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後我和宿敵相愛了 - 寧世久

話說這個算 修仙入魔神鬼妖怪 還是 江湖基情呢 - -
嘛 算了
唉 明明是重生, 啊好亂, 等等, 是穿越不是重生, 矣~~~~orz
其實我是順著成為山神之後 + 番外 - 寧世久這篇看的,
因為覺得兩篇文的受差不多
但認真要作比較的話我會說 這篇的受性格處事身世內心的糾結什麼的都比山神的受突出多了QAQ
有好幾個地方都中淚點QAQ
傻瓜受QAQ
還有攻QAQ 這個腦子長在劍上的攻, 你其實入頭到尾都知道受在你心中的份量的吧
想知道當初攻知道受死出那刻的心情到底是怎樣
一定是默默把悲傷都收在心底 假裝沒所謂, 然後跟平常一樣閒時會看一下君子堂中湘夫人旁的星塵吧
QAQ 好一對竹馬竹馬的歡喜怨家怎麼會長到相愛相殺
看完山神後再看這篇真的會覺得山神的受褪色了不少
但我遲遲未發這篇文是因為我感想太多不想打wwwww
然後打boss的時候有種: 這就完了 的感覺
到底當初受為什麼要選擇自廢武功,
boss之前說要選條跟受不同的路時明明就不像要當boss, 最後像是被作者強行推出去當boss一樣
正道魔道一起打boss那個埸面有點強行賣燃wwww好尷尬
但真的, 這篇好看www


文案

我叫車山雪,是大衍國師,皇帝叔父,供奉院之主。
我權傾朝野,萬人之上,更有六七弟子,都很孝順,是個不折不扣的人生贏家。
唯一讓人不滿的是我有一個宿敵,相識百年,也沒能成功把他乾掉。
後來我失憶了。
後來我恢復了記憶,發現自己躺在宿敵的床上。
宿敵:「我會負責的。」
我:「呵呵。」

注:非第一人稱文

重生劍聖×失憶國師
副標題:《人人都說他恨我》、《青梅竹馬如何相愛相殺》

作品簡評
大衍國師車山雪權傾朝野,青城劍聖諶巍舉世無敵。世人皆知這兩位相看兩厭,事事針鋒相對。然而某一天,車山雪清晨醒來,卻在身邊看到了宿敵的臉……本文兩位主角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卻受礙身份,陰差陽錯絕交七十餘年,直到車山雪身死,諶巍才幡然醒悟,逆轉時光來救。但救下車山雪只是開始,上一世隱藏在車山雪死因後的重重迷影,人族與妖魔的存亡之爭,都隨著兩人感情的發展漸漸浮出水面,等待車山雪和諶巍聯手一一解決。本文基調輕鬆愉快,文筆歡脫,故事情節笑料百出,閒暇時可以一讀。


第1章 誰重生,誰將死
  
  冬至,青城山。
  
  大衍第一宗青城劍門,正是盤踞於這連綿的山脈間。而青城群山中的第一高峰,則是天青峰。
  
  青城掌門,劍聖諶巍,在天青峰閉關已有兩年。
  
  按照他的吩咐,峰頂除了留守的劍童外,幾乎了無人跡。輪換的劍童們一開始尚盡心盡責地守衛,但波瀾不興的兩年過去,便是最認真的劍童也忍不住在三更夜時打一會兒瞌睡。
  
  也因此,直到有人走到劍童面前,他才被驚醒。
  
  「誰啊……」劍童伸著懶腰抬起頭。
  
  他看了一眼,立刻被身前的人影嚇得抖若篩糠。只見此人只潦草穿了一身雪白中衣,光腳站在沁霜的青石板上,長髮未束,從肩上披散而下,相當不遵禮法,若叫掌門看到了,怕是要一頓好罵。
  
  但看那飛眉入鬢的英俊相貌,不怒自威的強大氣場,這不遵禮法的分明是掌門本人!
  
  劍童連忙擦乾淨口水站起來,抱拳問候:「問掌門安,掌門提前出關,想必功力更上一層了!」
  
  這樣說著,劍童又偷偷瞟了一眼,頓時大驚失色。
  
  「掌門您怎麼吐血了啊?!」
  
  嘴角滲血的青城掌門諶巍聞言,瞥了他一眼,抹掉嘴角鮮血,繼續皺著眉站在那裡,不知是在沈思什麼。
  
  劍童倒是沒有被他這嚴肅神情嚇住,畢竟他們掌門一年四季,一天十二個時辰,不是板著臉,就是皺著眉,青城劍門上下對此早有免疫力。此刻,劍童看著諶巍始終不言不語,一個大膽而悲觀的猜測不禁浮現於他心頭。
  
  掌門這次閉關該有三年,今日卻突然提前了一年出來,嘴角還流血,該不會是,該不會是……
  
  走火入魔了!
  
  劍童一個激靈,轉身就跑,邊跑邊道:「掌門我去請林長老!」
  
  「站住。」諶巍說。
  
  「掌門……」
  
  「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諶巍不理劍童要哭出來的表情,皺著眉問。
  
  完了!掌門走火入魔得腦子都不清醒了!劍童真的想哭出來,卻還是大聲且清脆的回答:「掌門,今天是元惠十七年臘月二十一。」
  
  諶巍低聲重復了一遍:「元惠十七年,臘月二十一……」
  
  沒錯,就是今日。
  
  就是今日,大衍那個蠢皇帝聯合朝中老臣、外域蠻人、妖獸呪魔,殘殺了一萬雁門關守軍,設計供奉院大國師車山雪死於落雁湖。
  
  蠢皇帝和老公卿們恐怕想不到,上一刻他們還在為除去「弄權佞臣」而彈冠相慶,下一刻,整個大衍就分崩離析,叛軍踩著他們的屍骨,一把火燒了鴻京,不僅害得魔災四起,狼煙席捲關內,千萬百姓飄搖風雨中,還害得……
  
