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謹/冷酷侯爺俏郎君 - 邊想
對比起教主與瘋子這篇萌文+傻教主, 這篇就遜色得多了
人物劇情情感都非常平淡, 攻愛受的契機更是莫名其妙= =
"冷酷侯爺俏郎君" 這書名朋友不說我也沒在意XD
程小雨和蕭朗月都長大成人了呢w
文案:
冷若冰霜美貌侯爺攻x文不成武不就身世成謎弱雞受,第一人稱主受,偽生子
白三謹被一顆不知是神物還是魔物的蓮子寄生了,九個月後,他開胸取出一團血糊糊的小嬰兒,然而隨著時間一年年過去,他越看兒子長得越像齊方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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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啪”!
手一滑,水瓢落在地上,頃刻碎成了兩瓣兒。
我立在院子中央,呆愣地注視著緩緩走近的那個身影,只覺滿心無措,渾身僵硬。
來人最終停在了離我半丈遠的地方,面沉似水。
“白三謹,你還活著。”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周身仿佛裹挾著萬頃寒冰。我瞬間被凍得一個激靈,不得不從對他目不轉睛的癡妄中清醒過來。
“侯爺,許久不見,別來無恙。”我向他拱手施了一禮,“赤陰山一別已有六年,侯爺還是一如當年那般英武不凡……”
他並不想聽我無意義地亂拍馬屁,冷冷打斷:“既然沒死,這些年你去了哪裡?”
“我……”
“為何不告而別?”
“……”
“為何渺無音信?”
“……”
步步緊逼之下,我口舌發苦,訥訥難言,一時竟像傻在了原地,不知道怎麼開口說話了。
而就在此時,平地一聲雷,炸得本就焦頭爛額的我越加措手不及。
“爹,你回來啦!”稚嫩的童音從屋內傳出,接著是房門被推開的響動。
我一驚,也顧不得齊方朔在場,忙大喊:“別出來!”
可是已經晚了,白漣睡眼惺忪,揉著眼睛就摸出來了。雖然一個年長,一個年幼;一個冷漠,一個乖巧;但任誰都能看出來白漣那張漂亮的小臉蛋和齊方朔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爹?”齊方朔波瀾不驚的面容終於出現一絲裂縫。
我的第一反應不是解釋,而是轉身抱起白漣就逃。
必須逃得遠遠的,千萬不能被齊方朔找到,不然他一定不會放過我們。白漣做藥引,我就當花肥,只能到陰間做一對鬼父子。
“站住!”
我充耳不聞,運起輕功準備躍牆而逃,沒成想行至半空便被一張從天而降的大網網住,狼狽地抱著白漣跌到了地上。
完了,看來我們父子今日是凶多吉少了。
“逃啊。”齊方朔緩緩踱來,居高臨下睨著我,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怎麼不逃了?”
感到懷裡的白漣抖了抖,我將他抱得更緊,同時仰頭沖齊方朔諂媚一笑:“不逃,不逃了。侯爺有話好好說,別嚇到小孩子。”
心裡想的卻是,他要是敢將我辛苦養大的孩子入藥,我就和他拼了。
第一章
記得很小的時候,我曾經問過我娘,自己的名字到底什麼意思?“白三謹”是指哪三謹?
她告訴我說是“謹言、謹行、謹思”的意思。通俗點講,就是“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做的不做,不該想的不想”。
說完她就開始掉眼淚,我知道她是又想起我爹了,我爹沒做到這三點,所以他死了。
隨後我娘就抓住我的手,讓我發誓一定要人如其名,謹遵這三點,平平安安過一生。我自然是滿口答應。
前十八年,我覺得我做得挺好,畢竟歸夢穀內人丁稀少,要出格也難,況且還有我娘和我師父看顧著不讓我闖禍。但後來我娘去了,沒幾年師父他老人家也駕鶴歸西了,便只剩下師姐和我兩個。師姐成了新穀主,不能輕易離開山谷,但是她卻希望我多出去看看,闖蕩一番。
“男兒志在四方,你正值青春年少,怎可整日窩在歸夢穀裡?這裡雖然幽靜,但終究不是你這種少年人該呆的地方,你這樣是娶不到媳婦兒的!”
我總覺得她最後那句才是重點。
師姐雖然是姐,但其實比我要大十多歲,可以做我姨了。因為是師父收養的孤兒,所以隨他姓,叫梅若雪。我娘走後,她便代替她照顧我,樣樣操心。
老實說,出不出穀對我來說沒什麼區別,穀外的花花世界我也一點不嚮往。不過再這樣下去我倒的確要娶不到媳婦兒了。深思熟慮後,我最終還是決定聽師姐的,出穀歷練幾年。
我師父在江湖上以前有個雅號,叫“一言驚世梅五先生”,最出名的不是什麼絕世劍法或者高深武學,而是蔔算之法以及佈陣之術。
師父晚年總說自己洩露了太多天機,必定活不過花甲。他一向說什麼中什麼,自己的死期自然也不例外,六十大壽前一個月走的,走的相當安詳。
師姐是師父的親傳弟子,正正經經手把手教的,盡得他真傳。我呢,自小對奇門遁甲之流不感興趣,倒是喜歡舞刀弄劍,師父沒辦法,只好將自己看家的三腳貓功夫拿出來教我。所幸我天資尚可,也學得有模有樣,師父離世前說就憑我這武功應付一般情況是沒問題了,要是遇到不一般的切不可逞能,要學他,走為上策。我說我知道了,一有不對就逃,逃不過就裝死嘛。說完就被他頭上敲了一記。
出穀那日,我是根據師姐測算的吉時出發的。靈不靈不知道,就像我也不知道遇到齊方朔到底是我的幸還是不幸一樣。
我記得那天天沒亮我就起床梳洗了,吃完早飯還洗了個碗。做完這一切,我背起包袱最後往師姐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我總覺得她已經醒了,不來送我,可能是不想因離愁別緒而傷感,她一向是不喜歡自己哭的,說太醜。
“師姐,我走啦!”提氣沖那個方向大吼一聲,也沒再看身後,我頭也不回地運起輕功出了穀。
雖然我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歸夢穀裡,但畢竟穀裡還沒到自給自足的程度,每隔一段時間師姐和我就要出穀採買一些必備物資回去,所以我也不算完全的不通世事。
只是山谷附近的小村鎮和一國的都城比,總還是有差別的。行了大半個月,當我第一次踏入燕都順饒地界時,就被這個地方的繁華和昌隆所震懾。房屋雕樑畫棟,行人錦衣羅裳,甚至街道上漂蕩的食物香氣都是那樣令人垂涎三尺。
我背著一個布包袱,手裡拿著一柄長劍,站在熙熙攘攘的大道中央,幾乎要被這令人驚歎的都城迷得失去方向了。
怪不得師姐要我多出來走走,這裡和歸夢谷簡直是兩個世界。
但是還沒等我感慨完大都城的魅力,我就發現一件十分要命的事——我的盤纏快沒了。
一文錢難死英雄,燕都物價驚人,要是我還想繼續遊歷下去,找個活計養活自己勢在必行。
可是去哪兒找適合我的活兒幹呢?
就在我一籌莫展之時,老天似乎聽到了我的心聲,派人給我指了條明路。
內城的城牆邊上人頭攢動,一名穿著黑衣的年輕人站在人群中央,身後跟著數個侍衛模樣的壯漢,其中一人手裡展示著一張羊皮做的告示,角落蓋著燕地的璽印。
“還有沒有其他人自告奮勇?只要被侯爺選中,事後賞賜必不會少。”那黑衣人掃視著人群說道。
本是湊個熱鬧的我一聽賞賜不會少立馬來了精神,隨便拉住一個圍觀的高大漢子就問:“大哥,這是在幹嗎?”
對方十分熱心,見我一副外鄉人的樣子,就悉心解釋起來。
“我們侯爺要去探訪海外仙島了,這會兒正在招一同出海的人呢,前幾天已經招了兩波了,據說選中了就會給一大筆銀子,完事之後還會再給一筆,出手可闊綽了!”
闊綽好啊,我急需這樣闊綽的人物接濟。
心裡高興,我忙不迭追問:“誰都能報名嗎?”
那漢子一指黑衣年輕人道:“看到沒?那是侯府的侍衛統領,齊英大人,你去他那裡報名就行。怎麼,小兄弟也想去試試?”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正缺銀子……”
漢子聞言哈哈大笑,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往我肩上拍了兩下,我差點沒被他拍到地上去。
就在我與他說話的當口,已經有數人走出人群向那黑衣人而去。
“還有嗎?”那人環視一圈,高聲又問了一遍。
我急急朝他那邊擠,嘴裡喊著:“有有有!!”
他朝我看來,正好看到我不顧形象地擠出人群,一個不穩向前撲去。眼看就要摔個五體投地,我連忙用劍鞘支地猛地一頂,腰身擰轉,險險找回了平衡,這才沒出洋相。
“好身手!”齊英贊道。
“見笑了。”我抱劍沖他施了一禮。
他點了點頭,隨後朝身後的同僚小聲囑咐了幾句,沒一會兒兩輛高大的馬車便停在了路邊。
這些馬車每只輪子的軸上也都系著一枚小巧的銅鈴,一開始我對此物不甚明瞭,直到行駛起來後車輪發出清脆優美的聲響,我才恍然悟出它的作用,同時也感到震驚——費那麼大力氣,竟只為了在行駛的過程中聽一聽這鈴聲嗎?還真是窮講究!
報名的加上我一共有八個人,大家排排坐好,擠了滿車。大概都是第一次碰到這麼大的陣勢,上了車後誰也沒說話,不是閉目裝睡就是盯著一點發呆,氣氛顯得十分沉悶。
我看到車室中央的小幾上擺放著幾盤乾果點心,瞧著誘人非常,又因為盤見底我這兩日只好省著吃喝,此時實在肚裡空空,就將手伸向了其中一盤,沒想到半途就和另一個人的手撞在了一起。
我的視線順著那手看到了手的主人。
是個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瞧著一臉機靈,濃眉大眼的少年劍客。
他見我看向他,也不說話,就這麼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被他盯得有些尷尬:“呃……你先請。”收回手,我做了個請的手勢。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糕點,最後眯眼笑了笑拈起一塊安靜地吃了起來。
我松了口氣,在他之後也拿起一塊送入口中。陸續吃了幾塊,等終於吃飽了,我湊到那個大眼劍客身邊,低聲問:“這位小哥怎麼稱呼?在下白三謹!”
“哦,我叫程小雨。”對方看著性子挺隨和,沒作多想就報了自己的名號。
互報了姓名後,瞬間就感覺我倆親近不少,至少不再是全然的陌生人。我們各自分享了些路上有意思的見聞,還交換佩劍相互賞玩了番,也算其樂融融。
當馬車再次停下的時候,按順序我是最後一個下的,下車的時候正好聽到前方的程小雨說了句:“挺有錢的啊。”
他語氣實在太淡定,我也沒做多想,所以當抬起頭的時候,我滿腦子瞬間只剩下“果然是我見識太少嗎?這才是‘挺有錢’?那很有錢是什麼樣的?!”這一個想法。
碧瓦朱簷,雕樑畫棟,無一不美,無一不精。這種規格的建築還只是一個世襲候的府邸,那作為王都的“藤嶺”,天子居住的皇宮得多大氣恢弘?
呆呆望著侯府的屋瓦,我忽然發現房頂上除了常規的幾種脊獸,站在最前面,很有種群獸之首意味的是一隻靈巧的飛燕。
可能是我看的太入神了,直到程小雨拍了我一下才回過神,而此時大部隊已經跟著齊英向前走了。
“你看什麼呢?”程小雨往天上看了又看。
“那裡有只燕子。”我指了指屋脊方向。
程小雨眯了半天眼,連眼睛都快對上了還是沒看到。
跟著齊英進到室內後,也沒有地方坐,大家就都站著。在我換了幾次姿勢站立,最後都忍不住打呵欠的時候,大殿沉重的木門終於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一陣香風吹進來,香得我打了個噴嚏。
朝門口看去,只見開門的是兩名美貌的少女,將門打開後便恭敬地立在兩側,香味便是從她們身上飄過來的。
接著我的視線裡便出現了一抹雪白的衣袂和一雙同樣纖塵不染的靴子,從下往上看,看到臉的位置,那人也正好走了進來。
當看到來人長相時,我微微睜大眼,一時連呼吸都要忘了。
第二章
當真是劍眉星目,俊美無儔,看著這張臉我都能多吃兩碗飯。
以前師父時常誇讚我長得好,娘和師姐也說我翩翩少年、相貌堂堂,現在想想那應該都是哄我的。跟眼前這位絕色比起來,我只能算姿色平平,任誰看我站在他身邊都要黯然失色。
我瞧他頭頂發冠上鑲著只金燕,與屋頂上的脊獸一般,都是燕地的象徵,料想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燕穆侯齊方朔了。
來燕地之前我就聽說過這位年輕侯爺的事蹟,相傳他的母親並不是什麼名門貴女,而是個徹底的江湖人。出嫁前也曾行走江湖有個仙子的名號,後來被老侯爺看中成了侯爺夫人,便再沒干涉過江湖中事。
燕穆侯的一身好武藝實打實繼承于這位夫人,而形式作風則完全與他父親如出一轍,英明果決、睿智過人,年紀輕輕便繼承爵位統領燕地,從未見一絲差池,是個十分優秀的統治者。
燕地百姓敬他如神,面對這樣的人物,我不自覺有些緊張起來。
“侯爺!”齊英向來人行了一禮。
燕穆侯輕輕一擺手,直接了當道:“開始吧。”他的聲音又冷又沉,像是寒冬臘月結冰的水潭,又像戰場上淩冽的寒風,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齊英領命,轉向眾人:“大家一個個來,先報名字,再報你們各自的專長手藝,撿最拿手的說,無需贅述。”
排在前面的人一個個開始緊張地自我介紹起來,有會木匠的,還有會裁縫的,輪到程小雨的時候,我以為他要說他會使劍,但他卻說了另一個大相徑庭的技能。
“我會馴馬。”程小雨大大方方地說道。
齊方朔面如冷玉,語氣無甚起伏地道:“我走水路,不需要馬。”
“我還會馴鷹。”程小雨立馬接上,“最好的鷹!”
“哦?”齊方朔聞言挑了下眉尖,接著沒再說什麼,而是將視線轉向了下一位元,也就是我。
“你呢?”他問我,“你會什麼?”
我緊了緊手中握的劍:“在下白三謹,會點微末功夫。”
很奇怪,當時他明明沒有發出任何不得體的回應,我卻仿佛從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中聽到了他對我的那聲冷嗤。
“我不需要只會微末功夫的拖累。”說完他就將目光移向了別處,連個眼角餘光都沒留給我。
他對我的輕視是那樣顯而易見。
也不知怎麼地我就脫口而出:“我還會蔔算和破陣之術!”
四周落針可聞,他頓住腳步,側首道:“蔔算和破陣?”
我注視著他完美的側臉,抿了抿唇:“我師父是梅五先生。”
他像是突然來了興趣,微微轉過身體面對我:“一言驚世的梅五先生?”
我略一遲疑,點了點頭。
“可有信物?”
我一愣,什麼意思?怕我是個冒牌貨嗎?
心中升起絲不悅,我從懷裡掏出一塊上面刻有陰陽八卦圖的鐵質權杖,往齊方朔眼前晃了晃。
“我有信物,可你又如何辨別真偽?”
齊方朔看了我一眼,伸出厚重長袖下白皙的左手。
他左手拇指和食指的第一個指節上分別套著一枚尖利的銀指套,一同捏住權杖的時候,發出了“嗒”的一聲輕響。
粗粗看了兩眼,他鬆開手指:“這有何難,你蔔上一卦,要是准便是真的,不准就是假的,不就了了?”
還真是簡單粗暴啊……我暗暗叫遭。
但我師父的名號都說出去了,現在再說不行好像顯得自己很心虛,而且也給師父他老人家丟臉。
“可以!”我咬咬牙,只能應下。
齊方朔道:“就蔔他吧。”說著一指站在我身邊的一個中年漢子。
這漢子長得又高又壯,膚色是長期烈日暴曬下的黑紅,湊近了身側還能聞股淡淡血腥味。
我仔細看了看他的臉,忽地內心一喜。
這人我認識啊!
“中男屬坎為上卦,天干地支屬震為下卦,主卦水雷屯。動爻為四,陰陽相調,上兌下震,變卦澤雷隨。”我裝模作樣掐著手指,看向那個漢子,“坎為豕,你可是個殺豬的?”
那漢子大為驚訝,連連稱是。
我清清喉嚨,繼續道:“你最近與人爭執,不慎誤傷長子,所以急需銀兩周濟,是也不是?”
“你,你怎麼知道的?!”那漢子瞪大了眼,顯得有幾分可笑。
見他如此,我心中一定,於是接著瞎編:“屯卦,象曰:‘水雷屯,君子以經綸。’;隨卦,象曰:‘澤中有雷,隨。君子以向晦入宴息。’兩卦都有順遂天運,富貴險中求之意。再看上坎下震,雷雨交加,定是時運不濟,多有挫折;上兌下震,雷入澤中,口隨身動,定是近日與人做了口舌之爭,還動了手。兌為金,震為木,用的不是菜刀就是斧頭。兩卦又都是克子之兆,血光之災。我看你面有愁苦,印堂發黑,想來傷得還挺重。”
漢子咽了口唾沫:“你……先生真是高人啊!說的半點不差,神了,真是神了!”
原來他近日與人為了半斤豬肉討價還價發生了口角,他本就脾氣火爆,手邊又正好有利器,便揮舞著想威嚇對方,但不知怎地竟沒察覺挨到他身邊的親兒,手起刀落,把兒子的手指給斬斷了三根。他這樣的尋常百姓,在順饒討生活已是艱難,哪裡還有閒錢為兒子醫治傷病?但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心頭肉,父母又怎會看著孩子去死。這不今日他聽說侯爺又在招人,便與家中妻兒道別後隻身前來,想要尋一抹生機。
眾人聽了他的敘述看我的眼神都不對了,但我只覺得心虛。我會一言命中,實在不是因為我卜卦有多厲害,而是我租住的那間小客棧,豬肉便是這位大哥供應的,他時常出入客棧,記不得我,我卻是認得他的。加上我前幾日與那老闆娘嘮嗑,她將這豬肉販子的事當做談資與我閒扯,我隨便一聽,想不到今日竟然還派上了用場。
“精彩!”齊方朔拍了拍手,臉上卻並未見幾分驚豔,“方才失禮之處還請小先生見諒。”
“哪裡哪裡,侯爺慎重點也是應該的。”我抱拳回了一禮給他,道,“侯爺叫我名字便可,小先生什麼的實在不敢當。”
我也搞不清楚剛才到底是賭氣多一點還是真的缺錢缺到了這份兒上,明明自己最不擅長的便是周易占卜一類,要是齊方朔讓我跟著他的船隊一起去那什勞子仙島,一帆風順還好,萬一,萬一要是遇到個陣法讓我破或者走到個岔路口讓我選正確的是哪一條,我怎麼辦?妥妥的要露陷啊!
但這會兒後悔也晚了,事已至此,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在將剩下的幾個人也問過一遍之後,齊方朔側首與身邊的齊英小聲說了幾句話,對方聞言恭敬點了點頭,隨後他便如來時一樣匆匆又走了。真心是不浪費一點時間,來去如風。
“我報到名字的留下,”齊英站姿筆挺,嗓音清澈響亮,“黃明、程小雨、白三謹,其他人都可以走了。”
一行八個人,最後要了三個,我和程小雨,一個會卜卦一個會馴鷹,而那個黃明是個木工。
聽到沒自己名字,其餘幾個人都失落地準備離開了,特別是剛剛被我蔔了一卦的漢子,身影顯得尤為頹唐。
心中有些不忍,我一衝動就出聲叫住了對方。
“等等!”
沒想到另一個聲音正好與我重疊,甚至還要高過我。
漢子回過頭,齊英手裡拿著一個錢袋迎了上去:“這些錢是侯爺給你的,以後行事切不可再如此衝動,不然就沒這麼好運了。”
“多謝侯爺,多謝大人!”
漢子千恩萬謝地走了,我用胳膊肘擠了擠一旁的程小雨,道:“這燕穆侯瞧著冷冰冰的,倒也是個良善之人,跟著他想必不會吃虧。”
程小雨撇撇嘴,語氣涼涼:“你瞧著是個聰明人,沒想到這樣天真。做這麼點事就算良善之人了?人心隔肚皮,還是要多留個心眼才好,不然對方把你賣了你都不知道。”
我一噎,來不及說什麼對方已經大步向外走去。
這程小雨脾氣還真是率直,我有些訕訕撓了撓面皮。
第三章
我和程小雨還有黃明被安排到了侯府中的一座小院暫住,除了我們仨,院裡還住著之前兩批被選中的人。
在侯府住下後,從其他被選中的幾個人那裡得知,齊方朔此次出海計畫周密,似乎謀劃已久,除了自己手下武功高強的侍衛,還請了幾個江湖上有名的高手坐鎮,以確保萬無一失。
怪不得他看不上我的微末功夫了,我不是滋味地想著,原來是已經請好了高手。
像我、程小雨、黃明這樣的還有七個,都是身負奇巧之人,有經驗豐富的老漁民,也有技藝精湛的鐵匠。
在侯府的日子其實挺舒服的,每天睡到自然醒,吃穿用度都有人給你送上門,無需自己操心。因為太清閒了,我偶爾會與黃明躲在樹蔭下擲骰子玩。
骰子都是黃明自己做的,小巧玲瓏,手藝十分不錯。他比我和程小雨要大上幾歲,今年已經二十有五,但仍未娶妻,說是家裡窮,娶不上媳婦兒。
“娶媳婦很貴嗎?”我問。
“你連聘禮都出不起,誰肯跟你過?”黃明似笑非笑看著我,“你啊現在還小,等過兩年就明白了。侯爺不是說回來還有一筆銀子給我們嗎?加上他前幾天給我們的那些,也是筆不小的數目了,我打算到時候用這筆錢娶個媳婦回家熱炕頭。”
聽了他的話我有些愁眉不展,我這次出穀不就是為了娶個媳婦回去嗎?按照黃明的說法,娶媳婦是很貴的,不知道我以後看上的媳婦會不會嫌棄我沒有太多的聘禮?要是我說我會疼她一輩子,家裡什麼活兒都不用她做,她是否會考慮跟我回穀?
憂愁地思索了一陣,突然被頭頂一聲尖銳洪亮的猛禽鳴叫聲給打斷了。
我抬頭迎著陽光,眯眼看去,發現是一隻漂亮的蒼鷹。
它在上方盤旋一陣,越飛越低,最終落在了程小雨戴著牛皮手套的左手上。
我和黃明一下子圍了上去,稀奇的不得了。
“這鷹真漂亮啊!”羽色又黑又亮,爪喙好比墨玉,翼展估摸著能有半丈,“很值錢吧?”
程小雨朝我翻了個白眼:“你肯定買不起。”
我扁扁嘴,剛要伸手去摸摸鷹頭,就被他一巴掌拍掉了。
“手不要了?它能一口啄去你半兩肉。”
我暗自咋舌,不敢再亂碰,揉著手問他:“後天就出海了,它也會跟著一起去嗎?”
“當然。小乖能偵察地形、辨別方向,必要時還能充當信鴿傳遞消息,說不定比你用處都大呢!”
程小雨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已經充分瞭解了我的本質,知道那天齊方朔試我的時候我純粹瞎貓碰到死耗子,走了狗屎運才沒搞砸,其實本身也就半吊子水準。
黃明倒是讓我給他算過一回出門的吉時,結果他按照我算出來的時間出門,沒走幾步就被雨後地面的青苔弄得腳底打滑,摔了個四仰八叉。
自此之後這兩個人就再也不信我了。
到了晚上,齊英帶著兩個僕從來了我們院子,一同帶來的還有十張契約。
齊英讓兩個僕從中的一人將契約上的內容大聲讀給大家聽,另一人則將筆墨準備好,依次讓眾人簽字畫押。
大概的意思,就是如果發生傷亡,侯府會按照一定比例發放撫恤金。傷了錢少點,死了錢多點,自然我也不會指望這兩筆銀子。
端端正正寫下自己的名字,再按上指印,我將契約遞還給對方。
“大家這兩天早點休息,後天卯時準時出發。”待全部的人都簽好契約,齊英留下一句話就打算走了。
“等等,齊英大人!”黃明突然出聲留人。
齊英轉過身望向他:“什麼事?”
黃明顯得有些局促:“大人不同我們說說要去的是個什麼地方嗎?另外具體要我們做些啥事?這什麼都不知道,大家心裡實在沒底啊。”
“是啊,聽說侯爺是要探訪仙島,但是這仙島到底在哪裡,島上又有什麼?總要讓我們知道一下,也好早作準備。”
“沒錯沒錯!”
另幾個人也紛紛附和,顯然也十分認同黃明的話。
齊英看了他們幾眼,語氣還是那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侯爺要探訪的是東海外的火曦仙島,我們可能需要在海上漂泊數月,島上有什麼我也沒去過,自然無法告訴你們。至於你們要做什麼,那是侯爺的考慮,各位只要安心跟著出海就可,其他不用操心。還有問題嗎?”
大夥兒都被他的氣勢震懾住,紛紛搖頭。
“那好,各位早點休息。”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之後大家各自回屋,我悄悄走到程小雨身邊,低聲道:“小雨,你覺得此事如何?”
程小雨一邊走一邊瞥我一眼:“什麼如何?”
“這侯府眾人各個神秘兮兮的,連出海找什麼都不願告知,會否其中有詐?”
程小雨深深看了我一眼:“你突然變機靈了啊,不是說齊方朔是好人嗎?”
好人又不意味著不會坑別人!
我無奈道:“我相信人性本善,喜歡把人往好的一面想,不願時時提防把世人都想得那樣壞,這是我的性格使然,但不意味著我就是個傻子啊。”
“和傻子也差不多。”程小雨顯然對我的“人性本善”論嗤之以鼻,但也沒有繼續和我爭辯,而是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注意,將我領到開闊處說起悄悄話。
“你別看齊英現在言之鑿鑿,火曦島如果真的那麼好上,怎會到現在外界還對它一無所知?傳說中的仙島終究是傳說中的存在,島上到底有什麼其實誰也不知道。齊方朔要找的東西必定也不會是凡品,不然以他的身份絕不會親自冒險去尋。”程小雨頓了頓,有些不懷好意地說,“不定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寶貝呢,要是碰上哪個仙人設的陣法,我都替你愁得慌,你說要不你就啪嘰一下跪地上然後抱齊方朔大腿哭,‘侯爺,我其實是個半吊子’、‘侯爺,饒命啊’,你看怎麼著?”
我知道他是誠心擠兌我,然而我的內心毫無波瀾,面上也是紋絲不動。
“到時候大家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不能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啊好兄弟!”我勾著他的肩友好地拍了拍。
他嫌棄地皺了臉:“誰跟你好兄弟,睡了!”說罷不再理我,逕自往自個兒屋子走去。
等他走遠,我抬頭望瞭望頭頂上橙黃的圓月,憂愁地抹了把臉。
要是這兩天通宵溫故以前師父教給我的那些陣法圖,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然而我也只是想想,並沒有真的付諸行動,第二天一整天都在和黃明下棋以及與程小雨比劃劍招中度過的。
程小雨這個人,瞧著鬼機靈,武功招式卻十分扎實,一招一式間竟有種不符合他純稚外表的勇猛衝勁。和他對招我總是輸多贏少,比多了就很沒意思,乾脆一心與黃明下棋。
“今天侯府裡也很忙碌啊。”明天就要出海了,侯府裡卻還在幾馬車幾馬車的往船上運東西,似乎要把整個侯府搬空一般。
“這一來一去至少小半年,多帶點東西有備無患嘛!”黃明說話間將我的“馬”給吃掉了,“話說你們聽說了嗎?”
他這沒頭沒腦的,問的我和程小雨一臉莫名。
“什麼?”
他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侯爺要找的那樣寶物啊,我聽何大壯他們說,是長生不老藥!”
“長生不老藥?”我驚訝地一下沒控制住音量。
黃明連忙食指放在唇上“噓”了兩聲:“小點聲!我也是無意中聽他們說起的。”
程小雨雙手托著下巴,圓咕隆咚的大眼睛瞅著黃明方向道:“那他們又是怎麼知道的?”
“好像何大壯有個親戚是侯府的侍衛,從他那邊打聽到的,他拍胸脯打包票說是真的。”
何大壯是和我們住一個院的鐵匠,出了名的大嘴巴。
我半信半疑道:“侯爺要長生不老藥……自己吃?”腦海裡浮現出那張冷若冰霜的面容來,風華正茂,龍章鳳姿,正是最好的年紀,應當不會這麼早就想不開。
程小雨開口:“當今天子已是大衍之年,說不準尋到了是要獻給藤嶺的。”
夏王乃天下共主,燕地雖強卻也只是諸侯國中的一個,齊方朔再厲害亦不過一個世襲候,替天子尋長生不老藥,這個說法倒是說得通。
“想這麼多做什麼?反正明天就要出海了,到時候尋到了大家看看到底是什麼寶貝不就好了?”我看金烏西斜,時候也差不多了,便起身拍拍下擺,“散了吧散了吧!”
這一晚早早睡下,一夜無夢。
翌日天還不亮齊英就派人將我們叫醒了,我一路都是閉著眼上船的,原本想到了船上能好好睡個回籠覺了吧,沒想到我遭遇到了人生最大的難題——我疰船了!
第四章
齊方朔此次出海選的是一艘三帆樓船,從數量上看規模不算大,但從品質上看……這船光甲板上的建築就足有三層,高十餘丈,每層均設女牆,牆上開箭穴,兩邊各三十槳,船首配沖角,滿滿當當可載一千人。
當第一次看到這艘龐然巨物的時候,從未出過海的我再次為燕穆侯的財大氣粗而歎為觀止。
“這種樓船整個大夏都不會超過百艘。”程小雨站在我身旁說道。
我看港口還停著幾艘一模一樣的戰船,於是道:“有船不用,只帶了百來號人,都要出發了連要找什麼東西都不告訴我們,看樣子侯爺很怕人多嘴雜洩露天機啊,這次遠航難道真的是去尋長生不老藥的?”
程小雨無所謂地道:“誰知道呢?要是這是搜賊船,左右都上了,再想下也難了,不如靜觀其變。”
我看著眼前的龐大船隻,歎了口氣:“說的也是。”
等人全部上船了,我和程小雨又一起擠到甲板上看起錨。
當樓船底部的巨大木漿緩緩劃動,整體開始朝著港口外駛去時,我倆不約而同驚歎出聲。
而此時,朝陽初升,將雲與海面染成了赤金,波光粼粼,霞光萬丈,景色美不勝收。
晨風徐徐吹過,可能是覺得這景色太美了,程小雨和我手肘支在船舷上,誰也沒說話,托著下巴看了許久許久。
忽然,我似有所感,一轉頭看向船艙最高那層,猝不及防地,與一雙同樣波光瀲灩的眸子對了個正著。
齊方朔站在最高處長眺遠方,身邊跟著齊英,可能只是無意間瞥了眼我這邊,就被我抓個正著。
出於禮節,我只好微微拱手朝他行了一禮,而對方也以頷首回了一禮。
可能是甲板上風大,他身上披了件暗紅色的鶴氅,相當打眼。
而就在此時,繪著金燕紋章的巨大船帆被緩緩放下,從我這個角度看去,與齊方朔的身姿相得益彰,簡直配得宛如一幅畫般。
從剛剛無意間的一對視開始齊方朔很快就移開了目光,我卻一直挪不開眼睛,呆呆仰脖子往上看,看得程小雨都察覺到不對轉過身學我的樣子仰頭看過去。
“你在看帆還是人?”
他的聲音宛若驚雷,劈得我一哆嗦,慌忙收回視線。
“當然是帆了!”
程小雨怪腔怪調地“哼哼”了一聲,明顯不信。
我卻是不管他信不信了,又看了眼齊方朔的方向,抬腿往船艙裡走,任程小雨在後面叫也不停。
因為這次帶的人少,船艙內的房間一人一間都有剩,僕從與尋常士兵住在底層,大部分侯府的侍衛和齊方朔請來的外援都住在二層,而齊方朔本人和他的親衛則住在頂層。
我本來也是住在二層的,和黃明還有程小雨是鄰居,但是船才開沒多久我就感覺不對了,整個人暈的厲害,胃裡更是一陣陣翻攪,沒多會兒就把早上吃的全吐了,吐得是欲仙欲死。
齊英知道我疰船後,命人給我煮了許多銀丹草,水當藥服下,草就嚼碎了敷在額上,可惜收效甚微。
到最後實在沒辦法了,程小雨向齊英抗議說我吐得大家食不下嚥,強烈要求把我調走。
然後我的房間就被調到了頂層,與齊方朔一層。
不知道是不是頂層高,搖晃的不是那麼厲害的原因,我的疰船之症竟很快有所緩解,除了仍食欲不振外,吐倒是不吐了,臉也恢復了血色。
經此一役,黃明和程小雨便總笑話我嬌氣,說我跟個小娘子孕吐一樣,氣得我簡直想吐他們一身。
在海上沒什麼波瀾的行駛了一個月,每天除了看海就是自己找事做,樓船再大兩三天也逛遍了,剩下的日子真是百無聊賴,每天閑得發慌。
但如果我一早知道接下去要遭遇的事,我一定會祈求老天讓我一直這麼無聊下去。
這天傍晚其實已有徵兆。先是雲層,嚴嚴實實遮擋了天空,不時閃動雷光,昭示著隨時降臨的狂風暴雨。接著是海浪,顛簸更甚,就連身處頂層都能感覺到船體的劇烈搖晃。
管帶通告全船說是夜晚會有雷暴,要大家做好準備。而在這種天氣下大夥兒也沒了玩樂的心,基本上用過晚膳就各回各家休息了。
我因為怕暈,還特地問隨行大夫要了可致人昏睡的藥丸在睡前服下,準備來個一覺到天亮。
沒想到的是,我半夜就醒了。
船體猛地傾斜,我從床上毫無預警地滾了下來,瞬間就給驚醒了。
窗戶早已被狂風吹開,豆大的雨點夾雜腥咸的海風怒嘯著拍打在我的臉上,雷聲震耳欲聾,讓人懷疑下一刻就要劈在船上,或者已經劈在了船上。
我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蹌地往門外跑,扒住門框的時候就看到外面的走廊呼啦啦站了一排人,手上都抓住一條系在女牆上的繩子,讓自己不至被甩出去。
黑風孽海,一旦到了這種時候,凡人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看著一個空位,趕緊跌跌撞撞沖過去抓住繩子,打在臉上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海水,沒一會兒全身就濕透了。
突然一個大浪,船猛烈地顛簸了一下,我沒抓穩,整個人往後摔去。正在暗暗叫糟之時,後背撞進了一個結實的胸膛,腰上一緊,我低頭看去,攬著我的那只手,拇指和食指上分別戴著枚銀指套。
我竟然摔到齊方朔懷裡了!
“侯爺!”我趕緊抓住一邊的繩索,但非常時期,沒法隨意變換姿勢,後背還是緊緊貼著身後的人,“你當心……別戳到我!”我在風裡大聲吼叫。
“閉嘴!”低沉中帶著點怒氣的聲音就在我耳邊響起,在這個冰冷的雨夜竟奇跡般地讓我感受到了一點燙人的溫度。
我身上只穿了褻衣褻褲,被雨水一打,薄薄一層就這麼貼在了身體上,要是一個人肯定挺冷的,但兩個人貼一起互相傳遞著體溫,反而不覺寒冷。剛剛隨便那麼一瞥的時候我還看到有人只穿了一條褲子打赤膊的,暗自慶倖自己沒有脫光睡覺的習慣,不然就算安全活到天亮,恐怕也沒有臉再面對大家了。
又一個大浪襲來,我耳邊響起齊方朔的聲音:“抓緊我!”他話音方落,船體就猛地騰空再落下,我反射性地用空餘的那只手抓緊腰上那截手臂,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侯爺!我們……我們會不會死?”實在不怪我說喪氣話,任誰都不會覺得這種天氣我們還有命活。
齊方朔的聲音透著股咬牙切齒的意味,我覺得他一定很想就這麼把我拋下海去:“有我在,你死不了!”他喘息著道。
過了會兒,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風浪好像小點了。然後,方才一直被恐懼壓倒的另一種感覺立刻湧了上來,鮮明地不容我忽視。
“侯爺,我想吐!”我苦著臉道。
腰上的手更緊了:“憋著!”
我趕忙用手堵住嘴,不讓自己吐出來,到最後整個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暈了過去。
等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天光大亮,雨停了,海浪也小了,我躺在走廊的地板上,穿著濕噠噠的衣褲,風一吹就直打哆嗦。
我一下坐起身,發現其他人也都橫七豎八地癱坐在走廊各處休息,顯然是被昨晚的風浪折騰的夠嗆。
看向自己身後,果然看到同樣一身狼狽的齊方朔。
他靠在木欄上,雙眼微閉,呼吸平緩,半幹的發披散在肩頭,有一些擋住了他俊美的臉,我微一愣神,伸出手探向他,想要幫他把頭髮撥開。
但還沒碰到,對方的雙眸就驀地睜開了,與我的視線對個正著。
我心一顫,手臨時轉了個方向,改為給他掖了掖衣襟。
“當心著涼……”
他定定看著我,沒表態沒說話,過了會兒自己整理了下淩亂的衣服,從地上站了起來。
“齊英!”
“在!”齊英從一群侍衛裡站起來,赤裸著精壯的上身。
齊方朔眉頭緊蹙,不怒自威,俐落地發號施令:“帶人迅速清點損失,統計傷亡人數,安排船醫診治。然後將管帶找來見我,他要是死了就帶副管過來!”
齊英領命,恭敬道了聲“是”。
走廊迅速空了下來,齊英帶著一隊人馬就下了樓。同時齊方朔也轉身回了房,我猜是換衣服去了,他們這些貴族子弟,總是面子大過一切的。
雖然身上還穿著濕衣服,但我仍決定下樓先確定程小雨他們的安危。我們在三層都弄得這麼狼狽,真不知道他們二層甚至一層的怎麼熬過昨晚的,昨天我隱隱約約有聽到尖叫和喊救命的聲音,希望不是他們。
當我急急趕到二層的時候,幾乎和樓上一樣,滿地狼藉,路過某幾間房的時候還能聽到裡面發出的唉唉痛叫,想是有人傷著了。
我見程小雨的房門開著,就一邊往裡沖嘴裡一邊嚷著:“怎麼樣怎麼樣?還活著嗎?”
然後就看到程小雨和黃明一齊轉頭望向我。
程小雨坐在凳子上,胸口纏著一圈紗布,隱隱透出血色,黃明正在他背後為其包紮。小乖則站在一旁的架子上梳理羽毛,因為渾身被淋濕了,整只鷹看著都縮小了一圈。
“死了,你現在看到的是地府裡爬出來的孤魂野鬼。”程小雨沒好氣地說道。
我見他中氣十足,知道他這是小傷,也就不怎麼擔心了。
“程少俠你這身手不行啊,黃明不懂武功的人都沒事,你怎麼反倒受傷了?丟不丟人?”從地上扶起一把凳子坐下,繼續道,“你們這層除了你還有人受傷嗎?”
程小雨白眼都要飛到天上去了,一副不想理我的樣子。
黃明笑著道:“你別擠兌他了,他這傷是被小乖撓的。昨晚風大雨大,他怕小乖被甩出船艙,只好將鳥塞進自己懷裡一直摟著。小乖的爪子多利啊?沒把他心窩撓穿就不錯了。”
我嘖嘖兩聲,掃視了圈屋內東倒西歪的傢俱,說:“其他人還好嗎?”
黃明道:“我們院十個人,除了曉雨還有隔壁的何大壯不小心磕破了頭,其他人倒是沒事。你們呢?”
我覺得有些冷,於是跑到程小雨床上摸了摸被角,發現是幹的,愉快地蹦了上去,氣得程小雨要拿凳子砸我,好險被黃明勸住了。
我把被子披到頭上,抱住膝蓋,只露出一張臉對著外面。
“我們在最高那層,你們都沒事我們能有什麼事?昨晚風浪那麼嚇人,我還以為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呢,還好是虛驚一場,真是老天保佑。”
一度我差點以為自己要去見師父他們了,還在想師姐一個人可怎麼辦,她沒有我的消息不知要急成什麼樣。要是她忍不住卜卦求問了我的生死,通過這種方式知道了我的死訊,該有多傷心?
好在有驚無險。
“慫蛋!”程小雨嘲笑我。
黃明這時替他包紮好了,拍拍他的肩:“好了,小雨你活動活動看會不會太緊?”
“哦,好……”
兩人說話間,我突然感到指尖一痛,奇怪地將手遞到眼前,右手食指上有個很深的小口子,像是被什麼尖利的東西戳到的一樣。
什麼時候……
“啊!”我很快意識到,造成這個傷口的元兇可能是齊方朔的銀指套。
程小雨說,那東西是專門用來放血和試毒的,至於是放什麼東西的血,他諱莫如深。
不過,還好齊方朔是用來試毒而不是下毒的。我一邊吮吸著傷口一邊如是想道。
第五章
最後清點下來,除死了一些牲畜外,另有四十八人被海浪卷走,三十多人不同程度的受傷——有的被倒下的傢俱砸到,有的則是顛簸時不慎摔倒。一場暴風雨,讓原本還對這次行程保持著輕鬆樂觀態度的人們第一次意識到了大海的變幻莫測。這其中也包括了我。
但還沒等來得及哀悼這些逝去的生命,更嚴峻的形勢便擺在了眾人面前。
船體受損嚴重,底艙進水,需要馬上修理,不然恐怕還沒等找到火曦島,整艘船就散架了。
身為木匠的黃明和鐵匠出身的何大壯第一時間被齊英找過去幫忙,之後的幾天便整天窩在底艙裡,忙活得四腳朝天。程小雨算半個傷患,和小乖悶在房間裡裝死也沒人管他們。我呢,一下甲板就想吐,止不住的吐,所以也只好守在頂層望洋興嘆。
整整一個三層,只用了一天,侯府的僕役們便將原本東倒西歪的傢俱放歸原位,就連損壞的器物也盡數收拾妥當。
坐在空了很多的船艙內,面對只存活下來一隻的茶杯,我正在猶豫著要不要蔔上一卦,問問此行吉凶。然而還沒等我開始推演,房門就被敲響了。
“白少俠,侯爺有請。”是個陌生的男聲。
我開門一看,有點眼熟,應該是跟在齊英身邊的某個侍衛。
“就找我一個?”我問他。
他大概看出我的緊張,笑道:“還有別人的。”說著為我引路。
我摸摸鼻子,跟在他後面緩緩出了門。
齊方朔除了我果然還找了別人,一個高大的和尚,兩個沒見過但是從體魄看像是練家子的中年人,還有一個,竟然是程小雨。
那個和尚我上船的時候見過,後來在二層的時候也見過幾回,一開始還以為是齊方朔信佛,出個海都要隨身帶著出家人給他誦經祈福,後來從程小雨嘴裡才知道,和尚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摩雲僧人。所謂摩雲僧人,就是一間叫摩雲的寺廟出來的和尚。據說那寺廟隱在深山,不理紅塵,外人很難尋到它的位置,只有這些個雲遊四方的僧人才能證明它的確存在,而不是人們的臆想。
摩雲僧人各個武功高強,這位恐怕也是齊方朔請來的外援。
六個人一起聚在一間被整理好的艙室內,除了中央拼起來的四張長桌和一張太師椅,屋內再無他物。
我進去的時候齊方朔正在說話,一見我就停了下來,其他人見我來了,也一致看向我。
突然遭受這樣的矚目禮,我內心十分受寵若驚。
“都在呢?午好午好!”我皮笑肉不笑地跟眾人一一打過招呼,在程小雨身邊的位置站定,見齊方朔還在看著我,連忙道,“您繼續!繼續!”
齊方朔這才收回目光,改為看向一旁的齊英。
“阿英。”他輕輕抬了抬下巴。
齊英得到他的示意,從懷裡取出一大塊羊皮,小心攤開擺放在眾人面前。
我好奇地湊近了一看,發現是塊地圖,一半海一半陸地的地圖。
我好歹也懂一些天文地文之類的知識,很快看出來這應該便是此次航行的海圖,指著遠離大陸被海水包圍的一小塊指甲蓋大的黑點道:“這便是火曦仙島嗎?”
“不錯。”齊方朔用左手食指在圖上一點,羊皮上立馬被他的銀指套戳出個小洞,“我們現在在這兒。”
那瞬間我其實也沒怎麼聽清楚他說的話,就覺得前幾天被他戳到的地方隱隱作痛。
回過神的時候就聽他說:“……這次也算因禍得福,風暴沒將我們吹離航線,反而把航程縮短了,原本預計再有十天才能到達火曦島,如今最快三天便可看到陸地。”
在海上漂了一個多月,經歷了一場生死存亡,猝然聽到要上岸的消息,我高興地簡直要跳起來了!
“但我並不準備帶太多人上岸。”齊方朔緩緩道,“一來島上形勢未明,二來我也不希望有太多人跟著。各位想必也知道,我此行目的是為尋一樣寶物。為了這樣寶物,我不惜千里迢迢,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可想而知它的重要性,自然也就不希望節外生枝。不瞞各位,寶物我已知曉在島上一處地宮中,只是去那邊的路上有什麼,去了那裡又會發生什麼,我是一概不知的,到時候恐怕要勞煩各位相助了。”
兩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立馬拱手道:“我等自當鼎力相助,侯爺大可放心!”
大和尚也雙手合什報了聲佛號:“智深必護侯爺周全。”
然後齊方朔將目光轉向我和程小雨這邊,還沒等我理清思路,就聽程小雨像模像樣的回了對方的話:“不辱使命。”
我也只好拱拱手,半天憋出一句:“侯爺客氣、客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總覺得他視線停留在我身上的時間格外的久。
“阿英,剩下你來。”說罷他一撩下擺坐到了身後的太師椅上。
齊英立馬接著他道,“三天后到達火曦島,會有五十人跟著一同上岸,剩下的人則留下守船。眾位想必已經猜到,你們也會在這五十人之列。島上無人知道是什麼情形,希望到時大家聚在一處,聽侯爺指揮,不要走散了。另外,進入地宮後可能會遇到一些機關暗道,大家切不可慌張行事……”
他接著又說了些有的沒的注意事項,我覺得都是屁話,他們肯定還有張火曦島的地圖,不說詳細到毫釐,但大致地形總是有的,不然島上的地宮又是怎麼知道的?他們現在裝傻,就是防著我們這些外人,不想給我們知道太多,甚至連要去找的那件寶物也不打算告知。
我瞅了眼一旁用手撐著下巴靜靜聆聽看著端莊高貴的燕穆侯,心中嘖嘖兩聲,這件事連我都看出來了,卻也沒人提,說明大家心裡都是門清兒的,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倒也不好說什麼。
彼時的我並不知道,在場這麼多人,各個比我明白,就我傻了吧唧。
不知道是不是我偷瞄齊方朔偷瞄的太專注了,齊英什麼時候停止講話都沒察覺,還是齊方朔抬抬手指說了句:“大致就這些,沒問題就回吧。”才堪堪回神。
大家也沒什麼問題,就一起往外走。我跟著程小雨出了門,又一起下到二層,差點跟著他一起回房。
他轉身一臉嫌棄地看著我:“你跟著我幹嗎?”
“我剛沒來之前你們在說什麼呢?”我笑嘻嘻問他。
“在說要不要帶你。我說不用帶,齊英說你會奇門遁甲,要帶上。最後侯爺就派人去叫你了……”程小雨涼涼睨著我,“我說不帶你,你應該也知道是為什麼,警告你到時候別拖後腿!”
我知道他這是覺得帶不帶我都沒差,左右我那點本事連雕蟲小技都算不上,帶了可能還要留心照顧我,得不償失。道理我都懂,但又不是我自己想去的,氣我幹嗎?
“知道了知道了,到時我緊抱你大腿行了吧!畢竟你這麼厲害是不是,程少俠?”我諂媚地說道,未了還向他拋了個媚眼。
他一下抽了臉,二話不說關上房門,差點沒拍在我鼻子上。
我扭捏而誇張地在房門口模仿了一遍他趾高氣昂的模樣,然後“切”地一聲轉身離開了。本來還想向他打聽剛剛在場的那兩個中年人什麼來頭的,現在看來也只能下次問了。
去樓下伙房要了兩個饅頭,吃飽喝足,我哼著小曲回了三層,剛一腳踏上走廊呢,就遠遠瞧見一抹雪影。
一條長廊,我在頭,齊方朔在尾。對方面對著幽藍的海面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微風徐徐吹過他的髮絲,帶起一彎彎賞心悅目的弧,袍服上懸掛著的玲瓏環佩也相繼發出清脆的聲響。整個人神姿綽綽,如玉樹瓊枝,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風而去了一般。
我往前走了一步,他聽到腳步聲看向我,眼中似乎有著被打擾了的不悅。
我笑道:“侯爺,看風景呢?”
他攏著手,就那麼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看得我渾身不自在,臉皮又有了隱隱發燙的趨勢。而就在我快撐不住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
“梅五先生真的什麼都能蔔出來嗎?我聽說他從無蔔錯漏算過一件事,被人稱為鐵口直斷,有半仙之名,是也不是?”
“呃……”我又往前走了幾步,邊走邊道,“師父金盆洗手歸隱山林之後就不怎麼卜卦了,而且卜卦這東西,蔔得越准越是遭天譴,師父說他原本壽數有百,但因為洩露太多不該洩露的,最後只能活五十九。有些事吧,就算你卜卦知道了結果,天命如此,也是改變不了什麼的,所以還不如不知道呢。”
我原意是想叫他一切順其自然,不要太在意結果,沒想到他聽了忽地冷笑一聲。
“天命?”他不屑道,“這不過是軟弱之人的藉口,我從不信這些。人若不從我,我便與人爭;天若不從我,我就與天鬥。”
你不信你還讓我說……
行行行,你厲害,你最厲害!
我趕忙狗腿道:“像侯爺這般的天縱英才定然是能心想事成、萬事如意的,哪裡有人敢與您爭?哪有人配與您爭!”
不知是不是我的話說到了點子上,他瞧著神色漸松,倒是露出了點真心實意的愉悅之色。
“你倒是會拍馬屁。”
“實話實說罷了,哪裡能算馬屁。”
一時無話,沉默片刻,他複又開口:“你可知道我這次要找的東西是什麼?”
他突如其來的一問把我直接問懵了,什麼意思?他不會以為我連這個也算得出吧?
我觀察他的臉色,小心道:“大夥兒都在猜,您是要找長生不老藥……獻予夏王。”
“獻給他?”
我不想妄議什麼,但對方的表情真的只能用“輕蔑”來形容。
齊方朔注視著我:“不如你現在便給我蔔一卦,看我到底能不能尋到此物。”
我要是說不能,他該把我丟海裡去了。
我一直覺得卜卦有點看人說人話看鬼說鬼話的意思,但師父不承認,還罵我是胡說八道。
其實看人說話也沒什麼不好的,能少很多不必要的爭執不是嗎?
“嗯……那我就以侯爺的名諱和此刻的時辰來蔔。”我假裝很認真地在算,“上震下巽,雷風恒,君子以立不易方。得此卦者,如恒心不改,終有一日能心願達成。恭喜侯爺賀喜侯爺,這卦象好啊,相信侯爺必能找到寶物,稱心如意。”
“稱心如意嗎?”他忽地颯然一笑,“甚好!”
這是我認識齊方朔以來他為數不多的笑模樣,瞧著平平淡淡,卻殺傷力驚人,電光火石間猶如一根鐘杆撞擊在我心間,瞬間鬼哭狼嚎,天地變色,日月泯滅,仿佛整個世界便只剩下他的這抹笑來。
笑罷,他道:“承你吉言,若真能找到,我必重金謝之。”
我忙低頭不敢應下,他現在說能找到就重金謝我,那萬一找不到,是不是又要罰我?
這些貴人的話啊充其量只能信一半,另一半聽過笑笑也就算了,不可當真。
像我爹,當真了,他就死了。
事後證明,我還挺有先見之明。
第六章
我站在霧氣裡,四周一片白茫茫,幾乎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
這霧不正常,起得太快,也太濃郁了。
齊方朔預測的很准,我們一行人只用了三天便在海中發現了一座孤島,並最終確認這就是此行的目的地——火曦仙島。
五十人分五艘小舟陸續上岸,最後由齊英帶人打頭陣往島中央行進。
因島嶼上植被茂盛,樹木枝繁葉茂,十分難走,所以大部隊速度並不快。
我們就這麼在密林中行走了一天一夜,除了蛇蟲鼠蟻多一點,這座島與一般的小島並無不同,大家也就放鬆了警惕。
程小雨的蒼鷹在空中巡查放哨,不時向船上傳遞消息。
一切看起來是那麼平靜,那麼……無害。
但一群不知從何而來的馬蜂卻打破了這一切。
馬蜂的襲擊沖散了隊伍,使得大家亂了陣腳,接著等我察覺到不對的時候,已經只剩一個人了,周圍一點人聲也沒有,就像我誤入了哪個迷障。
然後就是霧,我眼看著它們從四面八方湧來,簇擁著我,將我吞噬。
“有人嗎?”我試著求救,“程小雨!齊英!侯爺!!”
我抽出腰間長劍,小步小步往前走,三步一停,重複叫齊英他們的名字,但都沒有得到回應。
我從懷裡拿出一個羅盤,想要通過磁鍼來分辨方向,可磁鍼搖擺不定,像是被什麼東西魘住了一般,竟然失去了效力。
我洩氣地將其收回懷中,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沒走幾步頭髮就濕了,外衣也潮了。
望瞭望什麼也看不到的天空,心情要多沉重就有多沉重。
身上除了一柄劍就剩一包乾糧,我突然就升起了對於自己可能再也走不出這無邊白霧的惶恐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腿腳都有些酸軟了,還是一個人都沒碰到。
我摸到一棵樹旁坐下,拿出懷裡的乾糧小口吃起來。我也不敢吃太多,畢竟就這麼點東西,吃一點少一點,吃光了要還沒遇到其他人就只能餓死在這彌天大霧裡了,想想都絕望。
匆匆吃了幾口,也沒嘗出來什麼滋味,我就將乾糧重新包好準備放回懷裡,而就在此時,突然從樹後迅疾地探出一隻黑瘦的如同幼兒一般的獸爪,一把將我的乾糧奪了過去。
當下我毛骨悚然,一口氣憋在喉頭差點叫出聲。
那東西速度太快,轉眼就消失在了霧裡,等我提劍再去追已是不及。
我氣得一劍劈在了身旁的樹上,沒想到這一劈卻像觸到了什麼機關,一陣隆隆聲響過後,濃白的霧竟然又如同來時一般緩緩“退”了回去。
不過須臾,草木蔥蔥,葉影婆娑,耳邊甚至響起了雀鳥的鳴叫,剛剛那場大霧仿佛是我的一場錯覺,就像從未存在過。
湊近去看剛被我劈了一劍的樹幹,發現劍痕之下有個小小的“霧”字,這原來竟是個機關!
只是還沒等我慶倖自己逃出生天,突如其來的一聲嘯叫便嚇得我心驚肉跳。
我抬頭四望,發現茂密的枝椏間不知何時來了一群山魈,各個體型粗壯,面若惡鬼。其中有只黑毛的,手裡還拿著我包乾糧的油紙,也不撕開,就這麼連著一起吃,邊吃還邊朝我叫喚。
“貪得無厭!”真是才出狼窟又入虎穴。
師父說過,我的武功只能應付一般情況,像這種情況一看就不一般,所以……
在群魈向我這邊撲來的時候,我腳下一個輕功運起,飛也似地向著空隙處逃竄而出。
山魈們瘋了般贅在我身後,緊咬不放,它們熟悉地形,有幾次差點追上都讓我用劍揮退了,但不知是不是這種行為觸怒了它們,之後它們顯得更為暴怒,還會在背後用石頭砸我。
“唔!”我被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砸得眼冒金星,感覺一股熱流從頭頂淌下,該是流血了,但我甚至沒時間擦一擦。
大概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我還是沒甩脫身後的山魈。
它們不知疲倦的追逐著我,發出鬼魅一般的嘯聲。
完了,這次真的吾命休矣。
就在我最後一口真氣也要用完時,轉機出現了,我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侯爺!!!”我也顧不得什麼面子了,慘叫著飛撲向他。
齊方朔倏地抬頭看向我這邊,在發現我身後還跟著一串要命的畜生後整張臉都綠了。
我連滾帶爬跑到他身後躲了起來:“侯爺,這會兒見到您實在是太好了,我差點以為自己要死在這狗屁仙島上了。這些鬼魈可壞了,不僅搶了我的乾糧,還想要吃我,侯爺您當心著點,別著了它們的道!”
那些山魈看又多了一個人,齊齊刹住腳步,並不冒然上前,只在樹枝間來回跳躍觀察,瞧著謹慎得很。
齊方朔一瞬不瞬地盯著它們的動靜,嘴裡道:“我倒寧願不要見到你。”
“哈哈哈,侯爺您真愛說笑!”我笑得有些尷尬,手卻緊緊拽著他衣服不放。
氣氛緊張,一觸即發,我不自覺咽了口口水,就聽齊方朔厲喝一聲。
“出劍,與我一起殺了這些畜生!”
這一聲正聾發聵,我一下子挺直了腰背,竟連方才溢滿心間的恐懼也因為他的強勢而淡去不少。
山魈也在這時發動了攻勢,集體向我等俯衝而來。
“殺!”
我的腦海裡只剩這個字,之後便是一場混戰。
山魈們的攻勢又急又猛,帶著野獸特有的殘暴,不知疲倦一般前仆後繼。
但它們凶,齊方朔比它們更凶。
他對付這些山魈就兩招,扼住脖子,在它們頸部血管上戳一個洞,然後便丟到一邊,而我就負責善後這些已經必死無疑卻又還有一定攻擊力的傢伙。
殺到最後我的胳膊都快抬不起來了,山魈卻仍是源源不斷。
齊方朔汙血滿袖,到最後招式越發狠戾起來,往往山魈喉間銀光一閃便皮開肉綻、血如泉湧,我連補刀的機會都沒有。
手臂越來越僵,酸痛不已,但出劍的速度卻越來越快。
不快不行,什麼玩笑都能開,就是不能拿自己的命說笑。
我拿劍鋒招呼它們,它們就拿利爪獠牙招呼我,但搏命的時候,我也顧不得這些小傷。
漸漸地,腳下屍山堆積,龍血玄黃,野獸終於也領略到了我等凡人的恐怖之處,不敢再輕易上前。
存活的十幾隻山魈不甘地沖我們怒吼著,卻又無可奈何,最終只得轉身離去,消失在了茂密的翠綠中。
我劇烈地喘著氣,手抖得幾乎握不住劍。
“贏、贏了?”我有些不敢置信。
然後齊方朔動了一下,原本我和他是背對背站著的,他這一動我腿一軟就跌坐在了地上。
我仰起頭看他,陽光穿過樹梢形成忽明忽暗的光斑,晃得我眼花,但我還是看清楚了他的表情。
他居高臨下地蹙眉睨著我,彷如端詳一廢物。
不想叫他看扁了,我趕緊從地上起來,硬撐著沒喊累。
“侯爺,我們去找其他人吧?”
齊方朔沒應我,而是道:“去找水源。”
我本來還一頭霧水,但一看到他白衣染血,手上臉上也盡是血漬的模樣,忽然就悟了。他這是要尋找水源清洗身上污垢啊,真是嬌貴!
雖是這麼想,但當我倆好不容易找到一處林間清泉時,我還是忍不住第一個沖上去把臉埋進水潭裡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腰間水囊裡的水早已飲盡,算算時間我都渴了一天了,剛剛又經歷了那樣激烈的戰鬥,會有此等反應也屬情有可原。
我這邊正喝著呢,齊方朔就在旁邊不管不顧地洗起了手,我連叫他等等都來不及。
“你先別……哎算了!”我只好拎著水囊去了離他較遠的另一邊裝水。
裝完水我再看向他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撕下裡中外不知道哪一層衣服的布料沾水細細擦起了臉。從他愛乾淨的程度來看,我猜是裡衣。
我乾脆也學他的樣子坐在潭邊,撩起袖子洗手,只是沒他那麼文雅矜持,水聲嘩啦啦的,激起的漣漪能傳到他那頭去。
洗完手我隨便甩了甩就算完了,回到齊方朔身旁,道:“我看這片林子不簡單,處處充滿危機。方才我與你們走散時觸動了名為‘霧’的機關,瞎轉悠了好久才破解掉,沒想到又遭遇了山魈的襲擊。不知道其他人那邊有是什麼樣的。侯爺您有碰到什麼機關嗎?”
“回過神的時候就只剩我獨自一人了,倒是沒觸動什麼機關。”他忽地將手上雪白的布料遞給我,“擦下臉。”
我一下怔住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血,擦掉。”他又向我遞了遞。
我反應過來,剛剛山魈用石頭扔我的時候頭上好像被砸出個口子,雖然這會兒傷口結住了已不再流血,但臉上應該還留有不少血漬。這樣想著立馬接了,蹲在潭邊用布料在臉上細細抹了兩把,擦著擦著忽然想到這曾經是齊方朔的貼身衣物,一時覺得躁得慌。
“謝侯爺,這個……”我將清洗好的那片小白布往齊方朔跟前送了送,“您還要嗎?”
“丟了吧。”他皺皺眉道。
隨後我們便一前一後離開了水潭,準備去尋找其他人的蹤跡。
只是那塊齊方朔曾經的裡衣,可能是觸感太吸引我了,我不僅沒聽他的話丟掉,反而趁他不注意的時候藏進了自己懷裡。
第七章
“直接去地宮?”
齊方朔點了點頭,靠在樹上閉目小歇起來。
我見他不理我,只好扯起地上一截枯枝掰著玩。
算算時間與眾人走散已有兩天之久,另四十八人連個影子都沒見到,時間越久心裡不免越是發怵。齊方朔不想再浪費時間在這種無意義的尋找中,提議直接前往地宮,說齊英也知道地宮所在,對方瞭解他的脾性,定然會帶著人前往地宮入口與他匯合。
他都這麼說了,我能說什麼?也唯有答應一途了。
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像我和齊方朔那樣回過神便發覺自己隻身一人了?我是運氣好才能破解機關與齊方朔匯合,那其他人呢?這個島上還有多少未知的機關,那群馬蜂是不是也是機關之一,就為了將我們一群人分散開來好逐個擊破?
越想越是心驚,乾脆將樹枝往地上一插,抱著劍靠在樹幹上,也同齊方朔一樣休息起來。
可能是太過疲勞的關係,這一覺我睡得格外沉,要不是聽到身前樹枝被人踩斷的聲響我簡直想要一直這麼睡下去。
我猛地睜眼,正準備長劍出鞘,見身前站立的高大男人是齊方朔,一下子又鬆懈下來。
“侯爺是你啊!”我哀叫著,“別這麼嚇人好不好,差點叫你嚇死了!”
扶著樹幹從地上站起,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落葉。
“走了。”齊方朔說完也不等我,自顧自向前走去。
這兩日他那身雪白的錦衣上染了許多污漬,瞧著灰撲撲的,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還真是難為他了。
能夠瞧見堂堂燕穆侯這樣不修邊幅的模樣,這一趟也算值了,沒白來。
齊方朔該是將島上的地形記在了腦子裡,我沒見他拿過地圖,他卻像是胸有成竹,帶著我披荊斬棘,一路向著既定的方向前行,都不帶猶豫的。
只是當我們的去路被一片沼澤阻擋時,他停了下來。
沼澤附近霧氣繚繞,沒法看清對岸,也沒法看清這個沼澤到底有多大。要是大小合適,用輕功飛過去其實也不是難事,但壞就壞在不知大小上。
“你輕功如何?”果然,齊方朔也是打的輕功橫渡的算盤。
但我註定要讓他失望了。
“馬馬虎虎,要看這沼澤大小,以及……”我走到岸邊,蹲下來正要感受下它適不適合作為著力點讓我借力通過沼澤,那紅棕色的泥淖忽然翻滾了一下,我瞬間就傻了。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但過盛的求知欲還是讓我經不住更俯下身去觀察那些淤泥一般的東西。
這一看之下,汗毛倒豎,我大叫一聲,立馬彈跳起來離那沼澤遠遠的,還邊跑邊死命拍打身上各處。
“你怎麼了?那沼澤裡有什麼?”齊方朔見我如此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質問道。
我舌頭打結,全身發麻發癢,恨不得把剛剛那幕從腦海裡徹底剔除。
“蟲!都是蟲,紅色的頭髮絲一樣的線蟲!”
齊方朔聞言一下子放開我的胳膊,臉色也有些不好,我想他這會兒應該十分後悔碰了我。
那麼大一池子的蟲啊,簡直就是萬蟲坑,想想都毛骨悚然、頭皮發麻!我不禁想,方才要是沒過去查看而是直接跟著齊方朔用輕功飛過去了,但是飛到一半的時候發現真氣不濟,從半空跌了下去,那滋味!就算沒被萬蟲啃咬而死,恐怕也要被噁心死。
齊方朔站在旁邊思索一陣,舉步往沼澤邊走去,我想他應該是不死心,想要親自查看一番。
以他那種潔癖樣,我就等著他連滾帶爬的死回來。果然沒一會兒他就回來了,臉色慘白慘白的,我覺得他都快吐了。
“侯爺,還飛嗎?”我誠心噁心他,湊他身前明知故問道。
他看我一眼,道:“從邊上繞過去,離遠一些,別碰到裡邊的蟲子。”
我忙不迭地點頭,不能同意更多,然後我們便花了雙倍的時間通過了那個沼澤地帶。
走到一半的時候其實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但我們寧可加快步伐在完全天黑前盡可能遠離沼澤,也不願晚上在它邊上睡覺。
等夜色逐漸降臨,覺得離萬蟲坑足夠遠了,我與齊方朔才停下休息。
地貌再一次發生變化,地上鬆軟的土地被岩石取代,樹木也逐漸替換成了灰白的巨岩。
這塊區域唯一的植物是某種葡萄藤一般的藤蔓,沒怎麼見到葉子,根莖卻盤根交錯,爬滿了整個地面和巨岩。
我與齊方朔合力清出一塊高大平坦的岩石,準備今晚便在上面過夜。
用藤蔓生完火,溫暖了寒夜,卻抵不住饑腸轆轆。
我自己的乾糧早就被山魈給搶了,這兩天都是靠齊方朔的乾糧接濟才勉強度日,但一直吃人家的總歸不好意思,顯得我十分的沒臉沒皮。
所以餓就餓吧,餓一頓反正也死不了。
我抱著膝蓋盯著火堆發愣,連齊方朔什麼時候跳下巨岩的都沒覺察,等他再上來的時候,我驚喜地盯著他手中的那串紫紅色的果實。
“哪裡來的?”遠遠的我似乎就聞到了果子清甜的氣息,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方才無意中發現的,似乎是這些藤蔓結的果子。我剛剛試了一下,沒毒,應該能吃。”說著他從懷中取出包乾糧的油紙,走到我面前坐下,將油紙攤開與果子一同放在兩人中間,語氣無甚起伏道,“吃吧。”
那一刻吧,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就覺得這果子好甜啊,這餅一點也不幹,這火也怪暖和的,齊方朔真是賊他媽好啊!
但再感動,仍改變不了我倆相對無言的狀態。
吃完了東西,我與齊方朔本也就沒什麼好聊的,只好雙雙躺下休息。具對方說該是還有一天路程就能到達地宮了,到那裡也不知道會遇見什麼,還是養精蓄銳為好。
這一晚我睡得不怎麼踏實,不知道是不是由於白天見到那些線蟲的關係,翻來覆去都是噩夢。一會兒夢到被沼澤吞沒,一會兒又夢見齊方朔被沼澤吞沒而我焦急地在岸邊不知如何救他。
等到天光乍亮時,我迷迷瞪瞪睜開眼望向天空,腦子還是一團漿糊的。
“白三謹!!”
而就在我不知今夕何夕的時候,耳邊忽然響起齊方朔一聲大喝,炸得我一激靈,猛地朝他方向看過去。
這一看大驚失色,只見齊方朔全身都被深褐色的藤蔓纏繞,那些藤蔓猶如活物,不停地將他拖下巨岩。齊方朔五指摳著石面仍不能阻止這股拖拽之力,銀指套在堅硬的岩石表面刮擦出一串火星,留下兩道顯眼的白色抓痕。
我顧不得駭然,以最快的速度撲向齊方朔,想要抓住他的手,卻只來得及拽住他半隻手掌。
藤蔓在他身上越纏越多,逐漸形成繭狀。
齊方朔可能知道自己在劫難逃,語速極快地說道:“這應該也是一處陣法機關,尋到破解之法,離開此處後你一直往西走,去地宮等齊英,讓他找到東西一定要親自送到六皇子手中!聽明白了嗎?”
我還在使力想將他拉回來,咬著牙沒做聲。
“聽明白了嗎!!”齊方朔朝我吼,一定要我回答。
這種時候了,就不能別去管那什麼狗屁寶物和六皇子了嗎?!
想是這麼想,我還是勉力點了點頭:“明白了!”話音方落,數根藤曼便纏住他的手,將他整個拽離了巨岩和我的視線。
我有一刹那整個人都是懵的,呆呆盯著他被拖走的方向,雙手無意識地維持著向前伸直抓夠的姿勢。
然後忽然,腦中電閃雷鳴,我一下動了起來。
陣法,機關!
要找破解之法,一定有破解之法!
齊方朔讓我找到破解之法後就馬上離開此地去找齊英,但我實在做不出丟下他逃跑的事,哪怕最後找到的是他的屍體,我也要試著去救他一救。
到了這種時候,我才真正開始後悔以前沒好好跟著師父學他的看家本領。光學拳腳功夫有什麼用?連條怪藤都打不過!隨便幾隻畜生都能欺到我頭上!
奇門遁甲,破陣之術,仔細想,好好想……
我跪在巨岩上,腦中飛速運轉著。
“藤屬木,現在是……辰時,東南,巽宮位,杜門,囚於四季……所以它才會每日辰時開啟機關!”我要破解機關就需要找到生門,但現在齊方朔被抓,對他來說就是死門,我要先找到死門再求生門。“木為八,八有坤卦、艮卦,指西南、北、東北,西北。西北為開門,正北為休門,東北為生門,西南……”我從懷裡掏出羅盤,“為死門!”指針停止的瞬間,我跳下巨岩,朝著西南方位疾奔而去。
齊方朔,你可千萬別死!
第八章
金克木,土生金,怪不得這地方只有石頭沒有土。
既然金能克木,我將佩劍抽出握在手中,那鐵器應該也能對怪藤產生一點威懾。
一路朝著西南方向狂奔,怪藤在擄走齊方朔後不知為何偃旗息鼓,對我可以說是視而不見,我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死門的所在。
那是棵高大的參天巨藤,數股藤蔓糾纏在一起,形成粗壯的主杆,根莖深深紮入石縫中,蔓延至整個灰岩地帶。
任誰見到這樣一棵如精似怪的植物都要心生畏懼,我也不例外。
咽了口口水,緊緊手中的寶劍,我繼續往巨藤靠近。
這種時候就容易胡思亂想,我突然想到我不招怪藤待見,會不會是因為我命裡帶金的關係?這麼想著我快速算了算,發現自己生辰不僅是金年金月金日,連時辰都是正正好好的金時。
搞半天我自己是個大金命,這麼說來我以身投敵要比手上的鐵疙瘩都管用了。水生木,就不知道齊方朔是不是個大水命才這樣招怪藤喜歡,不過金生水,和我倒是很配。
呸呸呸,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猛地搖了搖頭,我將腦中雜思甩盡,而這時候我也來到了怪藤跟前。近距離看它越發壯觀了,那主杆怕是五人合抱都不一定抱得過來。
我發現它側面有個一人高的樹洞,洞口被柔軟纖細的藤蔓遮擋,看不清內裡到底有什麼。
強烈的預感告訴我,齊方朔定是在那裡面。
揮劍斬落擋在洞口的藤蔓,見怪藤並沒有發動攻擊,我膽子大了點,一矮身探進洞內。
進入後我發現內部空間十分狹小,還帶著股樹木特有的腐爛氣息,我唯有睜大雙眼透過洞口照射進來的散光才能在昏暗的樹洞內視物。
而我很快就找到了齊方朔。
他像一枚巨繭般全身纏滿藤條,只露出鼻子,站立著被擺放在正中間,樹洞左右各垂下一根藤蔓分別固定在他兩側,不讓他倒下。
這種姿勢讓我渾身僵冷,無法確定對方是不是還活著,還是早已成了怪藤的養料。
我一步上前用利劍割斷他身上的藤條,不顧一切地用手指拉扯,好不容易將他身上的藤蔓全部剝離,他整個人因為沒了支撐而猛地倒向了我。
我一把將他抱住,然後小心放到地上:“侯爺?”他沒反應,但胸膛微微起伏,說明還有氣,“齊方朔?”我動手拍了拍他的臉。
等了一會兒,他仍舊雙眸緊閉。
“燕穆侯,你再不醒我可就把你丟下了!”我一個巴掌甩在齊方朔臉上,又響又脆,他臉頰瞬間就紅了一片。
嘖,打重了!
見他漂亮的面皮被我不知憐香惜玉地給打成這樣,我有些懊悔,立馬俯身給他吹了吹。
吹著吹著,可能是我的“金氣”喚醒了他的“水命”,他竟悠悠醒轉過來,啞著嗓子訝然地喚我:“白三謹?”
我喜出望外,趕緊將他扶起來:“是我是我,侯爺你可醒了!”
齊方朔方才被怪藤拖到此處,後來又給那東西勒暈了,剛見他那樣我嚇得不輕,還以為他怎麼樣了,這會兒檢查下來身上倒並沒有什麼傷口,醒了就能直接殺出去。
“你的意思是你克這怪藤,所以它拿你沒辦法?”
我點點頭:“生門在東北,從這裡出去幾乎要橫穿整片佈滿怪藤的區域,怎麼才能讓你不再被怪藤襲擊是現在要考慮的首要問題。或者我們也可等到日落,昨天晚上我們到達此處時機關並未開啟,這樣也比貿然這麼闖出去要安全些。”
齊方朔聽過我的見解,沉默片刻,最終還是決定等到晚上再離開此地。
在這樹洞裡暫時還算安全,閑著也是無聊,我便先挑了個話頭。
“侯爺,還好你當初遇上的是我吧,要是程小雨那廝,你倆現在怕是要一起立在這洞裡當蟬蛹了!”我有些洋洋得意。
“等回到順饒,我定會好好犒賞白少俠,必然不會虧待了你。”黑暗中雖看不清對方的臉,但我猜他現在一定又是那副冷淡矜貴的表情。瞧著端方,實則疏離。
不知怎地,就想招惹一番。
“對了,我剛剛為了叫醒您不得已打了您一巴掌。”
“……”
“疼嗎?”
問完我就聽他輕輕嘶了聲,想必是碰到了傷處。
“腫了。”
我訕笑一聲:“對不住對不住,下手重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洞外天色慢慢由湛藍轉成暖金,快天黑了。
我站起身活動活動四肢,做著出洞前的準備。
“等會兒我背你走。”
齊方朔一句話讓我愣在原地。
“啥?”
他又說了遍:“我背你。怪藤怕你,我背著你它就不敢襲擊我,這樣也能更加萬無一失。”
我簡直要拍手叫絕了,高,實在是高。
“那就辛苦侯爺了。”還好這幾日伙食差清減了一些,不然就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當天色完全變暗時,齊方朔在我身前蹲下,沉聲道:“上來。”
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所以我可以看到他寬闊的脊背。
有些心慌氣短地趴到他背上,我說:“侯爺你可別太顛,我怕我又暈,到時候吐你一身就不好了。”
齊方朔已經連話都懶得跟我講了,我還沒準備好呢,他就說也不說一聲地躍出洞去,幾個輕盈地點地,在一塊塊巨岩間飛掠而過,速度又快又平穩。
可能真的是我的大金命起了作用,怪藤雖還有些異動,但只是遠遠的徘徊,並不近前。
齊方朔就這麼一路把我背到了生門——一條在兩塊巨岩夾擊下被藤蔓遮的嚴嚴實實的小徑。
“用劍,別用手!”我見齊方朔要用手扯那些藤蔓,忙遞上自己的佩劍。
他沒多說什麼便接過用了。
劈斷藤蔓後,可以看到小徑重新通往森林中去,齊方朔背著我走了上去,接著進了幽暗的林子裡。
就這麼走了段,他毫無預警地停住腳步,忽地一鬆手,我沒防備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摔得呲牙咧嘴。
“哎呦喂侯爺你要我下來好歹說一聲啊!”我抱怨道。
齊方朔不理我,逕自往前走,我也顧不得疼,掙扎著爬起來追上去。
枉費我方才那樣豁出命去救他,他怎麼一點不知道感激呢?
我心裡正嘀嘀咕咕,突見一物從前面拋過來,嚇了一跳,手忙腳亂接住了,才發現是自己的那把佩劍。
我把劍重新系回腰間,亦步亦趨跟在齊方朔身後。
“侯爺,”我叫了他一聲,“您要找的寶物,是獻給六皇子的嗎?”
齊方朔身形一頓,但並未停下步伐。
“不錯。”
他似乎並沒有與我詳談的打算,回答地相當冷漠。
我摸摸鼻子,從歸夢穀出來,我一路也聽了不少天子家的秘辛,從幾位公主的性情人品,到幾位皇子的智謀才學,包括最不可說的立儲一事,也是略有耳聞。
我記得六皇子自小身體孱弱,母家亦非顯貴,一直低調做人。夏王不怎麼重視這個兒子,其他皇子也沒把他當成威脅過,想不到遠在北境的燕穆侯竟然是其擁躉,真正意想不到。
我心事重重,沒注意到面前的男人已經止住了腳步,一頭撞了上去,撞得鼻樑生疼。
“怎麼……”我一下子瞪大雙眼,為眼前的奇景驚愕不已。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可本該漆黑一片的樹林此時卻發出了點點螢光。那些不是星光,而是抖落著晶瑩粉末的蝴蝶,每只都有半個巴掌那麼大,成群結隊,在我們周圍飛來飛去。
又來?
被這座仙島上層出不窮的機關陷進弄得有些精疲力盡,我現在整個神經都是緊繃的,就怕這些蝴蝶有古怪。
“侯爺,這些蝴蝶……什麼來頭?”晚上會發光的蟲子我只知流螢,畢竟歸夢穀裡挺多的,但這“夜光蝶”卻是平生僅見,也只能期許齊方朔見多識廣,能為我解惑了。
“不知道。”對方乾脆俐落地拋下三個字,抬腳繼續往前走,只是小心地繞過那些蝴蝶,並不靠近。
我緊緊跟在他身後,壓低聲音道:“會不會有毒?”
