有握緊了桃木劍盡力擺出架勢。可就連他自己也不相信,手中的這個"木條"會有什麼樣的"威力"。
只是不由得他選擇與考慮,必須要征服的物件已經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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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厲很快就發覺僵屍並沒有繼續對自己的追逐。他停下腳步回過身來,正看見陶如舊的身影在不遠處的黑暗中劃過。
而僵屍正是朝著那個方向趕去。
淩厲沒有再遲疑,他立刻轉身追上了僵屍,抬腳向著它的背部狠命一踢,繼而撲上去要將它拽住。
感覺沈重的僵屍並沒有回頭,它只是遲滯了一下,隨即以手肘向後撞去。
一擊正中淩厲下腹。
這一次,男人連痛呼的時間都沒有,口中直接逼出了血沫。劇痛與暈眩之中,他心中卻忽然萌生出了一個想法。
血!
強忍著劇痛,他努力掰住了僵屍的手臂不放,同時扭過身子將滿口的血沫噴到那張銀色的面具上。
緊接著,他如願地聽見了一種類似泥沼翻滾般的詭異聲響,隨即一股強勁的力道將他摔出幾米開外!
陶如舊發現圍繞在腳邊的水銀消失了,他立刻往淩厲身邊跑去。這時候那僵屍已經全身萎頓著縮到了一旁。二人互相攙扶著想要過去看個究竟。
及至近前,他們才看清原來那銀色面具其實絲毫未損,倒是面具下方頸項上裸露的皮肉在血霧之下發生了明顯變化。
那些深黑色皮革般的組織冒出灰色的濃煙,同時出現逐漸擴大的灼燒瘢痕。瘢痕進一步擴大形成穿孔,並顯露出脖子內側縱橫交錯的暗黑色血管以及蠟黃色、風乾如同枯枝的氣管。
而那種類似於沼澤的聲音,正是通過那半裸露在外的喉管所發出的。
雖然並不確定僵屍是否也能感覺痛苦,但是看得出,至陽的血液對它同樣有震懾之用。但僵屍的反應顯然比紙人要小上許多,要想將它徹底制服,不知道淩厲渾身上下的血液究竟夠不夠用。
畢竟只是一點血沫,不一會兒灰煙便完全消失了。眼見局勢又將被扭轉,陶如舊深吸了一口氣,提劍便向僵屍的右肋下刺去。
劍刃穿過屍身的感覺,有點像劃過乾癟的茄盒,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那種堅硬感覺。就在陶如舊為了這種感覺而頭皮發麻的時候,僵屍暗色的皮膚下面忽然出現了一陣陣、類似於水波的異動。那模樣有些類似於古裝片中的高手們讓真氣在筋脈中游走的模樣。
而此時此刻在那些風化了的管道內流動著的,卻是水銀。
僵屍正在將體內的所有水銀通過血管與經絡彙集到遭劍刃插入的部位,陶如舊甚至看見那些銀白色的顆粒從僵屍喉部的傷口中掉出來,再從傷口處緊緊依附在刀刃上。
很快地,桃木劍刃便陷入了一片堅硬的包裹之中,竟然不能起到絲毫辟邪的功能。
陶如舊頓時又開始害怕,他便想著要將劍拔出來,可是手腕上剛一用力,便聽劍身上傳來"哢嚓"一聲。
桃木劍應聲而斷。
"這怎麼辦?!"
陶如舊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斷劍發呆,下一秒鍾整個人就在僵屍奮力的一揮之下斜飛了出去,撞到了躺在地上昏睡的秦華開!
忽然的痛楚讓花開嚶嚀一聲,似乎就要醒轉,陶如舊唯恐再次將他捲入這場混戰,急忙爬著離開。
"你找死!"