  ……害得車山雪的徒弟找上他,說是補完了一篇時光秘術,願以命倒轉時光,只請他救下他師父。
  
  車山雪。
  
  他死後幾年,所有人都在說同一句話。
  
  若大國師車山雪還活著……
  
  ……大衍和人族絕不會落於這番境地。
  
  諶巍一點也不想去救那個被他視為畢生仇敵的人,但他也不能視天下黎民不顧。
  
  青城掌門一劍能劈山,一劍能分海,卻不能一劍安穩江河社稷。
  
  若車山雪還活著……
  
  「那就讓他活著吧。」
  
  「掌門,您說什麼?」劍童沒聽清諶巍的話。
  
  他已經跟著諶巍登上了天青峰頂部,月光下,一望無際的雲海是交織的淺灰淺藍,影影綽綽能看到一座座小島,那是青城其他山峰的峰頂。
  
  星河蜿蜒流淌過深黑的夜幕,其中有七枚耀眼星子組成了勺子的形狀,而勺子的勺柄,指向的正北方。
  
  天青峰的正北方,數千萬里之外,就是雁門關。
  
  車山雪此刻所在。
  
  諶巍眺望片刻,回過頭。
  
  「童兒,取我劍來。」
  
  ***
  
  同一片星空下,雁門關,落雁湖。
  
  此前,雁門關一萬三千士兵及領兵的周小將軍被蠻人圍困全殲,幾乎未尋回什麼屍首。消息傳回朝中,舉國悲痛,原本在桃府忙於桑田改良的大國師只能放下手邊事,沒帶下屬匆忙趕來雁門關,親自主持安魂大祭。
  
  撫慰亡靈,送還故鄉,以安人心。
  
  魂屬水性,這安魂大祭的地點,自然是選在雁門關內不遠處的落雁湖。
  
  車山雪幾十年主持過的大祭小祭不計其數,從未出過一點差錯。只是他這次萬萬沒想到,需要他撫慰的,是一萬三千被人殘殺,又用秘術激怒,全無神智的厲鬼。
  
  落雁湖周圍已經被密密麻麻的陣旗包圍,陣旗和陣旗之間有金絲相連,陣中靈力每次衝撞,金絲之網便蕩漾出連串的金光,每每見著那金絲就要斷開,卻又被金光鎮回,禁錮陣法內外不能進出。
  
  陣法已成,固若金湯,身陷其中的車山雪插翅難逃。促成這一場陰謀的傢伙們也終於敢正大光明出現於人前,站在雁門關城牆上,對著不遠處的落雁湖指指點點。
  
  「杜大師不愧為陣法大家,」城牆上,一名形容猥瑣的男子搓著手,諂媚道,「難怪大國師打壓得您在供奉院過不下去,恐怕早就知道自己不能和您相比呀。」
  
  被稱為杜大師的中年男子看向落雁湖,卻一臉難言之色。
  
  「這……還是讓我的弟子再去把陣法加固一下……」
  
  「杜大師是擔心大國師破開您的陣法?」猥瑣男子大笑起來,引得城牆上其他人也看向這處,「您不用擔心,要是破開您的陣法,陣中一萬三千厲鬼豈不是都跑出來了,大國師怎會做這樣的事?」
  