齊方朔沒理我,我也漸漸習慣他不理我了,已經不需要他配合也能滔滔不絕說下去。
“如果沒毒的話其實挺好看的,姑娘家家一定喜歡。我師姐就特別喜歡夏夜時觀流螢,她還會根據流螢的數量和方位卜卦,都不知道她是怎麼對著一隻只數過來的……”說著說著,齊方朔又停了下來,這次我有準備,沒撞上去。
“又怎麼了?”我從他身後探頭去看,一下子就僵住了。
在我們前方,有一大片生機勃勃的花田,花梗足有半人高,花型肖似扁竹花,而更令人嘖嘖稱奇地是,每朵花都散發著紫色的幽光,花田上空不時有夜光蝶徘徊飛舞,構成一幅神奇的景象。
仔細一看,那些蝴蝶翅膀上的紋路,長得和花還挺像的,都是藍紫色中間夾著一塊淡黃色的斑點。
“繞過去。”齊方朔蹙著眉道。
我點點頭,不知道是不是這幅畫面美得太過詭異,縱然沒有給我萬蟲坑那樣的噁心感,但背脊發涼的驚悚感是一點不少的。
我與齊方朔繞著花海慢慢走著,一直與蝴蝶和花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只是走著走著,我的意識就模糊了起來,只隱約記得自己情緒高漲,拉著齊方朔一個勁兒地傻笑,還把他撲到在地滾了好幾圈。
我有點像喝醉酒的人,身體完全不受控制,想到什麼做什麼。
而齊方朔也和我差不多,我看他神色迷茫,冷峻的面容甚至泛起淺笑,就知道他也中招了。
“這位美人兒……我與你一見如故,投緣得很……要不要和我回家……做我娘子?”我將齊方朔壓在身下,越看他越是順眼,簡直想要將他揉進身子裡。
“……阿涅?”齊方朔遲疑地用手撫著我的臉頰。
阿涅是誰?
彼時我頭腦混沌,思緒紊亂,也是管不了那麼多細節了,很快便將這個問題拋諸腦後。
對方的銀指套太過鋒利,一不留神便在我臉上劃開了一條淺淺的口子,就在右眼下面,痛得我“嘶”了一聲。
我一下將他的手按在地上,笑道:“美人兒,你的爪子該好好磨磨了。”
他無辜地注視著我,忽然仰起上半身,輕柔地在我傷口處吹了吹。
“……還痛嗎?”吹完他問我。
那種刺痛中混合酥麻的奇異感覺,轟地一聲燒滅了我所有的理智,讓我按著對方的後腦,在他驚愕的目光中不顧一切地將唇印了上去。
我們像野獸一樣翻滾著,撕扯著彼此的衣物,啃咬著對方裸露在外的肌膚,一路壓斷了無數草葉植物。
我簡直不知道該拿身體深處那激烈的渴求如何是好。而就在我們眼看就要一發不可收拾,共同探索生命的大和諧之時,“嘩啦”一聲,冰冷的窒息感充斥著口鼻,我猛地推開齊方朔坐起身,發現自己全身濕透,正狼狽地坐在一條小溪裡。
我馬上去看齊方朔,只見他坐在不遠處,也已經清醒了,撫著額頭,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看樣子還真有毒。”我甩了甩昏脹的頭從水裡站起來,走到岸邊將濕透的衣服脫下擠水,“哎呀嚇死人了,也不知是那花還是蝴蝶有毒,竟能讓人產生幻覺,好在我們滾著滾著滾進了溪水裡,這才解了毒。”我見他還是一臉懵逼,寬慰道,“侯爺……不必掛懷,今日之事絕不會有第三人知曉。”
其實我也覺得尷尬,但這種事又不是我的錯,佔便宜那也是彼此彼此,我占了他的他也占了我的,兩不相欠,大家都是男人有什麼好介意的。
他這才抬起頭看向我,神色間有些陰冷:“今日之事若有他人知曉,我定不饒你。”
我抖了抖,竟覺得他是真的動了殺意的。
只是他這樣在意,到底是因為和一個大男人親熱了覺得丟面子,還是為了那聲無意識的“阿涅”?
第九章
因為怕再中招,我與齊方朔當晚乾脆便在溪邊宿下了。
第二日天濛濛亮的時候,我被鳥鳴聲吵醒,睜眼的時候發現齊方朔背對著我面向花海,站著一動不動,仿若靜止。
我猛地起身,沖他大喊:“齊方朔!”
我怕他又不知不覺被那些詭異的花和蝴蝶迷住,陷在幻覺裡出不來,但沒想到的是他聽到我的呼喊很快轉過身,接著一招手,瞧那意思是讓我也過去。
我看他樣子不似作偽,不過安全起見,還是從懷裡掏出齊方朔的裡衣在溪邊沾了水蒙在臉上。
齊方朔沒有對我的行為發表什麼看法,只是在掃過我臉上那塊巾子時多停留了片刻。
而很快我就知道他如此淡定站在花海前而沒有中招的原因了,那些花重新成了花苞狀,蝴蝶也不見蹤影。
“這些花應該只在夜晚盛開,白天當可安然通過。”說罷他舉步就走向花海,我攔都來不及。
我看他徑直穿過花海,絲毫不見遲疑,邊走邊踏出一條小徑來,一咬牙也只好跟了上去。
直到完全走出花海,並且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確認不會再有問題,我這才摘下臉上的布料,疊了疊又給塞回懷裡了。
“侯爺,還要走多久才到地宮入口?”
“如無意外,半日便可到達。”齊方朔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等與程小雨他們匯合,我第一件事就要將他們的乾糧全都搜刮過來大吃特吃。天知道這幾天每日只吃一餐,一餐只吃那點東西我都要餓瘋了。
我和齊方朔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著,因為隨時都在警惕四周,所以速度並不快。就這麼走著走著,忽地天空突然傳來一聲嘹亮的鳥鳴,我大喜過望,連忙抬頭去尋,正好瞧見一隻展翅翱翔的蒼鷹從頭頂掠過。
“是小乖!”我一眼便認出來。
齊方朔也抬頭眯眼看了過去,半晌收回視線,對我道:“他們應該就在前面了。”
到了這會兒,他眉宇間也終於有了放鬆的痕跡,不再時刻緊繃著。
又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終於聽到了隱約的人聲,我高興地就差手舞足蹈了。
“誰?”茂密的植物遮掩下,前方傳來齊英的喝問,伴隨著紛紛拔劍抄傢伙的聲音。
我急忙表明身份:“是我們是我們!侯爺和白三謹!”
撥開樹枝,兩隊人馬終是得以相見。
齊英一見到齊方朔就紅了眼眶,疾步迎來,高大的漢子說話都帶著顫:“太好了,侯爺您沒事!我就知道您吉人自有天相,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他身邊還跟著十幾個侍衛,也是激動不已的模樣。再看四周,發現程小雨站在一邊,手臂上停著小乖,正悠哉悠哉地看過來。
“程小雨,太好了,你沒死!”我誇張地沖上去抱住他,鬆開的時候從他懷裡順手摸出來一包乾糧,退開幾步便大快朵頤起來,邊吃邊含糊著道,“你不知道……我則一路……多辛苦!”
程小雨嫌棄地看著我:“我還以為你凶多吉少了呢,還好你福大命大遇到了齊方朔,不然恐怕就真的有來無回了,你小子運氣還不錯。”
我懶得跟他講沒有我齊方朔也是凶多吉少的命,反正他肯定不會信。
“我們……只剩這些人了嗎?”我解下腰間水囊灌了幾口,皺著眉問程小雨。
從船上帶下來五十號人,現在……我視線環顧一周,摩雲寺的智深僧人正坐在一棵大樹下打坐,還有那兩個孿生兄弟一般的練家子也在一旁小聲嘀咕,滿打滿算,這裡也只有不到二十人了,竟是折損了一半有餘。
程小雨手一揚,將小乖放飛了出去。
“你以為仙島是這麼好上的,寶物是這麼好尋的嗎?”說著他開始和我講他們一路遇到的艱難險阻,我聽了目瞪口呆,竟是絲毫不比我與齊方朔輕鬆的。“被馬蜂打散後,我很快便與齊英他們匯合,後來半道上又遇到了智深和尚,路上折損了不少人,等找到這裡的時候,周家兄弟已經在了。”
我訝然:“這周家兄弟這麼厲害,沒地圖也找得到地方?”
程小雨不以為然:“他們都是機關高手,和你這種三腳貓不一樣,說不定一早就看破了島上的機關。況且你又知道他們沒看過地圖?你傻不傻,別人說什麼都信,他們這種高手助陣難道只是為了銀子?說不準助陣是假,順道搭一搭齊方朔的船才是真,難保他們不是另有目的。”
我一下停下咀嚼動作:“那齊方朔知道嗎?”
“他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只要他們要的東西和他不衝突,你以為他會在意?”
我艱難地咽下一口乾糧:“說的也是。”
在他心裡,恐怕沒有什麼是比為六皇子尋那件寶物更重要的事了。
“小雨,”我也不知怎地,突然就升起了無限的好奇,“你知道當今六皇子的名諱是什麼嗎?”
冥冥之中,我覺得我已經摸到了齊方朔內心隱秘的一個邊角。
程小雨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六皇子?我想想……好像叫段涅,涅盤的涅。”
果然……
口中的乾糧猝然間變得難以下嚥,我將它們包好重新塞回程小雨懷裡。
“吃飽了,還你。”
“你問六皇子做什麼?”程小雨盯著我,似乎想從我臉上看出些什麼。
我煩躁地往地上一坐:“不做什麼,就是問問。”
心裡莫名其妙有些氣惱,就像……就像還沒嘗一口的燒雞掉地上讓狗叼了。
程小雨也不知道是不是信了我的話,沒再問什麼,吹了聲口哨又將小乖召回來了。
片刻後,齊英和他家主子終於訴完了衷腸,走到空地中央宣佈再過一炷香時間我們便炸開入口進入地宮。
我這才發現身旁的破石頭堆原來是一座倒塌的古塔,上面覆滿青苔野草,不仔細看都不知道是什麼。而聽齊英的意思,地宮的入口就在這座廢墟之下。
這座島杳無人煙,偏偏又存著那麼多機關陷進,還有這古塔和地宮,難道真的是仙人所為?
還沒等我想明白,那邊齊英就讓大家退到林子裡,接著便差人點燃了長長的引線。
片刻後一陣地動山搖,震耳欲聾的響聲過後古塔方向便騰起股股煙霧,好半天才散開。
“留幾個守在門口,其他人與我一起進去。”齊方朔對齊英道。
齊英依照吩咐選了五人守在地面上,剩餘幾人由他帶領著為齊方朔開路,率先進入了地宮。小乖不適合在狹窄的地方活動,也給程小雨留在了地面上。
我不願打先鋒,也不願殿后,只好緊跟齊方朔走在當中,顫顫巍巍下到了昏暗的地底世界。
一開始我們每人手裡都拿著一支火把,但是當真正進到地宮中時,大夥兒驚訝地發現長長的甬道兩邊竟然都點著長明燈,火光穩穩燃燒著,一點沒有因為外人的到來而發生變化。
我咽了口口水,忽然有點相信這是仙人造的地宮了,這長明燈搞不好已經燃燒了幾千年。
火把派不上用場,只好踩滅了丟棄一旁。
就這麼一路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忽地出現兩條岔路。
我看向齊方朔,齊方朔回看我,其他人也紛紛看著我。
我:“……”
這是把選擇的重任寄託在我身上嗎?
我默默從懷裡掏出一枚銅錢,往空中一拋,用手背接住,左手按在其上,過了會兒掀開,定睛一看,道:“走左邊。”
眾人:“……”
齊方朔面無表情看了我片刻,最終還是做了決定:“走左邊。”
於是大夥兒聽天由命地走了左邊。
我內心默默祈禱一路的好運氣在此能得到延續,可千萬別選岔了。
可能老天真的聽到了我的心聲,一路都順順當當的,沒機關沒陷阱,遇到岔路便選最左邊那條,竟也沒走回頭路。
就這麼走了個把時辰,我們越走越深,越走越往下,而此時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扇高大的石門。
眾人精神一震,都覺得希望近在眼前,這一定就是通往寶物的大門了!
石門推不動,炸不得,該是需要開啟特定地機關才能打開,齊方朔讓大家退後,將它交給了周家兄弟這對專業的來研究。
我與程小雨坐在一旁休息,看著周家兄弟這摸摸那按按,小聲道:“這兩人在江湖上很有名嗎?”
“有名的不是他們,是他們的師父衡騰子。他自詡墨家正宗,而立之年開山立宗,創‘墨鳶小齋’,歷經五十載,在機關術上造詣非凡,門下弟子眾多,這周良周印兩兄弟便是其中佼佼。”程小雨撇撇嘴,“要不是衡騰子已經老得走不動了,說不定這回來的就是他自己哩!”
這一個個都不簡單啊,那……程小雨呢?
他知道我們每個人的來歷,包括我的,但我卻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關于自己的師門背景。他的身手,他的鷹,還有他的博聞,都太不尋常了。
而正當我打算開口詢問對方時,石門方向驀然傳來隆隆巨響,周家兄弟成功破解了機關。
第十章
一行人穿過石門到達另一邊,發現那是個巨大的殿堂,整個空間以六根石柱支撐,每根柱子上都刻畫著精美的紋路,左右兩面牆上還留有泛黃的壁畫,畫的是環抱樂器翩翩起舞的天女畫像。
而與外面的通道一樣,大殿四個角上都擺放著照明用的燭塔,火光搖曳著也不知燃了多少年,甚是神妙。
大殿盡頭立著尊一丈來高的女性佛像,跌坐蓮華輪,頭戴花蔓冠,除了一雙溢滿慈悲的雙眸,額上、手掌、腳掌上也各有一隻眼睛。我對佛教沒研究,也看不出是哪位菩薩尊者,但見那佛像的顏色和臂上戴的瓔珞,都是真金白銀,極盡奢華。
“阿彌陀佛。”智深走到佛像前,合掌垂眸道了聲佛號,“此乃白度母,消一切病痛,除世間魔障,為‘長壽三尊’之一。”
我仰頭看去,這佛像雖看著莊嚴肅穆,但總覺得陰森森的,看久了瘮得慌。
忽然我視線停留在佛像舉到胸口處的左手上,那只手掌上的眼睛,剛剛似乎眨了下?
我甩了甩頭,又仔細看了看,那眼睛還是原來的樣子,一切仿佛都是我的錯覺。
而就在這時,巨響複起,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石門毫無預兆地再次關上了。
周家兄弟臉色一變,沖到門口查看,過了會兒望向眾人凝重地搖了搖頭。
“封死了。”
嘖,麻煩。我忍不住心裡暗罵。這麼突然地被切斷退路,關進密室,總好像要發生什麼不好的事一樣,希望是我多想了。
“大家找找有沒有別的出口,注意安全,小心不要碰到機關。”齊方朔一聲令下,大家都四散開來,在大殿各個犄角旮旯摸索起來。
摸老半天沒反應,我回首望向殿中,只見周家兄弟還在石門那兒搗鼓,程小雨握著劍鞘這裡敲敲那裡戳戳,智深則與齊方朔站在那尊白度母下,不知在說些什麼。
我不動聲色地湊過去,豎起耳朵聽了半天,只聽到一些片段。
“度母在此……白蓮該是……不遠……”
“儘快找到……夜長夢多……”
一知半解真是要比全然無知還讓人抓心撓肺,但就在我想要更加靠近兩人時,頭頂忽生異動,一陣“哢嚓”機關之聲響起,我抬頭一看,差點嚇得心跳停止。
“小心!”
也不知是誰喊了聲,但是已經晚了,頭頂密密麻麻的弩箭瞬間齊發,射向了無處遮擋的眾人。
耳邊是清晰的慘叫,我不敢大意,揮劍不斷斬向頭頂上方,將那些箭矢斬落或者使之偏離方向。
“過來!”
我尋聲望去,發現竟然是齊方朔。他和智深站的那塊地方,白度母周圍,是唯一沒有被箭雨襲擊到的地方。我立馬飛身掠了過去,還好因為方才想要偷聽,離他們並不是很遠。
腳尖甫一沾地,我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這地宮機關的兇險程度比地面上那些真是不遑多讓啊!”
齊方朔卻沒閒情與我瞎掰扯,齊英與幾個侍衛離得稍遠,一時過不來,程小雨和周家兄弟一起在石門那裡,離我們是最遠的,也不好過來。
箭雨無窮無盡,仿佛永不停歇,可人總有力竭鬆懈之時,不過一會兒,齊英身邊的侍衛就又倒下兩人。
齊方朔身子一動,似乎想要衝出去救人,智深卻先一步按住他。
“侯爺稍安勿躁,且讓貧僧去吧。”說完整個人已如游龍入海一般闖入箭雨之中。
智深內力深厚,真氣注入袈裟中後,脆弱的布料便猶如無堅不摧的神器,竟能抵禦利箭的攻擊。他身法俐落迅捷,瞬息間便到了齊英等人的所在,而在其護法下,幾人順利地在箭雨下殺出一條路,與我和齊方朔匯合。
智深一腳踏入安全地帶,袈裟一抖,其上就如同有無形罡氣向外擴散,使得浮塵都為之一蕩。
“大師,還有程小雨他們!”周家兄弟中的一人似乎受了傷,全靠另一人撐著,箭雨大部分都是程小雨在抵擋,但縱然他身手再敏捷也只是肉體凡胎,氣力不濟不過早晚的事。
智深看了眼石門邊的三人,正要運功再次闖入箭雨中,大殿正中央一橫排的石磚竟開始緩緩降了下來。
那面石牆彷如一道天塹,阻絕了對面三人最後的一點生機。
明明就在眼前……
我控制不住想要衝進箭雨中救人,哪怕知道自己不自量力,知道於事無補,但還是想要試一試,實在無法坐視有人在我面前就這麼死掉。
“你做什麼?”齊方朔一把拉住我,嗓音帶著抹暗沉。
石牆已經降下一半,我看看石牆又看看齊方朔,喉嚨口像哽了塊東西,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別找死。”他緊緊抓著我的手腕,注視著我的雙眼說道。
我一瞬間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氣,頹然地塌下肩膀。
他說得對,我根本不是去救人,就是去送死的,連智深都救不了的人,我又哪裡能救?
“白三謹!”程小雨的聲音驟然在石牆另一邊響起,而此時石牆已經快要完全降下了。
聽到他的聲音,我眼眶發燙,發出的聲音止不住地顫抖。
“我在!”
他大吼:“替我照顧好小乖!”
這句話說完,石牆與地面整個貼合,將另一邊的訊息徹底隔絕,無論我如何呼喚都不再能得到程小雨的回應了。
除了箭雨不斷下落的“簌簌”聲,眾人緘默無言,氣氛一時沉重到凝滯。
我回頭掃了眼,就片刻功夫,竟只剩九個人了。
心中驟然升起一股惡寒,這座仙島,會不會最終也成為我的埋骨地?
“侯爺,這裡似乎有處機關!”齊英的話一下子將眾人從悲思中拉了回來。
這時我才察覺齊方朔還抓著我的手,而他似乎也發現了,不動聲色地放開後往齊英那邊走去。
齊英找到的機關設在蓮座上,掰動花瓣即可開啟機關,但大家都不知道這次迎接我們的將是什麼。到底是又一次殺機,還是苦苦追尋的生機?
不過左右都被困在這方寸之地出不去了,殺機還是生機也沒有差,都是要經歷的。
“哢哢!”
齊方朔在另外八雙眼睛的注視下按下了機關,毫無徵兆地,我忽然感覺腳下一空,回過神時整個人都墜入了黑暗中。
我從大殿摔了下去,真正的摔下去,沒有滑坡,深不見底,而且什麼也看不見。
這種高度摔到實地上定是必死無疑!就在我覺得自己這次一定命不久矣的時候,眼前一亮,我猛地落入了一個巨大的水池中,而隱約間我聽到在我之後又有什麼跌進了水中。
來不及為自身的存活慶倖,冰冷刺骨的水流便包圍了我。這水實在是太冷了,比歸夢穀冬天的潭水還要寒冷,凍得我幾乎要失去知覺。
我奮力劃動四肢,向水面浮去,肌膚就像被刀割一樣痛。當我好不容易破出水面深吸一大口氣時,悚然發現一旁的池壁上竟然趴著生死不明的齊方朔。
剛剛那個在我之後掉下來的看樣子就是他了。
對方也不知力竭了還是砸下來的時候砸傷了,趴在水裡一動不動,而池水冰寒,一直泡著沒一會兒估計他都硬了。
我只好咬牙遊到他身旁,使出吃奶的力將他推到了岸上,接著自己哆嗦著也跟著上了岸。
一出池子,那股徹骨的寒冷便消退不少。
我環顧了下四周,發現雖然周圍綠樹環繞,還有一個水池,但我們仍是在地宮裡,頭上不是晴空,而是畫出藍天白雲模樣的磚石頂。我看向水池上方,果然在那裡看到一個黝黑的洞,我和齊方朔便是從那裡掉下來的,只不知道其他人又去了哪裡。
我看齊方朔凍的嘴唇發紫,知道這樣下去不行,便開始動手脫他的衣服。
可能怕引起火災,這個密室裡總算不再點燭火,而是全部由夜明珠代替照明,不止牆上頂上,連樹上都鑲嵌著碩大的夜明珠,把整個空間照得猶如白晝,我毫不費力便能將齊方朔看地一清二楚。他的胸膛猶如羊脂美玉,瑩白無暇,腹部肌理塊壘分明,蜂腰猿臂,配著他此時羸弱蒼白的面容,當真是秀色可餐。
這齊方朔雖面冷心硬有潔癖,一副皮相卻著實不錯。
強自收回貼在對方胸口上的手,我咽了口唾沫,默念心經擯除雜念。不行不行,現在可不是想那風月之事的時候。
給齊方朔脫衣服簡單,待到脫自己衣服的時候,我卻犯了難。
不為其他,只因為我的背上有個大秘密,輕易不能示人。我娘更叮囑過,除非是我認定的媳婦兒,不然誰也不給看……
我倒是想聽她的話,但齊方朔現在都快死了,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小心點不被他看到就是。這樣想著我還是毅然脫去了最後一件衣服,隨後整個人覆在齊方朔身上,不住揉搓他的四肢,幫他恢復體溫。
我搓得渾身發熱,覺得再搓下去自己的小老弟隔著褻褲恐怕就要對齊方朔做出什麼不雅的舉止,一下就不動了,只是靜靜抱著對方。
“你可千萬別有事啊。”我緊了緊雙臂,呢喃道。
也不知過了多久,齊方朔體溫緩緩被我捂熱,臉色也不再青紫,接著我感到他手臂動了動,忙抬頭去看他臉,發現他眼睫輕顫,似乎馬上就要醒來。
我立馬從他身上跳起來,將一旁還是濕噠噠的褻衣披在了身上。
好冷!我呲著牙,終究還是忍了下來。
再回身的時候,齊方朔已經睜開雙眼,正充滿迷茫地看向我。
“你的背……”
我裝傻:“啥?哦……那是胎記。”
他有些疑惑:“為何你不穿衣服?”他勉強撐坐起來,扶了扶額頭,這才發現自己也是光著的,一開始的迷茫逐漸回歸本我的冷然,“……為何我也沒穿衣服?”
還好我沒真的將他扒個精光,給他留了條褲子,不然他要更奔潰。
我指了指上方,提醒他:“我們從上面掉下來了,掉進了池子裡,池水可冷了,差點把你凍死,我不脫你衣服你取不了暖。”
“其他人呢?”他這會兒已經完全恢復成了冷若冰霜的燕穆侯。
“不知道,只有我們兩個掉下來了。”
齊方朔垂眸沉思片刻,抬眸時視線掃過寒池,忽地微微瞪大雙眸,竟似被什麼東西定住了一般。
我不明所以地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發現他看的是寒池中的一株蓮蓬。明明池水那樣冰冷,它卻還是生機盎然立在那兒,更奇怪的是,整座寒池中只有這一株蓮蓬,其它別說荷花,就是荷葉也沒一片,也因為如此,我剛剛才一直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度母白蓮……”齊方朔夢囈般吐出這四個字,之後便運起輕功飛身而起,掠向池中那朵蓮蓬。
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那一定就是齊方朔此行要找的寶貝無疑了。
第十一章
齊方朔身姿迅捷飄渺,如蜻蜓點水般在平靜的水面上掀起陣陣漣漪,須臾間便將蓮蓬摘了回來。
近了才發現這蓮蓬色如碧玉,不似尋常蓮房,只中央結一枚雞蛋大的蓮子,渾圓瑩潤,猶如珍珠,兼之幽香撲鼻,一看就不是俗物。
齊方朔小心將那蓮子從中取出,沒成想甫一離蓮房,整株蓮蓬便迅速枯萎,轉瞬間化成了齏粉。
我瞪大眼,又驚又奇:“這便是侯爺替六皇子找的寶物?”
齊方朔凝眸注視著手中之物:“不錯,有了這蓮子,他便能如願。”
我還沒傻到去問他六皇子的願望是什麼,他一路言行,加上六皇子的那些個傳言,我已能將此次出海尋寶的目的猜出個七七八八。
段涅常年臥床,身體病弱,根本入不了夏王的眼,別說爭奪儲君之位,就是能不能活過而立都未可知。齊方朔作為他的擁壘,不說他心裡對段涅到底怎麼想的,就是為了讓對方在眾皇子中有一爭之力,千方百計使他擁有一具健康的身體,也不是不可理解。
這枚蓮子可說是段涅脫胎換骨的關鍵所在,為了讓對方能像正常人那樣坐臥奔跑、嬉笑怒駡,齊方朔也算是煞費苦心、代價頗大了。
“找到它,此行便算功德圓滿。”齊方朔剛要拾起地上的衣服穿戴好,突然遠處響起一聲恐怖至極的獸吼,震得我兩耳嗡鳴,回聲久久不散。
齊方朔神色一凜,來不及穿衣服,拉著我一個提縱便竄到了樹上。
立足的地方卻十分狹窄,我們彼此緊挨著,齊方朔只好摟著我的腰,而我則整個人偎在他懷裡。
那聲獸吼之後,四周重歸寂靜。
“那是什麼?”我小聲問。
“不知。”
又不知道?那你到底還知道什麼!?
大概我的眼神太赤裸裸,他掐了掐我的腰,冷冷說了兩個字:“屏息。”
我只好聽他的先屏住呼吸。
沒一會兒,耳邊響起枯葉被踩碎的細小聲音,鼻端隱隱漂蕩一股野獸的腥臭氣息。我忍不住向下瞄了眼,這一看之下差點驚叫出來,還好有齊方朔抱著我,不然我恐怕一個不穩就要掉下樹去。
那是頭我從未見過的異獸,眼若銅鈴,嘴有獠牙,長得頗像侯府門口鎮宅用的石獅,只是這只通體雪白,身覆長鱗,尾巴還如同蠍子一般生有倒鉤。
世上怎可能有這般造物,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那異嘴角滴著粘連的涎液,喉嚨裡發出粗重的喘息,先用鼻子在我和齊方朔的衣服堆旁嗅聞了一番,接著它似想到什麼,猛地抬頭奔向寒池,當看到池中空無一物時,它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呲著牙,尾巴在地面上抽出道道鞭痕。
它無比憤怒,在寒池邊急躁地來回踱了幾圈,轉身又重新跑回我們的衣服旁,張嘴便將衣物咬了個粉碎。咬完之後還不解氣,用爪子將碎裂的布料蹂躪一番,直到再也看不出本來面目它才滿意。
我緊張得渾身僵硬,恍惚中那異獸撕扯的不是衣物,而是我的血肉。
我默默祈禱它趕快離去,但這次老天沒聽到我的心聲,異獸不僅沒走,反而忽然在空氣中嗅聞起來。嗅著嗅著,它仿佛發現了獵物所在,猙獰地裂開嘴,緩緩抬頭。
當與它四目相對時,我心中一緊,竟覺得膽戰心驚。
那是一雙血腥兇殘的獸瞳,我毫不懷疑它想要將我撕成碎片的決心。
“怎、怎麼辦?”既然已經被發現,也就沒了屏息的必要。
“你的劍呢?”齊方朔一眨不眨地盯著底下不斷抓撓樹身的異獸,忽然將蓮子塞給我,“它光在樹下徘徊卻不上來,該是不會爬樹,你在這兒待著,我下去殺了它。”
他說得好像殺頭異獸就跟吃完陽春麵那麼簡單!
我一把拉住他,不是很放心:“你一個人太危險了,這異獸反正也不會爬樹,不如等它自己走?我的劍落在了下面,而且它也並非削鐵如泥的神兵,都不知道能不能刺穿這怪物的鱗甲。說不定齊英他們過會兒便來了,人多力量大,到時候再殺不遲啊!”
齊方朔沒被我勸住,語氣冷靜地讓人背脊發寒,說的話偏偏無可辯駁。
“它不會走的。”他視線轉向我,“你還看不出來嗎?它也想要蓮子,得不到蓮子它永遠不會走,我們不可能一直待在上面。不趁現在還有餘力殺了它,等我們又餓又累體力告竭之時便什麼都晚了。這裡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怪物,只要我不死你就不可亂動,也不要來幫我,保護好蓮子才是第一,如果我死了……”他一頓,“你就將蓮子丟進寒池中,自己逃命去吧。”
說罷他在我眼前縱身躍下,以極快的速度避過異獸的利爪,翻滾間拾起我那把落在地上的佩劍,與異獸兩兩相對,對峙起來。
我緊緊捂著胸前的蓮子,這仙家寶貝不似尋常蓮子那樣有裂口,光滑地猶如顆白花花的鳥蛋,連質地都十分相像,要不是親眼看到它是從蓮蓬裡被齊方朔掏出來的,我絕不會相信它是顆蓮子。
雖然齊方朔說要是他死了就將蓮子丟了逃命去,但我豈能眼睜睜看著他死?
我心中想好,若等會兒他打不過異獸,我就將蓮子丟出去吸引異獸的注意再架起他逃跑,畢竟小命要緊,這什勞子度母蓮子不要也罷。用燕穆侯的命換六皇子身體康健,這筆買賣在我看來如何也不划算,簡直蠢透了。
齊方朔與異獸纏鬥在一起,橫劍在前抵禦異獸襲向他的利齒,眼看獸口越壓越低,我的心也越來越沉。
突然齊方朔將劍一抽,直接割開異獸嘴角,同時雙腿在異獸胸口用力一踹,竟將異獸整個踹了出去,翻倒在地。
異獸痛苦地嘶吼,口中鮮血直流。它變得更為暴躁,也更為兇狠。
當它再一次撲上齊方朔的時候,齊方朔本想將劍刺進它口中,沒想到它巨嘴一張一合,精鐵所鑄的長劍竟叫它咬成了兩截。
齊方朔靈敏地閃身避過,看了眼只餘寸長的劍柄,臉色沉鬱地將其丟到一邊。
我摳著樹皮,緊張地額上不住冒汗,雖說異獸見了血,但齊方朔如今沒了武器,身上又沒有護甲防身,他要如何抵擋異獸的獠牙和利齒?
而就在我為齊方朔的處境心急萬分之時,異獸再次發動了攻擊,速度之快讓齊方朔根本沒時間閃避。
異獸龐大的身軀一下撲倒了他。
尖利的爪子刺入他的肩膀,頃刻血流如注。異獸張開大嘴想要咬斷他的脖子,被他一把揪住脖子上的鬃毛,一手死死抵住,另一隻手奮力刺向異獸頸側要害。
他手上的銀指套比起異獸的利爪不遑多讓,我是見識過他怎麼對那些山魈的,現在見他依樣畫葫蘆地這麼對待異獸,只希望同樣奏效。
異獸仰天長嘯一聲,白色鬃毛被獸血染紅一片,豔紅的血液就像瀑布一般傾瀉下來,顯然傷得不輕,而齊方朔並未就此罷手,而是不斷將傷口劃拉地更深更大。
異獸雙目赤紅,利爪在齊方朔胸口劃出五道血爪印,傷口外翻,血肉模糊。
這樣不行,齊方朔會撐不住的,這畜生是想要同歸於盡!
我也顧不得他之前的叮囑,只想著不能讓他死,從樹上一躍而下,在不遠的草叢中找到被折斷的劍刃,我用袖子粗粗包住斷口,大喝一聲,接著便不顧一切地沖向了那頭異獸。
我提身一躍,從背後騎到它身上,高高舉起手中的斷劍,一咬牙猛地刺入它頂心。斷劍刺穿它頭骨,直至下顎。它一下高高躍起,將我甩到地上,又在原地蹦了幾下,接著便發出一聲瀕死的嗚咽,倒了下去。
我趴在地上不住喘氣,簡直不敢相信我竟然能將那樣可怕的怪物一劍斃命。但很快我就從地上爬起來,去查看齊方朔的情況。
“侯爺,你怎麼樣?”
齊方朔半撐起身,臉色蒼白,呼氣急促:“不是讓你……不要來幫我嗎?”
不幫你就死了!
我學他,充耳不聞,並不理他,轉而去看他的傷。
“你這傷口好深啊,不知道這裡能不能找到止血的草藥,我先給你清理下傷口吧,你別起來了……”他這滿身傷讓我簡直都不知道要如何下手了。
我撕了自己的褻衣給他清理傷處,但他肩上和胸口的抓痕深可見骨,就算有金瘡藥恐怕短時間內也難以行動,而此處危機重重,實在沒有時間給我們在這養傷。
“蓮子還在嗎?”
我手一頓,半天發了一個音:“嗯。”
都傷成這樣了還關心蓮子呢!
忽然,我福至心靈:“咦對了!這東西能療傷嗎?要不刮點在你傷口上試試?六皇子應該也用不了這麼大顆吧?”
“胡鬧……”齊方朔皺了皺眉,正要推拒,猛然間眼角瞥到什麼,一下臉色驟變,“小心!”他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瞬間翻身與我掉了個個兒,將我整個壓在身下,接著我便聽到清晰的“噗”地一聲。
回過神的時候,胸口劇痛,一枚碩大的黑亮勾刺刺穿了齊方朔的胸膛,一路不停又刺進我的心口。
我愣愣看著上方,齊方朔那雙漂亮的眸子逐漸失去光彩,他動了動唇,似乎要說什麼,但如同蠍尾一般的勾刺很快整個拔出,徒留胸口猙獰的血洞。鮮血噴湧而出,他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般,閉上眼,驟然倒在了我的身上。
那異獸想來並未完全死透,恐怕是蓄著最後一口氣等待時機好將我倆一網打盡,實在是狡猾無比。
身體越來越冷,意識也逐漸模糊。
我還沒娶到媳婦兒呢,真不想死,還有齊方朔,他怎麼能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在這裡?多可惜啊……
瀕死之際,我腦海裡滿滿充斥的都是求生欲。
若世間真有神靈,便救救我們吧,我白三謹願意做任何事來換這兩條命。
求你了……
陷入黑暗之際,我感到胸口灼熱,在我和齊方朔之間似乎發出了一道耀眼的光芒。
那仿佛是……
第十二章
艱難地睜開雙眼,入眼便是一片翠綠樹影,我愣了好半會兒,思考自己在哪裡,為何會躺在地上。接著,視線觸到了趴在我身上雙眸緊閉的齊方朔,頃刻間記憶回籠,我猛然反應過來,慌忙坐起身去查看對方情況。
最後那幕實在太過觸目驚心,我和齊方朔合該都死了的,但現在……
摸著齊方朔的胸膛,明明血跡還在,但肌膚平整光滑,竟沒有一絲傷口。不止最後那一下透心涼,連之前被利爪劃傷的痕跡都沒了。
我低頭又看了看自己,同樣衣襟前一塊駭人的血漬,卻毫髮無損連點破皮都沒。
“……這是怎麼回事?”我滿心覺得匪夷所思。
忽然想起那顆寶貝蓮子來,我四下查看,方才“死”的時候分明還在我身上,這會兒竟無論如何遍尋不到了。
那異獸屍體還在一邊,總不可能是它拿走的,東西也不可能憑空消失,而我和齊方朔又真真切切地起死回生了一回,想來想去,縱然答案離奇,但……難道救了我們的是那顆蓮子?
這還真是個神物啊!
不過,現在蓮子不見了蹤影,齊方朔這回不是白來了?
我蹙著眉憂愁地想了陣兒,忽地膝頭一動,齊方朔醒了。
我立馬將他扶坐起來,關切問道:“侯爺,你感覺怎麼樣?”
他和我剛醒那會兒一樣,也有點回不過神,捂著胸口瞅了瞅一旁涼透了的異獸,再瞅瞅我。
“我記得……我死了。”他滿臉疑惑地道。
為了救我被異獸一尾巴紮死的,我心中頗有些喜滋滋地補充道。
“侯爺記得不錯,我覺著我也是死了的,您看那異獸的蠍尾上還有咱倆的血呢,但不知怎麼咱們好像又活了。”
隨後我將自己關於蓮子的揣測小心翼翼告訴了他。我知道他頂頂緊要的就是這寶貝疙瘩,現在莫名其妙沒了,不知道要氣成什麼樣。但沒想到他只是怔愣片刻,便撫著額頭道:“先離開此處再說吧。”倒也沒見怎麼失落。
我倆的衣服都給那殺千刀的異獸撕碎了,獨留我身上這件褻衣也是破破爛爛,又是血又是灰。還好當時我留了底線沒把褻褲給脫了,不然現在我和齊方朔就要光屁股探路了,那真真有些尷尬了。
又在原地休息了會兒,我倆便起身打算離開這處擁有寒池、寶蓮與嚇人異獸的神奇之地了。
“地底不見天日,不沐雨露,這些草木到底是如何生長的?”我撫過身旁草葉,好奇道,“還有那異獸,難道不用吃喝嗎?”
齊方朔一如既往行在我前方:“仙家之地,自然有仙家的辦法。”
我見他這次沒無視我,來了興致,想要從他口中探到更多,便快走幾步挨到他身邊道:“這麼說此處真的是仙人的洞府?那仙人呢?”
他並不看我:“死了,或者該說去了西方極樂世界。”
“仙人也會死?會死的還叫仙人嗎?”
“工共觸柱而亡,女媧補天力竭,這世間本就沒有永恆不滅的事物。”
說得好有道理……
我內心唏噓不已,又問:“那此間仙人怎麼稱呼?死了總也有個名號吧。”
齊方朔垂眸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報出了一個名字:“摩雲老祖。”
摩雲老祖?所謂去了極樂世界的仙人就是摩雲寺的建寺方丈?我內心震動不已。
這摩雲老祖也算是江湖中如雷貫耳的宗師級人物了,我曾聽師父說過,摩雲老祖一生鑽研佛家武學,晚年臻至化境,儼然修成羅漢身,半步入仙門。只是摩雲寺向來神秘莫測,寺中若無僧人入世便無法知曉內裡情況,江湖上大家只知道摩雲老祖百歲坐化,但葬在哪裡,怎麼死的卻是一概不知。萬萬沒想到百年方過,我竟然稀裡糊塗的見識了這位武林前輩的“遺府”。
說是遺府,這整座火曦島現在想想都十分像是一座機關重重的陵寢,地面上那座塔可不就是靈骨塔嗎?
智深竟然帶我們來撬自家祖師爺的墳,這是怎樣的一種精神啊!他就不怕被摩雲寺逐出寺門嗎?
十有八九,齊方朔能找到火曦島,還知道島上地宮的方位,全都仰仗這位摩雲僧人,也不知他一個出家人參合進這些權貴陰私中究竟是為哪般。
我倆在密室穿行了將近一刻,最終在密林盡頭找到一處機關。
掰動機關後,石壁移動,顯出一條出口來,外面是熟悉的狹窄通道,兩旁燭火搖曳。
再次回到曲折蜿蜒的通道中,簡直有些幻若隔世之感,我只希望千萬別再出什麼么蛾子了。
又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岔口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是誰?”
我一聽愣了愣,接著馬上認出來那是程小雨,一時又驚又喜。
“小雨,是我啊!”我幾步跑過去,很快碰到了迎面而來的程小雨和周印。
他二人先是被我們的模樣震得說不出話來,接著忙問我們有沒有受傷,在知道我們沒事之後,紛紛松了口氣。
“你們又是怎麼回事?”我問程小雨。
“石牆落下的時候我也以為自己這次死定了,沒想到後來石門又開了,我們就順著通道逃了出去,只是周良大哥被箭射中要害,半路的時候就不行了。”說到最後他哀歎一聲。
齊方朔看了眼周印鼓起的前胸,問他:“東西找到了?”
周印摸了摸前襟道:“找到了,也算不負師父所托。”他神色間仍有絲哀戚,顯然還沉浸在兄弟橫死的打擊中。
齊方朔:“這麼說,你現在便可以帶我們離開地宮?”
周印點點頭:“是的,這本圖冊上有地宮的地圖和全部機關圖紙,有了它我們便能順利走出地宮。”
看樣子這本圖冊便是他們兄弟倆此行的目的了。
我又想到那顆蓮子,周印算是求仁得仁了,那齊方朔呢?白白來一趟,他能甘心?
跟著周印,我們一路兜兜轉轉很快便出了地宮,到達地宮出口時,一眼便看到了齊英和智深他們。
“侯爺!”齊英一個箭步上前,焦急地詢問,“您可有受傷?”
齊方朔搖搖頭:“沒有,我很好。”
他上身完全赤裸,露出一身好皮肉,齊英不愧為他的貼身侍衛,眼力過人,立馬便將自己的外衫脫下來給他披上。
“你們是怎麼出來的?”齊方朔問。
“掉入佛像前的機關後,我便失去了意識,等再醒來時人就已經在外面了,身邊躺著智深大師和其餘兄弟,卻不見侯爺和白少俠。我想再帶人進去找侯爺你們,但智深大師讓我再等等,說您可能晚點會出來。”齊英一臉喜色,“這不,果然侯爺好好的出來了,連程少俠和周先生也平安無事。”
“侯爺可有找到東西?”智深這時忽然插嘴道。
他看起來有些急切,似乎齊方朔找沒找到那顆蓮子對他來說都十分至關重要。
“此事回船上再說。”齊方朔披著衣服,看了眼濛濛亮的天色,我也跟著看了眼,才發現我們在裡面竟然就這麼過去了一晚上。
“周印。”他喚道。
“在!”
“你那裡可有島上的機關佈陣圖?”
周印捧著圖冊翻了翻,忽地眼睛一亮:“有有有,找到了!”
“帶路。”齊方朔淡淡道。
來的時候我與齊方朔走了三天兩夜才堪堪走到此處,回程卻快得多,有了周印的指引,我們一行人只用了一天一夜便回到了海邊。
望著曾經滿滿當當的五艘小舟,我滿心複雜地歎了口氣。
回大船上的時候,我與程小雨還有幾個侍衛一起,齊方朔一行則乘在另一艘小舟上。
望著靜靜矗立在海面的高大樓船,我回過頭又看了眼身後方向。那片林子也是靜靜的,絲毫看不出它是那樣狂暴而兇殘地在短短幾天內便吞噬了幾十條鮮活的人命。
程小雨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我再也不想來這鬼地方了。”小乖立在他的肩頭,應景地輕輕叫了聲。
我輕笑:“怕是沒人願意來了。”
程小雨看了眼劃槳的四名侍衛,悄悄湊到我跟前壓低聲音道:“齊方朔要找的到底是什麼?你一路都和他在一起,別說不知道啊。”
我不自覺也看了看身邊那幾個侍衛,見沒引起他們注意,便小聲回他:“是一顆蓮子,但是不見了……”
“不見了?!”程小雨音調一下揚了起來,小乖受了驚嚇,拍著翅膀就飛向了樓船。
我瞪著他,他自覺捂住嘴巴,示意我繼續。
我接著道:“也不能說不見了。我們遇到了一頭怪物,十分了得,我和齊方朔為了對付它都受了重傷,就算沒死也差不多了,但醒過來的時候卻發現彼此毫髮無缺,連之前受傷的傷口都好了,你說奇不奇怪?”
“所以蓮子就沒了?它救了你們?”程小雨立馬結合前因後果想明白了。
我點了點頭。
他一副蛋疼的表情:“那我們不是白走這一場?”
我撓了撓臉頰,乾笑道:“好歹周印不算白走一場。”
第十三章
回到大船上的時候已是天色昏沉,我又累又困,只在人群中沖相熟的黃明等人點點頭便隨著齊方朔他們一起上了樓。這幾日的經歷編一編去茶館說書都是可以的,不怕不精彩,就怕別人不信,我可能還需要緩緩才能如常與人說起島上所遭遇的一切。
智深因急著與齊方朔探討那蓮子的事宜,也跟著一起上來了,走到半路就憋不住問出了口。
“侯爺,地宮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度母白蓮您找著了嗎?”
齊方朔腳步未停,音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尤為低沉:“白蓮已結子,如大師所言,的確是生在寒潭之中……”
他脖子後面有顆痣,小小的,紅色的,點綴在白皙的肌膚上,沒來由讓人覺得豔色逼人。我盯著那處良久,忽地,他像是感受到我的視線,微微偏過頭,眼風銳利地掃了我一下,嚇得我趕緊看向別處。
只聽他說:“此處說話不便,有許多事我還想要請教大師,大師隨我進書房聊吧。”
我撇撇嘴,有什麼了不起,還說話不便,直接說不想讓我聽不就得了。
既然不想讓我聽,我也十分識相,快到自個兒房門口的時候,主動便與他們道了別。
“侯爺,那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齊方朔輕輕“嗯”了聲,隨後我便回了房,關門的時候,我隱約聽到他在對智深說:“大師不必多慮,我會親自去信與他解釋……”後面的他們走遠了,就沒聽清。
屋裡還像我離開時那樣,一桌一椅都不曾動過,倒是我,這幾日風餐露宿,瞧著有些瘦了。我在銅鏡前摸著下巴照了照,理所當然照出一身狼狽。皺了皺眉,我有些嫌棄地將身上染滿血污的衣物褪去,簡單擦拭了下身體,再換上乾淨的褻衣褲便打算睡了,畢竟這幾天都沒怎麼好好休息過。
就這麼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間,我只覺得胸口難受的緊,像是喘不過氣十分著急,又像是無休止的心悸。最終忍無可忍,我睜開眼一下從床上翻坐起來,難受地捂著胸口不知如何是好。
這是怎麼回事?我身體一向康健,從沒有犯過惡疾,這突如其來的症狀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時我腦海中閃過許多猜測,若不是病了,難道是中毒?可這幾天我吃的東西都有齊方朔驗過,不可能有毒才是。
胸口的燒灼感越來越強烈,我也顧不得胡思亂想,連滾帶爬地下了床,連外衣都來不及披便跌跌撞撞跑到走廊上。
我記得齊方朔的房間在哪兒,憑著記憶直接就沖了過去。
之後回頭來看,那時我也不知是怎麼想的,竟然不去找船醫而去找他,真是……莫名其妙。
當我歪歪扭扭到他房門口時,萬幸對方還沒睡,從門縫透出縷縷光亮來,簡直是黑暗中的一盞燈,給我溫暖與光明。
“侯爺!”我動手拍門,“快開門!”
齊方朔的聲音過了一小會兒才傳出:“這麼晚了,何事?”
“我快死了!”
齊方朔這次沒再回我,而是直接過來打開了門。
門一開我整個人便跌了進去,手腳無力地撲到了對方懷裡。
我睡前褻衣只松松打了個結,現下完全散開,露出整塊胸膛肚腹。
“你……”他眉心緊蹙,古怪地盯著我。
我也顧不得他是怎麼看我的了,一把扯過他的手按在我衣襟鬆散的右胸上,急喘著道:“就是這個地方……像是要燒起來了……好難受……”
明明天氣涼爽,我身上卻不停地出著虛汗,如果不是靠齊方朔支撐,壓根站立不住。
齊方朔蹙著眉,用了點力氣撤開手:“你先讓我看……”他一下子收了音,雙眸因錯愕微微睜大。
我順著他視線看向自己胸口,發現就在我剛剛說難受的地方,赫然出現了一株含苞待放的金色蓮花,妖嬈而詭異地紮根在那裡,震驚地我渾身僵硬。
這是什麼東西?我之前身上可沒這印記!
“我是不是……快死了?”呼吸越來越困難,我緊緊攥著齊方朔的衣襟,人卻不自覺往下墜。
他接住我,一手探到我膝彎下將我整個抱起,安慰道:“不會,別自己嚇自己。”
我靠在他胸膛上,心竟真的因他這句話感到安定不少。
他邁著沉穩的步伐走到床邊將我放下,動作十分輕柔。
為我扯了被子蓋好,他便快步離開了,聽聲音應該是出去叫人了。
咬著唇,我在床上蜷成一團,腦子渾渾噩噩的,沒過多久就眼前發黑暈了過去。
意識朦朧之際,我聽到了智深和齊方朔的聲音,卻如何也睜不開眼。
“用血?”齊方朔語帶驚愕。
“是,先用血試一試,看能不能壓制住,最好是人血。”智深道。
齊英的聲音也突然冒了出來:“屬下可以為侯爺分憂,讓白少俠喝我的血吧。”
他說什麼呢?誰要喝誰的血?
正在我一頭霧水之時,又一陣燒灼之感自右胸而來,使我禁不止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低吟。
眾人的談話聲一下全部止住了,接著我感到眼前一暗,微風拂過,有人來到了我的身邊。
“侯爺!”智深與齊英不約而同驚呼出聲,我眼皮沉重,始終無法睜開雙眼,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過是幾滴血,我還給得起。”
話音方落,我感到唇上一熱,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液體便滴進我口中。
我有些噁心,剛想將臉撇到旁邊,雙頰一痛,如同鐵鉗一般的手指固定著我的臉不讓我亂動,並且強迫我張嘴接受不斷滴落的溫熱液體。
“唔唔……”我發出不滿的抗議,喉頭滾動之下嚥下去不少血液。
這種受制於人的感覺並不好,我奮力掙扎,終於將眼皮撐開一條縫,正見到齊方朔面無表情收回綴著血珠子的手指,一旁齊英見狀趕忙遞了塊帕子給他。
我剛被迫咽下去的那些血,顯然便是屬於這位爺的了。
“你覺得如何了?”齊方朔見我醒了問道。
我嘴裡仍漂蕩著那股人血特有的古怪味道,但神奇的是,幾滴血下肚,原本痛苦不堪的肉體竟真的漸漸好轉起來。
我驚奇地捂著胸口:“不難受了!”
他點點頭:“看起來有效。”說著轉向智深,“依大師所言,這也只能暫時壓制一二,並不能一勞永逸,要想徹底搞清楚白少俠身上發生了什麼,還要等大師回到摩雲寺翻閱古籍找到正確的化解之法。”
智深撚動著手中佛珠,神色凝重地報了聲佛號:“正是如此,侯爺且給貧僧一點時間,待回到寺中,貧僧定會想法子找到關於度母白蓮的化解之法。”
“有勞大師了。”
之後智深沒有多待,替我把了脈,說我不礙事了便起身離去,齊英則被他家主子派去送客。
等人走乾淨了,我勉強撐坐起身,內心充滿了疑問:“侯爺……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齊方朔坐在床沿,似乎在斟酌如何開口與我解釋,最終他輕輕歎了口氣:“是那枚蓮子出了問題。”我雖然已有心理準備,聽到這裡不免還是一驚,“你我二人在地宮中起死回生,如今與常人無異,可說是幸中之幸,但凡事皆需付出代價,啟用神物,自然有神物的代價。智深認為,你如今的症狀便是代價所致,是神物的反噬之力。”
代價?反噬之力?
“那你呢?”我馬上問。
齊方朔愣了愣:“目前我身上並未感到不適。”
我松了口氣:“那還好。”一個人出事總比兩個人都出事要好。
在我快死的時候,的確心中升起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求生欲,我記得自己有說過,若能得救,讓我做什麼都行……難不成蓮子是因為這句話才救我們的?
“度母白蓮乃白度母手中三朵蓮花之一,可消災解難、除穢賜壽,因是佛家之物,自有靈性,最忌血腥殺戮,我方才將血滴入你口中,便是想試試看能不能用這個辦法抑制它的發作。”
“成功了。”
“是,不過不知道能維持多久。”齊方朔說,“你身體一有變化,記得馬上來找我。”
他能對我這樣上心,也不枉我曾經那麼拼命地救他了。
“白三謹謝過侯爺。”我真心實意地說道。
“不必謝我,你於我有救命之恩,也曾同生共死,現下你出了事,我幫你也是應該。”
我笑了:“侯爺也救過我啊。”
他看著我不再說話。
過了會兒,我清了清嗓子,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這個反噬之力,呃……我會死嗎?”
“我不知道。”齊方朔微微搖了搖頭。
嘖,雖說油嘴滑舌不好,但我還是希望他有時候不要這麼直白不做作,學著哄哄人說兩句似是而非的謊話騙我也好啊。
“那……沒了蓮子,侯爺是不是不好跟六皇子交代?”問完我就覺得自己有些僭越了,還好齊方朔並未在意。
“我已盡力,他若要怪便怪吧。”
這一晚齊方朔讓我歇在了他的屋裡,而他則讓齊英另外收拾了一間客艙出來供自己休息。
他離開前吹熄了燭火,我在黑暗中睜著眼睛適應了好一會兒,忽地抱著身上的被子在床上滾了起來。
齊方朔的被窩好舒服啊,還挺香軟的!
第十四章
“所以昨晚上樓上那麼鬧騰都是因為你?”
我摸摸鼻子:“也沒很鬧騰吧……”
程小雨將紅肉撕成一條條的喂給小乖,聞言挺沒心沒肺地笑了笑:“你這算是什麼運氣?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怎麼福沒享到,罪倒是先受起來了。還要用人血壓制這麼邪門的法子防著金蓮發作,那智深和尚到底靠不靠得住啊?”
我氣息奄奄的趴在桌子上:“靠得住如何?靠不住又如何?左右我現在也只得仰仗他了。”
“作孽。”程小雨搖頭輕嘖了幾聲,手上繼續逗弄著架子上的鷹兒。
過了會兒,我從桌上爬起來,撐著頭看他:“小雨,你老實告訴我你是從哪裡來的?我看你不像是尋常門派出來的人。”
我懷疑他良久,之前一直沒機會問出口,今天正好趁著沒人問個明白。
程小雨聽了我的話,神色不變道:“我也沒說我是尋常門派出來的呀。”他喂完鷹,擦了擦手,“我以為我不說,你也應該猜得到的,你到底是不是江湖中人啊?”
我有些尷尬:“我從小幽居深谷,江湖中事都是師父和師姐告訴我的,他們又不是百曉生,難免有錯漏。”
“那你也沒聽說過‘黑鷹堡’嗎?”程小雨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覺得要是我敢搖頭,他一定會朝我吐口水,於是絞盡腦汁想了又想,終於在記憶的一角挖掘到了關於“黑鷹堡”的蛛絲馬跡。
我不是很確定:“是那個半個官家人的……黑鷹堡?”
“沒錯!”程小雨自豪地點了點頭。
他竟然是黑鷹堡弟子!我曾聽師父說過,黑鷹堡有著廣闊的圍場,飼養軍馬與獵鷹,從祖上開始就與朝廷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正因為他們是半個官家人,所以江湖上沒什麼人敢招惹他們,甚至私底下一直稱呼他們為朝廷的鷹犬。
“那此次出海……”我有些懵。
程小雨以為我早就知道他的身份,說明他壓根沒想隱瞞,那齊方朔必然也是早就知道的。
“黑鷹堡地處燕西草原,世代受齊家照拂,與燕穆侯府的關係一直很好。這次我出門在外忽然收到堡主傳信,他命我即刻趕往順饒助齊方朔尋寶,我只是聽命行事,其餘的堡主沒說,我也沒問。”
怪不得程小雨那會兒又說自己會馴馬,又說自己會馴鷹,想來是在暗示齊方朔自己的身份。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話音方落,房門被人叩響,程小雨邊問是誰邊起身去開門。而就在此時,我胸口突如其來的一窒,眼前景物逐漸模糊,這感覺太過熟悉,熟悉到我怎麼也沒想到才過去一個晚上,竟然又發作了!
我身形一個不穩,從凳子上摔到地上,耳邊是雜亂的腳步聲,接著傳來程小雨和黃明焦急地呼喊。
“白三謹,你怎麼樣?”
“這是……這好端端的是怎麼了?難道又疰船了不成?”
我捂著胸口,渾身冒冷汗,那金蓮印仿佛要燒起來了般。
“血……人血!”我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後就徹底沒力氣了。
程小雨還好夠機靈,立馬明白了我的意思,迅速咬破指尖將血擠進了我的嘴裡。
我以為很快就會見效,但沒有,程小雨的血並沒有像昨天那樣消減症狀,不僅沒用,反而使金蓮印發作的更兇猛了。我忍不住慘叫出聲,身體縮成一團,牙齒都在打顫。
“怎麼會這樣……”程小雨傻眼了。
黃明都不知道怎麼回事,慌得六神無主:“要不要去找船醫?”
我此刻尚存一絲清明,忙道:“去找……侯……侯爺!”
程小雨回神:“對,找齊方朔!”他叮囑黃明,“你照顧他,我去找侯爺過來。”
“好好好!”黃明忙不迭點頭。
黑暗中,雖說睜不開眼,但我能感覺到自己從地上被人抱到了床上,接著有人解開了我的衣服。冰涼的手指撫過我的右胸,宛如一條粘膩陰冷的蛇,讓我十分不適。還好那手只是停留了片刻便離開了,之後我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我還是在程小雨房裡。
“你醒啦!”本來在打瞌睡的程小雨一下湊到我面前。
“我暈了多久?”
“快三個時辰了,你暈的時候是巳時,這會兒已經快黃昏了。”
我四下瞅了瞅,有些失落:“就你一個?”
程小雨愣了愣,下一瞬沒好氣道:“你還想要幾個?你以為你皇親國戚啊!”忽地,他像是想到什麼,露出了抹洞悉一切的表情來,“齊方朔看你沒事了才走的,你放心吧。”
我有些彆扭地躲避著他的目光:“說什麼呢……”身體已經沒有大礙,我也不好繼續占著他的床,起身道,“謝了啊兄弟,我回去了。”
穿鞋的時候,我想起方才做的那個古怪的夢,於是問程小雨:“你帶著齊方朔過來的時候,我的衣服是敞著還是合著的?”
程小雨莫名其妙地看著我:“當然是合著的。”
我“哦”了聲,將那個荒謬的夢掃出了腦海。
告別程小雨,我本想去伙房搞點吃的,沒想到半路碰到了智深。他站在一層甲板的船舷旁,正低頭看著什麼東西,目光充滿了懷念與惆悵。
“大師。”我主動叫他。
智深聽到我的聲音回過頭:“白施主。”他將那物塞進了袖口,“聽聞你今日又發作了,現下感覺如何?”
“現在是好好的,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不行了。”我摸著胸口金蓮處苦笑,“大師,今日我發作時,曾飲下程小雨的指尖血,但完全沒用,難道只有侯爺的血才能解除我的症狀嗎?這是何理?”
“人血”和“齊方朔的血”兩者間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我總不能以後做什麼都粘著齊方朔吧?先不說他的身份擺在那裡,就是我,也不可能一直不回歸夢穀啊。
“哦?”智深沉吟道,“竟有這樣的事。這度母白蓮終究是傳說中的寶物,我等凡人還是對它知之甚少啊。”
總不見得是覺得齊方朔的血要比程小雨的血金貴,所以欺軟怕硬吧?
“也許是侯爺的血煞氣重,能克金蓮印,換了別人的效力不足,自然就壓不住了。”
還真是啊!
一時我也不知道用什麼表情來面對智深,我怎麼覺得他比我師傅還要能瞎忽悠?
“那難道我這以後就離不開侯爺了嗎?”齊方朔願不願意先不說,我也不願意呀,誰想日日飲血過活?我又不是屬蝙蝠的。
“白施主是覺得這樣麻煩?”
能不麻煩嗎?齊方朔要是在城東,我都不敢走到城西!
“大師可有更好的辦法?畢竟這樣每天來一次也太累人了。”
“有倒是有,只怕你與侯爺不會同意。”他說這話時,臉上帶著慈憫的笑容,沒來由讓我覺得背脊發寒。
“大師但說無妨。”
齊方朔不願意就算了,連我都不願意,這法子得多坑人?
“若用陽精澆灌,當能偃旗息鼓月餘。”智深用著一種超然物外的平淡語氣如是說道。
我差點以為自己聽岔了。
“大師再說一遍?”
“白施主既已聽明白,何須貧僧再多言。”他起手施了一禮,“甲板上起風了,施主早點回去吧。”說完他轉身離去。
我呆愣在原地,突然見智深袖子裡掉出一塊東西,風一吹正好吹到我腳下。
“大師等等!”我彎腰拾起那物,“您東西掉了……”
定睛一看,那竟是塊有些年頭的鵝黃色帕子,角落繡著一株雅致的蘭草,實在不像個僧人用的物品。
智深猛地回頭,看到我手中帕子時臉色微變,快走幾步奪過那物匆匆道了聲謝便離開了,身形帶著些許慌張。
我凝眸望著他的背影,總覺得這摩雲僧人透著古怪。
晚間,我調整了下情緒去找齊方朔,他屋裡點著明亮的燭塔,人就靠在一張塌子上看書,身上還帶著剛剛沐浴好的潮濕氣息。
“怎麼樣了?”他的長髮蜿蜒地垂在塌沿,衣服穿得整整齊齊,不該露的地方一點沒露。
“好了。”我局促地站在他面前,一想到智深的那個“更好的辦法”就臉皮發燙,幸而對方專注于書本,沒發現。
“以後每日巳時來我這裡。”
“做什麼?”我腦子一時沒轉過來。
齊方朔輕輕掀了掀眼皮,看得我渾身一麻,麻到了心裡。
“吃藥。”他淡淡吐出兩個字。
我的藥,自然就是他的血。
“好……”我囁嚅應道,“麻煩侯爺了。”
之後我沒說走,他也沒再理我。
就這麼過了一炷香,他抬頭看我還在,挑了挑眉:“還有事?”
我從他身側的一縷烏髮上收回視線,垂眸道:“沒事了。”
“沒事就回吧。”
“哦,”我向他告辭,“侯爺早點歇息。”
“嗯。”他頭也不抬道。
我有些悶悶地從他那邊離開了。
哎,他這個樣子,我要是敢跟他提什麼污七八糟的事,他能把我當山魈戳成一堆爛肉吧!
第十五章
去的時候經歷了一場風浪,險象環生,回的時候卻像是得到了老天爺的庇護,一帆風順得很。
船一在順饒港口靠岸,程小雨就背著包袱躍下了船。
“我走了,有緣再見!”他離開之前朝我大笑著揮了揮手。
“保重!”我趴在船舷目送他離去。
雖只是萍水相逢,但經過這幾個月的相處,我已然將他當成自己的至交好友,希望以後還有機會相見。
“白少俠,侯爺在等了,請吧。”齊英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後。
我一驚:“哦,好。”忙跟著他來到了下船的地方。
齊方朔果然等在那裡,看到我來了才施施然往船下走。
我是唯一一個跟著侯府車馬離開的“外人”,其餘諸如黃明等人都由齊英安排結了銀子便就地解散了,智深和周印更是不知什麼時候便已悄無聲息地離去。
要不是我“身不由己”,這會兒也該高高興興拿了銀子前往下一個地方遊歷了,說不定還能與程小雨結個伴什麼的。
我從馬車裡望出去,順饒還是那樣熱鬧,各種叫賣絡繹不絕,行人如織,與我離開時別無二致。
“害怕嗎?”
我聞聲放下簾子回過頭,見齊方朔定定看著我,方才確定真的是他在和我說話,只略一思索便知道他是在問我怕什麼了,就是有些驚訝他會突然問這個。
“現在已經不怕了。”我老實道。
與其說是對死亡的懼怕,不如說是對於自己將要做什麼、該做什麼的茫然。茫然到我替自己算了好幾卦,卦卦都是卦象成迷,讓人參悟不透。
“我會想辦法治好你。”齊方朔沉穩的嗓音無端令我信服,但還沒等我感動個夠,只見他垂下眼眸道,“過來吧,快巳時了。”
我渾身一僵,心中叫苦不迭。
他毫無所覺,用尖利的銀指套在右手食指上輕刺一下,便將手指遞到了我的面前。
我看著那爭先恐後溢出的血珠子,不自覺咽了口唾沫,心一橫還是將嘴湊了上去。
觸感微涼,指腹還帶著些許不知名的香料氣息,和他床鋪上的味道很像,似乎是梔子,又仿佛是月桂。
胡思亂想間,不覺就有些忘乎所以,感到不再有甘甜的血液湧出,不滿之餘便帶了幾分力去吸吮,若不是齊方朔抽了抽手指,我還要繼續沉淪下去。
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頭腦倏地清醒,我趕忙將口中手指吐出來,拿起一旁小幾上的茶壺為他沖洗了下傷口,接著從懷裡掏出乾淨的帕子擦乾,最後小心塗抹上金瘡藥。這一系列動作可以說做的駕輕就熟,簡直手隨心動,再自然不過。當然,一套動作做個幾十次,任誰都會記憶深刻滴水不漏的。
齊方朔收回手指:“最近你有些焦躁,是金蓮印有了新變化嗎?”
我跪坐在他對面,哀歎一聲:“我感覺……它好像在慢慢綻放。一開始只是個花苞,但這幾天我照鏡子一看,竟然能看到隱約的花瓣了。”
我剛說完,便看著齊方朔緩緩將左手探了過來。他臉上一派淡然,手上慢條斯理地用宛如鷹爪的銀色指套扯開我的衣襟,直到整個胸口袒露在他面前。期間我被他手指上的冰涼激得抖了抖,差點叫他劃破了皮膚。
“別動。”他輕聲警告道。
你說不動就不動嗎?
我直挺挺地僵在那裡,任他肆意觀察我胸口金蓮印的狀況,身體卻越發覺得灼熱起來,呼出的氣息都像是滾燙的。
就在我覺得快控制不住失態之時,齊方朔總算撤回了手,我大松一口氣,快速將自己的衣襟整理妥當。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變化嗎?”他問。
我搖搖頭,不敢發出聲音,怕一出口就沙啞難聞地令他聽出點端倪。所幸齊方朔兀自沉思起來,也沒再找我聊天。
接下來的路程我倆再沒說話,直到馬車停下。
下車的時候我跟在齊方朔後面,當看到外面圍著烏壓壓一群人時,暮地一怔,仔細再看他們服飾,便很快反應過來這些都是燕地的官員。齊方朔一走就是幾個月,好不容易全須全尾回來了,肯定要好好恭迎一番以顯關心的,也不奇怪。
這群人裡,為首那人一臉風流灑脫,桃花眼半眯,與人說話時未語先笑,雖不能與齊方朔比,也是個難得的美男子了,他是第一個注意到我的,還對我悄悄眨了眨眼,但齊方朔不說,他便也不問我是誰,顯得十分的識相。
齊方朔離開數月,堆積下來的政務不知有多少,他讓齊英帶我去客院休息,自己便與那些人一起走了。
路上我與齊英閒聊了幾句,他身為侯府侍衛統領,嘴巴是很牢的,但有些事大概覺得我知道也無妨,還是會與我說一說的,比如剛才那位“越大人”。
那位有著桃花眼的越大人,名喚越驚鴻,是一位上卿,乃齊方朔最為信賴的心腹大臣,他不在期間,燕地便是交由這位大人代管的。
齊英將我帶到了一處精緻的小院門前,我抬頭看了眼匾額,上書三個大字——醉心院,並不是之前我與程小雨他們住的那間。
“此處是貴客專用的客院,侯爺一般只用來招待自己的朋友。”
齊英要處理的事也不少,撥了兩個下人給我,讓我有事儘管吩咐他們,話沒說幾句便也匆匆離開了。
他走後我裡外轉了一圈,發現果然貴客的待遇就是不同,整個院子精巧華美,好幾處都讓我這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鄉下大老粗看得目瞪口呆。
讓人給我準備熱水好好洗了個澡,我神清氣爽地換上新衣在屋外涼亭邊看風景邊吃點心,心情別提有多愜意了。
哼著小曲吃了個半飽,院門外忽然傳來人聲,聽著像是女子的聲音。
伺候我的小丫頭之一跑過來有些為難地對我說:“公子,我們小姐說想見你。”
“你們小姐?”
“就是侯爺的妹妹。”
齊方朔的妹妹想見我?!我一時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便道:“額……那你讓她進來吧。”
小丫頭得令應了一聲,又跑出去了,沒一會兒,一位娉婷少女出現在我眼前。
她和齊方朔不太像,雖說盯著個姑娘家不太好,但我看了良久也只在她的眉宇間窺見了他們兄妹的一點相似處。不知怎麼地,竟然有些遺憾。
不知是不是我表現的太明顯,那少女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坐到我對面,道:“是不是覺得我沒兄長好看?”
我被她說的有些臉熱:“不不不,小姐也是很好看的。”
她不在乎地擺擺手:“不用解釋,很多人都是這麼覺得的,兄長的確長得要比我美貌不少。你喚我暮紫便可,既是兄長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不必與我多禮。”
我心中暗歎,果然是齊方朔的妹妹啊,舉手投足間滿滿的颯爽英氣,不一般啊不一般。
於是越發小心謹慎:“不知小……暮紫姑娘找我是?”
齊暮紫露齒一笑:“我兄長這次出海,白公子也去了吧。”
她倒是消息靈通,我這邊才剛安頓好,她就找過來了,連我名字都摸透了。
“不錯。”
“我想聽聽你們這次出海發生的故事,你能講給我聽嗎?兄長和阿英必定不會理睬我,我唯有求你了,你告訴我好不好?”
其他人就算了,但對著這張肖似齊方朔的清麗面龐,我是無論如何開不了口拒絕的。
齊暮紫可憐巴巴看著我,無聲地懇求。
我與她對視片刻,最終歎了口氣:“好吧。”竟真的就答應了她。
我將口才發揮到極致,說的是口沫橫飛,她也聽得專心致志,說到興起處我恨不得手上有個驚堂木拍拍,她聽到驚險處也是香絹捂口,一副身臨其境的模樣。
我沒有跟她說這次出海是為了六皇子,但這位妹子顯然要比我想像中知道的多得多,聽到我說齊方朔被怪藤纏走還心心念念著要叫齊英找到寶物時,她粉掌一拍石桌,滿臉不忿。
“兄長真是得失心瘋了!竟為了,為了那人這樣不顧自身安危!”
我連連點頭稱是。
氣過了之後,她又很快又冷靜下來,深深歎了口氣,顯得十分多愁善感。
“也不怪他,誰叫他們小時候關係那樣好,在兄長心目中,恐怕那人對他來說比我對他還要更親近些吧。”
“姑娘此言差矣,你是侯爺的親妹妹,自然還是你親近些的。”我嘴裡安慰著她,心中卻很明白她的感受。
齊方朔為了六皇子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顧了,這份情誼,普通人如何比得上?
一瞬間,我居然對齊暮紫升起了些惺惺相惜之感。
“你不知道,我兄長小時候曾被父親送往王都藤嶺,接受夏王教管,一待便是七年,後來我父親出兵旬譽勤王戰死,方才放歸。”她說這話時,眼裡噙著淚,“王宮人人如狼似虎,我兄長與那人相依為命,經歷無數險惡,若不是念著那份情,兄長也不會趟這渾水……”
我呆了呆,什麼“接受夏王教管”,不就是為質七年嗎?聽著要不是老侯爺勤王戰死了,齊方朔都不知道幾時能回自己的家。怪不得,怪不得他提起夏王時是那樣的表情。
之後我再與齊暮紫說起島上的那些個離奇的機關陷阱時,便有些心不在焉了,而她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傷心事,也沒了之前的勁頭。
等我索然無味地說完整個火曦島的經歷,天色也不早了,她起身與我告辭。
“你為我兄長出生入死,這份恩情我記在心裡,以後你在侯府遇到任何問題都可以來找我。”說完她便帶著侍女離開了。
第十六章
齊暮紫與我的往來,自然瞞不過齊方朔的眼睛。
“暮紫從小嬌生慣養,說話也大大咧咧,要是無意間說了什麼冒犯你的話,你不必往心裡去,告訴我,我自會替你教訓她。”
我正捧著他指尖“喝藥”,被他突如其來一句話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這是在為我撐腰還是單純的客氣話?
我不敢與他對視:“暮紫姑娘與侯爺一般,都是值得白某相交之人,既是朋友,又怎會輕易記恨。”
齊方朔聞言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是我說錯了。”
我偷偷抬眼看他,見他沒有生氣才放下一顆心來。
不過話雖然是真心話,但老實說回去之後我就後悔了,怕他覺得我臉皮厚高攀他們侯府,畢竟我不過一升鬥小民,若不是身懷金蓮印與齊方朔有些糾葛,回順饒那天就該一別兩寬、銀貨兩訖,此生恐怕都不會再有交集。
在侯府的最初幾日我還會出門逛逛,但後來天氣愈加炎熱起來,我就不高興出門了,開始每天在院子裡磨練劍法。
我那把佩劍在火曦島砍殺異獸時就斷了,一直也沒想再配一把,練劍時便都是撿地上的枯枝來用。
就這麼練了幾日,某天下午有個侍衛忽然過來說齊方朔要找我,將我七拐八拐領到了侯府一處守衛森嚴的建築前。我看了眼門匾,知道此處叫“寒光閣”,瞧這嚴密的把守,想必是個侯府重地。
侍衛輕輕推開了門,將我請了進去,我一踏入,朱紅色的大門便在我身後緩緩合攏。
我一下有些適應不了室內昏暗的光線,眯了下眼,耳邊就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叫我的名字。
“白三謹,過來。”不是齊方朔是誰。
“來了。”我一邊往前走一邊打量四周,一看之下不由暗暗心驚。數之不盡的寒兵利器,盡歸一處,刀槍劍戟,暗器奇兵,看得人眼花繚亂。怪不得此處要叫“寒光閣”了,原來是侯府的兵器庫,只是不知他叫我來這裡做什麼。
“從裡面挑一把。”他指著滿牆的寶劍對我說道。
“啊?”
“沒有趁手的兵器不宜與武功精進,總是用樹枝練劍也不成樣子,你的那把劍是我弄斷的,自然由我賠給你,趕緊挑一把吧。”
我內心驚喜不已,那把小破劍本也不值幾個錢,斷了也就斷了,左右我師門也不是以武功見長,萬萬沒想到現在還能用它來換齊方朔的寶劍,真可以算是“死得其所”了。
寒光閣中的劍材質各異,長度也不盡相同,我一把把摸過去,只覺得各有各的好,簡直有點目不暇接,一時難以選擇。
最終,我將目光定在了一把劍鞘通體雪白的長劍之上。
那鞘身該是裹了白色的蟒皮,觸感十分奇特,愛不釋手地摸了一陣,我“噌”地一下拔出寶劍,只見劍身寒光大盛,鋒銳無比,試著比劃了兩下,也都挺順手的。
“就這把吧!”我歸劍入鞘,對齊方朔晃了晃手中的劍。
他視線在那把劍上停留片刻,眼中似乎有著錯愕與懷念,再看向我的時候卻將這些情緒盡數收了起來。
“此劍名為‘素蛻’,是我年少時的佩劍。”
我瞬間覺得手裡的劍有些燙手,剛想說那換一把吧,就聽他接著說:“繼承爵位後我便不再用劍,與其將它丟在此處積灰,不如贈與真正用得到它的人。”
我一凜,表情變得鄭重起來:“我一定好生待它,請侯爺放心。”仿佛從齊方朔這邊繼承的不是一把劍,而是一個媳婦兒般。
日子就這麼不鹹不淡地過著,智深那邊始終沒消息,我也就只能一直客居侯府。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隨著金蓮的緩慢綻放,似乎每日服用齊方朔的血已經無法令我滿足。肉體雖然不再痛苦,但有時候我會想要更多,不是幾滴血液那麼簡單,而是……而是更美味的東西。
我覺得自己很奇怪,照理說金蓮印應該懼怕甚至厭惡壓制它力量的東西才對,為何我反而憧憬起來了?
我終日惶恐不安,深怕自己就要變成個吸血妖人,愁眉苦臉之下連帶著齊暮紫都看出了不對。
“這幾日是我燕地的花朝節,晚上格外熱鬧,不如今夜我與兄長說一下,我們一起去逛燈會吧!”她以為我悶悶不樂是因為被壓抑了少年天性,沒地方耍,於是積極地替我尋找各種玩樂專案。
我不忍拂她好意,最終也只得點頭答應。
她興高采烈地離去,晚上又過來興致勃勃地拉我出門,等出了侯府大門,我猝不及防地就與齊方朔在高牆之下來了個四目相對。
“……”我一時沒了言語。
“我好不容易將兄長拉來的!”齊暮紫得意地說道。
我暗暗豎了個大拇指給她:“厲害厲害!”心中隱隱也有些雀躍。
順饒雖然是齊家的地盤,但到底不敢托大,身邊有齊英跟著不算,我另外還感覺到有數股氣息躲在暗處,將我等四周防的跟個鐵桶一般。
花燈我看著是挺新鮮,但遠沒有雜耍吞劍來的吸引我,五顏六色的花燈更像是姑娘家家會喜歡的東西。
齊暮紫也的確很歡喜,這兒看看那兒摸摸,不一會兒便將我和她哥丟在了身後,齊英只好追著她去了。
我與齊方朔並肩走在擁擠的長街上:“沒想到侯爺會來。”
“暮紫說你想來看花燈,要我一盡地主之誼。”
“……”
齊方朔看我反應便已了然:“她騙我。”
我趕忙道:“沒沒沒,是我想要來看花燈的,真的,她沒騙你!”
他收回視線,眼裡似乎有笑意一閃而過,快得我還沒來得及捕捉到就不見了。
“兄長,小謹!這邊!”齊暮紫在不遠處朝我們揮動手臂。
等走近了,發現齊英懷裡捧著幾盞花花綠綠的荷花燈,而我們幾步之外便是一條寬闊的河流,不少人正在河邊放燈。
齊暮紫分給我們一人一個燈,連齊英也沒落下,說:“此乃許願燈,只要將心中所願寫在紙條上,然後壓在燭下,與燈一同放入河裡,明年這個願望便會實現了!”
哎,真是充滿了少女的美好願景啊。
我們幾個大男人,自然都是順著她的,問賣燈的小哥要了根炭筆,便刷刷寫了起來。寫好了,點上蠟燭往河裡一放,一開始還能認出哪盞是我的,到後來也就分不清了。
“小謹,你紙條上寫的什麼?”齊暮紫問我。
我也不瞞她:“萬事如意。”
她咯咯笑起來:“乍聞這四字覺著平平無奇,細細一品,這不就是世上最好的四個字嗎?小謹你可真貪心。”她轉問齊方朔,“兄長呢?你寫了什麼?”
“沒寫。”他俊美的容顏紋絲不動。
“什麼?”齊暮紫秀美一挑,不滿道,“兄長你怎如此無趣!”
我笑著替齊方朔解圍:“侯爺雖然沒動筆,但他心裡一定是許了的。”
剛才我寫好了想將炭筆遞給他,他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抱著荷花燈直接放到了水裡。我起初莫名其妙,後來看到手上黑灰後就立馬頓悟了,不覺有些好笑。他這麼愛乾淨,當初是怎麼忍受我睡他被窩的?那床被子不會第二天就被他扔了吧?
放完花燈後,我們又逛了一會兒,走過一條格外熱鬧的街道時,頭頂上方忽然有個格外爽朗的男聲叫住了齊方朔。
“齊兄,好巧啊,上來喝兩杯吧?”