顧不上傷痛與這句話的邏輯問題,淩厲立刻沖上去雙手按住依舊"鑲嵌"在屍身上的那半截斷劍,硬生生的就要繼續插入。
在常人中他確實算是猛健,只是遇到了眼前非人類的鬼怪,便也不能以常人的水準去判斷。劍刃又慢慢插進去了約摸一寸的深度,便好似撞到了鐵板上。但僵屍並沒有出現任何變化。反倒是過於接近僵屍的淩厲,再一次將自己送入了一個危險的境地。
淩厲有理由相信,只需要再一掌,自己就會徹底失去行動力──甚至於死去。為了避免這個狀況的出現,情急之下他咬破了自己的舌頭,將血吐了出去。
僵屍果然因這一啐而畏縮了,淩厲便看准了機會鬆開劍刃。同時陶如舊丟掉了手上的斷劍跑過來,默契地與他一起扳住了僵屍臉上的銀色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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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似乎確實是僵屍的軟肋,陶如舊這樣一掰,僵屍的手足便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
淩厲趁勢騰出一手,將手掌抵斷木上狠命一刺,流出的血順著劍刃上裝飾用的血槽導入了僵屍體內。
這一招果然比方才那薄薄的一層血霧更有作用,只見桃木四周的大片屍肉立刻由黑紫色轉成為深灰綠色,混著暗紅色的血流形成一種噁心的漿液,沿著一時半會尚未腐敗的經脈與骨骼垂掛下來。而來不及轉移的水銀又從這越來越大的口子裡泄了出去,在火把的照耀下閃亮得宛如一道瀑布。
上面陶如舊愈發下了狠勁要去揭那面具,淩厲便將沾滿了血跡的雙手去按住僵屍的爪子。僵屍雖然竭力要甩開兩人,然而血液的腐蝕卻叫它幾乎無法真正進行反抗。
也不知費了多少時間,陶如舊突然感到手上猛地一松,整個人朝後踉蹌退了四五步,原來是面具終於被掰了下來,卻又被他不小心脫了手,在地上打了幾個滾翻,落到了遠處。
見目的已經達到,淩厲鬆開手,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將陶如舊緊緊地抱進懷中。
脫去了面具的僵屍開始搖晃,空氣中腐敗變質的味道又濃重了幾分。這本應是個能夠獲得片刻輕鬆的時機,然而陶如舊與淩厲卻還是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失去了面具的屍體並沒有立刻倒下。
此刻,它正如同遭人斬首的泥鰍那般掙動,用力將僵直了幾百年的腰肢一點點彎了下去,發出詭異的"吱嘎"聲。
它想要找回那張面具。但與苟延殘喘的泥鰍相比,僵屍找回面具的目的似乎並不那麼簡單。或許在尚未完全化為灰土之前再度找回面具,僵屍就能夠再次獲得力量。
而對於僵屍來說,已經成為自身一部份的面具,無論落在多麼遙遠的地方,它都能夠覺察得出來。
在幾個嚴重的搖晃之後,僵屍已經不知不覺地找准了面具的位置,它踉蹌地過去,將手臂直直地向地上探去。
陶如舊的整顆心都要跳出來了,而抱住他的淩厲這一時之間竟然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難道這一番辛苦才拿下的面具又要如此輕鬆地返回到僵屍的臉上?難道說他們兩個人註定要被這打不死的怪物葬送在這漆黑的地下洞穴中?
絕不!
彼此相繫的雙手傳達著共同的心聲,這在經歷了一番驚心動魄後變得愈發強烈!
陶如舊忽然甩開了淩厲的手,箭步奔去將面具踢開,黑暗中只聽見一連串金屬的劃嚓聲,面具居然又飛出了兩三米的距離。與此同時淩厲也跟了上來,猛地將陶如舊拽進一邊的陰影中。
沒能拿到面具的僵屍再度瘋狂地嘶吼著。此刻它已再無法顧及陶、淩二人的存在,因為有一隻蒼白細瘦的手突然從黑暗中貼著地面按住了面具的一角,慢慢地將它拖向了暗處。
是秦華開,他還是被這一片嘈雜驚醒了,醒來後看見的第一眼,就是落到了他腳邊的面具。
無比熟悉的、愛人不破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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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心中一顫,他瘸著腿慢慢站起來。沒人說出眼前這具高度腐敗的屍體的身份。但他就是有一種感覺:這是數百年前曾經將自己摟在懷中、日夜疼惜的那個人的肉體。
而另一面,循著面具的氣息,僵屍轉眼已到了秦華開面前。
出乎淩厲與陶如舊的預料,它竟沒有立刻奪下面具,而只是沈默地低著頭、用一雙混濁裸露的眼珠看著面前的少年。
是否在他那幾近腐敗的大腦中,依舊保留著關於過往愛戀的碎片?