  周圍許多人紛紛應和,絲毫不為使用這種一個不好就會禍國殃民的毒計感到羞愧。
  
  連雁門關大將衛宏也走到杜大師身邊,拍拍他的肩膀,道:「老弟的才華誰人不知,車山雪這一死,大國師之位非你莫屬了!」
  
  杜大師倒不似這些人這般胸有成竹,聞言強打笑意道:「自然……等等,大國師在陣中做什麼?」
  
  衛宏對他這一驚一乍暗暗鄙夷,手上則拿起一隻千里眼,對準落雁湖望去。
  
  他確認了車山雪依然在陣中,暗自松了一口氣。
  
  車山雪自然還在陣中。
  
  他面覆一五彩的惡鬼面具,長髮不系,垂至膝彎。身著祝師的黑衣,披著一件鴉羽大髦,赤足行於落雁湖的水面。
  
  落雁湖水深十幾丈,水浪能掀起一丈高,他卻宛若浮木,穩穩不落,如履平地。
  
  車山雪手裡持著一枚法鈴,每往前走一步,就搖晃法鈴一下。鈴聲悠遠,甚至能穿過陣中的神哭鬼嚎,傳至城牆上眾人耳中。
  
  「叮——」
  
  「這傢伙,」衛宏咬牙,「自己都大難臨頭了,還妄想安撫那些厲鬼!」
  
  「萬一叫他安撫成了,」有人擔憂道,「我們拿什麼殺他?」
  
  「不用擔心,」衛宏讓親兵上前聽吩咐,「殺招還在後面呢。」
  
  在場只有杜大師這一個祝師,中年男人上半身已經探出牆頭,閉著眼睛傾聽陣中的念咒聲,疑惑地呢喃:「這好像不是安魂咒啊?」
  
  「不是安魂咒還能是……」
  
  「是靜心咒!」杜大師睜開眼睛,「他想喚回陣中厲鬼的神智!」
  
  落雁湖上。
  
  車山雪在湖心站定,抬手將惡鬼面具掀開了一條縫。沙啞嗓音自面具下傳出,問:「如何?」
  
  黑煙籠罩整座落雁湖,一萬三千厲鬼的眼睛在煙霧中閃爍,它們發出淒厲的慘叫,掀起巨浪,沒有神智,只有殺戮的本能,憎恨一切鮮活的東西,咆哮宛如狂風。
  
  「殺了你!殺了你!我們死去全是因為你!全是因為你啊啊啊啊啊!你去死啊!!!」
  
  站在車山雪面前的厲鬼生前正是這一軍厲鬼的將領,飛虎元帥之子,周小將軍。這位年輕人在靜心咒下尋回了少許神智,聽到車山雪的問話,露出一個笑得像哭的鬼臉。
  
  「那些人殺了我同袍一萬三千,只為將大國師你引入這個陷阱,你卻問我如何?」
  
  騰騰怨氣從它身上升起,它對面的車山雪視若未見,依然問:「我助爾等復仇,如何?」
  
  陣中的神哭鬼嚎彷彿暫停了一瞬,周小將軍張大嘴巴:「什、什麼?」
  
  「如果你們不殺無辜之人,只向這次謀害你們的人復仇,復仇完便去輪回,我就打開這陣,放你們出去。」
  
  說第三遍的車山雪搖晃法鈴,更多清醒過來的厲鬼聽到了他的話。
  
  厲鬼們不敢置信:「大國師怎會……」
  
  「我覺得我對那些不乾活光佔位置的老傢伙夠包容了,」厲鬼們看不見面具下車山雪的表情,卻能聽到他包含怒意的語氣,「卻一個個不知好歹,膽大包天至此。」
  
  他仰起頭,黑煙中的一萬三千厲鬼都感覺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諸位才是我大衍的好兒郎,與他們相比,孰輕孰重,腦子清楚的都能分辨。」
  
  只可惜,他的皇帝侄子,還有設下這個圈套的公卿大臣,根本就沒腦子。
  
  他們似乎根本沒想過殺了他後會如何,妖魔呪獸窺伺在旁,蠻人亦是蠢蠢欲動,沒有他威懾一側,四境如何不起兵戈?況且改良派已經在朝中站穩腳跟,難道他們以為像刺殺成帝一般刺殺了他,就能讓改革停下?
  
  更有數大宗門宛如狼群,時時刻刻準備著咬下大衍一塊肉,人中豪傑青城掌門……
  
  諶巍。
  
  車山雪為這個名字恍惚一瞬,回神。
  
  他抬起右手,一滴殷紅的鮮血緩緩滲出蔥白指尖。
  
  「你說的……你這樣說過了!」厲鬼們齊聲大叫,「復仇!助吾復仇!」
  
  怨氣衝蕩,宛如旋風,捲走車山雪指尖的鮮血。接著,一萬三千的厲鬼調過頭,向著雁門關衝去!
  
  它們首先撞上了包圍落雁湖的一圈陣法。包繞的金絲之網色澤越發璀璨耀眼,在怨力的衝擊下愈繃越緊,看起來下一刻就要斷開。
  
  雁門關城牆上,杜大師冷汗涔涔,「不要緊,它們破不開這個陣……」
  
  他話音未落,耳邊聽到又一聲悠遠鈴聲。
  
  「叮——」
  
  落雁湖上的車山雪搖動法鈴,破開了金絲之陣。
  
  一萬三千厲鬼呼嘯而來,霎時便吞沒了雁門關的一邊城牆。
  
  牆頭上風燈齊齊熄滅,眾人只覺得眼前一黑,數聲慘叫便響起在耳邊。位置站得靠前的杜大師更是感覺到身上忽然一熱,一股腥臭撲鼻,被撒了滿身鮮血。
  
  死的自然是剛才那個和他搭話的猥瑣男子,大驚的杜大師死死抓住一邊想拋下眾人逃跑的守將衛宏,哭道:「衛兄莫丟下小弟啊!」
  
  遠遠站在落雁湖上,不借助千里眼也能看清雁門關上一切的車山雪搖搖頭。
  
  「都是烏合之眾……」
  
  真正定下謀害他計劃的人看來並不在這群人之中。
  
  到底是哪個出的主意?虞丞相?皇帝蠢侄子,還是……
  
  沈思之中的車山雪沒有注意到,在他身後,遙遙有一道光矢自西邊而來,各種隱匿氣息的秘術讓箭矢消影無蹤,泛著幽藍毒光的箭頭所指的人,正是他。
  
  他看到的是另一道青色劍光,從群山南方冒出,也是直指於他。
  
  那是一道崢然劍氣,穿過幾千萬里的距離,來自青城山,天青峰。
  
  世上只有一人能揮出這般輝煌劍氣,可是車山雪原本不覺得這人會在此刻對他出手。
  
  「……諶巍,你敢殺我?!」
  
  劍光不應,轉瞬落下,勁風激起落雁湖上水浪三千丈。
  
  「轟!」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新年好,我來悄咪咪開個文
  
  主角是車山雪,相方諶巍
  
  謝謝玖九、杉沐、木棉的地雷,謝謝塔塔蘿莉的地雷和手榴彈
  
  交代完了,頂鍋遁走


第2章 忘記誰,記著誰
  
  劍光乾脆利落地斬斷了箭光,沒傷及車山雪分毫。
  
  反應過來的大國師面無表情,裝作自己什麼也沒說,看向箭矢所來的方向——蠻人,天山派。
  
  然後他就被落雁湖上激起的水浪不容掙扎地捲入水底,一頭撞在巨石上。
  
  暈迷之前,車山雪只有一個想法。
  
  遇到他果然就沒好事。
  
  ……諶巍!
  
  ***
  
  數日後。
  
  劍聖和大國師再起鬥爭,大國師身亡落雁湖的消息已經傳得人人皆知。而青城山附近的昆府和和鎮,昨日也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新聞。
  
  ——和和鎮的祝師從鎮外小河裡撈出了一個人。
  
  當時圍觀幫忙的人不在少數,回來後紛紛引為談資,說被撈起的是個成年男子,頭上有傷,一身衣服哪怕被水泡壞了也能看出奢侈昂貴,指不定是在哪裡遭遇了劫匪,才被敲暈丟近水里。
  
  寒冬臘月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這人被救上來時竟然還有微弱的氣息,真是命大。
  
  的確命大,救人的祝師閔吉想。
  
  地方上的祝師乃是入了官籍的朝廷正職,屬於供奉院一系,受大國師統領。按照那位老人家的規矩,縣城小鎮都要派遣一位,平日里負責傳遞邸報,占卜求雨,降魔驅邪,偶爾還幫姑娘們測個姻緣。
  