我抬頭看去,看到一雙微醺的桃花眼,臉上擦著胭脂一般泛著薄紅,正是那位越大人。
這家酒肆從門口看進去並無不妥,但不時傳出的鶯燕之聲卻還是叫我看穿了它的本質,這是一家秦樓楚館。
齊方朔略一猶豫,吩咐一旁齊英:“阿英,你們先回去。”
他竟真的要上去!我簡直不敢置信。
齊暮紫像是習以為常,還特意叮囑:“兄長記得切勿貪杯,與越大人聊完事便早點回家。”
對方點點頭,走了。
直到齊方朔上了樓,我跟著齊英他們走出那條街,心中仍覺得有團火在燒。
回頭望向那家名為“鳳凰台”的酒肆,半開的幾扇窗內無一不是男女尋歡作樂的畫面,一想到齊方朔也會在其中,我腳步怎麼也挪不動了。
一咬牙:“我還想再逛逛,你們先回去吧!”說完不等他倆反應,我便一閃身靈活地竄入了人流中。
第十七章
回過神的時候,我人已經身處齊方朔他們隔壁了,身前擺著兩壺酒,旁邊還依偎著一名嬌豔的歌女。
她說她可以唱歌給我聽,我尷尬地讓她退下,說想一個人安靜地喝酒,對方雖覺奇怪,但也乖乖替我關上門退了出去。
見人走了,我暗自籲了口氣,接著躡手躡腳來到窗邊,豎起耳朵想要試試能不能聽到隔壁的聲音。
其實我也沒報什麼希望,但還真能聽到!
隔壁斷斷續續地傳來越驚鴻的大嗓門,有的聽得十分清晰,有的卻模模糊糊。他顯然是喝醉了,說話顛三倒四的。
“侯爺,你平時太無趣了……在這種地方,就不要繃這麼緊了,好好享受才是!
“你這次帶回來的孩子,長得倒是挺不錯……你終於想開了嗎?
“你身邊沒個女人就算了,好歹也要有個暖床的吧……男人也行啊……我看那孩子就很好……”
大概是他越說越離譜,一直沉默不言的齊方朔也終於忍不住了,出聲呵斥他:“休要胡言,我看你是真的喝醉了!”
“好吧好吧,就當我是喝醉了……”越驚鴻聲音低了下去,之後可能他倆光顧著喝酒說悄悄話了,我再也沒聽到談話聲。
心情複雜地返回屋裡坐下,我怔怔盯著桌上的酒壺出神。
白三謹,你瘋了嗎?你忘了你娘說過的話了?謹言、謹行、謹思,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不知道。
我歎了口氣,拿起桌上酒壺給自己滿上,痛快地一飲而盡。
“咳咳!”入口凶烈,酒液一路燒到胃裡,再轟地一聲沖向頭頂。我臉頰迅速泛起一片炙熱,沒想到這酒竟如此上頭。
“好酒!”我又爽快地灌了幾杯,忽地耳尖微動,聽到了隔壁的異動。
“越驚鴻,這酒不對!”接著是一陣桌椅傾倒之聲。
我遲疑地站起身,怎麼回事?
越驚鴻驚呼一聲:“你是何人?!有刺……”聲音戛然而止。
不好!
丟下酒壺,我身形一動便沖了出去,轉眼間撞開了隔壁的房門。
我認定齊方朔遭遇危險,長劍出鞘,滿身戒備,但是當真正看到房內情形時卻不由一愣。
越驚鴻倒在地上,生死不知,齊方朔氣喘吁吁立在他身前,看起來無大礙,屋中一角癱坐著一名黑衣刺客,用手緊緊捂著鮮血淋漓的脖子,眸光暗淡,看起來受傷頗重。
電光火石間,齊方朔竟就將刺客拿下了!
“你怎會在這裡?”
齊方朔蹙眉看向我,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眸中還有未褪去的殺意。
我一下心跳加速,張了張口:“嗯……路過!”
他眉頭皺的更緊了,我以為他要生氣,他卻只揮了揮手:“附近應該有不少暗衛,將他們叫過來。”說著他像是體力不支般,扶著額頭坐了下去。
我不知道他到底怎麼了,慌慌張張走到窗邊,對著夜空揮了揮手,也不知道暗衛能不能懂我的意思。做完這一切我就轉身回到齊方朔身邊,摸了摸他的脈搏。
“侯爺,你的脈搏跳的很快!”
他抽回手,雙目緊閉著,似乎在極力忍耐什麼,低低嗯了聲。
我又去探了探越驚鴻的脈搏,發現他只是暈倒了。
“越大人沒事,侯爺放心。”
齊方朔點點頭,鬢角上都是汗。
很快侯府的暗衛就來了,五個黑影齊刷刷出現在屋裡,猶如鬼魅,悄無聲息。
“將越驚鴻交給他家僕從,再駕一輛馬車過來,回侯府。”齊方朔一指角落裡半死不活的刺客,“別叫他死了,帶回去嚴加審問。”
“是!”
五條人影領命,很快分頭而動。
馬車沒一會兒便來了,我小心扶著齊方朔上了車,整個人還處在怔愣中。就一眨眼的功夫,齊方朔就在生死間遊走了一回,這樣的事他卻像是習以為常。
“侯爺,你沒事吧?”
那刺客該是想先下毒讓齊方碩失去行動能力,然後再行刺殺,想不到一擊不成,還被對方反殺。他不應該去管越驚鴻的,面對齊方碩這樣的對手,如果不能出奇制勝,就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了。
“無礙。”他有些吃力地說。
“他們下了什麼藥?不吃解藥沒事嗎?”
齊方朔為人小心,在火曦島的時候幾乎每樣吃食他都會驗上一驗,如今回來了也不該掉以輕心才是,到底是什麼樣的毒藥能讓他中招?
“區區催情藥罷了。”他的語氣是與“區區”和“罷了”完全不符的咬牙切齒,這藥一定挺厲害的。
好卑鄙!我內心不恥。
視線移到齊方朔胯下,那處因為盤腿而坐的姿勢,變得更為明顯了。
可能剛剛太緊張的緣故,現在突然覺得酒勁捲土重來,渾身燥熱難忍。
我不安地扭動了下身體,猛地馬車顛簸了下,我一個不慎撲到齊方朔懷裡,引得對方悶哼一聲。
我以為把他壓疼了,忙七手八腳地起身,嘴裡不住倒著歉。
然後我發現自己手掌按到了一個堅硬滾燙的東西,似乎還在越變越大……
意識到那是什麼,我頭腦一片空白。
“放手!”
齊方朔的眼裡像是蒙著一層寒冰,呼吸卻又急又喘。
我剛要聽話放手,卻不知怎麼身體如何也動不了。胸口傳來一陣陣要命的灼燒感,是那樣的不合時宜。
我艱難道:“侯爺……我……金蓮印又發作了……”
今天出門我應該算一卦的,看是不是諸事不宜。
這該死的反噬,早不發晚不發,這種時候發!
我本能地尋求能緩解我痛苦的東西,思緒一片混亂,簡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撩開齊方朔衣擺,盯著他鼓脹的那處目光發直了。
鼻端縈繞著特殊的雄性氣息,隨著我的吐息越發濃烈。
我咽了口唾沫,無法控制一般俯下身用唇輕輕碰了碰褻褲的頂端。
又硬又大,還熱乎乎的……
一激靈,然後我就醒了,那點色膽包天全化成了膽戰心驚。
我閉上眼,眼睫亂顫,等著被齊方朔一掌斃命或者一腳踢飛。
但是預想中的震怒卻並沒有到來,我偷眼去瞧他,剛抬頭就與他猩紅一片的雙眸對個正著。
“繼續。”
他嗓音沙啞不堪,見我不再動作,竟將我脖子往下按了按。
是齊方朔魔怔了還是我魔怔了?
我使勁閉了閉眼再睜開,以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眼前還是齊方朔頂起一塊的褻褲,我倆也還是在馬車裡。
我試探著去舔剛剛碰到的地方,引得齊方朔呼吸更加粗重起來。
一切都亂了……
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
我將齊方朔的碩大從褻褲中解放出來,親吻著它,膜拜著它。
仔細無比滴舔著粗大的頭部,緊張地渾身都在顫抖,連身體什麼時候恢復正常的都不知道。
陽物越來越硬,卻一直不得宣洩,我捧著這寶貝一番舔弄,也是不得其法。
“含進去。”按在脖子後的手掌掌心滾燙,不住按揉著那塊脆弱的頸骨,仿佛下一刻就要將我的脖子擰斷。
我不敢忤逆他,聽話地張嘴含住了他整尾巨獸。
麝香味越發濃郁,使我本就熏熏然的腦子越發不管用起來,簡直都快要呼吸困難。
我早已將我娘的訓誡拋諸腦後,全依本能行事。
口中之物頂端不住滲出液體,兩枚囊袋也越發鼓脹,我吞含的兩腮發酸,剛想停下來緩緩,齊方朔卻在此時一把扣住我的後腦,不容反抗地抽插著巨物在我嘴裡馳騁起來。
“唔唔……”每一下都頂到喉嚨口,想吐吐不了,憋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他猶如猛獸一般,兇狠地將氣息染滿我的整個口腔,胯部頂弄地一下比一下狠。最後他五指微微收攏,扯著我的頭髮,將一股股陽精射進了食道中。
耳邊是齊方碩急促的喘息聲,帶著登上極樂之後的輕顫,宛若一根鴻毛,輕輕拂在我的心間,讓那些難耐的情緒更加蠢蠢欲動。
隨著欲望的宣洩,口中巨物逐漸失去硬度,恢復了尋常的尺寸。
我將那軟下來的寶貝從嘴裡吐出,臉皮燒得慌,正不知如何是好,齊方碩已經開始有條不紊地整理起下身衣物來。
我始終跪在一旁低垂著腦袋,不敢說話,也不敢看他。
嘴裡是齊方碩的味道,鼻端也是他的味道,明明是對方中了春藥急需發洩,我卻更像是猴急占人便宜的那個。
這時,馬車減慢速度,穩穩停了下來。
“侯爺,我們到了。”車外傳來暗衛的聲音。
齊方碩在長久的沉默後,終於開口,語調帶著絲不易察覺的慵懶:“將齊英找來見我。”說罷就要下車。
我來不及多想,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著一種外強中乾的鎮定語氣道:“金蓮印以血壓制發作頻繁,我不想動不動就成那副鬼樣子。智深大師說,以精代血,可保一月太平,侯爺就當幫幫我吧。”覺得不夠,又補了一句,“求您了。”
我心跳如擂鼓,只敢將目光放在因為過分用力而骨節分明的手指上。
再沒有比這一刻更難熬的了。
久久,久到我都要絕望,忽聽他深深歎出一口氣,“我明白了。”他掙開我的手,轉眼下了馬車。
我怔怔望著重新閉合的車簾,隔了會兒才想著要下去,當剛一動腿就痛得倒吸一口涼氣。跪了太長時間,竟是麻了。
於是我等了好一會兒才行走如常地下了馬車,只是那時候齊方碩早就不見身影。
第十八章
他到底明白了什麼?
這種種,就連我自己都不明白。
那一夜之後,我與齊方朔徹底沒了交集,偌大的侯府,想要避開某個人實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一件事。就這麼渾渾噩噩過了大半個月,最初幾日是拼了命的練劍,後來練不動了,就躺在床上發傻,齊暮紫偶爾會來與我嘮嗑。
“那刺客據說挨不住酷刑,死了。”
我與她手裡剝著花生,嘴裡聊著那日鳳凰台遇到的刺客。
齊暮紫不像她哥哥,對刺客沒那麼和顏悅色,每每說道還是恨得不行,給她一條鞭子,她說不定都能親自上去行刑。
“知道是誰派來的嗎?”
聽說齊英和那幾個暗衛為此事不同程度的受了罰,就連越驚鴻也被齊方朔罰在家閉門靜思。
齊暮紫滿臉遺憾:“不知道。嘴巴牢得很,骨頭也硬,怎麼也不肯說。”忽而像想到什麼,眉眼一戾,冷哼道,“做夢都希望我兄長死的,翻來覆去也就那幾人,他不說難道我還猜不出嗎?”
我有些好奇:“是誰?”
“不是宋甫那老兒,就是段棋那廝!”
我手一抖,一粒花生骨碌碌滾到桌沿,跌了下去。
她沒有注意到我的失態,兀自沉浸在對這兩個人的燎原怒火中,數落不斷。
“我兄長至今未娶妻納妾,膝下更無子嗣,若他出了什麼意外,爵位無人繼承,燕地必被夏王收回,到時我齊家辛辛苦苦建立的這繁華盛世就要便宜別人了!三皇子至今未封王,不就在等著這塊香饃饃嗎?”說著手指一用力,脆弱的花生殼瞬間四分五裂,“尚國公宋甫仗著是段棋外祖,當朝太宰,這些年根本不把其他諸侯放在眼裡,還真當自己是諸侯之長了!他也不想想若非我齊家守在北境作為屏障替大夏抵擋各族侵襲,他們能這麼高枕無憂嗎?一群忘恩負義的陰險小人!”
尚國公宋甫,沒想到在毫無防備下聽到了這個名字。
背脊有些隱隱作痛,我勉強笑了笑:“夏王也不約束一下嗎?”
“他才不會管。”她秀眉微蹙,似要說些什麼,最終還是忍住了。
又聊了些有的沒的,齊暮紫走後,我在桌前坐了許久。不為其他,就是在想這尚國公的事。
我背對著銅鏡解下上衣,轉頭去看背脊上的東西。影影綽綽雖瞧不真切,但還是能看出來是一副地圖。
反手摸了摸背上的圖案,思緒陷入回憶中。
宋甫於我來說,可算是有殺父之仇。
我爹當年身為尚國公門客,最善尋龍探寶,不時便會奉命前往各地為宋甫搜尋寶物消息。
那年宋甫不知從何得知,前朝滅亡前曾將大量國庫財寶移往別處好做東山再起之用,便叫我爹不管用什麼辦法都要找到。
可前朝秘寶哪裡是那麼容易得到的?我爹他九死一生方才找到三分之一的地圖。在此期間可能他察覺到了宋甫的某些意圖,知道自己獻出地圖後必然會被殺人滅口,提前便讓我娘帶著我逃離了尚地,分別前還在我背上刺下了那張地圖的複本作為萬不得已的保命符。
也是老天垂憐,我娘帶著我一路逃到了歸夢穀,幸得師父收留才躲過宋甫毒手。小時候我娘總對我耳提面命,讓我做人要“三謹”,便是不想讓我像我爹那樣不小心送了命。
可說到底,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不過他們權貴掌中的玩物罷了,若真要我們死也是一彈指的功夫,哪裡是“三謹”就能躲過的。
重新穿上衣服,我心情萬般複雜地歎了口氣。實話說,我倒沒有為父報仇的念頭,一來我娘不想我這麼做,二來我自詡也沒這本事。只希望我不去找他,他也不要來找我,讓我安安穩穩過完一輩子。
以前我怕金蓮印發作,總也不敢離開侯府太久,現在卻沒了顧忌,時常流竄在順饒各地,不時還會去山中逛上一逛。
這一日我在順饒小巷中穿行時,不期然遇上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物——黃明。
我先前以為他得了銀子便像他所說的回家娶媳婦去了,沒成想他卻自己開了家木匠鋪,在順饒城南一隅安頓了下來。
他說:“我平常就給人打打傢俱什麼的,生意不算紅火,但也不差,養活自己綽綽有餘。”
我之前就知道他手藝好,見他如此也為他感到高興。
他除了給人做傢俱,架子上還擺放著一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兒販賣,有木骰子、木鴨子、木碗等等,做的也都十分精巧。
“你最近身體好點了嗎?”黃明關心地問我。
我唇邊笑容一窒,將木鴨子放回架上:“好多了,現在已經不怎麼發作了。”
“好好的人,也不知在那仙島上碰到了什麼,怎麼還得了這怪病!”他歎了口氣,“那大和尚還沒消息嗎?”
“沒有。”我澀然道。
黃明只知道我莫名其妙在島上染了怪病,不時就要發作,目前唯有智深能找出救我的辦法。
我不是信不過他,但有些事還是知道的越少越好,知道的越多,承擔的風險也越大。
他見我失落,忙拍了拍我的肩安慰道:“沒事沒事,一定很快就有消息了,你也別太擔心。我很久沒與你下棋了,來一局如何?”
“好!”我點點頭,很快恢復精神。
那之後我便時常去找他打發時間,有時還會從他那裡買點小東西送給齊暮紫。
這日我將一個妝匣送到齊暮紫手裡時,她告訴我再過幾日便是燕地官員朝覲述職的日子,到時候會來很多人,可能還要舉辦什麼賞花會,讓我跟著一起去。
我其實不想去,怕見到齊方朔,但是又不好拒絕齊暮紫,一時萬分為難。
“你是不是與我兄長吵架了?”她敏感地覺出有什麼不對,“你告訴我,我替你做主!”
這倆不愧是兄妹,各個都要在對方面前為我撐腰,但這會兒我哪裡敢與她說實話,忙道:“沒有,我與侯爺沒吵架。”
“真的?他沒欺負你?”
“真的。”我無奈道。
她見我再三保證,才打消了去找齊方朔討說法的念頭。我從她那裡離開後,總覺得有什麼被自己遺忘了,但一時也想不起來,很快就將這茬拋諸腦後。
轉眼便到了朝覲述職的日子,我總算想起我忘記什麼了。
我忘了拒絕齊暮紫參加賞花會的邀請了!!
但再想拒絕為時已晚,齊暮紫的馬車早已整裝待發,我無法,也只得硬著頭皮騎上馬跟著一起出發了。
我從她那裡得知,燕地每半年一次朝覲,各地官員都會帶上家眷一起前來順饒,除開枯燥乏味的述職彙報,侯府每次還會組織大家去山上賞花。
夏賞荷花冬賞梅,這次是去東城山上的建湖賞荷花,一大早浩浩蕩蕩的車馬隊便朝著山腳去了。
我騎在馬上,望著最前方的華麗馬車,不由自主地想,齊方朔應該就坐在那裡面吧。
“小謹,你真的不坐進來嗎?外頭太陽多毒啊?”
我轉向一旁馬車,見齊暮紫挑開簾子看著我,笑道:“不了,我一個大男人怕什麼曬啊。”
她見說不動我,也只好作罷。
不多時馬車便來到了東城山下,我將齊暮紫扶下車,一群人便開始向著山上進發。
還好山不高,大概走了一炷香就到了建湖所在。
這東城山山勢平緩遼闊,山上有處天然凹槽,雨水澆灌下便成了湖泊。天氣晴朗風和日麗之時,湖中能清晰地倒映出兩邊山峰的模樣,猶如一面鏡子,又被稱作“鏡湖”。
此時正值盛夏,鏡湖的奇景是看不到了,建湖的荷花卻美不勝收。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大片大片連綿不絕的荷花,不禁讚歎出聲。
“真美啊!”
齊暮紫神色淡淡,顯然早已習慣這樣的風景,見我如此,掩唇笑道:“回去的時候叫人給你摘幾片荷葉。”
“做什麼?”我奇怪道。
“做荷葉雞啊,可好吃了。”
我聽得口水都要滴下來了,簡直迫不及待。她接著又說夏末可以摘蓮蓬吃蓮子,秋天等花葉都枯敗了便能挖蓮藕了。我咽著口水與她說蓮藕不錯,蓮子就算了,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蓮子了。
湖邊為了方便遊人賞景建了好幾處精美的亭子,一行人分了男女兩撥各自挑好亭子便坐下喝茶飲酒作詩賞景起來,好不自在。
好不自在……
我尤為尷尬,即不能去齊方朔那邊討嫌,也不能在一群女眷中嘻嘻哈哈。
齊暮紫雖不在意,但那些夫人小姐探究的目光卻讓我如坐針氈,一來二往之下只好藉故離開坐席跑到附近躲清靜去了。
我找了棵大樹做床榻,靠在粗壯的樹枝上閉目小歇起來,睡了一半便叫一滴雨水澆醒了,這才發現不知哪裡來了一片雲,在建湖上方下起了太陽雨。
這種雨一般下不了多久,我翻身而下,打算找個亭子避雨。
“哎呀,小姐的帕子!”
我尋聲望去,看到湖邊立著一對主僕,那小姐瞧著眼熟,像是剛才在齊暮紫身旁見過。對方的帕子似乎是被一陣風吹落,掉到了湖面上。
那點距離對我來說不算什麼,我腳尖輕點掠了過去,在她們的驚呼中用劍挑起帕子,旋身回了岸邊。
“給你。”我微笑著將帕子遞給對方。
那位小姐立時紅了臉,對我福了福身,柔柔道:“多謝公子。”
她讓我想到了歸夢穀的小兔子,又軟又可愛。
哎,這才是做媳婦兒的正確人選啊,男人應該都喜歡這樣的才對,不該是……
不該是……
不該是什麼呢?
我有些茫然,直到對方離開了我都愣愣地沒反應過來。
“白三謹。”
我渾身一顫,聽到這聲音就克制不住地心頭酸澀不已。
腦中清晰地映出一句話……不該是這樣的。
僵硬著轉過身,只見齊方朔撐著一把素淨的油紙傘,立在我身後不遠處。華服玉冠,貴不可言。
他靜靜看著我,道:“回去了。”
山中氣候多變,這會兒太陽沒了,雨也越下越大,賞花會看樣子要提前結束了。
“哦。”我挪動著腳步向他走去,努力維持鎮定。
我的媳婦兒,不該又冷、又硬,還是個大男人。
第十九章
回侯府的路上,因為下雨,我坐的是齊方朔的馬車。
車上誰也沒說話,除了雨聲便是車軲轆碾過地面的聲音,壓抑而沉悶。
算算日子,已經快一個月了,隨著金蓮印發作時間的迫近,我人也越來越浮躁。
想開口問吧,問不出。不問吧,心裡沒底。
就在這樣的反復糾結中,寂靜的車室內突然響起齊方朔低沉的嗓音。
“明日亥時來找我。”
我暮地抬頭,卻發現齊方朔雙眸輕闔,並沒有在看我。
不敢置信中夾雜著洶湧的複雜情緒,我攥了攥汗濕的手心,正襟危坐地顫聲說了句:“謝侯爺。”
心中充斥的是緊張還是興奮,已經分不清了,是不是真像自己所說那樣純粹為了壓制金蓮印,也不想深究了。
對是否能活著看到明天日出都不知道的人來說,想再多似乎都是多餘的。
就這麼忐忑地過了一夜,第二日白天一天都是在煎熬中度過的。我不時來回走動,心裡一遍遍想著晚上要怎麼辦。
還是不要去了吧,太奇怪了……
不行,要去,不去金蓮印怎麼辦?
你得了吧少假正經了,你那點小心思騙得過誰?!
你說得對,我真齷齪,還是不去了吧!
我將頭磕在光滑的桌面上,和自己分裂出的小人你一言我一語,一會兒去一會兒不去,毫無意義的自問自答一直持續到了亥時。大概是見我遲遲不去,齊方朔最後甚至還派人過來請我。
都這樣了我也不好意思讓他苦等,只得跟著僕從去了他的院落。心裡卻有另一個聲音在說:“你就裝吧,得了便宜還賣乖!”
僕從送我到院門口便走了,我一個人踟躕地往裡走,剛走到屋外的臺階上,就聽到了裡面有人在爭論,說是爭論,其實也只有一個人的聲音。
“六殿下也太……東西沒尋回又不是您的錯,這些年要不是您護著他,他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現在竟然連封信都不回!他是不是想要您親自負荊請罪才肯消氣?”越驚鴻語氣憤憤不平。
“行了,退下吧。”齊方朔語氣有些倦怠。
“侯爺!”
“下去。”
我正在思考要不要避一避,門就開了。
越驚鴻見了我有些錯愕,臉上原本帶著的怒容轉瞬便收了回去,眼珠子轉了轉,賊得像只成精的狐狸。
“來找侯爺?”他翻臉好比翻書,這會兒已經笑意盈盈了。
“越大人。”我向他見禮,“我來找侯爺有點事。”
“有點事啊。”他曖昧地沖我笑了笑,從我身邊走過時故意湊近我耳邊小聲道,“那你好好安慰他,他這會兒正心情不好呢。”他故意加重了“安慰”兩字。
我乾笑著點了點頭,直到他走遠才輕舒一口氣,敲響了房門。
“侯爺,是我。”我不等他問就報上名來。
裡面靜了一瞬:“進來吧。”
推門而入時,我看到齊方朔坐在桌旁,手邊放著兩個茶杯,其中一個想必是越驚鴻的。
“坐。”他將離他稍遠的那個茶杯拿開,重新又取了個杯子斟滿茶推向方才的位置。
我依言在他邊上坐下,渾不是滋味地舉起茶杯喝了口,沒想到茶水太燙,舌尖霎時被燙得不輕,又不敢在齊方朔面前放肆,只好忍著痛將那口茶咽了下去。
舌頭好痛,好想吐在外面降降溫。
這兩日看樣子只能吃冷食了……
我抬眼悄悄打量齊方朔,見他手指不住摩挲杯緣,眼睛更是盯著杯中茶湯一眨不眨,像是心思頗重的模樣,便想起越驚鴻離去時說的話。
他是不是因為六皇子的事而心情不佳?
“侯爺……”
他聽到聲音瞟過來,只是一對上那雙深邃漆黑的眸子,我腦子就懵了,完全想不起來自己要說些什麼。
“我能……能開始了嗎?”
我簡直想奪門而出,我在說什麼?我在做什麼?我是不是傻?!!
他很緩很慢地眨了下眼,然後像是感到十分荒唐地輕笑了下,道:“可以。”說罷一撩下擺,“請便。”竟還能維持面上的鎮定自若。
窘迫實不足以形容我此時心情的萬分之一,我只覺得面皮火辣辣的,眼睛都不知道要放哪裡好了。
他讓我“請便”,難道是放任我對他為所欲為了嗎?
我試探性地來到他面前,緩緩跪下,顫著手拉開他的褲頭。
他全程沒在看我,也沒有阻止我,視線落在桌面上,不時舉杯喝兩口茶,顯得十分悠然自得。
真的不管我啊?
我大著膽子摸上去的時候,他的陽物仍在沉睡,和它的主人一樣,一副不想睬我的樣子。
試著用手讓齊方朔重展雄風,但不知是我方法不到位還是對方興致缺缺,搞了許久都只是半硬不軟的狀態。
我有些著急,忍不住用嘴含住柱身像上次那樣吞吐起來,也是收效甚微。
打擊不可謂不大,我吐出萎靡不振的陽物,有些哀怨。
“不舒服嗎?”我問齊方朔。
雖沒試過被人這樣對待,但想來感覺也不會差到哪兒去,連硬都硬不起來,想來是不滿意我這個人了。
“是不怎麼舒服。”
我仿佛被人瞬間用一千斤的巨石砸中,心裡空落落的,別提有多難受了。
“口活太差。”他捏著我的下巴,用帶著銀指套的拇指輕輕碾動我的下唇,“要好好教教。”還沒等我理解他話裡意思,他便放開了我,拍了拍我的腦袋,“含住。”
我聽話地將瞧著又萎了幾分的陽物含進口中。
“不是讓你咬,用唇包住牙齒,慢慢從下往上邊含邊吸。”
吸?
“吸奶會嗎?”
我腦中立時產生了聯想,頓時眼冒金星,山崩地裂,從臉頰一直燙到了耳際。
他用銀指套點了點我的耳廓,聲音透著絲沙啞:“舌頭不要閑著,平時瞧你說話不是挺靈活的嗎?”
他教的快,我學的更快,畢竟大家都是男人,一點就通。
我又吸又舔,手也不空著,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撫弄按揉他露在外面的兩顆囊袋。
沉睡的巨獸很快蘇醒了過來,並越脹越大,幾乎撐滿我整個口腔。
隨著吞吐的動作,口涎順著唇角滴落,發出滋滋水聲,淫靡地讓人不忍耳聞。
齊方朔此時已不再說話,只將手輕輕按在我的頭頂,不時拉扯我的髮絲或者撫摸一下。
我逐漸能從他手上的動作判斷出他是舒服還是乏味,是催促還是換個花樣。
他很喜歡我用舌尖抵在他鈴口舔弄打轉,每每這種時候他手上的力氣都要加重一些,有時還會舒服到胯部輕顫。
舌苔因為先前的燙傷而又痛又麻,身體卻因為這痛苦而愈加亢奮起來,在齊方朔看不到的地方,我的下身也不可抑制地起了反應,卻被衣物束縛著不得解脫。
額上鼻尖慢慢滲出汗水,渾身都熱的叫人發瘋。
我越發用力地吸吮口中的巨物,感到齊方朔的大腿繃得更緊,手掌也不再閒適地亂動,而是固定在我發頂不動了。
知道他快要泄身,我乾脆將整根陽具都含進了口中,就像上次在馬車裡一樣,一直吞到最深處,讓敏感的鈴口在舌根與上顎的擠壓下獲得更大的快樂。
在又一次大力的吮吸後,我感到嘴中的巨物又脹大了幾分,然後抖了抖,一股熱流便射了出來,全部射進了我的嘴中。
我沒有馬上吐出齊方朔的陽物,而是回味一般輕柔地含弄著它,等他慢慢恢復平靜。
下身又硬又痛,很想也有個誰為我舔一舔,吸一吸,或者揉一揉……我不動聲色地偷偷看了眼上方的齊方朔,這一看之下下身一陣熱流湧過,止不住地顫了顫,竟是就這麼去了。
齊方朔微微闔著雙眸,遮住了那片淡然的眼波,卻遮不住飛紅的雙頰。那如同霧靄一般的霞色,豔到了極致,配上他輕蹙的眉頭與緊抿的雙唇,明明衣衫整潔高潔依舊,卻無端讓人覺得色氣逼人。
身體控制不住地因為愉悅而飄飄然起來,口中一個不注意牙齒磕到了軟下來的陽物,齊方朔眉頭皺的更緊,眼皮微動就要睜開眼來。我忙垂下目光,安撫地用舌頭舔了舔嘴裡的軟肉。
額心忽被人按住,輕輕往後推了推,那軟肉順勢滑了出來。
“別嘬了,再嘬又該硬了。”齊方朔將自家小老弟放好,沒事人一樣扯了扯衣擺,“要漱漱口嗎?”他神色平靜地給我那個杯子又續上了茶。
我舌頭還痛著,下身更是不成樣子的濕濕黏黏成了一片,連動都不敢,就更不要說在齊方朔面前坐下喝杯茶了。
“不了,我不打擾侯爺休息了……”我從地上起來,要命地發現那些東西在順著腿跟滑落,“我回去了!”說罷幾乎是落荒而逃地一路狂奔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二十章
我碰了碰胸口金色的蓮花印記,觸感光滑,就像肌膚中生長出來的花紋一般,倒是沒什麼痛感。嫌瞧得不夠清晰,我又走到銅鏡前對鏡自照了一番,三個月了,花苞比一開始要展開許多,可能再過一年,不,不用一年,這朵蓮花就能徹底綻放。
那到時候我會怎麼樣?會死嗎?
就算不死,應該也好不到哪裡去吧。
不是我觸自己黴頭,實在是這事瞧著有點懸。智深到現在也沒個消息,金蓮印雖然被壓制住了,卻像個催命符一樣不斷變化,怎麼看都不是好兆頭。
要是師姐在倒是可以給我蔔一卦問問吉凶,我自己蔔了好幾次都是莫名其妙、不知所云,有一次竟然還祝我喜獲麟兒!喜從何來?氣得我差點將八卦盤都給砸了。
我住在侯府,有時進出難免會遇到些來拜見齊方朔的達官貴人,每回大家井水不犯河水,都是各走各的,這幾日卻不知怎的總是被人攔住托我帶東西進侯府。
飯不可以亂吃,東西自然也不能亂帶,之前我靠著靈活的身手躲過幾次,沒讓人賴上,不想這日遇上的小丫頭卻讓我著實犯了難。
對方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建湖邊遇到過的那對主僕中的“僕”。
“公子,求你了,你就幫幫我吧!”小丫頭一看到我就兩眼放光,這會兒抓住我的胳膊怎麼也不讓走了。
江湖人雖不拘小節,但再怎麼不拘小節也不能在侯府門前這麼拉拉扯扯啊,這要是被人傳進齊方朔耳裡他還不定要把我想成什麼人呢!
“你別這樣,有話好好說,你先說你要幹嗎?”我用了點巧勁兒將自己胳膊掙脫出來,與她拉開了一點距離。
小丫頭撇撇嘴,扭扭捏捏從懷裡掏出一隻精緻的小木盒,道:“三日後便是侯爺的生辰了,我家小姐特地制了些具有安神助眠功效的香料,望公子幫幫忙,能將此物呈給侯爺。”
原來是托我送禮。
“你為何不直接交給侯府管事?讓他轉交侯爺?”我沒去接,自從上次齊方朔遇刺,我就變得越發謹慎起來。他身邊危險已經那麼多,我就算無法為他分憂,起碼也不能給他添亂。
小丫頭聞言哀歎一聲:“他不收的,侯府有規矩,無論是誰送的禮,多貴重多稀罕都不收。”
這我就不懂了:“既然如此,那不送不就完了?何必日日在門口苦守?”
小丫頭又是一歎,很有些複雜的情緒在裡面。
她說:“公子你不懂,女兒家決心要做的事哪裡是區區一道規矩能攔住的?侯爺生辰這天,全順饒甚至全燕地的閨閣小姐都要擠破頭將自己的壽禮送到侯府的,沒法送給侯爺,就改為送給暮紫小姐,反正是一定要送的。”
“這是何苦。”
“侯爺還沒娶妻,指不定哪天就要從這些小姐中選一個做夫人的。侯爺的生辰,正是小姐們表現自己的時候,哪裡能落了人後?”
原來打的這個主意。
“你家小姐也這麼想嗎?”
小丫頭看看我,猶豫片刻,還是小聲道:“小姐其實不想,但老爺夫人想啊。小姐不送就要挨駡,我送不到就要挨打……”說到最後臉都皺了起來。
聽到這我哪有不明白的,接過她手裡的木盒,對她道:“行了,你回吧,此物我替你帶進侯府,至於侯爺收不收……”
“不勉強不勉強!公子肯幫忙就很好了。”小丫頭也是個見好就收的,再三謝過我後便高興地離開了。
我望著她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將木盒收進懷裡,沒有回侯府,而是拐了個彎去了城南。
一進門,我就看到黃明在鋸木頭,院子裡木屑橫飛的,有股木材的獨有香味。他一見我就停下了手裡的活兒,沖我打了聲招呼,取下肩頭汗巾擦了擦臉,向一旁的葡萄架走去。
“怎麼今天想著過來了?好久都沒見你了。”葡萄架下是一張由樹根製成的矮桌,左右兩邊各擺了一截樹樁充作凳子,很有些天然野趣。
我在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涼茶,不好意思地道:“前幾天有些忙就沒顧著來,今兒個好不容易不忙了,這不就來了嗎!”
“你能有什麼事?侯府供你吃穿用度,你又不用幹活兒。”黃明明擺了不信。
“此話差矣,”我抬手打斷他,“黃兄是否忘了我還是個江湖中人?江湖人,自然有江湖人的事好忙。”
黃明愣了愣,隨即笑著搖了搖頭:“我倒真是忘了。”
其實我是騙他的,我壓根沒事忙,就是懶得往他這兒跑罷了。
小院裡隨處可見黃明平日裡做的各種木器,我狀似不經意地問:“對了,我看你像是什麼都會做,那你會做發簪嗎?”
“會啊,你要做?”
“有沒有紙筆,我將樣子畫給你。”
黃明說有,轉身就進了屋,很快拿著東西出來了。
我起手給他畫個個大概的樣子:“就是……這裡是只燕子……然後嘴裡要銜……花枝……”
“花枝?什麼花?”黃明彎著腰看我畫畫。
我想了想:“梅花、杜鵑、海棠……海棠吧!”海棠豔而不俗,俏而不妖,配飛燕這種鳥正好。
黃明拿過我粗糙的圖紙看了看,摸著下巴道:“男子樣式還是女子樣式?”
“我自己戴的。”
他一彈圖紙,笑道:“行,給我兩天時間,我這正好有塊黑檀木料,給你削根簪子不成問題。”
“多謝黃兄!”
付了定金,又聊了幾句,我便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黃明的鋪子。
簪子其實不是給我自己做的。我想送給齊方朔,在他生辰那天送給他。
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了,總也要意思下表示表示的。木簪不算昂貴,就是個心意,他應該……不會不收吧。
我倆相交一場,送個小東西,又沒別的什麼目的,不收也太不給面子了。
但萬一他覺得我和那些名門閨秀一樣都存著別的心思送他東西可怎麼辦?
你有嗎?
我沒有!
那你心虛什麼?
胡說!我何來心虛?
我揮著“素蛻”將腦海裡那個討人厭的小人給砍死了。
世間一片清淨。
到了齊方朔生辰那日,侯府一如往常,也沒個慶祝什麼的。
我已從黃明那兒取來了木簪,為了不顯得刻意,故意沒裝盒子。
“我聽說今日是你們侯爺的生辰,侯府怎麼安安靜靜的?別說宴席,就是個炮仗也沒放。”我問伺候我的僕從。
對方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們侯爺從來不過生辰的,這一日對侯爺來說就跟別的日子沒什麼兩樣,連長壽麵都不會吃一碗呢。”
“……是嗎。”這生辰過得也太寒酸了。
我過生辰的時候好歹師姐會給我煮碗長壽麵,我娘也會給我做各種餡兒的壽桃。長了一歲,總要做點什麼、吃點什麼討個好彩頭,這也沒有那也沒有,叫什麼生辰?算什麼壽星?
我忽略了心中一驚一乍的跳痛,想著作為朋友,我也應該為他做些事,於是就去廚房給他下了碗麵條。
面是現擀的,可惜的是我不會做一根到底的長壽麵,只好先將麵團擀薄,再用刀來回切出一條連續不斷的面片。樣子怪了點,希望齊方朔不要介意。
湯底這會兒宰只老母雞也來不及了,我只能挑了點大白菜丟鍋裡,還給這碗面取了個十分動聽的名字——翡翠白玉。
我興沖沖將這碗剛出鍋的長壽麵放進食盒提著就往齊方朔那兒趕,因為怕時間久了麵糊一起,一路上都是用輕功飛過去的,自己都不知道在迫不及待啥。
剛到院門口,就聽裡面似乎有齊暮紫的笑聲。
“暮紫小姐也在裡面嗎?”我問門口侍衛。
他點點頭:“小姐特地從城裡最好的酒樓專門訂了一桌壽宴為侯爺慶祝生辰,好像還親自做了壽桃,侯爺瞧著挺高興的。”
頃刻,我就像被一桶冰水從頭澆了到腳,又無措又尷尬。緊了緊提著食盒的手,我勉強撐起一絲笑意道:“多謝大哥告知,那我明日再來吧。”來的時候有多急切,走的時候就有多狼狽。
我怎麼會天真的以為,齊方朔看到我給他送面會驚喜交加呢?他一個侯爺難道就等著我這碗長壽麵嗎?
早該想到的,齊暮紫與他是血脈至親,理應比我更上心才是,怎麼會讓親哥哥就這麼將自己的壽辰糊弄過去呢。
他們才是一家子,要不要過生辰,怎麼過生辰,和我有什麼關係?瞎湊什麼熱鬧。
我提著食盒回到自己住處,仰頭看了看天色,發現今晚是輪圓月,縱身一躍便落到了屋頂上。
把食盒擱在一邊,賞了會兒月,又將懷裡的發簪拿出來對著月亮看了看。
面送不出去,禮物明天說不定能試試?
要是再不把面吃了,就該糊了。這樣想著,我將發簪收好,打開了一旁的食盒。
可能剛才回來的時候走的有些急,麵湯潑了出來,弄得到處都是,賣相顯得更差了。
吃第一口我就覺得寡淡無味,但怎麼說也是自己做的,不忍浪費,只好全部吃進了肚裡。
喝光最後一口湯,我抹了下嘴,心中升起抹苦中作樂的慶倖。
還好沒把這碗面給齊方朔吃,他那樣的人,哪裡吃過這樣難吃的東西。
第二十一章
《堯山訣》是我師父獨創的一門劍法,招式輕盈簡潔,比起他卜卦破陣的名聲,在江湖上鮮有人知,卻被我當成本門絕學在練。
大愚若智,大巧化拙。手中長劍如虹,我將內力灌於劍身,身姿在空中迅捷地翻轉,一劍直刺眼前高大的槭樹。
若劍勢不減,將樹劈成兩半也並非難事,只是這招我並未刺實,行到半途便手腕一蕩,裹在劍身上的氣勁頓時四散開來。
紅葉簌簌,鋪了滿地。
我輕輕挽了個劍花,劍尖指地,立在庭中閉目靜氣,等待體內劍意消退。
“好身手。”平淡無奇的語氣,怎麼聽怎麼像在客套。
我眉心一跳,睜開眼來。
“侯爺。”我執劍抱拳行了一禮。
自打我住進醉心院,這還是齊方朔第一次來。
“身法比幾個月前有所進步,劍招還差點火候。”他在一丈之外停住,“我來陪你過過招吧。”
我睜大雙眼,有些不敢置信:“真的?”
他唇角上翹,右手探出向後一抓,齊英腰間的佩劍便到了他手中,快得讓人反應不及。
“讓你三招。”說這話時,他臉上毫無矜驕之色,墨玉般的瞳仁卻要比平時更為明亮。
我握緊手中長劍,不敢大意。
齊方朔不是江湖人,武功卻猶在許多江湖人之上。我雖沒見他使過劍,但他娘落羽仙子當年行走江湖時的威名還是聽說過的。
劍掃魍魎,豔驚天下。
望著眼前雪衣玉冠、氣質高華的齊方朔,倒也不難想像為何那麼多人選擇拜倒在落羽仙子的長劍下了。那種從心底湧上四肢的莫名戰慄與驚豔,簡直想要叫人立馬棄劍跪倒在他腳下。
《堯山訣》的劍招講究實用,配合輕功身法能避則避、伺機而動,並沒有過多花俏的東西。以前與程小雨對招時,他武功路子剛勁勇猛,一場打下來手都要被他震麻,而他也深惡我的滑不留手,嫌打得不過癮。我們相看兩相厭,加上我輸多贏少,後來也就不比了。
齊方朔和程小雨又有不同,程小雨是“猛”,齊方朔便是“快”。
待我三招用盡後,面對的便是他疾風驟雨一般的劍招,我光是抵擋就耗費九牛二虎之力,更不要說反抗了。
快如迅雷,銳不可擋,我幾乎要被他密集的攻勢逼得喘不過氣來,少數的幾次反攻也被他輕鬆化解。
眯了眯眼,心中明白對方就算讓三百招我也未必能贏,但真正的實戰中哪裡需要講究輸贏?又不是比武招親,硬要分個高低,自然保命才是最緊要的。
《堯山訣》便是我師父為了能在險境中平安脫身所創,因而它未必是最厲害的劍法,卻是最能保命的劍法。
在齊方朔又一波攻勢來到前,我忽地沖他露齒一笑,將右手長劍快速換到了左手,同時右掌一擊拍出向對方胸口襲去。
他沒想到我左手也能控劍,錯愕間只能被迫與我對了一掌。我一閃身,避了開來,手掌上推,直擊他下頷,左手則手腕翻轉將他劍身向下壓去。
這一切發生的實在突然,我的奇襲也太過詭譎,齊方朔再變招已是不及,不想被我打落牙齒只好後躍避過。而他一躍,我就轉身腳尖輕點,瞬間飛出了幾丈遠。
見他不追過來,我遠遠朝他喊:“侯爺承讓!”
他莫名地看著我,問道:“你逃什麼?”
我嘿嘿一笑,又給原路折了回去。
“我逃命啊!你要是真想殺我,剛才那一擊便足以讓我逃脫了。”不過對方要是輕功遠勝我,那我多數還是在劫難逃的。
他大概是第一次遇到我這樣將逃命掛在嘴邊而毫不羞愧的對手,似笑非笑地盯著我瞧了半晌,甩手將劍還給了齊英。
最近這日頭越發毒辣了,平常不動還好,一動就是一身汗。我其實很想沖個涼水去去暑氣,奈何齊方朔在,無法行動。
他許是見我滿頭大汗,側首吩咐身後的齊英道:“讓人送些冰盤來。”說完便招呼我在院中的八角涼坐下,自有僕從為我倆端茶打扇。
我喝了半壺涼茶才緩過來,想到齊方朔忽然來訪,問他:“侯爺怎麼來了?”
“我聽說你昨夜去找過我。”他不像我一通牛飲,舉起杯子喝茶的動作甚是優雅,叫人賞心悅目,“可是金蓮印出了什麼問題?”
除了金蓮印的事我就不能去找你了嗎?
我垂下眼,手指摳著杯緣:“不是,是其他事。”站起身,留下一句,“侯爺稍等。”便轉身回了屋子。
我將小木盒與木簪一起拿了出來,盒子捧在手裡,簪子想了想還是揣進了懷裡。
再次返回涼亭,我把盒子放到桌上推向他,道:“給侯爺的。”
齊方朔放下杯子,視線移向木盒:“給我的?”說著伸手打開蓋子。
“這是賞花會那日,我在湖邊為其拾起帕子的那位小姐贈予侯爺的,說是給您的壽禮。”
就像那小丫頭說的,裡面是些塊狀的香料,最上面還附了張小紙條,寫著“謝府幼琳”,想必是那小姐的閨名。
“啪”,我還沒來得及聞到裡面飄出的香味,齊方朔就一下把蓋子重新蓋了回去。
就見他將盒子往旁邊一遞,便有一名僕從上前接住,他看也不看道:“丟出去。”
“是。”
我一愣,急了:“難道那東西有毒?”
他板著臉看過來,看得我渾身一哆嗦,竟覺得他眉宇間含著絲慍意。
“以後不要隨便收別人的東西,我燕穆侯府什麼也不少,什麼也不缺。”
我沒想到他會為此而不快,訥訥道:“可這不一樣,這是給你的生辰賀禮……”
“不需要。”他冷硬的打斷我,“你昨日便是為此來找我?”
木簪豎在胸口,猶如一塊烙鐵,現在不送出去,或許以後就沒機會再送了,但此時的氛圍卻實在不能算送禮的好時機。
我就像錯了錯事一樣低下頭:“嗯。”
這時,齊英帶著幾個手托冰盤的人回來了,他快走幾步,湊到齊方朔耳邊小聲說了什麼。
齊方朔聞言周身驟然殺氣暴漲,冷聲道:“消息確定?”
“是!”
齊方朔放在桌面上的手緊握成拳,因為用力而青筋畢露。
他看向我,雖盡力和緩,聲線仍是寒冰一片:“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說罷起身便帶著齊英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直到再也望不到了,我才收回視線。
“哎……”我壓著懷裡終究還是沒送出去的木簪輕輕歎了口氣。
好像從第一次遇見齊方朔,他就是這樣來去匆匆的性子,仿佛永遠不會為了任何人任何事駐足般。
到了下午,我就知道齊方朔為何早上那樣大反應了,齊暮紫的反應只會比他更大。
“旬譽王死了!”她紅著眼圈,焦躁地在我面前來回走動,“他竟然死了?太便宜他了!”
“天道輪回,善惡有報,他死了不是很好嗎?”我記得她說過,老侯爺便是十年前在大夏與旬譽的戰爭中死去的。
齊暮紫咬著唇,眼裡含淚:“對,我該開心。”她頹然坐到凳子上,忽然用帕子捂著眼睛,聲音發顫道,“可是我不甘心!我要他千刀萬剮,我要他永不超生!我不甘心他就這樣死了,我不甘心!”
她哭得傷心至極,哭得我手足無措。好不容易等她自己止住了哭,瞧她那副肝腸寸斷的模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只好勸她回去好好睡一覺,莫要再想這些。
“小謹,若有一天與你有殺父之仇的人突然死了,卻不是你動的手,你會甘心嗎?”
我一愣:“我……”
我連殺父之仇都不敢報,不能報,她卻問我會不會甘心?
我自然是甘心的。
我太甘心了。
但我不能說實話,所以我沒回答她。
齊暮紫見我不答,以為我為難,忙道:“是我問岔了,你不要多想。”她抿了抿唇,“我是不甘心的,相信兄長也不會甘心。”
當夜,不知是不是因為白日聽聞了那樣的消息,我的夢中滿是血光,慘嚎不止。
這夢做的我精疲力盡,滿身是汗,到了後半夜卻又奇跡般安逸下來,周身仿佛被羽毛簇擁,柔軟而舒適,耳邊似乎還有小孩子的咯咯笑聲。
翌日一早我便醒了,不是因為夢境,而是被我自己咳醒的。
我咳嗽得厲害,一連咳了幾天,看大夫也沒用。我隱隱覺得這和金蓮印有關,又不願相信它在越變越糟,於是就這麼一直喝著大夫配的藥,將這當做普通的風寒來治。
終有一日,注視著掌心中的血跡,我愣住了。
這何止惡化,簡直是急轉直下。
第二十二章
“公子,藥煎好了。”
我從小丫頭手裡端過墨汁般的湯藥,仰頭一口喝幹,完了將碗還給她,埋頭繼續苦思。
筆尖遲遲無法落下,心中有著千言萬語,一時卻不知如何開口。
這是要給師姐的家書,離開歸夢谷已半年有餘,她一定很擔心我。我不願騙她,但報喜不報憂,她知道了我現在的情況,只會更難過。
還是不說了……
剛要下筆,又頓住。
萬一我死在了外面,她卻一直以為我活著,最後知道我原來早就死了,一切平安的說辭都是騙她的,師姐定要恨死我的。
我怎麼能讓她傷心呢?男人一輩子都不該讓女人傷心的。
想明白了,我又要提筆,這時候胸口忽地一窒,張口便劇烈的咳了起來,連捂都來不及捂信紙上就被濺上了點點血沫。
得了,這下什麼都不用寫了。
“啊!公子你咳血了!!”小丫頭是第一次見我這樣,嚇得小臉慘白慘白的,雙眼瞪得渾圓。
“沒……咳咳……沒事。”我一個勁兒地咳,都沒法好好回她的話。
小丫頭哪裡會相信我是真的沒事,硬要我去床上躺好,然後將在院子裡灑掃的小廝叫了進來,讓他給我在旁打扇,自己急匆匆出了門,不知道去哪裡了。
我咳著也有些累了,就沒起來,在床上眯了會兒。
房間裡擺放著去暑的冰盤,還有人專門給扇扇子,權貴的日常讓人墮落啊,怪不得那麼多人做夢都要爭那至尊寶座了。
想著想著,我就閉眼睡了過去。
可能也就一小會兒,我聽到有人推門進來,以為是小丫頭帶著大夫回來了,勉強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然後我就看到齊方朔站在床邊向我伸來一直手。他將手放在我的額上,探了探溫度,見我醒了,淡淡收回手坐了下來。
“病了為何不與我說?”
“不是病。”由於咳得厲害,我如今說話都含著一抹嘶啞。
他聞言怔忪,隨即微微擰起眉頭:“不是病就更應與我說才是,你當這是鬧著玩的嗎?”
我見他好像又要生氣,忐忑之餘也有些難言的欣喜。
“你這幾日一定有許多事要忙……我不想打擾你,令你徒增煩惱。”我撐坐起來。
他嚴肅地看著我,忽地抬起左手用帶著冰冷銀指套的食指在我額上輕輕點了點。
“白三謹,你整天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你啊……
心裡不著調地想著,我忍不住瑟縮了下,很怕他一個用力就在我腦門上開個洞。
“我錯了我錯了!”我連聲討饒。
他眼裡似乎有笑意一閃而過:“昨日我已去信催促智深讓他儘快找到破解之法,他那邊應該很快就會有消息,你不用太過擔心。”
我知道他這純粹是在安慰我,不想讓我為此煩心,但也領了他的情。
“好。”我笑著頷首。
大夫很快便到了,為我一番診脈,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依舊給開了些無關痛癢的藥,要我按時服用。
這些藥大概還沒有齊方朔的精血管用……
!!
驟然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我受不了地捂住眼睛,臉上的溫度一直蔓延到耳際。
齊方朔與大夫說完話,回頭見我如此,以為我怎麼了,忙走過來輕輕拉開我的手問道:“可是還有哪裡難受,怎麼臉這樣紅?”
我搖搖頭,這會兒看他的臉都覺得是一種褻瀆,恨不得將自己整個埋進被子裡。
那之後他每日都會擠出一點時間來看我,奇怪的是,只要他來,我咳嗽馬上就好,比吃任何東西都管用。
他後來也察覺了這個規律,甚至特地試了一下,發現竟然真是如此。
對此我簡直匪夷所思,什麼意思,精血已經壓制不了,非要將齊方朔整個人綁在身邊才行?這金蓮印怎地如此古怪,這到底是討厭齊方朔還是喜歡齊方朔呢??
內心腹誹改變不了我深為其苦的現實,齊方朔最終決定讓我搬去和他一起住,將我時刻帶在身邊。
一切來得太突然,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行李和人就都被抬到了齊方朔的臥房。
當看到寬敞的屋子裡不遠不近安放著兩張床時,也不知是心中一松還是失落,我長長吐了口氣。
與齊方朔同室而眠、同桌吃飯、同進同出是種神奇的體驗,我已經很久沒過過這樣有規律的日子了。
卯時起床洗漱,然後用早膳,與各官員大臣會面,這時他們在外屋聊著,我就待在裡屋看書,都是齊方朔架子上的書,多為兵書什麼的,打發時間看看還成。午時用午膳,用完午膳齊方朔會小歇一個時辰,我沒這習慣,想要去外面練會兒劍,但被他以天氣太熱我身體不好為由駁回,硬逼著我在房裡和他一起睡午覺。
每次醒來我都還是睡眼惺忪,齊方朔卻早已穿戴整齊,看不出一絲剛睡醒的慵懶,從頭到腳一絲不苟,要不是我睡在他附近,感覺得到他呼吸平緩確實是睡著了,我都要以為他裝睡騙我了。
不過我還是很喜歡看他剛起身的樣子,無他,這時候他發冠未束,一頭如墨長髮隨意地散在身側,將他冷淡的眉眼襯得也柔和了不少。
我隨意將頭髮用發帶綁了,湊過去看小廝為他束冠。
燕穆侯的發冠象徵著他尊貴的身份,無論材質還是造型都要與之匹配,故而各個造價不菲。齊方朔雖喜著素,為人也不愛鋪張奢華,但這些個發冠都是侯府內一代代傳下來的,不乏精美絕倫之作,每回看都會讓我讚歎不已。
“侯爺,還是用白玉的這幅嗎?”小廝小聲詢問。
我目光落在一排發冠中,手指指著其中一個對齊方朔說:“這個如何?”
那是副木制的發冠,呈暗棕色,四周雕刻花紋,正中間鑲嵌著一塊茶色的寶石,瞧著十分雅致內斂。
最重要的是,與我那根發簪十分相配。
“就這個吧。”齊方朔看了眼就決定下來。
下午他會在書房批閱文書,作為燕地統治者,每天總有雪花般的文書從各地紛至遝來要他定奪,沒有與他朝夕相處前,我都不知道他會這樣忙碌。
這種時候我大多會跑到屋外練劍,似乎只要不超過一定距離或者只是短時間離開他身邊的話,金蓮印就不會產生反應。
齊暮紫有時也會來看我,她與黃明一樣,對我的“病”始終一知半解,知道我現在與齊方朔必需待在一起才不會引起惡症,圍著我看了又看,像在看什麼稀罕物一般。
“好在我兄長並未娶妻,不然嫂嫂定要恨死你了,天天晚上霸佔著兄長不說,時時刻刻都要黏在一起,這天下恐怕還無人有過這樣的待遇。”
她要是知道我不僅與齊方朔同睡同吃,每月還要借他那“寶貝”一用,不知是何臉色。
不過現在我只要待在齊方朔身邊就能安然無恙,是不是也意味著不需要再用精血壓制?
晚上等齊方朔批完文書回房,我將我的想法告訴了他。
“不然試一試?”他將衣袍退下,發冠也摘了下來,“下次發作應該就在這幾日吧?”
“還有兩日。”
他輕輕嗯了聲,看向我:“我準備沐浴了,你要一起來嗎?”
我反射性夾了夾腿,很有些不自在道:“不,不了……就這麼會兒應該沒事。”
我也是搬過來了才知道,齊方朔屋子後面有個大池子,裡面的水是地裡冒出來的泉水,自帶一點溫度,冬天洗有些冷,但夏天洗卻是正正好。剛住過來的第一天齊方朔就邀我一起泡來著,但我覺得自己恐怕連他脫光衣服都撐不到小兄弟就會亂翹,再說也怕他看到我背後的東西,便含糊著搪塞了過去。
他也沒有勉強:“好。”說著轉身往屋後走去。
兩日後,到了金蓮印發作的日子。
因為不確定到底最後會不會發作,所以壓制用的精血還是要先備著,血還好說,齊方朔乾脆地刺破指尖滴了幾滴血在杯子中,可是精就……
我們面面相覷,誰也沒說話,最後我忍不住開口:“要我……出去嗎?”自從住進了齊方朔屋裡,我口吃的是越來越厲害了。
“不用。”拋下兩個字,他降下床帳,讓我在外邊等著。
我拿著一個杯子,無所適從地站在床邊,耳朵裡漸漸充斥齊方朔壓抑低喘的呼吸聲。
其實上次為什麼我不讓他自己將陽精弄出來再給我呢?明明有比較正常的方法,我倆卻魔怔了一樣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更尷尬的那個。
因為第一次就是那樣,所以默認第二次也該是那樣嗎?可第一次他中了催情藥,算是我乘人之危啊……
算了,不想了,反正從遇見齊方朔開始我就一直在魔怔。
齊方朔的喘息越發粗濁起來,我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也不知自己在緊張什麼。
忽然,一隻修長白皙的手從帳內探出,接著是對方沙啞低沉的聲音:“拿來。”
他的聲線帶著幾不可聞的顫抖,顫得我口乾舌燥。
我立馬將杯子遞給他,手收了回去,沒想到過了會兒他聲音又響起來:“不夠。”
我一愣,什麼不夠?等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的時候,只聽悶哼一聲,接著便是淩亂的喘息。
“拿去。”手再次探出帳外,這次骨節分明的手指間捏著一隻青色的瓷杯,可能杯子太小裝不下,杯沿、杯壁甚至齊方朔探出的那只手上都沾著點點精斑。
我面紅耳赤地取過杯子放好,覺得自己可能要一直魔怔下去了。
第二十三章
“啊啊!!”疼痛來得猝不及防。
金蓮印發作的時候,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巨大痛苦。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不同,身上的骨頭像是被寸寸打斷,橫七豎八地紮進內臟裡,使本就脆弱的臟器瞬間千瘡百孔。
“它在不滿,它生氣了。”
不知為何,當劇痛降臨時,我腦海中閃過了這樣一個念頭。
接著我便慘嚎出聲。
我這輩子都沒有聽過這樣淒厲的慘叫,哪怕這是我自己發出的。
模糊間似乎有人按住我的四肢,捏開我的牙關,想要將什麼東西灌入我口中。但我掙動的太厲害了,他沒有辦法順利完成這一動作。
耳邊似乎聽到有人不耐地輕嘖了聲,再然後,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覆在了我的唇上。
齒縫被撬開,粘滑的液體順著舌頭流向喉嚨深處,慢慢平息我體內暴動的痛楚。我留戀地糾纏著對方,想要搜刮更多的液體,但很快疲憊鋪天蓋地籠罩上我。
金蓮印的反噬磨光了我的精力,讓我被迫陷入了昏睡。
再醒來時,天光大亮,四肢百骸都泛著磨人的酸痛。我咬牙撐坐起來,發現齊方朔正在不遠處的桌邊處理公文,察覺我醒了,瞟了眼這邊:“感覺如何?”
我摸著胸口,如實回答:“感覺像死過一回。”
確切來說,是生不如死。
骨分肉離的痛,這種情況之前從未有過,難道隨著時間推移,金蓮印的反噬會越來越厲害嗎?
那當金蓮完全綻放的時候,會不會連齊方朔都束手無策?現在我已經和他全天待在一起,片刻不敢分離,喝他血吃他精,接下來難不成要生啖其肉才能壓制體內反噬?
悚然一驚,我在想什麼?連忙將這可怕的念頭趕出腦海,內心深處卻不可抑制地生出縷縷寒意。
忽地一聲巨響將我從思緒中拉了回來。
只見桌上原本整齊碼放的文書已被盡數掃落,齊方朔臉色鐵青地盯著手中一封密信,周身散發著淩冽的寒氣。
“阿英!”
門外傳來齊英聲音:“在。”
因為太過用力,他手中的信紙完全皺成了一團:“把越驚鴻叫來。”
“是!”
我不知道是怎樣的消息讓他如此暴怒失態,上次他這樣,還是因為旬譽王的突然駕崩。
“侯爺?”我穿了鞋襪下床,小心靠近他身邊。
他聞聲看向我,眼角一片赤紅,表情更是恐怖的令人膽顫心驚。我被他的眼神震住,僵在了原地,進退兩難。
那是頭怒到極致的凶獸,生人勿近,但凡有誰敢再靠近一點,或者說出任何不合時宜的話,他都會猛撲過來,毫不遲疑地將其就地咬殺。
我有些怕這樣的他,沒敢再靠近,維持一定距離觀察著。
他可能從我眼中看到了些什麼,懊惱地抬手遮住眼睛,將臉撇到一旁。
“我沒事,你別過來。”頓了頓,又說,“回去再睡一會兒。”
我才剛睡醒他又要讓我睡,定是不想讓我繼續目睹他這幅暴躁失控的樣子。知道他性子傲,我不敢忤逆,一抿唇,轉身重新回到床上。
背對著他躺下,我儘量放緩呼吸,做出一副要入睡的模樣。
沒多久便聽到身後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雖然看不到,但應該是他將地上的文書撿了起來。
然後室內重歸寂靜,沒有筆尖滑過紙面的聲音,也沒有紙張翻動的聲音,他什麼也沒做,就那麼坐在那裡,陷入了令人心悸的沉默中。
他的痛苦是那樣顯而易見,我卻什麼也幫不到他。
大概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我仍睜著眼睛沒有入睡,屋外再次響起齊英的聲音,越驚鴻到了。
齊方朔沒有出聲,而是直接起身走了出去,壓低聲音說:“去亭下議事。”
他可能不想讓我聽到,所以選擇和越驚鴻在外說話。
等他關門走遠後,我翻身而起,邊注意著門口動靜邊躡手躡腳挪向桌邊。
我其實並沒有想要偷看,但一切就是這麼巧。
之前淩亂的公文已被盡數碼放整齊,堆疊在桌面上,最上邊是一張皺巴巴的信箋,我飛速掃了眼,一看之下心中震驚非常。
賢弟惠鑒:
日前頃誦手示,已具悉一切,奈何因羈瑣務,遲複為歉。
旬譽來使,遞新王旨,欲與為親。眾男間,聖意在吾。承蒙隆寵,不假深思,唯欣而允。
恐汝介懷,謹此書奉,誤煩惠答。
又及,敝體如常,免念。
海天在望,不盡依依。
順頌夏安
世愚兄涅謹啟
七月十五燈下
段涅竟然答應夏王與旬譽和親了!這一字字一句句,真可謂誅心之言。就算聖命難違,但也不用、不用這樣特意告知齊方朔吧,簡直就像要故意氣他一般。
明明知道他會介意,為何言語之間還要表現的那樣無所謂?
我不禁想到上個月在門外無意間聽到的對話,越驚鴻說齊方朔的信段涅連回都沒回,是因為齊方朔沒有帶回他要的東西。
他要的,自然是能治好他身體的度母白蓮的蓮子。
若是知道齊方朔是經歷怎樣的危機,九死一生從火曦島回來,他還會捨得那樣責怪他嗎?
在他眼裡,齊方朔的命就這般輕賤,連顆蓮子都不如嗎?
我按著胸口金蓮印的位置,五指越收越緊,將衣襟不自覺揉成了一團。
猛然間,有什麼跳動了一下。
我暮地一驚,忙扯開衣襟查看。只見胸口平整光滑,金蓮印一如既往地緩慢綻開著,並無奇特之處。
方才難道是我的錯覺?
掌心貼在金蓮上又仔細感受了陣,確定沒有任何不妥之處,我才猶疑著將衣襟重新整理好。
來到窗邊,我將窗戶挑開一條縫,齊方朔和越驚鴻果然在涼亭中談話,一丈內只有齊英隨侍在側。
看了會兒,我將窗戶闔攏,轉身又回了床上。
視線掃過一旁的小幾,幾上擺放著一隻青色的茶杯,裡面盛著清澈的茶湯。我舉起杯子,放在鼻下嗅聞了一番,沒有異味,應該不是先前那只杯子。想到這裡,我腦海中閃過一些零星的記憶,似乎是昨日金蓮印發作時齊方朔壓著我要把什麼東西往我嘴裡塞。那會兒身體痛得發狂,不僅不配合,還想對他動手。期間種種,回憶起來簡直讓人無地自容。
為我這樣勞心勞力,齊方朔真是個難得的好人啊。
以前我與程小雨說這話,他笑我太天真,要我凡事留個心眼,不然被人賣了都不知道。但以齊方朔這樣的身家,他在我身上又能謀取到什麼呢?我一個小人物,身無長處,能值幾個錢?
將杯裡的涼茶一口口喝盡,心中是無盡的熨帖夾雜著淡淡的惆悵。
熨帖是因為齊方朔,惆悵……自然也是為他。
我現在能待在他身邊,全靠身上的金蓮印,但如果智深大師找到了破解之法,我與他便再沒有一起的道理。這樣想來,我竟不知道是期望破解之法儘快出現,還是期望它晚點到來好了。
怔怔望著空杯子發了會兒呆,仿佛要將它瞅出個花來。
還是早點找到吧,早找到我也早點解脫,趁一切還來得及。再晚點,我可就要傷筋動骨,拔出來連血帶肉了。
將杯子放好,我雙手枕在腦後,仰躺在床上,翹著雙腿開始不著邊際地瞎想。
齊方朔總有一天是要成親的吧,就和六皇子一樣,他也會找一個身份相當的女子生兒育女。
會是謝小姐那樣的嗎?或者是哪個夏王的女兒,六皇子的姐妹?
到那時,我又在哪裡?我是會隔著熱鬧的人海,遠遠的看他一眼就滿足地離去,還是會在夜晚拎著酒壺遠眺侯府的方向,為他的洞房花燭黯然神傷?
也有可能,根本沒有我。
……有很大的可能,我早已不在。
哎,上次打算給師姐的信找個時間再寫一下吧,順便什麼時候跟齊方朔溝通一下,萬一我不治身亡了,棺槨要往哪裡送,送給誰。
還有宋甫,要是死前我將背後的秘密告訴齊方朔,不知他願不願意替我殺了宋甫,有了前朝寶藏,兵馬糧草都不再是問題,到時候哪裡還用怕區區三皇子?
雖然地圖只有三分之一……
想著想著,困意湧來,稀裡糊塗又給睡了過去。
用晚膳的時候,僕從特地將我叫了起來,說我睡了一天,要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我在房裡遍尋不到齊方朔,料想他沒走遠,問了僕從才知道他一直呆在涼亭內,自從越驚鴻走後便要了酒獨自斟酌,已有一個下午了。
我一聽連飯都顧不得吃了,穿好衣服就往外走。果然,遠遠就看到齊方朔一個人在喝悶酒。
就為了個爛人,喝個屁!
我走到他面前,一屁股坐了下來,拿過個酒杯往石桌上一磕,道:“給我也來一杯!”
他面無表情地看向我:“你喝什麼?”
“我心裡也不痛快。”
他未作多言,當真給我杯子裡滿上了酒。
照理說他喝了一個下午,除非是千杯不醉,不然早已應該有些醉意,我看他卻面色如常、口齒清晰,實在不像醉了。
但……若是千杯不醉,何苦借酒消愁?
我摸不清他的狀況,一杯一杯喝著,不知不覺就喝得有點上頭了。
“其實,有什麼不痛快的……說出來就好了,你別憋在心裡,這樣大家都……都不痛快!”
齊方朔這酒初嘗溫潤,讓人不自覺就會多喝兩杯,等酒勁上來發現不對,早已為時晚矣。
好在我酒量尚可,沒再繼續喝下去,還控制得住言行。
“白三謹,你爹娘是怎樣的人?”
問這話時,他的眼眸漆黑,雙唇水潤,臉孔白的不正常。
第二十四章
我爹我娘?
我撐著頭想了想,道:“我娘愛嘮叨,總是這個不許那個不許,還很兇悍,動不動就用笤帚打我,我以前調皮被師父訓斥,她就幫著漫山遍野邊追邊罵我沒出息……”說到這兒我笑了笑,“但她是世間最好的娘。”
無論多晚,只要我說餓了她都會為我做好吃的,晚上有時候還會來看我有沒有踢被子。我病了,最擔心我的是她,我身體康健,最高興的也是她。
要說她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應該就是我了吧。
“我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我只記得他有一身煙草味,總是來去匆匆,還喜歡偷偷給我酒喝,其他的就記不清了。”
我雖幼年失怙,少年失恃,但歸夢穀中生活溫馨自在,師父師姐都待我極好,我從小有衣服穿有飽飯吃,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我與雙親親近的機會不多。”齊方朔暗然道,“我父親一生光明磊落、忠君愛民,奈何卻被夏王猜忌。八歲那年,他將我送往藤嶺為質,想要重得君王信任,可惜致死都未能如願,我與段涅便是那一年相識的。他那時也不過總角少年,身子又不好,在宮中還要處處護我周全,這份情誼彌足珍貴,我永生難忘。後來旬譽來犯,夏王點燃烽火臺要我父親勤王,他帶領二十萬雄師浴血奮戰三個月,最終戰死沙場,夏王倒好,轉眼就與旬譽議了和。到如今我也不敢細想,父親到底是怎麼死的。”他緊緊攥住酒盞,口中仍舊平靜說著,“我母親是個烈性女子,得知父親身死的消息,當晚便追隨而去。我離家七年,只在每兩年一次的朝覲上才能匆匆見他們一眼。七年,我見了他們三面,等到的不是團圓,而是死訊。”
我為他的話心痛不已,一個孩子,從小遠離父母親人,在龍潭虎穴一般的王宮中生活,該是多麼的無助孤獨?
“我未及弱冠便繼承爵位,對天發誓要讓旬譽血債血償,而段涅答應會祝我一臂之力,只要他能奪得東宮御座。這些年我一直盡我所能的幫他,甚至為他出海尋藥,可他就是這麼回報我的……”他每字每句都咬牙切齒,浸著滿滿血淚,裹著濃濃肅殺,“旬譽與我有殺父之仇,他怎麼能……怎麼可以迎娶我殺父仇人之女為妻!?”
我試想了一下,如果齊方朔要迎娶宋甫的女兒為妻,我會怎麼樣。結果根本就沒有辦法想下去,因為一想到,我的眼前就陣陣發黑,恨不得現在就與齊方朔打一架,來個玉石俱焚。
明明應該是最信任的人卻背叛了他,怪不得齊方朔這樣怒不可遏。
但段涅這麼做難道就為了賭氣?我有些難以想像。
雖然未曾謀面,但在我的心中,一個在權謀暗鬥中浸淫多年的皇子,絕對不會因為這樣的事而因小失大。
而齊方朔接下來的話,也進一步證實我的猜測。
“你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嗎?”他蒼白的臉上揚起一抹諷笑,不等我回答又繼續道,“據聞旬譽公主的嫁妝中,有一枚碧虹靈珠,是旬譽歷代皇后傳下來的珍寶,長久佩戴可使人延年益壽、滋養五臟,是不是很耳熟?”
失了蓮子,又得靈珠,段涅為了自個兒的身體也搗騰得夠嗆。
“就為了一顆珠子……”他雙眼佈滿紅絲,“就為了一顆該死的珠子!我知道他著急,已經在想辦法,他為何不再等等!”猛力一擲,酒盞落地,頃刻四分五裂。
我不知道要怎樣安慰他,感覺說再多都是多餘。
我既不想勸他原諒段涅,也不想跟他一起責駡段涅,我想讓他徹底忘了對方。
但我也知道這不可能,除去兩人的私交,他們之間還有太多別的東西維繫,打斷骨頭連著筋,不是說斷就斷的。
之後他酒勁上來,趴桌子上不動了,我只能叫齊英幫我一起把人扶進屋。
讓他在床上躺好,齊英就離開了。我注視著對方安靜的睡顏,心軟成了一片。
段涅怎麼捨得辜負啊,這樣好的一個人。
我伸出一根手指從他眼角一路勾畫到柔軟的唇上,目光怔怔然盯著那兩瓣微啟的水紅色,隨後緩慢而堅定地傾身覆上。
齊方朔的性子冷,唇卻很溫暖,帶著酒香。我不敢深入,淺嘗即止,完了托腮趴在床邊繼續對著他發呆。
“以後換我對你好好不好?”我問著昏睡不醒的齊方朔,壓根沒想聽到他的回復,“忘了段涅吧,我一定不會讓你傷心。”
不該說的話,說了;不該做的事,做了;不該想的人,想了。
我最終還是沒能聽我娘的,徹底將她的教誨拋諸腦後。
她也許是對的,謹言慎行總不會錯,但人生若處處“三謹”,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齊方朔沒有讓自己沉溺太久,事實上第二日他便恢復如常,連一絲醉酒後的狼狽也無了。我就沒他這麼好的精神,頭痛足足痛了一個早上,喝了兩碗醒酒湯才堪堪回魂。
對於齊方朔能這麼快振作起來,我深感欣慰,平日裡對他也更為殷勤起來。現在越驚鴻每次見到我,都要取笑我像偷著雞的黃鼠狼。
他說得不對,其實還沒偷到,只是覬覦罷了。
夏王關於和親的聖旨十天后便到了燕穆侯府,旬譽送親隊伍要經過燕地,作為主人,齊方朔需要親自前往邊境迎接公主,再護送她離開。
“他們欺人太甚!”送旨的宮人剛走,齊方朔還沒說什麼,齊暮紫便奪過聖旨放在腳下踩了個夠。
是啊,的確很欺負人,但皇命難違,不從也要從。
夏王一邊忌憚燕穆侯的權勢,一邊又不斷試探他的忠心,折磨了兩代人,簡直昏聵多疑到了極致。這樣的王,如何配得到諸侯的效忠?我為齊方朔感到深深不值。
“還有兩個月,可以慢慢準備。”
齊方朔現在已經完全看不出那副失意恍惚的模樣了,仿佛之前醉酒的那個不是他一般。
事後齊暮紫又找我大哭了一場,不停與我數落夏王和六皇子的不是。說他們是如何狼心狗肺,如何忘恩負義,如何不知回報,我一個勁兒的點頭,覺得她說什麼都是對的。
大小姐走後,門外進來一個小廝,說有我的信。
我大感奇怪,想著難道是師姐?等拿到手一看,竟然是程小雨。
他在信中先問我好,客套一番,再說他也挺好,如今繼續在外遊歷著,遇見了許多光怪陸離之事,接著問我身體怎麼樣了,智深有沒有找到治好我的方法,還說若智深那邊沒進展,我可以去黑鷹堡一試,他家堡主夫人認識一位元神醫,每年冬天會去黑鷹堡為其診脈,後面都是吹噓這神醫多麼多麼厲害的,最後要我不必回信,因為他居無定所,收不到。
我笑著將信重新疊好收了起來,這程小雨果然夠兄弟,沒白白相處兩個月。
這樣一來又想起黃明,已經許久沒有到他那邊去過了,他一定很擔心我。
我離不開齊方朔,只好讓小廝去黃明的鋪子報個平安,可沒想到通報的小廝回來跟我說,那邊已經人去鋪空,問了左右鄰居,他們都說黃明回老家成親去了。
這麼急,竟然說走就走了?
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好歹也相識一場,怎麼不說一聲就走了呢!
晚間,齊方朔看我悶悶不樂,就主動問起我怎麼了,於是我將黃明的事告訴了他。
他沉吟片刻:“我還當你是為了什麼事不開心,原來是這事。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有緣自會相見,都是這樣的。”
他也沒比我大幾歲,怎麼總是一副過來人的滄桑勁兒?
“早些睡,別瞎想了。”
說著他揉了揉我的發頂,吹熄了燭火。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那我和齊方朔的這場到底什麼時候散呢?
一片黑暗中,我很快便沉沉入睡。
“哇哇哇哇啊!”
為什麼這麼吵?
“哇哇哇哇……”
我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煙霧環繞的池水當中。
舉目望去,都是白茫茫的霧。我穿著褻衣,半身浸在水裡,忽然感覺手裡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我茫然地低下頭,震驚地看到自己竟然抱著一個小嬰兒。
或許該用“捧”更為恰當。
他實在是太小了,大概只有我一個手掌那麼大,甚至身上還連著臍帶。
等等,臍帶?
我順著那根臍帶,緩慢向上看去,只見自己的胸口破了一個大洞,鮮血淋漓,那根臍帶就是從裡面伸出來的。
寒毛倒立,驚恐的吼叫堵在喉頭,怎麼也發不出來,耳邊只有嬰孩無止境的哭鬧。
以我為中心,池水逐漸暈染成了紅色,到處都是紅色。
我驟然驚醒,呼吸急促,身上都是汗。思緒還在夢裡回不過神,整個人從心底裡感到害怕。
“怎麼了?”齊方朔也醒了。
我平復了下心情才回答他:“沒事,做了個夢而已。”
只是一個夢而已。
我這樣告訴自己,卻久久難以入睡。
第二十五章
時光飛逝,轉眼夏去秋來,迎接旬譽公主的日子已近在眼前。
“接到公主後你們要沿著官道一路前往鐘地與燕地的交界處,將公主交給鐘地的景侯便可交差。但你們要當心,”齊暮紫滿臉認真的在地圖上比劃著,“這裡,臨著燕和鐘的是當朝太保牛邇的封地。他與宋甫交好,為人最是狡猾,我怕到時他們那群人又出什麼么蛾子。”
我盯著她指的那處狹長的地塊看了又看,大小比之燕地不知要小多少,是大夏九位諸侯中封地最小的,與它另一端接壤的便是宋甫的尚地,而尚地有大半圍繞夏都藤嶺,是個很適合做點什麼大事的地形。
“三公中太宰、太保都是三皇子的人,已去其二,那太師呢?”我問。
齊暮紫撇撇嘴,指著南邊一塊離群索居的土地說:“這是嵬地,它的統治者嵬靈君便是當朝太師,但他是個不管事的,朝堂完全被宋甫和牛邇把控。說起來,段涅的母妃還是出自嵬地的呢,父親似乎是個亞卿。”
齊暮紫好歹是個貴女,雖然平時一點沒有感覺,但她知道許多王室包括諸侯的秘辛,光聽她這幾個月與我說的亂七八糟的事,我就能想像她們這些小姐夫人整日聚在一起都是在說什麼。
“段涅的母妃當年也是名動大夏的美人兒啊,據說因為名字裡帶個‘蘭’字,所以特別鍾愛蘭花,後來還被夏王封為‘蘭妃’,可惜紅顏薄命,生下段涅沒幾年便死了,不然有夏王的寵愛,說不定……”她正說得起勁,外間與臣子議事的齊方朔就進來了,她只好閉上嘴巴,悄悄朝我擠了擠眼。
“這麼晚了,還不回去?”這幾日他忙得腳不沾地,人也清瘦了,臉上更是滿滿倦容。
他這樣,我自然心疼無比,但我能幫他的太少,有時候也自覺無力。
“這就走了,兄長和小謹早點歇息。”齊暮紫走了幾步,想起自己的東西沒拿,退回來一把將桌上的地圖卷走了。
她離開後,屋裡靜了下來,齊方朔將外衣脫了,躺到了榻上,我以為他是要小歇一會兒,沒想到他閉了閉眼,又十分倦怠地抬眼看向我。
“明日就是金蓮印發作的日子。”
我定定看著他,不明所以。
他接著說:“我不想動,你自取吧。”說罷閉上了眼。
我整個呆若木雞。
自取?