誰都不知道,卻忍不住這樣猜想著。
秦花開同樣睜大了眼睛,在一片昏暗之中,他想要從那腐敗不堪的五官中看出一些熟悉的影子。那是東籬不破的面容,即便這些年來,愛人的魂魄始終停留在自己的身邊,但那覆蓋在面具之下的容顏,確實已經有百年未曾見到了。
一瞬間,就連陶如舊和淩厲都忍不住為了這段跨越百年的感情而感傷,只是他們都忘記了,眼前這具即將腐敗殆盡的屍體,並不是真正的東籬不破。
僵屍就是僵屍,一具被法術喚醒了的、只知道殺人的死物。
而秦華開真正的愛人,此刻正在法陣的另外一邊,聲嘶力竭地吼叫。
“不要靠近它!花開!! ”
就在蘄麟魄愈來愈覺得難以招架的時候,對戰的鬼魂卻忽然撤去了猛烈的攻勢。
東籬不破化成一陣風向墓穴內沖去,吼叫著一下下撞擊在那對於他來說幾乎等於電網一般的結界障壁上。
“花開!不要靠近它!”
蘄麟魄急忙循著他往後看,正看見了那令他驚駭及心痛的一幕。
墓穴深處那一星暗紅色的火光中,那具高大而醜陋的僵屍猛地抬手,然後將只剩下了骨頭的左手直直插入了秦華開的胸口!
“不……啊!”
這一刻陶如舊不知應不應該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便是在一片昏暗中,他依舊能夠清楚看見秦華開那纖弱的身子抽搐了兩下,然後慢慢地向後傾斜、倒地。
沒有一聲慘叫,少年向來都很安靜,甚至不懂得反抗。
又或許是,直到現在還沒有明白,為什麼那最愛的人會如此地對待自己。
暗紅色的血跡慢慢在他身邊彙集,像是死神的翅膀,帶走了他的生命力。
這並不是陶如舊親眼目睹的第一場死亡,卻讓他感覺到無比悲哀。因為這個安靜的身世可憐的少年,竟然要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短暫的一生。過去的恩怨對錯,到了這時又有誰會忍心繼續埋怨?
眼前的不過是一個為愛遍體鱗傷的少年,一個與愛人分離了數百年,在孤獨中等待了數百年的普通人。
拋開那一夜不愉快的記憶,其實秦華開又曾經做過什麼?做錯過什麼?從頭到尾,他都只是一株最沒有辦法左右自己命運的小草。
陶如舊閉了眼睛,卻難抑淚水。他耳邊也是淩厲模糊的悲嘆。而有一種比他們二人都要悲傷千萬倍的聲音,正從不遠處的陵墓入口奔襲而來。
咒術的結界在東籬不破的撞擊下發出一連串明暗交錯的火花,蘄麟魄忙將法陣解除,鬼魂便飛一般地來到了倒下的愛人身邊。
"花開……我的花開……"
鬼魂痛苦地哀號,將愛人擁入懷中,但溫熱的血液卻還是穿透了鬼魂的虛無,不斷地流淌到地上。
這是怎樣一種無力的感覺?就仿佛回到了數百年前,那為了救愛人一命而不得不披掛上陣的過去。
命運竟然是如此輪回迴圈,讓他在這僅有的兩世相愛中都沒有能夠保護好自己心愛的人。
少年聽見了他的呼喚,此刻勉強睜了眼,而目光已經無可奈何的渙散了。
(東籬大哥……)
他將沾了血的手輕輕按在東籬不破的心口上。
(這樣……不是很好麼?我就能夠……永遠和大哥在一起了……)
"不!我不要你死!"東籬不破瘋狂地親吻著愛人的面頰,"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下來陪我!!我要你開開心心的活下去、長大,然後……"
(然後我們一起投胎……一起長大……你做我的親……親哥哥……)花開蒼白的臉上逐漸浮現出了微笑,他的身體越來越冷,最後連帶著痛苦都一起冰凍了起來。但是心中卻沒對於死亡的恐懼。
因為那個世界中,有他最愛的人在等待著。
就連緊緊摟著他的東籬不破也不知道秦華開是在什麼時候吐出了最後一口呼吸。直到少年的手無力地垂下,墓穴中才爆發出一陣難以抑制的痛呼。
大家完全沈浸在失去花開的悲痛中,誰都不曾注意那已經只剩一副骨架的僵屍,仍舊想要拿回少年手上的面具。
可它甚至還沒有來得及伸出手,東籬不破血紅的眸子忽然惡狠狠地瞪了過來。
那裡面是任誰都不曾見過的兇狠,充滿了殺戮與刻骨的仇恨──竟然是向著自己曾經的肉身。
"退後!"