  據說幾十年前祝師們還得學醫藥,但自從大國師進行了一番改革,這些年里新培養出的祝師更專注於祝呪符陣卜,基本不會看病了。
  
  和和鎮的祝師閔吉今年十六歲,卻是難得懂點醫藥的祝師。
  
  閔吉把溺水之人帶回自家小觀,好生檢查了一番,發現這人在冰水里泡了太久,受了寒,四肢手腳都有凍傷,頭上還有個腫包,積了淤血。
  
  受寒能喝藥,凍傷不嚴重,多泡泡熱水就好,但頭上的傷閔吉卻沒有辦法了,他懂一點醫術,卻不是神醫,只能上了藥又用紗布厚厚纏繞,免得入邪。
  
  給凍傷的右手上藥時,閔吉在這人食指指根發現了一圈殷紅的奇怪符文。這是與不歸屬此世之物簽訂契約留下的憑證,普通人不可能有。這個從水里撈出來的人顯然和閔吉一樣,是個祝師。
  
  應該還是個挺厲害的祝師,閔吉猜測。
  
  猜測歸猜測,這個人身上沒有任何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又昏迷不醒。救回來的當夜又開始發燒,閔吉照料了一整晚,好不容易見到高燒退去,在第一聲雞鳴響起後,十六歲的少年趴在床邊就睡著了。
  
  他醒來的時候是一臉懵逼的。
  
  屋子里這狂風過境一般的景象是怎麼回事?!
  
  桌凳倒地,屏風歪著靠牆,棉被飛到了房梁上,花了一兩銀子買的青瓷臉盆摔得遍地開花,剛醒來的閔吉差點一腳踩上去。
  
  他從河裡救起的那個男人並沒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屋內唯一一把穩當的木椅上,儘管他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虛弱,卻依然把背脊挺得筆挺,後背和椅背之間簡直能再塞進去個閔吉。他端坐,自有一種不動如鐘的氣度。
  
  若說這人身上哪裡奇怪,大概只有他明明聽到閔吉的聲音轉過頭,雙目卻依然緊緊閉著。
  
  「抱歉,」他很坦然地承認了罪行,「一不小心把你家弄亂了。」
  
  這是一不小心能弄出來的場面嗎?閔吉聽得嘴角抽搐,但對方認錯態度良好,他也不好意識追責,注意力便落到了另一個方面:「兄台身體恢復得不錯?眼睛怎麼了?」
  
  「醒來後就發現睜不開,」病人回答得淡定,「我想我可能是個瞎子。」
  
  閔吉:「……你想你可能是個瞎子?!」
  
  「大概吧,」病人點點頭,「因為我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
  
  閔吉:「……」
  
  十六歲的小祝師又詢問了幾句,發現這位雖然不至於連太陽東升西落都不知道,但更多常識答不上一個字,立刻明曉了狀況。
  
  失魂症!
  
  頭傷是可能引起失魂症的,只是不多見罷了。
  
  不過,一個傷寒未愈,頭傷患上失魂症,又可能眼瞎的病人,得是做了什麼,才能把房間搞成這混亂模樣。這就算了,他竟然還敢自己摸索著起來。
  
  閔吉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好,只能默然地將這位膽子天大的病人扶回床上安頓好,又清理掉地上的碎瓷片,將屋子里的東西一一歸位。
  
  一邊做這些,他一邊問:「兄台還記得些什麼嗎?」
  
  病人道:「隱隱約約想起了一個名字。」
  
  閔吉聞言高興道:「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嗎?」
  
  這樣說的病人眼睫微顫,眉心緊蹙,一圈紗布下烏發披散而落,逶迤鋪滿了半邊床。冬日淺薄的陽光從打開的窗戶上照進來,正好落在他的臉上,更襯得這人膚色蒼白。
  
  之前他一張臉在水里泡地有點腫,如今這腫消下去大半,五官便一下子明朗起來。閔吉這才注意到這人相貌很是昳麗,但昳麗得十分規矩,眉目淺淺淡淡,不言不語時,幾乎沒什麼存在感,只有注意到了,才會霎時驚艷。
  
  此刻,這個壁花般的美人遲疑道:「我叫諶巍?」
  
  「聽起來有點耳熟。」閔吉下意識說。
  
  房間里安靜了一瞬。
  
  「哎?!!!」
  
  ***
  
  和和鎮在青城山附近,住在這裡的閔吉不至於沒聽過青城掌門的名字。實際上,他不僅聽過這名字,還收藏了很多有關青城掌門的東西,像是木匠仿照劍聖佩劍打造出的玩具,說書人寫的關於青城掌門的話本,堆滿了供奉觀里的一間書房。
  
  他也因此格外熟悉傳聞中青城掌門的相貌,什麼劍眉星目,相貌堂堂,身長八尺,猿臂蜂腰,都是背熟了的。由此腦補出的大英雄模樣,和壁花般的病人哪裡有半點相似。
  
  「青城掌門?他是誰?」患了失魂症的病人不知道自己一口吐出了何等的驚人之語,也在疑惑,「我好不容易想起一個人名,竟然還不是我自己的名字?」
  
  「可能你是劍聖的崇拜者吧。」閔吉推己及人。
  
  病人聞言一愣,突然用雙手捂住胸口,蒼白的面色更是接近灰白了。
  
  閔吉完全不知道自己話里哪個字讓病人的病情加深,慌張拿起病人的手腕診脈。
  
  病人收起手,搖頭道:「我無事,只是突然覺得有些反胃。」
  
  「為何反胃?」閔吉連忙問,「可有頭暈頭痛?胸悶嗎?」
  
  病人仔細想了想,道:「大概是聽到劍聖和崇拜這兩個詞出現在同一句話里,被惡心到了吧。」
  
  閔吉:「……」
  
  病人勾起嘴角:「是玩笑。」
  
  他笑起來是真的好看,讓人想起忽而飄遠忽而飄近的雪花,精緻,卻沒多少人氣,再想想他這一身傷病,沒法生氣的閔吉只能道:「你可別在這鎮上其他人面前說這話。」
  
  「哦?」病人很有興趣,「為何?」
  
  以青城劍門為傲的鎮民會把你撕了的,閔吉想,卻沒把這句話說出來,而是問:「除了青城掌門的名字外,還能想起別的事嗎?」
  
  病人搖搖頭。
  
  閔吉頓時一籌莫展。
  
  他在和和鎮上住了兩年,最多幫鎮民或耕牛家犬治個風寒,賣點跌打損傷的膏藥。出師前學的那一點醫術,別說是進步,沒退步都算是鬼神保佑。這樣的他哪裡能治失魂症?
  