自從明瞭對他的心意,我便一直發乎情止乎禮,沒有再與他有過肌膚之親。不是不想,而是我覺得那樣做太過褻瀆,對他不夠尊重。
上個月金蓮印發作之際,雖難以啟齒,我還是張口結舌著讓他自己泄出來後給的我,為此還特地準備了一個碗,以防再不夠。
這次本也想如法炮製,但他竟然說太累了不想動讓我自取?又不是擠羊奶,這種東西要如何自取?
內心腹誹不斷,一時坐立難安,可目光一觸到齊方朔眼下的淡淡青黑,所有不滿又都化成了對他的無盡憐惜。
一個人扛起偌大的燕地,還要與那些個奸佞昏君鬥智鬥勇,定然是很累的。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反正之前都做過,自取便自取吧!這樣想著,我慢慢挨近塌旁。
齊方朔似乎是睡著了,呼吸平緩規律,睡得還挺沉。
不知道這樣還能不能硬起來?我默默歎了口氣,一條腿半跪在塌上,動作輕緩地解開了他的褲子。
當齊方朔尺寸可觀的小兄弟再次赤裸裸的袒露在我面前時,我竟有種久別重逢的淡淡悵惘。
老友,今晚又要麻煩你了。我掂了掂兩顆頗具分量的圓球,溫柔地擼過柱身。
不知是不是用手不夠刺激的關係,最後我用盡了法子,還是不能讓他泄出來,雖然硬了,但離他全盛時期還是不小距離,頂端不尷不尬地吐著清水般的液體,瞧著模樣甚是萎靡。
我手腕發酸,不得不停下來想辦法。看了眼齊方朔,發現他還在睡。
不自覺憶起他之前說我口活差,難不成我手活更差嗎?
這都讓我自取了,取不出來也太沒面子。我瞅瞅熟睡的齊方朔,又瞅瞅就是不肯吐精的肉柱,一咬牙俯下了身。
我回憶著齊方朔之前教我的步驟,又是舔又是吸,將一根肉柱嘬的水光滑溜。因為有過兩次經驗,知道他吃哪一套,攻擊他的弱點,也就變得十分駕輕就熟。
不一會兒,早已蓄勢待發的陽物便湧出一股股濃精。我不住吞咽著,將它們盡數咽進了腹中。
直到再也榨不出一滴精水,我才意猶未盡地將半軟的老友吐出。
全身都微微發著熱,內心深處甚至湧起一絲歡喜。那時的我以為是自身感情作祟,壓根沒往金蓮印上想,事後想想自己還是太天真。
“你的劍法要是也進步得這般快就好了。”
我聽到聲音驀地一僵,抬起頭,就這麼撞進了雙漆黑明亮的眸子裡。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完全不見惺忪之態,看著清醒得很。
飛快地垂下眼:“是侯爺教得好。”我就當他誇我,邊說邊為他整理好衣物。
剛要起身,齊方朔伸手來撩我的衣襟,我愣了片刻,反應過來他是要看我胸口的金蓮印,就沒動。
時間已經過去了六個月,金蓮印幾乎就要完全綻放,金燦燦一朵宛如地府判官的催命符,讓我每天過的都提心吊膽。
他微涼的指尖撫摸著我胸前那塊細嫩的肌膚,力氣輕的就像一根羽毛在撓癢癢。我忍不住瑟縮了下身體,於是胸口的那塊肌肉也跟著無法抑制地顫了顫。
他的手指沒有多做停留,淡淡道:“智深回信說他已有了進展,再過一段時間就能完善破解之法,他正在趕來的路上,等我們送完旬譽人回來你就能見到他了。”
這本是個好消息,我卻因為不受控制的下半身而尷尬不已,他似乎又說了什麼,而我卻無心理會。
“……白三謹?”
我一條腿曲在榻上,另一條腿站在地上,這會兒胯間尚不明顯,但也維持不了多久了。
齊方朔在我眼前揮了揮手。
“啊?”我不解地看向他。
他微微擰眉:“我剛剛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嗎?”
“……”沒有。
他一看我表情就知道怎麼回事,冷著臉要起身,我忙一把將他按住。
“??”他愕然地看著我,從臉上一直看到那只按著他肩膀的手上。
我訕笑著收回手:“我有些拉肚子……等我回來你再繼續說!”說罷跳下塌,飛也似的沖出門去。
那天晚上,為了裝得像那麼回事,我特地在茅廁待了半個時辰才回去。
幾日後,眼見時候差不多了,齊方朔終於帶著整裝待發的迎親隊伍前往邊境。
離別之際,齊暮紫再三叮囑我要路上小心,特別是對那些可惡的旬譽人,更是要多留個心眼。
“等你們回來再過兩個月就過年了,今年有小謹在,一定要辦得熱熱鬧鬧的。”她的臉上露出一抹溫柔的微笑,見我們紛紛上馬,便揮著手絹與我們告別,“早點回來!”
“好!”我一夾馬腹,座下駿馬小跑起來。
足有數百人的大部隊浩浩蕩蕩往城門外去,清一色的鐵甲銀槍,不知道還以為是去打仗的。
這麼多人中,對於這趟迎親最興奮的可能就數我了。不是說對旬譽公主多感興趣,而是終於能出遠門看看燕地的大好河山了!
我已離開歸夢谷大半年有餘,卻還只是到過順饒與火曦島。雖然我過去十幾年活動的範圍更小一點,但既是出來行走江湖的,自然是哪裡都要走走。
特別是和齊方朔綁在一起這兩個月,他是不會沒事往外跑的,連著我也哪裡都不能去,天知道我都要憋出病來了。
一時得意忘形,便哼起了歌。
“這麼高興?”齊方朔與我並肩同行,第一時間便聽到我哼的小曲。
我剛要開口,想起這趟迎親他是不情願的,立時把原本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清清喉嚨,道:“侯爺,你偷偷告訴我,是不是打算給旬譽點顏色看看?”前後左右都被鐵甲士兵簇擁著,各個步伐整齊、一臉肅殺,瞧得人心慌慌,“要見血嗎?”
齊方朔一臉好笑:“你覺得我會對女人出手?”
我想也不想就搖了搖頭。
他滿意地一勾唇,帶著些冷酷意味:“放心,我不會動手的。”又接了句,“至少不是現在。”後一句話近乎呢喃。
我盯著他平靜無波的面容,深深的打了個寒噤。
這麼多人的隊伍,住宿是一個問題,路過規模較大的城鎮還好說,如果行至半途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也只得露宿荒野了。
我是沒什麼,反正從小粗糙慣了,齊方朔就不一樣了,吃穿用度都要人伺候著,齊英一天到晚跟個老媽子般在他身邊忙忙碌碌,又當丫鬟又當小廝。我算是看出來了,火曦島那會兒我在齊方朔面前的表現壓根是不合格的,因為我不但沒伺候好他,還反過來讓他照顧我了!
他睡的地方一向是最好最溫暖的,也是被保護的最滴水不漏的。我算是沾他的光,也享受了回侯爺的待遇。就是我總覺得,大家看我的眼神越來越不對了。
特別是有一晚睡在野外,我一覺睡醒發現整個人滾進了齊方朔懷裡,還把他抱個滿懷。
我醒的不算早,清楚地感受到了四周多道好奇探究的目光,雖不刺人,但不太自在。沒多久齊方朔也醒了,神情自如,一點不知道被我占了便宜,而幾乎在同時,那些目光便迅速安分下來,躲的躲,收的收,不敢再造次。
第二十六章
燕地在大夏極北,邊境建有冗長而堅固的牆塹,被稱為抵禦外族的銅牆鐵壁。每隔一段距離立關設卡,非我族人,只能由關城入內,而這次迎親、送親的儀式,便是在北境十五關之一的“狛虎關”舉行。
我們比旬譽早到兩日,他們到的當天,齊方朔一早便帶著人在關外一裡處等候,等得我哈欠不止,在馬上差點睡著。直到快要午時,這才遠遠看到黃土翻滾,有一大批人馬正朝這兒駛來。
“人來了,都打起精神!”齊方朔策馬行到了隊伍最前。
我被他吼得也不自覺挺直了脊背,睜大雙眼,見他動了,忙跟在他身後。
旬譽新王看起來十分重視這次和親,足足派了千人來送親,隊伍蜿蜒數十裡,相當壯觀。不過這千人大多都是護送公主來夏的旬譽將士,到這兒便算完了,並不會繼續進入狛虎關。
旬譽人停在了我們對面半裡的地方,齊英出列,獨自策馬靠近他們,而對面也同樣派出了一名高大黝黑的男子。兩邊沒有多餘的話語,交換了能表明身份的文書信物,便又各自返回。
旬譽隊伍為首幾人中有位鶴髮雞皮的古稀老者,好像是他們的薩滿,對著天地嘀嘀咕咕不知念了什麼,邊念邊撒水,完了他旁邊一名將領模樣的男人一揮手,便從隊伍裡分出了一支百人的小隊,抬著各色嫁妝,同一輛豪華龐大的馬車一起緩緩而來。
燕地的士兵自動分成兩列讓馬車通過,當馬車進入關城,遠處的旬譽人吹響了嘹亮的號角為其送行。
從始至終,齊方朔一直沒開口,他眼神冰冷地注視著對面的旬譽眾人,不帶絲毫感情,就像在看一群死物。對面那旬譽將領好似也看了過來,我眼力還行,見他五官深邃,氣勢驚人,視線一直黏在齊方朔身上,瞧著不像是尋常將領,說不準以後和齊方朔戰場上還會遇見。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預感,照理說現在大夏與旬譽和睦相親,邦交友好,該還有很長一段太平日子好過。但我總覺得這其中暗潮洶湧,特別是看齊方朔的態度,早晚要和旬譽再打一仗,以報他殺父之仇的。
直到旬譽人調轉馬頭按原路返回,又等了一陣,確定看不到他們身影了,齊方朔才下令退回關內。
調整了一下隊伍,將那輛豪華的馬車護在當中,沒有多做停留,我們便再次出發。
馬車裡的自然就是旬譽公主,這一別千山萬水,她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我望向馬車的方向,正看到車簾微動,似乎是對方想要掀開簾子再看一眼外面,察覺有人盯著馬上又縮了回去。
接下來的路程,夏人與夏人一處,旬譽人與旬譽人一夥,大家互不侵犯,也互不交流。
而形成這種局面的,固然是兩邊人馬隱隱的對立與微妙的敵意作祟,語言也是較大的原因。這百來個旬譽人中大概只有兩三個是能流利說夏語的,旬譽公主更是只會說胡語。
一路將公主送到鐘地,她自然不會總待在車上,我之前都以為她是個身形高挑容貌豔麗的外族女子,直到有一日她下了馬車,才吃驚的發現對方看起來竟比我還要小上三四歲。
她穿著旬譽特色的喜服,身上帶著大把大把的串珠,其中最顯眼的便是一顆綠紅相交,比龍眼還要大上一圈的珠子。
看到的一刹那,我便知道這一定就是六皇子朝思暮想的碧虹靈珠了,於是盯著那處不覺看得有些入神。
她像是感覺到了我的目光,一下子看過來。
我以為她要生氣,想不到她竟然對我做了個怪臉,還說了句我聽不懂的胡語。
我只好沖著她傻笑,而這時齊方朔來到了我身旁。
“她說你是個傻大個。”他靠得極近,將我嚇了一跳。
氣息吹在耳畔,參著惱人的麻癢,我忍不住用手揉了揉,但馬上就回過味來,驚訝地看著他:“你會說胡語?”
他與我對視,意味深長地說了句:“知己知彼。”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我抖了抖,總覺得自己知道的太多了。
“那麻煩侯爺替我向公主說一聲,方才失禮了,我不是故意的。”
“好啊。”齊方朔點點頭,非常好說話地應了下來。
只是他沖那旬譽小公主說了一句什麼後,對方臉色不見好轉,反而惡狠狠瞪了我一眼,轉身氣鼓鼓回了車上。
我再傻也看出不對,忙問他是不是傳錯意思了,為何對方那種態度。
“你不信我?”他眼眸深深,就這麼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像是要將人吸進去般。
我一激靈,連忙小聲道:“沒有。”
結果到最後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招惹了這位小公主。
沿著官道行駛月余便到了燕鐘交界之處,只要將公主交給鐘景侯,我們便能交差了。
“終於要回去了!”我長長籲了口氣。
一旁齊英見了笑話我:“不是之前還挺開心的嗎?這才多久就受不了了?”
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面皮:“起初是挺有趣的,但久了就覺得累得慌。”
騎馬騎得人腰酸尻痛,連膝蓋都是僵的,而遇到金蓮印發作的日子,在外不比侯府,也會變得很不方便。
算上來回,我在外面共會遇上三次發作。第一次還好,是宿在一位官員的府邸,齊方朔又說累,我沒辦法,只好自食其力。第二次是在前天,連著幾日都沒有看到大鎮,更不要說城了,我們只好夜宿郊野,而眾目睽睽之下,肯定是不能做那檔子事的。就在我苦惱不已的時候,沒想到齊方朔早已想好了對策。
他淡定地給了我一個瓷瓶。
我疑惑著拔開蓋子,獨特的麝香味撲面而來,瞬間就讓我明瞭那裡面是什麼。
“你……”是什麼時候?
“趁熱。”說完頭也不回地朝另一頭的齊英他們走去。
“……”我呆愣地看著手中瓷瓶,最後還是選擇仰頭一飲而盡。
果然還是溫的。
一想到他背離人群,在幽暗的林子裡掏出……再……最後……我就覺得鼻尖發熱,比自己親眼看到的還來得刺激。
“前方便是赤陰山,山上多種槭樹,一到秋天漫山遍野都是如血赤色,故有此名。我們侯爺不愛花,偏愛槭樹,這時候過去正巧能看到紅葉,如何,可有了一點興趣?”
我回過神,齊英正講到我們要經過的地方。
聽到是齊方朔喜愛的東西,我精神一振,盯著前方騎在馬上顯得尤為颯爽的身影,重重點了點頭。
美人配紅葉。
“嗯,興趣可大了!”
赤陰山旁,是一條寬闊的大河,名叫“織漯河”。齊英說,它的盡頭是東海,而它的源頭,沒有人知道在哪裡。
也許是快到鐘地,一路又沒有波瀾,太過風平浪靜,大傢伙都放鬆了警惕,覺得這一趟定能順利結束。所以誰也沒想到在翻越赤陰山的當晚,我們遇到了伏擊。
寂靜的夜晚,馬匹嘶鳴,公主的車駕不知被什麼驚擾,差點沖了出去。而在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件事上的時候,暗箭從背後射來。
“敵襲!!”
一群山賊蒙著面,悄無聲息地接近了車隊。
火光伴隨著兵戈之聲,慘叫夾雜著怒吼,旬譽那群人大多都是陪嫁過來的侍從,嚇得到處亂竄,很快人群就變得四分五裂。
“這些山賊不要命了,連官家的車隊都敢搶?”我們的隊伍白日裡一溜兒旌旗招展,上面都繪著燕地的飛燕圖,瞎子才看不出是哪路神仙。連這都搶,不是活膩了是什麼?
“不是山賊。”混亂中齊方朔只來得及說這麼一句話,就見不遠處數道利箭朝著公主的車駕而去,他只好飛身去擋。而我也來不及細細琢磨他話裡的深意便投身到了這場亂鬥之中。
我那時覺得,是山賊,定是為財;不是山賊,那也肯定是為了齊方朔或者旬譽公主。沒人會想到,對方其實是沖我來的。
別說齊方朔想不到,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
喊殺震天,混亂中我被引到了最週邊,與一名山賊對招中,突感背後有破風之聲,我閃身一躲,避過兩枚毒針,剛要出口斥駡一聲“卑鄙”,鼻端就聞到一股異香,長劍脫手,下一刻人便軟倒下去。
“扛走!”
耳邊響起一道男聲,接著我便被人扛了起來,飛速遠離營地。
我四肢無力,心中更是驚疑不定。
我認得那聲音,雖然只是短短兩個字,但我認得,那是黃明!
他到底是何人?為何要綁我?他的身份難道是假的嗎?
奈何我一個字都發不出,只能任由眼皮一點一點耷下,最終被黑暗吞噬。
第二十七章
雜草橫生的地面,破敗的屋舍,還有搖曳的篝火。
思緒仍有些混亂,我轉動眼珠望向周圍,視線逐漸清晰,最終鎖在了不遠處的某人身上。
他已解下面冪,露出了那張我熟悉萬分,又覺得陌生得可怕的面孔。
這是結識他以來我第一次這樣仔細的打量他,那張平凡憨厚的臉上以往都掛著爽朗的笑容,以至於現在他撤去偽裝,露出陰鷙的神情,恍惚間就像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看環境,我們應該是棲身在一處荒廢的屋舍內,四周荒草叢生,連屋頂都是漏的。門外隱隱傳來人聲,恐怕是黃明的其他同夥。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哪裡,有沒有出燕地,也不知道自己暈了多久,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對方這麼做的目的。
我才出穀一年,人都沒見幾個,更不要說結仇,思來想去,這些人最有可能便是沖著我背後的藏寶圖來的。
但如果是為了藏寶圖,為何不直接殺了我,還要留我活口?
“你到底……是誰?”我渾身因為藥力的關係而使不上勁兒,只能姿勢彆扭地躺倒在地上,發出宛若蚊吟的質問。
黃明靈活把玩著匕首的指尖一頓,看過來,笑道:“醒了?我以為你還要再睡一會兒的。別這樣看著我,我知道你有許多問題想問我,看在我今日心情不錯的份兒上,我都會為你一一解答。”他翻手將匕首插入綁於小腿的短鞘中,“我不叫黃明,也並非木匠,這你應當都已猜到。至於我為何要隱蔽身份隨船出海,現在又為何要將你劫來這裡,只能說你運氣不好,非要牽扯上齊方朔。”
我腦海中湧出的諸多可能都因為他的最後一句話戛然而止。
“你們到底為何要抓我?”
既然和齊方朔有關,就不會是因為藏寶圖,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黃明起身走向我,語氣中帶著點讓人不快的同情:“你自己恐怕還不知道吧?”
我警惕地看著他:“知道什麼?”
他在我面前蹲下,忽然抽出匕首割開我的衣襟,用刀尖在我胸膛上緩慢的比劃,劃出一道道血痕。
“唔……”我雖沒力氣,但痛覺還在,身體止不住因為疼痛而顫抖。
“知道這金蓮印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他似乎樂於看到我痛楚的表情,露出了一貫爽朗的笑容,配合此情此景卻更令我背脊發寒,“你一直被齊方朔耍得團團轉,還對他感恩戴德,我都替你覺得可憐。你不會真的以為齊方朔對你的怪病這樣上心是因為他人好吧?傻孩子,他騙你呢,他從頭到尾都在騙你,將你往死路上送,你還乖乖的給他數錢。”
我咬著牙,沒出聲,一是怕自己開口就忍不住丟臉的叫出來,二是我壓根不相信他的鬼話。他可能也看出來了,沒有繼續折磨我,只是將寒冰一樣的匕首貼在我胸口,冷笑著繼續往下說:“我知道你不會輕易相信我,但你不想想,你算什麼東西?有什麼好值得我花費心思離間你和齊方朔關係的?你配嗎?”
我狠狠瞪著他,若是此時能動,手上有劍,我定要拔地而起戳他個透心涼。
這會兒又不得不佩服他以前偽裝得好了,竟一點沒讓我看出他是個這麼惹人厭的玩意兒!
“不管你信不信,齊方朔告訴你的關於金蓮印的一切都是假的。”黃明盤坐在我身旁,凝視著角落裡歪倒的一座殘破觀音像道,“你可知道度母白蓮到底是何物?”
我一愣,金蓮印的前身是那顆奇妙的蓮子,而蓮子來自度母白蓮,可是度母白蓮又是什麼?齊方朔沒有與我說過,我也一直沒問,倒是真的不知道。
黃明料定我說不出,沒多做停頓便自顧道:“相傳有一個叫無垢光的和尚,得到了十方如來的灌頂成為觀世音菩薩,然後又獲得了五方佛的灌頂,從心間生出一朵蓮花。蓮花綻放,裡面坐著度母,度母向觀音發誓,她要替菩薩分擔悲願,助他度化更多眾生,於是度母成了觀音的化身。”他轉過頭,在我胸口的金蓮印上點了點,“度母白蓮便是度母手中所持的三朵蓮花,這是佛門至寶,生來具有靈性,服食它的蓮子,不說可活死人肉白骨,延年益壽、百毒不侵總是有的。齊方朔為了治好段涅的先天不足,涉險為他前往火曦島尋藥,他運氣好,找到了已經結子的白蓮。但……出了意外,你們危在旦夕,死前你向蓮子發願讓它救了你們。蓮子沒了,你們卻活了。本以為白忙一場,想不到蓮子卻選你做了它托生入世的母體。這種情況雖然少見,其實更遂了齊方朔的意,因為只要你體內的蓮子長成,他就會擁有更好的東西,比蓮子還要好。那是可以取之不盡,血肉皆能入藥的佛子仙靈!而你,你的血肉會成為蓮子成長的土壤,供養它,滋養它,直到它成熟,然後破體而出。”
他一定是瘋了!
我被他的話語弄得心頭劇震,最後那四個字更是叫我全身如墜冰窟。
明明我是不相信他的,內心深處卻又可惡地冒出一個聲音,不斷地將我問的啞口無言。
他為什麼要說這些慌呢?他有什麼必要騙我?他離間我和齊方朔根本沒有意義。
“你騙我……”我啞著聲音駁斥他,“你從頭到尾就是個騙子!”
什麼度母,什麼托生,都是騙我的,我身體裡根本沒有東西!
可是,可是那些夢是什麼?胸口金蓮印下偶爾突兀的異動又是什麼?
懷疑就像雨後萌芽的春筍,一旦佔領內心的某個角落,就會越長越多,以可怕的速度生長。
“段涅與他情誼深厚,十幾年的感情,你才認識齊方朔多久,就妄圖取代段涅在他心底的地位?”黃明的話,好似將我內心最隱秘脆弱的部分拎出來放在光天化日下暴曬,火辣辣的刺痛著我,讓人無地自容。
“船上的時候你每日要飲齊方朔的血才能抑制發病,但那根本不是發病,是蓮子在告訴你,為了生長它需要更多的養分。你向它發願時,它救了兩個人,因此神力枯竭,而齊方朔體內正好殘留了它的神通之力。從來不是只有齊方朔的血才能抑制它,而是齊方朔的血更能促進它的生長,它更喜歡罷了。”他滿臉假惺惺,發出令人作嘔的唏噓腔調,“你對他一往情深,他卻一心利用你。那支發簪是送給他的吧?你不知道我在做那支發簪的時候多為你感到不平,要不是我的主人也想要你體內的東西,我差點就忍不住要將真相告訴你了。”
我壓下心頭那團亂麻,抓住重點:“你的主人……是誰?”
無論是誰想利用我,是誰騙了我,眼前的困境才是第一需要解決的。
我要想辦法逃走。
男人笑著低下頭,湊近我耳邊邪惡地低語:“我的主人在藤嶺,你放心,我會將你帶去見他的。你胸口的金蓮印就快完全開了,說明你體內的東西已近成熟,現在就算沒有齊方朔它也死不了,最多叫你受點苦。”
藤嶺……王室?
我想到齊暮紫離別前對我說的那些話,這裡靠近當朝太保牛邇的汶地,牛邇與宋甫交好,如果在這裡出了什麼岔子,十有八九和三皇子他們脫不了干係。
我不禁猜道:“……你是段棋的人?”
對方有些訝異:“我原本以為你是個傻子,卻原來也有點腦子。”
我不理他的挑釁,問:“這裡是哪裡?”
在燕地還好辦,如果已經出燕入汶,恐怕就很難逃了。
“你還在期望齊方朔來救你?我剛剛才高看你一分,結果你立馬就露出這幅蠢樣。”他用一種看螻蟻般的眼神盯著我,將刀尖上移,毫無預警地刺進了我的右肩。
我忍不住發出一聲慘烈的痛叫,不可抑制地渾身發顫,冷汗直流。
“他……他起碼還好吃好喝供著我……比你可強多了……”我不怕死的回嘴。
他挑了挑眉:“我的主人只要你活到佛子破體而出就行,缺胳膊少腿他可不管,所以……”他擰動匕首,似乎要在我的血肉裡鑽出一個洞來,“你說話最好注意著些。”
我痛到兩眼一陣陣發黑,張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而就在這時,我發覺自己的手指能動了。可能因為疼痛的刺激,我體內的軟筋散提前失去了藥效。
“好好好,我注意……”我急喘著,將袖中的簪子滑入掌心,忍痛道,“黃明大哥,無論你叫什麼名字……我都是將你當哥哥看待的,求你告訴我……佛子出生後,我還有沒有命活?”
男人笑了笑:“我會多給你燒點紙錢。”
那就是,沒命活了。
我儘量拖延時間,暗自蓄氣:“如果真的如你所說,我體內的佛子……那麼厲害,隨便一點血都能當靈丹妙藥……段涅又何必娶旬譽公主?”
男人聞言忽地哈哈大笑起來:“你是想問他為何要為了顆沒用的珠子娶旬譽女人是吧?你沒見過段涅,你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你才會多此一問。比如現在這樣,你被我們半路截了去,碧虹靈珠便是他的第二條出路。”他言語中對段涅頗為欣賞,“他為人心思縝密,為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其他皇子都因為他殘破的身體看輕他,遲早是要付出代價的。”
你看輕我,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電光火石間,我突然暴起,將那支沒能送出去的黑檀發簪紮進了黃明的右眼中,他低吼一聲,痛得顯出了破綻,我抓住機會提起好不容易聚氣的一縷真氣從一旁只剩骨架的破窗戶躍了出去。
我一刻都不敢停,拼了命地施展輕功往林子裡逃,也早已顧不得什麼方位了。
“站住!”
肩上的匕首被我拔了出來握在掌中,可惜我沒有多少真氣,對敵根本就是花花架子,更不要說對方人多勢眾,我沒可能打得過。
他們是真的只要我活命,殘了廢了都不管,從後面射出暗箭專往我的腳上射。我武功沒恢復,身法一下接不上,腿上便挨了一箭。
肩膀痛,腿也痛。汗濕衣襟,嘴裡滿是血腥味。
怎麼辦?逃不了了,要死這兒了嗎?
絕望之際,眼前豁然開朗,竟到了一處懸崖斷臂之上。
崖下是滾滾河流,翻湧著泥色的波濤,不知盡頭,也不知源頭。
是織漯河。
我走投無路,看了眼身後近在眼前的追兵,一咬牙,翻身躍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第二十八章
深秋的河水又冷又急,我起初還有力氣劃動四肢,但當寒意一點點侵入骨髓,身體便慢慢地像生了鏽般僵硬無比,我只能任自己隨著湍急的水流載浮載沉。
傷口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只有冷,只剩冷。
翻騰的水花,陰沉的天空,竟成了我對這世間最後的回憶……
“義父,爹!這裡躺著一個死人!”
男童介於少年人之間的聲音,由遠及近,伴隨著奔跑的腳步聲。
秋日的陽光照在身上,烤幹了頭髮,泡在水裡的下半身卻還是冷到麻木。
我半死不活地睜開眼,用著大概只有自己能聽到的氣音向來人求救:“救我……救救……我……”
他來到我身邊,厚實的靴底踏在水裡,濺起一陣水花。
“咦?不是死人啊!”他彎下腰,將耳朵湊近我,“你說什麼?”
我嚅動雙唇,吃力地讓自己發出了一點聲音:“救我……”
就像有一把沙子在我喉嚨裡磨著,短短兩個字,嘶啞地仿佛要嘔出血來。
已經消耗殆盡的體力再也榨不出一絲多餘,才清醒片刻,我便再次昏沉地陷入了黑暗。
失去意識前,我感覺到似乎又有兩個人往這邊靠近。
“瘋子,你說那山谷是不是陰氣太重,怎麼老有受傷的人順水飄過來?你看看這孩子,傷得多重,也不知誰下的狠手。”
“都是皮肉傷,死不了。我去換朗月,囡囡,你照顧他。”
耳畔馬蹄嗒嗒,身下傳來輕微的震動,我緩緩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清俊秀雅的青年面孔。
對方一身水青色的長衣,腰間佩劍,長髮半束,是江湖人的打扮。他見我醒了,立即驚喜地直起身:“哎呀太好了,我剛給你換好藥你就醒了!怎麼樣,可還有覺得哪裡難受?”
我瞥了眼自己肩膀,見果然已被妥善包紮好,搖了搖頭,過了會兒又小聲道:“謝謝你們救了我。”
他笑著溫和道:“舉手之勞罷了,不必言謝。”又問我,“小兄弟怎麼稱呼?我姓韓,叫韓青言,駕車的那個是我義兄,叫蕭仲南……”他還沒說完,車簾就被掀開,從外面進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他接著道,“這是犬子,你喚他朗月便可。”
少年沖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對虎牙:“你是怎麼跑到無名穀去的?那裡平時都只有野獸出沒,鮮有人跡,還好我們路過的時候因為義父想吃那裡的野果,我們就順道彎了彎,不然你現在真的就是個死人了。”
他剛說完,頭上就被韓青言輕輕拍了擊:“怎麼說話的?”
小孩兒扁了扁嘴。
他們救了素不相識的我,看起來是好人,但……
我緩緩開口:“我……”只猶豫了一瞬,“我姓李……”
黃明曾經也是個不錯的朋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一旦遭遇背叛,懼怕的便會是任何一個試圖靠近自己之人。
不管是誰,都看起來萬分可疑。
不管是誰,都有可能傷害你。
我從未想過,自己也會如此防備他人。程小雨說我天真,我過去不明白,現在有些懂了。我將人心看得太簡單,對他人毫不設防,天真的不合時宜。
信任與輕信,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我隨口編了個被山匪打劫的經歷蒙混了過去,他們並沒有懷疑我。
馬車一路行駛,最後到達了一座小鎮。小鎮很小,只有一家客棧,好在整潔乾淨。下車的時候原本韓青言要抱我下去,但才剛站穩,從車首便繞過來一個高大俊逸的男人,沉默地將我從他手上接了過去。
我傷情反復,晚上發起了高燒,足足在客棧昏睡了三天三夜。
不知是不是我身體裡的東西真有靈性,明明之前離開齊方朔稍微久點都不行,這幾日卻意外的平靜。如同知道我再也經不起折騰,乖巧的不像話。
我肩上的傷,創口大而深,最起碼也要個把月才能好,但我等不了那麼久了。無意中,我發現了韓青言脖子上的黑色玉牌,那塊玉牌質地細膩油亮,上面刻著一隻展翅的蒼鷹,瞬間就讓我聯想到了程小雨的小乖。
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告訴我,這兩者一定有所關聯。
我脫口而出:“你們是黑鷹堡的人?”問出口才覺自己冒失,但再收回已是來不及了。
韓青言也被我問得一愣:“是啊……”
我與他沉默對視。
“我義兄是黑鷹堡堡主。”他說。
“……”
那一霎那,我想到了師父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福兮禍兮,自有定數。”
難說我是不是今年命裡帶劫,竟然被半個官家人給救了。
他們有沒有看出我的破綻?會不會將我交給齊方朔?或者更糟糕點,直接將我獻給夏王?
可能是我的臉色太糟,他盯著我看了會兒,忽然抬手摸了摸我的頭,笑道:“安心養傷,其他的晚些時候再想不遲。”
他的眼眸十分清澈明亮,似乎能洞穿一切。他或許看出了點什麼,又或許沒有,我已無心分辨。那之後他沒在我面前提起過黑鷹堡,而蕭朗月也終於不再糾結於山匪為何會打劫我這個問題。
他們父子三人雖對我諸多照顧,叫我安心養傷,但我卻不能真的安心。
所有牽扯上齊方朔、黃明、六皇子、三皇子,甚至任何一個知道度母白蓮真相的人,對我來說都太危險,必須儘快遠離。
每每午夜夢回,黃明和齊方朔就會交替出現在我夢裡,有時候還會加上素未謀面的六皇子。
我以為齊方朔只會是我的美夢,不曾想他也會成為我的噩夢。
一想到他可能從頭到尾都在利用我騙我,心就仿佛撕裂般的疼,疼到輾轉難眠,疼到冷汗浹背,疼到恨不得把心也刨出來。
他們中必定有一個人在騙我,我希望是黃明,卻找不到他在卸載偽裝後還繼續騙我的理由。
又養了五天,等我武功恢復的差不多了,我便計畫著離開。
離開前一晚,韓青言似有所感,與我說了一番話。
“我以前行走江湖,總覺得自己很倒楣,處處不順,人人都和我過不去,但後來……”他頓了頓。
“後來什麼?”
他為我上藥包紮,動作十分輕柔:“我發現這些都是對我的歷練,前面有多苦,後面就有多甜。”
我知道他在安慰我,但怎麼也無法笑出來。於是我垂著眼,盯著被褥上的一根線頭,沒有回應他。
他似是對我有些無奈,長長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給我包紮好後便起身走了。
第二天天不亮,我沒有驚動任何人便準備從客棧悄然離去。不想離去前發現了前一天韓青言留在桌上的一包銀子和一把鐵劍,他原來早就預料到我了的不告而別。
凝視著手中錢袋,心中不免有絲動容。
肩上的傷仍隱隱作痛,我淺淺勾了勾唇角。之前怎麼笑都笑不出,這會兒倒反而能笑出來了。
哎,要是沒有這些個破事,該有多好。
我從小鎮出發,避開官道,繞了些遠路一直往歸夢穀而去。
就這樣走了十幾日,眼看金蓮印發作的日子越來越近,我甚至都能感覺到它的不安和躁動。不得已,我只能在一座大點的鎮子稍作停留。
黃明說金蓮一熟就會破體而出,胸口破個大洞,恐怕我也活不久。
但我不想死。
在鎮上待了三天,打聽到最好的醫館所在,第四晚,我趁著夜黑風高時,施展輕功翻牆而入,將一名留著八字鬍的大夫從溫暖的被窩裡拖了出來。
他驟然驚醒,整個人嚇得不輕:“你!你……大俠饒命啊!大俠我可是良民啊!你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他吵得我頭疼,我一皺眉,啞聲道:“你再吵,”我用劍抵在他脖子上,“我就讓你再也出不了聲。”
對方像被捏住了脖子的公雞,瞬間噤了聲,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替我做一件事,做完之後我就放了你。”收起劍,我掐住他咽喉,迫使他張嘴,然後將剛才在外面抓的一隻蒼蠅扔進了進去。
他要嘔,我扼住他喉嚨一順,讓他囫圇吞了下去。
“這是一種南疆的蠱蟲,叫做‘動乾坤’,你不聽我的話,它就會讓你腸穿肚爛,死的極其痛苦!”我面無表情地威嚇他,“你乖乖替我辦事,事成後我自會給你解藥。”
他不疑有詐,聞言兩股戰戰,不住向我求饒,說一定唯命是從,不會有半點反抗。
我鬆開他,在桌邊坐下,右肩因為方才牽動了傷處而有些不適,我只能用左手扯開衣襟給他看我胸口的金蓮印。
蓮花開得絢爛至極,花瓣層層疊疊,宛若活物。
妖嬈鬼魅,聖潔慈悲,矛盾至極。
遙想剛出谷時,身戴三尺劍,意氣風發,誰能想到,不過一年,我就被株蓮花逼到窮途末路。
到頭來,媳婦兒沒了,命也快沒了。
心下一歎,我看向那大夫,堅定地一字一字清晰道:“我要你為我剖胸取物!”
那些視蓮子為至寶的人,各個翹首企盼等著它瓜熟蒂落從我胸口開個血洞爬出來,我卻不想真正等到那一天。是魔是佛,是妖是鬼,剖出來看看便知。若這次熬不過,左右都是死,好歹死的沒那麼難看。
我倒要見識見識,到底是什麼樣的寶物,能讓他們這樣費盡心思謀求。
第二十九章
鳥雀初鳴,晨曦微露。
猛地從瞌睡中驚醒,我恍惚地睜開眼,記憶還慢半拍地停留在六年前。那種利刃切開皮肉,胸骨被外力撐開的感覺如此鮮明,鮮明到我忍不住按了按胸口的位置,想要撫平傷疤處傳來的陣陣跳痛。
當年動刀前,金針刺穴、烈酒服藥、甚至還用冰先將胸口那塊皮膚凍麻,可謂手段用盡,但最後那劇痛仍是讓我刻骨銘心。
“爹爹……”
聽到呼喚,我忙往白漣所在的方向看去,見他已經起身,雖還是精神不濟,但臉色總算沒昨晚那麼難看了。
我站起來快步走到他身邊,伸手摸了摸他額心的溫度。
“已經退燒了。”心下一松,我找了件厚實的外衣給他披上,以防他又著涼,“小漣真乖,今天想吃什麼?爹給你做。”
這孩子身體從小到大毛病不斷,也不知是不是跟當年強行將他從我胸口剖出來有關。
不過要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恐怕還是會那樣做吧。不親自確認一眼,就怎麼也無法死心。
“爹爹,我想吃蛋羹。”白漣沖我甜甜一笑,笑得我不自覺也露出微笑。
輕捏他的臉頰肉:“好,過會兒就給你做。”
到現在我時常仍會覺得不可思議,明明是一顆蓮子,怎麼就突然修成人形了?
剛將他剖出來那會兒,他才小小的一團,只有拳頭那麼大,渾身血乎乎的,看著就是只小怪物。我硬憋著的一口氣在看到他的瞬間就煙消雲散,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說不清是駭的還是痛的。
所幸那大夫沒暈,他以為我這也是被人下了蠱蟲的結果,搞得要剖胸這麼慘,對我的態度更是誠惶誠恐。之後我傷口癒合不佳,化膿潰爛,在生死間遊走了十幾日,也都多虧了有他的照顧。
帶著布包裡的白漣離開醫館那天,我將身上一半的銀子給了他,還騙他說白漣是已經修出人形的萬蠱之王,完全聽我號令,要是他敢將我的行蹤出賣給別人,他體內的蠱蟲就會發作,啃咬他的五臟六腑,讓他死無全屍。
他又驚又怕,哭喪著臉送我到門口,又親手將白漣的奶娘,他家的一頭母驢牽給了我。安全起見,我繞了些路,確定沒人跟蹤也沒人追上來了才繼續往歸夢穀前進。
我花了整整六個月在路上,遠離世人,謹慎的隱藏蹤跡,小心的偽裝自己,不敢出一點差池。
離開順饒前,齊暮紫說要等我們回去過年,要熱熱鬧鬧。我曾經那樣期待,但真到了除夕那天,卻只能抱著白漣窩在破廟裡,聽著遠處村莊傳來的炮竹聲,獨自將手中的冷饅頭一點一點啃完。
我已有些不記得那時是什麼心情了,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破廟外的雪景——一望無際的白,令人窒息的白。
最後回到歸夢穀的時候,正值春暖花開。
我將權杖插進機關槽,不一會兒那些障眼法、機關陷阱就全部關閉了。我一手牽著毛驢,一手抱著白漣進了山谷,四周草木蔥郁,安逸幽靜,分明離開才一年,卻仿佛久違了半輩子。
師姐感覺到入口處機關的異動,知道可能是我回來了,特意跑出來迎我。
她還是我離開時的樣子,沒有分毫變化。見到她的那一刻,所有之前壓抑的情緒一湧而上,委屈、難過、憤怒、苦澀……還沒能等我走到她面前,雙膝便不聽指揮地跪倒下來,整個人顫抖著哭得不成樣子。
要是沒有歸夢谷,沒有師姐,沒有一個能讓我回去的“家”,恐怕我早就撐不下去了。
給白漣又喂了點水,我簡單洗漱了下便打開房門出去準備早飯了。準備到一半,師姐也醒了,問了白漣的情況,知道他已退燒,比我還要高興。
做好蛋羹後我先端著回了白漣那屋,一勺勺給孩子喂好,將他哄睡著,再回灶間的時候師姐已經吃好早飯了,但還坐在小桌邊等我,一看那樣子就知道她有事跟我說。
我捧起粥碗大口扒拉著,說:“師姐,想說什麼就說吧。”
我師姐雖然有個傲雪淩霜聽著莫名冷豔的名字,但其實性格最是溫柔不過,從小對我愛護有加,與我來說就像半個長輩。
她抿抿唇:“小漣身體越來越差,歸夢穀附近的那些大夫你都看遍了,還是找不到癥結所在。你有沒有想過帶他去遠點的地方尋名醫診治?”
“遠點的地方?”我怔忪片刻,“師姐想讓我帶小漣出穀?”
“沒錯。”她點了點頭,姣好的面容上顯出一絲憂色,“我昨天為小漣算了一卦,出穀往北為吉,或許那裡有大夫能治好他。你這些年雖什麼也不說,但我猜你肯定在外面出了什麼事,讓你再也不想離開歸夢穀。我知道你為難,但小漣繼續這樣下去,恐怕……”
恐怕什麼?
她沒說出口,但我倆都明白。
白漣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喝再多藥也不見起色,繼續這樣下去,恐怕再過一兩年就會夭折。
我放下碗,輕歎一聲:“我知道了,師姐。”
白漣才六歲,雖然看起來還不如人家四五歲的孩子長的壯實,雖然一開始我並未將他當做自己孩子看待,雖然他到底能不能稱之為“人”還未可知……但六年了,養只小貓小狗都有感情,更何況是那樣乖巧的孩子。
“我盼著你帶回來個媳婦兒,沒想到你直接帶回來個孩子。”見我吃完了,師姐起身收拾碗筷,操心的樣子像極了我娘,“他出生時未足月,才那麼一小點,哭起來聲音跟奶貓似的,小臉漲紅的模樣瞧得人心都碎了。你不會帶孩子,那時候都是我把屎把尿照顧的,這些年我每回見他病著心裡就跟刀割一樣。我家小漣這麼乖,這麼聽話,老天爺為何不對他好一點?”說著眼眶就紅了。
“師姐……”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畢竟造成白漣現在這種樣子的元兇很可能就是我,最後我只能說,“他會好起來的。”
晚上我怕白漣又燒起來而自己沒有及時覺察,便和他擠在了一張床上睡覺。我輕拍著他的背助他入眠,低頭見他挨在我身側,又瘦又小一隻,不禁心中酸澀。
“小漣,你想去外面看看嗎?”
“外面?”他懵懂地仰頭望向我。
我耐心解釋:“就是歸夢穀的外面,比樟木鎮更遠更遠的地方。”
樟木鎮是離歸夢穀最近的一座小鎮,我時常帶白漣去那裡,有時候是看大夫,有時候是買東西。
“爹爹去嗎?”他神色緊張。
許是從小身邊只有我和師姐,他對我們非常依賴,無時無刻都要粘著。
“去啊,我和你一起去。”
他放心了:“那我也去!”說罷又往我懷裡擠了擠。
白漣真的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不吵不鬧,懂事聽話,最要命的是,和齊方朔還很像。
齊方朔那張臉,放在一個奶娃娃身上雖不能再稱為絕色,但粉雕玉琢總是有的,這些年就沒遇到過初見白漣不誇他好看的人。
真不知哪裡出了問題,從我血肉裡長出來的,不像我就算了,但他為何越來越像齊方朔?
師姐有一回還特別感慨的撫著白漣的臉頰問我:“這孩子的娘應該長得挺俊吧?”
是挺俊的,如果齊方朔能算他娘的話。
想是我那時神情實在太複雜,又半晌沒說話,師姐以為觸動了我隱秘的傷心事,坐立不安了好一陣,那之後她再也沒提過關于白漣的長相問題,和他那個俊俏的“娘”。
其實我不是不想和她說,但此事委實太過驚世駭俗,她知道了必定要為我傷心憂慮。
白漣的身世,暫且就讓它成為一個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吧。
開春之時,我帶著白漣離開了歸夢谷,這次師姐有來為我送行。
她拉著我的手叮囑道:“三謹啊,出門在外照顧好自己還要小漣,記得往北走,師姐在谷裡等你們回來。”
我說知道了,叫她自己也多保重,然後牽著白漣三步一回頭的往穀外走去。
“姑姑不去嗎?”白漣不舍地一直往回看。
我捏了捏他的小手,輕柔說:“姑姑要看家,就我們兩個去。”
他從小與師姐感情深厚,我真怕他知道要很長一段日子見不到師姐會大哭一場,說不定一傷心又要生病。
所幸白漣從小就乖巧,聽我這樣說只是皺了皺小小的眉間,輕輕哦了聲便不再追問。
師姐讓我一路向北走,再北就是燕地,雖覺得有些不安,但畢竟過去了六年,我已不再是個青澀少年,現在就算站在那些人面前,恐怕他們也不能一下子想起來我是誰吧。
“爹,我們要去哪裡?”白漣坐在驢背上,小身體一晃一晃的。
我牽著驢慢慢往前走:“去安宜,那是個很熱鬧、很大的地方,會有更厲害的大夫給小漣看病。等身體看好了,我們就能回家找姑姑了。”
安宜是燕南最負盛名的一座大城,因寺廟古刹眾多,又有著“千佛之城”的美名。那裡名仕彙聚,必定可以找到能治好白漣身體的大夫。
去之前,我以為它離順饒足夠遠,遠到足以不會讓我遇上什麼不該遇見的人,我想錯了。
與白漣剛到安宜的第三天,從城外來了一支隊伍,儀仗威武,十六面繪著金色飛燕的皂纛一路招展,像在笑我癡傻。
燕地再大還不是齊家的菜園子,齊方朔想去哪兒就去那兒?
望著燕穆侯府那長長的出巡隊伍,我慌亂地一把將白漣的臉按進懷裡,自己也垂著頭退進了人群。
隊伍中有一輛龐大精美的馬車被兵卒與甲士護在中間,緩緩沿著道路前行,車旁一人騎著高頭大馬,身形挺拔,我一眼便認出那是齊英。
馬車裡的是誰不言而喻,心中有個聲音瘋狂呼喊著我轉身就走,帶著白漣儘快離開這裡,離開安宜,但視線還是管不住地多看了一眼。
那輛奢華的馬車從我眼前駛過,透過鏤空的菱形花窗,我影影綽綽瞧見裡面坐著一個人,穿著一身如雪的白衣……
我不敢再看,抱著白漣迅速離去。
師姐算出白漣往北為吉,怎麼就沒想著給我蔔一卦問問吉凶?
這是大凶啊!
第三十章
我完全亂了心神,吃不准齊方朔的突然出現是不是跟我有關。
可能小孩子比較敏感,白漣幾乎馬上就察覺出異常,摟著我脖子小聲問:“爹,你怎麼了?”
我笑得勉強:“沒事,太陽有些大,我們回去睡午覺好不好?”
我抱著他飛速回了租住的小院,半途連輕功都用上了。以往白漣最喜歡我用輕功帶他飛,但今天卻出奇安靜,只緊緊抱著我。
冷靜下來後,思緒也更為清晰。齊方朔不可能反應這麼快,從順饒到安宜他起碼也要走大半個月,況且他陣仗太大,太顯眼,應該不是為我而來。
可我還是焦慮。
雖然在白漣面前我極力掩飾,但齊方朔的出現無疑給我的心神造成了巨大的波動。
我為自己算了一卦,卦象讓我隨機應變,說了等於沒說。六年來,我武功和內力在漲,奇門遁甲和破陣之術也有所長進,偏偏這蔔算,怎麼也不得要領。師姐說可能老天爺憐惜我,不想讓我折損壽數去算那些已經既定的命運,她那樣真摯,說得我差點就信了。
將白漣哄睡後,我稍做了些易容便再次出門,打算找人打聽一下齊方朔此次來安宜的目的,最好能探聽到他的行程,這樣我也好及時另做打算。
茶樓是個消息流轉的好地方,問幾個問題也不會引起別人懷疑。
我找了張桌子坐下,同桌的是兩個老漢,一個瘦臉,一個缺牙。兩人在我來之前就聊得火熱,而聊的正巧是今日進城的那支聲勢浩大的隊伍。實際上,整間茶樓怕是都在聊這件事。
“老叔,你倆知不知道侯爺來幹嘛的?”我自然地插入到了聊天中。
倆老漢對視一眼,其一問我:“你是外鄉來的吧?”
我爽快承認:“是啊,帶著兒子來看病的,我不是燕地人。”
他難怪如此的點了點頭:“來幹啥的誰也說不上來,就知道侯爺每年都會來我們這的‘慈恩寺’住三天再走,年年如此,已有好些個年頭了。”
另一個老漢補充:“也有六年了吧,剛來那年我家阿寶才滿三歲,現在都有九歲了。”
六年?我心頭微動,忙問:“為什麼要住在慈恩寺?”
“那誰知道啊!”瘦臉老漢摳著腳,操著濃濃的口音道,“香火好吧,反正每年都來。我聽人說是來靜修的,我問靜修是個啥,人家跟我說就是修行。嗨,你說這些貴人就是花樣多,大老遠的跑來待三天,能修個啥嘛?”說完與缺牙老漢哈哈大笑起來。
我也跟著笑,但心思已經飛去了別處。
齊方朔到底來做什麼的?禮佛?祈福?還是另有目的?
不過他就待三天,時間不長,安宜這麼大,沒那麼容易碰到,大不了這三天我和白漣都窩房裡不出門。
我想的萬般美好,當夜就叫一場暗殺徹底打破。
不是針對我的,和我也沒關係。齊方朔在慈恩寺遇刺,第二天這消息就傳的滿城風雨,說傷得什麼樣的都有,甚至還有人說他快不行了。
如果說與齊方朔的相遇讓我猝不及防,那他的遇刺就是讓我寢食難安了。
六年了,我以為我早就忘了他,可原來不過是我的自欺欺人。我怕他,怨他,還有點恨他,但又不可否認的念著他。幾種感情交織混合,搞得我整個人都快分裂了。
天下最難學的,恐怕便是太上忘情。
我在屋子裡煩躁地踱來踱去,白漣一開始還耐心地看著,到後來就膩了,改趴床上玩我給他買的小風車。他真是個很好滿足的小娃兒,一點沒有佛子該有的樣子。
縱然我也並不知道佛子該是什麼樣的。
我心不在焉地在桌邊坐下,腦海裡都是昔日齊方朔對我的種種。
理智告訴我不要衝動,身體卻不受理智操控。
就看一眼,我告訴自己。
夜深人靜,我悄然無聲地潛入了慈恩寺,猶如樑上君子般穿梭在寺廟的屋脊間。
但我根本不知道齊方朔住哪間屋,而且他剛遇刺,身邊必定許多護衛……
大半夜的不睡覺,我在作什麼死?想明白了,暗罵自己一聲,正準備離開,不遠處一間偏殿的門卻在此時開了。
我趕緊一矮身,只見那門裡出來兩個人,一個是白眉白須的老和尚,還有個是看不出一點受傷痕跡的齊方朔。
時隔六年再次看到他,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物是人非,大概也只剩這抹感慨了……
齊方朔沒急著走,而是淡淡開口:“我明日午後離開安宜,接下來的一年就又要勞煩住持您了。”
“阿彌陀佛,侯爺言重。”老和尚畢恭畢敬道,“白施主的靈位已在慈恩寺供奉了六年,侯爺每年都會帶來諸多手抄經文,這些功德,必然都會回向白施主,讓他早日脫離六道輪回,往生極樂國。”
齊方朔沒有立刻接話,而是頓了會兒才道:“……但願如此。”說完,他們兩人便一起走了。
我原本也想走,但一聲“白施主”將我釘在了屋脊上。
死了六年的白施主,齊方朔還給這白施主在慈恩寺立了塊牌位,日夜供奉。
天下哪有那麼多剛好認識齊方朔又和六年前有關的白施主?這白施主無疑就是我了。
我覺得有些荒唐,又不太敢信。
為了一探究竟,我躍下屋脊,來到方才齊方朔和慈恩寺住持走出來的那座偏殿前。好在這塊地方在慈恩寺後山,人跡罕至,我不費吹灰之力便潛了進去。
小心闔上門,轉身看向屋內,瞬間就被“佛光注照白三謹往生靈位”這幾個字震的僵立當場。
那塊小小的木牌被端正地擺放在高臺之上,用香燭鮮果供奉,我與它兩兩相對,很快就敗下陣來,多看一眼都覺得背脊發涼渾身不自在。
供桌旁有個大木魚,和正前方的蒲團一樣,看著都有些年頭了。
我遲疑著蹲下身,觸了觸那張蒲團,想像著齊方朔在木魚聲中為我誦經念佛的樣子,不覺有些好笑。
我設想過齊方朔來此的無數可能,但這詭異的靈位還是將我打了個措手不及。
一屁股坐在蒲團上,我盯著自己的靈位看得出神。
齊方朔以為我死了。
為什麼以為我死了?
黃明告訴他的?還是因為我身懷金蓮印,他已經認定了我遲早會死?
那為何要給我立牌位?
心中有愧嗎?
我用手抹了把臉,覺得頭痛,想不明白。
或許是偏殿裡太過安靜,安靜得我忽略了時間的流逝,等回過神來天際竟然已經露了白。
想到白漣可能要醒了,我趕忙站起來往屋外走,走到門口聽到外面似乎有小沙彌在灑掃,只好返回從後窗跳了出去。
我一路往回趕,就怕白漣醒了找不到我跑街上去,因此也就沒發現自己其實早就被人盯上了。
所幸我回到小院時屋裡還沒動靜,白漣該還睡著,我趕路趕得又熱又渴,於是拿著水瓢在屋外的大水缸裡舀了勺水牛飲般喝下肚,立時舒爽不少。
就在此時,院門吱呀呀一聲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我剛抹完嘴,一抬頭便見到來人雪色的衣衫,以及那副出塵絕世的容貌。
手一抖,水瓢落地。
齊方朔停在離我半丈處:“白三謹,你還活著。”
我不知道他這話什麼意思,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讓人無法探知他說這話時的情緒。
“侯爺,許久不見,別來無恙。”我向他拱手施了一禮,“赤陰山一別已有六年,侯爺還是一如當年那般英武不凡……”
他並不想聽我無意義地亂拍馬屁,冷冷打斷:“既然沒死,這些年你去了哪裡?”
“為何不告而別?”
“為何渺無音信?”
我張了張口,沒發出任何聲音。
怎麼說?說我被黃明綁走,讓他捅了一刀,然後跳了河,沒死,最後找大夫從我胸口剖出來一孩子?分明該質問的是我才對,他惡人先告什麼狀!
“爹,你回來啦!”稚嫩的童音從屋內傳出,接著是房門被推開的響動。
我一驚,也顧不得齊方朔在場,忙大喊:“別出來!”
可是已經晚了,白漣睡眼惺忪,揉著眼睛就摸出來了。雖然一個年長,一個年幼;一個冷漠,一個乖巧;但任誰都能看出來白漣那張漂亮的小臉蛋和齊方朔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齊方朔不可能無緣無故多個兒子,特別是這兒子還喊我“爹”,聰明如他,想必馬上就會猜到真相。
“爹?”齊方朔波瀾不驚的面容終於出現一絲裂縫。
我轉身抱起白漣就逃。
身後傳來怒喝:“站住!”
我充耳不聞,運起輕功就要躍牆而逃,沒成想行至半空便被一張從天而降的大網網住,狼狽地抱著白漣跌到了地上。
齊方朔有備而來,恐怕昨晚甚至更早就已經發現了我的蹤跡。
“逃啊。”齊方朔緩緩踱來,居高臨下睨著我,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怎麼不逃了?”
感到懷裡的白漣抖了抖,我將他抱得更緊,仰頭沖齊方朔討好地笑道:“不逃了,侯爺有話好好說,別嚇到小孩子。”
他視線掃過我懷裡的白漣:“他就是當年那顆蓮子?”
我瞪著他不說話,對他越發警惕起來。如果我是只貓,恐怕現在渾身的毛都已經炸了。
他表情沒變,周身卻忽地顯出蓬勃怒氣。
“將他們丟上車!”他看著我,卻不是在對我說話。
幾乎他剛說完,院子裡就出現幾道迅捷的身影,將我和白漣從地上扛起來就走,整個過程靜謐又詭秘。
我就這樣輕易的落到了齊方朔手裡,仿佛老天爺在和我開玩笑。
第三十一章
我和白漣被丟到了齊方朔的馬車上,車室十分寬敞舒適,甚至還能站立行走,可惜我無福消受。為了防止我逃跑,他們不但綁住了我的手腳,還點了我的穴道。
“爹,他們是什麼人?”白漣害怕地縮在我的懷裡。
“別怕,沒事的。”我安慰著他,說出來的話連自己都不信。
怎麼會沒事?不可能沒事了。
看這架勢,齊方朔應該是要將我們帶回順饒,目前仍不算最糟,起碼路上還可以找機會逃跑。
馬車一路顛簸,因為被綁著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也不知道我們現在正往哪兒去。
晃晃悠悠行了半個時辰,馬車終於停了下來,窗外悠悠蕩蕩飄來一陣熟悉的香火味。
我催著讓白漣看看車外什麼情況,他個子不夠,只能踮起腳尖扒著窗棱勉強看一眼外面。
“外面有好多大光頭!”
看樣子是回到了慈恩寺。
忽然,白漣驚叫一聲,像是看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轉身立馬撲進了我的懷裡,再也不敢抬起頭。
下一刻,齊方朔掀開車簾鑽了進來。
他也沒往我們這兒看,一上車便坐在了離我最遠的角落,脊背挺拔,雙目微闔,似乎不打算進行溝通的樣子。
在他上來後,馬車很快再次平穩地行駛起來。
他難道一路都不準備跟我說話嗎?
我細細打量著齊方朔,從他一絲不苟的髮髻,平整服帖的衣襟,再到潔淨修長的手掌,驀地視線一頓,盯著他從袖口露出的那截白色綁帶看了許久。
他似是感受到我的目光,睜開眼看過來,發現我在看他的手,於是整理了一下衣袖,將那截刺眼的白徹底遮住。
“小傷罷了。”他淡淡道,“昨晚我放鬆守衛是為了引出刺客,想不到引出了你。”
“……”他不說就算了,一說我心裡嘔得慌。
我這算不算是自投羅網?昨晚暗地裡不知多少雙眼睛看著我,我還傻傻在那裡待了一夜。
我就不應該心存僥倖!
“打個商量,能不能別綁我?我不會再逃了。”要逃也不會現在逃。
“有我在你也逃不了。”他一絲停頓也無地說道。
我額角直抽抽:“是是是,所以給我鬆綁吧,我手都麻了。”
齊方朔最後在我的央求下給我松了綁,穴道也解了,我揉著手將發抖的白漣抱進懷瑞安撫,輕哄著給他哄睡了。
“他叫什麼名字?”齊方朔始終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
“他和我姓,單名一個漣漪的漣。”每當他注意到白漣,我都會心間一顫,變得格外緊張。
“白漣……”這兩個字從他舌尖醞釀而出,仿佛帶著無限深意,我真怕他下一刻就把“白漣”當做一味藥給割肉放血投進丹爐裡去。
車室靜了片刻,然後就聽齊方朔緩緩道:“你的牌位,我已叫住持改成了長生祿位。”
生者長生,亡者往生,意思是要繼續供著?他到底什麼意思,還想讓我謝謝他不成?
我低頭輕拍著白漣的背,沒說話。
他仿佛並不在意我理不理睬他,自顧問道:“他為何是這樣?”
我抬眼看他,他的視線盯在白漣身上。
我知道他是想問為什麼度母白蓮的蓮子會長得這麼像他,這個問題其實也是我想了很多年沒有想明白的。
我反問他:“連你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車室內的氣氛瞬間凝滯了一般,明明是暖春,沒來由讓人覺得想要加衣服。
見他臉色黑沉,我剛提起的一點膽子又給放了回去,心中惴惴。
他過了好一會兒再次啟唇,語氣不聞喜怒:“這麼多年,我以為你死了才不回來,其實你是怕我,是不是?”
我沒有回答他,但想必我的臉上已經寫了一個大大的“是”字,車室內溫度更低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有要傷害你們的意思。”他這話說得很硬,帶著點不管不顧的意味,並不求我相信,也不需要我相信,更不屑解釋。
我分辨不出他話裡的真偽。
他說得對,我怕他,也不信他,可他現在做的事又讓我看不懂。時至今日,再哄著我信他又有什麼意思?白漣和我都在他手上,他只要殺掉我就能獨佔佛子,留著我總不會是想要和我攀交情,還是說他對我另有打算?
六年過去了,齊方朔的心思越發難猜,整日不冷不熱的,根本就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
除了第一日我們還有些對話,接下來的路程他就像突然修了閉口禪,不再多言一個字。
白漣倒漸漸習慣了他的存在,反正他壓根不說話,平日裡將他當成車室裡的擺設就行。
由於不能離開車室,白漣只能自己和自己玩,我托齊英找了些光滑的小石子給他當玩具,他一個人也能玩得不亦樂乎。
齊英對白漣充滿了好奇,並且十分喜歡逗弄他,對著白漣那張臉說得最多的一句就是“太像了”。只要車隊一進城鎮,齊英就要去買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送給白漣,有時候是泥人,有時候是各種顏色的紙風車,還有布老虎。
不過白漣還是最喜歡玩石頭,那些玩具剛拿到手的時候新鮮,沒多久就被他丟到一邊,現在車室的一個角落已經堆滿了被他嫌棄的各色玩具。
這日白漣正在寬敞的車室中央玩石頭,也不知怎麼搞的,其中有塊小石子飛了出去,打在了齊方朔身上,再掉到了他腿上。我一直注意著白漣,自然也看到了這一幕,瞬間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白漣也傻在了那裡,維持著小手抓石子的姿勢一動不動。
齊方朔緩緩睜開眼,低頭看了眼剛才打到自己的東西,發現是枚石子時他微微一愣。
然後他做了個我沒想到的舉動。
“你很喜歡石頭?”他拈起那枚石子遞向白漣。
我有點坐不住,想上去把白漣抱回來,但又覺得還不到那份上,只能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大一小的互動。
白漣怯怯接過石子,小聲道了聲謝,然後同樣小聲地說了句:“我喜歡漂亮的石頭。”
齊方朔“嗯”了一聲就不再動作,白漣也繼續自己玩自己的去了。
我已經抬起來點的屁股再次粘回了座位上,簡直有點想伸手抹汗的衝動。
這不過是個路途中的小插曲,我們三人的狀況並沒有因此改變,基本上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我和齊方朔互不搭理。
不過從那天開始,齊英不再送泥人之類,而是改送白漣各種顏色的石頭,我甚至還在那些石頭堆裡發現了一兩塊名貴的寶石。
我讓白漣好好放著別亂丟,這些石頭說不定以後咱倆逃命路上能抵盤纏用。白漣很聽我的話,把石頭全部存在了他的小布包裡,下車的時候就背在背上。我之前也沒注意,有一天突然看到了,就問他布包哪兒來的,他說是齊英伯伯給的。
“齊英伯伯還真的是挺喜歡你的啊……”我摸著白漣的小腦袋,心情有些複雜。
有一日馬車不知道駛到了哪個地界,車外忽然很是嘈雜。白漣現在膽子已經變得很大了,也不再怕齊方朔,直接扒在鏤空的窗戶上朝外看。
“爹,外面跪著好多人啊!”
我瞥了眼齊方朔,見他沒什麼反應,跟著站起來往窗外看去。
白漣說得不準確,外面是跪了很多人,很多流民。
他們穿著捉襟見肘的衣服,披頭散髮地三三兩兩跪在路邊,朝我們的車駕拼命磕頭跪拜,仿佛見到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一般。
“這些是從象地逃難來的流民。”身後忽然傳來齊方朔的聲音。
“湘地?”我轉過身,有些吃驚。
“曆王段棋的封地。”
我更吃驚了:“我記得湘地的諸侯仁善寬厚,深受當地百姓愛戴,如何成了段棋?”
“四年前湘地都邑金內突然暴亂,尚地離其最近,尚國公宋甫率兵二十萬前去平亂,三天后動亂平息,湘侯薑世一門卻盡數死絕,湘地成了無主之地。”他眼中寒芒閃現,“很快段棋被封曆王,夏王將湘地順勢給了他。段棋對薑世的舊制嗤之以鼻,實行重稅酷刑,百姓本怨聲載道,今年又縫南方大旱,致使民不堪命。這些流民從湘地一路流亡北遷,尚地、東濡、汶地都將他們拒之門外,於是他們只好逃來燕地。”
燕地是這些人最後的希望……
“你收留了他們。”否則剛才那些流民不會有那樣的舉動,而且他們雖然看著狼狽,精神卻不差,流民中甚至還有十分幼小的孩子。
“他們皆是大夏子民,若我不收留他們,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他們去死嗎?”齊方朔看著我,雖是問話,更像是一聲悵然的歎息。
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諸侯中誠然有宋甫、段棋這種不顧百姓死活的存在,但也有姜世、齊方朔這樣的明主存在啊。
不過明主也更為可怕,因為他們知道什麼東西最該捨棄,什麼人和該犧牲。
我坐了回去,一時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他既然先打破了沉默,感覺我也不好老端著。
不過流民的話題太過沉重,我另起了一個:“咳,暮紫姑娘……還好嗎?”
“她四年前已出嫁,嫁到了嵬地,現在是嵬靈君的夫人。”
我雙眸倏地一睜,嵬地在大夏極南,離燕地千里之遙,齊方朔竟然捨得?又想到嵬地是段涅母妃的娘家,此舉難道是為了拉攏嵬靈君?
齊方朔似看穿我的想法,猛一蹙眉:“你在想什麼?是她自己點頭應下的。”他語氣驟然不善起來,“你為何事事都覺得是我在謀劃?”
被他當面說穿,我有些報赧,又有些無處可說的委屈。
“我……”說沒有顯得太假,但也不好說真話,要怎麼說?善仕者善謀,我覺得你們這幫人各個老謀深算?
最後我只好乾巴巴地說:“……沒有的事。”
接下來的幾天,直到回順饒,他都沒再與我說半個字。
第三十二章
順饒繁華依舊,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仿佛我只是稍稍離開了片刻,並沒有隔著幾千個日夜的距離。
可我又切實地感受到了不同,侯府率真可愛的小姐不見了,樹木花草也變了位置,還多了幾張未曾見過的面孔。
馬車抵達侯府的那天,我一眼便注意到了人群中的兩個陌生身影——一名黃杉少女,以及偎在她身邊的垂髫小兒。
這兩人一看便是血親,彼此長得有五六分相像,而更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那少女左手空空落落,竟是個獨臂。
瞧這花兒一般的年紀,竟落下此等殘疾,我心中不免惋惜,目光也就駐足的久了點。
“那是姜惠和他的弟弟姜寒星,他們是我侯府的客人。”身旁的齊方朔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很快為我解答。
路上聽他說了湘地的慘案,如今又在他府上看到這一對姜姓姐弟,不讓人多想也不行。
他們會是湘侯的遺孤嗎?
我抱著白漣,很快與齊方朔從那對姐弟跟前走過。
齊方朔將我們父子安置在了離他居所非常近的一間院子裡,比我六年前住的那間號稱專給貴客住的還要精緻寬敞。
“這是主院,原本是給侯爺夫人住的,奈何侯爺一直不成親……”齊英指揮著人附近佈防時無意透露了院子的特殊性。
這讓我越發迷惑。齊方朔為何要對一個俘虜這樣好吃好喝供著?
黃明說齊方朔利用我,對我的好不過是為了我體內的佛子。可他現在抓到了佛子,卻沒有將我斬草除根,不僅讓我和白漣活得好好的,還說不會傷害我們。
當年黃明沒必要騙我,而如今齊方朔更加不需要對我假意逢迎,如果他們兩個說的都是真話,那說假話的又是誰?
雖然院子裡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值守,日夜監視,但好在齊方朔並未限制我的自由,仍允許我離開院子四處走動。
最近白漣的身子還不錯,沒生什麼病,正好天氣也暖和,我時常會帶著他到侯府的花園遊玩,順便自己也透透氣。
我盯著池塘中初展的荷葉,心思不知不覺又飄到了齊方朔的問題上。
他將我帶回侯府後便擱置一旁,再也沒來過問,我總覺得腦袋上跟懸了把刀似的,就怕他是把我們當豬圈裡的豬一樣先養著,等養肥了,主人家哪天想吃肉了,就將我們洗乾淨下鍋。
“姐姐,你快過來啊!”
我聽到聲音轉過頭,發現是姜家姐弟來了。姜寒星小雀兒一般在前面跑著,姜惠則一臉寵溺地跟在後面,不時叮囑他慢點跑。
薑寒星很快遇上了在地上玩泥巴的白漣。
兩個差不多年紀的小男孩互相對視著,白漣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慢慢將手裡的一坨泥巴伸到了薑寒星面前。
“你要玩嗎?給你!”
薑寒星嘴角抽搐了一下,但不知怎地竟忍了下來,還伸手接過了那坨泥巴。
“……謝謝。”薑寒星是個漂亮乾淨的小孩兒,他有些無所適從,捏著泥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這孩子一看就和齊方朔一樣,都是同一套標準下培養出來的貴族子弟,平常別說玩泥巴了,恐怕就是腳下有灘泥地都有人墊塊手絹叫他別髒了鞋。
白漣甜甜一笑:“你叫什麼名字?我叫白漣。”
薑寒星疑惑地皺起了眉:“你不是小世子嗎?為何不姓齊?”
白漣同樣疑惑地皺起了眉,反問:“我為何要姓齊?”
這時姜惠跟了上來,將僅有的那只手搭在弟弟肩上,輕輕捏了下:“寒星,不得無禮。”隨後她對著白漣笑道,“這是我的弟弟姜寒星,我是姜惠。”
白漣對著同他一般大的薑寒星還能駕馭,但碰上姜惠就不行了,明顯怯場起來,不住回頭往我的方向看來,像是要我去救他。
我頓時哭笑不得,只好起身往他那裡走去。
一走過去,白漣馬上躲到了我的身後,我無奈地沖姜惠笑了笑:“姜小姐。”又朝薑寒星微頷首,“姜公子。”
姜惠帶著弟弟與我見禮,言語間對我諸多敬意,讓我很有些摸不著頭腦。
“侯府好不容易有年紀相仿的孩子,該讓他們兩個好好相處,多多培養感情,白公子說是不是?”
我看她眼裡閃過期許,點頭道:“自然自然。”
那天後薑寒星便成了白漣唯一的玩伴,兩人時常一起玩樂打鬧,薑寒星陪白漣玩泥巴,白漣就陪薑寒星玩騎馬打仗,相處十分融洽。
白漣臉上洋溢著我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像個小瘋子一樣整天跑來跑去的,又叫又笑。這讓我不禁認真思考起來,白漣看起來也不過一個六歲小兒,我將他整日護在歸夢穀中,不讓他與外人接觸,造成他如今這樣內向怕生的性格,對他真的好嗎?
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成為人父,偏偏自幼失怙,並不知道該如何當好一名父親。我深怕做錯一點,沒帶好白漣,叫他將來怨懟我,又或者沒能保護好他,讓他受到傷害。
我對他太過小心呵護,儼然無形中壓抑了他孩童的天性。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嗚咽聲:“爹爹,寒星說我是侯爺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他為何要這麼說?”
白漣像頭小牛撞進我的懷裡,臉上淚痕斑駁。
我嚇了一跳,忙給他擦眼淚:“怎麼了?哎呦呦別哭了,爹給你擦擦!你是個男子漢,怎麼能老是掉眼淚呢?”
“可是他說我不是你的孩子!”白漣難過地揉著眼睛,還在掉金豆豆,“他說我和侯爺長得像,又住在主院裡,就是……就是侯爺的孩子……”他一邊打嗝一邊哭求著,“……我們不要住在這了好不好?”
傻孩子,這個爹也做不得主啊!
“別人說什麼又有什麼關係?你就是我的孩子。”在我體內長大,我親眼看著出生的孩子。
白漣好不容易止住哭,大概是哭累了,沒多久就說困,想睡覺,我只好將他抱到床上。
又過了會兒,許是知道自己弟弟說了不該說的把白漣惹哭了,姜惠特地派了人送了一盒糕點來致歉。
總覺得她是有所誤會才會對我態度這樣奇怪,她要是想將白漣當做未來世子那樣巴結可就打錯如意算盤了,不僅錯了,還大錯特錯。
“你們侯爺今天在嗎?”我問今日值守的侍衛。
“在!”對方道。
我點點頭,讓院裡的丫鬟注意著點白漣,出門往齊方朔院子走去。
如果他這麼多年的習慣沒變,這會兒正是他面見大臣官員的時候。
我沒什麼阻礙地直通齊方朔的院子,在門口遇見了齊英,齊英一看到我就說這會兒侯爺屋裡沒人,讓我趕緊進去。
我謝過他快走幾步敲響齊方朔房門。
很快,裡面傳來聲音。
“進。”
我聞言推門而入,一進去就看到他正坐在桌案後批閱文書,兩邊的紙質文書堆得如同小山一般。
“侯爺,”我叫他,“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何事?”
“侯爺打算一直關著我們父子嗎?”
“沒有關著,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讓齊英跟著就行。”
齊英是侯府侍衛統領,一向貼身保護他的安全,他現在為了看住我竟然連齊英也捨得派來監視我了?!
“你……”我半天說不出話,見他根本不搭理我,渾身湧上一陣無力,我歎口氣,“那你給我找個大夫吧。”
他筆尖一頓,抬起頭:“誰病了?”
許久沒見他,猝然見到那雙瑰麗至極的眼眸,讓我一下有些怔愣。
“小漣他……嗯……”
齊方朔皺眉:“他怎麼了?”
我不知道要怎麼開口。
“說啊!”
我倒是也想說……
在他的逼視下,我只好豁出去,語速飛快道:“他早產,先天不足,體質虛弱,我這次出穀便是為了要尋找名醫治他身體的!”
齊方朔像是也被我震住了,久久沒有說話。
我們對視片刻,不約而同移開視線。
“……我知道了。”他道。
我耳根發燙,覺得萬分彆扭,剛想起身告辭,門外又進來一個人。
“侯爺,有新消息……”越驚鴻沒想到我在,聲音戛然而止又猛地提起,“這不是六年前害你被那摩雲僧人打了一掌的那小鬼嗎?原來沒死啊?”他轉頭沖齊方朔叫喚,顯然認出了我。
這下輪到我震驚了,我六年前害齊方朔被摩雲僧人打了一掌?
“什麼?”
越驚鴻詫異道:“你不知道?全侯府的人都知道……”
“閉嘴!”齊方朔面色不善地呵斥越驚鴻,一副再說話就打斷他腿的模樣。
越驚鴻假惺惺輕扇了下自己的嘴:“是是是,我多嘴了,我閉上我閉上!”
齊方朔又看向我:“你先回吧,晚上我會讓大夫去為白漣診脈。”
我內心疑惑叢生,但有越驚鴻在不好細問,只好暫時作罷。
“那我先告退了。”我視線流連在齊方朔和越驚鴻之間,隨後退出了房門。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三十三章
越驚鴻說全侯府的人都知道,可全侯府的人都知道的事齊方朔為何要怕我知道?或者,他為何不想我知道?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個兒院子,白漣還在睡,床旁候著個小姑娘,是院裡伺候的僕從之一,名字叫寶喜。
寶喜這丫頭大概也就十幾歲,圓眼圓臉,性子十分機靈開朗。雖然以她的年齡,很可能六年前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但我還是決定試試問一問她。
“寶喜啊,你過來。”我在桌邊坐下,招手讓對方近前問話。
她應了聲,麻溜地就來了:“公子,您有何吩咐?”
“你在侯府幾年了?”
“奴婢是侯府的家生子,從小在侯府長大的。”
我聞言一喜:“那六年前侯府發生的事你還有印象嗎?”
“六年前?”寶喜努力想了想,一拍手,“公子說的可是那年冬天侯爺和府裡客人打架的事?”
這事估摸著動靜挺大,說不定數年之後的今天還經常被拿出來引為談資,不然寶喜不會這樣快反應過來。
我問她:“可是一個和尚?”
她忙不迭點頭:“對對對!那年冬天我也才七八歲,快過年的時候府裡來了個大和尚,一開始大家都以為他是侯爺的貴客,對他不敢有一絲怠慢。但誰也沒想到,有一天侯爺從外面回來,突然就跟那和尚打了起來,打得是不可開交,把院子房子都拆了,足足打了一天一夜。更奇怪的是府裡的侍衛包括齊英大人都只是光在一邊看著,也不幫著侯爺打回去,那陣仗還以為要變天了呢,可嚇壞了大家了!”
“之後呢?”我攥了攥手心。
“之後……”寶喜回憶了一番,“之後大和尚據就被侯爺打跑了,侯爺好像也受了傷,我娘還給他煎過藥。您不知道啊,那年過年可冷清了,小姐將先前準備的東西都撤了下來,侯府安安靜靜的,大家都不敢造次,就怕觸了貴人的逆鱗。”
原來那個年不僅我沒過好,他也沒過好……
我啞著嗓子問:“他傷得怎麼樣?”
“都吐血了!”寶喜圓臉皺在一起,就像親眼看見了一樣,“我娘說吐了好多好多血呢!”
就算已經過去這麼久,我聽得心裡還是沒用的直抽抽。
如果黃明和他誰都沒騙我,那說假話的會不會是智深?是智深帶大家上的島,是智深告訴我金蓮印要用精血壓制,又是他那樣湊巧地在佛子快要成熟的時候突然找到了“破解之法”……之前我一直以為他只是個聽命于齊方朔的幫兇,但如果他不是呢?
我有些迷茫,更多的是糊塗。這種種撲朔迷離,我到底該相信誰的話?
若天下有讓人只說真話的靈藥該多好,這樣我便能知道齊方朔到底有沒有騙我。但如果我真的誤會了他,還誤會了六年,這六年裡他以為我死了,給我立了牌位,抄了經書,每年還去拜祭我……
我忍不住扶了扶額,覺得頭暈眼花。
“白大哥,你這是怎麼了?”姜惠見我愁眉不展,擔憂地詢問。
小孩子吵架總是抄得快和好得也快,沒幾日白漣和薑寒星又要好得蜜裡調油誰也分不開了。兩個孩子在草地上打滾,我與姜惠便坐在亭下靜靜觀望著,大多時候並不說話。
我注視著遠處追逐打鬧的兩個孩子,小小地歎了口氣:“我只是覺得……人心太難測了。你以為你瞭解的,可能並非全部,你以為你不瞭解的,也許早就將一切都攤開在了你的面前。”
“白大哥是遇到什麼想不透的事情了嗎?”
“可以這麼說吧。”她也不過一個小姑娘,比寶喜大不了幾歲,但卻給人一種少年老成之感,我忍不住便和她傾訴起來,“一天到晚揣測別人的心意是件非常累人的事,不僅累人,時間久了自己也變得疑神疑鬼。我過去曾經因為輕信吃了大虧,現在又因為這個大虧而不敢信任何人,你明白這種感受嗎?”