覺查到了鬼魂透體而出的殺氣,隨後趕到的蘄麟魄忙用法術將淩厲與陶如舊隔入保護的障壁之內。
墓穴內的最後一星火光熄滅了,同時有更強烈的光芒從東籬的掌心透出,霎時照亮了整座墓穴。
眾人這才看清楚墓壁四周竟然畫的是滿滿的壁畫。
不知名的畫師將東籬不破的一生以壁畫的形式描繪在了這墓穴中。在這幽深的地下,歲月並沒有留下多少的痕跡。壁畫的色彩依舊鮮亮,滿目皆是工筆勾勒的古代世界。
就在這一片兵戎與市井交織的蕪雜中,陶如舊看見了一個身穿白衣、眉清目秀的少年。他不僅僅出現在某一幅特定的場景中,而是躲藏在幾乎每一張場景的角落。街角、深院、甚至化成戰場遠處原野上的一抹白衣,永遠是孤單而不起眼的立在壁畫一角。
而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壁畫上東籬不破的始終面向著的白衣少年的方向。或許是不知名的畫師對於這個淒慘的少年心存同情,便將他安排在了畫中。
但所有這一切僅僅只是短暫的驚鴻一瞥,下一個瞬間,東籬不破就將那傾注了自己全部力量與仇恨的光芒,釘入了自己的肉身!
僵屍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整件殘軀在光芒中爆裂成了碎屑,飛濺的骨屑與水銀顆粒深深釘入了墓壁中,四周頓時一片飛沙走石,整個墓穴都震動起來,而外界的洞穴裡也忽然變得嘈雜。
"是水聲!"淩厲頓時興奮起來,"我們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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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成功了。"蘄麟魄沈著的打斷了他的話,"但這裡也要塌了。我們快走!"
似乎是在印證這句話,墓穴壁畫開始撲簌簌地往下墜落,緊接著是墓頂上大大小小的橫樑朽木與招魂幡帛。這些都尚算是小事,東籬不破屍身被毀,這整座海嶺城的風水就都被改變,最直接的後果之一便是地下水流即將湮沒這座墓穴與它外面的海神廟。
如果不及時離開,那麼他們三人也同樣會葬身在這幽深的地下墳墓之中!
"快走,快!"
蘄麟魄已經率先趕到墓口用法術將墓道口支撐住,一邊催促著另二人。
陶如舊急忙問:"那花開呢!"
淩厲嘆息:"這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陶如舊一愣,好不容易壓抑的酸楚倏地又湧動起來,而時間卻來不及由他細細咀嚼,轉眼墓室內砌的青磚也開始劈劈啪啪地跌落,最後就連用作支撐的巨大石柱也開始晃動。
"再不走就被活埋了!"蘄麟魄又催促,以他的現狀恐怕支持不了多久。陶如舊與淩厲最後一眼看著依舊跪在原地、緊抱愛人遺體的東籬不破,終是無奈地選擇離開。
然而還沒走出幾步,墓外忽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巨響,竟有幾分像是高樓爆破的聲音。
"糟糕!"淩厲反應過來,"大水將海神廟衝垮了!"