  「這樣吧,」病人打斷閔吉的思路,「你給我說說最近發生了些什麼事?說不定我會有印象?」
  
  這聽上去是個好方法,閔吉連連點頭,半晌後才意識到身前這位病人看不見。
  
  他尷尬地咳了一聲,道:「最近發生的大事……啊,正好也是和青城掌門相關的,你知道麼?大國師被掌門殺了!」
  
  「哦,」之前坐在床上的病人一臉茫然,「大國師是誰?」
  
  連這個都不記得,果然是失魂症。
  
  閔吉為他講解:「當今聖上的叔叔,先帝一母同胞的兄弟。十多年前肅王叛亂,是他一手力輓狂瀾。之後更是延續了先帝的變法,改吏治,推良種,舉商人,還建立起白澤局,白澤局你記得嗎?不記得了?那可是發明瞭四轉織布機的白澤局啊,匯聚天下最優秀的匠人,做出了各種精巧玩意兒。聽說有能給人報時的機械鳥兒,可惜我沒見過。」
  
  「報時鳥?」病人歪著頭,道,「很稀罕?」
  
  「鎮上只有鎮令家有一隻報時鳥,藏得忒緊,不給人看。」閔吉羨慕很久了。
  
  「我們不是在說大國師嗎?」病人提醒。
  
  「哦哦,」忘記這一茬的閔吉反應過來,「大國師他老人家……」
  
  他頓了頓,嘆息。
  
  「大國師是個好人啊,托他的福,過去吃不起鹽的人家現在能吃起鹽了,過去買不起布料的人家現在一年也能換兩三身新衣,前些年的邸報上偶爾能見寫哪裡鬧飢荒呢,這幾年倒是沒聽說吃不上飯的……青城掌門也是好人,他救了我的,兩個好人,為什麼要互相……」
  
  病人聽出小祝師的低沈語氣,默了默,轉移話題,「啊,我餓了,可有朝食?」
  
  「哎呀,對,還沒用朝食,」閔吉的腹中也鼓動起來,「都這個時候,來不及做了。我請你用一碗小館裡的餛鈍面吧,供奉觀里安靜得很,兄台安心休息一會兒,好好養傷。」
  
  他走出屋子,轉身關門。
  
  關門前,閔吉看到這位病人坐在床上,乖乖點頭。
  
  咔嚓。
  
  房門合上。
  
  這間專門用來給病人休息的房間里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中,隨著小祝師的離開,那些窗外的鳥啼、風吹樹葉的沙沙,也一起遠去了。
  
  雲遮蔽了陽光,一股陰穢冰寒之氣從房間四角騰升而起。短短片刻,桌上茶壺里的水便結了薄薄一層冰。
  
  暗處里似乎有更多的影子在活動,它們在角落里窺探床上的昳麗病人,竊竊私語著。
  
  「你聽到了嗎,他說他忘了……」
  
  「他忘記了,他答應我們的……」
  
  「報仇,我要報仇……」
  
  「我死的好慘啊……我不想死啊……」
  
  整間屋子都在震動,剛被閔吉放回原處的銅盆哐當一聲摔在地上,如果他還在屋中,大概能知道為何自己醒後會看到屋內如狂風過境。
  
  藏在陰影里的厲鬼們的聲音越發怨毒,一個尖細嗓音突然開口。
  
  「既然他忘記了,我們乾脆殺了他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不僅阻止了偷襲,還將被救的人送到安全地方,救人十級水平劍聖大大。
  
  車山雪:呵呵


第3章 鬼有謀,人有慧
  
  厲鬼們齊聲應好,撲向了床上的病人。
  
  生死之際的病人更加茫然,不知道自己右手食指根處的紅紋忽的一閃。
  
  只是頃刻,屋中鬼氣退了個乾乾淨淨,厲鬼們一陣鬼哭鬼叫,半晌才安靜下來。
  
  片刻後陰影顫動,一個披堅執銳,頭戴紅纓,半透明的年輕人出現在屋子里。
  
  統領這一萬三千厲鬼的鬼將周小將軍在病人面前單膝跪地,他死死盯著病人的面容,啞著嗓音詢問:「大國師,您忘記您要助我等復仇的承諾了嗎?」
  
  坐在床上的病人,應該是說,大國師車山雪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了。
  
  他若有所思道:「我果然是倒霉催被諶巍殺死的那個?」
  
  這種張嘴就罵自己的風格實在新奇,一隻瘦小的厲鬼從陰影里探出頭,詢問他們的將軍:「大國師是腦子壞掉了吧?」
  
  在沒文化的兵痞子眼裡,失魂症和腦子壞掉似乎沒太大區別。更別提他們此刻滿腹怨氣,嘴裡自然也不見客氣。
  
  雁門關曾經的一萬三千多名右軍士兵覺得,他們才是那個倒霉催的。
  
  蠻人每年秋天都會零零散散地來打仗,不管搶到多少糧食,在雁門關降下第一場雪後便會陸續退卻。大衍的士兵也不會追擊,等雪化了才去打掃戰場。
  
  周小將軍麾下的士兵正是在打掃戰場的時候被蠻人伏擊的。
  
  數萬蠻人士兵從天而降,將他們包了餃子,但周小將軍一直和他們一起奮戰,借助地形之利,成功帶著幾千兄弟衝出重重包圍。
  
  當見到打著雁門關旗幟的軍隊時,他們是多麼歡欣鼓舞啊。
  
  誰能事先知道,打著友軍旗幟的竟然是一隻陌生的隊伍,周小將軍才起疑心,下令讓所有人停下,便被一隻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冷箭扎透心臟,摔下戰馬。
  