姜惠想了想, 忽然問:“白大哥覺得我可憐嗎?”
她問得太直白,我怔忪片刻才道:“我替你惋惜,但不覺得你可憐。”這種自以為是的可憐對她來說也許才是最無用的。
她和薑寒星的身份我早已猜了個七七八八,而她也知道我知道,大家都揣著明白裝糊塗,說話露三分藏七分,彼此亦算互不侵犯。
姜惠點點頭,十分贊同道:“我也不覺得自己可憐,起碼我還有命活著,現在吃好穿暖,與弟弟安然無恙地生活在侯府中。而我的父母族人,他們卻永遠沒這個機會了。我更可憐他們,可憐的夜不能寐,可憐的傷口一陣陣發疼,可憐的想要讓自己一夜間強大起來,將那些害死我親族的賊人一一手刃。”她滿臉冰冷,眸中泛著血光,“白大哥,你知道嗎?我的手是被我家的一名門客砍斷的,他以為我死了,轉身想去殺寒星,結果反而被我所殺。他曾經是我父親最信任的手下之一,白大哥,人心的確難測,自古便是如此,我不知如何勸你,因為我也早就不信它了。”
一個小女娃,說話竟然比我師姐還要老氣橫秋,滄桑的跟個老頭子一樣!
我剛想開口勸勸她,就聽她道:“但我信公道,信正理,信善惡終有報,信我的弟弟。因為仍有可信之物,我才不致迷失自己。白大哥,如果你也還有可信之人、可信之物,那就信吧,拋開所有,只信他。”她這麼說的時候,臉上洋溢著一種堅定不移的信念,目光澄澈動人。
只信可信之人,可信之物?
只信他……
我可以信嗎?我能信齊方朔嗎?
這個問題我思來想去,答案無處可尋,心情一日比一日浮躁。
白漣從小到大都長在歸夢谷,穀裡只有我和師姐,還有一些無害的動物。師姐會教他識字,他很聰明,現今已會認許多字。而我則教他習武,雖然他底子差,但我覺得習武能強身,只要身體允許,還是會要他比劃兩招給我看。
“爹,我這招對不對?”白漣揮著小胳膊練了一套《堯山訣》中的連招,定在最後一招上,抬起頭一臉期待地問我。
我糾正著他的姿勢,嘴上不忘誇獎:“小漣真厲害!手再抬上去一些,對,就這樣……”
我退到一邊,讓他重新舞一遍給我看,正抱著胳膊觀察他動作,齊方朔就從院外進來了,身後還跟著幾個手捧長匣的僕從。
他這可是這麼久以來第一次主動找我,我心中不免詫異,還有些微的……高興。
我很快收回視線,裝模作樣站在那裡等他走過來。
他走到我身邊站住,看了會兒白漣練劍,半晌道:“他底子果然不行,大夫怎麼說?”
我沒來由一陣緊張:“大夫開了個方子,說先吃十天,看效果如何再做調整。”
他找來的大夫自然是燕地最好的,但這先天不足之症只能慢慢調養,大夫也說這是急不得的事。
齊方朔抬手一招,身後那幾人紛紛上前。
“這裡有些補氣強身的藥材,你看下哪些用得上就用,若不夠再叫人去庫房取。”
然後他走到一個匣子前打開,只見裡面躺著一把劍和一支烏黑的發簪。劍我認識,是齊方朔送我的素蛻,丟在了六年前黃明將我綁走的地方,而那支簪子就更熟悉了,飛燕銜花,是我曾經準備送給齊方朔的簪子。
“這兩件東西,我替你保管了六年。”齊方朔執起劍和簪子,轉身遞給我,“今日也該物歸原主。”
愣愣從他手中接過東西,我握著簪子仍有些不敢置信:“這簪子怎會在你手中?”
我用它刺瞎了黃明的眼睛,當時應該是掉在了那個破屋裡才對。不住撫摸著那支發簪,我實在沒想到還能再找回來,還能再見到它。
“當日你被蒙面人擄走,我派齊英前往追緝,但他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只帶回這支簪子。”他垂眸注視著我手中的發簪,濃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我的心像是被撥亂了音的琴弦,再也無法恢復原來的平靜。
在我以為被他利用欺騙的時候,曾那樣失望痛苦,那他呢?他現在是否也在為我的猜疑和不信感到無比失望?
“這簪子……其實原本是要送給你的。”沒想到之後出了那麼多事,一拖就拖了六年。
“嗯,那就給我吧。”說著他從我手中抽走了那支發簪,拿到手轉身就走,都沒留給我反應的時間。本來要說的話,要問的問題,也只好全部咽了回去。
第三十四章
齊方朔來得快走得也快,身後的齊英卻沒馬上跟上去。
看人都走了,他來到我面前小聲說:“侯爺沒說全,我在破屋找到這支簪子,隨後沿著地上的血跡一路追尋,追到懸崖邊發現血跡斷了,我判斷你掉下了織螺河,於是拿著簪子回去覆命。公主被鐘地接走後,我們又在原地等了你半個月,這半個月裡侯爺每天都會派人去織螺河沿岸搜尋你的下落。”他話語中帶著點無奈,“侯爺不愛說漂亮話,又總冷著一張臉,我知道你心有疑慮,但他絕不是不顧你生死的人。”
我抓緊時間問他:“那智深呢?”
他一皺眉:“這件事就是那禿驢惹得禍,段棋和你都覺得侯爺該什麼都知道,實在是冤枉了他。到你被抓走,侯爺才覺出不對,但也為時已晚。他從智深處得知真相,盛怒之下與對方大打出手,還不允許我們插手。最後他一劍重傷智深,自己也挨了一掌,算打了個平手,養了半年才養好。”說到這,齊英剛毅的面容顯出抹怒色,“燕穆侯府本該與那禿驢不死不休才是,無奈後來六皇子多番求情,此事只得作罷。侯爺也有許多身不由己,並非不想為你報仇。三謹,你不要怪他。”
我原來真的誤會了他……
緊緊握著手裡的素蛻,掌心被劍鞘的紋路硌得生疼,但我一點不在乎。
“我不怪他。”我心疼他還來不及,怎會怪他?我勉強對齊英笑了笑,躬身道,“多謝齊英大哥告訴我這些。”
他擺擺手,示意不用如此,這才轉身去追齊方朔。
認定了六年的事,一朝全部推翻,對我的衝擊不可謂不大。但我又無比感激老天能讓我與齊方朔再次重遇,以解除我對他的誤解。
“爹,我這次舞的好不好啊?”遠處白漣練完一套動作,停下來問我。
“比上一次好!”
聽到我的誇獎,他更是賣力,一下午練了不知幾遍,練得滿頭大汗。結果樂極生悲,晚上就發起高燒,整個人昏昏沉沉的。我看他小臉煞白,趕緊讓寶喜去請大夫,等看好大夫煎好藥,再喂白漣喝下,都已經過了大半夜。
“公子,這邊有我,您去睡一下吧!”寶喜道。
我疲憊地揉揉額角:“不了,你去休息吧,我在這看著。”
寶喜一開始怎麼也不肯走,後來又被我勸了幾句,見我主意已定,只好不情不願的走了。
我正支著頭在桌邊打瞌睡,房門被人從外輕輕推開。
我驟然清醒,望向門邊,驚喜地發現來人竟然是齊方朔。
他白日裡走的那樣快,害我連話都沒有跟他說明白,我以為又要一段時間見不到他,想不到他自個兒送上門了。
他先是問我:“怎麼樣了?”再走到白漣床旁,掀開簾子去看他的情況。
“大夫來看過了,剛給他喝了藥躺下,明早如果還不退燒,要再去請大夫來看。”我如實回答。
隨後屋裡有一瞬非常寂靜,他維持著掀簾的動作,我坐在桌邊看著他,彼此沒有交流。我簡直要以為,他會這樣看白漣看到天荒地老。
有這麼不願意直面我嗎?我知道他生我氣,但我也是被小人蒙蔽了啊!
我心中暗歎一口氣,從桌上拿起兩個杯子,分別斟滿茶水。
“侯爺,我們聊聊吧。”
齊方朔聞言背影一僵,我以為他要拒絕,沒想到他一旋身,氣勢洶洶的,還是很給面子地坐了過來。
“侯爺,要是這六年裡你我之間有什麼誤會,三謹先在這裡向您賠不是了。”我舉起杯子,以茶代酒,敬了敬他。
他一隻手隨意地擱在桌上,指尖撫摸著他那只杯子的杯緣,並不看我。
“哦?我倒不知道我們間有什麼誤會。”
我心中嘖了一聲,為他的態度感到頭疼。
“侯爺,若我做錯了什麼,你儘管罵我打我便是,你什麼都不說,我又怎麼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只要不再和我這麼不冷不熱若即若離的,怎麼樣都行。
“我說的你信嗎?”他掀起眼皮看我,眼神鋒利的直擊人心。
我想也不想道:“信!”
“這會兒又信了?”
我啞口無言,想反駁,又覺得自己理虧,只好轉移話題。
“咳,所以……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
齊方朔沉默良久,銀指套輕叩著桌面,發出嗒嗒的聲響。
我以為他不想說,剛要再找話題,就聽他不急不緩道:“你被蒙面人擄走後,我命齊英前去追緝,結果他只帶回了你的發簪。他們勞師動眾只為了將你抓走,我覺得事出蹊蹺,快馬加鞭趕回順饒質問智深。他承認對我有所隱瞞,我倆大打出手,最後打了個平手。我以為你死了,為你在慈恩寺立了牌位。”他語氣平平,完全不帶起伏,“事情就是這樣。”
明明該是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怎麼偏偏被他說成了這樣?
愧疚與歡喜交織,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過了會兒,等心緒慢慢平靜下來,我想起還有個問題要與他確認。
“侯爺,你會……將白漣獻給六皇子嗎?”
就算智深有所隱瞞,現在先不去管他的目的,就說白漣已經這麼大了,若他佛子的身份被證實,該引來多少覬覦掠奪?如果段涅讓齊方朔將白漣獻給他,齊方朔會拒絕嗎?
我無意識地又在開始疑這疑那,直到被齊方朔暗含怒氣的低沉嗓音打斷:“我在你心目中就是這樣的人,你把我當做什麼?”他可能怕吵到白漣,怒斥時也儘量控制聲音。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別生氣!”瞧他又有生氣的苗頭,我趕忙賠不是。
他危險地眯了眯眼:“白三謹,你記住,既然今日你說信我,那最好一信到底,若他日你再膽敢懷疑我,我就將你套麻袋裡沉到東海,讓你真正的往生極樂。”
我縮著肩膀抖了抖,被他凶得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白漣病去如抽絲,在床上躺了整整十幾日才好。其間姜氏姐弟不時會來探望,兩個孩子在床上嘀嘀咕咕,我和姜惠便坐在桌邊談論外面時局。
南方大旱,流民激增,而湘、尚等地的毫不作為,實在讓人寒心,姜惠說已有許多地方開始亂了起來。
“那嵬地呢?”想到齊暮紫就是嫁到南邊的嵬地,我不免為她感到憂心。
姜惠像是知道我在擔心什麼,笑道:“嵬靈君親自治理旱情,在災荒最嚴重的幾個地方輪流安撫民心,還開倉放糧、施粥救人,因此嵬地災情雖也不小,但百姓情緒尚算穩定。”
聽她這樣說我放心下來,又覺得兩相對比下段棋他們更不是東西了。百姓還在受苦,他們卻只顧自己享樂!
“這幾年裡,大皇子夭折,五皇子被貶,六皇子隱居深宅,九皇子無依無靠,十五、十七兩個還是奶娃娃,只有段棋被封厲王,過得滋潤逍遙。夏王對他寵信有加,據說就連向來排斥的立儲一事也松了嘴。”姜惠憤憤然,“要是這天下真的落到了段琪手中,那還不如來個川竭山崩,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意氣用事,姜惠這會兒的語氣倒是又有些符合她此時的年齡了。
說起來,我與她還有著共同的殺父仇人,也算同病相憐。
若段棋坐上王位,天下便也間接等於落到了宋甫手中。到時候這大夏會變成什麼樣?齊方朔又會如何?
世間沒有桃源鄉,現在不同仇敵駭,真到了段棋登基那天追悔莫及還有什麼用?
過去我總覺得自己的力量太小,殺不了宋甫,但我其實並不需要親自殺宋甫,有齊方朔在,我完全可以借助他的力量絆倒我的仇人。
“你怎麼來了?”齊方朔對我的到來很是意外,筆一擱,等我道明來意。
我也不跟他來虛的,直擊重點:“我想與侯爺做筆買賣!”
“買賣?買的什麼,賣的又是什麼?”他漫不經心地問道。
我專注地看著他,朗聲道:“我要買侯爺的庇護。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我希望侯爺都能保護我和白漣的安全。賣的,是我這個人。我願助侯爺與六殿下成就大業,鏟奸除惡,匡扶正道!”
他一挑眉:“你要投入我門下為我所用?”
“是!”這件事當年我爹也做過,但是他投錯了人,最後喪了命。如今我投身燕穆侯府,與他當年選擇可說南轅北轍,但我相信齊方朔定然比宋甫好上千倍萬倍。
“你可想清楚?此非兒戲,將來會遇到什麼事,連我都不知道。就算我承諾護你父子周全,也可能會有力所不逮之時。”
“我知道,我想的很清楚!”我一撩下擺,單膝跪在他面前,“白三謹願為侯爺鞍前馬後,誓死效忠!”
他起身繞過案桌來到我面前,鉗住我的下巴,微微用力,迫使我抬起頭。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他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輕柔:“好,從今以後你便是我的人。”
我眨了下眼,因為他的這種說法而笑了起來,眯著眼道:“是,我是侯爺的人!”
我一輩子都要做他的人。
番外——換個角度
齊英只帶回了發簪,他覺得沒有臉見侯爺。
“沿著河岸找,他水性好,可能只是被沖到下游。”齊方朔盯著那支簪子,像要將它盯出洞來。
天氣太冷,那麼急的水流,白三謹還受了傷,再好的水性恐怕也無濟於事。齊英如此想著,終究沒說出口。
他們隨後又在原地停留了半個月,這半個月裡齊方朔的臉色一日比一日冰冷陰沉,到最後已是如同刺骨的寒風一般令人瑟縮了。
拔營時,齊英沒有和隊伍一起慢慢往回走,而是同齊方朔兩個快馬加鞭一日千里趕回了順饒。
赤陰山漫山遍野的紅葉,本是侯爺的最愛,可他此時卻根本無心賞景。
駿馬四蹄飛馳,齊英緊跟在齊方朔身後,只見他雪白的衣袂不斷飛揚,在赤色的樹葉間宛如一隻孤鶴般。
齊英想著那個只要一說到侯爺就滿眼憧憬,笑得十分甜蜜的少年,心裡一陣難受。
說好了一起賞葉,你怎麼就爽約了呢?
越驚鴻本來在侯府處理公文,忽然屋外便嘈雜起來,他將侍從叫進來一問才知道是侯爺回來了。
終於回來了!他迫不及待想要見到齊方朔,將繁雜的公務丟還給對方,但還沒等他找到他,就傳來侯爺與客人打起來了的消息。
他急急跑到事發地,見齊英站在一邊紋絲不動,而齊方朔正和一個和尚在房頂上激戰。
“你們怎麼不去幫他?!”越驚鴻要不是不會武功簡直想親自上了。
齊英道:“侯爺不讓。”說罷他將白三謹的事與對方說了。
越驚鴻聽了眼睛越睜越大,到最後嘴都張開了,不敢置信道:“智深竟這麼大膽子,敢誆騙侯爺?!”
“不知這禿驢吃了什麼熊心豹膽。”
越驚鴻又去看兩人打鬥,眯著眼看了半天,因為動作太快都沒看清楚。
他歎了口氣:“可惜那麼好一個孩子,我瞧侯爺還挺喜歡他……”
那一架打了整整一個日夜,在越驚鴻忍不住揉搓酸澀的雙眼時,齊方朔手中寒光一閃,智深一掌拍出,接著兩人飛快的分離。
“怎麼樣了!”越驚鴻緊張不已,因為他根本沒看清誰輸誰贏。
然後,他就見智深捂著胸口退後幾步,忽地轉身毫不遲疑地施展輕功飛走了。
侯爺勝了!齊方朔手中握著素蛻,身姿挺拔地立在屋簷上,看起來並沒有受傷的樣子。
只是沒等他高興太久,一直默然在旁的齊英突然動了,而與此同時齊方朔長劍脫手,竟噴出一大口鮮血,接著便整個人無力地摔了下來。
越驚鴻差點忍不住叫出聲,還好齊英半空中接住了昏迷的齊方朔,他一顆心才重新放回去。
齊暮紫端著藥走進兄長的書房,這半年大多時候都是她來為齊方朔送藥。
智深那一掌內力深厚,足足養了半年這傷才見好。
“兄長,該喝藥了。”
不知是不是長久喝藥的關係,齊方朔的臉色很差,身上還會帶著藥味。齊暮紫一想到過去神姿綽綽的兄長,再看現在為傷痛所苦的兄長,就要忍不住多怪段涅一分。
還有智深,總有一天要讓他為小謹償命!
“放下吧。”
齊方朔沾了點金墨,筆尖流暢地在紙上寫著什麼。
“兄長在為小謹抄經文嗎?”齊暮紫湊近了看,發現對方正在抄一本地藏經,手掌骨節分明,白得透青。
齊暮紫眼眶一熱,覺得又要流淚,趕忙撇過臉去。她正擦著眼,就聽齊方朔歎息著道:“是我害了他,如今能做的也唯有這些了。”
齊暮紫咬著唇去看他的表情,見他一臉平靜,眉心卻隱隱皺起,似是含著一抹無法言說的痛惋。
她不再打擾他,輕輕退出門去。
我今大皈依,懺悔一切罪。
願以此功德,令其脫凡塵。
磐石或可移,此願終不改。
發心以立志,亡者得超生。
第三十五章
白漣大病初愈,但還沒能下地,我怕他整日悶在床上無聊,於是想到街市上買點好吃好玩的帶回去讓他開心一下。
自從確認我已不會再帶著白漣逃跑,齊方朔便將那些監視我的暗衛盡數撤了去,我算是真正的找回了“自由”。
正拿出錢袋想買根糖葫蘆,忽聽街市口不知為何嘈雜起來,我望向聲處,只見一大群人四散奔逃,各個神情驚慌,尖叫連連。
“牛瘋啦!大家快跑啊!!”
“救命啊!啊啊啊別追我!!”
隨著眾人的呼救,一頭體型碩大的黃牛威風凜凜地出現在街口方向,一路橫衝直撞過來,簡直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架勢。
原本熱鬧的街市驟然變得雞飛狗跳,各色攤貨灑了一地。
而就在這要命的時刻,有名抱著孩子的婦人大概是嚇得慌中出了錯,一下崴了腳,直接坐倒在了路中央。
瘋牛朝她們直直撞了過去,雙眸赤紅,噴吐著灼熱的鼻息,仿佛地獄來的惡獸。
母女倆已是嚇得六神無主,只會抱在一起哭泣尖叫、瑟瑟發抖。
我一見不好,立馬縱身飛撲過去,將兩人如同老鷹捉小雞般提了起來,再穩穩挪到了安全地帶。而等我回身再想去處理那頭瘋牛時,卻看到一名紅衫少年站在街頭,不僅不躲不閃,還滿臉興奮地摩拳擦掌等著瘋牛朝自己沖去。
路人紛紛驚呼掩面,不敢去看,都認為他在找死,我卻不那麼認為。這少年雙目如炬,下盤有力,對付一頭瘋牛該不在話下。
果然,少年力氣大得驚人,瘋牛撞向他的時候,他一把抓住牛角與其角力,兩者互不相讓,竟誰也沒進一份,誰也沒退一分,看得眾人瞠目結舌。
一人一牛彼此較勁,宛如陷入僵局。忽地,少年大喝一聲,開始發力,額角青筋暴起,也不知他如何做到的,竟將那牛瞬間摔得側翻在地,而他則趁此機會一拳擊向牛脖子的部位,牛長長地哀鳴一聲便不動了。
真是力大無窮啊!我內心驚歎不已。
虛驚一場後,被我救了的母女對我千恩萬謝,不多會兒便走了,我看牛和少年此時已被圍得裡三層外三層,也不去湊熱鬧,腳跟一轉,回了侯府。
回到侯府,寶喜說白漣已經醒了,左等右等我不回來,正悶悶不樂。
我聞言抱著給他買的東西加快腳步往房間走,到了門口用肩膀撞開門,嘴上喊道:“小漣,看爹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回來?”
白漣從床上坐起滿臉興奮地看過來:“爹!”
我走到床邊,將東西往他身邊一堆,隨後伸展四肢道:“累死我了,你看爹對你多好!”
白漣摸著一床的玩具吃食,笑得見縫不見眼的。
“爹最好了!”
哎,要說白漣的長相隨了齊方朔,那性子一定就是隨我的,太招人疼了。
我掐掐他的臉頰肉,坐床上陪他一塊玩了會兒。
“爹啊,娘是什麼?”他仍專注於手中玩具,好似只是隨口一問。
我僵了僵,道:“……娘就是親人。”
“親人?姑姑是我娘嗎?”
“姑姑不是,你娘……”總覺得說死了不太好,但要是現在就跟他說度母白蓮、佛子什麼的他恐怕也聽不懂,“等你長大了就知道她去哪兒了。”
他放下玩具仰頭看我:“可我想現在就知道,寒星說每個人都有娘,為什麼我沒有?”
怎麼又是薑寒星那小兔崽子?!我有些焦頭爛額。
以前帶他出穀,看到別的孩子身邊有爹娘陪著,他就覺得那是“爹”和“姑姑”,所以多年來一直沒出什麼紕漏,可現在他出穀接觸到更多的事物,有了父母的概念,顯然就不太好忽悠了。
我和他說:“你有娘,但每個人的娘不一定都會在他們身邊啊,我就沒有你看是不是?”
“可是……”白漣還想說什麼,奈何人太小表述不清,就算知道有哪裡不對也說不出來。
“你雖然沒有娘,但你有姑姑和我啊!”我接著哄他。
他吸吸鼻翼,大大的眼睛裡像是蒙了層水霧。
“嗯!”他用力點了點小腦袋。
我看出他在強忍悲傷,有些說不出的心疼,於是將他摟進懷裡輕緩地拍了拍。
“乖啊,等你長大了爹就帶你去找你娘……”
現在還能哄的住,再過兩年恐怕這些話就哄不過去了。到時他越長越像齊方朔,就算別人不說,他自己也會覺得奇怪。要是他再問我“我為什麼和侯爺長這麼像”、“我是不是侯爺的孩子”這種問題,我該怎麼回答?總不能真的說齊方朔是他娘吧。
想像著那畫面,我不禁打了個激靈。
“公子,侯爺那邊找你!”正和白漣玩著,寶喜從外面進來了。
我說知道了,讓她照顧白漣,起身前往齊方朔處。
去之前我已經有預感,這次召見不同以往,不過當我推門而入,瞧見一群人裡竟然有不久前剛見到的那個當街攔牛的紅衣少年時,還是不免怔愣。
他在我看他的時候也看了過來,並且認出了我:“是你啊!”
我朝他笑:“是我啊。”
屋裡還有齊方朔、越驚鴻、齊英、姜惠,以及一名青衫書生。
越驚鴻詫異道:“你們認識?”
我將今日在街市發生的事說給他聽,著重突出紅衣少年的神勇英姿。
“可有傷到?”齊方朔聽罷問我。
我想他應該是在問當場有沒有人受傷,便說:“沒有,這位少俠出手及時,並未有人受傷。”
越驚鴻噗嗤笑出聲,齊方朔冷著臉看過去,他立馬收住表情,一臉肅容地輕咳了聲為我介紹。
“這是謝家小兒子謝天睿,他天生力大無窮,你今天見識過了。”他一指紅衣少年,接著又轉向那青衣書生,“這位是範脊,順饒第一的才子。”
范脊謙虛地擺手:“唉,不敢當!”
我抱拳沖謝、範二人頷首:“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在下白三謹。”
客氣過後,眾人在兩邊座椅上一一坐好,齊方朔坐於首座,都坐定了便開始討論正經事。
我第一次參與燕穆侯府的議事,大多時候只是在一旁聽著,極少能插上嘴。不過真是不聽不知道,一聽嚇死人,現在朝堂上的情形和我想的好像有些不一樣。
聽他們話裡的意思,隨著夏王日益年邁,各皇子越發蠢蠢欲動,他久不立儲,致使朝綱紊亂,最直觀的便是厲王封湘之事。
而我以為的,齊方朔必然擁護段涅為儲,現在聽來仿佛也不是那麼回事了。
段涅竟然退出奪嫡,改扶持九皇子段姽與厲王等人相抗!
九皇子又是怎麼冒出來的?
“九殿下今年十六歲,是六殿下一手帶大的孩子,因長得像早逝的二皇子,現在深受陛下寵愛。”越驚鴻大概見我一臉莫名,特地給我解釋一番。
“就是顆棋子!”謝天睿快人快語。
恍然大悟,這麼一說我就懂了。
段涅而立仍未封王,明顯不受夏王重視,加之身體孱弱,恐無法支撐他在人前維持一個良好的皇子形象,所以還不如隱在幕後,推一個傀儡為他賣命。
這麼一想,我不禁有些同情九皇子。
隨後越驚鴻又說了些各地傳來的消息,其中有一則宋甫的密報引起了齊方朔的注意。
“宋甫在找什麼東西?”
越驚鴻點頭:“是,他派人多方打探,似乎是在尋找一張地圖……前朝寶藏所在地的地圖。”
我驀地腦子一空,整個人都要魂遊天外。
“寶藏地圖?”齊方朔皺了皺眉,“十年前朝堂安插在武林中的眼線於魔教密室中尋到一張地圖,號稱為前朝秘寶藏寶圖,將它獻給了藤嶺。夏王本想派人去尋,但緊接著就發現地圖並不完整,只有三分之一,另兩份早已不知所蹤,最後此事便不了了之。難道宋甫如今想找前朝秘寶?”
我手心又冷又濕,沒想到自己會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觸及藏寶圖的事。
背脊傳來若有若無的刺痛感,讓人坐立不安。
範脊道:“據聞這前朝秘寶中有一枚玉璽,歷經數朝更替,為天外飛石所刻,象徵君王受命于天,又說得天命玉璽可得天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謝天睿大為奇怪:“玉璽?咱大夏現在用的不是傳國玉璽嗎?”
範脊搖頭:“不是,那個是假的,尺寸和玉璽邊上的‘受命於天’幾個字都是按著那枚傳國玉璽複製的。”
謝天睿呆了片刻,不敢置信道:“竟有這回事!”似乎受到了不少衝擊。
姜惠道:“宋甫難不成在打傳國玉璽的注意?他想翻天嗎?亂臣賊子!”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從牙縫中逼出來的,透著刻骨的恨意。
“說不定是為了討陛下開心的。”范脊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信。
他們接下去又說了什麼我已經沒心思聽了,滿心都是背後那張藏寶圖的事。這麼多年了,宋甫竟然還沒有放棄?而且第二張藏寶圖已經在十年前被找到,這說明只要再找到一張藏寶圖,宋甫就能知道前朝秘寶所在地!
不能讓段棋他們找到傳國玉璽。
“不能讓段棋他們找到傳國玉璽。”幾乎是同時,齊方朔說出了與我心聲一模一樣的話。
“侯爺的意思是?”
他坐在主位上,氣勢驚人:“我們必需比他們先一步找齊藏寶圖,尋到前朝秘寶所在地。若找不齊地圖,就設法讓他們也找不齊,不惜一切代價,決不能讓他們得到寶藏!”
幾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道:“是!”
眾人離開後,我遲遲沒有動作,屁股黏在椅子上一般,就是不起來。齊方朔也不催促,反而問我:“從剛才起你就怎麼了?”
我攥著拳頭,眉頭緊鎖,就是不開口。
“說話!”他語氣嚴厲起來,音量也提高幾分。
我垂著眼緩緩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有些艱難地道:“侯爺,我想給你看一樣東西……”說著利索地在齊方朔面前寬衣解帶起來。
第三十六章
衣服一件件落地,最後露出赤裸的皮肉。
天氣明明不冷,我卻還是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手都有些發抖。
“在背後……”我緩緩轉身,胳膊上挎著褻衣,背向齊方朔。
屋子裡很靜,靜到可能一根羽毛落地都能引起我的注意。
我看不到齊方朔的表情,聽不到他的聲音,心裡更是忐忑。
“我爹曾經是宋甫的門客,二十多年前,他奉命尋找前朝秘寶,沒想到……”我將宋甫為何加害我爹,我和我娘如何逃到了歸夢穀,背上又是怎麼會刺上地圖這些一一和盤托出,未了道,“此乃天意,侯爺,如今我們只要再找到最後一張藏寶圖便可萬事俱備。”王宮中那張,我相信段涅定會想辦法拓印出來。
餘音尚存,背脊上便多了一抹炙熱的溫度,燙得我差點忍不住呻吟出聲。
齊方朔的手相當寬厚,掌心稍有薄繭,觸到皮膚上的一瞬間沙沙的,有些疼,又有些癢。
我忍不住繃緊了身上的每一塊肉,無意間卻使這種可以稱之為“舒服”的感覺越發鮮明起來。
手掌在背部摩挲移動,越來越熱。
抓著身前兩片布料的手指,一會兒緊張地攥起,一會兒又不安地鬆開,直到再也受不住,開口發出哀求一般的制止。
“侯爺……”
他手上動作一頓,仍是覆在我背上:“轉過來。”
溫熱的呼吸噴吐在我脖頸間,驚起一片顫慄。我聽話地轉了個身,視線根本不敢與他的眼眸對上,只停留在他整齊雪白的衣襟間。
我倆靠的極近,近到我仿佛都能聞到他衣服上熏出來的清幽香氣。
這麼熱的天,他穿得可真一絲不苟啊……我不著邊際地想著。
“以前……”齊方朔再次抬起手,指尖輕輕觸碰我肩膀上那處猙獰的圓形傷疤,“這裡沒有疤。”
傷口已經結疤,可還是能從那凹凸不平的形狀中想像到當年皮肉外翻的慘狀。
其實那塊肌膚已經沒什麼感覺,一直都木木的,今日不知怎麼了,被齊方朔要觸未觸的碰到,竟像是無比敏感,不住輕顫。
他似是未察覺我的異樣,修長的手指貼著皮肉挪到了右胸的位置,指尖劃拉著那條三寸來長的刀疤,啞聲道:“這裡也沒有……”
畢竟我找的不是能無知無覺剖胸換心的神醫扁鵲,取出白漣後傷口外邪入體,幾死還生,刀疤並不好看。
我一把按住他的手,不讓他再動,抬頭看向他的臉。
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漆黑深邃,其中濃郁的情緒卻幾乎要凝出實質來,那是我在他臉上從未見過的神色,仿佛下一刻眼裡就會有什麼東西落下。
我知道那是我的錯覺,但還是忍不住安慰他:“已經沒事了。我已經沒事了。”
比起肉體上的痛,那會兒其實心裡更痛。身體上的傷好了,心裡的傷卻蔓延了六年,一碰就皮開肉綻。
所幸在第六個年頭,那鮮血淋漓的傷口也終究是結了痂,迎來了得之不易的痊癒。
“怪不得你說白漣早……為何不告訴我?”他似乎也覺得那個詞有些古怪,說一半便含糊帶過了。
我無奈道:“侯爺不是也什麼都不告訴我嗎?”
這點上我倆是半斤八兩,他還好意思說我!
他一怔,抿了抿唇,忽地低低說了聲:“……抱歉。”
我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嗯?”我以為聽錯了,但方才分明看到他嘴在動。
他竟然和我道歉?
我真想掐一下自己看看是不是在做夢。他,燕穆侯,齊方朔,竟然和我道歉?!
還沒等我內心驚濤消退,便聽他緩緩說道:“當年沒能護好你,是我的錯。”
這回我可以確認不是幻覺了,卻更加無措。
他生我氣的時候我仍能嬉皮笑臉跟他貧,但他突然服軟,還和我認錯,這樣誠懇,我簡直不知要如何回應他。
“我……”鬆開他的手,掩飾一般重新穿上褻衣,我有些詞窮,“侯爺別這麼說,這事兒不怪你。”說著去撿地上的衣服穿。
等我全部穿戴好,再去看齊方朔的時候,發現他仍站在方才的位置,一言不發地注視著我。
看得我臉都要紅了。
我撓撓面皮,問他:“我背上的地圖?”
“我已經記下。”他語氣輕巧地說道,似乎這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一件事。
這麼快?對於他過目不忘的本事,我心中不由感到抹失落。
他又道:“不可讓任何人看到你的身體,知道嗎?”
我拍著胸脯保證:“侯爺放心,這麼多年除了我娘你是第一個看到我背上東西的人。”
我沒說這東西其實只有我媳婦兒能看,說了無異於承認……我已經把他當媳婦兒了。
他看起來很滿意:“甚好。”
齊方朔手段高明,手下能人輩出,才決定要找藏寶圖,各地與前朝秘寶有關的消息便紛至遝來。
不過可惜的是,這些消息大多不實,導致每次派去的人都空手而歸。
宋甫秘密尋找了這麼多年都沒找到,我自然不覺得齊方朔能這麼快有線索,但還是感到焦慮。可能也是因為這件事與我家仇有密切關係的原因吧。
兩個月後的某一天,越驚鴻忽然與范脊一同造訪侯府,並帶來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藏寶圖或許有著落了!
“鶴秀山莊?”這名字我似乎有些印象。
“不錯。鶴秀山莊莊主常一朽酷愛收藏古董字畫,有消息稱他所收藏的一副乾坤道人所繪的‘仙鶴振翅圖’乃前朝亡國之君身前最愛,曾珍藏于深宮之中,很有可能這最後一張寶圖便藏於其中!”范脊滿臉熱切。
“太好了!”被他說得我也開始興奮起來,說不定這次是真的。
越驚鴻倒還算克制,冷靜道:“不過傳聞這常莊主一向討厭官門中人,貿然前去求畫恐怕不妥,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他這麼一說我忽然記起來了,師父曾與我提到過這鶴秀山莊,說莊主是他摯友,兩人興趣相投,互為知己,讓我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去拜會對方。
這也許是個契機……
齊方朔已經在和越驚鴻他們討論此事如何著手了。
“我去吧!”此話一出,另三人立馬看向我。
我忙與他們解釋,說了自己與那常莊主的因緣際會。
范脊大喜撫掌:“原來如此!這可好辦了,有了梅五先生這層關係在,相信常莊主也不至太為難我們。”
其實也未必……我不忍心打擊他。
“那便這樣,準備一下,三日後出發。”齊方朔最終拍板定奪。
我自動請纓的時候其實還挺緊張的,畢竟這是我第一次擔當重任。
我以為最多也就是我與謝天睿或者齊英一起前往鶴秀山莊,想不到等到出發那天,齊方朔竟然也在列。不過可能怕引起注意,齊英這次留在侯府沒跟著,加上謝天睿,還有幾名護衛,一行不過七八人上路。
另外,因為白漣從沒離開過我,怕他一個人害怕,加上他又十分乖巧,我便央著齊方朔將他也帶了出來。
身前挨著打瞌睡的白漣,我偷偷瞟了眼距離我一個馬身的齊方朔,心裡沒來由想著,他難道是怕我們父子不聲不響逃跑才跟來的?
“這倒是一個半官半武的搭配,希望常莊主到時別把我們轟出來!”謝天睿騎在馬上哈哈大笑。
“半官半武?”我初初沒聽明白。
他掰著手指道:“你師父是梅五先生,我師父是雲河聖手,侯爺的娘是落羽仙子,可不就是半官半武嗎?”
也是前兩天我才知道,謝天睿原來是當年我給她撿過帕子,與我曾有過一面之緣的謝家小姐的弟弟。他自幼便在雲河聖手門下學藝,去年才學成歸來,接著就被自家老爹內舉不避親地薦給了齊方朔。
雲河聖手早年以拳掌等手上功夫見長,俠名享譽武林,晚年退隱後一心授徒,幾十年來收了不少弟子,想不到其中一人就是謝天睿。
“唉,你們慢慢騎,我先去前面探路!”說罷少年一夾馬腹,一馬當先地沖到了最前面。
當真是湛湛長空,鮮衣怒馬。
齊方朔驅馬靠向我,問:“累嗎?”
才離開侯府半日,哪裡這麼容易累?
我搖了搖頭,笑著回道:“不累。”
“他呢?可要停下休息一會兒?”他看了眼睡得東倒西歪的白漣。
帶上白漣已經很不合適,若還要為他拖慢行程的話我實在過意不去,忙道:“不用不用,他這麼睡就行。你放心,他一睡下雷都打不動!”
齊方朔聞言嘴角微微上翹,眼中混合著一些類似欣慰的東西。
“倒是與我幼時一般。”
聞言,我的心一下跳得格外重,整個變得滿滿漲漲。
因為你是他娘啊……有一刹那我幾乎想脫口而出。
第三十七章
那鶴秀山莊幸好是在燕地地界,不十分遠,趕了幾日也就到了。奈何我們一眾人到底是吃了閉門羹,被守門小童擋在了門外。
“勞煩通傳一聲,就說在下奉家師梅五先生遺命特來拜見常前輩。”我好聲好氣與小童商量。
小童猶豫了下,看了看我身後跟的幾人,道:“這些又是什麼人?”
“這些是我的朋友。”
小童說了句:“哦,你先等下,我進去通傳一聲。”啪地就把大門闔上了。
沒辦法,我們幾個只好站原地乾等。
太陽大,我怕白漣吃不消,就讓謝天睿牽著他去旁邊樹蔭下呆著,倆小孩乖乖去了。
“侯爺,要是不開門怎麼辦?”我擦了擦額上的汗,問身邊沉默的男人。
齊方朔仰頭望向鶴秀山莊字跡蒼勁的牌匾,仿佛是在認真思考要以怎樣的方式將它摘下來才好。
“強攻。”他吐出兩個字。
我是信他真的會說到做到,要是常一朽不開門,他絕對會二話不說就帶人攻進去。
過了大概一刻鐘,小童去而複返,將大門打開了讓我們進去。
“各位請。”
我以為師父的名號奏效了,暗自感歎這趟任務真是順利。
跟著小童一路往前走,走到一座橋上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
“我家老爺說了,既然是梅五先生的高徒,那應該破得了他設的‘九環抱月’,破了他就會出來見你們,破不了各位就請回吧!”他一指橋樑盡頭的八角亭,“此處為陣心,各位下場挑戰時其他人可在上面等候,不僅視野好,也方便觀望全域。”
我等一頭霧水跟著他走進亭子裡,只見他不知按了柱子上哪處機關,橋下亭周原本縈繞著的白霧逐漸褪去,露出真實的面貌。
原來白霧之下壓根不是池塘流水,而是一個環形的巨大深坑,占地極廣,其中縱橫交錯,儼然是座精心佈置的迷陣。
八角亭一覽眾山小地建在陣心的石柱之上,往下望的時候我直頭暈,像是要比我當年跳的懸崖還要高點。
小童道:“一旁有繩梯可以下去,破陣之後對面自會有竹橋放下讓你們進到山莊內部,迷陣只能一個個下去,人多一起不算。還有這陣裡有不少機關,死是不至於,小傷就難免了。”
謝天睿聽完他的話頗為煩躁,濃眉一豎道:“這常一朽怎地這麼麻煩?來拜見他還要破什勞子鬼陣法!”
小童瞪他一眼,不客氣道:“我們老爺一般不見外人,能給你們一次見他的機會已經很好了,不想破就離開鶴秀山莊!”
“你!”謝天睿氣性大,忍不住上前一步要和對方理論,我趕忙給攔住了。
“莫衝動!”
齊方朔也看向他,嚴厲並帶著警告意味地喊了他的名字。
謝天睿動作一滯,氣呼呼跑一邊眼不見為淨去了。
小童得意地抬起下巴,小小哼了聲。
“繩梯在此,從這裡下去就行。”他對我們做了個手勢。
看樣子不破此陣我們是不要想真正進到鶴秀山莊裡面了,這裡唯一懂奇門遁甲的就是我,這破陣也唯有我去了。
我正要走向繩梯,沒想到齊方朔也朝那處走了過去。
“你做什麼?”我見他竟然想下去,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下去。”
“不行!”我一時也沒數幾道聲音疊在一起,反正沒人同意齊方朔涉險,就連謝天睿也顧不得生氣了,滿臉的不認同。
但齊方朔向來不需要得到別人的認同,他只做自己認定的事,決定了就無法更改。
“我下去,你告訴我怎麼走。”說話間,他另只手搭在我抓著他的那只手上,然後一點點緩慢而堅定地撥開。
我急了:“那我下去不就行了?你……”我想說你身份貴重,不適合親自來,但顧及一旁小童在,沒往下說。
謝天睿也一個勁兒的勸:“是啊,白大哥是梅五先生的徒弟,怎麼說也比您擅長破解這些奇門遁甲啊,您放心交給白大哥不就行了?聽那小鬼的,這陣貌似也沒有生命危險。”
齊方朔並不理睬他,直視著我道:“無需緊張,相信你自己就好。”說完這句話,他便在我面前俐落地一躍而下,潔白的兩片衣袂在風中翻卷,宛如飛燕的尾。
我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猛地撲過去俯身下看。他根本不用繩梯,順著石柱就一路滑了下去,只偶爾抓一下繩子減緩速度,不多會兒便踩到了實地上。
“侯……他怎麼這樣亂來!”謝天睿急得跳腳。
我也覺得齊方朔亂來,恨不得把他抓上來像教訓白漣那樣狠狠打一頓屁股讓他知道厲害,不過為今之計,只有助他破陣了。
“底下能聽到我說話嗎?”我用內力傳聲。
齊方朔邊打量著四周邊隨意地抬了抬手。
我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滿亭子打轉,觀察下方地形。白漣被一名侍衛抱在手裡,好奇地注視著我在他面前走來走去。
奇門遁甲,奇為三奇,門為八門,遁指陰陽,甲即六甲。一天十二個時辰,每個時辰一局,全年可變化四千兩百多局。小童說這陣叫“九環抱月”,應該是由九個小陣組成的一個大陣,可以根據每晚月相變換生門方向。
我迅速掐指算了下今日的天干地支,求得震卦,讓齊方朔先往東走。結果他沒走幾步就碰到機關,左右兩邊射出數枚霹靂彈,互相撞擊在一起,於半空炸開朵朵火花。
我心都停跳了半拍,還好齊方朔身手敏捷,旋身躲過,連根頭髮絲都沒傷到。
“你怎麼搞的?這麼快就踩中機關了!”謝天睿急的哇哇大叫,“早知道就我下去了!”
我不去理他的大驚小怪,專心測算方位。
卦有先天、後天之分,震卦後天為東,但顯然錯了,那只能改走先天東北位了。
“退回去,往東北走。”我鎮定地指揮齊方朔。
這次很順利,沒有發生任何異狀。
齊方朔按著我說的方位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下不再前進。
有問題!
我仔細看了他前方那塊地,發現它十分平整,寸草不生。齊方朔這時候也遠遠回望過來,指著身前的地面,朝我動了動唇。
我瞬間明白過來,額上出了層細細的汗。
謝天睿問:“他說什麼?”
我說:“是流沙。”
沙為土,陽火克土,火為南。
“走南方!”我手裡粘糊糊的,都是流的汗。
齊方朔毫不遲疑地舉步往南走,一腳一腳踩在流沙上,如履平地,並未陷下去。
“太好了!”謝天睿激動地抓住我胳膊,不住搖晃。
我心中暗暗松了口氣,繼續為齊方朔指路。
流沙地之後他面前出現兩條岔路,岔路口分別寫著陰陽二字。
“走陰!”我想也不想道。
現在正是秋分時節,在奇門遁甲中秋分輸陰遁,兌卦,西方位。
齊方朔走了陰路,一切如常。
這條路狹長而曲折,每當遇到新的岔路,我都要絞盡腦汁尋找正確的那條。可能精神太過緊繃,我不小心算茬一個數,齊方朔走錯了路,瞬間從兩邊射出的弩箭與他擦肩而過,險險劃破了他的袖子。
盯著他肩上的那抹血跡,我咬著唇懊惱不已,但還是強迫自己迅速冷靜下來,為他指引正確的方向。
最後他到達生門時,身前有堵牆,他走過去在一塊磚上輕輕按了下,須臾間我們身後傳來機關運作之聲,回頭一看,有座竹橋被架在了八角亭另一邊。
“破了!是不是破了?”謝天睿激動地大叫。
鶴秀山莊的小童走上前道:“恭喜各位順利破陣,請沿著竹橋進入山莊,我家老爺已恭候多時。”
迷陣中已重新聚集起濃霧。
我忙問:“我那朋友呢?他如何上來?”
小童笑道:“公子不必擔心,生門處有條捷徑可通往你們等會兒要去的地方。”
我安心下來,點了點頭,急急與謝天睿等人沿著竹橋往前走。
到了對岸,便是真正鶴秀山莊的部分。只見花草豐茂,屋舍井然,廊下不時能看到僕從穿梭來回。而更妙的是,鶴秀山莊真的有鶴,就散養在山莊各處,對陌生人視若無睹,姿態優雅至極。
白漣第一次見這種鳥,很是稀奇:“爹,好大的白雞!”
我哭笑不得,抱著他往前走,與他解釋:“這不是雞,是鶴,一種鳥。”
白漣懵懂地點點頭:“哦,鶴!”
小童將我們引到了正廳,繞過影壁,我一下就看到了齊方朔的身影。
我抱著白漣快步上前,急切道:“侯爺,你怎麼樣?傷要不要緊?”
他混不在意地瞥了眼自己受傷的肩膀,道:“無礙。”接著又補了句,“你做的很好。”
我即擔心他的傷,心裡又因為他的誇獎喜滋滋的,臉上頓時都不知要作何表情才好。
謝天睿環顧四周,問小童:“你家主人呢?”
小童還沒來得及開口回答,從外面傳來一道洪亮的大笑聲。
“抱歉抱歉,讓各位久等了!”
眾人紛紛轉身往門口看去,只見一名頭髮花白,精神抖擻的紫衣老者從門外大步走來,想必就是常一朽了。
猛地,他的笑聲戛然而止,腳步也頓住了,視線定在齊方朔臉上久久無法回神,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知道齊方朔長得好看,但也不用這麼一直盯著吧?
就在大家面面相覷、摸不著頭腦的時候,常一朽驟然回魂。
“落羽仙子丁甯……是你什麼人?”他嗓音乾澀地問齊方朔。
我暗暗叫了聲糟,這是要露餡兒啊!
萬萬沒想到,連來意都還沒來得及表明,常一朽就要把我們老底掀了。
第三十八章
我連給齊方朔使眼色的時間都沒有,他便坦然將自己與落羽仙子的關係和盤托出。
“正是家母。”
哎呦喂,這實誠的,我都不忍看!
常一朽眼神一利:“你是她兒子?那你必定也是齊磊的兒子,是了,你的鼻子和他長得挺像!我倒不知堂堂燕穆侯來我這小地方是為了什麼?”
他果然很快猜出齊方朔的身份,千算萬算,沒想到齊方朔的樣貌竟然會成為最大的破綻!
白漣趴我肩上睡著了,我只好抱著他與常一朽說話:“實不相瞞,這次前來,除了完成我師父的遺命拜見常前輩,另有一事相求,希望前輩能夠相助。”
常一朽邁著步子踱到堂屋正中的太師椅上坐下,看向我:“你是梅五的弟子?”
“是。”
他冷笑:“梅五的徒弟竟然和官門中人稱兄道弟,你倒是比你師父聰明多了,知道怎麼攀高枝呢,他泉下有知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這老前輩說話還真刻薄……
我並不生氣,也不和他計較,笑道:“前輩過譽了。不過若我師父還建在,想必也不會對我的交友橫加干涉吧。”
他一噎,無話可說,臉色不是很好轉問齊方朔:“你們到底來做什麼的?快點道明來意,沒瞎功夫陪你們浪費時間!”
“來求畫。”齊方朔道直接道,“還望常莊主割愛,將‘白鶴振翅圖’轉賣於我。”他雖說是“求畫”,但一點求人該有的樣子都沒有,就差讓常一朽直接將畫交出來了。
“不可能!”果然,對方的態度也十分強硬,“你想要我就一定要給你嗎?燕穆侯也忒霸道了點吧!”
齊方朔不為所動:“你要怎樣才肯給?”
“這是我珍藏,怎能說賣就賣?”
“萬物皆有價,常莊主開個價吧。”
常一朽氣得牙癢:“你!你這人俗不可耐,怎會是丁甯的兒子?”
齊方朔淡淡道:“我性子像我爹。”
常一朽氣了個倒仰,差點想拿茶盞丟齊方朔。
我那叫一個心驚膽戰,實在是很怕常一朽盛怒下將我們掃地出門。雖齊方朔說不行就強攻,但這樣一來有失道義,還是能不用就不用的。
談話一下子陷入了僵局,雙方各自休戰。
過了會兒,常一朽意想不到地先開了口:“也不是不能給你們,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價錢好說!”謝天睿財大氣粗道。
常一朽看也不看他,捧著茶盞輕抿一口,老神在在道:“我年輕時十分仰慕落羽仙子,一直想要為她畫一副畫像,可惜直到她香消玉殞都未能如願,你們若能讓我完成這一心願,我就將‘白鶴振翅圖’送給你們!”
“真的?太好了!”謝天睿高興地差點跳起來,但很快發現不對,發愁道,“可伊人已逝,如何才能給她畫像?”
我心裡升起不妙的預感,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這還不簡單?”常一朽目光如炬地將視線落在齊方朔身上。
我:“……”
其他人:“……”
“前輩這是何意?”我小心翼翼問。
“丁寧雖不在了,但她兒子在,還和她長得頗為想像。你等放心,我不會做什麼有辱燕穆侯尊嚴之事,他只要按我要求擺出姿勢供我繪製畫像便可,如何?”他大有你們愛答應不答應,他反正就開這麼個“價”了,打死不改。
這個怎麼說呢……雖不是什麼過分的要求,但畢竟涉及齊方朔的娘親,況且他還要讓齊方朔給他做參照,實在有些荒謬。
現在我們有七個人,七對一肯定能贏,挾持他後逼他將畫拿出來……不行不行,這樣太卑劣了!
“你要幾天?”在我胡思亂想時,齊方朔開口了。
“三天。”常一朽回道。
齊方朔垂眸沉思片刻:“成交。”
不止我,謝天睿等人也驚訝地看向他,壓根沒想到他會答應。
“好好好!”常一朽紅光滿面,連說三個好字,瞧著甚為欣喜。他拍了拍手:“來人,將幾位帶到客院好生伺候著!”
他一聲令下,我們幾個便被送入了鶴秀山莊舒適的客房。
將熟睡的白漣安置到床上,我起身去找齊方朔。他就住在我隔壁,近得很。
一進屋,我便與他先在桌邊坐下,討論了番今天發生的事,以及接下來的應對之法。
“要是他對你有所圖謀可怎麼辦?”
齊方朔沉吟片刻:“我打得過他。”
這世上可還有許多武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呢,之前和越驚鴻喝個酒就中春藥的是誰?
我沒好意思提這茬,看到他已經換過衣服,想起他之前受了傷,便問:“傷口上過藥了嗎?”
“小傷罷了,並無大礙。”
“侯爺下次不可再如此冒險了。”我帶著絲嚴厲地說道。
看他受傷要比我自己受傷還疼千百倍,心裡忽上忽下的,太難受了。
齊方朔眨了下眼,瞧著竟有些純然無害。
“知道了。”他說,“以後讓謝天睿去。”
為何讓個孩子去都不讓我去?他是不是看不起我?我有這麼沒用嗎?
腦海中冒出一連串疑問,忍了忍還是沒問出口。他要是回我“是”,我這一路都別想打起精神了。
晚上吃過飯,常一朽讓人來請齊方朔去書房。我不放心,硬跟著去了。
常一朽看見我很是沒好氣道:“你來做什麼?”
“前輩,你管你畫,別理我。我就在一邊坐著,保證不出聲!”
他冷哼一聲,對齊方朔說:“把你發冠摘了。”
齊方朔蹙了下眉:“為何?”
他吹鬍子瞪眼:“女子哪有戴冠的?!”
若非他神情不似做偽,我都要懷疑他這麼做是不是故意在羞辱齊方朔了。
最後齊方朔還是取下了頭上玉冠,一頭墨發瞬間傾瀉而下,不止常一朽看呆了,連我都看呆了。
好久沒看到他這個樣子了,真好看啊!我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支手托著下巴如是想道。
“你的眼睛最像她。”常一朽在桌案上鋪好紙,壓平了,忽地朝我吼,“看什麼看,眼珠都快掉出來了!過來給我磨墨!”
我大窘,手忙腳亂跑過去給他磨墨。
“我站在此處便可嗎?”齊方朔問。
常一朽盯著他仔細琢磨半晌,用手肘擠了擠我:“你,把劍給他。”又對齊方朔道,“來個‘啟劍式’。”
我乖乖拔出腰間素蛻反手遞給齊方朔,他接過後按照常一朽要求擺了個習劍之人都會的“啟劍式”,即側身,雙手握劍斜橫於頸側,視線看向前方。
“姿勢挺漂亮。”常一朽挺滿意,用筆沾滿墨,開始在紙上勾畫起來。
他畫得非常慢,轉眼一個時辰便過去了,齊方朔還是維持著最開始的姿勢,紋絲不動,看得我都想過去給他擦擦汗揉揉肩。
“前輩,要不今天先到這兒?”我建議。
常一朽勾完最後一筆,直起身捶了捶腰,道:“行,你們回去吧,明天用過早膳再來。”
我如蒙大赦:“好嘞,前輩你早點休息!”說完走向齊方朔,接過他遞來的劍,拉著他手就快步離開了。
等出了那院子,我才鬆開他的手,並將劍歸鞘。
“累不累?”我側首問。
他一挑眉:“小看我?”
“不敢不敢!”我急忙解釋,“你手臂不是還傷著呢嗎?”
他眼裡帶著笑意:“這點小傷哪裡值得記掛,不礙事的。”
晚風吹拂過他的髮絲,襯得他眉眼越發如詩如畫,那是身為燕穆侯的他平日裡絕對不會展現的模樣,像是塊被捂熱的玉,沾染了俗世的煙火氣。
我鬼迷心竅一般,忽然就伸手抓住了他的一縷頭髮,一縷不斷繚亂我心神的頭髮。
然後我們兩個同時愣住了,站在幽暗的小徑上,四周蟲鳴嗡嗡,夜空中只一輪玉鏡高懸。
我無疑是喜歡他的,還喜歡了好多年。那他呢?可有一點點的心動?
我手上攥著他的那縷長髮,仿佛世間萬物都在驟然間停滯。
“你……”齊方朔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是他沒機會了。
我手上一使力,扯著他的頭髮迫他低頭,接著便吻住了那雙肖想已久的唇。
那一刻我什麼也沒想。想不了,也不敢想。但心中隱隱有個念頭——哪怕下一刻會被齊方朔一掌拍死,我也要親他。
我閉著雙眼,眼睫不住顫抖,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快意。從沒想過會就這樣向他表明心意,衝動的連自己都毫無防備。但似乎一切又那樣合情合理,就如忽至的情,埋在心間,轉瞬已是參天。
我淺淺吻過就想撤退,等他對我進行宣判。沒想到我才剛起了個苗頭,腦後便被一隻大手強硬地按住,四片唇再次牢牢粘到了一處,甚至對方攻城掠地,用舌尖撬開了我的牙關。
“唔……”我詫異地睜開眼,口中只能發出模糊的音調。
入眼的,是他如蝶翼般舒展的睫毛,濃密纖長,小扇子般,顫動間帶動的氣流仿佛能扇到我的臉上。
真想親親看啊……我恍惚地想。
第三十九章
也不知吻了多久,直到呼吸都有些不暢,齊方朔才將我放開。
我倆稍稍退開了點距離,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彼此的雙眸,好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又像是一切盡在不言中。
“呃……”發現嗓音有些啞,我忙清了清喉嚨,“我……嗯……我有話想對侯爺說。”
齊方朔靜靜看著我,沒有顯露出厭惡或者反感,這對我來說已經是莫大的鼓勵。
接下來的話,就像自己從我嘴中跑出來的:“我心慕侯爺已久,多年來輾轉反側,寤寐求之……不知侯爺……侯爺是否……”
我急的就差抓耳撓腮,恨自己沒有好口才,一到關鍵時候就說話顛三倒四的。
齊方朔卻像聽懂了我要表達的意思,乾脆地點了點頭,說了個“好”字。
我一愣:“啊?”
齊方朔忽地露出抹淺淺的笑來,食指點了點我因呆愣而微張的唇。
“你可真是我見過最傻的人了,白三謹。”
我的心怦怦亂跳著,言下之意,難道是他接受我了?這樣簡單?這樣容易?!
巨大的狂喜衝擊著我,讓我沉浸在滿滿不可思議的氛圍中,如墜夢裡。
“侯爺能不能再讓我親一下?”我大膽地提要求。
齊方朔二話不說俯身在我額上俐落印下一吻,靠過來的時候,我聞到了他身上乾淨的清爽氣息。
“哈……”傻傻摸著剛被他親到的地方,我耳垂滾燙,對他露出誇張的癡笑來。
他無奈地牽起我的手,眼中笑意盎然:“走罷,也不怕被人撞見了笑話。”
他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這是在別人家的地盤,隨時都會被路過的鶴秀山莊弟子看見,立時不敢再放肆。
我們一路牽著手,直到回到客院才鬆開。
“我……能不能去你那兒?”我本意想再和他說會兒話,坐下一起聊聊,沒想到他聽了緩緩湊近我,將氣息都吹進我的耳朵裡。
“你要作甚?”他嗓音低沉惑人,聽得我腿腳發軟。
其實我還真沒想做什麼,但被他這曖昧的態度一搞,感覺進了門再出來就難了。我是不怕的,只是兒子還在房裡等著我,太久怕他害怕。
“算了,改天再說吧!”
與齊方朔依依不捨道了別,我才磨磨蹭蹭回自己屋裡。剛進屋,還沒平復激動的心情,就聽到白漣軟軟叫我。
“爹!”
“兒子!”我難抑歡喜地沖過去揉搓他的臉,忍不住將好消息與他分享,“你馬上就有娘了!”
白漣眨巴著眼睛看著我,聲音有些變形:“涼回來早我們了?”
是你爹馬上就要把你娘娶回家了!
我放開他的小臉,拍拍他單薄的肩膀道:“以後對侯爺要像對爹這麼好知道嗎?”
白漣像是沒搞明白自己有娘了和齊方朔有什麼關係,一臉茫然道:“侯爺知道我娘在哪兒?”
他現在的小腦袋可能還沒法明白這裡面的彎彎繞繞,所以我也不打算這會兒和他多說什麼。
“聽爹的總沒錯。”
白漣聽話地點了點頭:“哦!”
第二天,我帶著白漣陪齊方朔一起去找常一朽,沒想到常一朽一見白漣就驚為天人,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忙著逗白漣玩,連畫都不畫了。
“小漣啊,你喜歡什麼東西啊,爺爺送給你呀?”常一朽笑得跟花兒一樣。
白漣想了想:“喜歡石頭……”
“石頭?哦哦哦,有的有的,爺爺這裡好多石頭呢!”
他那樣子好似白漣是他親孫子一樣,別提多喜歡了。
“前輩,還畫嗎?”這一個上午都快過去了。
常一朽擺擺手,任性道:“改了改了,我不要畫齊家那木頭臉小子了。”他揉了揉白漣的頭頂,“我要畫這個小娃兒,仙子小時候一定也這麼乖巧可愛。”
得,您老最大,聽您的。
常一朽送了白漣許多珍貴的瑪瑙玉石,讓他待在榻上隨便玩,自己則重新鋪開一張紙埋頭苦幹起來。
他今天身旁配了小廝,不再需要我給他磨墨,我也樂得清閒,與齊方朔兩人坐到一邊喝起茶來。
喝著喝著,我不自覺盯著他的唇看入了神。那雙完美的唇因沾染了水色,看起來更加柔軟濕潤了。
“看什麼?”
我用茶杯遮掩目光的行為沒有成功,偷瞄的小動作被齊方朔逮個正著。
“看你。”我垂下眼,杯子擋在嘴前,小聲道。
“好看嗎?”他問。
“好看。”他自然是怎麼都好看的。
“等回侯府給你看更好看的。”他意有所指地將視線移向我的衣襟。
我差點把一口茶噴出來,慌亂間咬到了舌頭,痛的直皺臉。
從以前我就很疑惑,他到底是如何能一本正經地說出這麼多下流話的?
接下來的兩天,有了白漣,常一朽的脾氣收斂不少,難得也會對我們露個好臉。到了說好的時間,他就算再不舍還是將白漣還了回來,並且附上了我們要的“白鶴振翅圖”。
謝天睿從小童手裡接過圖,迫不及待展開查看,對著各個方向照了又照。
“怎麼沒有?”他不甘心,還想浸到水裡。
我連忙阻止他,將畫從他手中奪過來:“別急,回去給越驚鴻和範脊他們看看。”
“畫已到手,準備一下,我們即刻出發返回順饒。”
離開的時候,常一朽出乎意料地來給我們送行,還將一卷畫軸塞進了我手中。
“走遠了再看。”他板著臉叮囑我。
白漣從常一朽那裡收穫了許多漂亮石頭,最珍貴的還要屬脖子上掛著的那塊白玉,沒有一絲雜質,瑩潤無瑕。
“小漣以後還要來看爺爺啊!”常一朽不舍地摸著白漣的腦袋。
白漣乖乖點頭答應:“好呀~”
在常一朽的目送下,我們一行下了山,離開了鶴秀山莊。
離山莊有段距離了,我耐不住好奇,展開了常一朽給我的那幅畫。
潔白的畫紙上,一名裝扮素雅,容貌絕美的女子手裡抱著個四五歲的男童,彼此相視而笑,眼中的溫情幾乎要溢出紙外。
女子一定就是落羽仙子,那這孩子……
我視線看向前方,齊方朔的身影騎在馬上,顯得尤為挺拔不凡。
我將畫重新卷起來,打算等歇腳的時候再將畫軸交給齊方朔。
這常老前輩,終究還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啊。
晚上歇在一座小鎮內,鎮上沒客棧,只好敲開當地人的門打擾一夜。
空屋有限,大家只好擠在一起睡,幾個侍衛一間,剩下的睡另一間。還好床是長長的土炕,不然還真沒法睡。
“對了,走的時候常前輩給了我一幅畫,應該是給侯爺的。”睡前,我把畫取出來攤在炕上。
“哇!畫得好像,真厲害啊!”剛把畫展開,謝天睿就湊上來看,嘴裡發出一驚一乍的讚歎,“我剛沒看仔細還以為是侯爺和小漣呢哈哈哈哈哈!”
齊方朔也看了幾眼,沒說什麼,就讓我好好收起來。
我覺得他心裡其實亦是歡喜的,只不過嘴硬不願承認罷了。
翌日一早,天才剛亮我就醒了,迷迷瞪瞪看了眼睡得和謝天睿滾成一團的白漣,伸手困惑地摸了摸自己身後。
有個東西,已經頂了我許久……
熱、粗、硬、長,摸著摸著,那東西還在不斷脹大。
我混沌的思緒開始清晰起來,然後整個人一下子僵住,手維持著握住那根東西的姿勢,不知如何是好。
齊方朔放在我腰間的手緊了緊,吹拂在我頸側的呼吸明顯比剛才粗重不少,顯然是被我弄醒了。
“……別動。”
我一哆嗦,手上力度沒控制好,他悶哼一聲,竟張嘴咬在了我的脖子上。
“嘶!”我急忙討好地揉了揉他的胯間巨物,小聲求饒,“侯爺,天睿和小漣馬上就醒了……”這可還有孩子在呢!
“那你還揉?”他說話的時候離我極近,用的是只有我聽得到的氣音。
我默默把手收回,轉了個身,問他:“好點沒?”
他認真地搖了搖頭:“一時半刻下不去。”
沒辦法,我只好掙開他的懷抱坐起身:“那我先起來給大家準備早飯去……”
謝天睿起床的時候不住打呵欠,邊吃早飯邊說:“白大哥你起的可真早啊!”
我只好乾笑:“習慣早起了。”
齊方朔捧著粥碗慢慢喝著,我看了好幾眼,確定他唇角真的有微微上翹,頓時哭笑不得。
怎麼跟個孩子一樣?
再次上路,我們一行加快速度往順饒趕去,急切地想要知道地圖有沒有到手。
然而在路過一座樹林時,意外突生,原本還好好的,瞬間四周煙霧四起。
“怎麼起霧了?”謝天睿拉了韁繩,警惕地觀察周圍。
一群人將齊方朔圍在中間,渾身緊繃起來。
“閉氣!”齊方朔喝道。
煙霧越來越大,轉眼間竟連我們彼此都看不見了。
我雖然閉了氣,但白漣顯然沒法做到這點,不一會兒就軟倒下來。
“小漣!”我大駭之下泄了氣,也吸入了點迷煙。
我撐著昏昏沉沉的身體,一手抱住白漣,一手拔出素蛻迎敵。
“白三謹!”
我仿佛聽到齊方朔在叫我,剛要開口回應他,一個繩套驀地從天而降,準確在我脖頸間收攏。
我只來得及將手搭在繩子上,繩子另一頭就傳來一股巨力,將我整個拖拽下馬。
摔到地上的一刹那,我揮劍斬斷脖子上的繩索,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摔了出來。但很快,我就沒心思顧著身上的痛了,因為就在我眼前,載著白漣的那匹馬不見了!
我提著劍在迷煙中施展輕功不斷追尋,但哪裡都沒有,不僅白漣,齊方朔他們也不見蹤影。
可能是運功加速了迷煙的發作,我眼前一陣陣發黑,猛地膝蓋一軟,跪倒在地,只能用劍撐著不讓自己倒下。
我茫然四顧,舉目皆是霧濛濛一片。
映在眼底的最後一幕,似乎是許多黑色的人影從四面八方合圍過來的景象。
第四十章
“大當家,這真的是肥羊嗎?我看這小子一身江湖人打扮,不像很肥啊……”
“蠢貨!沒看到那孩子身上的穿戴嗎?還有這把劍,哪裡是尋常事物?我看他們就是一群有錢人家閑的沒事做的公子哥,這吃的穿的指不定就是從咱們老百姓身上壓榨出來的呢!”
“大當家說的是!阿四去送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要是不給一箱金子就把這一大一小活埋了,省得浪費糧食!”
“埋埋埋,你他媽就知道埋!還記得老子說過的話嗎?不殺孩子和女人!”
“是是是!大當家我錯了……”
聽著……竟像是山匪?
我雙手被綁,整個人橫躺在地上,為怕打草驚蛇,只好繼續閉著眼裝睡。
起初我還以為是宋甫他們想要搶奪白漣,所以又“假扮”了一次山匪,但很快便發現,這些人竟然都是因為南方大旱而淪落為流寇盜賊的湘地流民。
每有大災禍,若上位者處置不當,便會成為禍亂之萌,細數歷朝歷代都有這樣的事,只是我沒想到,這些人會搶到齊方朔的地盤上來。
我悄然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打量四周。
這都不能算個山寨,就是個巨大的天然山洞,洞口燃著篝火,一群人在洞外說話,吃著鍋裡不知什麼東西煮成的糊糊,我就被丟在草叢邊的一個大木籠裡。
那大當家是個粗獷壯碩的虯髯大漢,剛與他一直說話的則乾癟瘦長,似乎是山匪中的二把手,叫瘦狗。他們說話間,山洞裡忽然跑出來個女人,也是流民的裝扮。
“大當家,那小娃兒一直在哭可咋辦啊?”
大當家眉毛一豎:“什麼咋辦,你個女人不會哄孩子還要老子教你不成?”
我知道他們說的是白漣,心一下揪起來。
他們恐怕已經給齊方朔送了信,就等著人帶金子來贖我和白漣,自以為逮到了肥羊,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招惹了什麼人物。
我裝不下去了,睜開眼坐起身。那瘦子見我醒了,朝大當家喊:“大當家,那小子醒了!”
所有人都齊齊向我看來,大當家邁著步子走到我面前蹲下。
“小子,你終於醒了?”
我見他腰間插著我的素蛻,很有些不是滋味,但為了白漣的安全,還是不得不對他笑臉相迎。
“這位英雄怎麼稱呼?”
他拍拍胸脯,聲音如虎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仇虎是也!”
我綁著手腳不好動作,只好負著雙手沖他頷首道:“失敬失敬,在下白三謹,是燕穆侯齊方朔手下客卿。今日路過此地得眾英雄招待,不勝感激,只是在下身上還有要事,望各位英雄能將我放歸。”
“燕穆侯?!”那瘦子聲調立時拔高,“你說你是燕穆侯的客卿?!”
“正是。”只要不是宋甫的人,其他都好說,這些不過是被逼得沒辦法才成為山匪的流民,相信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他們應該不至於為難我和白漣。
我以為說出齊方朔名字他們多少會有些忌憚,不想那瘦子萬分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一口唾沫呸在地上。
“少唬你狗爺爺!你這樣的還客卿呢?細皮嫩肉的,都沒老子皮實,侯爺要你有啥用?客卿就該是我們大當家這樣的看仔細點!”那瘦狗一把撩起仇虎袖子,拍著對方結實鼓脹的肌肉朝我示威。
我額角直抽抽,要不是他們使那種下三濫的手段,而我對白漣關心則亂,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被他們所俘?
“你少打歪主意,咱們已經派人去給你那幾個朋友送信了,要是他們能在三天內籌到足夠的金子,你和那小孩就沒事,不然……”仇虎眼中透著血光,手掌在脖子上一抹,“你就等著去陰曹地府找閻王哭吧!”
他說完話就要走,我急急叫住他:“等等!大當家,能不能讓我和小世子見個面?”
“小世子?”
我望向山洞方向,仍不放棄說服他們:“就是你們抓到的那個孩子。我沒有騙你們,我真的是侯府客卿,那孩子是我們侯爺獨子,你們要是……”
不等我說完,瘦狗聞言哈哈大笑起來,用腳鏟起地上一捧土就往我身上潑,未了輕蔑道:“越說越上癮是吧?小世子都扯出來了,你丫怎麼不說你是侯爺夫人呢?你現在是咱們的肉票,有點自覺,少他媽給我廢話!”
我被潑了滿臉土,眼睛都睜不開,只能邊流淚邊道:“他身體不好,見不到熟悉的人會害怕,一害怕說不定就要生病……”我呸了幾口,將嘴裡的砂土呸掉,“你們也不想肉票出事吧?”
仇虎兇狠地瞪了我一眼:“別多事,老實待著。”說罷帶著瘦狗等人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見說不動他,洩氣般垮下肩膀,擔憂地望向山洞方向,那裡靜悄悄的,聽不到任何動靜。
他們不相信我也沒辦法,只能乖乖當階下囚了。
半夜的時候,天空下起了雨,連綿不斷地砸下來,將我從淺眠中砸醒。仇虎他們本睡在外面,雨一下紛紛往山洞裡躲,倒是沒人來管我有沒有淋雨。
大雨傾盆,不一會兒我從裡到外都濕透了。
我靠在木籠邊上,完全沒地方躲,整個人異常狼狽。好歹白漣不用淋雨,我苦中作樂地安慰自己。
第二天,雨稍稍小了些,仇虎他們仍未從山洞裡出來,倒是昨日向仇虎抱怨白漣哭泣不止的女人出來過一次,給我送了碗不知什麼東西熬制的湯。
“這位大姐,不知我家小世子怎麼樣了?”稱呼白漣小世子也是想讓他們多少心存疑慮不敢苛待他。
那女人瞥了我一眼,飛快道:“挺好。”
我大喜,繼續道:“大姐,我們真的是燕穆侯府的人,你信我吧!燕穆侯對流民怎麼樣大家都是有目共睹,你們何必在這裡做山匪呢?”
我苦口婆心勸她,可她卻再也沒開過口,就像完全沒聽到我說的話一樣,喂我喝下湯,收了碗便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了。
到了快午時,雨徹底停了仇虎他們才從山洞中陸續出來。
“大當家,老四怎麼還沒回來?會不會出了什麼事?”瘦狗看著陰沉的天色有些不安。
仇虎坐到一塊大石頭上,擦著手中大刀,沉聲道:“過一個時辰他要是再不回來,咱們就收拾東西離開此處。”
“那兩個肉票怎麼辦?”
仇虎不耐地抬頭,一個刀背拍在瘦狗屁股上:“你是不是蠢?老四到這會兒都沒回來,指不定被他們怎麼了。他們既然不顧肉票的死活,就不要怪我們不客氣,大的殺了,小的帶上一起走!”
瘦狗揉著被打的地方,點頭哈腰道:“是,聽大當家的!”
他們說這話的時候沒背著我,我也聽仔細了,心裡頓時一陣不妙,只希望齊方朔能快點找到我們。
仇虎手底下這群流寇大多都是二十幾歲的青壯年,約莫在百餘人左右,而山洞中另有老弱婦孺幾十人,加一起人數近兩百。
他們一路從湘地流浪過來,可能最初只是幾個人,由於仇虎領導有方、有勇有謀,致使越來越多流民加入其中,直到發展成如今規模。
若繼續放任下去,說不定他哪一天就會揭竿而起,自立為王。
國亂始於民亂,大概說得就是如此。
又過了半個時辰,瘦狗開始讓大家收拾東西,山洞裡的婦孺也統統離開了安全的庇護所,從山洞裡走了出來,到這時我才終於得以見到白漣。
“小漣!”他被人抱在懷裡,滿臉都是淚水,看到我的時候哭得更凶了,不住將小手伸向我。
我心疼不已,一直往木籠邊擠,簡直想將腦袋整個擠出去。
“嗚嗚嗚爹!我要我爹……嗚嗚嗚!”
雖然有女流民哄著,但白漣還是越哭越大聲,哭得瘦狗煩躁不已,兇神惡煞沖他吼:“哭個屁!再哭老子弄死你!”說著揚手就要一巴掌。
“住手!!”我目眥欲裂,嗓子都喊的破音。
而就在這時,從林子裡跌跌撞撞竄出一個人來,邊跑還邊叫。
“大當家!不好了!大當家,完了,這回完了!”
仇虎本已站起,定睛一看,又支著開山大刀坐回了石頭上,怒駡:“老四你他媽死哪兒去了,這麼晚才回來?咱們差點就走了!”
原來這人就是跑去送信的“老四”。
瘦猴也罵罵咧咧:“你小子怎麼這會兒才回來,半路吃屎去了是吧?”
但老四完全無視他,沖向仇虎。
“大當家,快……快將小世子放了,還有另外一位爺,不然,不然侯爺就要攻上來了!”他連滾帶爬攀住仇虎小腿,整個人恐慌至極。
瘦狗大驚:“什麼侯爺?!老四你說清楚!”
“燕地的侯爺啊!咱們劫錯了,劫了燕穆侯的小世子,我被侯爺放回來報信,要是大當家再不放人……侯爺就要帶人攻上來了!好多人呢!咱們打不過的!侯爺說了,要是放人投降,他看在我們也是迫不得已落草為寇的份兒上會網開一面,要是冥頑不靈……”他咽了口口水,“就沒那麼簡單了!”
仇虎與瘦狗已是臉色慘白,其他人更是嚇得方寸大亂。
“這可怎麼辦?”
“怎麼會是小世子……”
“竟然沒騙我們……”
仇虎大喝一聲:“閉嘴!別吵!!”
他緊緊盯著老四,也不知想了些什麼:“你說的句句屬實?”
老四並起三指指天發誓:“千真萬確,有一句假的我就不得好死!”
仇虎點點頭,拎著刀站起身,朝我這邊氣勢洶洶走來。
“仇大當家?”我不自覺往後挪了挪。
“你竟然真的是燕穆侯府的人。”仇虎居高臨下看著我,因為背對著陽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早些年我聽聞燕穆侯是個明主,與厲王等人不同,出了湘地便一直想要投靠他。奈何這一路跟著我的人越來越多,肩上責任也越來越重,輕易再走不得。我們雖一路打劫,但從未殺人,也不在一個地方多做停留,本想這次劫個富戶就走,誰知道竟還劫了侯爺的幼子……”說道此處,他一歎,“我這些兄弟都是聽命於我,那些娘們老婦更是無辜,希望侯爺放他們條生路。”說著舉起手中大刀劈開了木籠上的鎖鏈。
我從籠子裡鑽出去,讓他給我把手上的繩子也給解了。
“白爺,是我仇虎混帳了!”他割開繩子,將刀恭恭敬敬捧到我面前,“您殺了我吧,這罪我一人承擔,求侯爺能放過我的兄弟們!”
眾人臉色劇變:“大當家!”
我揉著手腕,從他腰上取回素蛻,朝抱著白漣的那女流民招了招手。
她左右看了看,見沒人阻止,滿臉不安地走了過來,將白漣交到我手上。
我緊緊抱住懷裡柔軟的小身子,從剛剛就提到了嗓子眼的心終於落回了原處。
“嗚嗚嗚嗚爹!”白漣一到我懷裡便放聲大哭起來。
我輕拍著他:“不哭了,咱們不哭了……”
等終於安撫好了白漣的情緒,我看了眼仍舊維持著遞刀姿勢的仇虎,道:“你與我一同去見侯爺吧。”
他什麼也沒說,將刀插到地上,招呼人綁住自己雙手,然後與我一起默默跟在老四身後去找齊方朔了。
倒是個漢子,也許可堪大用。
“就是前面了,爺,您看!”走了一刻,老四指著遠處小心翼翼對我說。
我一看,前方一大片黑壓壓的,為首一白一紅,果然就是齊方朔和謝天睿。
我迫不及待施展輕功朝他們飛去,落到地上時,齊方朔也從馬上跨了下來。
“可有傷到?”他見我第一句話便是這個。
我搖搖頭。
他視線一轉:“白漣呢?”
被他這麼一問,白漣黑白分明的眸子又迅速聚集起眼淚,眼看又要落下,小模樣委屈的不行。
“我嗚嗚,我害怕,他們要殺爹爹,還要打我……”他不停抹著眼淚。
齊方朔頃刻間眼神都變了,整個人散發著勃勃殺氣。
遭了……
我瞬間頭痛起來。
第四十一章
他要是現在直接殺了仇虎,那些流民估計不會答應,到時候鬧起來傳出什麼燕穆侯冤殺流民的不實消息,反而對他的聲譽有損。
我見他要下令,一把拉住他:“侯爺,此人有幾分本領,也並非大奸大惡之輩,不如先帶回去再說?”
齊方朔一挑眉:“你替他求情?”
“不是。”我將自身憂慮與他說了,又說了流寇中那些老幼婦孺的存在。
大災無情,易子而食,拋父棄母,連明天有沒有命活都不知道,哪裡還能顧得了別的。仇虎能一路護著這些流民中的“弱者”,將最溫暖最遮風避雨之所給他們住,將得來不易的食物分給他們吃,多少能證明他不是窮凶極惡的人。
齊方朔聽了我的話沉吟片刻,吩咐謝天睿道:“先將人押起來,帶回順饒再做定奪。”
“是!”謝天睿領命,帶著人去到仇虎跟前,給對方上好枷鎖,隨後押到隊伍後面去了。
我收回視線,想到剩下的人,道:“那山裡那些流民……”
“我知道。”齊方朔看了眼霧氣繚繞的山間,“我會派人好好安置他們,你不用擔心。”
我松了口氣,心下一安道:“那就好。”
有幾百旅賁衛護著,之後回順饒的路途都十分順暢。
“……侯爺說可能是流竄的山匪所為,讓我們先按兵不動,等對方找上門。那天晚上果然就抓到了來送信的小賊,侯爺真是料事如神!”