話音未落,整座墓穴便遭到一股更強大的衝擊,空氣被水流推擠著灌入墓穴,形成狂風將四周變得飛沙走石。蘄麟魄喊了一聲"糟糕"便急忙沖到墓外去阻止那些水流澆過來。淩厲適時握住了陶如舊的手,正要將青年護進自己懷中,卻沒料到頭頂上一根橫木落下,尾端正砸中了他的右腿。
淩厲悶哼一聲跪倒了去,險些將陶如舊也一併拖到地上,再想起身時卻發覺右腿居然已經沒有了知覺。
"快走!"他唯有果斷地甩開陶如舊的手,"我動不了了,你快點離開!"
"不!"陶如舊猛地拽住淩厲的胳膊,"我不會把你留在這裡!"說著便用力將男人往墓口拖去。
昏暗中淩厲看不清陶如舊的臉,卻能夠感覺那抓住自己的手,蘊含了多麼大的決心與力量。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心中有什麼沈重的東西終於被放下了,在這幽暗且即將傾頹的深洞墓穴之中,他竟有了一種重獲新生的感覺。
"我們都不會留在這裡的……"淩厲反握住了自己的愛人,"我們一起出去!"
周遭的落石眼見已經鋪了十釐米厚,法術的障蔽也正逐漸消失。陶如舊不知道自己哪裡還有這麼大的力氣,能夠將比自己沈重、又幾乎喪失行動力的淩厲架到身上;同時,他也能明顯地感到淩厲努力地配合著他的步調,一邊用尚能活動的手替他擋掉空中的落物。。
二人步步相依著挪出了墓室,回望的最後一眼,東籬不破已經放下了花開的屍體。他抬起了頭看著不遠的地方。眼神中滿是複雜的疼惜與溫柔。
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覺,黑暗中,那始終毫髮無傷白衣少年的壁畫忽然發出了一陣朦朧光芒,然後,竟然慢慢浮現出了一個少年模糊的輪廓。
那是花開的魂魄麼?
65
在彼此的配合與蘄麟魄法力的掩護下,二人終於踩上了數十級臺階走出了寶頂。然而剛出了墓穴,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呆。
他們還記得自己是站在整座海神廟的最高處,但腳下卻再不見那片黑壓壓的鱗次櫛比,取而代之的是泛著詭異藍光的大水,就在距離他們不到十米的地方咆哮洶湧。
水流其實已經遠遠高過了寶頂,但因為有蘄麟魄的障蔽勉強阻擋,潮頭好像是怒意勃發中的響尾蛇頭,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陶淩二人。海神廟的殘骸在水面上載沈載浮,支離破碎的泥塑慢慢消融成為一片混濁。
蘄麟魄已經站到了前人修建在洞壁上的漢白玉臺階前,一手扒住了欄杆,全力抵抗著水流巨大的力量。
"快,快上來!!"他朝著方才從墓穴中挪出的兩人大吼。
陶如舊攙著淩厲往臺階上跑,而大水就仿佛有生命一般追隨著他們往上抬升。激起的狂暴氣流卷集朽木飛濺,水珠如同槍彈般在洞壁上鑿出印痕,驟然抬高的氣壓讓呼吸也變得困難。
三人會合之後又跌跌撞撞爬了大約十米高的洞壁。當站立的高度恰恰超過水頭的時候,蘄麟魄突然悶哼了一聲軟倒下去,法術的障蔽頓時失效,腳下的洪水發出如山崖崩塌般振聾發聵的轟鳴。
霎時間碎末、木屑、磚石碎屑滿天狂舞。陶如舊與淩厲立刻蹲下,一手死死扒住欄杆,一面將蘄麟魄護在中間。耳邊是一陣高過一陣的水波咆哮,眼前一片漆黑,疼痛也早已經感覺不出了,只是渾身渾腦透心的寒冷。
約摸一刻鍾的驚濤駭浪之後,潮聲慢慢消退下去,水流似乎找到了什麼出口,變得平穩了下來。
蘄麟魄睜開眼睛,發現陶如舊與淩厲二人緊緊依靠在他身邊,一手抓著欄杆,另一隻手彼此緊緊交握在一起。此刻兩個人正不約而同地望向遠處,原先被碎石堵住了的通道已經被大水完全衝開。
陶如舊喃喃地自言自語:"我好像看見了……"
"是月光。"淩厲肯定地攀住了他的肩頭。