  沒有將領的右軍彷彿一盤散沙,叫那只陌生的軍隊連鍋端掉。
  
  他們身軀已死,魂靈卻徘徊在戰死的沙場上,不得安寧。
  
  並非所有人都滿腔怨氣,戰場上生死有命,來到雁門關的士兵誰沒寫好遺書?卻有人在他們死去的地方布下煉魂大陣,抽取了沙場上的煞氣,硬生生將他們逼成厲鬼之軍。
  
  同時他們也從那些人的交談里得知了真相——他們之所以死去,不過是有人將他們當做藏了毒的魚餌,想引大國師上勾。
  
  冤啊,冤啊。
  
  怨啊,怨啊,
  
  殺掉他們的蠻人怎麼不去死?出賣他們的將軍怎麼不去死?促成計謀的公卿怎麼不去死?定下歹計的惡人怎麼不去死?推波助瀾的皇帝怎麼不去死?都想讓他去死的大國師怎麼不去死?!
  
  就算大國師在落雁湖上道可以助他們復仇,他們依然想要他去死。所以明明知道天山派之人就持著弓箭等候在遠處,卻沒有一隻厲鬼願意提醒大國師。
  
  他們沒想到的是,大國師也不是沒有後手的。
  
  為了讓大國師幫忙破開陣法,他們和大國師定下契約,作為契約的憑證,取走了大國師一滴指尖血。大國師的指尖血里蘊含著強大的靈力,對於厲鬼們算是大補之物,取血的時候哪個都沒和他客氣。結果,大國師撞在水底巨石上昏迷後,被他們吞下的指尖血因為大國師失去意識直接反噬,化為血火點燃他們的魂靈。要是不管不顧放大國師去死,一萬三千厲鬼大概都會被燒得魂飛魄散。
  
  他們能如何說?像大國師這樣的人,果然不可能放出厲鬼,任憑他們作惡。
  
  厲鬼們只能含恨返回昏迷的大國師身邊,護送他進入落雁湖水底的地下暗河逃離。大國師沒溺水而亡可不是命大的緣故,而是因為一路有厲鬼們為他保駕護航。
  
  沒關係,周小將軍對他們說,這契約反噬的力度如此大,如果不幫助他們復仇,違反契約的大國師自己怕是也得死。
  
  於是厲鬼們安靜地等待車山雪醒來。
  
  他們等到了一個什麼也不記得的車山雪。
  
  如果不是已經死了,現在說不定又會被氣死一次的厲鬼們回憶完這些,終於稍稍冷靜。
  
  失憶的大國師還更好利用一些,比如說,雖然普天下都傳是青城劍聖害死了大國師,但他們偏偏知道這位大國師的仇敵反而沒有參與這個謀害大國師的計劃中去,那一夜從南方來的劍氣天知道怎麼回事。但他們不告訴大國師,讓這個失憶的大國師以為害死他的就是青城劍聖,這兩人相鬥,定會死很多人。
  
  鮮血和死亡乃厲鬼所求,而聽完他們刪減後的講述,車山雪心有戚戚,「……你們也是很倒霉呢。」
  
  這語氣聽上去像風涼話,於是車山雪得到了眾厲鬼的一致瞪視。
  
  然而車山雪此刻是個睜不開眼睛的瞎子,瞪視的效果就拋媚眼給瞎子看的效果一樣,半點也無,看的眾厲鬼心頭火起,恨不得當初乾脆放車山雪在水里淹死。
  
  「莫生氣,」車山雪道,「我是忘記了和你們的契約,但只要我人沒死,我承諾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憑您現在這樣?」周小將軍道。
  
  「我覺得我現在挺好,」回憶著剛才聽到的內容,車山雪扯了下嘴角,露出一個譏諷意味的冷笑,「按照你們的說法,那些要害死我的人雖然沒找到我的屍體,卻八成當我死了,連訃聞都急急忙忙公告天下。豈不是說我現在安全得很?」
  
  「有些人會僥倖,但虞丞相是個明白人。」周小將軍搖頭道。
  
  明白人辦事細緻,就算發了訃聞,沒見到車山雪的屍體,虞丞相不會相信車山雪已死。
  
  「是嗎?我剛才聽你們說的那些人的計劃,細緻聰明不見得,惡毒倒是滿得快溢出來了。」車山雪一邊說,一邊揉了揉額頭,思考太複雜的東西對於此刻的他來說負擔有點大,「這些不見得多聰明的惡毒人可以為了殺我聯盟,但只要我一死,他們的聯盟不內訌才是怪事。至於那單獨的一個明白人……唔,此地不宜久留。」
  
  留久將有追兵至。
  
  「如此看,我們目標一致,又都落難,更應該互幫互助。」車山雪理所當然地說。
  
  周小將軍出生軍武世家,被亡父飛虎元帥評價是個將才,卻不足夠為帥,車山雪隨口分析出來的東西,他之前從沒有想到過。儘管怨氣不消,心中還是生出了幾分敬佩,聽出了車山雪有事拜託,直截了當問:「您想做什麼?」
  
  「遣你帳下斥候,探周邊消息,你們都是精兵,什麼人該注意無需我說明。」車山雪思路清晰,「還有,你……」
  
  「敝姓周。」周小將軍道。
  
  「周將軍,」車山雪點點頭,「和我說說諶巍此人吧。」
  
  周小將軍遣走了一隊斥候,其他厲鬼也隱匿於陰影,向著整個和和鎮擴散。吩咐完了的周小將軍在木椅上坐下,思忖片刻,開口:「青城掌門諶巍,是當世唯二的武道大宗師,他五歲拜師於上一代青城掌門,據說便是那時與您相識……」
  