從謝天睿處得知,我和白漣被抓走後齊方朔很快便有所行動,一邊追尋我們下落,一邊從順饒調來大量旅賁衛。
旅賁衛與夏王的虎賁衛相同,都是精銳,最主要的職責便是護衛齊方朔安全,統領為齊英。不過這次外出求畫本是隱秘,現在連旅賁衛都驚動了,也不知道藏寶圖的消息會不會走漏。
途中休息的時候,我與白漣坐在一顆大樹下乘涼,無意間我見白漣胸口怎麼鼓鼓囊囊的,就將他衣服裡的東西掏了出來,一看,竟然是用羊皮袋子裝的一包石頭。
“姨姨說給我玩的……”白漣有些不好意思。
我追問之下才知道“姨姨”指的是那個女流民,大概是看白漣總哭,特意拿來哄他用的。
這石頭對小孩子來說太重了,還硌得慌,我說我給你先存著吧,白漣點了點頭,沒有異議。
正要將羊皮袋子收起來,我突然發現它內側好像有什麼花紋。
越看越眼熟,這花紋……
我猛地將石頭倒在地上,把袋子翻過來,果然內側繪著殘缺的地圖,與我們辛辛苦苦找尋的前朝秘寶藏寶圖極為相似,似乎還能與我背後的那部分對上。
世上竟有這樣巧的事!?
我趕緊將發現告知齊方朔,他聽後臉色有些不善,迅速帶著地圖審問了仇虎,仇虎說這羊皮袋子是他從一名過路行商貨物中劫來的,一直都是當儲物袋用,還問我們是否有何不妥,看神情不似作偽。
謝天睿神奇地來回撫摸羊皮地圖,猜測道:“這難道是皇宮中那份地圖的副本?或者‘白鶴振翅圖’中根本沒有地圖,是我們找錯了?”
齊方朔若有所思:“現在還不確定,一切等回去再說。”
幾日後,我們一行回到順饒,忽然調動旅賁衛的各種猜想果然已在城中流傳開來,不過因為帶回了仇虎這個匪首,大家都覺得旅賁衛是出城鎮壓流寇去了。
只粗粗休息了下,越驚鴻等人便來到侯府,一同研究那兩份地圖。
在此之前大家都覺得地圖就在畫裡,但當範脊將“白鶴振翅圖”表面浸濕再小心將它從裝裱紙上揭下時,兩者間什麼都沒有,一片空白,答案已經擺在眼前。白鶴振翅圖裡面沒有地圖,消息是錯的。
“花了那麼大功夫竟然什麼都沒有!”謝天睿狠狠砸了下桌面。
“也不是全無收穫,不是還有意外之喜嗎?”姜惠意有所指地盯著桌上另一張地圖說道。
越驚鴻道:“六殿下那邊不知道順不順利,等他來了消息才能判斷這張是不是我們要找的最後一張地圖,如果是的話,那可真是老天相助了。”
齊方朔的手指點在那張“屍首分離”的古畫上,淡淡道:“也唯有如此了。”
藏寶圖的事情說罷,眾人又探討了下關于仇虎的處置問題。
我認為仇虎此人有能力、有擔當,是個人才,想讓齊方朔將其收入麾下。越驚鴻和範脊卻覺得他不好控制,野性難馴,還是建議齊方朔殺了以儆效尤。
我不認同道:“此舉恐會激起流民的反抗情緒,他們本就在一個極不穩定的階段,任何刺激都有可能引起反撲。若爆發動亂,苦的還是百姓。”
越驚鴻反駁:“流民是人,被他搶的那些便不是人了?他搶了那麼多商賈富戶,若不懲處反而嘉獎豈不叫百姓心寒?”
“那也罪不至死,況且他沒殺過人……”
我話沒說完,越驚鴻便嗤笑一聲:“他說你就信了?他不是最後還想殺你嗎?我倒不信殺他一個燕地就能大亂!”
我無言以對,說不過他,半晌歎口氣道:“咱們掙來掙去也沒用,一切還需侯爺說了算。”
姜惠做起和事佬,道:“你二人說的都有道理,但沒必要為此傷了和氣,總能想到一個兩全的法子。”
“就是就是!”謝天睿附和道,“流民不能亂,百姓也要安撫。”
眾人紛紛將目光鎖向齊方朔,都等著他發話。
屋子裡靜了片刻,只聽齊方朔緩緩開口:“先將仇虎下到大獄,每日三鞭,連行十日,傷好後給他兩個選擇。去到流民安置處從此以後安分守己,或者前往邊關守軍處報到。”他看向我,“若他選擇投軍,能不能有大作為全靠他自己,就算將來死在戰場上,也只能怪他沒本事。”
他這樣的安排已是最好,我和越驚鴻都沒有反對,算是默認了對仇虎的這番處置。
談完正事,其他人都起身離開了,我也準備走,齊方朔突然叫住我。
他說:“晚上到我房裡來。”
我瞬間像是被一桶熱水從頭澆到尾,渾身發燙。他沒有說更多的話,也沒有暗示我,但我就是知道,今晚一定會發生什麼。
但要發生的事好像和我想的有些不同啊……
晚上我沐浴好去找齊方朔,他開門後讓我躺到榻上去,我還覺得會不會太快,結果就看到榻旁擺著一套工具——從細到粗的一排刺針。
我咽了口唾沫,心道齊方朔該不會有什麼要命的癖好吧?
“躺上去。”他鎖上門,沖我抬了抬下巴,又補了一句,“把衣服脫了。”
“……”
心裡更害怕了,但來都來了,總不好再回去。
我咬了咬牙,將身上衣服一件件脫去,最後還想去脫褲子,被齊方朔攔住了。
“褲子不用脫。”
褲子不用脫?!
我眨巴著眼睛,沒想明白。
“不脫怎麼……”我沒說完自己就燥的不行。
他從一旁架子上取下盒東西,轉身往塌邊走來,勾了勾唇角道:“你想怎麼?”他坐到我身邊,將手掌覆上我的肩胛,輕輕施力往下壓,“歡愛嗎?”
我順從地趴到榻上,整個人因為他毫無顧忌的言辭而眼前陣陣發花。
雖然是這麼個意思,但他如此直接地說出來還是讓我感到一股難以言說的羞恥。
“那些肉體的歡愉日後想要多少有多少,先做正事。”他似乎感受到我的心情,從後面安撫地揉了揉我的脖頸。
“……什麼正事?”明白自己可能是誤會了,我有點無地自容,埋在手臂間悶悶問他。
“我要重新繪製圖案,將你背後的刺青遮蓋掉。”
“什麼?”我驚訝地撐起上半身回頭看他,“遮掉?”
“不錯。”齊方朔滿臉正色,眉宇間甚至含著絲堅決。
“為何?”
“此物對你是禍不是福,左右我已將地圖記下,將它毀去也並無不可。若一直留著,難保日後不會因為有人得知你身上秘密而心生歹念。”他忽地伸手摸了摸我的發頂,蹙眉道,“這次我又沒有護好你,你氣我嗎?”
他一定是在後怕仇虎那件事,若對方真的是沖我身上地圖來的,恐怕我此刻已經死了。
我不忍心看他這樣自責,搖頭道:“不會。你有血有肉,一介凡人,為何必須無所不能?你說過你會盡力護我父子周全,但仍會有力所不逮之時,這些我都明白。”想了想,覺得用說的不夠,於是撐起身飛快在齊方朔唇上啄了下,又馬上趴了回去,“來吧!”
我看不到背後的情形,只能感到他柔軟涼滑的衣料拂過我的脊背,溫熱的軀體輕輕壓上,最後是落在脖頸下方,那塊骨頭上輕柔的一吻。
我無法抑制地抖了抖。
“你啊……”他歎息一般,仿佛對我有著諸多複雜的情緒無法言說。
第四十二章
“白大哥!”背後突如其來一掌,拍得我立時倒抽一口冷氣。
我扭頭一看,見是謝天睿,他還是穿著那身耀眼的紅衣,少年俊朗,一派朝氣。
“真巧啊。”背脊隱隱作痛,我卻不敢露出破綻,還要與他談笑風生。
“帶孩子出來玩嗎?”他看了眼帶著兩個孩子在泥人攤位前駐足的姜惠。
我乾笑:“是啊。”
背上的刺青足足分了好幾天才刺完,現在還用繃帶纏裹著,等傷口完全好了才能解下,方才謝天睿那不知輕重的一掌真是要把我骨頭都拍斷了。
他拍著我的肩,攬著我往前走:“我請你們吃飯去,走吧!”
姜惠給倆孩子一人買了個泥人,剛一轉身就見我與謝天睿相攜而來。
“好巧。”她微微一愣。
謝天睿哈哈大笑:“走走走,吃飯去!”
午飯便叫他做東,幾個人去酒樓吃了頓。
“快朝覲了,今年夏王又要冬獵了吧?”吃到一半,謝天睿和姜惠聊到朝覲述職之事,我才知道原來再過兩個月齊方朔就要應召前往藤嶺朝覲。
姜惠冷哼:“百姓連日子都過不好了,夏王倒還有閒心打獵。”
謝天睿歎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向來如此的。”
姜惠憤恨道:“萬乘之君不能行仁政,解民於倒懸,反而終日只知享樂,寵倖奸佞,實在是百姓的大不幸!”
我像他們這麼大的時候,還在穀裡不知日月,他們現在卻已操心起了國家大事,真是後生可畏啊。
我見氣氛有些沉重,一邊給他們杯裡添酒,一邊勸慰道:“好了好了,別氣了,咱們現在不就在想辦法呢嗎?老天有眼,必不會見百姓陷於水火仍無動於衷的。”
用過飯後,我們各自離去,謝天睿回謝府,而我與姜惠則帶著孩子回了侯府。
姜家姐弟住的地方與我們有一段路正好順路,便一起走了。
“侯爺再過幾日就要從龍回回來了吧?”姜惠與我行到岔路,忽然問道。
我想了想,道:“是啊,快了,再十日吧。”
龍回位於順饒以西,駐有燕地二十萬大軍,此時正值治軍之時,為了慰勞將士,齊方朔七日前便與齊英一同去了龍回,算算日子,再過十日便要回來了。
“等侯爺回來,六殿下那邊應該也有消息了吧。”姜惠望著與白漣一起玩耍的弟弟,秀美的臉上露出了痛苦又冰涼的表情,“我真是再也等不下去了。”
我沒有問她等不下去什麼,但無疑,我與她等的都是一個結局。
十日後,齊方朔回來了。
夜晚來臨之時,寶喜與我說侯爺那邊喚我過去,而我到的時候,房裡並沒有看見他的身影。
我遲疑著舉步往冷泉所在而去,結果發現他果然在那裡。
他整個人泡在池子裡,雙臂展開擱在岸石上,眼眸微閉,看不出有沒有睡著。
“侯爺?”我蹲在池邊輕聲喚他。
他很快睜開了雙眸:“來了?”看來是沒睡著。
漆黑的發在水中蕩開,絲絲縷縷,像是一滴暈染開的墨。
他向我遊過來,趴在岸邊,然後用手拉扯了下我的衣擺。
“把衣服脫了,讓我看看你的背。”
我有些不好意思,站起身背對他緩緩解下了自己的衣服。
傷口落痂後我就把繃帶去了,這幾天也經常對鏡自照。老實說,以前那身地圖被人看到是要命,現在要是被別人看到,雖不會丟命,但怕是要無臉見人了。
身後傳來嘩啦水聲,我知道是齊方朔從水裡上來了,驀地緊張起來。
我能感覺得到他冒著水汽的身子正不斷挨近我。
“真美。”他從後面抱住我,吻在我的肩上。
我抖了抖,不自覺想起紋這處時受的苦楚。由於肩胛肉少,針落在皮膚上的時候一針針簡直就像直接刻在骨頭上,真真是痛入骨髓。
還記得那時我痛得滿臉是汗,還咬著牙不肯發出任何聲音,齊方朔刺好後發現我唇都咬破了,抱著我親了許久,真是讓人歡喜至極。
“自己看過了嗎?”齊方朔從後面撫摸著我的腰臀。
我被他弄的膝蓋打顫,站都站不住。
“嗯……”
飛燕銜花,從上到下大片的海棠,將原本的圖案蓋得嚴嚴實實,豔麗的顏色蔓延了整個脊背,而銜著花枝的飛燕,正好落在肩胛處。
他在我的身上,打上了屬於他的烙印。
“喜歡嗎?”他咬著我耳垂問道。
我已經說不出話了,只好胡亂點了點頭。
“真乖。”他聲音帶笑,一手摟著我的腰,另一手則繞到前面揉我的襠。我本來就腿軟,被他這麼一弄更是整個人止不住往下跪。
他褪下我的褻褲,不住把玩著我身前陽物,直到將它揉捏的泄出乳白的濁液來。
我呼吸急促,被他拉著轉了個身,趴在他胸膛上喘了許久才好。
等我稍稍好點,他握著我的手向池邊走去。我與他一前一後步入水中,泉水的溫度不是很高,處於不會讓人覺得冷,也不會讓人覺得熱的程度。
當我完全浸到水裡時,猛地被人推到了池壁上,背脊撞的生疼。隨後齊方朔的吻暴風驟雨般襲向我,激烈又熱情,與他平日給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他糾纏著我的舌,嬉戲一般吮吸著它,輕咬著它。甚至舔過我的每顆牙齒,愛撫過他所能到的任何地方。
多餘的口涎承載不住地沿著唇角滑落,在肌膚上留下一條麻癢的痕跡。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就像離了水的魚,除了張嘴不知道還能幹嗎。
被他吻的暈頭轉向時,下身穴口忽地被抵上一根手指,我瞬間緊張起來。
“放鬆。”齊方朔親吻我的唇角,手指在入口處打著圈,等我鬆弛下來。
我努力放鬆,但還是在他破門而入時忍不住痛呼出聲。
他的手指在我體內靜止下來,體貼地等我適應。
“這樣就受不了,等會兒怎麼辦?”他拉過我的手,讓我摸他已經十分可觀的硬挺。
我也是多年沒接觸過老夥計了,一下子竟覺得有些陌生,臉頰微熱。
“你身上都紅了……”齊方朔啞著聲音,手上動作更急,很快又添了一根手指。
“唔……”我額頭抵在他肩上,一邊要忍耐身後手指攪弄的怪異感受,一邊還要小心伺候著手中的巨物。
手指進出間帶入了不少泉水,在體內晃晃蕩蕩的,有種格外充實的錯覺。
加到第三根手指時,我已經無心伺候齊方朔的陽物了,只能趴在他身上不住喘息。
“啊!”不知他按到我哪處,突如其來的快意讓我夾緊了他的手指不住輕顫。
我茫然地看著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卻在他眼中看到了快要滿溢的澎湃欲望。
“好了,摟住我……”齊方朔扯下我握著他陽物的手,讓我摟住他脖子。
彼時我已沉溺在情欲的波濤中有些精神恍惚了,他說什麼便是什麼,聽話的很。
手指撤出,隨後換上了更加灼熱碩大的東西。
我還沒想明白那是什麼,那東西便猛地闖入了我的體內。
“啊,好痛……”我無意識地掙扎,想要推開齊方朔。
他安撫地輕吻我的額頭,下身卻不容拒絕地一點點挺近。
“乖,馬上就不痛了。”
他的語調太溫柔,讓我再生不出抵抗之心。那巨物像尾猙獰的猛獸,不停往我體內深入,直至整根沒入。
我在這一過程中只能無力地攀著齊方朔的肩,努力放鬆身體,好更多地容納他的佔有。
“你看,全吃進去了。”齊方朔與我耳鬢廝磨著,嗓音沙啞磁性,“還痛嗎?”
他一點點舔著我的耳廓,舔的我渾身酥麻,連下身的痛都不明顯了。
我搖搖頭:“唔……不痛了……”
他再次吻住我的唇,下身抽出一些,再緩緩頂入,一下又一下,直到形成連續不斷的撞擊。
水波拍打在胸膛上,似乎也成了快樂的源頭之一,雙唇被堵住,只能發出嗚咽一般的呻吟。
“唔……唔嗯……”
他終於在我快要暈厥前放開我的唇,俯身吻在了我肩上的舊疤上,不住吮吸輕咬。
“不要……”堆積的快樂越來越多,下體沒有撫慰也感覺快要有什麼泄出來了,我手指緊扣著齊方朔的肩背,不知是想推開他還是抱緊他。
“我……不行唔……不行了……”後穴一陣收縮,卻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強烈的撞擊。
齊方朔將我一條大腿撈起,更深地進入到我體內,猛地重重摩擦過那銷魂的一處。
那種魂兒都要丟了的感覺太強烈,我瞪大雙眼,眼前一片白光閃過,半晌才從喉嚨裡擠出破碎的呻吟。
好半會兒我才從極樂中回歸凡塵,大腿根仍在不時痙攣抽搐著,胸膛起伏劇烈。
“舒服嗎?”他停下來等我平復,陽物退到了穴口。
我喘順了氣,輕輕“嗯”了聲。
從未想過,原來男人和男人也能這麼舒服,讓人忍不住沉溺。
齊方朔大掌不住輕撫著我的臀部,掰開了,再緩緩挺進:“我說過……肉體的歡愉,要多少有多少……”
剛剛才達到一次頂峰,身體還格外敏感,幾乎是他每抽插一下,我就要小死一回。
他不再放慢動作等我適應,而是又快又猛地頂弄著我,次次碾壓過體內的敏感點,強制而霸道地帶給我欲仙欲死的快感。
到最後我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叫了什麼,回過神的時候嗓子都啞了,臉上也濕漉漉的。
他一擊重重頂入後,緊緊抱住我,身體抖了幾下,接著我便感到體內被注入了滿滿的陽精。
“唔,好脹……”
他緩緩退了出來,溫存地親著我的臉,一點點舔去我臉上的淚水:“真想將你吃下肚去。”
我腦子還不清明,聽他這麼說立馬害怕地瑟縮了下,他忍不住笑出聲,在我唇邊輕啄一下,喟歎著道:“騙你的,我怎麼捨得……”
第四十三章
泉水中出來後,齊方朔並沒有放過我,我倆又轉戰床上。
只匆匆擦了身體,頭髮還滴著水就重新纏到了一起。
他讓我跪趴著,從身後進入,撩開我的頭髮,一遍遍舔舐著脊背,或者說上面的圖案。
我不停顫抖,發出難以抑制地呻吟,眼前一片模糊。
有水滴滴在床上,我也已分不清到底是汗水,淚水,還是頭髮上的水。
手臂再也撐不住,倒下來,十指緊緊攥著手下的被褥,簡直像是要將它摳破一般。
他還將我整個人抱起來,讓我坐在他身上,從下往上頂撞著我。
我像被釘在一根不安分的肉柱上,除了跟著起伏顛簸,沒有別的選擇。
“唔……饒了我吧……”我呢喃著,氣若遊絲。
他叼住我的喉結,不輕不重地碾磨著,含糊地回我:“……不。”說罷重重一頂。
我拿他一點辦法都沒,身體像完全不屬於自己了,洶湧的欲望一次次席捲而來,既痛苦,又滿足。
最後我什麼時候暈過去的都不知道,再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了。
我趴在床上,全身赤裸,背上蓋著條薄薄的被子,睜著眼睛先愣了半天,再猛地撐坐起來,又因為腰痛腿酸抽著氣軟倒下去。
後面那處像是上了藥,有些粘,但不怎麼痛。
“醒了?”
我一驚,這才發現齊方朔還在房裡,長髮未束,只鬆鬆垮垮穿了件袍子,就那麼站在半開的窗邊。
陽光正好,照進來灑在他身上,就像給他整個人度了層溫暖的金,特別漂亮。
他手裡捏著張信紙,轉身時我瞥到窗臺上似乎停了只飛禽,一眨眼功夫就飛不見了。
“侯爺……”我沖他傻笑。
“不再睡會兒?”他向我走來。
我咬著牙又試著撐起身:“我怕小漣那邊……”
話還沒說完,齊方朔就蹙了眉:“他也不小了,總是粘著你像什麼樣?太過疼寵對男孩子不是好事。”
我一愣,他是覺得我太溺愛白漣?
這算不算被孩子他娘訓了?我心裡有些糾結又有些暗爽,呆愣的表情卻被齊方朔誤當成嚇到了。
“我不是……”他臉上仍是劍眉微蹙,一派冷然,但努力放柔的語調多少還是能看出他的懊惱,“我不是責怪你。”
從以前開始,他就是個面冷心熱的男人,還是個不怎麼會說漂亮話的男人,這些我都知道,怎麼會誤會他呢。
我沖他笑:“我明白的,侯爺也是為了小漣好。”
他抿唇看了我一會兒,摸摸我的腦袋,道:“你明白就好,你我都不可能一輩子護著他,他總要學著自己長大。”
被他這麼一說,仿佛白漣明天就要長大成人了般,讓我一下子有些傷感。
正好看到他手裡的紙,乾脆岔開話題,我問他是不是有什麼新消息,他將手中信紙給我看,說:“段涅那裡來了消息。最後一份藏寶圖已經到手,三份地圖合一,我們不日便可出發尋寶。”
紙上果然是一張地圖,而且與我背上和羊皮袋子上的都不相同。這無疑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我們終於在宋甫等人之前找齊了地圖,占得了先機。
“太好了!”我沒齊方朔那麼淡定,差點高興地從床上跳起來,奈何跳一半又齜牙咧嘴地跌了回去。
“當心些,你啊,也太不經折騰了。”齊方朔伸手替我按揉腰部,“今後要好好操練操練才是。”
這可真是冤枉我了,並非我體力太差,實在是侯爺你體力太好,不似凡人啊!我內心不斷腹誹,還在想他說的“操練”和我想的是一個意思嗎,就聽他那邊又說:“對了,再過幾天,你的一位老朋友就該到順饒了。”
老朋友?
我好奇不已:“誰?”
“見了你就知道了。”竟還賣起關子。
靠在一起又說了些話,齊方朔有事先走了,雖然讓我再睡會兒,但我心裡終究放不下白漣,還是起床穿好衣服回了自己院子。
要讓白漣成長,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促就的。
但讓我沒想到的是,白漣見到我並沒有我想像中的生氣傷心或者委屈等情緒,他和寶喜在院子裡玩誰把石子丟得遠,看著還挺開心的。
“爹!”他見我回來了,跑過來撲進我懷裡。
我摸了摸他汗濕的額頭,道:“瞧你玩的,都瘋得沒邊了。”
他咯咯笑著,忽然道:“爹,以後咱們分開睡吧!”
“嗯?”
白漣一本正經道:“寶喜姐姐說侯爺病了,要爹爹照顧才能好,以後可能經常要睡在侯爺的房裡,而且我已經六歲了,也不該再和爹爹睡一起了。”
我震驚地看向寶喜,她心虛地將眼珠瞟向別處,假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是服了她了,只好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呃……寶喜說得對,侯爺病得挺重的,爹爹要時常照顧他,所以小漣今後要學會自己睡覺自己起床知道嗎?”
白漣一點不高興的樣子都沒,小腦袋點的異常勤快:“我知道,寒星也是自己睡自己起床的,我早就長大啦!”
他完全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弄得我都有些恍惚了,像是見到了小一號的齊方朔。這樣看來,其實不是白漣一直粘著我,應該是我沒做好準備不捨得放手才對,他比我想的要堅強的多。
還真叫齊方朔說中了,孩子總要長大的,我真是不知該先欣慰好,還是先失落好。
五天后,侯府來了兩位客人,齊方朔讓我去書房見一見他們,我知道,其中一位必然是他口中我的那位“老朋友”。
甫進門,只看清屋裡有齊方朔,客人是誰還沒來得及看,就聽有人喊我的名字。
“白三謹!”
我朝來人看過去,頓時嘴巴吃驚地半張,眼都瞪大幾圈。
多年前的少年,轉眼已成青年,黑了,也高了,不過還是一如既往的活潑開朗。
時隔六年,沒想到我與程小雨還能再次相見。
他走到我面前用力拍了拍我的肩,笑道:“之前聽說你死了,我還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沒想到你竟然活得好好的,真是浪費我眼淚!”
雖然沒死,但也就差那麼點啊,真是只差一點就死了……
我心頭百轉千回,最終都化為一句:“說來話長。”
“那咱們晚上邊喝酒邊慢慢說!”他往旁邊讓了讓,讓出身後的黑衣少年,“給你介紹一人,這是我們少堡主,蕭朗月。”
少堡主?那不就是六年前救過我的那個……?我還來不及阻止,對方就一臉詫異地脫口而出。
“你……李墨?”少年目光如狼般盯在我臉上。
“李墨?”程小雨奇怪地看著我倆。
齊方朔也忍不住開口:“你們認識?”
這可真的是……說來話長了!
我花了半個時辰才把這件事理順,不過沒提白漣的事,就說黃明因為我身懷金蓮印所以想要將我獻給段棋。
程小雨聽後一掌拍在身旁的案幾上,眼露凶光:“好他個黃明,竟然是段棋的走狗!虧我還將他當做兄弟!”他問我,“那你體內那金蓮印好了嗎?現在可還在?”
“不在了,早不在了。”我胡扯一通,“我離開蕭堡主他們後,很快又遇到一名神醫,他替我治好的。”
我不知道齊方朔是怎麼跟越驚鴻等人解釋白漣的存在的,但為了白漣的安全著想,他是度母白蓮所結之子托生而成的佛子這件事,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讓大家都以為他是燕穆侯府流落在外的小世子,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原來如此。”蕭朗月點點頭,“沒想到你與小雨哥竟是舊友,更沒想到我們還能再見,也算有緣了。”
我站起身,正正經經抱拳在他面前施了一禮:“救命之恩無以回報,當年不告而別、以假名相交實屬形式所迫,非我真心,還望少堡主見諒!”
蕭朗月一把將我扶起:“白大哥言重了,行俠仗義和救死扶傷都是武林中人應該做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這是義父和我爹從小教給我的道理。”
我又是一通馬屁狂拍,說蕭堡主真是當世豪俠啊,黑鷹堡遺世獨立啊,蕭少堡主你青出於藍啊,拍得程小雨不停掏耳朵。
齊方朔大概也聽不下去了,打斷我,對蕭朗月與程小雨道:“蕭少堡主與程少俠長途跋涉,想必趕路已經趕得很累了,我這就叫人帶你們下去休息。”
程小雨連連點頭叫好,蕭朗月也禮貌地道了謝。
兩人走後,我長長籲了口氣,忙坐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潤潤嗓。
剛才話說太多了,嗓子都要冒煙。
“白三謹,你倒是很能說啊。”齊方朔不遠不近地看著我,語氣微妙。
我不安地放下杯子:“侯爺……”
我怎麼覺得他眼神那麼冷,像是生氣了啊?!
“你是被蕭仲南他們所救?”
我默默點頭。
“那為何之前不與我說?”
“忘了……”
他明顯不信:“是忘了還是不想與我說?”
我急了:“真的忘了!”
他不再說話,我也不敢開口,就這麼僵持著。
“騙你不得好死!”我為了讓他相信,毫不遲疑地並起三指指天發誓。
他眼瞳猛地收縮,上前幾步一把按下我的手:“誰讓你亂發誓了?!”竟是比方才還要生氣了。
“我……”我覺得有些好笑,又十分甜蜜,用腦袋撞了撞他的腰,“別氣了,我給你賠不是。饒了我吧,侯爺。”
我故意將最後一句說得曖昧至極,果然,他也吃我這套,開始一直不理我,後來終於松了口。
“下不為例。”他說。
“哎!”我脆聲應道。
第四十四章
數日之後,周印也到了順饒。自六年前火曦島尋回機關圖冊,他在其師衡騰子跟前長臉不少,如無意外,便是下一任墨鳶小齋的掌門人了。
“白老弟,真是好久不見啊!”
我對他的印象其實已經很模糊,只覺得面前的中年人似乎比記憶中沉穩了不少,臉上蓄著美髯,倒是很有些一代宗師的風範。
“周大哥,別來無恙!”我抱拳迎上去。
他朗笑道:“沒想到時隔多年我們還能再次聚首為侯爺辦事,幸甚幸甚,這次也要白老弟多多關照了。”
除了外表,說話也圓滑不少。
我謙虛道:“哪裡哪裡,周大哥關照我才是。”
人既然已經到齊,自然就要開始說正事了。
前朝秘寶所在地被拼了出來,據範脊研究,該是在東儒地界。東儒這個地方,在燕之南,湘之北,一面臨東海,另一面接汶與尚,主事的是位牆頭草一般的諸侯,叫呂蒿。本來祖上是侯,後來做了糊塗事,被削了爵,成了伯,可能是怕了,安分守己了許多年,到了呂蒿這代更是慫到了極致,誰的話都聽,誰也不敢得罪。
程小雨雙手抱胸,盯著桌上大夏的沙盤道:“東儒倒是好辦,我們就算大張旗鼓去到呂蒿地盤他怕也屁都不敢放一個,任我們來去自如。”
“呂蒿不是問題,問題是怎麼掩人耳目離開順饒。”周印摸著下巴上的鬍子道,“有那麼多雙眼睛成天關注著侯府的一舉一動,不好辦啊。”
侯府這些人裡,擔當謀士之職的一直是越驚鴻和範脊,所以齊方朔第一時間就把目光移向了這二人。
“你們的看法如何?”他問。
範、越對視一眼,範脊先說:“想要掩人耳目,這個並非難事,只要找人易容成侯爺的模樣待在侯府擺個樣子便成,有越大人和我從旁協助,瞞一個月是沒問題的。”
“接著怎麼去東儒?”蕭朗月一針見血地問到了關鍵所在。
越驚鴻桃花眼微眯,纖長的手指在沙盤上從上往下劃了條線:“走水路,假扮成來往燕地和東儒的船商。這樣不僅方便,也更安全。”
而且運大批財寶回燕地還不會被人懷疑,高啊!我簡直要拍手叫好。
一個周密嚴謹的計畫便在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中逐步完善。
等說得差不多了,姜惠有些落寞地開口:“我身有殘疾,弟弟又年幼,這次幫不到侯爺什麼,實在慚愧。”
這姑娘也是很會做人,把自家僅有的幾個死士都貢獻出來了,還說幫不到什麼。她都幫不到什麼,那我估計是幫倒忙去的。
我正要開口誇她兩句,謝天睿就搶先道:“姜姑娘別這麼說,這些事本來就該我們大男人去做的,你留在侯府安心等我們回來就行!”
姜惠抿唇淺淺笑了笑。
我看看謝天睿,見他面頰紅潤,兩眼發光,總覺得這少年是春心動了啊。
蕭朗月問:“幾時出發?”看他幾次問到點子上,倒是個急性子。
齊方朔想了想,最後拍板:“三日後出發,勢必尋回傳國玉璽。”
“是!”眾人齊齊領命。
此次是我有生以來第二次出海,比第一次經驗足點,問大夫配了許多防疰船的藥物,不過最讓人憂慮的還不是這個。
因為要離開比較久,我很怕白漣不能適應。我自然不擔心侯府裡的人虧待他,況且姜惠也說會替我照顧他,但身為父親,該擔心的還是一點不少。
好在我與他說了後,他雖然悶悶不樂了一個晚上,但第二天就調整好了心情,說會在家裡等我回來。
不過上船那天,他還是哭了,哭得稀裡嘩啦的,寶喜抱著他不住哄,還是止不住他連綿不絕的眼淚。
後來齊方朔看不過去了,從寶喜手中接過白漣,輕聲與他說了些話,他才慢慢止住哭。
一旁的程小雨古怪地看著我,敏銳道:“為什麼齊方朔的兒子叫你爹?”
我:“……”
不僅叫我爹,還跟我姓呢!
蕭朗月不以為然道:“我也有兩個爹啊!”
“你不一樣……”程小雨說一半像是忽然回過味來,目光如電般射向我,“等等!白三謹你不會!!”
我無措道:“……不會什麼?”
他左右看了看,勾住我的肩貓到一邊壓低聲音道:“你和齊方朔好了?”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在他的盯視下艱難地點了點頭:“嗯!”
他“果然如此”地鬆開我,嘴裡輕嘖兩聲,道:“我就知道!六年前我就知道你這小子對人家有意思!你那時候還跟我裝,說要帶媳婦兒回去見你師姐,你倒是媳婦兒呢?”
我眼一瞟,沖齊方朔抱著白漣的背影抬了抬下巴,不無驕傲地說:“不就在那兒嗎?瞧瞧,多漂亮!”要身段有身段,要容貌有容貌,又能幹又聰明,簡直完美。
程小雨聞言瞬間翻了個白眼,吐出半截舌頭像是受不了的反胃。
上回去仙島必須船大人多,這回卻沒這講究,港口停靠的商船大小適中,既不會太引人注意,也不會顯得狹小。
船艙兩兩一間,我理所當然分到了齊方朔一起。
雖然之前做好了要疰船的心理準備,但當船隻真的揚帆出港後,我還是暈的只能趴在船舷上吐得一塌糊塗。
當晚我早早歇在了船艙裡,什麼東西都吃不下。
正閉著眼抵禦身體的難受,一隻有些冰涼的手就摸上了我的額頭。
我睜開眼,見那手要收,一把拉住了,握在手心。
“好點了沒?”齊方朔換下了往日的白衣玉冠,換上了更平民化的裝扮,發上是我送他的那只黑檀發簪,雖還是氣度不凡,但好歹沒那麼高高在上了。
“讓我抱抱就好了。”我拉著他,一路將他拉到我身上,他只好坐在床沿趴我懷裡,“你走時和白漣說了什麼?”
他側耳貼在我心口的位置,像是在聽我體內的心跳。
“說如果他乖,我們回去就給他帶許多漂亮石頭,但如果他不乖,就要將他的石頭全部沒收。”
我忍不住笑出聲,胸膛震盪起伏。
齊方朔的聲音從下方傳來:“你和程小雨又說了什麼?”
我一僵,叫他媳婦兒的事是決計不敢提的,只能道:“他看出了你我之間……有什麼。”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定義與他的關係。
好在齊方朔心領神會:“原來是這個。也沒什麼不可與人說的,看出來便看出來吧。”
我雖然與齊方朔睡一個船艙,但隔板太薄,加上我如今這副副氣息奄奄的模樣,也不好做什麼,第一晚就這麼過去了。
到了第二天,有一段海上風浪特別大,我體內也跟著翻江倒海,好不容易壓下去點的難過勁兒又湧了上來,只好沖到甲板上去吐。而在不遠處與我你吐罷來我開始、相映成趣的另一位“病友”,則是謝天睿。
萬萬沒想到,這天不怕地不怕的紅衣少年,竟然也疰了船。
可憐啊,六年前高聳的樓船還能換換樓層住,如今的商船就只好靠自己忍過去了。
連吐了幾天,謝天睿已是滿臉菜色,我倒是慢慢適應下來,靠著每天嚼銀丹草度日。
我也曾與他分享過自己帶的那些藥草,但好像對他這麼嚴重的疰船症狀沒什麼緩解作用,而且他們燕地人似乎也受不了那股味兒。
有一回我剛嚼完銀丹草,嘴裡的辛辣味還沒褪去,齊方朔就過來親我,結果親好了老半天皺著眉沒說話,默默去桌邊倒了碗水漱口。
漱了幾趟,他才勉強開口:“你吃的什麼?怎會這般……刺激?”
“銀丹草啊,剛喝水的時候可有覺得十分涼快?”我拿出一片葉子給他看。
他接過嗅了嗅,沒忍住偏頭打了個噴嚏,我笑得不能自抑。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不習慣辛辣的食物或者味道。
去火曦島時,在船上足足帶了個把月,但去東儒就沒這麼費時了,只用了十天便到了可以停靠的港口。
下船之前我們接受了東儒士兵的例行檢查,他們做做樣子在船上晃了幾圈,看了我們從燕地帶來的通商文書,齊英給了他們一袋銀子,對方便在文書上蓋了印,允許我們下船了。
“這東儒,從上到下都是糊塗蛋!”程小雨啐了口,語氣不屑。
“他們不糊塗,咱們怎麼能順利登陸,你還要謝謝他們的糊塗嘞。”周印笑道。
之後我們一行在港口附近馬販子手中買了幾匹馬,準備往前朝秘寶所在地進發。
“不如我家的馬。”蕭朗月有些嫌棄地跨上馬。
程小雨跟著跨上:“行了,別抱怨了,又不是讓你享福來的。”
蕭朗月嘴動了動,像是想反駁什麼,但最終雙唇一抿,還是忍了。一夾馬腹,策馬朝前跑去。
我控著韁繩來到程小雨身旁,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小乖呢?”
就覺得少了什麼,原來是小乖。
程小雨撇撇嘴道:“它今年剛孵出一窩小鷹,這會兒雛鳥還未能離開父母,它要在家照看,所以不能隨我一起來。”
我內心一下感慨不已,真所謂歲月不饒人啊,連小乖都有孩子了。
第四十五章
我們一行進了山,往之前測算出來的地點而去。因為走的是深山老林,罕有人至,所以一路並沒有遇到什麼麻煩。
就這麼走了兩天,等到了地方一看,竟是座看不出年歲的孤墳。墓碑上的字跡已被侵蝕地面目全非,墳包上更是爬滿了各種枯藤植物。
周印蹲在墓碑前研究起機關,其他人則在附近警戒放哨,觀察地形。
我問齊方朔:“若找到玉璽,侯爺接下來要如何?”
要絆倒宋甫和段棋,光靠一枚玉璽肯定是不行的。
齊方朔目眺遠方,並不看我:“朝覲時帶給段涅,他知道該怎麼用。”
雖然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想,但我有時候仍會不由自主感到心間苦悶,為了我與齊方朔一直存在的差距。
我現在越來越想成為能與他比肩的存在,段涅那樣的,或者越驚鴻那樣的,而不是只會躲在他的羽翼下尋求庇護。
等了一會兒,身後傳來遲緩的機關移動聲,我轉身去看,只見墳包從當中分成了兩半,中間顯出一條可供一人通過的階梯,通往漆黑的地底。
上面留了些人,其餘的拿著火把井然有序地排著隊往下走,仍是周印領頭。
走到最底下,階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巨大的空間,可以容納所有人,而一扇高聳的石門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周印又開始研究石門,在門上搗鼓了好一陣。
簡直就像回到了六年前,我恍惚地想著。
門開的一瞬間,我仿佛聞到了什麼香味,十分甜膩,但又轉瞬即逝。
“你聞到什麼味兒了嗎?”我問身邊的齊方朔。
他仔細嗅了嗅,半晌回我:“沒有。”
那可能是方才聞錯了吧。
我很快把此事拋諸腦後,隨著眾人一同進到石門內。可能建的比較倉促,這個寶庫並沒有什麼像樣的機關,我們輕鬆就找到了傳國玉璽與大量金銀。
順利將東西運回了順饒,朝覲述職時,齊方朔帶著我和白漣去了藤嶺,我這時才終於得以見到久仰大名的六殿下段涅本人。
他長得十分好看,蒼白的那種好看,花瓣凋零的那種好看。好看的讓人背脊發涼,特別是他笑的時候,明明還是好看的,卻無端叫我毛骨悚然。
他一直對我笑,還誇讚白漣長得可愛。我心中覺得危險,想遠離他,剛要抱走白漣,一把劍刺穿我的身體,鮮血順著傷口緩緩流下。
我順著劍刃看過去,看到修長有力的手指,再到雪白的衣袖。
我眨眨眼:“……齊方朔?”
他的臉上沒了往日的溫情,餘下的只剩冷酷。
段涅挨到他身邊,握住他另一隻手,一臉挑釁地看著我:“你覺得你擁有了他?別鬧了,他怎麼可能愛上你。你以為你是誰?一切都是騙你的,只是為了你的兒子,只是為了能只好我身體的佛子。”他宛如一條劇毒又美麗的蛇,嘲笑般朝我吐著殷紅的蛇信。
兒子?
白漣?!!
我慌張地看向白漣所在,那裡只剩下一灘鮮紅的血跡,一塊瑩潤的白玉落在其中,紅白分明,刺痛了我的雙眼。
我發出淒厲的嘶吼,握住劍刃一把從體內退了出去。
“你到底……”我捂著傷口不斷後退,心中痛到極致,眼淚不停流下,“齊方朔,你說句話啊!”
齊方朔冷冷看著我,忽地彎起一邊唇角,勾著身側段涅的腰傾身吻了下去。
我內息翻湧,瞬間嘔出一口血來。
殺了他們,我要殺了他們!
抽出腰間素蛻,我沖著他二人就揮劍刺了過去,段涅退到了一旁,只留齊方朔與我對打。
他招招狠辣,毫不留情,我被他逼的不斷後撤。
“你當真……都是騙我的嗎?”我不甘心,又問他。
他聞言朝我微微一笑,如春風拂面,叫人看呆了去。
“白三謹,你真是個傻子。”可與他表情不同的,是他出手的速度。
迅雷之間,他重重一掌拍在我的傷處,我痛呼一聲,倒飛出去,狼狽地摔在了地上。
好痛……
忽然眼前一花,周圍的景物有一刹那扭曲。
我疑惑地甩了甩腦袋,眼前又恢復原樣,齊方朔居高臨下睨著我,走到我身旁,蹲了下來,伸手掐住我的脖子。
“我恨不得你死……”
我逐漸不能呼吸,眼前越來越黑,而就在此時,我整個人忽然“醒”了過來,就像從夢裡回到了現實。
我們根本沒有離開寶庫,甚至才剛剛打開石門,這些都是幻覺,讓我們自相殘殺的幻覺!
我瞥到程小雨他們也都陷入了幻覺中,彼此鬥得不可開交,有幾個侍衛甚至已經倒在了地上。
呼吸越來越困難,齊方朔滿臉猙獰,不知將我認成了誰,簡直欲殺之而後快。
我一隻手無力的掰著脖子上的桎梏,另一隻手去夠掉落在不遠處的素蛻。
耳朵嗡鳴,眼前開始模糊一片,終於,我夠到了劍柄,使出僅有的力氣將劍柄砸向齊方朔額角。他一下被我砸翻在地,我捂著喉嚨,支著劍搖搖晃晃翻身跪在地上,警惕地盯著對方。
他像是被我那一下砸懵了,扶著額頭停滯了許久,有血線從指縫間溢出。
我劇烈咳嗽著,每咳嗽一下都覺得喉嚨痛的像是碎了。
這迷香好厲害,竟能無聲無息讓我們自相殘殺,恐怕每個人此時都在幻境中經歷著一場殊死搏鬥。
可為何我會脫出幻境?我與大家有什麼不同之處?一定有什麼東西導致我能迅速恢復正常,不被迷香所迷。
這時,地上一個暗紅色的小袋子吸引了我的視線,那裡面塞著許多銀丹草,進來之前我還嚼過一片,難道是因為這個?
眼看齊方朔赤紅著雙眼看了過來,像是一頭憤怒的野獸。
我趕緊爬過去抓住袋子,將裡面的銀丹草倒出來。齊方朔這時重又撲了上來,將我一下子按倒在地上。
我七手八腳將葉子往他嘴裡塞,他不停閃躲,最後躲不過一口咬在了我的手指上。
我痛得一哆嗦,差點以為自己手指被他咬下來了。
但好在銀丹草還是起了作用,過了一會兒齊方朔雙眼逐漸恢復清明,整個人迷茫地看著我,嘴裡甚至還叼著我的手指。
“松……松嘴!”我見他醒了,忙啞著嗓子嚷道。
他可能嘗到了嘴裡的血腥味,臉色一變,將我手指鬆開,隨後盯著我那兩根血肉模糊的手指欲言又止,滿臉不知所措。
我推了他一把:“快去……救人!”
他這才反應過來,拿著剩餘的銀丹草與我一起在眾人間游走施救起來。
還好他們只專注於攻擊自己的假想敵,沒有在意我們的存在,所以往眾人嘴裡塞葉子的活兒並不難辦。沒多會兒,全部中招的十幾人從幻覺中慢慢清醒過來。
還好發現及時,大家都只是受輕傷。齊方朔額角被我砸破了個小口,程小雨、蕭朗月挨了幾拳,謝天睿被劃破了手臂,周印則被齊英拍了一掌,那幾個倒下的也不過是暫時暈了過去。這麼一看,最慘的反而是我。
謝天睿一身紅衣灰撲撲的,臉上還有幾處擦傷,他呲著牙道:“本以為這寶庫沒什麼機關,原來是故意要我們放鬆警惕,好將我等一網打盡啊!”
周印的發冠都歪了,心有餘悸道:“慚愧慚愧,我沒看出這處機關,真是妄為墨鳶小齋弟子。”
我本來想說幾句,但發現喉嚨太痛,就閉上嘴讓別人說了。
程小雨安慰他:“周大哥不要這麼說,大家沒事就好。”
好在接下來沒再遇到機關陷阱,石門後就是寶庫所在,幾箱幾箱的金銀,碼的像小山一般,而其中有只精緻的紅木小匣,最是引人注意。
齊方朔在眾人的目光下走過去將它取了下來,然後輕輕打開蓋子。
一枚白中透著絲絲翠綠的玉璽呈現在眾人眼前,璽柄雕著騰飛的巨龍,方印一側刻有“受命於天”四個字。
“傳國玉璽!”蕭朗月兩眼放光。
謝天睿也是喜不自勝:“太好了,真的找到了!”
找到它,就算沒有滿室金銀也值了。
齊方朔將玉璽貼身收了起來,而那些裝滿財寶的箱子則叫齊英他們抬了出去。
我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金銀財寶,看樣子前朝後裔曾經的確想要東山再起,只可惜因種種原因沉寂下來,這處寶庫終究還是叫我們給找到了。
雖然當中出了些波折,但一切也算順利。
“不要全部搬空,留一些下來。”齊方朔對齊英道。
齊英一貫對齊方朔的命令言聽計從,不會問原因,我卻忍不住好奇。偏偏喉嚨受了傷發不出聲音,只好拿眼神問他。
齊方朔看出了我的疑問,視線轉向那些裝了財寶的箱子,道:“這是個好機會,我要給段棋設一個陷阱。”之後沒再多說什麼。
他叫周印復原了機關,力求看不出一絲開啟過的痕跡,周印拍著胸口保證絕對和原來的一模一樣。
用板車將金銀拉到船上,足足拉了幾百箱之多,港口的東儒士兵見了都以為我們這次賺了筆大買賣,連懷疑都不懷疑,光知道問我們要賞錢了。
這幾百箱財寶一上船,船的吃水就往上移了不少。
等真正從東儒港口駛離,眾人懸著的心才算回了原處,各個回船艙不是補眠就是處理傷口,紛紛作鳥獸散。
我原本也想睡一覺,奈何被齊方朔抓著上藥。
先前粗粗纏上的繃帶被解了下來,他用指尖小心地觸碰我的傷口。
“疼嗎?”
只覺一陣刺痛,我沒多想就避開了,過了一瞬才覺得不好。
我剛才有些怕他,本能地抵觸他的接近,說不定表情沒控制住,傷了人。
他手指頓在半空,眉頭擰得死緊,非常確定地說:“你這些天一直在躲我。”
“……有嗎?”我不敢看他,聲音從嗓子眼擠出來,像是風乾的沙礫。
靜了片刻,他緩緩收回手:“你在幻境中看到了什麼?”
“沒什麼……”
說出來就像我小心眼一樣,而且他肯定會覺得我心裡一直不信任他。
“你一定要惹我生氣嗎?”
我渾身一顫,不安地看向齊方朔,發現他寒著臉,雙眸中像燃著兩簇冰焰。
第四十六章
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哄他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故意惹他生氣呢?我就是不知道怎麼措辭罷了,總覺得說了他只會更生氣。
但我的沉默顯然讓他誤會了什麼,他神色間透出濃濃的失望,起身就要朝外走。
這種時候當然是不能讓他就這麼走的,我想都沒想一把拉住他,有些急:“別走……”出口的嗓音支離破碎。
“放手。”齊方朔掙了掙,眉眼冷峻,“你不是怕我嗎?”
這一放,再追回來可就難了,我當然不會傻到真聽他的放手。
一用力,我將他拽過來,二話不說親了上去。
他可能也是憋著一股氣,與其說親吻,不如說是與我在撕咬,跌跌撞撞就將我壓在了桌子上。
我被他吻的無法呼吸,忍不住去推他,結果反而被他一把抓著手腕束在了頭頂。
“唔……”
他無視我的掙扎,另一隻手以著緩慢的速度順著身體摸下去,在胯部微頓,然後蠻橫又霸道地鑽進褲頭,不給我任何喘息機會地揉捏起那尚未有任何反應的部位,指尖冰冷的金屬觸感激得我直哆嗦。
我頭腦昏脹,身體發軟,逐漸失了反抗之心,任他施為。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唇也麻了,他才堪堪放過我,讓我得以喘息。
我愣愣微張著唇,急喘著,明明是在看著他,但那一刻卻什麼也想不了,宛如被人攝去了魂魄。
我一向對他沒有抵抗,他就算什麼都不做都能讓我為他神魂顛倒,更不用說他此時這樣碰觸我、吻我。
“侯爺……”我向上挺起胸膛,扭動著臀胯,既痛苦又渴望。
陽物在他手中越脹越大,叫囂著想要更多,想要能夠儘快達到那個極樂的頂峰。
對欲望的渴求,讓人瘋狂。
“為什麼不告訴我?”齊方朔手上動作不停,俯在我身邊道,“……你看到了什麼?”他的聲音又低又沉,撩人心魄。
我耳朵酥麻一片,身體不住發抖:“我怕你……啊生氣……不敢講。”
齊方朔伸出舌尖卷住我的耳垂,不住吮吸輕啃,含糊道:“我不會。”
他這個樣子,真是讓我毫無防備,不禁叫人想要將一切都告訴了他。我甚至懷疑,他就是說要我這條命,我弄不好也是會給的。
我視線盯著艙頂,腰抬起又落下,口中說道:“我看到了你……和段涅……”
“段涅?”
“他說……你在騙我……你們殺死唔……殺死了白漣……”快感激出的淚水使得我眼裡像是蒙了層水汽,氤氳一片,“我問你……怎麼問你……你也不說……啊啊……還說……”
身體劇烈顫抖著,亢奮到了頂點。
“還說什麼?”他催促著,用欲望逼我不斷前進。
我眨了眨眼,眼裡的水珠子終於承載不住,滑了下來:“還說……我真傻唔!”說完最後一個字,我感覺到他用拇指粗魯地碾壓過我的鈴口。
高抬的腰不受控制地抖動了兩下,靜止片刻,再驟然落下。
齊方朔愛憐地舔著我的耳廓與鬢角邊的那道水痕,問:“後來,你是怎麼做的?”
我喘著粗氣,下身還在哆嗦,整個人仍未從那銷魂蝕骨的快樂中回過神,所以回話也是慢半拍。
他鬆開我的雙手,將我翻了個身,上身趴在桌子上,彎折的腰胯正好卡在桌沿。
我眨了眨眼:“我……恨你們……”邊說著,他邊將沾滿溫熱粘液的手指探了進來,“唔……和你打……啊打了起來。”
我想併攏雙腿,被齊方朔直接用膝蓋頂開了,不允許我下半身再動。
“你殺了我?”
我把臉貼在冰涼的桌面上,吸了吸鼻子,閉著眼道:“沒有……嗯你打了我一掌……啊……還刺了我……一劍……”
他的手指靈活地在我體內出入,攪得翻天覆地,迫得我呼吸都亂了幾拍。忽地,他在一個位置勾起手指不輕不重地按了兩下,我的背脊就像竄上一波電流,受傷的喉嚨裡猝然冒出一聲幹啞的嘶叫。
他停下動作,明知故問道:“怎麼了?”
我咬著唇不說話,一隻手蜷起堵在嘴邊,另一隻手則緊緊扣著桌沿,渾身輕顫。
他撥開我頰邊淩亂的髮絲,接著勾住我的後領往下一扯,本就鬆散的衣袍便叫他扯下了些許,露出肩頸一小塊肌膚來。
他傾身舔咬我的脖頸,輕聲道:“叫得太大聲……可是要被別人聽到的。”
我經他提醒才想起這茬,一時又驚又怕,更覺得他混蛋。
在幻境裡欺負我就罷了,幻境外還要這樣捉弄我是什麼意思?
我閉上眼,不想再理他,卻在閉眼的下一瞬聽他叫我名字。
“白三謹……”體內的手指撤了出來,留下一片空虛,後穴不住收縮著,似乎想要重新被什麼東西填滿。“下次我如果和段涅再這麼對你,你就把我們都殺了。不管在哪裡,不管什麼時候,千刀萬剮,一絲一毫都不要留下。”說罷,他粗硬的陽物一舉侵入進來,我半睜開眼,將那些未出口的話語統統逼作了一聲短促的驚叫。
偏偏,還不能叫得盡興,只能壓著嗓子,忍得辛苦。
這會兒我仍有餘力去想他方才話裡的深意,他沒有生我的氣,還叫我如果他背叛了我就殺了他。先不管我做不做得到,他能這樣表示,我已經十分受寵若驚了。
過了會兒,他動了起來,我腦子裡便完全成了一團漿糊。
船艙裡只聞粗重的喘息和肉體相擊時發出的惱人“啪啪”聲。齊方朔每一下都又重又准,撞得我整個人不停在桌面上聳動,下體就這麼卡在桌沿與腿之間,隨著快意的疊加逐漸恢復硬度。
好熱,要瘋了……
“你可知道我的幻境是什麼?”我忽然聽到身後齊方朔問我。
我微弱地搖著頭,嗚咽著說:“嗯啊……不……不知道……”
他的手從衣擺下探進來,從尾椎一路往上,摸著脊背正中那條凹陷的骨。
我難耐地抬起身,穴肉咬得越發的緊。他悶哼一聲,手指繞到前方,按揉我胸前肉粒。
“唔唔……”胸口的酥麻迅速擴散到四肢百骸,我覺得自己要燒起來了。
他俯下身,覆在我的背上,胯下激烈的動作也停了下來:“智深把你和白漣獻給了段涅……”他的聲音明明那樣輕柔,我的身體明明這樣火熱,他接下來的話卻仍叫我無法抑制地打了個寒顫,“智深將你的心挖了出來,說和白漣一起投進藥爐……大補。我將他們都殺了。”
他將智深和段涅……殺了?
還沒等我想明白,恍惚中,背上的重量消失了。
褻玩著前胸的手掌移到腰側,再牢牢把住,幾乎是同時,猛烈地抽插隨之而來,將我的魂靈兒都要捅上了天。
將臉埋進衣袖間,不讓自己尖叫出聲。下身早就在這些兇狠的撞擊中一泄如注,帶動後穴急遽地收縮起來。
齊方朔許是被我絞得不行,大開大合了數下之後,最終也盡數射進了我的體內。他退出去後,我感到有兩股粘稠的液體順著大腿滑落,無力地試圖伸手去擋,被他一把抓住了汗濕的指尖。
“我永遠不會為了別人傷害你。”他用柔軟的舌尖在我手指上的傷痕處來回舔舐,舔得我又痛又癢,就像在被一隻巨大的狸奴討好。
“我……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只是那個幻境太過真實,我需要點時間才能平復心情。
但還沒等我艱難地將話說完,齊方朔就湊過來在我唇邊親了親:“我知道。”他退開一點,“我去給你打盆熱水來,去床上躺好。”
他轉身要走,我及時拉住他的衣袖:“你真的……殺了段涅?”
我雖然一直沒問他,但就我多年來的認知,我一直以為段涅在他心目中很重要,甚至……比我,比大多數人都重要。
年少相互扶持、相互依賴、互為半身的經歷,我沒想過要取而代之,這是齊方朔過去的一部分,不可分割,也無需介懷。而如今,他說他為我殺了段涅。即使是在幻境中,這也足夠驚世駭俗了。
“……嗯。”他勾了勾唇角,似是不想多談這件事,“去躺著吧。”
我點點頭,在他離開後脫去身上衣物,隨意地擦了擦留下來的體液,再卷巴卷巴丟到了角落裡。
這回就做了一次,感覺可比上次好多了,起碼還能感覺得到自己的腰腿。
在床上趴了會兒,因為本來就累,加上被齊方朔這好一通折騰,身心疲憊下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仿佛有人給我擦了身,蓋了被子,還溫柔地撫摸過我的額頭,在上面輕輕地印上了一個吻。
第四十七章
回程時東西多,速度相對就慢,用了十多天才回到順饒。
這麼多箱子,不能大張旗鼓運回侯府,只好等夜深人靜再從密道搬入。
程小雨、蕭朗月與周印三人並沒有馬上離開順饒,而是跟著我們一同回了侯府。
一進門,白漣就撲了過來,整個撞到我的懷裡。
“爹!”他激動不已,笑得眼都眯縫起來,腦袋在我腰間亂蹭。
我揉揉他的發頂,心中亦是充滿了小別後的歡欣。蹭了會兒,白漣抬起頭,發現一旁的齊方朔,轉過去小聲叫了聲:“侯爺。”
齊方朔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遞給他:“走前答應給你的,拿著。”
那是塊非常漂亮的石頭,墨藍色的底,鋪著縷縷淺藍,一些星辰般的白點綴在上面,宛如晴朗的夜空,也不知他是在哪裡撿的。
我都覺得這石頭好看,白漣就更不用說了,小心翼翼接過手,滿臉讚歎,簡直愛不釋手。
“一切順利嗎?”姜惠緊張問我們。
謝天睿傲然道:“有這麼多高手相助,哪會不順利?”
姜惠憋著的一口氣徹底松下來,按著胸口道:“太好了。”
齊方朔看向越驚鴻:“我們不在時,府裡可安好?”
越驚鴻拍著身旁範脊的肩,笑道:“有我和范脊在侯爺還不放心嗎?沒人起疑也沒人生事,好著呢,和你們一樣順利。”
看來這回真是各路神仙幫忙,天助我等了。
讓寶喜帶著白漣和薑寒星去別處玩,剩下一群大人則前往書房議事。
齊方朔將傳國玉璽拿了出來,給越驚鴻與範脊鑒定,讓他們辨別真假。
兩人拿著玉璽嘀嘀咕咕,不時交頭接耳小聲議論,大概看了一盞茶時間才將玉璽交還給齊方朔。
範脊道:“我與越大人一致認為,這枚便是傳說中天外飛石所刻而成的傳國玉璽。無論是材質、字體、形狀還有包漿,都能證明這點。”
謝天睿錘掌朗笑:“太好了!玉璽在我們手裡,是不是就能靠這個絆倒段棋、宋甫他們了?”
哪有這麼簡單?宋甫老奸巨猾,段棋也不容小覷,這兩人要是如此輕易就倒下,那可能真的是老天都看不下去,要把他們收了。
果然,越驚鴻道:“要絆倒這些蛀蟲,光玉璽可不夠,還要夏王的配合。”
程小雨訝然:“夏王?”
齊方朔從懷裡掏出那塊羊皮地圖,也就是現在宋甫和段棋正苦苦尋找的最後一部分藏寶圖。
他環視一圈眾人:“誰人願意替我將這塊地圖‘送’給宋太宰?”
我一驚,送給宋甫?之前讓周印復原機關痕跡,現在又送地圖給宋甫,難道是有意要讓對方找到前朝秘寶所在地嗎?
眾人雖不明其意,蕭朗月還是一臉正色地抱拳道:“黑鷹堡願效犬馬之勞!”
他不問緣由,也不存猶疑。雖年紀小,說話做事卻十分老成持重,當真與他父親蕭仲南一模一樣,不免讓人感慨虎父無犬子,黑鷹堡後繼有人啊。
周印緊接道:“你倆年紀輕,遇到突發狀況或許不及應對。尚地是墨鳶小齋的地盤,怎能不加我一個?讓老哥哥教教你們怎麼與那宋老賊周旋!”
程小雨哈哈大笑起來:“那便有勞周大哥了!”
姜惠道:“我在宋甫身邊安插的內應有需要也會助各位一臂之力。”
“你還安插了內應?”我有些詫異。
姜惠解釋:“他是我薑家的門客,對我父親十分忠心,一心想為他報仇,潛在宋甫身邊已有兩年。”她黯然道,“可惜宋甫太過狡詐多疑,絕不輕信他人,他近不了宋甫的身,也就一直沒機會動手。”
“原來如此。”以湘侯姜世的為人,就算被滿門屠盡,該也有許多洞悉真相的人只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為他報仇雪恨吧。
此事說罷,越驚鴻又提了些諸侯國最近的動向。因為朝覲在即,諸侯們有不少已經在準備動身,齊暮紫不久前來信說,這次她會與隨嵬靈君一同前往藤嶺,盼望齊方朔能儘早抵達,兄妹相聚。
齊方朔聞言直接問:“顧嗣想要與我會面?”
越驚鴻點頭:“信中口吻不似小姐,應該是嵬靈君執筆。”
顧嗣乃嵬靈君名諱,看樣子他是借齊暮紫之口表達想要儘快見到齊方朔的訴求了。
齊方朔沉吟片刻,對程小雨三人道:“嵬靈君如此急著要見我,恐怕宋甫等人又出了什麼么蛾子。事不宜遲,今日你們就出發,務必要讓宋甫在朝覲述職前就找到前朝秘寶。”
他三人對視一眼,再看向齊方朔,抱拳異口同聲道:“遵命!”
要事議完,程小雨他們便匆匆離去,馬不停蹄趕往尚地。
謝天睿回了謝府,越驚鴻和範脊也走了。我本想與姜惠一同去看看孩子們,臨走卻被齊方朔叫住。
“這次朝覲,與我一同去藤嶺。”
我指著自己:“我也去?”
“將白漣也帶上。”
我愣了愣:“小漣也帶著?”
雖然我也不想這麼快再次和孩子分離,但藤嶺那等地方,龍潭虎穴一般,總覺得對白漣來說太過危險。
齊方朔淡然道:“我欲向夏王請封世子,白漣必須跟著一起去。只要他成了燕地世子、我齊方朔的兒子,任何人動他前都得思量三分。”他看我神色,又補了句,“特別是段涅。”
我以為他今後會從族中子侄中過繼一名幼兒繼承爵位,但沒想到他竟真的要請封白漣為世子。此事非兒戲,關係到燕穆侯府的傳承,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拿來說笑的。
我不知道他這麼做是早就想好的還是因為這次我和他的幻境,總覺得讓他下定決心的很大可能是後者。
“你真的要這麼做?你我都知道,他其實並非你的……”
他猜到我要說什麼,毫不在意道:“我說他是,誰敢說不是?他就是我的兒子。”
我張了張口,最後還是將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罷了罷了……他既然主意已定,我也不好再勸。
“那好,一切聽侯爺安排。”
如此過了十幾日,尚地傳來消息,宋甫按計劃上鉤,而我與齊方朔也開始為前往藤嶺做準備。
初冬時節,燕地氣候已相當寒冷,他讓人給我和白漣做了許多厚衣裳帶著。白漣聽說又可以出門玩,興奮地直叫,結果樂極生悲,第二天就病了,一直到出發都還有點咳嗽。
離開順饒那日,碧空如洗,揮別姜惠姐弟,我們浩浩蕩蕩一溜車隊向著藤嶺進發。
在路上花費月餘,不時有段棋等人的消息送到齊方朔手中,快到藤嶺的時候,“厲王得到傳國玉璽”這件事已繪聲繪色傳遍大夏。
人人都在說,厲王帶著大批人馬進入東儒,很快在東儒一座山上找到了前朝寶藏,隨後山上冒出道沖天光柱,耀眼至極、五彩斑斕,光柱中隱隱浮現“受命於天”四個字。
厲王得到了傳國玉璽,所有人都覺得他會獻于夏王,夏王必定也這樣認為。
可他並沒有得到,我知道,齊方朔也知道,那不過是個離間他與夏王關係的圈套。
我們趕到藤嶺時,離朝覲還早,在專門供燕地人居住的燕召館中安頓下來沒多久,門外就進來一名侍從,操著嵬地口音道:“我家夫人有請侯爺今晚含香樓一聚。”
齊方朔道:“告訴她我知道了。”
晚上,他帶著我和白漣一起前往含香樓,等了沒多久,樓下便傳來車馬聲,接著是小二引路的隻言片語。
“客人,您這邊請。”
房門被推開,從外面進來兩名頭戴冪籬的身影。那冪籬從頭遮到尾,讓人看不出一絲真容。
“你退下吧。”為首女子給了小二幾枚賞錢,說道。
小二收下錢滿臉堆笑:“好嘞,客人有事儘管叫我。”說著邊退邊拉上了門。
屋裡沒外人後,那女子一把摘了冪籬,露出底下那張我熟悉的秀麗臉龐。
“小謹!”齊暮紫眼眶發紅,幾步來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激動道,“真的是你!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你沒事實在太好了,這麼多年你都去了哪裡?”
“嗯……”這話說來話長,都不知從何說起,而且白漣的事要怎麼與她說?
我求救地看向齊方朔,他見我為難,替我岔開話題:“嵬靈君呢?”
齊暮紫想起正事,斂了激動的神色,笑著一指身後道:“可不就在這兒嗎?”
她身後那人緩緩摘下冪籬,露出一張溫和清俊的容貌,想來正是嵬靈君顧嗣。
他朝齊方朔微微頷首:“燕穆侯,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齊方朔同樣頷首回禮。
“咦?這娃娃哪兒來的?!”齊暮紫震驚地盯著白漣,不敢置信道,“這是兄長的孩子?”
方才白漣一直躲在我和齊方朔之間,她一進門只注意到我,因此沒看到。現在看到了,免不了要追根問底。
“叫姑姑。”齊方朔將白漣推到齊暮紫跟前。
“姑姑。”白漣很小聲地叫了。
齊方朔又將他轉向嵬靈君:“姑父。”
“姑父。”
嵬靈君笑著摸了摸他的頭:“乖!”
既然要聊天,自然要坐下聊,齊暮紫雲裡霧裡地被嵬靈君拉到桌邊,我抱著白漣也與齊方朔隨後入座。
齊方朔一坐下便道:“他叫白漣,是我的孩子……”
齊暮紫滿臉不解地打斷他:“姓白?”
齊方朔不理她,繼續說下去:“也是白三謹的孩子。”
這下嵬靈君也有些吃驚了,視線來回在我和齊方朔間交替。
齊暮紫傻了半晌:“兄長在說笑?”
“我從不說笑。”
“也是。”齊暮紫訥訥呢喃,“你向來一本正經,不苟言笑。”
我噗的一聲笑出來,見他們都看向我,馬上抱緊懷裡的白漣低頭不說話了。
“這孩子多大了?”過了會兒,只聽齊暮紫問。
“六歲。”
“六歲?”她一頓,“難道他的出生和當年小謹身上的怪病有關?是因為吃了仙島上的什麼東西才會這樣嗎?小謹那時候已經懷了……這孩子?”
等等,她不會以為白漣是我“生”的吧?
我抬頭去看齊方朔,只見他面不改色點了點頭:“嗯。”
“……”
啥?!
第四十八章
“天下竟有此等奇事?”齊暮紫看著我的眼神都不對了,欣慰中混合著歉疚與憐惜,“真是苦了你了,小謹。”
齊方朔眼也不眨,張嘴就來:“正因為此事太過驚世駭俗,他帶著孩子偷偷躲了我六年。若非我無意間撞見他們父子,恐怕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孩子。”
事情順序都對,也不能說他胡謅,但……怎麼聽怎麼彆扭啊!
“恭喜恭喜!”嵬靈君突然笑意盈盈地對齊暮紫道。
“什麼?”齊暮紫莫名地看著他。
“恭喜你們齊家終於有後了啊,你不是常常與我抱怨燕穆侯已過而立之年還不肯娶妻生子嗎?這下孩子有了,還一下就六歲了,多好!”
“是……”齊暮紫愣愣點頭,有些回不過神地看向白漣,“我燕穆侯府有小世子了。”
我尷尬地不知如何是好,都不敢接她話。不過她對我和齊方朔的關係也接受的太快了吧?難道按照先後順序不該先震驚下我倆在一起了這件事嗎?
徹底接受了男男生子這個事實的齊暮紫平靜下來。
“我能……抱抱他嗎?”她期冀地問我。
我忙將白漣遞給她:“當然可以!”
白漣一向乖巧,在她懷裡也安安靜靜,只是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時往我和齊方朔身上瞅。
齊方朔見齊暮紫專注于孩子,於是問顧嗣:“嵬靈君急著見我是為何事?”
對方神色一凜:“事情是這樣……”
他從旱災發生之時開始說起,那時候湘地有一些流民不堪段棋的暴政逃到了嵬地,他對他們心生憐憫,便命手下卿士儘量救助收留,讓他們在嵬地安頓下來。後來有一天,段棋身邊一名門客找到了他,說十分感謝他救了他的家人,想要報答他,顧嗣這才知道原來對方家人也在那些被救助的流民之中。
對方深悔從前助紂為虐,說他不想再跟隨段棋那等不顧百姓生死、昏庸無道的主公,希望顧嗣能給他一個機會報恩或者說贖罪。
“我讓人調查了他一番,發現他說得都是實話,就將他收了下來。他跟著段棋時間不長,地位也很低,接觸不到核心消息,但他和我說了件事倒是有些意思。”
齊方朔皺眉:“什麼事?”
嵬靈君淺淺而笑:“他說,段棋最近與旬譽來往密切,兩者似乎在謀劃什麼。如果是真的,可不就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嗎?”
“旬譽?”齊方朔寒著臉,“段棋私下接觸旬譽人?”
“那名門客是這樣說的,他幾次看到旬譽來使鬼鬼祟祟出入厲王府,雖不知道具體在說什麼事,但這種行為本身已經很有問題了。”
“那人可有確鑿證據?”
嵬靈君搖頭:“這個倒是沒有,段棋也不會這麼容易給人抓到把柄。我覺得此事不簡單才想儘快與你通氣,因為怕夏王猜忌,不得不做了此番偽裝,”他歎口氣,“真是麻煩死了!”
齊暮紫本在逗白漣玩,聞言橫了她夫君一眼:“麻煩麻煩,你就知道麻煩,瞧你這出息!”
嵬靈君縮縮脖子:“我是說夏王,夏王麻煩。他要是疑心病不那麼重,我們也無需如此。當年你嫁於我他便已經很不高興,要是再讓他發現我與燕穆侯來往密切,還不知道會有多少麻煩。”
我就想這嵬靈君又是寫密信又是喬裝打扮弄得這樣複雜是在防誰,原來是夏王。
“對了,”嵬靈君像是想到什麼,“路上聽說段棋找到了傳國玉璽,這是……”
齊方朔不瞞他:“假的。”
嵬靈君聞言毫不意外:“我就在想,這消息也傳的忒快了點,恐怕宋甫已經覺出其中不對。”
齊方朔冷笑:“他知道便知道,這戲從頭到尾演給夏王看,坑的是段棋,他越急著解釋才越好。”
我聽他這樣說,心中也有了些猜測,道:“侯爺是想利用夏王的猜忌與多疑?”
他眼中多了些溫度:“不錯,他生性不是最為多疑多慮嗎?我便讓段棋百口莫辯。”
像夏王那樣的人,懷疑的種子一旦播下,想必很快就會生根發芽。
顧嗣道:“他這兩年想是老得快了,對屁股下的那張龍椅越發緊張起來,連宋甫都不怎麼信任了。前陣子宋甫提了回立儲之事,正趕上他心情不好,竟被打了一巴掌趕出了宮。真叫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啊!”
他身為當朝太師,這種亂七八糟的消息知道的格外多。什麼牛邇又給宋甫送了幾個美女啊,宋甫又向夏王進了什麼讒言啊,又有哪些人是站在段棋一方看好他繼任儲君之位的啊……數不勝數。
以前我聽齊暮紫說嵬靈君不是愛管事的人,還以為他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過著閑雲野鶴的日子,卻原來不是不愛管,而是怕麻煩。
當晚聊了許久,最後白漣都被齊暮紫哄睡著了,齊方朔才與顧嗣聊完要事。
告別時,齊暮紫簡直對白漣難捨難分。後來我才知道,她與嵬靈君的兩個孩子,一個三歲,還有一個剛滿周歲,都留在嵬地沒跟來,她每日想得緊,看到白漣自然更是激發了內心母愛。
馬車上我抱著白漣,還在想方才嵬靈君說的種種秘聞,對面齊方朔開口道:“明日我要進宮面見夏王,你和白漣待在館內若覺得無聊可出去到處走走,我會將阿英留給你們。”
我說知道了,讓他自己也小心。
馬車晃晃悠悠行在路上,可能被吵醒了,白漣半路上揉著眼從我懷裡翻了個身,看了齊方朔一會兒,朝他伸出兩條小胳膊。
齊方朔一愣,很快將他抱了過去。
白漣坐在他腿上,認真地問:“侯爺,你是我娘嗎?”
我嚇得一哆嗦,差點跳起來砸了馬車頂。小祖宗,你這是鬧得哪一出啊?
“寒星說每個人都有娘,我問我爹娘在哪裡,爹說我長大了就知道了。”白漣滿臉嚴肅,“其實是他騙我的對不對?他覺得我不懂,不願意告訴我,因為娘就是侯爺!”
他思路清晰、條理分明,說起來頭頭是道。我簡直不敢去看齊方朔精彩紛呈的臉色,只能假裝捂著半邊臉轉向車外。
少頃,只聽齊方朔對白漣說:“以後你要叫我父親,‘娘’是對女子的稱呼……”
白漣不明白:“那我就有兩個爹了呀,還是沒有娘。”
“你和別人不一樣,就是沒有娘。”
“……沒有娘?”我聽白漣聲音不對,像是要哭,馬上轉過頭沖齊方朔猛打眼色,奈何他看都沒看。
“沒有娘。”他義正言辭又說了一遍。
這一大一小真是……要命啊!我內心哀鳴不止。
白漣被打擊的不清,淚珠子已經在眼眶裡轉悠,鼻音都出來了:“侯爺真的不是我娘嗎?”
齊方朔這時才覺出他異樣,默然注視他良久,仿佛靜止了般。
“我的意思是……在外人面前還是要叫我‘父親’。”他最後近乎妥協地說道。
言下之意,他是承認了“娘”的身份?
我簡直不敢置信,驚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心裡更是止不住地慌,就怕齊方朔找我秋後算帳。
白漣可不管這些,上一瞬眼淚汪汪,下一瞬便喜笑顏開。
“嗯!”他重重點了下頭,一個乳燕投林紮進齊方朔懷裡。
齊方朔輕拍他的背,抽空往我這邊一言難盡地瞟了眼,瞟得我內心直打鼓。
我對他拼命做口型:“不、是、我!”真不是我教的!
他美目輕移,垂下眼,與白漣小聲說著話,竟是不理我了。
我內心憋屈,有孩子在又不能解釋,只好一路憋回了燕召館。
將白漣放到床上,看著他閉眼入睡,我才與齊方朔輕手輕腳進了他隔壁那間房。
鎖上門,我剛轉了個身,就被齊方朔壓在了門上。
“我是娘?”他拉著尾音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
我抱住他腰,諂媚道:“不是他還小,跟他說不清嗎?”
“那你說說,誰才是爹,誰才是娘?”他不為所動,勾起我下巴逼問。
“咱倆都是爹……”
他鬆開手,退開幾步,不辨喜怒地打量著我。
“哦。”
之後整晚,我被他肏得哭爹喊娘,被逼著說了許多沒羞沒躁的話,第二天起來嗓子都啞了。
第四十九章
齊方朔進宮面聖,走前把齊英留了下來,說讓他帶我和白漣去逛逛藤嶺。
我本來不想那麼麻煩,但後來一想,齊英畢竟比我這初來乍到的要熟悉藤嶺,有個熟門熟路的領著也挺好,就同意了,結果齊英又帶了三個人說要保護我和白漣的安全。
“需要這麼麻煩嗎?這裡是王都,該不會有什麼危險才是。”藤嶺一出事,夏王必定震怒,所以在這裡動手是最不明智的。
齊英想了想:“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這話說的有點觸黴頭啊,不過他都這樣說了,我也只好讓他去。
藤嶺不愧為天子腳下,繁華更勝順饒,比我去過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要來的熱鬧,街上行人的穿著也都十分體面,根本看不到衣不遮體的流民存在。
這裡就像與世隔絕的逍遙境,沒有饑餓,沒有貧窮,人人安居樂業,過著富足的生活。
他們不知道厲王的殘暴,不知道南方的大旱,也不知道夏王的昏聵。他們只看到眼前的繁榮,卻看不到這繁榮背後有多少枯骨鑄就。
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齊英指著前方道:“前面就是九侯塔,算是藤嶺的一大勝景,咱們要不要過去看看?”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遠遠就能看到一座高塔,共九層,白牆青瓦,塔頂伏著一尾金龍,目光炯炯、神氣活現。
我沒意見,去看看就去看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於是一行人往九侯塔而去,齊英一路與我說了這塔的由來以及歷史。
九侯塔,自然就是指大夏的九地諸侯——燕、尚、汶、鐘、湘、嵬、羌、鄂、東儒。
塔里供奉著最開始與太祖一同打江山的九位開朝元老,也就是各地諸侯的先祖。因為不設禁,每天都會有百姓前去祭拜,已然成了祈福聖地。
來到塔下,果然看到塔前香煙嫋嫋,有不少人對著塔的方向磕頭跪拜,口中還念念有詞。
“第幾層是咱們燕地的老祖宗?”來都來了,總要祭拜一番。
“第九層。”齊英答。
謔,夠高的!
我仰頭眯著眼從下往上看,只覺得這塔真是氣勢不凡、直插雲霄,爬上去恐怕要費些功夫。
爬前三層的時候,白漣還能自己慢慢走,到第四層就不行了,喊累,要我抱。我想起齊方朔的話,不能太溺愛他,就忍著沒理他讓他自己走,結果他轉身就撲到齊英身上讓齊英抱他。
“好好好,抱抱抱!”齊英開開心心把他抱了起來。
“……”我突然有些懂齊方朔的心情了。
爬了小半個時辰,終於爬到了最高處,供奉第一代燕穆侯的第九層。
只見塔內正中央豎著一座金身像,像前擺放供桌牌位,地上鋪著一張蒲團,牆壁上繪有齊家老祖宗的生平事蹟。年代久遠,也看不出金像和齊方朔長得像不像。我拉著白漣,讓他在蒲團前跪下磕頭。
他兩手合掌,小聲問我:“爹,這是誰啊?”
我看了眼金像,說:“這是侯爺的老祖宗,也是你的老祖宗。”
白漣聞言彎腰拜了拜:“老祖宗好。”
他拜好,我與齊英他們也都分別給齊家的老祖宗磕了兩個頭,又推開木門站在平座上依欄遠眺了番,高山如屏、河流似帶,果真景色不錯。
下塔的時候,白漣是我牽著自己走下來的,我問他剛才有沒有向老祖宗祈福,白漣點點頭,說有。
“哦?你求老祖宗保佑你什麼?”