三個人互相攙扶著走下階梯,沿著高出水面的岩石向光亮走去。在他們的腳邊上就是幽深、冰冷的地下河水。但此刻兇猛的戾氣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就在這地下河水的深處,長眠了一對繾綣了數百年的戀人。
"一切都過去了……"不知是誰輕聲說道。
洞穴盡頭,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是大海,深藍色的、一望無際的海。
66結局
陶如舊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夢。
那天他和淩厲、蘄麟魄發現的洞口就開在淩厲別墅所在的那個懸崖下面,有一段古人雕鑿的臺階。他們回到海嶺城,誰都沒有將花開的事情聲張出去。戲班子裡的人經過這幾天的折磨,也都對於生命的無常有了幾分體認,至於呂師傅,也就只能再次捏造一個善意的謊言搪塞了。
因為渾身的傷痛,出洞之後淩厲便住了足足有半個月的醫院。陶如舊與蘄麟魄雖然也有受傷,但都沒他那麼嚴重。但就在淩厲住院的這半個月來,陶如舊一次都沒有出現在他的病床前。
就在傷勢恢復得差不多的第二天,陶如舊便單方面結束了他對海嶺城和淩厲的訪問。只是與蘄麟魄簡單地道了別,便回去了夕堯。
而在得知了陶如舊不辭而別之後,淩厲沒有主動去尋找,他甚至沒有在海嶺繼續停留,而是隔日便匆匆離開了夕堯,此後半年都未曾回來。
於是夕堯的日子依舊過的如同流水一般。雖然遠離了海嶺城,但記憶卻總是以做夢的形式出現在陶如舊的身邊,讓他回想起埋葬在深水之中的那一對戀人,回想起自己在海嶺城的日日夜夜,回想起那個對自己曾經殘酷又溫柔的男人。
半個月後,蘄麟魄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弄來了一大筆錢,在夕堯城的鬧市區開了一家自助風格的茶樓“殷山樓”。也不知施了什麼法術,樓裡的東西,從裝潢到茶點,以至於男女侍應,無不比其它的競爭對手高出一兩個檔次。於是開張不到半年,顧客盈門。轉眼之間秋去東來,六個月後竟然也成了這小小海邊城市的一道獨家風景線。
眼見已近了大年夜,“殷山樓”即便是前一日都不見消停。好在蘄麟魄本就是個不重錢財的人,乾脆關張過年,也就不到半天的工夫,原先數十名侍應一下子走得乾乾淨淨,於是貓仙便慢條斯理地打了電話,說是要請陶如舊來過一個“團圓”年。
陶如舊雖不是夕堯本地人,但是因為報社的制度,過年必須留在當地加班。這天他剛下了日班,阿青叔又忙著應酬管不了他,想了想便穿了外套往“殷山樓”去了。
“歡迎光臨殷山樓。”
蘄麟魄笑著接過青年手裡的魚乾,袖子一揮將他領入門中。立了茶館之後,他便依舊穿回寬袍大袖,倒是與這仿古的小樓相得益彰。
他經常說:“這滿屋子的古董都是假貨,只有我一個貨真價實。”
一度附身在貓身上的這個人,是有著一千多年蟄伏歷史的地仙。經過幾個月的調息,他的法力正在逐漸回復。若是這個時候再叫他去對付那地宮的事,斷然不會如半年前那麼狼狽。
“殷山樓”開張的那段時間,陶如舊正好被派遣去往外地採訪,所以這才算是他第一次正式參觀小樓。
主人帶領著客人樓上樓下走了一圈,最後依舊回到正廳裡,雖然無人照應,但一桌子好酒好菜卻絲毫沒有怠慢。
“恭喜蘄老闆財源廣進。”陶如舊倒了一杯酒,半開玩笑地說道。
“這家茶樓的金主不是我。”蘄麟魄神秘地眨眼,“那人弄壞了我一件非常貴重的東西,所以必須做出賠償。”
他沒有直接說出那人的名字,但陶如舊卻本能地覺察到了。
是那個男人,淩厲。在這個小城裡,似乎也只有他才會有這麼大的手筆,將這樣一座小樓當作賠償贈送。
他和蘄麟魄還有聯繫麼?又是為什麼要賠給他這麼大的一幢小樓?