  車山雪頗為好奇:「我們是好友?」
  
  「不,」全天下人都知道這一點,「你們是仇人。」
  
  「哈?」
  
  車山雪嘴角帶出一點笑意,沈思起來。
  
  他確信自己便是大國師,因為記憶被忘卻只是暫時的,過去的印象依然留在人腦之中,若是假的,必能感覺些微違和。他能飛快地接受大國師這個身份,並以這個身份開始謀劃,便是最好的證明。
  
  但說起諶巍這個殺了他的人,他只覺得胸中翻湧的情緒十分複雜,卻沒有恨意。
  
  一個他不恨的人,卻是他的仇人,真是有趣。
  
  為什麼不恨呢?諶巍此人有何天賦迥異之處,讓他恨不起來嗎?
  
  「周將軍,」車山雪玩笑一般問,「這位青城掌門,莫不是個傾城傾國的美人?」
  
  周小將軍:「……」
  
  在大衍,大國師早已被他的簇擁供上神壇,在大部分人眼中,大國師全知全能,不沾半點紅塵,宛如符號。而數日前的落雁湖上,被人設計的大國師依然能夠冷靜地謀算局勢,將自己置之死地而後生,一擊打破杜大師的陣法更是乾脆利落。
  
  因此,車山雪留在周小將軍心中的印象,是強大神秘,冷漠霸道,同妖魔也差不多了。
  
  但他在失憶後的表現,根本是性情大變。
  
  常理而言,失去記憶的人內心一片空白,表現出的應該是本性。但要讓周小將軍相信這個笑著問美人的大國師才是真正的大國師……他覺得自己心裡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周小將軍在沈思,聽到院落里漸起喧嘩的車山雪卻已經放下了他關於諶巍的問題,從床上起來,摸索著走到另外一扇窗前,將窗戶推開一條縫。
  
  喧囂頓時更清晰了些,車山雪側耳傾聽半晌,才意識到,那個救下他,照顧他,脾氣十分軟和的小祝師閔吉,竟然在和人爭吵。
  
  「……落籍且居住滿兩年,十三歲以上十七歲以下的少年少女,選取考核成績最好的三個,送往青城鎮參加青城劍門外門入試,這是鎮令你自己寫在衙門外面的話。我已落籍和和鎮,住了兩年多,未滿十七,考核時名列前三,鎮令卻讓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人換掉我的位置?你這般任意行事,就不怕被人上報青城劍門嗎?!」
  
  窗邊的車山雪露出一個很感興趣的微笑。
  
  青城啊……諶巍就在那裡。
  
  院子里,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個,小閔,在我們鎮上當祝師不好嗎……」
  
  又一個年輕氣盛的男聲道:「上報青城劍門?笑話!你這小祝師可知道我劉家族長是青城劍門的誰?」
  
  閔吉:「總之不會是劍聖諶巍!」
  
  年輕氣盛的男聲立刻道:「閉關幾年沒消息,諶巍那廝怕是早死了,我劉家族長可是青城副掌門,只等諶巍退下,接任掌門的就是他,到時候,整個青城劍門都是我劉家的!」
  
  作者有話要說:
  
  車山雪:青城劍門都是你家的?年輕人志氣很高啊,我欣賞你!


第4章 出主意,看熱鬧
  
  供奉觀外偷聽的鄉親們一片嘩然。
  
  劍聖的崇拜者遍布大衍九府,敢這麼說話的傢伙不是被打死了就是要被打死了,鄉親們當真沒見過這樣囂張的,一時間群情激奮。
  
  和和鎮鎮令此刻真是後悔接了這一單生意,但他錢也收了,只能裝作沒聽見劉家少爺的話,勸道:「小閔啊,你說你乾嘛一定要去青城劍門呢?鎮上的鄉親對你不好嗎?你看你,十六歲,差一點就超齡了,考核的時候也不過是第三名,檢查的大夫摸過你的根骨,不是個學武的材料……」
  
  「我想學劍。」閔吉沈聲道。
  
  聽到他這句話的車山雪面露異色。
  
  而院子里,劉家少爺大聲嗤笑「哈,憑你?」
  
  兩個少年人似乎推攘起來,只聽到嘩啦一聲,像是陶瓷摔在地上碎裂,片刻後,一股肉鮮味瀰漫開,車山雪嗅了嗅,知道自己這碗餛鈍面怕是吃不上了。
  
  好吧,算是為他的朝食報仇,既然是和那個青城劍門有關的事,他也插一腳好了。
  
  車山雪摸索著推開門,走到院子里。他氣度不似平常人,一出現在便吸引住其他人的目光。
  
  「兄台怎麼出來了?」看見他的閔吉驚訝道,「你身體……」
  
  車山雪衝他擺擺手,制止了閔吉下面的話,然後他憑借對聲音的印象,向著鎮令的方向拱手。
  
  「鎮令大人。」
  
  鎮令雖然不知道車山雪是何人,卻下意識恭敬起來,還禮道:「這位公子……」
  
  「唔……在下姓夭,」車山雪飛快地為自己取了一個假名,「有一計能解決這爭執。」
  
  鎮令已經不敢放那劉家的自滿少爺吵下去了,正愁眉不展,聞言立刻道:「夭公子請講。」
  
  「送往青城劍門人才,自然是要最好的。」車山雪一臉唯恐天下不亂的笑意,「既然如此,乾脆讓閔大人和這位劉家的少爺現在比一場,分個勝負,贏了的去青城,不就好了?」
  
  車山雪這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建議一出,整個院子都安靜下來。
  
  幾個呼吸後,竟然是劉家少爺一口答應下來:「好啊,比就比!」
  
  鎮令又想去捂他的嘴:「哎喲劉賢侄啊,這有什麼好比的,誰勝誰負還不是一招分得出來?」
  
  「但是有人不服氣啊,」劉少爺冷笑,「一個搞祝呪的祝師,要去青城學劍,就是這樣分不清狀況。我說閔大人,你這是比,還是不比?」
  
  閔吉看看他,又看看一邊的車山雪,有點懵。
  
  比什麼比?就像鎮令所說,他們二人之間的勝負,一招便可以分清楚。
  
  人族尚武藝,上至公卿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習武。因為蠻人不提,六山之外還有妖魔呪獸,蠻人最多秋天來搶糧食搶女人,妖魔呪獸一旦匯聚,形成魔災,數日便能吃空一府之人。
  