白漣一邊小心看著腳下一邊說:“保佑爹和娘身體好,保佑小漣不要老生病,保佑寒星能早點回家,保佑姑姑不要太想我……”他一口氣說了許多,“就這些了。”
我在他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就笑得不行,一直笑到出了塔。還好齊英他們走得快,說在塔外等我們,不然聽到白漣的話還不知道要怎麼憋笑。
好不容易落到實地,我正要去找齊英他們,突然外面來了一群穿著甲衣腰佩寶刀的護衛,將還在祭拜的百姓全部趕走不說,連塔里的人都清空了。
“虎賁衛!”站我身邊的老哥一眼認出了那些人的來歷,“此乃夏王的親衛,平常人難以調動,只聽夏王指令,難道是哪個皇親國戚來了?”
虎賁衛在週邊攔了一圈不讓人靠近,眾人只好伸著脖子在圈外觀望。
我本也是看個熱鬧,想瞧瞧是哪位貴人駕臨,不想等來了一抹要命的身影!那人外貌多年不變,是以我一眼便認了出來。我直覺不好,剛想離開,那人已經看了過來。
他只微微一愣,接著向我走來。
我駭然地釘在原地,將白漣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他來到我面前,笑道:“白施主,許久不見,貧僧差點沒認出你。”
我渾身緊繃,對他充滿警惕:“智深大師,你倒是一點沒變。”
智深一掌豎在身前,道了聲佛號:“看到白施主你沒事真是太好了,當年侯爺以為你為我所害,氣得與我拼命。我不得已打了侯爺一掌,自己也被他刺了一劍,到現在胸口處還有道劍疤呢。”
真巧,老子胸口也有一道差點要了老子小命的刀疤呢!
他一臉善意,明明是個正派高僧的模樣,我這會兒卻只覺得他妖氣沖天,笑裡藏刀。
我也不與他虛與委蛇,涼涼道:“那大師還真是活該啊!”
他一愣,隨即大笑起來:“貧僧的確活該,但為了殿下,就算入十八層地獄貧僧也在所不惜!”他一早就注意到白漣,此時惡意地看向他,眼神淬了毒般,“這便是佛子嗎?”
我如臨大敵,努力維持鎮定:“你瞎了嗎?這是燕穆侯世子!”
“世子?燕穆侯尚未娶妻,哪裡來這麼大的孩子?”他明顯不信。
我時刻注意他,見他肩頭微動,像是要伸手來抓白漣,忙把白漣拉到身後,同時出手去擋。
而就在此時,齊英帶著人及時趕到。
“死禿驢,又是你!”齊英就沒我這樣客氣了,拔了劍就要動手。
虎賁衛們也不是做假的,都要在他們面前兵刃相向了,哪裡還能忍,也紛紛拔刀。周圍百姓見事不好,嚇得奪路而逃,全都作鳥獸散。
氣氛劍拔弩張,我緊張地在這寒冬臘月裡汗濕重衫,手心更是濕涼一片。
“住手!”一道屬於少年的嗓音橫空插入,喝止了一觸即發的混戰。
虎賁衛聽到這聲音都訓練有素地收了刀,向來人行禮。
“九殿下!”
智深看了眼我的方向,最終走向對方,彎腰恭敬道了聲:“殿下。”
原來這皇親國戚正是九殿下段姽。
“出了何事?都聚在這作甚?”少年容貌精緻,右眼下一顆淚痣生的我見猶憐,身上披著狐裘,神色倨傲。
齊英收了劍,朝少年抱拳:“九殿下!”
“你……”段姽盯著他看了片刻,“你不是燕穆侯身邊的侍衛嗎?”
“是!”
“你也來登高賞景?”
齊英不卑不亢道:“我家小世子第一次來藤嶺,侯爺特地讓屬下帶小世子到處走走,見識一下王都的風采,不想這般巧遇見了殿下。”
“小世子?”段姽點點頭,鳳眼一瞥,準確盯住我道,“讓我見見燕穆侯家的小世子。”
我只好牽著白漣走到他面前讓他看,心裡想著這麼多人他們總不至於當面撕破臉,況且我們怎麼說也是盟友不是?
“唉,長得還真像燕穆侯!”段姽伸手掐了掐白漣的臉,用的勁兒有些大,掐完了白漣臉上那塊都是紅,疼得他眼淚都冒出來了。段姽見狀勾了勾唇,似乎帶著點嘲弄語氣在裡面,“六皇兄一定喜歡他。”
我搞不清這句是在說段涅會喜歡白漣的長相還是在說段涅會喜歡白漣本身,總覺得無論是哪種都很危險。
“行了,我還要爬九侯塔呢,你們爬好了吧?沒爬一起,爬好了就走吧!”他不耐地揮揮手。
智深猶不甘心:“九殿下,燕穆侯哪裡來的世子?他明明就是……”
段姽突然暴怒,眼神如刀射向智深,語氣陰森道:“這裡哪裡容得你插嘴?別以為皇兄寵倖你就能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這下弄得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了,這算什麼?內訌窩裡鬥?
少年對智深真是赤裸裸的厭惡,眼裡甚至還帶著點痛恨。我也覺得智深這和尚不咋地,但他不是段涅的人嗎?怎會與段涅養大的孩子生出這如海般的間隙?
“貧僧不敢。”最後終究還是智深妥協,眼睜睜看著我們離開。
經此一事,我也沒心情繼續逛了,對齊英說想回別館。齊英為了安全考慮,自然也是希望我們能儘快回去。
正所謂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回到別館,齊方朔也已經回來了,齊英不等我說就將今日遭遇原原本本添油加醋說給了他聽。
智深被與齊方朔有一掌之仇,這下真是新仇舊恨,我都覺得齊方朔下一刻就要殺到九侯塔與智深來個你死我活了。
這可不是與盟友鬧翻的時候啊,我連忙安撫他:“侯爺,我和小漣都沒事,你別氣了,為那等妖僧氣壞了身子不值得。”
齊方朔握住我的手,眼裡含了冰渣子般:“我知道,大局為重。等解決了宋甫段棋,就輪到他了!”
白漣跑過來扯住他衣服,委屈道:“父親,那個哥哥掐的我好痛啊!”
剛剛氣氛太緊張,都忘了安慰他,我也以為他沒放在心上,沒想到這會兒見了齊方朔自己來求安慰了。
齊方朔蹲下身捧著他小臉仔細端詳起來:“是有些腫,可要找大夫看看?”
白漣擺擺手:“吹吹就好了。”說罷示範著鼓起兩腮吹了兩下。
齊方朔眨了眨眼,我剛想說我來吧,就見他學著白漣的樣,輕輕往他臉上吹了吹。
老天啊,你對我太好了……
我捂著狂跳的心口,鼻頭都要發酸。
第五十章
隨著時間推移,各地諸侯陸續抵達藤嶺,住進了專為他們準備的別館。
最晚到達的是厲王段棋和尚國公宋甫,再過兩天就要到朝覲日期的時候,他們才堪堪抵達。
燕召館的左邊是羌召館,住著羌地的諸侯,他們來時我聽到動靜出去看了眼,發現羌侯鬚髮皆白,年紀看著比夏王都大。右邊住的是鄂召館,與羌侯相反,鄂侯是個七八歲的孩子,身後跟著大群僕從,滿臉威嚴,小小年紀已是氣勢非凡。
既然人都到齊了,自然就要開始冬獵。
藤嶺城週邊了一塊巨大的場地,算是王室獵場,早已紮好營帳等著我們過去。
獵場裡都是經過“清掃”的,將危險的熊豹趕走,再投入些養得膘肥體壯的鹿和羊,算是讓夏王過過打獵的癮。
夏王與皇子們加上九侯的車架,浩浩蕩蕩一長串,就這麼舉著旌旗吹著號角,一路招搖地向著圍獵之地駛去。
白漣從未見識過如此陣仗,不時將頭探出車室觀望,我拉了幾次都沒能讓他乖乖坐好。
“白漣,”齊方朔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過來坐。”
白漣回過頭,又不舍地看了眼車外,最終還是乖乖坐了過去。
這小子……還真是聽齊方朔的話。
“雖然獵場不會有什麼危險,但你和白漣也不可亂走,知道嗎?”齊方朔囑咐我。
我點點頭,說自己知道了。
行了大半日,終於到了營地,所有人陸續下了馬車。
“侯爺這邊請。”一下車,就有專門的侍從引著我們往裡面走。
每頂帳篷看著都差不多,除了帳頂飄著的旗幟還能分辨,其它真是一模一樣。
我們來到繪著“燕”的營帳前,那僕從便退下了,齊英指揮著屬下將帶來的器具衣物全部擺放好,再是分配營帳。
這些瑣事齊方朔都讓齊英處理,招呼著我和白漣進了最大的那頂帳篷,帳篷裡燃著地龍,暖和的很。
“床也是暖的!”白漣小跑幾下摸到床上,接著興奮地說道。
我也過去摸了一把,發現果然是熱的。先前我還在擔心白漣一個人睡會不會著涼,現在總算放下心來。
過了會兒,夏王派人來請,讓齊方朔準備好了就去獵場入口。
齊方朔說知道了,打發了來人。走前掐了下我的臉,讓我乖乖等他回來。
我與白漣在帳中玩了陣兒,忽聽帳外有人求見,我讓他進來,發現正是那日替嵬靈君來傳信的嵬人。
“我家夫人請白大人與小世子去大營一敘。”
“大營?”
“就是供家眷們歇息聚會的地方。”對方解釋道。
我給白漣加了件外衣,牽著他隨那名侍從前往大營。
雖說是“大營”,那營帳卻並不大到哪裡去,帳頂插著一面絳紅色的旗幟,正中是一朵盛開的桃花。
我掀了簾子走進去,帳裡的溫暖立馬驅散了外邊的嚴寒。
“小漣,快快到姑姑這兒來!”未見人,聲先出。
我望向齊暮紫,發現帳內鋪著厚實的氍毹,擺著諸多軟墊,正中放置一張方幾,幾上燃著小小的炭盆,碳上架壺,正從壺裡冒出縷縷奶香。
“姑姑。”白漣小聲朝齊暮紫叫道,抬頭看了看我,見我讓他過去,才甜笑著走向她。
“這孩子長得可真俊喲!”帳裡除了齊暮紫,還有幾位夫人在。
一位年紀稍大,我在羌侯身邊見到過她,應是羌侯的夫人。還有位眉目和善,圓臉微胖,齊暮紫介紹說是鐘景侯的夫人。最後那位,眼深鼻挺,容貌豔麗,穿戴不似夏人……
“是你?”
我與她幾乎同時認出了對方。
齊暮紫微愣,隨即想起什麼:“瞧我,都忘了,當年小謹也是見過公主的。”
這最後一位,竟是旬譽公主,段涅之妻。
這位公主長大不少,多年前還是小丫頭,如今已經亭亭玉立,夏語也說得十分熟練。
“叫我阿骨娜就好。”她沖我笑了笑。
夫人們都喜歡白漣,說他長得好看又乖巧,一口一聲“奶奶”、“姨姨”的哄得羌侯夫人和景侯夫人笑開了花,都說要把自家閨女許配給他。
“孩子真可愛。”阿骨娜有些羡慕地看著白漣。
景候夫人為人大大咧咧,聞言馬上接道:“六殿下正值壯年,公主也才二十,機會多得是,不用急於一時!”
“機會多得是?”阿骨娜譏誚地勾了勾唇,“希望如此吧。”
氣氛有些凝滯,姜侯夫人歎了口氣,齊暮紫仿佛沒看出公主的失落般,招呼著侍從將壺裡的馬奶分給在場各位。
我不慣吃奶味這麼重的東西,就將自己那份給了白漣,沒想到他倒是十分愛喝。
“來,過來,我的也給你喝。”阿骨娜很快恢復精神,朝白漣招招手,讓她去她身邊。
我輕輕推了把白漣:“去吧。”他這才害羞地跑到阿骨娜身邊坐下。
趁著眾人注意力都集中在白漣身上,齊暮紫偷偷拉了拉我的袖子,小聲在我耳邊道:“段涅不會讓自己的孩子有旬譽人的血統。”
我驚異地看了看她,見她神色如常,又看向阿骨娜,頓時有些說不清是同情還是惋惜的情緒在心中醞釀。
她註定成為犧牲品,從她被選來和親那天就無法改變。
在大營中度過了一個下午的時光,最後看天色不早了,眾位夫人才起身往各自營帳而去。
六皇子的營帳與燕地營帳在一個方向,是以我與阿骨娜同路走了一段。
她籠著手邊走邊道:“當年遇到山賊,你失蹤了,燕穆侯派人去找你,怎麼也找不到,我還以為你死了。”
我苦笑:“差一點就死了,好在老天保佑,最終化險為夷。”
她點點頭,對那段往事也並非很感興趣。
又走了一陣:“你和燕穆侯……”她似乎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你們是夫妻嗎?”
我一愣,臉頰發燙道:“不是不是,我們不是夫妻,我就是侯爺的……客卿而已。”
雖然在心裡我已經認定了齊方朔是我媳婦兒,是白漣他娘,是我共度一生的伴侶,但在外人面前我還是要收斂一點,不能敗壞了燕穆侯府的名聲。
阿骨娜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她笑道,“當年他那樣說,我還以為你們是一對,沒想到一轉眼他孩子都這麼大了。”
“當年?”
“你一直盯著我胸口看……”
我想起來了,那是我在看她胸口的“碧虹靈珠”啊!
阿骨娜像是沒注意到我糟糕的臉色,繼續道:“我用胡語罵你是色鬼,燕穆侯聽到了,與你耳語兩句,突然抬頭同樣用胡語回了我一句話。”
“當年我一直很奇怪,你為何那樣生氣?”
阿骨娜嬌豔的雙唇綻開一朵美麗的笑花:“他說你不喜歡女子,更不喜歡毛丫頭。”
“……”齊方朔是在和公主開玩笑還是那時候他就隱約感覺到了什麼?
走到岔路口,阿骨娜停了下來,向我和白漣告別。
“希望哪一天我也能有這樣可愛的孩子。”她摸了摸白漣的臉頰,剛要走,就聽不遠處傳來幾聲馬匹嘶鳴。
不一會兒,就見段姽臉色難看地捂著左臂向前走著,身後有名宮侍一般的男子焦急地圍著他轉。
“九殿下,您都流血了,需要馬上醫治!殿下,我給您找御醫去吧?”段姽神色冷峻,不為所動,“這厲王殿下也真是的,怎麼能一箭射偏成這樣呢?”
段姽陰測測看了他一眼,將對方釘在原地:“滾,別跟著我!”
那人嚇得抖了抖,縮著肩膀不敢再跟。
他走後不久,阿骨娜輕輕“啊”了聲,似乎想要往前走,又給忍住了。
我順著她視線看去,從段姽之前出現的方向,又緩步走來一抹身影。
來人穿著一件深紫色的裘衣,襯得他人越發挺拔頎長,發頂束著紫金冠,一張臉在冰天雪地裡也顯得尤為蒼白陰鬱。
從他的穿著打扮以及阿骨娜的反應上,我已經猜出對方的身份。只是沒想到,這個曾經在夢中與齊方朔一同折磨了我六年的人,竟會這樣突然又這樣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地出現在我面前。
他和我想的不太一樣。我以為他必定是嬌弱而楚楚可憐的,但是除了臉色差了點,他身型與齊方朔相似,長得也劍眉朗目,並不是那等弱柳扶風之人。
“六殿下,您看這可怎麼辦?”那宮侍滿腦門汗,一臉無奈地尋求段涅幫助。
“隨他去,傷得又不是我的手。”段涅滿不在意地繼續向前走著,很快消失在我與阿骨娜面前。
“殿下回來了,我也要回去了,再見。”阿骨娜再次匆匆與我告別。
看來這條是獵場回營地的必經之路,我想看看能不能等到齊方朔,就在原地又站了會兒。
諸侯們一個一個都回來了,有的身後侍從還扛著不少獵物。忽然,我看到了齊方朔的身影。
“父親!”白漣也看見了,大聲叫道,小手一個勁兒的揮。
齊方朔與齊英同時看過來。
見是我們,齊方朔臉上露出了點笑容,大步往這邊而來。
“怎麼在外面,不冷嗎?”
我搖搖頭,道:“剛從大營出來要回去。”
說話間,我察覺到一道有些刺人的目光,猶如揮之不去的蒼蠅,一直黏在我身上。我不動聲色地掃了圈四周,發現視線主人聰明地隱藏了起來。
“怎麼了?”齊方朔問我。
我鬆開微蹙的眉心,笑了笑:“沒事。”
隨後,我們一起回了燕地的營帳。
第五十一章
齊方朔身上沾了血污,又出了一身汗,晚上便叫人燒了熱水好在帳內沐浴。
帳篷雖大,但一目了然,木桶前就豎了塊屏風,我就躺在床榻上翻著齊方朔帶來的書冊,不時拿眼去瞟屏風上的倒影。
嘖嘖嘖,真是美不勝收,秀色可餐啊!
我一邊偷窺一邊不住點評。
“我今日見著旬譽公主了。”
屏風那頭身影微頓:“是嗎?你們說了什麼?”
“她說她喜歡白漣。”我下床穿了鞋躡手躡腳跑到屏風旁,“還問我和侯爺是不是一對。”
他耳力過人,早就聽到我的動靜,偏頭看過來:“你怎麼說?”
我靠在屏風邊:“沒和她多說。”頓了頓,“不過她倒是為我解了多年之惑。”
齊方朔挑眉“哦”了聲,向我伸出手:“什麼惑?”
我走過去,將手遞到他手中,問:“侯爺,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對你的心思?”
他緩緩將我拉向他,沒聽懂一樣:“你對我何種心思?”
“非分之想啊。”我整個身子都伏在了桶邊。
他親了親我的唇,鬆開手,人往後仰,雙手搭在桶沿好整以暇看著我:“進來就告訴你。”
我沒辦法,退開幾步褪下衣褲,再抬腿跨入木桶中。
木桶不是很大,我只能坐在他的腿上。
他親吻我的喉結,一路往下,舔了舔鎖骨的地方:“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對我有非分之想的?”
明明是我先問的,怎麼現在反倒成了他來逼問我?我雙手環著他的脖子,仰著頭想道。
“忘了……”
他用了點力氣咬住我胸口的肉粒拉扯,帶著輕微的刺痛,以及無盡的酥麻。
“忘了?”他含糊地,不滿地重複,潛在水裡的手指慢慢擠進我的身體。
我咽了口唾沫,只好努力回憶。
什麼時候呢?第一次見面?不,不是。在船上?好像那時候有點苗頭,但又不完全是……
火曦仙島?
“我不知道……”我甩了甩腦袋,思緒不復清明。
他在我耳邊低低的笑,也不知在笑什麼。
我倆在狹小的木桶裡做了回,將水撒的到處都是。他從下往上重重頂弄著我,力氣大得像是要將我肚皮都頂穿。
我避無可避,只能被釘在他胯上一般,隨著他的頂撞不斷上下起伏顛簸。
“白三謹,你說過的話……自己還記得嗎?”
他埋首在我胸前輕咬吮吸,舔去肌膚上不知是水還是汗的液體。
我十指緊緊摳在他的肩頭,抖著唇道:“唔……什麼話?”
一生有那麼多時間,說過那麼多話,他不給我點提示,我如何知道是哪句?
他手掌揉搓著我的臀部,將它掰的更開,好讓巨大的陽物進到最深處:“你說你會對我好,一定不會讓我傷心。”
什麼?
我有些迷迷糊糊,這好像……是我趁他喝醉時說的話,他怎會知道?
難道他那時壓根沒睡著?
我剛要問出口,齊方朔猛地加快了撞擊的速度,讓我只能無措地摟緊了他,發出一聲又一聲壓抑的呻吟。
“……我會對你好,一定不會讓你傷心。”
他一遍遍重複著,直到我達到頂峰,無力地趴在他身上。
“那時候,我就在想……他果然對我有非分之想。”他在我耳邊輕聲說道,“如此正好。”
“什麼正好?”我恍惚地問。
“正好我也很鐘意你。”他親親我的眼尾。
第二天一早醒來,齊方朔正在穿衣,我支起頭看向他,視線一錯不錯,不願從他身上離開。
“這麼好看?”他發現我醒了,走回床邊捏了捏我的下巴。
我用力點頭:“好看!”
他眼裡閃過笑意,沒說什麼,收回手去取掛在架子上的裘衣。
“今日夏王設了晚宴,你需要和白漣一同參加,別忘了,晚些時候我讓暮紫來替你打扮。”
“打扮?”
我一個大男人要打扮什麼?
齊方朔回頭看了眼我:“都要穿正裝出席,你自然也不能例外。”說著披上裘衣掀簾而出。
我在床上又躺了陣才起身穿衣,走在外面才發現這天比昨日更冷了。
和著氣去到白漣的營帳,他還沒起身,睡得四仰八叉的,侍從問我可要叫醒小世子,我讓他先下去,自己將白漣從床上弄了起來。
“爹……”他揉著眼睛打著呵欠叫我。
我替他穿好衣服問:“今天想去哪兒玩?”
“想到處逛逛!”他想了想道。
我想著營地裡該不會有什麼危險,便帶著白漣出了門。
身後有侍衛跟著,我們一路從燕地的營帳逛到了東儒的營帳,忽然,白漣指著前邊興奮道:“爹,有只大白兔子!”
我剛想說哪來兔子,就見雪地上有什麼飛速竄過,果真是只雪兔。
白漣邁著短腿緊追兔子而去,我連攔都攔不住。
“小漣,慢點跑!”
兔子往營帳間一拐,白漣跟著拐了進去,身後侍衛提醒我,那是厲王的營帳。
我心中升起絲不妙的預感,加快腳步趕過去,剛轉過彎就聽見白漣尖叫哭喊的聲音。
我心中一緊,飛身趕去,就見白漣坐在地上哭,身前一灘鮮紅,我差點嚇得腳軟,仔細一看才發現那血是兔子身上的。
那兔子脖子上插著一枚飛鏢,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而出手的人……
我戒備地望向一旁帳頂,與此同時一抹高大的黑影躍然而下,正好擋在我與白漣之間。
右眼戴著眼罩,神情陰鷙,嘴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
“黃明?”我詫異萬分地叫出這個名字。
他手裡把玩著一柄薄如蟬翼的飛刀:“白三謹。”
最近總是見到一些許久不見的面孔,真是叫人懷念啊……
才怪!
“你想做什麼?”我將手放在腰間素蛻上,身後侍衛也紛紛拔劍。
“這裡可是厲王的營帳,我能做什麼?”他好笑地看著我,“應該是我問你們要做什麼吧?”
我努力保持鎮定,手心都是汗。
“小孩子誤入而已,不好意思。”
黃明聳聳肩,轉身往白漣方向走去。
我睜大眼,怕他對白漣不利,朝他出劍喝止:“住手!”
他迅速回身,反手與我過了幾招,眼中凶光一閃而逝。
“找死!”我看他手中寒芒乍現,迅疾退後幾步,身後侍衛一擁而上,將他圍了起來。
“是誰在那裡?”
正在這時,拐角又出現幾抹身影。
我聽這聲音陌生中帶著點耳熟,忍不住回頭去看,竟見是段涅來了!
“出了何事?”他視線在眾人間轉了一圈,最終停在我臉上。
我只好收了劍,抱拳將方才之事全說給了他聽。
他聽罷後,看向黃明等人,語氣嚴厲道:“營地中私鬥,傳出去像什麼樣子?還不將武器都收起來!”
侍衛們不敢違抗他,低著頭收回了劍。黃明撇撇嘴,將手中飛刀別進了腰帶裡。
“小漣,過來!”白漣被剛剛那串變故早就嚇得傻在了那裡,不哭不鬧坐在地上,這會兒見我叫他,飛奔著撲進了我懷裡。
黃明在白漣與他擦身而過時沒動,之後才走向那只兔子,拔出釘在兔子上的飛刀。
“我只是想拿回自己的飛刀。”他朝我晃了晃手裡帶血的利刃,像在挑釁。
我沉著臉注視他片刻,又轉身向段涅道謝。
段涅視線不由自主落在白漣身上,抬頭對我說:“我的營帳就在附近,不若去那裡暖暖身吧?”
他似乎是在問我意見,但卻帶著不容反駁的氣勢。
我不由自主想起段姽的話,那些段涅應該會喜歡白漣的話,心裡不安起來。
剛要開口拒絕,就聽段涅道:“阿骨娜十分喜愛小世子,見到你們一定也會非常高興。”
他將阿骨娜都抬了出來,我只好將話咽回去,乾笑道:“那就有勞六殿下帶路了。”
我抱起白漣正要離開,身後突然有人用著剛剛好能讓我聽到的聲音道:“我不叫黃明。”我訝然回首,獨眼男人盯著我,不疾不徐道,“我叫甲巳。”
這名字也沒比“黃明”好到哪裡去,一聽就是死士的代號。我不是很能理解他的行為,於是沒給任何回應就跟著段涅走了。
去到段涅的營帳,阿骨娜見到我與白漣果然喜出望外——見到白漣的喜多一點,我的喜少一點。
段涅讓阿骨娜帶白漣去烘一下衣服,我知道他是單獨有話要與我說,吩咐那些侍衛看好白漣,與段涅進了一頂書房佈置的帳篷。
“坐。”他邀我坐下,隨後脫去斗篷也坐了下來,“聽段姽說,上次智深在九侯塔衝撞了你和世子?”
我觀察他的臉色,斟酌著道:“是有這回事。”
他到底要與我說什麼?這氣氛可太古怪了。
段涅點點頭:“以後我會讓他少在你面前礙眼。他現在被摩雲寺逐出師門,遭到追捕,又不得段姽歡喜,只好想盡辦法討我歡心了,還請白公子見諒。”
就說摩雲寺怎麼能讓人掘祖師爺墳墓,這下兜不住玩火自焚了吧!活該!
我心裡暗爽,嘴上道:“他少打不該打的主意,我自然不會找他麻煩。”
段涅嘴唇泛著些紫,盯著我緩緩道:“我也最是討厭他自作主張,害得我與小朔生了間隙不說,你也對我誤會頗深。現在就算我說蓮子之事我是不知情的,恐怕你亦是不會信吧。”
我蹙了蹙眉,也不知是他的一句“小朔”還是他話裡若有似無透露出的無辜嘴臉,讓我覺得煩躁不已。
“六殿下說的是。”我一句話將他接下來要說的全堵了回去。
第五十二章
我們對視片刻,段涅漸漸斂了神色,親善盡收。
“你不信我沒關係,但你應該信小朔,信他有能力讓我動不了你們。”他從上衣內掏出一枚珠子,舉在指尖給我看,“有了碧虹靈珠,我不會再打佛子的主意,你大可放心。我知道我之前做的事已讓小朔與我離心,你們是他軟肋,動了等於找死,我是不會碰的。”
這是因為你現在用得上他,自然處處討好他讓他為你賣命。
他既然這麼直白,我也不藏著掖著:“希望六殿下說到做到,莫要再消耗侯爺與您的幼時情誼。畢竟這東西耗一點少一點,不知什麼時候就沒了。大家現在在一條船上,該一致對外的時候還是要一致對外,但若智深再不識好歹來討嫌,就不要怪我們不給六殿下面子,拿他祭旗了。”
我這話已經相當不客氣了,也就是仗著齊方朔在我背後撐腰,不然還真沒膽這麼說。
段涅不辨喜怒地定定看著我,最後還是修養良好地沒跟我掀桌子。
“怪不得他那麼喜歡你,你很特別。既保持著少年人的熱情淳樸,也有成人的沉穩膽識,更非有勇無謀之人。我猜猜,六年前你該是個更無憂無慮、更討喜的性子才對,這樣才更符合他對‘少年’的全部憧憬。”他笑了笑,氣氛一下鬆懈下來,“我拿小朔當親人對待,他看重的人,要是智深真動了,死了也是活該。況且,我一直懷疑智深做這一切根本不是為了我。”
他最後一句說得格外意味深長,簡直耐人尋味。智深不是為了他難道還能為了別人?
這種事問了他也不一定說,說了也不一定就是真的,真的也和我沒關係,所以我什麼也沒問,就當沒聽到。
你挖坑我就一定要跳嗎?想什麼呢!
還有什麼少年的全部憧憬,是說我正好長成了齊方朔喜歡的樣子嗎?那還真的走了狗屎運了!
他等了會兒見我沒接茬,若無其事地換了個話題。
他知道我底細,連我是梅五先生弟子這種事都調查清楚了,問了我許多周易八卦之類的東西,反正就是和我瞎扯一通。
我也沒那麼多話要和他說,坐久了怪彆扭的,就有些想告辭了。
我剛要起身,話還沒說出口,帳篷外就一聲招呼不打闖進來個人。
段姽本氣勢洶洶掀了簾子進來,見我在愣了愣:“你怎麼在這?”
我笑笑:“方才在路上正巧遇到六殿下,有幸得六殿下邀約,帶小世子過來坐坐。”
“原來小世子也來了。”段姽涼涼一笑,看向段涅,“我還在想怎麼等了老半天都不見六皇兄來探望我呢,原來是被‘要事’耽擱了。”
我見他似笑非笑的模樣,著實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欲參合到他們兄弟的糾葛中去,我連忙向段涅告辭,準備帶白漣回自家營帳。
因為段姽的突然來訪,段涅也不好再留我,讓人將白漣領來,又親自送我出了營帳。
“段姽年紀還小,昨日又被段棋弄傷了胳膊,脾氣差了點,你不用在意。”
小孩子嘛,我還沒那麼小心眼。
“我不在意。九殿下心直口快,把什麼都放在臉上,總比將什麼都悶在心裡的人強。”說完我就帶著白漣離開了。
回到燕地營帳時,發現齊暮紫已經等我許久了。
一見我回來,她立馬起身迎了上來:“小謹,你去哪裡了啊?可急死我了!”
我將今天發生的事簡單與她說了說,她聽後緊張地抱起白漣左看右看,問他可有傷到。
“沒有,小漣沒受傷。”經過阿骨娜的安慰,他這會兒已經沒那麼害怕了,就是整個人較以往更安靜些,顯然還沒完全恢復精神。
“沒傷著就好!沒傷著就好!”齊暮紫緊緊摟著白漣,“你可是我燕穆侯府的獨苗苗,僅此一根的寶貝疙瘩,可不能有事啊!”
“嗯,我以後再也不亂跑了,姑姑你不要怕,沒事的。”他明明之前自己都怕的要死,現在卻反過來小大人般安撫起齊暮紫來,真是怎麼看怎麼惹人愛憐。
齊暮紫感動地親了親他的臉:“我們小漣真乖,怎麼這麼乖呢!”
因為我教的好啊。
等齊暮紫情緒平復了,她抱著白漣坐下與我聊起這兩天聽來的一些消息。
原來段姽的馬昨天被段棋一箭驚著了,他從馬上摔了下來傷了手,接下來的狩獵都無法參加。而段涅本來身體就不好,也就第一天為了討夏王開心做了回樣子,今後幾天也不會出去了。夏王不知道是因為玉璽的事還是段姽的事,對段棋一直沒好臉色,連著也疏遠了宋甫。
“厲王野心太大,盡人皆知,恐怕夏王已經對他失了耐心。他能容許自己的兒子仗著他的寵信作威作福,卻不能忍受對方想要爬到他頭上。加之這次段棋治旱不利,引起民怨,又‘私藏’傳國玉璽,要是他再出兩個錯處,夏王估計就能揮六師移之了。”齊暮紫滿臉幸災樂禍。
不久前夏王寵倖的還是段棋這個三皇子,現如今竟然就棄若弊履了,果然天家沒什麼父子情啊。
“夏王現在很寵九皇子嗎?”我問。
齊暮紫掩唇而笑:“可能因為他母妃是歌姬,無依無靠沒威脅吧。”她眼珠一轉,悄聲道,“還有個說法,說他長得像早夭的二皇子,所以十分得陛下寵愛。甚至有說他就是歌姬與二皇子悖逆而出的孽障,不然哪能長那樣像?”
我蹙了蹙眉,這些天子家的秘辛可真是太混亂了,我這等布衣聽了都覺得頭大。
“帝王的寵愛真是難以捉摸。”我感歎道。
齊暮紫笑起來:“只要兄長對小謹的寵愛是真心實意的便可。”
我被她弄得很是不好意思,抵拳咳嗽兩聲,不知該如何作答。
“好了好了,不鬧你了!”齊暮紫喚來自己帶來的貼身侍從,只見她們每人手上都捧著一樣精緻的長匣,“兄長特地要我來為你和小漣打扮一番,好赴今晚夏王舉辦的晚宴,你就乖乖任我折騰吧!”
她讓侍從一一打開長匣,只見裡面玲琅滿目,不僅有衣服、鞋子,連發冠、玉佩都準備了不少。
齊暮紫果然說到做到,我被她折騰的夠嗆,換了好幾套衣服都不能讓她完全滿意。
“再試試看這最後一套吧!”她不死心,又拿出一套墨藍色的讓我換。
我穿上的時候發現這衣服衣擺上繡了兩隻栩栩如生的飛燕,精美細巧,又不會太引人注目。
齊暮紫眼前一亮,在匣子裡挑了挑,選出一些配飾在我身上不斷比較著。
“兄長眼光就是好,小謹穿這套真好看。”
我奇道:“這套是侯爺選的?”
“是啊,他沒跟你說嗎?”齊暮紫柔荑輕輕從幾個長匣上方掃過,“這些都是兄長為你精心準備的,包括小漣的衣物也是。不然我哪兒來的尺寸為你置辦這些東西?”
我摸著身上順滑的料子,又拿起匣子裡一枚玉佩小心摩挲著,嘴角不自覺露出甜蜜的笑容來。
“侯爺待我真好。”他對我的好是悄然無聲、默默無言的好,一如他的性子,不愛說、不愛掙。
“兄長面冷心熱,其實很會疼人的。”齊暮紫為我腰間掛上環佩,再將我按到凳子上坐好,讓侍女為我束髮。
她挑好發冠放在一邊,摸了摸我的發梢道:“小謹的頭髮真軟,聽說頭發軟的人脾氣也會格外好。”
“姑姑,我頭髮也很軟。”白漣本來在玩齊暮紫給他的首飾,突然抬頭插了句。
齊暮紫笑眯眯道:“小漣像娘。”
我差點被自己口水嗆死,用腳趾想都能想到她口中的“娘”是指誰!
白漣皺了皺眉:“娘的頭髮才不軟!”
“怎麼會呢,明明……”齊暮紫還要說什麼,我急忙打斷她。
“時間差不多了,暮紫,你為小漣換下衣服吧!”別繼續探討下去了,不然齊方朔知道了又要罰我。想到上次他是怎麼罰我的,我還心有餘悸呢!
齊暮紫也沒再繼續深究下去,點點頭,牽著白漣的小手往屏風後走。
侍女為我將發冠戴好後,還拿銅鏡讓我照了照。
齊暮紫給我選了一副青玉冠,看著就價值不菲,瞬間讓我這顆腦袋都沾光不少。
忽聽帳外有人好像在說下雪了,我將銅鏡放下,起身往帳外走去。
掀簾一看,整個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天際飄著鵝毛大雪,讓人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這麼冷的天,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我走出一段路,仰頭望天,長長歎了口氣,霧氣蒙在臉上,再慢慢消散。
我這兒正傷感呢,忽地一件厚重的皮毛大氅兜頭罩臉就朝我襲來,頃刻將我裹成了粽子。
齊方朔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滿臉不認同地看著我:“怎麼穿這樣少就出來了?生病了可怎麼辦?”
周身暖洋洋的,齊方朔殘留的體溫迅速驅散了嚴寒。
我笑道:“就站了一會兒,哪有這麼容易生病。侯爺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雪太大,夏王見大家都沒心情打獵,便提前回來了。”
我與他慢慢往營帳方向走著:“暮紫還在,這會兒正在給小漣換衣服。”
齊方朔方才已經看到我身上穿著,此時由衷贊道:“你穿這身很不錯。”
我將臉埋進毛領裡,小聲道:“都是侯爺眼光好。”
走著走著,我越走越慢,最終頓住腳步,惴惴不安地對齊方朔道:“我今天做了一件錯事,侯爺你知道了能不能別生氣?”
齊方朔也停下來看向我:“什麼事?”
看樣子他這是要先聽是什麼事再選擇要不要生我氣了。
我心中哀歎,無可奈何下,只有將今日帶著白漣在營地裡瞎逛結果遇到甲巳,與他如何對峙、如何動手,段涅又是怎麼出面解圍的前因後果全說給了他聽。
他聽完了,沉默片刻,歎了口氣道:“我讓你不可亂跑,你都當耳旁風了?”
我垂下頭,不敢狡辯:“我知錯了……”
今日只要出一絲一毫的偏差,後果都不堪設想。是我考慮不周,被他責駡也是應該。
“你啊……”他牽過我的手,領著我緩緩向前,語氣頗為複雜地道,“真想用鏈子將你一輩子綁在身邊。”
第五十三章
白漣的衣服和我差不多款式,就是小上幾號,衣擺上也有同樣的飛燕刺繡。他白日裡受了驚嚇,見到齊方朔就整個人窩在他懷裡,委屈又可憐,撒嬌撒的比女娃娃還順手。
齊暮紫知道狩獵提前結束,與兄長說了幾句話便趕回嵬地營帳去了。
她走後,“父親,大兔子死了……”白漣提起那只慘死的雪兔,眼圈一下通紅,“都是因為我。”他含著細細的哭腔道。
他沒跟我哭訴,沒跟阿骨娜哭訴,連齊暮紫也沒哭訴,原來是一直忍著等齊方朔回來好找他哭。我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齊方朔抱著他,輕拍他的背脊:“不是因為你。我已聽你爹爹說了,別人的錯,不要總是往自己身上攬。你今後是要繼承燕穆侯爵位的,怎能因一點小事就哭哭啼啼?”說是這麼說,但還是一個勁兒的安撫他。
齊方朔之前還讓我不要太寵白漣,現在卻像完全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再沒將他放下,這一抱就抱到了晚宴時分。
夏王舉辦的晚宴,自然是無比隆重的。設在整個營地最大的帳篷內,寬敞地能在裡面來回翻跟頭。
我們到的時候,不算晚也不算早,叩拜了夏王,侍從便引著我們仨坐到了靠左第三個席位。頭兩個分別是段姽、段涅兩位皇子的位置。
之前只在人群中遠遠見過夏王,看不真切,今日如此近的距離,終於叫我看仔細了對方的容貌。
夏王與我想的差不多,一副被酒色耗光了身體的模樣,雙目渾濁,容色憔悴枯槁而不自知。這個男人僅有的一點智慧,恐怕都用在剷除那些他以為的、會威脅他地位的人事物上了吧。
除了宋甫和三位皇子沒來,其他諸侯都到齊了。東儒伯呂蒿正坐在我的對面,一臉謹小慎微、畏畏縮縮,果然很有傳聞中糊塗蛋的樣子。
鄂候年幼,他身邊跟著一位不知是客卿還是侍從的男人,專門照顧著他吃食,乍看上去倒是與我和白漣差不多。
等了片刻,段涅和段姽相攜而來。段姽臉色還是不好,段涅抽空往我們這邊看了一眼,沖齊方朔微微頷首。
夏王沒多說什麼,手一揮讓他們落座。
嵬靈君與羌侯交頭接耳,鐘景侯自顧自發呆,汶侯牛邇顯得有些心急,不時往門口方向看去。
段棋與宋甫遲遲不來,夏王的臉色也逐漸難看,偏偏還有段姽這種煽風點火的存在。
他瞧著漫不經心,其實一字一句都戳在夏王逆鱗上:“三皇兄這架子可真越來越大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有傷在身的是他呢。讓我們這麼多人等他一個,哦不,等他們兩個,厲害厲害啊。”
牛邇汗都出來了,不停抹額頭:“也許是路上出了什麼事耽擱了,陛下再等等,應該馬上就到了!”
嵬靈君與羌侯說著話忽然就大大歎了口氣,眾人一下都看向他。
夏王沒好氣地問:“顧嗣,你歎什麼氣?”
嵬靈君拱手,恭敬道:“我在與羌侯感慨,現在這世道,竟然有老子等兒子這種事了,有人還覺得理所當然,這在以前可是不孝的表現啊。”
我在心中為他鼓掌,幹的不錯啊!
拿孝道做文章,夏王立時陰沉了臉,手一揮,也不打算繼續等下去了:“開席!”
而說巧不巧,段棋和宋甫兩人就像踩著點般,在這時走了進來。
他們一進來就跪下稱罪,說本來已經在趕來的路上,沒想到走到半路與一輜重車狹路相逢,躲避之時車上麻袋倒了下來,濺起了地上的污泥濁水,將他二人搞得狼狽不堪。因為實在不想以這副面貌面聖,他們只得返回更換衣物。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近的直面宋甫,如果不是花白的鬢角,很難想像他已是年近古稀,看起來身型精瘦,雙目也非常有神。
這就是……我的殺父仇人!
我緊握的拳頭不住顫抖,視線難以控制地盯在他身上,簡直想要撲上去搖晃著他的衣襟追問還記不記得二十多年前那個姓白的門客,記不記得他的妻兒。
但我又知道,他必定是不記得的。
像我們這樣的小人物,他一年不知要殺幾個,哪有空天天去記人名?
我咬著唇,心中一瞬恨意滔天,一瞬又平靜無波。
可能感覺到我的情緒起伏,案桌下,齊方朔緩緩攥住我的拳頭,展開伸平了,再五指相扣。掌心炙熱寬大,讓人十分安心。
我看向他,從他明亮漆黑的眼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臉白似鬼,眼神如刀。
“沒事的。”他無聲地說著。
我強撐起笑,朝他點了點頭。
我知道,宋甫再也傷不了我,他會死在我的前面,死後亦會遭萬人唾駡。這些我都知道。
鎮靜下來後,我重新轉向段棋他們。
夏王臉色不見好轉,反而更差,因為段棋的說法遭到了段姽的質疑。
既然不想失禮於御前,回去換衣服也算正常,但總該派個人來通報一聲吧?
段棋都不拿正眼瞧這個異母弟弟,冷哼一聲撇過頭去,不屑之情溢於言表。還是宋甫出聲為自己辯解了番,說是派了人的,只是不知為何沒通傳到。
接著夏王又將門外侍衛招進來詢問,對方說並未見有厲王和尚國公的人來。
夏王當即發了火,將案上酒盞掃到地上,有只還滾到了段棋身旁。
“你眼裡還有沒有寡人!有沒有寡人這個父親,有沒有寡人這個君王!”
段棋與宋甫將上半身壓得低低的,噤若寒蟬。
雖然不知道是誰的手筆,但段棋和宋甫必定是要吃啞巴虧了。事情是小事,但這樣的小事越多,夏王就越是暴躁多疑,覺得自己君父之威無存,段棋不把他放眼裡。
段棋剛要抬頭辯解什麼,就被宋甫一把拉住了。他老奸巨猾,怎會還看不出其中門道?
他們就這樣默默認罵,反倒比舌燦蓮花到處找藉口要強,因為的確也就是個小錯處,夏王借題發揮了陣也就歇了,總不能拿這個來治段棋的罪。
段涅見他發完了火,十分有眼力見地讓侍從收拾了摔落的酒盞,再對段姽使了個眼色,讓他勸勸夏王。
段姽撇撇嘴,不是很甘願:“父皇,好不容易九侯聚到一處,別因為這種事氣壞了身子。”
夏王順著他給的臺階下來了,板著臉讓段棋宋甫入座,再一拍手,命侍從上酒上菜。
段棋從頭到尾都是黑著臉,誰也不離,光喝悶酒。宋甫則油滑得多,一會兒與呂蒿談笑風生,一會兒又逗弄逗弄年幼的鄂候,仿佛完全沒把方才那事記在心上。
臉皮也不是一般厚。
菜肴中不乏冬獵中眾人打到的獵物,嵬靈君夾著塊鹿舌與羌侯打賭這是誰獵到的。段姽傷了右手,段涅不時為他布菜,也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樣。席間氣氛一時回暖不少。
“燕穆侯,你的兒子叫什麼名字?”夏王突然開口問道。
白漣低頭認真地啃著一塊鹿肉,並沒有意識到話題轉到了他身上。
“稟陛下,我兒單名一個漣字。”
夏王琢磨一番:“齊漣?”他看向白漣,目光充滿審視意味,“想當年,你也是這般年紀到了藤嶺,被你父親送進宮的。你兒子和你幼時真是長得一模一樣,寡人到現在都記得那時的景象。”他這話無疑是說給齊方朔聽的。
這話裡話外,難不成要讓齊方朔學老侯爺將白漣留在宮中為質?!
我胸口猛地燃起一團怒火,燒得差點失去理智。
這狗皇帝,禍害完齊方朔還想禍害我兒子!
齊方朔悄悄掐了把我的腰,臉上一派淡然道:“是嗎?陛下記性真好,我反而有些忘了。在藤嶺待了這麼多年,最遺憾的莫過於沒能見到我爹娘的最後一面,現在每每想來,都是錐心之痛。”
夏王眼神閃爍:“希望你的兒子也能像他的祖父和父親一樣,為保衛大夏的安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或許是心虛,或許是良心發現,他之後都沒再提為質這茬。而白漣還在啃他的鹿肉,啃得腮幫子都鼓起來了。
一頓晚宴吃的是跌宕起伏、精彩紛呈,恐怕在場也就白漣和鄂候兩個小崽子吃飽喝足了,其他人要不是食不下嚥,就是心思不在席上。
散席後,段棋一聲不吭地走了,段姽臉上掛著類似勝利者的笑容,還與宋甫裝模作樣說了幾句話。
宋甫甚至還問候了段涅的身體情況,說尚地有一名醫,專治體虛,改日可做引薦。段涅客客氣氣謝過,誇讚了幾句對方的老當益壯。
我吸著涼氣,真真覺得這天子家沒一個是省油的,分明心裡恨不得對方去死,卻仍能維持面上的笑容。這份扭曲,我大概致死也做不到吧。
回到燕地營帳,白漣也早已困的睜不開眼了,將他交給齊英照顧,我與齊方朔一同進了主帳。
“真是累死了!”我一下撲倒在床上,直呼累人。
讓我練一晚上劍,恐怕都要比坐在席上目睹眾人間的暗潮洶湧要來得輕鬆。
後腰覆上一隻大手,隔著衣服不斷揉搓我的肌膚,沒一會兒那塊就發起熱來。
“很快咱們就能回去。”齊方朔道,“段棋該是忍不下去了。”
我聞言回首:“他是不是與旬譽人勾結在了一起?”
齊方朔的手從衣料的縫隙中鑽進來,貼在我的肉上,他的手還帶著帳外的嚴寒,令我止不住輕顫了下。
“宋甫似乎不知情,想來這麼多年,段棋也不再隨他拿捏了。”他邊說邊脫我衣服,“據說厲王正在與旬譽王子私下接觸,恐怕是想裡應外合謀奪帝位。”
“什麼!”我一驚,想翻身,卻被他壓得死死的。
“別動。”他輕舔我的耳垂,手指不斷在我身上游走愛撫,“我與旬譽此生必定有一仗要打,這一仗由段棋挑頭……也好。”
要打仗?
我驟然有些迷茫,怎麼突然就要打仗了?
不過很快我就沒力氣想這些了,齊方朔將我霸道而強勢地拉進了欲望的漩渦,再也難以保持清醒。
第五十四章
翌日,厲王以天寒地凍,自己心系湘地百姓為由向夏王請辭,帶著人馬離開了藤嶺。齊方朔與我說起的時候,我笑得差點直不起腰,這理由都能讓他想到,也太不要臉了。
段棋一走,夏王心情更是不佳,逮著宋甫的錯處就罵,恨不得削了他的爵。宋甫做小伏低,明明是夏王的老丈人,搞得跟龜孫子一樣。
又過了兩天,冬獵徹底結束,諸侯各自返回封地。
馬車上,我望著藤嶺方向,腦海裡都是齊方朔與我說的事。
“你說段棋若反,宋甫會怎樣?”按齊方朔的說法,段棋與旬譽人暗通款曲這事宋甫並不知情,但段棋若是真的反了,宋甫能袖手旁觀?
齊方朔端坐車室內,執起矮幾上茶盞輕輕抿了一口:“自然是被逼著一起反的,他再惱恨也不可能不顧段棋。宋甫這人,雖奸猾,但不蠢,知道謀逆是下下策,所以一直不讓段棋動這腦筋。可惜段棋自從封了厲王后越發狂妄自大,連他這個外祖的勸都不聽了,還是勾結了旬譽人。”他眸色極淡,勾起抹譏笑,“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段棋的確沒有宋甫那般的心性,衝動易怒、暴虐無道,一見自己要失寵,迫不及待就找了旬譽人幫忙。可他也不想想,旬譽人哪裡是那麼好打發的?恐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到最後非扒掉他幾層皮才能甘休。
“侯爺,若真的打仗了,你能帶我一起上戰場嗎?”我湊到他身邊,將腦袋擱在他肩上。
白漣今天起的太早,這會兒正在車室中蓋著小被子呼呼大睡,不然我還不敢與齊方朔做此等親密動作。
“不可。”沒想到他想也不想回絕了我。
我皺眉直起身問他:“為何?”
“白漣還小,你需要留下來照顧他。”
這是什麼鬼扯的理由?
“你不信我能幫到你?”我收了往日的嬉鬧模樣,正色道,“我是你的門客,你是我的主公,帶我上戰場難道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嗎?小漣有府裡眾人照顧著,並非缺我不可。”
“我也並非缺你不可。”
我心口一窒,半天瞪著他說不出話。
“那你帶不帶謝天睿去?帶不帶齊英去?”我咬牙問道。
“帶。”
“他們去得我去不得?”
齊方朔不為所動道:“你會讓我分心,戰場局勢瞬息萬變,我沒有多餘精力保護你。”
“我可以自己保護自己!”我雖做不到冠勇三軍,也不會運籌帷幄,但聽他指揮衝鋒陷陣還是可以的,也能幫他佈陣殺敵,為何在他眼裡我卻只剩下在家帶孩子這個用處?
齊方朔將茶盞重重放回幾上:“多說無益,我不會答應。”
我一口氣鯁在喉頭,說不出,咽不下,只好將臉撇到一邊。
他就是把我當累贅,所以不想我去,覺得我保護不了自己,反之還要人護著。他就是看不起我!我又氣又恨,心緒浮躁,再沒理他。
這是我倆心意相通以來,我第一次主動與他起爭執,而這次我不打算先低頭。
白漣醒後,一開始沒覺出什麼,久了就發現不對勁了,在車室裡變得異常安靜,乖得不像話。
“爹,我想尿尿!”晚上車隊在林間休息過夜,吃好大鍋飯,白漣突然尿急,我只好帶著他去林子裡解手。
林子裡又暗又靜,我沒敢離太遠,怕猛獸,也怕別的危險。
白漣走到一棵樹邊悉悉索索半天,等了會兒,我問他:“好了沒,小漣?”
白漣脆聲回道:“好了!”
“抖乾淨沒?”
“乾淨了!”
“拿雪擦擦手我們回去了。”
我正等他向我走來,突然發現他身後有抹黑影鬼魅般靠近,我心下一驚,迅速拔出素蛻擋在了他與鬼影之間。
刺耳地金屬撞擊聲頃刻打破雪夜的寂靜,為幽暗的林間染上一份肅殺的氣氛。
月光與積雪共同映照下,我看到了來人的臉。
“甲巳!”對方完全沒有掩飾身份的意思,臉上除了眼罩別無他物。
他獰笑著舔了舔唇:“白三謹,我來找你報這一眼之仇了,做個了結吧!”
我心中從白天就憋著一口氣,他倒是來得正是時候。
“就你一個人?”我問。
甲巳嗤笑一聲:“怎麼,難不成你還要找幫手?總不見得你跟了齊方朔,連點男人的擔當都被肏沒了吧?”
好死不死,說到我痛處。
我簡直怒不可遏,瞬間被他點燃了怒火。
壓低聲音,我將劍逼向他:“好,這筆帳我們也是時候該算算了!”我朝一旁呆立當場的白漣道,“回你父親身邊去!”
白漣驚惶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甲巳,剛往我這邊邁出一小步就被我喝住:“快去!”
他眼裡綴著淚,轉身奔向來時火光處。
甲巳與我在樹林枝椏間不斷穿行,片刻便尋到了一片開闊地。
我與他遙遙對立,手中緊緊握著素蛻,劍尖指地:“厲王派你來殺我?”
甲巳搖頭:“非也。”他的劍極薄也極長,投射出冷冷的、刺眼的寒芒,“他現在心不在這些小事上,況且我也沒與他說起過我自己的猜測。燕穆侯世子就是當年你體內的佛子,是不是?”
我心中殺意更盛:“不是。”
他也不繼續追問,冷笑道:“你不好奇我當年是怎麼知道佛子之事的嗎?”
“自然是你們調查到的。”
“一開始,我只是好奇你胸口的金蓮印是什麼。但我知道你們不會告訴我,於是我潛進了智深船艙,翻到了一本書,一本講述度母白蓮的西域奇書。他在書側用西域文字寫下注解,以為沒人能看懂,偏偏我看懂了。”甲巳說,“我以為他與齊方朔合力騙你,還替你不值,沒想到他連齊方朔都騙,還搞了個窩裡鬥,讓段涅丟了大臉。我就在想他為何要這麼做,後來一查,發現一些有趣的東西。”
我嫌他話太多,這樣拖下去齊方朔都要找來了,便道:“邊打邊說!”說罷提劍向他沖了過去。
“你可知嵬地以前有個美人,名叫楚蘭兒,據聞長得傾國傾城,仰慕她的人不計其數。”他顯得遊刃有餘,只守不攻,“這樣的美人,一般人自然無福消受。她的父親將她送進了宮,夏王十分寵愛她,封她為蘭妃,也就是段涅的母妃。”
這段往事我似乎聽齊暮紫說起過,還說要是蘭妃活得再久點,說不定段涅不用掙不用搶夏王就封他為太子了。
“這和智深有什麼關係?”冷風灌進口中,牙齒都要打顫,身體卻因為打鬥越來越熱。
甲巳側身避過我的一擊斜劈,格住素蛻猛力壓向我。
“她進宮前已有如意郎君,奈何生生被她的父親拆散,對方在她進宮後心灰意冷,出家當了和尚。而楚蘭兒則一直鬱鬱寡歡,生下段涅沒多久便香消玉殞。”他力氣大的驚人,仿佛完全不把我的攻擊放在眼裡,“你猜蘭妃那如意郎君是誰?”
說到這了我哪裡還有不懂的,道:“你在暗示我智深就是蘭妃的老相好?”
我抬腳踹向他膝彎,他下盤穩如磐石,反將我震得連退三步。
“那本西域奇書中有記載,佛子有使人起死回生的能力。你說智深是不是想要復活蘭妃?或許當年他根本就是要獨吞佛子啊。”
他的假設太過不可思議,我手下劍招不由自主停滯了一瞬,而就是這一瞬,讓甲巳擊飛了素蛻,將劍架上了我的脖子。
素蛻在空中翻了幾圈,最終深深插入雪地中。
甲巳悠悠接道:“或許也不能說獨吞,他該是會留一點給段涅用的,就是不知道段涅對此事知不知情。”
“我發覺你真的很喜歡挑撥離間,做死士太屈才你了,”我諷刺他,“你應該為你主子去當說客。”
甲巳笑了:“你好像一點不怕我殺你。”
“你沒有殺氣。”我從剛剛就注意到了,他並不想殺我,甚至都沒想傷我。
甲巳呵了聲:“我是不打算殺你,因為我現在得罪不起燕穆侯。叛主的死士,去哪裡都不受歡迎。”
我抓住重點:“你叛主了?”
“自從被你刺瞎一隻眼睛,厲王便不再重用我……”他還要再說什麼,卻突然住嘴,快速撤劍向後擋去,堪堪擋住齊方朔淩厲的掌風。
兩人瞬息間便換了上百招,打得不可開交。
齊方朔五指成爪,一爪抓去甲巳左臂上一塊衣料,迅疾而密集的招式讓看的人都覺得喘不過氣,更不要說正在經歷的人了。
“燕穆侯,我有厲王勾結旬譽意欲謀反的證據!”甲巳一個大大後躍,與齊方朔拉開距離。
齊方朔面沉似水地盯著他,冷然道:“你以為這麼說就可以不用死?”
甲巳慢慢往後退著,神色凝重道:“我可以做夏人的狗,但絕不做旬譽人的狗,望侯爺能好好利用這份東西。”
看到四周已有旅賁衛圍上來,他從衣襟中掏出樣東西朝齊方朔丟去,隨後頭也不回地施展絕佳輕功遁逃。
齊方朔展袖一卷便將那物捲進了掌中,從我這方向看過去,隱約像是一疊密信。
“侯爺……”我上前剛想詢問,他卻理也不理我,直接從我面前目不斜視地擦過。
我呆呆站在原地,方想起我倆還在吵架,而我為了證明自己,不僅孤身犯險,還要他來救。
這下,還有什麼臉面跟他一起上戰場……
我洩氣地從地上拔出素蛻還鞘,遠遠贅在齊方朔身後回了營地。
第五十五章
我與齊方朔彼此互不搭理,就這麼一路回了順饒。期間齊英也看出不對,他不敢去問齊方朔,只好來問我。
我與他說了怎麼回事後,他恍然大悟,道:“侯爺也是為你好,刀劍無眼,到時傷了你,他只怕比自己受傷都要難過。”
我搖頭:“不是這麼個說法。”
如果我是個嬌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那怎麼樣我也不會毫無自知之明的去戰場送死。但我是個男人,可以殺敵有一技之長的男人,他憑什麼覺得我一定要乖乖呆在後方等他回來?憑什麼不讓我跟在他身邊保護他為他效力?
與其日日擔驚受怕,我寧可待在看得到他的地方與他並肩作戰!
齊英見勸不動我,也無可奈何,歎口氣轉身逗白漣去了。
車隊回到順饒,我們一行人剛進侯府,越驚鴻便迎了上來,說旬譽那邊有動靜。齊方朔還來不及休息就風風火火與越驚鴻進了書房密談。
而他們談的時候,姜惠也來找我談。
我以為她要討論宋甫的動向,沒想到她猶豫半天說起謝天睿。
原來謝天睿趁我們不在順饒這段時間與姜惠表明了心意,還說此生非她不娶,姜惠正為此苦惱。
“這不是挺好。”我替姜惠感到高興。
謝天睿人品相貌都不差,應該配得上湘侯之女。
“可我現在這副殘軀,如何能配得上謝家小少爺?”她苦笑,“況且我還有家仇未報,有弟弟要養,這些兒女情長的事,根本沒時間想。”
我理解她,宋甫不死,她便無法告慰親人在天之靈,這對她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我不知要如何開解她,只好說:“那就一切順其自然吧,不要太壓抑自己。”
之後我與她說起在藤嶺的見聞,說到段涅,我稍作停頓。
姜惠道:“怎麼?”
我猶豫片刻,還是說了:“他和我想的很不一樣。”
“更好還是更差?”她問我。
“都不是。他看起來城府很深,把誰都不放在心上,這種人很可怕。”
他沒有軟肋,齊方朔是同盟,阿骨娜是交易,段姽也不過他的棋子。
或許在尋找度母白蓮的時候他身體是真的是快不行了,才會那樣焦躁,行事也失了分寸。但當他擁有碧虹靈珠,身體逐漸好轉,不用再擔心自己隨時隨地會沒命時,他便再也無所畏懼,一步步開始謀劃自己的大計。
“是很可怕。”姜惠認同地點點頭,隨後帶著憂慮道,“大夏落到他手裡也不知是好是壞。”
我握了握拳頭:“總比落到段棋手裡強。”
這天晚上,我睡在了白漣房裡。自從和齊方朔吵架,我倆便是分開睡,回到侯府自然也各睡各的。
睡到半夜,突然屋外嘈雜起來,我被吵醒,披衣出門一看,只見北邊狛虎關方向烽火臺黑煙沖天。
“旬譽人打過來了!”寶喜也站在院裡,正驚懼望著從遠到近燃起的一縷縷黑煙。
我連忙施展輕功往齊方朔院子跑,到的時候發現他果然已經起來了,滿臉沉鬱地負手立在院中,定定遙望北方。
他感覺到有人接近,向我看過來。
我們對視良久,先是誰也沒開口,最後他簡潔明瞭地告訴我:“明日我就出發,你不許跟著。”完全不容置疑的口吻。
心頭火起,我一下沖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襟質問道:“你憑什麼?齊方朔,你到底當我是什麼?!”
他不放心我上戰場,難道我就放心?我不是他的孌寵,我是他的男人啊!
他抓住我的手,從衣襟上一點點撥開,面無表情道:“憑我說了算。”
“你……”我氣得要罵人,他卻猛地按住我後腦傾身吻住了我。
他的舌霸道地浸入我的口腔,掠走我所有呼吸,讓我不得不沉淪在他的攻勢之下。
他輕咬著我的下唇,舔去我嘴角不自覺滑下的口涎,柔聲道:“你聽話,我不想你涉險。”
他摟住我的腰,語氣近乎懇求。
沒有人能拒絕這樣的他,我所有的抵抗,所有的不服,在那一刻輕鬆土崩瓦解。
“我會保護好自己。”我向他保證。
他看著我,撫摸我的臉,什麼也沒說。下一瞬我頸側傳來一陣劇痛,整個人無力地軟倒下來。
我不敢置信地瞪著他,想要努力維持清醒,但意識還是逐漸離我遠去。
“等我回來。”
徹底暈過去前,我聽到他在我耳邊輕聲呢喃。
等我再醒來時,天色昏沉,日落西山,竟然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我揉著酸痛的後頸跌跌撞撞走出房門,就見越驚鴻坐在院子裡,似乎在等我醒來。
他看到我,倒了杯茶推到對面:“坐。”
我忍著不適,走過去坐下,問:“他走了?”也許是剛醒的關係,我嗓音格外沙啞。
“上午就走了。”越驚鴻答道,“侯府的旅賁衛現在都聽我調遣,你要是想追上去,我只好讓他們將你囚禁在院子裡了。”
我聞言蹙眉:“他帶了誰?”
越驚鴻輕輕吹了吹茶湯,慢條斯理道:“范脊、齊英、謝天睿,加上龍回二十萬大軍。”
我垂著眼,半天“哦”了聲。
“我知道了。”我將茶杯裡的茶一飲而盡,站起身,“我不會亂來,你放心。他既然這麼不想我去取,我就不去討嫌了。我兒子呢?”
越驚鴻眯著桃花眼笑了笑:“姜惠照看著。”
“行!那你讓她再幫我照看兩天。”說完我轉身往房裡走,也不管越驚鴻還是不是有話要講。
我回屋關上門,轉身立在門邊頭腦空白了片刻,接著整個人便被憤怒與失望佔據,只要觸目所及,一切都成了我的發洩物件。
桌子、鏡子、花盆、茶盞……能砸就砸,能毀就毀,我從未如此暴躁失控過。
等冷靜下來的時候,已經滿屋狼藉,只有一張床勉強還算完整。
我胸口劇烈起伏著,緩緩坐到床上,盯著一塊碎裂的瓷片看了良久。
齊方朔怎麼能這麼做?他憑什麼這麼對我?
混蛋,他真是個大混蛋!等他回來,我一定要與他將這筆賬好好算清!
“公子……”忽地,寶喜的聲音從外面顫巍巍傳來,“您一天沒吃東西了,我讓廚房給您做了碗面。”
我閉了閉眼,過了會兒才道:“進來吧。”
寶喜輕輕推開門,小心避過地上碎片走了進來。
她端著面來到我身前,輕聲道:“公子,您放心,侯爺一定能平安回來的,您不要生氣了。先過來吃點東西,當心氣壞了身體。”
我見她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暗歎一聲,從她手中接過面碗。
“收拾下,等會兒將小漣接回來吧。”我說。
接下來幾天,各方消息不斷從四面八方彙聚到順饒。
旬譽來襲,舉國震驚。夏王連下數道旨意,令諸侯出兵抗擊旬譽。
而就在這時,藤嶺又傳來一個消息,夾雜在眾多密報中,生生刺痛我的眼。
“六皇子妃暴斃身亡!”姜惠見我呆愣,奪過我手中紙條念出了聲。
旬譽方背叛盟約攻夏,他們的公主就如此巧合地死在了大夏王都。
“是段涅,還是夏王?”我看向越驚鴻,澀然問出口,希望他能為我解惑。
他從姜惠手中又接過密報仔細看了遍,冷笑道:“殺妻求將,還用問嗎?”
雖然我早已有所預感,但驟然聽到這個答案,還是忍不住從心底泛起寒意。
為了討好夏王,也為了碧虹靈珠,段涅娶阿骨娜為妻,數年後,同樣為了取信夏王,他殺了身為旬譽公主的髮妻以表忠心。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啊……
“可憐了這位公主。”姜惠同為女子,感觸更深,“嫁給了一個無心的人。”
阿骨娜,一想到那個朝陽般豔麗的女子就這樣淪為政治的犧牲品,我就唏噓不已。
越驚鴻又翻了幾張密報,道:“厲王恐怕要反,這幾日調兵調的厲害。他應該打得是分散諸侯兵力、內外夾擊的如意算盤。現在燕地是無法勤王了,但不代表他就能輕鬆攻佔藤嶺。”
而就像為了印證他的話,三天后,厲王反了。湘、尚、汶、東儒打著“受命於天,簇擁新王”的旗號,百萬大軍以雷霆萬鈞之勢齊齊從封地向藤嶺進發。
護衛天子的軍隊共有兩種,一種是在王宮貼身拱衛王室安全的虎賁衛,還有種是常年駐紮在藤嶺附近保衛國都的常備軍。
厲王一反,夏王便任命段姽為王師統帥,討伐叛軍。
齊方朔先前已將甲巳給他的密信送往藤嶺,罪證確鑿,段姽一紙檄文昭告天下,痛陳段棋通敵之實,點燃烽火臺,令諸侯起兵共伐。
短短幾日,烽煙四起。各方多年籌謀隱忍,只在這一戰。
太平了幾十年的大夏,就這樣亂了。
第五十六章
九侯之中,燕、羌、嵬分別位處夏北、夏西與夏南,為大夏抵禦外族侵襲之壁壘。現今燕地出兵抗擊旬譽,無力回援,而羌和嵬也只能分出部分兵力勤王救駕,護衛王都的重擔乍一看都落在了鐘軍與鄂軍身上。但大動作不能做,並不代表小動作也不能做。
“這是?”越驚鴻接過我遞給他的一疊紙翻看若干後驚異地看向我。
“這些是我連夜繪製的陣型圖,暗含奇門遁甲之術,只要將帥運用得當,便可出奇制勝。”經過廢寢忘食的熬夜繪製,我現在整個人都感覺疲憊不堪,不過只要想到自己能幫上齊方朔的忙,就覺得一切都值得。
越驚鴻一張張仔細翻看起來,足足看了小半個時辰。
“奇哉妙哉!”他看完後直起腰長長吐了口氣,再瞧我的目光便帶上些不同,“直至今日我方覺得你不愧為梅五先生弟子,這些陣型構思精奇新穎,若主帥能靈活運用,必定威力不凡!”
敢情他之前都覺得我有辱師門不配為師父弟子還是怎麼的?這些東西平常也用不到,我去表現給誰看?
我壓下心中複雜情緒,道:“我師父身前留下諸多手劄,其中不乏精妙陣法,我只是稍加改動,讓它們更能適用於戰場之上,希望可以盡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罷了。越大人,這份東西就麻煩你派人送到侯爺手中了,多謝。”
越驚鴻小心將東西收好,正色道:“一定。”他微頓,“如果可以,我還想照抄一份送往藤嶺,你看如何?”
我一愣:“你的意思是……給段涅?”
“正是。”
略作思索,我說:“只要對王師有利,任憑越大人做主。”
他大喜過望,拍著桌子連說了幾個“好”。
之後的幾個月,戰火迅速蔓延到整個大夏,燕地除了援助王師糧草,還會從黑鷹堡購買大量戰馬送抵各營。每天看越驚鴻記帳,今天又買了什麼,明天又要花多少銀子,我便深深慶倖還好及時把前朝寶藏給運回來了,不然這仗一打,花錢如流水,誰吃得消?
許是離藤嶺遠的關係,比起大夏皇帝到底誰來當這個問題,燕地百姓顯然更關心旬譽人會不會打過來,只要走在街上,十個人裡九個都在討論這件事。
府外是這樣,府裡也是這樣。
有一天,連白漣都問我:“是不是壞人要來了?”
“什麼?”我再給他洗腳,正擰毛巾,一下沒反應過來。
“旬譽人!”他赤著小腳丫在水裡慢慢劃拉著玩水,“寶喜說父親去打壞人了,打贏才能回來,我已經好久沒見他了,他什麼時候才能贏?”
“快了,等花園裡的荷花都開了,你父親便回來了。”我托起他的腳擦乾淨,再塞進被子裡。
“他走之前讓我好好照顧爹,還說回來時會給我帶漂亮石頭。其實比起石頭,我更想要他抱抱我,親親我。”白漣陷在柔軟的被褥裡,顯得格外幼小,他越說越失落,逐漸帶上哭音,“爹,我想父親,我好想他!”
他眼淚一顆顆往下掉,很快整張小臉都佈滿了淚痕。我看著既心疼又無奈,只得不住安慰他。
“乖啊,別哭了。你父親不喜歡你哭的,你忘了嗎?”我用手背抹去他臉上的淚珠,再給他掖了掖被子,“爹在這陪著你,眼睛閉上,快快睡覺。”
我輕聲哄著他,他閉著眼小聲啜泣一陣,漸漸沉入夢鄉。
庭院陽光正好,我躺在一把搖椅上午歇,忽聞耳畔傳來鳥類翅膀煽動的聲響,我睜眼一看,只見扶手上落下一隻家燕。
喉如胭,尾如剪。我忍不住伸出手指觸碰它,結果它反而跳到了我的手臂上。
不知為何,我覺得它十分親切,就像從自己身上分出去的一縷魂,骨血相連。
燕兒烏黑的眼瞳盯了我片刻,發出一聲清脆的鳴叫,隨後很快展開翅膀向遠處飛去。
我從椅上撐起,望著它遠去,直至消失不見,心中失魂落魄,恨不得也化為飛禽隨它離開。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
我感到臉上有什麼不斷滑下,指尖一抹,竟是滿臉的淚。
下一瞬,震耳欲聾的雷聲將我從夢中驚醒,我猛地睜開眼,心口仍留有清晰的疼痛感。
天空又響起一道驚雷,大雨轉瞬落下,敲打在屋瓦窗戶上,透著料峭寒意。
我緩緩摸上那顆劇烈跳動的心臟,巨大的悲傷無處排解,只好等它自己慢慢消退。
而在我盯著漆黑的床頂愣神時,白漣急切的哭叫伴隨連綿不斷地拍門聲從門口傳來。
“爹嗚嗚嗚……我害怕……嗚嗚嗚我害怕!”
我趕緊起來開門,剛開了一條縫,白漣帶著寒意的小身子就拼命擠進來撲到了我懷裡。
他抱著我哭了許久,翻來覆去說害怕,說自己難受,我一摸他額頭,果然發燒了。
雨下了多久,白漣便病了多久。雨停的那一日,他的病也好了。
這場寒雨不僅讓白漣病了一場,也令湘地流民徹底暴亂起來。他們自發組成了一支起義軍,試圖攻佔湘地都邑。段棋既要應付王師,又要鎮壓暴民,一時焦頭爛額,而這正是他的敵人想要看到的。
又過了半個月,這日我正在房中教白漣習字,寶喜忽然進來說黑鷹堡的兩位少爺來了。
程小雨和蕭朗月來了?我心中驚喜。
據聞他二人這段日子一直來往于黑鷹堡與邊關之間,為前線運送戰馬,怎麼會突然彎到順饒?難道是齊方朔有什麼密信要他們轉達?
我料想他們是直接去找越驚鴻了,便讓寶喜照看白漣,一個人往書房而去。
我一敲門,裡面的談話聲便停了,推門而入,映入眼簾的三張面孔一個比一個古怪。
“怎麼了?”我蹙眉看向越驚鴻。
程小雨竟然不敢看我,連蕭朗月也回避我的目光,他們到底怎麼了?
我心中有什麼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只是淺淺的印子,不敢深想。
越驚鴻抿著唇,神情凝重:“你冷靜一些聽我說。”
我心下一緊,幾乎控制不住腿上的力氣,艱難地走到桌邊,啞著聲音開口:“是不是齊方朔出事了?”
需要我冷靜的,只有他的事,也只會是他的事。
越驚鴻看了看程小雨,又看了看蕭朗月,最後才看我:“侯爺失蹤了,目前生死不明。”
他的話聽起來像是從天外而來,虛虛實實一點不真切。短短一句,讓我雖生猶死。
“失蹤?”我聽到自己這樣問道,“怎麼失蹤的?”
生死不明又是什麼意思?
程小雨接替越驚鴻繼續道:“本是誘敵深入,侯爺花了許多功夫將旬譽人引到了一處高山峻嶺之地,那裡有百里長峽,兵力一旦進入便難以展開,到時謝天睿和齊英再帶領兩軍前後夾擊,必能大勝。本來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哪成想就在兩軍進入長峽時,霎時間天搖地動、山塚崒崩。半月前的一場雨使山上冰雪初融、沙石鬆動,被這一震之下,立時山泥傾瀉,將眾人統統埋在了下麵。”
我只覺眼前陣陣發黑,胸口絞痛,思緒翻湧。
“齊英呢?”
“那一帶餘震不斷,太過危險,齊英與眾將商議後,只得暫時帶領全軍退避至開闊地。”
我急問:“那誰去救侯爺?”全身的血都在慢慢涼透,怕到極致,惶恐到極致,簡直毛骨悚然。
我不敢去想他們遮遮掩掩說著“生死不明”的背後,是不是早就認定齊方朔再也回不來了,也不敢去想以後沒有他的日子該怎麼辦。
他明明說過要我等他回來,憑生最是一言九鼎的人,怎可能在這種事上騙我?
我不信……
我不信他會食言,他絕不可能食言!
程小雨不忍看我:“謝天睿帶領小支隊伍冒險深入長峽尋找侯爺蹤影,但一無所獲。”他抬眼,將手按在我肩上,微微施力,安慰我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日未確定侯爺生死,他便還有活著的可能。三謹,你不要太過著急了。”
我一把揮開他的胳膊,往後退:“謝天睿定是沒有好好找,我要親自去找齊方朔。”
越驚鴻聞言臉色一變道:“你以為你去了就能找到?你還是孩子嗎?別胡鬧!這種緊要關頭,去了也只有添亂!”
我恍若未聞,轉身就要走,被始終不發一言的蕭朗月攔住了去路。
“讓開!”我此時心中唯有去到齊方朔身邊一個念頭,任何想要阻擋我的皆是敵人。
他不為所動,磐石一般不挪分毫。
我瞪著他,二話不說從腰間抽出素蛻襲向對方。
耳邊傳來程小雨氣急敗壞的驚呼:“白三謹,你瘋了嗎?”
我根本聽不進任何話,挾著劍風與蕭朗月一路打到了庭院中。
蕭朗月武功不弱,對我也沒手下留情,一時半會難分勝負。
程小雨見我倆打成這樣,也提劍進來參了一腳,與蕭朗月雙劍合璧,向我攻來。
我本就心浮氣躁、悲慟難忍,又被他二人纏住遲遲不得脫身,越發心神不定起來,手上劍招破綻頻出。
“為何你們一定要阻撓我??”我一劍揮向蕭朗月,已經空餘蠻力,毫無招式可言,“讓我去找他!讓我去找他!!”
觸目皆是猩紅,除了嘶吼,揮舞兇器,發洩痛苦,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侯爺不會想看到你如此,你冷靜些!”蕭朗月一劍擊在我胸口處,帶著強勁內力。瞬間我氣血翻湧,喉頭一甜,張嘴吐出一口血來。
我內息受此震盪,一時傷重,只好用劍支地,才不至倒下。
程小雨被這出嚇了跳,轉而對蕭朗月斥道:“你下手也太狠了,怎麼還真打?!”
蕭朗月面無表情收回長劍:“不狠點如何攔得住他?”
我眨眨眼,渾身無力地歪向一邊,被程小雨眼疾手快地接住。
第五十七章
蕭朗月那一擊使了七成功力,加上我本就內息不穩,這一傷,足足在床上躺了小半個月,想走也走不了。期間程小雨來看過我,還代蕭朗月向我賠罪,說他年紀小下手沒分寸,讓我不要怪他。
我哪敢怪他,技不如人,輸了就是輸了,沒什麼好說的。
程小雨在旁絮絮叨叨一大堆,見我不理他,也很是無趣,又有些難過。
“三謹,我知道你難受,但現在不是衝動的時候……”
“那幾時才是衝動的時候?”我驟然提高音量反問他,心間仿佛在滴血一般,“齊方朔對我來說多重要,你是最清楚的,他們攔我就算了,你為何也要攔我?”
明知道沒用,但我仍會去想,要是當時我在他身邊會不會有所不同?如果我現在去找他又會不會發生奇跡?
我根本無法入睡,只要一閉上眼,滿腦子就都是齊方朔的身影。
那種懊悔,割裂人的心神,讓人恨不得一睡再也不要醒來,又希望再睜眼時驚覺一切不過只是場噩夢。
“但凡有一點希望,我也不會阻你。”久久,程小雨語氣平靜道,“其實你去又能怎樣呢?冒著被石頭砸死的風險去挖齊方朔的屍體嗎?你一個人怎麼找?找到他了屍身都爛了,你還認得出嗎?我知道他對你不同,才更不忍心你見到那般景象。”他緩緩道來,殘忍至極。
我怒視著他,內傷又有發作的趨勢,嘴裡滿是腥甜。
他無視我繼續道:“現在齊方朔出了事,你有想過若你再有事小漣怎麼辦嗎?他還那麼小,你要讓他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嗎?”
我咬著唇,渾身發抖,想讓他滾出去,又怕話還沒說出口就吐了血。
他說的道理我哪裡能不懂?但若事事理智,人就不是人,我也不是我了。
就在我倆兩相對峙之時,姜惠從外面走了進來。
“你要是想把他氣死,就繼續刺激他吧。”她冷冷對程小雨道。
程小雨大概覺得自己說過了,蠕動了下雙唇,垂眸俯視我片刻,終是長長歎一口氣轉身離去。
他走後,姜惠拖了把凳子坐到床邊默默盯著我看了起來。
她長得溫婉動人,若非遭逢巨變又斷一臂,被血海深仇磨去了所有的天真爛漫,本該是個無憂無慮的性子。
可現在,她分明比我還要小上七八歲,說話卻已像個老成的大人:“你要去找侯爺,總也要養好身子吧?白漣我替你照顧,他那麼懂事,我倒覺得比寒星還要好帶一些呢。別聽程小雨瞎說,侯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化險為夷的。”
比起程小雨言辭冷冽的紅臉,姜惠這般輕聲細語的黑臉反而更能安撫我,我虛弱地掀了掀唇角,疲憊道:“多謝。”
姜惠淡淡一笑:“和我還客氣什麼?你好好休息,指不定再過幾日侯爺就找著了。”
齊方朔當然還是沒找到,但我也不再提要去找他的事。程小雨與蕭朗月沒幾日便回了黑鷹堡,除了我院子周圍的旅賁衛變多了,其他和從前都一樣。
為了不引起恐慌,齊方朔失蹤的消息被壓了下來。
傷好後,我數次卜卦測問他吉凶都毫無頭緒,雖懊惱,但也慶倖,起碼沒直接出死卦。只要不死,就有希望。
接下來的一個月,藤嶺戰報不斷,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陣法起了作用,王師將尚軍一路逼回了尚地內。宋甫見無法速勝,便有意拖延時間,消磨王師戰意,如今兩軍已僵持月餘。
而另一邊,嵬軍與起義軍聯合,從後方切斷了供給前方的糧草。湘軍在段棋統帥下本就不齊心,糧草一斷,軍心潰散,必會節節敗退。越驚鴻瞄準時機,一鼓作氣,蛇打七寸,派出水軍攻打東儒,意欲逐個擊破、攻其不備。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除了齊方朔,除了還是沒他的消息……
一天晚上,白漣和我說,他夢到了齊方朔。
他抱著我的腰,滿臉認真地說:“我夢到了父親,他不認識我了。我問他為什麼不回來,他說他不知道要回哪裡,我好著急啊,他是不是迷路了?”