陶如舊心中正有些忐忑,忽然看見蘄麟魄站起身,繞到屏風後。那裡有一扇門,是通向後堂諸多雅間的走道。
“差點忘記了,這裡還有人等著要見你……”
說著,他打開了那扇虛掩的門。
“喵嗚……”
從屋角跳出來兩團雪白的毛球。仔細一看原來是兩隻不足半歲的白貓,生著幼貓特有的柔軟長毛,圓滾滾的大眼睛。其中一隻很是好奇地向陶如舊走來,要用前爪去撓他的褲腿。卻被另一隻稍大的叼住後頸使勁地拽了回去。
陶如舊正在為它的獨佔欲感到詫異,蘄麟魄走了過來,用鞋尖輕輕碰了碰大貓。
“東籬,死性不改!”
陶如舊心中“咯!”一下,連忙問道:“難道他們是……”
“是啊。”蘄麟魄爽快道:“這輩子真的做了兄弟,還是大阿福的孩子。”
“啊……”陶如舊哭笑不得。又聽蘄麟魄補充道:“他們兩個根骨不錯,我會帶著他們修仙,就是不知道你還看不看得到他們變回人的樣子。”
聽他這麼說,陶如舊終於也淡淡的笑出來,“這樣也算是遂了他們的心願吧。”
蘄麟魄點了點頭,揮手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召來了兩個同樣穿著古裝的女子,托了兩個裝著牛乳的金盤放在桌上,兩隻貓便理所應當地跳到桌上來。
“現在。”蘄麟魄說道:“你需要的‘團圓’飯。”
陶如舊啞然失笑。
這確實是一場在夕堯的團圓了。或許明天也應該回一次海嶺城,看望戲班子和園區裡的熟人。
……只是還差了那個人。
或許自己真正期待的還是他的出現吧?
陶如舊苦笑,自己優柔寡斷的個性怎麼到現在都沒有改變。耳邊上滿是東籬與蘄麟魄半人半獸的爭吵聲,可他卻是始總覺得還是有些冷清,因為缺少了什麼。
他悶悶地低頭吃了幾口菜,忽然聽見一陣敲門聲。
“我都掛了免戰牌了,怎麼還有人上門?”
蘄麟魄滿臉的不悅,隨口拜託道,“陶陶,幫我去打發了吧。”
陶如舊依言起身走到門口,開了燈,果然看見磨砂的玻璃外有一個人影。
看得出這是一個高大的男人。
“抱歉,今天不開門。”陶如舊隔著門說道。
敲門聲頓時停止了,但人影卻非但沒有走開,反而突地一下將手按到了玻璃上。
陶如舊被這猛然的一按嚇了一跳,愈發不願去開門了,卻又忍不住好奇,便躡手躡腳地將臉湊向門縫,想要看看是誰在外面,卻冷不防正對上了一隻同樣向裡窺視的眼睛。
驟然被驚嚇的感覺並不好受,陶如舊先後接連退了幾步,勉強定了定神。緊接著開始回憶起這門縫中的一隻眼睛。
那不是一隻普通的,褐色的眼睛,而帶有一抹藍,深邃的海一般的藍色。
這時候,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帶著一點沙啞又從門縫中傳進了他的耳中。
“還不願意開門麼?不要錯過我們的團圓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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