我撫摸著他的發頂,問:“爹去將他帶回來好不好?”
白漣露出大大的笑容:“好啊!爹快點把父親帶回來吧,我真的好想他。他再不回來,我就要忘了他了!”說到最後一句,他撅了撅嘴。
白漣的話,更堅定了我的決心。我一定要將齊方朔帶回來,無論是活的……還是死的。
我開始為遠行做準備,打算拼死也要離開順饒,收拾的差不多的時候,程小雨和蕭朗月再次從邊關帶來了新的消息。
旬譽王病重,旬譽人暫時撤退,沒有繼續發起進攻。同時,另一個不知真假,有關齊方朔的消息也從安插在旬譽的內應那裡傳了過來。
程小雨道:“最近旬譽王子身邊突然多出一名戴著面具的陌生男子,沒人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出現時機相當詭異,而且有些特徵與侯爺十分符合。”
我緊張道:“你是說旬譽人抓住了他?”
程小雨憂慮道:“還不知道是不是侯爺,你不要抱太大期望,我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雖然看著像,但旬譽抓了燕穆侯竟然如此不聲不響,這不是很奇怪嗎?”
越驚鴻沉吟片刻:“要想知道是不是侯爺,派人深入旬譽探查一番便可。”
“我去!”我在他還沒開始詳細部署前便自告奮勇,帶著些咬牙切齒,“你一定要讓我去,越驚鴻,這次你除非打死我,不然別想攔住我!”
越驚鴻眉心一皺,對我無可奈何道:“你……你知道旬譽是什麼地方嗎?那裡可是龍潭虎穴!就算我讓你去,你以為你就能輕易混進旬譽國都嗎?”
“能。”
我和越驚鴻一愣,連同程小雨一起錯愕地看向發聲的蕭朗月。
他雙手環胸,緩緩抬頭,直直注視越驚鴻道:“如果我有辦法悄無聲息混進月潮城,你讓他去嗎?”
越驚鴻黑著臉:“你真有辦法?”
蕭朗月悠悠點頭:“我義父有個至交,在邊關一帶行走了十幾年,經常來往於旬譽與大夏兩地做買賣,他定能助我們進入月潮城。”
越驚鴻思索片刻,看著我道:“白三謹,我可以讓你去,但你記住,一定要萬事小心,不可冒進,一有不對就馬上撤離。護好自己,千萬不能有事,不然我對不起侯爺所托。”
我知道他對齊方朔忠心耿耿,一向不會違抗他的命令,也就更感激他能同意我去旬譽找人。
“嗯!”我重重點頭。
事不宜遲,將白漣託付給姜惠,我與程小雨、蕭朗月三人快馬加鞭前往邊關,在狛虎關見到了久違的齊英。
怕旬譽再犯,謝天睿與範脊在別處紮營防守,而齊英則專心守在狛虎關。
他一見到我便要跪下,嚇得我差點跟著一起跪了。
“是我沒護好侯爺,三謹,你打我吧!”他自責不已。
我知道他心中悲痛定不亞於我,趕緊將他扶起來:“我打你做什麼?地也不是你讓老天震的,人也不是你讓旬譽擄走的,我做什麼拿你出氣?”
他抹了抹眼角,這才將我們迎了進去。
他一路引我們進書房,邊走邊說這處宅子是關城中最大的一座商戶宅院,旬譽人一打來商戶家就逃離了狛虎關,倒是給他們撿了個便宜。
書房門一打開,就見屋裡背對著我們站著一個男人,一個江湖人打扮的年輕男人。他身型頎長,穿著不如何精緻,卻看著相當舒服。
聽到動靜,他轉過身,唇上兩撇鬍子,瞧著三十多歲,看臉倒像個西席先生。
“楊叔!”蕭朗月向他打招呼。
程小雨也叫了他聲:“楊哥!”
男人笑著沖他二人頷首:“一路辛苦了。”他面向我,拱手道,“在下楊晟琪,寒一教第二十七任教主,白公子幸會。”
我聽寒一教這名字有些耳熟,但也沒深想,抱拳微一躬身道:“幸會。”
楊晟琪手中握著把摺扇,直起身時刷地打開,一派風流倜儻。
“這事拖不得,場面話咱們就省了,快快進入正題吧?”
這正和了我的心意:“請!”
眾人落座,楊晟琪開始說他的計畫,他可以將我們神不知鬼不覺弄進旬譽國都,但需要以蠍奴的身份。
“蠍奴?”齊英似乎知道這是什麼,聞言眉頭立馬皺得死緊,“沒更好的辦法了嗎?”
“蠍奴是什麼?”我問。
“蠍族雖也是旬譽別部,但地位十分低下,是旬譽富人和貴族的奴隸,而且與旬譽大部分人不同,他們和夏人長得很像,都是黃膚黑髮。”楊晟琪搖著摺扇道。
奴隸,還是旬譽人的奴隸……
“具體如何實行?”蕭朗月問。
“我會將你們打扮成我的貨物,也就是蠍奴的模樣帶入月潮城。你們脖子上都會套上鐵質項圈,這個一般是用來栓繩子和鐵鍊的,當然,對你們我只會做做樣子。”他看向齊英,回答他的問題,“這已是我能想到進入旬譽最好的辦法,沒‘更好’的了。”
“那我多派幾個人一起去總行了吧?”
楊晟琪一副不想多說話的樣子,合攏摺扇敲了敲額頭道:“蠍奴多貌美年少,他們三個還湊合,你派軍營裡那些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跟著,是怕旬譽人發現的不夠快嗎?”
齊英語塞。
“我也要扮成蠍奴?”程小雨指著自己,“不能扮成你的同伴嗎?”
楊晟琪道:“旬譽人對外族人相當警惕,現在又在打仗,見到生面孔一定會起疑。蠍奴有時候更容易接近貴族,說不定會事半功倍呢。”
程小雨不甘不願道:“……行吧。”
“那便這麼決定了!”我並未多做猶豫,現在對我來說,已經無路可選:“明日辰時出發,楊教主看如何?”
他握著摺扇一擊手心:“痛快!”
潛入旬譽王都的計畫便在三言兩語中定了下來。
第五十八章
“這衣服也太單薄了吧?”程小雨拉扯著身上衣服,面有難色。
楊晟琪回頭瞪他一眼:“別說話,記住你現在的身份!”
程小雨小聲咒駡了什麼,閉上嘴乖乖向前走。
我與程小雨和蕭朗月三個扮成蠍奴,經過月余順利進入旬譽國都月潮城。這裡階級分明,又處在敏感時期,盤查異常嚴格,進城前楊晟琪只能用繩子一個串一個系住我們項圈。
程小雨排在最前,我在中間,蕭朗月最後,走在月潮城大街上,周圍都是眉目深邃的胡人,偶爾也能看到與我們打扮相同的蠍奴,有的精神萎靡,有的甚至身上佈滿傷痕。
我們正緩慢走著,身後傳來幾聲大喝,周圍路人紛紛避讓,在道路兩邊跪了下來。
雖然聽不懂胡語,但依樣畫葫蘆總是會的,見楊晟琪也跪了下來,我們幾個一咬牙,硬逼著自己彎下了膝蓋。
馬蹄聲由遠及近,最前一匹經過我們面前時,揚起一溜兒煙塵,嗆得我咳嗽不知,眼睛都要睜不開。
後一匹速度慢的多,以閒庭散步一般的速度跟在其後。
前一匹馬上的騎士大概見人沒跟上,在前方拉住馬韁,回首沖對方喊了一句:“塔克爾莘!”他長得五官深邃、身材高大,是典型的旬譽貴族長相。
正好那馬行到了我面前,我忍不住悄悄抬眼看過去,一看之下心神俱震。馬上的男子神武不凡,背著光顯得異常挺拔高大,面上戴著半張鬼面,遮住了鼻子以上的部位,但從他形狀優美的薄唇仍可看出他的相貌不俗。最重要的是,我一眼便認出,他正是我苦苦找尋、與我暌違半年之久的燕穆侯齊方朔!
“齊……”心情激蕩之下,我幾乎脫口而出,可只說了一個字,就被齊方朔從馬上看過來的眼神凍在了原地。
全然的冷漠,仿佛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他不認識我……他竟然不認識我!?
他沒有投注給我太多的目光,掃了一眼便繼續策馬向前,走到前面還用胡語與同伴說了幾句話。
我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是什麼感受,因為說哪個都不確切。失落、憤怒、悲傷、不信、狂喜,似乎都有沾邊。
那兩匹馬都走了老遠眾人才陸續從地上拍拍衣服站起來,而我一直沒回過神,就這麼傻愣愣維持著一個姿勢跪在那裡,直到被程小雨一把拉起來。
我扯著他的衣袖,急切道:“剛剛那是……”
程小雨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晚點再說。”
所謂晚點,就是等到了寒一教在月潮城的落腳點,一座不起眼的小院中。
幾個人進了院子,四處查看確定沒有問題,才在屋中坐下。
我緊緊握著拳道:“剛剛那就是齊方朔,但他看起來毫無記憶,竟像不認識我,這到底怎麼回事?”
楊晟琪摸了摸鬍子道:“失憶?還是被下了迷魂藥?人肯定是不正常的,不然以侯爺對旬譽人的痛恨,該不會與旬譽王子這樣稱兄道弟。”
“什麼?今天在街上那是旬譽王子?”程小雨大驚。
“不僅是王子,還有可能是下一任旬譽王。”
“他就是赫通?”蕭朗月冷然道。
楊晟琪微笑著點了點頭:“沒錯。”
我的心往下一沉。赫通正是與段棋暗裡勾結的幕後主使,段棋承諾他土地和財富,他則替段棋牽制齊方朔兵力。
這兩個天敵一般的人物,到底是在怎樣的陰差陽錯下才會出現如今這樣的狀態?
我咬牙道:“有辦法接近侯爺嗎?我實在想不通赫通這樣做的用意,齊方朔失憶了,難道他也失憶了不成,如何會將一名敵國侯爵留在身邊?”
楊晟琪摸著下巴沉思起來,怕打斷他思路,一時誰也沒出聲。
程小雨被脖子上的項圈套了多日,現在到了安全地帶,迫不及待就要將它摘除。
將鑰匙對準脖子後的鎖眼,“哢嚓”一聲,鐵圈便脫落下來,沉甸甸砸到地上。
程小雨正要過去給蕭朗月開鎖,楊晟琪忽地一擊掌,從凳子上跳起來:“有了!”
“哎呦!”程小雨受驚之下,手一滑,鑰匙掉到了地上,發出“叮”地一聲。
我忙問:“可是想到辦法了?”
楊晟琪走過去拾起程小雨的鐵項圈,在手中顛了顛道:“是了,關鍵還是要靠蠍奴啊!”他臉上掛著笑,抬頭看了圈,最後目光停在我臉上。
三日後,楊晟琪使了些手段,以蠍奴販子的身份參加了一場競賣集會。他的貨物自然就是我們三個。
蠍奴除了脖子上常年戴項圈,還不能束髮,穿著也有異於其他旬譽人。根據楊晟琪的說法,蠍奴就是玩物,相當於貴族們閑來無事養在身邊的一隻鳥、一條狗、一盆花。
好的蠍奴,姿容要秀美,體格要纖細,要乖巧聽話,不能有反抗之心。這樣的蠍奴,可以在競價時賣個好價錢。
不過這些跟我們都沒關係,楊晟琪此番安排只是為了方便帶我們進集會,從而有機會接近齊方朔。因為有確切消息稱,那天赫通會帶著他的新朋友——塔克爾莘,共同蒞臨。
“他們到底什麼時候來?”程小雨滿臉不耐。
這場競賣集會名為“水市”,與普通集會不同,它設在一處巨大建築中,層層環繞,猶如一座通天巨塔。無數商販在其中設攤,向來往客人兜售貨物。水市不容易進,不止對商賈審核嚴苛,對顧客更甚,來的人都非富即貴。
“急什麼?”楊晟琪靠在一旁,注視來往行人,“被摸煩了?”
程小雨的臉扭曲一瞬,閉嘴不再多言。
雖然有人詢價楊晟琪也不會賣,但摸都不給摸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只要不太過分,摸個臉,檢查下牙口都被視為默許。
我之前不懂胡語,臨時抱佛腳勉強能聽懂日常短語。楊晟琪就說我是傻子,因此想要買我的人不多,而蕭朗月臉太冷,問的人也不多,程小雨模樣好又一臉機靈,問的人就很多了,搞的他不勝其擾。
“來了來了!”程小雨用手肘擠了擠我,直起身。
遠遠的,就看到一群人走過來,為首正是赫通與齊方朔。
“殿下,您看看這個……”
“這個是我……珍貴……”
不少商人拿著自己的貨物向赫通推銷,圍在兩人身邊,裡三圈外三圈。
“這要怎麼接近侯爺……”程小雨小聲嘀咕。
我也十分為難,本想找機會撿個沒人的角落接近試探一番,現在顯然是不行了。
“莫慌,不行再找機會。”楊晟琪整整衣襟,露出抹完美的笑容迎接赫通他們。
我萬般不甘,好不容易才有的機會,竟然就要這麼錯過了嗎?
就在我萬般沮喪時,齊方朔卻在我們攤位前停下了腳步。他從程小雨看到蕭朗月,每個都打量片刻,最終看向我。
他對楊晟琪說了句什麼,接著捏起我下巴左右檢查了下。
“我想要他。”他回頭對赫通說。
這樣隨意的態度,簡直就像在挑選哪顆白菜更好。
赫通皺了皺眉,注視著我的目光嫌棄中帶著鄙夷。但他對齊方朔的態度十分討好,沒多說什麼便向楊晟琪詢價。
這真是天降的好事,正愁沒法子接近齊方朔,他就自己送上門了!
楊晟琪有些猶豫:“他……是傻子。”
齊方朔未被面具遮擋的唇角向上勾了勾,露出抹有些冷漠的笑來。
“我不需要狗有多聰明。”
楊晟琪這一個多月的胡語不是白教的,長句聽不懂,短句連猜帶蒙還能知道點意思。
但知道了真是比不知道還糟心……
楊晟琪無奈下只得妥協,將我賣給了齊方朔,以一個高的離譜的價位,也就是赫通有錢才能不在意楊晟琪這麼訛他。
將我買下後,齊方朔也沒再管我,繼續與赫通往前逛去,而我則被類似於赫通的侍從接手,從水市帶回了王子的宮殿。
我的手上戴著鐐銬,鐵鍊穿過項圈上的小環,行動相當不便。
他們完全不顧我是不是跟得上,推拉著我,將我鎖進了一個巨大的木籠。籠子打造的相當精緻,與我同籠的還有兩個女性蠍奴。
她們穿得比我講究的多,身上也很乾淨,看到我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嫌棄我髒,特地往角落挪了挪。
哎,蠍奴何苦為難蠍奴,同是階下囚,就不能友好一些嗎?
我環顧四周,籠子裡有食有水,還有吊床,果然是一副養狗的架勢。
麻煩……
我現在不僅失去自由身,還要裝傻子,總覺得處境一下子危險了起來。但能離齊方朔這樣近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也不能要求更多了。
我在籠子一角找了塊地方坐下休息了陣,到了晚上,來了幾個人將我重新提了出去,帶到了齊方朔面前。
王子的居所自然金碧輝煌,我卻無心觀賞。把我丟下後,那些人就又退出了屋子。
齊方朔踱著步子繞著我走了一圈,在我身側停下,說了句我聽不懂的胡語。
我裝作懵懂地抬頭看他,他也看著我,又說了句話,我還是沒聽懂。
他緩緩蹲下,湊近我,用極低的聲音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這句話,竟然是用夏語說的!
我震驚地看向他,一時忘了偽裝。
第五十九章
致命的破綻,一瞬的暴露已經足夠。電光火石間,齊方朔迅猛地扼住我的咽喉,用力地好像要將我骨頭碾碎。
“你果然有問題!”他危險地眯眼,“是誰派你來的?你不是旬譽人吧?”
我掰著他的手,吃力地開口:“你先……放開我,我就……我就告訴你!”
他與我對視片刻,漸漸鬆開對我的鉗制,但整個人仍是十分防備。
“別耍花招。”他警告我。
萬萬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被他用這種眼神注視。
我捂著脖子,眼眶不可抑制地發燙起來:“侯爺,你一點都不記得我了嗎?”曾經那樣親密,怎麼可能說不記得就不記得?“小漣、齊英、暮紫,燕地千千萬萬的百姓,還有姜姑娘他們,你都不記得了嗎?”
鬼面陰森可怖,他歪頭看了我一陣,忽然拇指粗魯地抹上我的眼尾,帶著絲絲縷縷的酥麻與刺痛。我閉上那只眼睛,感到指腹沾了點濕潤,慢慢塗抹開來:“叫你別耍花招,你怎麼還哭起來了?”話一說完,他像是自己也有些愣住竟做出此等言行,手被蜇到般一收,唇角平直,聲線冰冷,“再不說重點就不用說了,我直接將你交給赫通處理。”
聽他叫仇人的名字叫得那樣親熱,我心中委屈更甚,又拿他毫無辦法。
“我是白三謹,是你的……”我想著現今局勢複雜,和他的關係一言兩語說不清,便挑了最簡明扼要的說,“是你的客卿。你不叫什麼塔克爾莘,你是大夏的侯爺,燕地的統治者,旬譽人的敵人。”
我看他沒制止,便繼續說了下去,將他如何在戰場上失蹤,又如何被我們找到都說予了他聽。說完後他久久不發一言,我心中惴惴,搜腸刮肚想著取信於他的話。
“你若對我存疑,可仔細想想你失憶醒來後赫通對你的態度變化。還有你一個夏人,怎麼會出現在旬譽王子身側,他是怎麼向你解釋你們兩個關係的?你都仔細想想,必定會想到破綻。”
齊方朔略做思索:“他說我母親是蠍奴,父親是旬譽人,與他從小一起長大。幾個月前,我領兵攻打大夏,突遭地動,被山石擊中頭部昏迷,再醒來時便記憶全失。至於我和他關係……”說到此處他頓了頓,古怪道,“姑且算他互許終生的愛侶吧。”
我聞言勃然變色,怒道:“什麼?!赫通說你和他是那種關係?”我也顧不得他這會兒和我熟不熟了,扯著他衣服就要扒開,“他有沒有碰你?他碰你哪兒了?!”
我從未這樣氣憤暴怒過,如果赫通此時在我面前,我定要刺他個一千劍一萬劍,將他千刀萬剮!!
他若真的動了齊方朔,哪怕一根頭髮,我都不會放過他!
他見我反應如此激烈,怔了怔,垂眸握住我顫抖的雙手,將它們從他衣襟上扯離。
“沒有。”他淡淡道,“別說愛侶,我與他恐怕互稱好友都勉強。我只是失了記憶,並不是失了腦子,此事破綻重重、疑點甚多,怎麼可能憑他一己之言就讓我相信和他的關係?”
我大松一口氣,整個人癱坐在地上,情緒大起大落下心口狂跳不已。
該說齊方朔不愧為齊方朔嗎?連失去記憶都不能愚弄他。
“你早就懷疑赫通了?”我問。
齊方朔一手覆在面具上,另一手則探到腦後解開繩結。
“我相信自己的直覺。在水市見到你的時候,我便知道我以前一定認識你……”說話間,他摘下面具,露出那張我朝思暮想的臉來。“因此,從赫通與我扯皮開始,我便一個字都不曾相信過他。”
額角有道小小的淺紅色傷疤,該是致他失憶的罪魁,除此之外,與我記憶中的模樣別無二致。
我失神地望住他:“齊方朔,真的是你……”
跨越千山萬水,深入一國都城,假扮奴隸癡兒,只為了這個人,只為了我心中摯愛。
他略略翹起唇角,帶著笑意道:“是我。”
如果不是他失憶了,如果不是這時間地點不對,我真想撲上去好好親親他、抱抱他,如同白漣曾經想從他身上得到的那樣。
既然人找到了,他也順利地相信了我,接下來就該想辦法怎麼逃離月潮城了。
“不,還不能走。”沒想到齊方朔想也沒想就否決了我的幾個提議。
“為何?”我不明白。
“來都來了,什麼都不做就走豈不可惜?”
我眉心一跳:“要做什麼?”
不知是不是失了記憶的關係,我總覺得他性子像是……活潑了些許,沒以前那麼端莊穩重了。
他眸光一厲,壓低嗓音清晰道:“殺了赫通!”
我抽了口涼氣,他可太敢了啊,竟然要在月潮城殺旬譽王子?恐怕我們沒走出城門就要被射成篩子吧!
我遲疑道:“之前在水市見到的那幾個人,都是和我一起來找侯爺的,要不先與他們商量一下?”楊晟琪好歹熟門熟路,擬定個最快逃離旬譽的路線圖應該不成問題。
齊方朔把玩著手中鬼面,道:“好。這幾日旬譽王想是快不行了,赫通三天兩頭往宮裡跑,顧不上我,我找個機會帶你一同出府。”他嘴角泛起冷笑,“就算不能殺他,重傷他也能讓旬譽亂上一亂。”
我抖了抖,被他笑得背脊發涼。
按旬譽的傳統,蠍奴不得與主人同桌吃飯、同室睡覺,甚至連寵倖蠍奴,也被看做是一種有失身份和體面的行為。一旦與蠍奴生下孩子被發現,更是父母和孩子都要被處死。赫通讓齊方朔整日戴著面具,用的便是這套說辭。
“那你與我身處一室這麼久他們不會懷疑嗎?”我問。
“不會,旬譽人雖不碰蠍奴,但喜歡褻玩他們。就連口口聲聲對我情比金堅的赫通王子,手下也養了許多蠍奴供其玩弄。是以我今日買下你的時候,他就算再不快也只能忍著,因為飼養蠍奴在旬譽貴族看來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他厭惡道。
我恍然點頭:“原來如此。”
這旬譽人可真噁心,不僅禍害別國,連自己人都禍害,怎麼沒叫老天一道天雷收了去?!
與他將該說的都說了,時間也已過去許久,齊方朔開門叫來侍從,又將我丟回了之前的大籠子。
夜色深沉,那兩個女蠍奴已經熟熟睡去。從齊方朔那裡知道蠍奴的真相後,我對她倆便充滿了同情,畢竟我的身份是假的,她們卻是實實在在的真奴隸。
窩在籠子裡一覺睡到天亮,我是被一道尖銳的女聲吵醒的。
猛地睜開眼,發現兩個僕從樣的男人在拉扯籠子裡的一個女蠍奴,而那女蠍奴不停哭喊著,模樣驚恐至極,竟是抵死也不願離開籠子。
那兩個男人不耐煩地罵了什麼,其中一個拽起女蠍奴的頭髮就將她拖了出去。
剩下的那個女蠍奴躲在角落瑟瑟發抖,捂著嘴拼命忍住無法抑制地哽咽。
“賤東西!”另一個男人呸了口唾沫,將籠子重新鎖好走人。
籠子裡只餘一個嚶嚶哭泣的女人,還有目瞪口呆的我。
接下來的半天,那名被帶走的女蠍奴一直沒回來。蠍奴的餐食由幾個粗使婆子打點,到點了就往籠子裡一放,過半個時辰再來收拾。多是些生的蔬果,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蠍奴都這麼吃,但還真是淡出個鳥啊!
傍晚的時候,那兩個男人再一次出現了,共同拖著一具氣息奄奄的身軀,毫不溫柔地丟進了籠子。
我只看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那女蠍奴身上的衣物盡數被鞭打成了碎布,一片片掛在身上,欲遮還羞地掩著豐滿的胴體。
她的身上滿是血污,除了鞭傷,下身似乎也有傷……
畜牲!我心中暗罵,恨不能立馬沖出去殺了赫通。
“小子,跟我們走!”那兩個男人開著門,在籠子外沖我勾了勾手指。
我故意裝傻,磨磨蹭蹭走過去,被他們一把抓住胳膊就往前拽著走。
是赫通還是齊方朔?我心中忐忑。
齊方朔還好,要是赫通,那我真是要殊死一搏了,就是拼著命不要也不能讓他好過!
直到被推進熟悉的房間,見到熟悉的人時,我才著實放下一路提起來的心。
“怎麼?你臉色不是很好。”男僕退下後,齊方朔步到我身前。
他沒帶面具,膚色在燈下散發著珍珠般的光澤。
“哎,赫通真不是東西!”我坐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壓驚茶一飲而盡,隨後將那女蠍奴的遭遇說給了他聽。
他聽罷後道:“我會讓人去醫治她,你不用擔心。你是我的蠍奴,赫通不會隨便動你,不過為以防萬一,最好還是將你和那兩個女蠍奴分開關。”
他要是敢動小爺,小爺就把他下麵廢了讓他當公公!
我有些意難平,但嘴上還是道:“侯爺看著辦吧。”
齊方朔像是笑了下,但轉眼即逝,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後天赫通不在,正好又逢望月,晚上城東有夜市,我帶你一起出去。”
“太好了!”一聽能離開這鬼地方,哪怕只有幾個時辰,我也足夠喜出望外。
這下終於有機會能與程小雨他們接頭了!
第六十章
望月夜市,徹夜狂歡,齊方朔帶著我在人群中穿梭,進了一家燈火通明的酒肆。這酒肆不似大夏那般雅致安靜,更熱鬧也更喧囂,大堂裡有好幾個穿著鮮豔服裝的旬譽人跳舞賣藝,瞧著甚是新鮮。
“去樓上。”齊方朔率先往二樓走,我緊跟在他後面。
赫通派來跟著齊方朔的侍衛在人群中摩肩接踵,努力追上我們的步伐。
二樓人不減反增,大家都圍在圍欄旁,邊喝酒邊觀看底下的表演,一個個情緒高漲。
我裝作饒有興致地同大家一起看表演,暗地裡注意周圍,卻並沒有看到楊晟琪等人的蹤影。
不該啊,這麼好的機會,他們不該錯過才是。
突然身後有人撞了我一下:“如何了?”
來了!我剛要回頭,就聽身後那人輕聲道:“別動。”
我依言不再動作,以拳抵唇,假裝咳嗽:“失憶未失智,他肯跟我走,但具體還需細說。”過了會兒,身後一空,那人走了。
聽聲音,像是楊教主。
我用眼角餘光左右查看了番,見沒人注意,迅速擠到齊方朔身邊,把這個消息悄悄告訴了他。
“我知道了。”他聽過後面色如常,盯著底下跳舞的旬譽人又看了片刻,直到他們開始鬥雞,他才收回視線。
兩隻雄赳赳的公雞,脖子上的羽毛倒豎著,撲騰著翅膀互相用堅硬的喙啄咬彼此的身體,鬥得一地雞毛,鮮血淋漓。偏偏周圍人都挺買帳,叫好聲此起彼伏,有人甚至將酒壺從二樓摔下去,滿場酒味混合著禽類特有的腥味。
旬譽人的好鬥,大概從這點上就能體現。
“沒意思,走吧。”齊方朔說著就要離開,我剛想跟上,猝不及防地被身旁一名喝醉的旬譽大漢整個撲上來抱住,我一愣,隨後發現他手還不老實地往我衣襟裡鑽。
握了握拳,強壓下出手整治對方的衝動,我裝作害怕的樣子,用手肘隔開他的摸索。
他在我耳邊呼著酒氣,說了幾句話,雖然不能完全聽懂,但十有八九是些下流話。
只要我抓住他的手向後用力一掰,就能把他手掰斷……
或者一腳把他踢飛……
這樣的念頭從我心底一個個冒出來,誘惑著我,蠱惑著我。
短短一瞬間,我心中怒氣翻滾,但都生生給我壓了下去。
“放開他!”我還沒反應過來,齊方朔去而複返,沒見他怎麼出手,那大漢便捂著嘴退後幾步,滿臉驚痛。
“混蛋!”他含糊地罵著,揮著拳頭就要衝過來,看到齊方朔身後圍上來的高大侍衛又一下子止步,權衡再三,終是不甘地轉身離去。
齊方朔見他識相,便也沒追上去,將手裡捏著的兩粒花生丟到了地上,接著拍拍掌心,輕嗤道:“廢物。”他看向我,聲音有些冷,“要我用繩子牽你走嗎?”
在外人面前也沒法說什麼,我只好乖乖搖頭,走到他身邊抓住他袖子,示意他這樣就好。
齊方朔看了我一會兒,我抬頭地與他對視,不知道他眼神為何這麼奇怪。
他若無其事收回視線,任我拽著他袖子往外走。
走到街上,才發現外面下起了雨。
齊方朔與侍衛低語兩句,其中一人便領命而去,不多時,一輛寬敞的馬車出現在道路盡頭。
雨下的又大又密,駕車的車夫有兩個,都穿著蓑衣、斗笠,看不清長相。
我與齊方朔一同鑽進車室,那些侍衛則贅在車後,毫無遮擋地任暴雨澆淋。
一進車室,我先不是為自己擦乾淨,而是反射性替齊方朔拍去發上和肩上的水珠,要不是發現他一動不動看著我,我還想給他擦臉上的雨水。
“我……”
這舉動已是相當逾矩,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解釋。
而就在我倆默默無言之時,車室前隔板被人從外移開,一名車夫渾身是水地擠了進來。
“哎呦喂,這雨大的!”
我認出這聲音:“楊教主!”
對方摘下斗笠,露出一張文質彬彬的臉來,果然是楊晟琪。
“白兄弟,可是找到機會跟你通通氣了。”他笑著道。
我為齊方朔介紹:“這是楊晟琪楊教主,此次多虧了他我們才能順利進入旬譽,恐怕從這裡離開,也需要楊教主多費心了。”
楊晟琪抱拳向齊方朔道:“久仰侯爺威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楊教主謬贊,這次有勞閣下了。”齊方朔同意抱拳鄭重一禮。
楊晟琪攔住他:“舉手之勞罷了,不足掛齒!”
之後,齊方朔和他分享了刺殺赫通的計畫,還說了之前不曾與我提起過的資訊。
“赫通曾與我說過,只要一得到王位,就會下令全面進攻大夏。現在旬譽有許多老臣並不贊同他參合大夏內政,想讓他撤兵。他卻覺得這正是趁亂打過去的大好時機,一直僵持著,恐怕就等登基拿到絕對兵權堵上反對派的嘴了。”
我震驚不已,他先是與段棋暗通款曲,合謀亂夏,為叛軍出兵牽制燕軍,現在竟要翻臉不認人,假戲真做攻打大夏?!這真是何等的……不要臉啊!
楊晟琪聽得也眉頭緊蹙:“你是說,就算厲王當政,只要赫通不死,大夏就不得安寧?”
“不,”齊方朔不冷不淡地說,“厲王勝了只會更糟。”
楊晟琪大概是覺得有些棘手,畢竟一開始只是要救人,現在卻變成殺人,還是要殺旬譽王子,差的真不是一星半點。
半晌,他歎口氣道:“苦的終究還是百姓,回去我與小雨他們再合計合計,這票有點大,不好好準備可不行。”說著,他像是想到什麼,又問,“對了,恕我直言,赫通到底怎麼想的?他為何無緣無故留著你?就算你失憶了,只要將旬譽擄獲大夏燕穆侯的消息放出去,燕軍士氣必定大損,更可揚其軍威,他為何要將你藏起來?”
的確,這物件換成任何一個除齊方朔以外的人,我都會覺得疑惑不解,按赫通的手段,這做法百害無一利,簡直匪夷所思。但偏偏是齊方朔,那就很好理解了。
“赫通覬覦侯爺美貌已久,見他失憶就想誆騙他,占侯爺便宜,還好侯爺機智才沒讓他得逞!這等小人,死不足惜!”齊方朔還沒開口,我忿忿替他說了。
楊晟琪:“……”
我見他一臉不可思議、難以置信的模樣,怕他不信,二話不說扯下齊方朔面具,用事實說話。
齊方朔並沒有因我的舉動而著惱詫異,他神色冷淡,睫如長羽,眸如燦星,瞧著猶如天山上的雪蓮,高不可攀。
“是不是很美?”我頗有些驕傲地問。
楊晟琪露出滿滿驚豔之色,許是太過讚歎,還拍起手來。
“果然非凡!”
那是!白漣從小就像齊方朔,兩三歲的時候尤其精緻的不似凡人,每次帶他出去我都要被師姐耳提面命“千萬看好,別讓人順走了”,搞得我一刻都不敢讓白漣離開我的視線範圍,直到他大了才好點。
“多謝。”齊方朔面不改色收下誇讚。
楊晟琪輕咳一聲,道:“給我三天時間,動手之前你讓人去婆羅糕點鋪買一塊月牙餅、兩塊梅花酥、三塊桂花糕,我會將匯合地點和詳細計畫塞在餅裡,注意別吃下去了。”說完,他重新戴上斗笠,轉身退出了車室。
雨下了一路,直到車停了仍沒有要小的趨勢。
門邊早有人等著給齊方朔撐傘,殷勤備至,轉眼走進雨幕裡,消失在我面前。我就沒那麼好運,被人扯著鎖鏈往前走,連把傘都不打,幾步路的功夫濕了個透。幸好籠子外還有個棚,淋不到,讓我能免受整夜泡水之苦。
那個受傷的女蠍奴,昨天被抬了出去,再也沒回來,也不知是療傷去了還是被赫通“處理”掉了。我跟他們也不過萍水相逢,連句話都沒說過,挨著情理能幫則幫,不能幫我也沒辦法,所以這事之後我再沒問過齊方朔。
翌日一早,雨霽雲收,我在鳥鳴中悠悠醒來。一睜眼,就見籠子外站了個人,正冷冷看向我。
來人身穿華服,眉目深邃,眼神猶如虎豹,粗看面貌和阿骨娜有幾分相似,正是赫通。
我驟然清醒,驚疑不定地坐起身,警惕望著他。
他來做什麼?為何這樣看著我?難道……我的身份讓他知道了?
心頭閃過諸多念頭,但在事情沒明朗前,我仍是要將戲演下去的。
“將這賤奴提出來。”赫通一邊盯著我一邊抬手吩咐侍從。
籠門被打開,進來兩個壯漢將我強硬地拖了出去,接著像丟塊泥巴一樣丟在了赫通面前。
赫通從頭到尾沒和我說過一句話,或許是覺得我不配,又或許他覺得我是傻子聽不懂,但他的眼神,充滿嫉恨,簡直像是要將我生吞活剝了。
赫通像一旁張開五指,很快一條軟鞭遞到了他的手中。
這時候再不知道他想幹嘛就有鬼了,這王八蛋想抽我!就跟對待那個一去不復返的女蠍奴那樣,用鞭子淩虐我!發洩他變態的欲望!
第六十一章
第一鞭抽在手臂上,先是麻木,再是排山倒海般的疼痛,猶如無數小針紮在傷處。
我捂住手想逃跑,又一鞭抽在脖子上,呼吸都為之一窒。
那鞭子上也不知道塗了什麼,疼痛沒有隨時間消減,反而愈演愈烈,讓人冷汗夾背,想要尖叫翻滾。
又一鞭抽在腿上,我終於忍不住痛呼出聲,而這顯然更加刺激了赫通的暴虐欲。
“叫……再大聲點……”
他一邊揮舞長鞭,一邊獰笑著,我只能零星分辨出他在說什麼。
我艱難地爬起來想逃,剛轉了個身,腰部就被一鞭抽中,整個人猛地趴到地上,痛得起不來身。
怎麼也要死,不如拼一拼,能打落赫通一顆牙也是好的啊……
我手指緊摳著地面,指甲縫裡都是泥,剛要回身反撲,一道清冽的怒喝打斷了赫通的暴行,也阻止了我的動作。
齊方朔猶如天神降臨,滿臉怒容目視赫通,我痛得渾身脫了力,見他來了,心定,整個人思緒越發混沌。
我眨眨眼,發現睫毛上都是汗珠,一眨落入眼裡,模糊了視線。
喘著氣趴在地方,我已經無法聽清他們在說什麼,耳朵嗡鳴,頭腦發脹。
齊方朔與赫通爭執了幾句,或者也不叫爭執,就是赫通見到齊方朔,笑著與他說了兩句話,齊方朔淡淡應了,將目光轉向我,似乎在問赫通為何要動他的人。
赫通笑著將手裡的鞭子遞給了齊方朔,那笑就像抹了蜜的毒藥,讓人看了渾身發毛。
齊方朔接過鞭子面無表情看了赫通一會兒,垂眸試著輕輕揮動那條長蛇,驚雷般的清響過後,柔韌的鞭身在地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跡。
我吃力地望著齊方朔,有預感他接下來要做什麼,心卻異常平靜。
被他抽總比被赫通抽好……
我這樣想著,身上便一陣劇痛。
但可以感覺得出,這些鞭子都刻意避開了我的要害。
就這樣抽了幾鞭,赫通先叫了停。
“……吃飯去。”他滿意地從齊方朔手中取回鞭子丟給一旁侍從,高高興興相攜而去。
可憐我一個人要死不活躺在那裡,被人像死狗一樣又拖回了籠子,像之前那個女蠍奴一樣,他們丟下我便不再關心,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疼得厲害,手指頭動一下都覺得吃力,躺那裡盯著黑褐色的棚頂看了一陣,整個人便渾渾噩噩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天色已擦黑,我又被那幾個旬譽人從籠子裡提了出來。站不穩,他們就任我小腿拖地,這麼一路拖到了齊方朔屋裡。
還沒等我回過神,他們繼續拖著我丟進了屋子一角屏風後的一口大桶內。桶裡盛滿了只帶著點熱度的溫水,雖不燙,傷口甫一沾到水仍是痛得我打了好幾了激靈。
“出去。”那幾個大漢正要下手剝我的衣服,負手一旁的齊方朔及時出聲,將他們遣退。
我抱著手臂,嗓子又幹又痛,說出來的話都是顫抖的:“赫通……想做什麼?”
“他覺得我對你太仁慈了。”齊方朔走近我,輕輕碰了碰我受傷的胳膊,“抱歉……”
我嘶了一下,避開他的碰觸:“我自己來。”
他收回手不再多言,轉身出了屏風。我將濕透的衣物丟出木桶,粗粗清洗了下傷口,實在疼得不行,便撐著桶沿垮了出去。
結果腳一軟,跌在了地上。
“你沒事……”齊方朔聽到動靜很快走進來,一眼便釘在了原地。
我苦笑著抬頭看他:“我沒力氣。”
齊方朔忽然轉身離開,我一愣,他過了好半會兒才回來了,手上拿著塊巨大的毛毯。
他蹲下身將毯子蓋在我身上,再將我懶腰抱起放到了一張軟榻上。
“我去給你拿藥。”他小心撩開我臉上的髮絲,“赫通鞭子上塗了東西才會讓人感到劇痛難忍,洗掉了應該症狀就會減輕,我再給你塗些藥,很快就會痊癒。”
他又離開了大概一盞茶的時間,回來時面具已經摘除。
“這藥很好,就是剛塗的時候會有點痛。”他從盒子裡挖出一塊乳白色的藥膏,像是油脂製成,塗在肌膚上被體溫一加熱,很快就變得透明起來。
塗完前面,他給我塗背後。
傷口一陣刺痛,我不自覺抖了抖:“疼!”
“這背後的圖,誰刺的?”身後傳來齊方朔的問話。
“什……”
我這才想起來自己身後還有一副要命的刺青,想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將背後的這片花海給蒙混過去。
“這可一點不像名普通客卿該有的東西。”指尖沿著脊椎一路往下,停在腰與臀之間,那塊凹陷處,“白三謹,你倒是說說看?”
“我……”
我能說什麼,這不就是你給我弄的嗎?叫我如何說出口?
他用塗著藥膏的手指輕搔著我的尾椎,再緩緩探入兩瓣臀肉之間,抵在穴口處摩挲打圈。
我錯愕地抬起頭,想回首去看,半路就被他頂進一個指節,手一軟跌回榻上,呻吟聲毫無遮攔地脫口而出。
“啊……你……嗯做什麼?”
這個節骨眼上,他都失憶了,還想對我做什麼?門外可都守著一排旬譽人呢!
修長的手指完全探入窄道中,不僅沒拔出來,還饒有興味地抽插起來。
我連忙捂住衝口而出的驚呼,下身在毯子上扭動著,想要擺脫對方的桎梏。
“玩弄你的身體。”他乾脆地說道。
我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好蹙眉瞪著他,妄圖伸手去制止他這樣不合時宜的行為。不想才剛搭上他的手腕,體內的手指便對著一個地方重重按壓過去,當下就叫我軟了腰。
“唔……你別……”我無力地掰著他的手腕,卻如何也擺脫不了。
齊方朔的手指上帶著層薄繭,進出間自有一番銷魂滋味,我被他兩指摳挖搗弄地潰不成軍,沒一會兒只能倒回榻上,發出宛如垂死的抽噎。
“你這身子如此敏感,該是有過男人吧?”
我的腰隨著他越發用力的抽插抖成一片,下體翹的老高,叫囂著發洩的欲望。
“那又……唔嗯……那又怎麼樣?”我不自覺將手移向自己漲得發痛的陽物,想要碰一碰它,摸一摸它,仿佛只要觸到它的一點皮肉,就能到達那妙不可言的頂峰。
只是才剛有這念頭,手就被齊方朔一把攥住。他將那只手反扣在我腰際,不給我半點掙扎的機會。
“哦?你倒是說說,你男人是誰?”他傾身伏在我耳邊問道,嗓音低醇。
“他……啊……他是個……唔混蛋!”最後一個字說完,就感到體內三根手指不再是輕輕刮搔,而是開始惡劣地、不留一絲餘地地碾壓過我最敏感的地方,激烈的快感弄得我差點一口氣喘不上來,瞬間便泄了出來。
我張著嘴,所有呻吟吼叫鯁在喉頭,半天才發出零星的音節,穴肉激烈絞緊著那三根手指,緊到我都能在腦海裡勾掠出它們的形狀。大腿和腰臀不可抑制的痙攣夾雜著輕顫,腳趾張開又佝起,等體內一波波的歡愉消耗盡,最後整個人脫力軟倒。
我以為這就是結束,沒想到齊方朔的手指非但沒退出來,反而再次在剛剛經歷頂峰的敏感小穴中輕柔緩慢地頂弄起來。
眼角溢出刺激太過的眼淚,我怕自己會失控發出更奇怪的聲音,只能張嘴將毛毯一角咬在齒間。
“……唔……嗯!”
雖然他這次動的慢,也十分溫柔,但堆積起的快感卻要比第一次更容易爆發。
明明下身還軟著,那種急於宣洩,為了滿足欲望而無意識地輕晃腰臀的舉動,令人瘋狂又羞恥。
“想要嗎?”齊方朔聲音暗啞。
想……
我睜開淚眼朦朧的雙目,虛弱地點了點頭。
“真乖。”身後似乎是那只銜花飛燕的位置,被齊方朔毫無預警地舔了一下。
又燙又軟……
我身體止不住地抖了抖,心中方升起個模糊的念頭,體內手指就一勾。
“……唔唔唔!”我幾乎要將嘴裡的毛毯咬穿,眼前白光閃過,一炷香不到的時間,我已是再曆頂峰。
渾身黏糊糊的,不僅是汗,還有傷處融化的藥膏。
吐出毛毯,感到那要命的手指還沒抽出來,我忍不住小聲求他:“饒了我吧……侯爺。”
他半晌無聲,將手指撤出:“再說一遍,你的男人是誰?”他捏住我的下巴,強硬地上抬。
我顫聲道:“是……是你。”
他鬆開對我的鉗制,用一種無奈混合著心疼與懊惱的口氣道:“我不准你來你偏來,瞧瞧,吃苦頭了吧。白三謹,你知不知道這裡多危險?”
我眼裡還綴著淚,一聽他的話,整個人都呆住了,眼淚啪啪就往下掉,完全不受控制。
他的目光不再疏離冷淡,他認出我了,他記起來了!
我內心狂喜至極,克制不住地整個人撲向他,緊緊抱住。
“齊方朔,你回來了……”我明明是高興的,眼淚卻一個勁流了滿臉,聲音都哽咽,“你終於回來了!”
他牢牢回抱我,用力地像要將我嵌進他的身體裡,身上還有傷口,但我一點不覺得疼。
“嗯。”他側首吻去我眼角的淚,“我回來了。”
第六十二章
激動過後,我問了他許多之前不能問的問題,比如那場地動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與我解釋:“我被石頭砸中頭部,再醒來時已經身處旬譽大營,我不知自己在哪兒,也不記得自己是誰,赫通見我如此,便設法瞞騙我,說我是旬譽將領……”
他說到這裡,我氣不過,呸了一聲:“虧他有臉這麼說!”還說齊方朔和他是愛侶!侶個屁!臭不要臉的!
“反正他說的我也不大相信。”他摸摸我的腦袋。
我一把拽下他的手,臉在他掌心蹭了起來:“那你又是怎麼想起來的?”
失憶這種事,有十幾二十年都想不起來的,也有幾天就想起來的,似乎都要看老天心情。
“因為你。”他在衣襟內摸索一陣,摸出支木簪,我定睛一看,不就是我送他那支嗎?他垂眼注視手中之物,道,“我失憶那會兒便在想,這支發簪對我來說一定十分重要,不然不會上陣打仗時也貼身帶著。直到方才,我看到了你背後刺青,與發簪上的圖案何其相似,一下子就都想了起來。”
竟然是這麼想起來的……我大窘,臉隱隱發燙。
將發簪按下,我說:“侯爺是王侯貴胄,自有神助,這必定也是老天爺的安排。現在既然已經恢復了記憶,那咱們什麼時候離開旬譽?”
靜默片刻,齊方朔道:“明日。”
明日?
“刺殺赫通也在明日?”我問。
齊方朔點點頭:“是。”
我心下忐忑,但又出奇平靜。這是件大事,兇險萬分又意義非凡的大事,不過只要身邊有齊方朔在,無論結果如何我知道他都會與我一起,我便覺得自己戰無不勝,沒什麼好怕的了。
“白三謹。”就在我思考時,齊方朔忽地叫了我的名字。
我抬頭去看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在額頭上親了一下。
輕柔、溫情、充滿憐愛,這個吻讓他整個人從冰化成了水,也叫我心跳加速,不知所措。
我愣愣道:“怎、怎麼了?”
“謝謝。”他道。
我繼續傻:“謝我什麼?”
“你的陣型圖,還有你來找我。”他一本正經地牽動著薄唇,讓我有種錯覺,要不是我們現在呆的環境不對,他該會更正式地與我道謝吧,說不定還會給我斟茶。
我頓時笑了起來:“還以為是什麼,這不是應該的嗎?我也是有用的是不是?”我撫著他的臉,湊過去在他唇角落下一吻,“我想幫你,我能幫你。”
他沒再說話,與我相視而笑。似乎再多的言語都是空泛的,他懂我,我也懂他,一切盡在不言中。
那一夜,我與齊方朔相擁而眠,旬譽人幾次來敲門,想將我關回籠子,都叫齊方朔呵跑了。
赫通今晚宿在宮中,最快也要明日中午回來,因此沒人能拿齊方朔怎樣。
我和他睡在一起,什麼也沒做,就聊天,聊他離開後白漣多想他,他出事後齊英有多自責,還有段棋他們,離開大夏已有數月,不知他們打得怎麼樣了。
“赫通死後,王位會落到誰手上?”夜深人靜,我趴在他懷裡,忽然問道。
齊方朔愛不釋手地撫著我的頭髮,特別是肩膀那塊兒,留戀不去:“還有好幾個王子,他們彼此角逐爭鬥,短期內整個旬譽都不會有餘力去侵擾別國。”
那整晚,我睡不著,齊方朔也沒睡著。我是因為緊張,不知道他是因為什麼,我猜很大可能是在想刺殺赫通的計畫吧。
隔日一早,齊方朔讓人去婆羅糕點鋪買了楊晟琪之前交代過的糕點數量以及種類。
不過半個時辰就買來了,侍從放下糕點盒後便退出了屋子。
我注意著門口,見沒動靜,迫不及待打開盒子取出月牙餅掰成兩半,在餡料中如願找到一隻小竹筒。
我興奮地將竹筒交給齊方朔,他拔出塞子,把裡面紙條倒出來,展開看了幾眼,之後用內力毫不遲疑地震為齏粉。
“怎麼說?”
“他們在北門等我們。”他忽地出手,以兩指之力斷開我脖子上的項圈,“你先去找他們,我殺了赫通就來。”
脖子上一輕,帶了不少時日的鐵圈終於被摘除,我感到輕鬆的同時,也對齊方朔的話表示無法苟同。
“不行,我突然消失,赫通肯定會起疑,對你接下來的行刺不利。你別想支開我又獨自面對危險,這次不管用了。”他瞪著我,我也不甘示弱瞪著他,“你再打暈我試試?”
齊方朔看了我許久,終是歎了口氣,妥協了。
“那你要答應我,到時一定要聽我的指令,不可擅自行動。”
我忙不迭點頭答應,接著就看他突然撩起袖子,用腰間小刀在臂上劃開一道口子,將湧出的鮮血全部塗抹到我身上。
面對此情此景,我真是不知道要先驚訝好還是先心疼他好。
他揚了揚下巴,道:“趴到地上,我再弄得逼真一些。”
我聽話地趴過去,他又將血淋到我屁股上、兩腿間。
“能瞞的過嗎?”我一動不動問。
到這會兒,我也有點摸到他的思路了。
“一時半會兒沒問題,你記得閉氣。”他收回手,點了穴道止血,接著從屋子一矮櫃中取出壇烈酒,在角落各處澆上酒液,沒多久,整個屋子都充滿了酒香。
“等赫通來了,無論我和他說什麼、做什麼你都不准睜眼,聽懂了嗎?”
我本來留下來是要幫他的,結果他就要我扮死人?
我有些不甘,但也只得甕聲甕氣道:“……懂了。”
沒多會兒,赫通回來了。
他該是一出王宮就直奔齊方朔而來,推門那動靜氣勢洶洶的,但剛要開口說什麼,看到屋裡的景象又咽了回去,愣在當場。
我趴在那裡也看不到他表情,想必是十分精彩的。
一開始我還在奇怪為什麼要特意囑咐我不管聽到什麼都不能睜眼,後來齊方朔與赫通說了幾句話,我算是明白了。齊方朔是想用美人計啊,竟然還邀請赫通去內室喝酒!
我一口牙都要咬碎,也不知齊方朔被赫通那賊子占了多少便宜。
房裡都是酒味,赫通大概是以為齊方朔醉了才會對他突然假以辭色,高興地拉著人往裡走,路過我的時候一頓,似乎想要叫人將我清理出去,結果被齊方朔攔住了。
“不要浪費時間。”齊方朔的嗓音清冷依舊,還帶著些酒後撩人的味道。
耳邊是衣料摩擦的聲音,赫通輕笑一聲,兩人逐漸遠去。
他們走後,我在地上又趴了陣,心裡頭越想越不是滋味,跟火燒刀刺一般,忍不住沒聽齊方朔的,睜開了眼。
起初里間還有低低的談笑聲,之後就逐漸什麼都聽不到了。
真是太煎熬了,好想進去,但齊方朔特意囑咐我要聽他話,我要是莽撞壞了事,那可就大罪過了。
我此廂正在猶豫不決,那頭突然好大聲響,像是有什麼東西摔在地上碎了。
門口馬上傳來旬譽侍衛的詢問:“殿下?”
我見已經驚動了旬譽人,渾身緊繃不已,盯著緊閉的木門不知如何是好,而赫通那邊遲遲沒有回復,也已讓侍衛生了疑。
“殿下?裡面發生什麼事了?”更用力地拍門聲響起。
我一步步後退,猛地轉身往內室沖去。
奔到裡面,就見赫通跪在地上,脖子上纏著那條抽過我的鞭子,臉已經呈豬肝色,齊方朔在其背後死死勒住長鞭兩端,不讓它和赫通的脖子有一點縫隙。
不遠處散落著一隻花瓶的殘骸,方才那聲巨響應該就是由此而來。
“侯爺,旬譽侍衛快沖進來了!”
齊方朔充耳不聞,眼裡冒著血光。我急得不行,門外都開始撞門了!
掃到地上丟著那把齊方朔用來割手臂的小刀,腦袋裡一片空白,全憑本能行事,我撲過去將其握在手心,迎面眼也不眨地把它推進了赫通胸口。
利刃順利刺入他體內,卡在骨頭間,發出一種令人牙酸的響動。
赫通睜著猩紅的雙眼,身體彈跳兩下,喉嚨裡發出嘶嘶的雜音,還想伸手過來抓我,但抬到一半便無力地垂下。
齊方朔見他徹底停止掙扎,將他往旁邊一推,剛想探指去檢查對方鼻息,門口旬譽人便沖了進來。
“走!”他迅捷地一躍而起,拽著我胳膊破窗而逃。
我們一路往城北逃去,身後是甩不掉的追兵。
王子被害,還是在自家王府被害,這些侍衛要是抓不到我們,等著他們的也唯有一死。所以他們拼了命緊咬著我們,到最後已是死生不論,弓弩齊發。
而就在我們險險躲避箭雨之時,城南方向忽然火光沖天,竟是走水了!
“是楊教主他們?”我望了眼遠處黑煙,回頭問齊方朔。
“應該是。”
話音未落,一支利箭從我倆之間呼嘯而過。
此時還是白日,街上多行人,倒是給我們提供了許多掩護。
眼看北門已到,可楊晟琪他們又在哪裡?
正在我焦急尋找熟悉的身影時,突然不遠處的屋舍門一開,探出來一張臉,正是程小雨。
“快進來!”他向我們招手。
我與齊方朔施展輕功足不點地的掠進了門裡,程小雨在後邊將門一關,險險與追兵錯身而過。
“快走密道!”他插好門,領著我們一路拐進屋裡,在一座土炕前止步。
門外街上嘈雜一片,很快就會有人搜查到這裡。
程小雨掀開被褥,露出底下暗門,他將門板拉起,朝我倆示意:“走!楊哥和朗月在裡面等我們。”
我先跳進密道,齊方朔第二,程小雨墊後。
進入密道後一片黑暗,程小雨點燃火摺子,分了一人一支。
走了一炷香,我們終在密道中與楊晟琪與蕭朗月匯合。
他們手裡執著火把,於是我將火摺子熄了。
一路走著,這條密道又深又窄,只能容一人通過,我問走在前面的楊晟琪:“楊教主,這裡怎麼會有條密道?”
男人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在密道中迴響:“月潮城稅高,這是以前夏人與旬譽人做生意走私用的通道,後來兩國打仗關係鬧僵這密道就廢了,好在我還記得,前兩天和小雨、朗月他們將堵塞的通道重新給挖通了。”
“挖得我可累死了,白三謹你回去後要請我吃飯!”程小雨在隊伍最後插了一句。
我笑起來:“一定!”
這樣說著,有我和程小雨不時插科打諢,好歹使窒悶的氛圍稍稍輕鬆了一些。
我們從密道走了小半個時辰,出去後發現已經到了城外郊野之地,不遠處的樹樁子上拴著五匹駿馬。跨上馬,我們幾個往旬譽邊境策馬而去。
第六十三章
我們從月潮城馬不停歇地趕路,行至半途,我的馬體力不支累死了,我只好與齊方朔共乘一騎。
到達邊境之時,我們已是不眠不休趕了幾天路,身體疲乏不堪,精神卻不敢有一點鬆懈。
“只要越過這處平原,就能離開旬譽。”楊晟琪說著一馬當先行在了最前頭。
我與齊方朔的馬落在最後,漸漸的,身後傳來兵戈之聲,就算騎在馬上,也能感覺得出馬蹄踏過地面、地動山搖般的氣勢。
旬譽人追上來了!
齊方朔夾緊馬腹,想讓馬再跑快點,可身下的馬兒經過連日來的奔逃,加上又駝了兩個人,此時已是無力再跑,腳步一個踉蹌便摔倒在地。
齊方朔抱著我及時從馬上飛身落到地上,程小雨、蕭朗月聞聲回首一看,見此立馬調轉馬頭回來接我們。
而旬譽人趁此機會快馬追上,遠遠便沖我們發射弩箭。
程、蕭二人的武功,縱然能護住自己不被箭射中,但要在箭雨中護馬周全就有些吃力,轉瞬間他們的馬嘶鳴兩聲,身中數箭,接著便倒地不起。
他們齊齊躍下馬來,臉色都有些不好。
“看樣子只有硬拼了。”程小雨說著拔出腰間寶劍,蕭朗月也一臉肅穆地準備迎戰。
可他說的簡單,硬拼,怎麼拼?這不是十幾二十人的追兵,而是幾百人啊!
我望著不斷靠近的旬譽人,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忽地左手被整個握住,我看向身旁齊方朔。
“別怕,有我在。”他面上不見一絲驚慌,仿佛一切盡在掌握,讓人不由心安。
“我不怕。”我重重回握,“和你在一起,死有何懼?”
四個人,與幾百騎兵正面交鋒,怎麼想都不可能勝。但若能與摯愛、摯友死在對敵之時,死生也無憾了。
只是白漣,苦了孩子……
轉瞬我已沒時間瞎想,劍戟相擊,刀槍齊上,齊方朔繳了兩個旬譽人的武器,揚手將其中一把扔給了我。
我一看是把九環刀,沒辦法,只好充作劍用,與蜂擁而至的旬譽人展開生死較量。
血肉橫飛,慘叫不絕,殺到眼紅,殺到卷刃,殺到人也麻木。
臉上濺滿熱血,鼻端皆是腥氣。人已不是人,更像案板上的肉塊。
旬譽人將我們圍在中間,大圓包著我們的小圓,想要將我們合圍絞殺,但因為單體戰力太強,一時半會兒拿我們也是沒辦法。
就這麼過了一炷香時間,也不知是我太過疲憊還是精神恍惚出現幻覺,竟聽到遠遠又有馬蹄聲傳來。
就這麼一走神,被尋找機會的旬譽人抓准了機會,射出一箭。
“小心!”齊方朔擋在我面前揮開一箭,卻被緊隨而來的第二箭射中。
“侯爺!”我目眥欲裂,驚恐地去查看他的情況。
雖然沒射中要害,但射在肩膀上,箭頭深深紮進肉裡,鮮血很快浸透衣料,染紅了衣襟。
他看也不看一眼,砍去露在外面的箭身,點住穴道止血。
“別管我,繼續殺!”他話音方落,遠遠傳來喊殺之聲,竟像是與他遙相呼應。
“殺啊啊!”
程小雨一劍斬落一名旬譽人,聞聲目眺遠方,興奮地兩眼發光。
“是夏人!燕軍趕來了!”
蕭朗月的表情也有所鬆動,見楊晟琪領在最前頭,道:“楊叔帶來了援軍!”
燕軍足有千人,聲勢浩大,轉眼便至。旬譽人見此情形嚇得屁滾尿流,轉身就逃。
而帶領這千人士兵的不是別人,正是被齊方朔發配到邊關做守軍的前山匪仇虎!想不到還不滿一年,他就能帶領千人隊伍衝鋒陷陣,當初果然沒看錯他。
仇虎在我們面前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單膝跪到了齊方朔面前。
“末將增援來遲,請侯爺恕罪!”
齊方朔捂著傷處,臉色因失血而略顯蒼白,說話卻仍然有力:“繼續帶兵追擊,將這支旬譽人全部殲滅。”
“是!”仇虎領命而去。
我們隨特意留下來帶我們回燕營的幾個士兵共乘一騎,又趕了半日才回到燕地。
一下馬,營中就出來兩個人,竟是謝天睿與範脊。
謝天睿這大半年來穩重不少,只殘留了一些少年的影子,與蕭朗月站在一處,一時都分辨不出到底誰更老成。
“侯爺!”他們見到我們先是歡喜,發現齊方朔受了傷,又趕緊叫來軍醫診治。
謝天睿將自己的營帳讓了出來,供齊方朔休養。本來他想讓我們先休息再說別的,但被齊方朔拒絕了。於是只好變成我們聚在一處,邊看齊方朔包紮邊聽謝天睿與範脊彙報軍情。
段姽贏了,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宋甫於交戰中被他一箭射落馬,傷重不治,尚軍很快大敗。而段棋剛愎自用,在與嵬軍交戰時被起義軍夾擊,腹背受敵,最後為嵬靈君所俘。
聽到宋甫身死的消息,我有些怔忪。這個我人生中最大的仇人,終於死了。雖不是我親手殺的,也算有我一份功勞,改日去給我爹娘上墳也算有交代了。
“東儒和汶呢?”齊方朔左手指節有規律地輕敲桌面,右半邊身子脫去上衣,供軍醫治療傷口。
弩箭射中的傷處血肉模糊,軍醫再小心終究也是要挖出箭頭刨去一塊肉的,他卻像毫無所覺,臉色變也沒變,只有緊繃的肌肉能瞧出他還是有感覺的,看得我直替他疼。
範脊道:“東儒就是個牆頭草,一見大事不妙立馬投降認錯,稱是被小人蒙蔽,求夏王再給他次機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程小雨嗤笑一聲:“他再降都要沒爵了吧?”
“可不是。”範脊接著道,“汶一看尚敗了,湘也敗了,牛邇心知大勢已去,于自家大營內自縊而亡。而就在叛軍盡數被平亂的差不多的時候,皇宮中突然進了刺客,陛下與六皇子雙雙遇刺身受重傷。”
“夏王與段涅身受重傷?”齊方朔蹙眉。
“是,段姽連夜趕回皇宮,目前與眾皇子一同守在夏王寢殿前,不敢離開。”範脊一點不擔心的樣子,滿臉淡定。
段姽手握軍權,現在老皇帝還這麼湊巧被刺客重傷了,真是如有天助啊!
我的疑惑齊方朔他們不可能想不到,但我們和段姽是同盟,他得勢當權當然只有鼓掌恭喜的份兒,哪會有人拆臺。
正聊著,斥候來傳,說仇千戶一路帶著人攻到了旬譽境內,俘虜都尉、當戶若干,殲敵五百,大勝而歸。
眾人皆大喜,齊方朔接著部署了一番對敵戰略,謝天睿和範脊剛要退下,他又叫住他們。
“對了,派人打探下赫通有沒有死。”
范脊與謝天睿對視一眼,道:“侯爺怕他還留著一口氣?”
齊方朔肩頭傷口已被包紮妥當,唯餘身上一點血跡,他也沒讓人擦去,就這樣滿身煞氣坐在那裡。
揮手示意軍醫退下,他說:“此人不死,今後必會成為夏、燕心頭大患,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辛辛苦苦,我挨了一頓鞭子,齊方朔犧牲了色相,就是要赫通死,他不死可真是太說不過去了。
“我立刻差人去打探!”謝天睿一拱手,與范脊一同掀簾離去。
他二人走後,楊晟琪和程小雨他們也向我與齊方朔逐一告辭。只是楊晟琪是要回寒一教,而程小雨他們則是要回黑鷹堡。非常時期,誰都顧不上休息。
“保重!”我鄭重朝他們抱拳。
程小雨拍拍我肩膀:“下次見面別忘了請我吃飯!”說罷笑著轉身走了。
“白大哥保重,侯爺保重!”蕭朗月說完追著程小雨身後而去。
楊晟琪搖著摺扇,沖我與齊方朔正正經經躬身施了一禮,留下一句“後會有期”,飛身大笑著掠出營帳,倒是很有江湖風範。
“我總覺得寒一教這名字耳熟。”
摸著下巴,我兀自琢磨,忽聽身邊齊方朔道:“十年前,其中一張前朝秘寶藏寶圖便是在寒一教密室被找到,它的前任教主你還見過,正是蕭朗月的義父,韓青言。”
我萬沒有想到是這樣,以拳擊掌,恍然道:“竟是他!”
“寒一教被武林正道剿滅後,楊晟琪臨危受命,帶領殘部從鷓鴣山遷到了邊關,以求東山再起。蕭仲南與韓青言這些年幫了他許多,所以他與黑鷹堡才會有那麼深的淵源。”
原來如此!
“寒一教現在不是魔教了吧?”我模糊記得當年武林正道打著剿滅魔教的旗號,還去歸夢穀找過我師父,希望他能出山替武林除害,師父以年事太高為由拒絕了他們。
“不是了。硬要說,與黑鷹堡類似,半個江湖人,半個商人。”
“那就好。”說話間,我從一旁銅盆裡擰起塊方巾,替齊方朔擦去身上血污,從胸口擦到肩膀,在鎖骨上方一頓。
離傷口繃帶幾寸的位置,有枚紫紅色的牙印,猙獰醜陋,一看就是赫通那牲口咬的。
我搓著那塊地方,恨不得能將它從齊方朔肌膚上搓去,但直到把他皮膚搓紅了,那印子還是明晃晃掛在那裡。
“白三謹……”齊方朔輕輕握住我的手,“沒事了。”
他沒頭沒腦說了這麼一句話,我卻聽得鼻頭發酸,雙手顫抖不止。
埋首在他頸側,我雙唇貼在脈搏處,感受著它的鼓動,落下一個個纏綿的吻。
有時候真想與他血肉合一,真正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雖然每每念頭一起,我就會打住,然後心驚不已,但還是會忍不住想。
“我真應該多捅他幾刀!”我惡狠狠道。
“他咬我一口,你捅他一刀,也不算虧。”他邊捏我耳朵邊安慰我。
第六十四章
赫通沒死,但比死了更糟,他傻了。
謝天睿說這是老天有眼,要讓赫通餘生飽受折磨,還他欠下的債。我覺得他說的對,太對了,死有何難?難的是怎麼痛苦的活著。
有天晚上我夢見了阿骨娜,奇怪的很,我明明與她交情也不算深。
她笑得燦爛,說這輩子能認識我很高興,說她做人的時候一直不開心,下輩子想做鳥,自由自在。
醒來後我久久無法再入睡,想著與她為數不多的相處時光,突然赫通的臉在記憶深處一閃而過。
我努力回想,記起當年送嫁隊伍中的有名武將,像是赫通?
當年覺得他和齊方朔之間必有一戰,不想一語成讖,更沒想到的是,他會對齊方朔念念不忘。
接下來的幾日,齊方朔兵分三路,他一路,謝天睿一路,齊英一路,從各個方向一同進攻旬譽。燕軍用的是我改良過的陣型,以車兵為主,步兵為輔,將旬譽人打了個措手不及,狼狽逃竄,三路皆大勝而歸。
而另一方面,藤嶺傳來夏王駕崩的消息,九皇子段姽根據遺詔被冊立為新君,成為又一個天下共主。沒過兩天,段姽寢宮一處井裡,突然霞光大盛。眾人撈起一看,發現竟是枚玉璽,旁邊刻著“受命於天”四個字,在場眾人無不驚呼跪拜,大呼萬歲,真正坐實了段姽“天子”的身份。倒是一直沒有段涅的音訊,有些古怪。
旬譽接連大敗,國內又亂成一鍋粥,幾個王子忙著瓜分赫通留下的勢力,無心再戰,也無人敢戰,只得派出使節議和,願舉國北遷,年年納貢,俯首稱臣。
這場從內到外的震盪,在歷時半年之餘,終於塵埃落定。
新皇登基,沒有大赦天下,反而殺了許多人,其中就有厲王段棋。厲王斬首,他的子嗣被貶為庶人,而湘地則重歸舊主子孫。這意味著姜惠終於苦盡甘來,大仇得報。
東儒伯呂蒿雖保住了命,但被段姽實施流放之刑,浩浩蕩蕩呂家幾千人乘著大船離開大夏,消失在了茫茫東海中。
段姽的登基大典,要求諸侯們必須到場,就連遠在邊關的燕穆侯也不例外。
正好旬譽使節也要讓段姽見一見,齊方朔便帶著我和齊英南下前往藤嶺,謝天睿和範脊則回去順饒。而仇虎統領五萬燕軍鎮守邊關,以防旬譽出爾反爾。
一個月後,我們終於到了藤嶺,與我們同時到的還有姜惠姐弟以及嵬靈君。
宋甫、段棋費盡心機也沒能侵佔藤嶺,無論是諸侯間的戰爭還是兩國間的戰爭,都無法影響到此處的百姓。藤嶺依舊是那個歌舞昇平,繁華至極的王都。
段姽的登基大典,肅穆正式,我無官無爵自然是不能去的。齊方朔這天起了個大早,穿上諸侯的朝服,戴上精緻的白玉冠,神情淡然地踏上了來接他的車輦,往遠處皇宮而去。
他帶走了齊英,燕召館內只剩我一個人。
我正想回屋再睡個回籠覺,門口通傳說宮裡來人要接我去面聖。
“我?面聖?”我詫異地指著自己。
對方是個面白無須的老太監,我好像之前冬獵的時候在先帝身邊見過他。
老太監笑眯眯的:“是您。陛下想見您,特意讓老奴來接您進攻呢!”
段姽想見我?
我與他唯一交集便是在九侯塔,他見我做什麼?難道是為了段涅?
我心中生出警覺,段涅現在也不知傷得怎麼樣了,萬一段姽想讓我用白漣救他哥哥可怎麼辦?或者他要用我威脅齊方朔交出白漣又要怎麼辦?
這樣想著,我不自覺退後半步,不太想跟他們走。
老太監像瞧出我的不願,仍舊慈眉善目:“白公子可是怕侯爺回來尋不到你?公子大可放心,老奴會留人下來通知侯爺的。公子快上輦吧,讓陛下久等就不好了。”
罷了,這裡是王都,要逃怎麼也逃不了的,不如隨他們進宮,去聽聽段姽到底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我坐著與來接齊方朔一模一樣的車輦進了宮,老太監畢恭畢敬將我請到一處偏殿,讓我坐著先等等,還給我上了茶。
然而一盞茶還沒過去,段姽便推門進來了。
他穿著身莊重的皂色王袍,頭戴毓冕,容貌精緻,分明是大喜之日,他神情卻比之過去更顯陰鷙。
我見了他趕忙跪下行禮,不敢還將他當做過去那個少年皇子看待。
“平身。”他厚重的下擺從我眼前劃過,坐上殿中龍椅。
我站起身,有些無所適從,他抬了抬手,讓我坐著說話。我謝過他的恩賜,乖乖坐回原處。
“你可知道我為何要見你?”他的臉色在王袍的襯托下越發蒼白,眼下淚痣也更為顯眼。
我雖有諸多猜測,但也不好在他面前說,於是搖了搖頭:“回陛下,草民不知。”
殿裡靜了片刻,我不敢與他對視,怕他覺得我對他不敬,只好微微垂下眼眸。
突然,只聽他道:“智深死了,被我殺死的。”
我倏地抬起頭,他的眼眸漆黑一片,如深不見底的潭水,冰冷刺骨。
“死前他與我說了度母白蓮的事,還說了些似是而非的胡話。皇兄對我來說很重要,我只有他一個親人,照理說,他不忍下手,我這個做弟弟的應該替他擔下駡名……”
我手心滿是冷汗,身上一陣陣發虛,剛想反駁,就聽他接著道:“但我既不想與燕穆侯為敵,也不想治好皇兄的身體。我知道六皇兄會選我,是因為我夠聽話,他拿我當傀儡。那我就做他一輩子的傀儡,他不能離開我,更不能擺脫我。”
要說方才我還是手心出汗,那這會兒就是從心底發涼了。
什麼意思?這到底誰做了誰的傀儡?
他為何要與我說這些?
段姽聲音悠悠傳來,在寂靜的大殿顯得尤為突兀:“我今天找你來,無非是想讓你保守好這個秘密,看好小世子,懂嗎?”
我自然求之不得,這真是再好沒有了!
“是,”我忙跪下道,“草民遵旨!”
段姽起身緩緩走向我,行到我面前時停了下來。
“摩雲寺派了位高僧前來替智深收屍,你或許會有問題想問他,我等會兒讓劉公公領你去見對方。”
“謝陛下!”從我的這個位置,正好看到他腰間懸掛著的幾枚環佩。
有一枚綠紅相間的珠子,在王袍映襯下不怎麼顯眼,我卻一眼就認了出來,竟是段涅的碧虹靈珠!
這可是段涅的救命珠子,怎麼會落到段姽手上?
又想到他剛才說的那些話,越琢磨越心驚,頓時有種汗毛倒立的恐怖感。要不是在天子面前不能放肆,我真想搓搓胳膊上起的雞皮疙瘩。
段姽走後,我剛站起開,劉公公就走了進來,笑眯眯帶我七拐八拐往皇宮深處走去。
行到半途,聽到身後方向響起悠長的號角還有密集的鼓點聲,雄壯威武,劉公公說,那是登基大典開始了。
“六殿下也參加登基大典嗎?”我問。
劉公公遲疑了會兒才謹慎答道:“殿下自遇刺後身體就一直不大好,陛下怕他累著,故而免除了殿下在旁觀禮的辛勞,允他在寢宮內休息,反正心意到就行了。”
到底是怕他累著還是故意軟禁他?段涅這算不算聰明反被聰明誤,終日打雁卻叫雁啄?
劉公公不是個碎嘴的人,回答過我的問題便不再開口,一路將我領到一座佛堂內。
正中一座巨大的如來佛像,佛像前的蒲團上跪著位年輕僧人,供桌上放著尊白胚瓷壇,瞧著像是智深的骨灰壇。
年輕僧人聽到動靜停下手中撥動的佛珠,往門口看來。
他長得十分俊美,只是額心有處懸針印,看著不像慈悲為懷的高僧,反而像金剛怒目的凶煞羅漢。
劉公公道:“了塵大師,這位便是您要等的施主了。”
名叫了塵的僧人道了聲佛號,起身對我微微頷首。
我連忙回禮:“大師好。”
劉公公將我帶到此處便退了出去,說在外面等我。
我與那和尚面面相覷,也不知道如何開口。
清咳一聲,我緩緩道:“了塵大師,您對度母白蓮知道多少?我有些疑問不知你能否為我解答。”大家心裡門清的事,我也不繞彎子浪費時間了。
了塵一掌豎在胸前,道:“施主只管問便是,貧僧定知無不言。”
於是我問了關於佛子的一些問題,包括白漣身體這麼差是不是因為不足月的關係。
了塵對此給予否定,說度母白蓮乃神物,變化出的孩子就是佛子,不應在紅塵走動,所以才會體弱多病。
“施主若能讓佛子前往摩雲寺修行,相信不出半年就能身強體健。”他開始忽悠我讓我送白漣去做和尚。
我只好為難地與他說,現在白漣已經成了燕地世子,不可能出家做和尚的。
“那真是遺憾。”了塵瞧著有些失望,隨後又表示摩雲寺大門會一直為白漣敞開,我被他搞得哭笑不得。“施主不若試試看給佛子吃素,或者少食葷腥。”
“吃素?”難道白漣身體一直不好是因為沾染太多葷腥有損他佛性?
“畢竟是神物所化,不能用養尋常孩子的法子養他。”他猶不死心,“若佛子有意,摩雲寺也可收他做俗家弟子,還請施主考慮考慮。”
我只好乾笑道:“全憑他自己做主,我一定替大師傳達。”
又聊了幾句,該問的全問完了,我便與他辭別。
了塵將我送到門口,最後說道:“智深六根未盡、心念凡塵,是以釀成大錯。他雖叛出師門,但終究是我摩雲寺弟子,他的錯便是我們的錯。今後施主若有需要,摩雲寺必會傾力相助。”
我嘴上說著不敢不敢,但心裡其實賊開心。摩雲寺啊,江湖上一大傳說,能得了塵這句話,不知多少人要羡慕嫉妒我!
劉公公按照原路將我又送出了宮,回到別館時,齊方朔他們還沒回來。
直到夜裡,大門外傳來人聲,我知道是新皇的晚宴結束了,諸侯得以陸續返回。
齊方朔剛進屋,還沒脫去外袍我就撲上去抱住他。
“怎麼?”他抱住我轉了半圈,不明白我為何突然這麼高興。
我將今日段姽邀我進宮,智深之死以及了塵的那番話原原本本說給了他聽。
他抱著我在榻邊坐下,讓我坐他腿上。
我見他半天不說話,想起他與段涅有兄弟之宜,剛剛似乎不該那麼開心,於是故作擔憂道:“要不讓人打探下六殿下現在的情況?”
段姽應該不會傷害他,但估計也不會好過。
齊方朔聞言一愣,奇怪地看向我:“段涅?不,我擔心的不是他,這是他與段姽兩個人的事,我管不著。我是擔心白漣,萬一他以後真的想去摩雲寺修行可怎麼辦?”
這可稀奇,我一直以為他是嚴父,想不到竟然也有如此優柔寡斷的一面。
我環著他脖子,道:“你說的,孩子總會長大,一切只要他開心就好。就算小漣去摩雲寺了,還有我陪你呢,你不要不開心啦!”
齊方朔被我逗笑,抱著我輕輕歎了口氣:“你說得對,一切由他。”
之後他與我說了登基大典上發生的事。
段涅被封鳳王,段姽將尚地賜給了他,同時也將宋甫的太宰之職一併給了他。太宰要為夏王分憂,不能常駐封地,段姽此舉不得不讓我多想,他該是想將段涅不那麼引人注意地留在宮中,留在他的身邊吧。
不過這個“鳳”字實在是……段涅知道了不知做何感想。
段姽會見了旬譽使節,具體怎麼談的沒人知道,齊方朔說那旬譽人出來時臉都白了,還以為他隨時要撅過去呢。
在藤嶺待了幾日,當中那天與嵬靈君和姜惠吃了頓飯,齊方朔于第三日向段姽請辭返回燕地。
與嵬靈君和姜惠吃飯的時候,有個細節讓我十分在意。
看得出,他們對先帝的遇刺諱莫如深。
我是知道事情必然沒那麼簡單的,但從他們話裡的蛛絲馬跡判斷,先帝竟像是死于智深之手?!
這到底是智深為報奪妻之恨,還是段涅授意弑父?
不過智深已死,段涅被段姽軟禁,段姽想也知道不可能將真相告訴我,所以這註定成為一個不解之謎。
“白三謹,快跟上!”
我回過神,只見齊方朔勒住韁繩正回頭看我,朗朗晴空下,他一如當年,風華卓絕、俊美無儔。
“來了!”我笑著快馬跟上,與他並肩而行。
前二十五年,我一直磕磕絆絆地奉行我娘“謹言、謹行、謹思”的六字真言,覺得沒啥用。以後的人生,姑且把它換成“寵妻、愛妻、護妻”吧。
想著想著,我忍不住大笑出聲,齊方朔莫名其妙問我:“笑什麼?”
我還是笑:“哈哈哈我高興,我終於可以領著媳婦兒回去見師姐了!”說完也不管他什麼反應,一夾馬腹,飛也似地往前跑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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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10 06:06 路人 URL Ed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