  長此以往,不會點武藝的早就在逃亡路上被妖魔呪獸吃掉了。如今能見著這麼太平,還是近一代人的事情呢。
  
  朝廷的兵馬打蠻人還行,對抗妖魔呪獸卻是差了很多,只能以青城,斷山,武夷山,還有蠻人的天山,以及大衍朝廷佔據的北嶺和大小興山這六山為屏障,阻擋妖魔呪獸。
  
  這便是武人宗門之所以地位如此之高的原因。
  
  就連大衍,在建國之前,也不過是兩個大宗門罷了。
  
  閔吉雖然是個祝師,卻也習武。
  
  然而武道艱難,閔吉出生貧農,幼逢大變,逃難途中被一個老祝師撿到,跟他修習。雖然他從未放下過練氣習武,但一沒有好功法,二沒有指點的名師,更別提打磨筋骨的天才地寶,仙芝靈藥,這些年的修煉下來,他最多練了個身體健康面色紅潤,一個人能抬七八桶水罷了。
  
  劉少爺和他則完全不同。
  
  聽這位少爺的話就知道,他出生武道世家,背後還靠著青城劍門這顆遮天大樹。也就是說劉少爺一不缺好功法,二不缺指點入門的師父,靈丹妙藥對於這種世家子是當做糖豆吃的,不然怎麼維持遠超平民之上的修煉速度。雖然很奇怪他為何沒有通過家裡關係直接拜入青城劍門,突然跑到這偏遠小鎮搶閔吉的名額,可真要論實力,劉少爺一個人能打閔吉好幾個。
  
  閔吉看著出來就給他挖了個深坑的病人兄,就差沒有跪下來哭給他看了。
  
  院子外探頭探腦的圍觀者們也絲毫不估計閔吉悲憤的心情。
  
  「好男兒就該上青城!沒想到閔大人年紀輕輕,卻有這樣的大志向!」
  
  「支持閔大人!打敗他!」
  
  「加油!」
  
  「閔大人我喜歡你!」
  
  閔吉已經沒有台階刻下,他僵硬地轉過頭,只見對面不遠處,劉少爺冷笑地盯著他,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兄、兄台,」他聲如蚊吶,對車山雪道,「你怎麼不和我打個招呼?」
  
  「這點小事,你贏他便是,」化名夭公子的車山雪感到詫異,「打什麼招呼?」
  
  「……」閔吉真的要哭出來了,「我贏不了啊。」
  
  「我知道啊,」車山雪十分冷靜,「我不是正要給你支招嗎?」
  
  實力差別哪裡能靠小聰明化解,更不要提這個給閔吉支招的人是個眼睛看不見又失了魂的病人。閔吉哭笑不得,做好了輸地體面一點的打算,卻聽到車山雪在他耳邊低聲道:「你不是想學劍?」
  
  閔吉一愣。
  
  是的,他想學劍。
  
  閔吉並非和和鎮人士,在他五歲之前,家居劍門關外,以狩獵打柴為生。
  
  那時候,大國師推行的變法才拉開了序幕,劍門關外尚未失守,亦是大衍國土。他一家五口安然喜樂,卻突逢魔災,家中除他之外的人都命喪妖魔之口,多虧了青城掌門諶巍帶領門下弟子前往除妖,他才撿回了一條命。
  
  閔吉還記得當時自己躲在木柴堆下,戰慄地捂住嘴,透過柴火的縫隙,看到一隻黑熊妖張開血盆大口,將他母親的身體咬成兩截,血撒一地,不禁松開了手,發出一聲驚叫。
  
  那只碩大無朋的黑熊妖聽到聲音,轉過頭看向他的藏身之處。就在閔吉以為自己難逃一死時,忽然看到一道青色劍光飛過,將黑熊妖劈成兩半。
  
  青色劍光最後化為竹葉虛影四散飛舞,柴堆下的閔吉瞪大眼睛,連出氣也不敢,半晌後,他聽到一低沈男聲道:「那裡有個孩子,救出來罷。」
  
  救他出來的青城弟子告訴閔吉,發話的人是青城掌門,劍聖諶巍。
  
  從那時起,閔吉就定下目標,一定要拜入青城門下,學好劍法,除盡妖魔呪獸。
  
  ……結果拜入青城掌門老對頭手下的供奉院,真是不提也罷。
  
  好在供奉院對於他這種掛名的小祝師並不在意,閔吉才看准機會,調來和和鎮,只為了爭取一個進入青城劍門的機會。
  
  誰能想到,這到手的名額本該如煮熟的鴨子,怎麼就能飛了呢?
  
  「……我想學劍,」閔吉說,「可是……」
  
  「習武與修祝呪不同,武道不論先後,只論強弱,而強弱,有時並非實力,而是一口氣的事,」車山雪道,「這種紛爭,你便是現在避過了,將來在青城山上不會遇到?出師青城後,降妖除魔時不會遇到?難道那個時候,你也只考慮怎麼輸得體面好看嗎?」
  
  閔吉一愣,不知道對方為何能猜他心中想法。
  
  「你不想贏,」車山雪低喝,「拿什麼劍!」
  
  手中劍,是為了斬盡妖魔,是為了護民安寧,是為了贏……
  
  贏誰?
  
  車山雪恍惚了一瞬,只覺得頭上隱隱作痛,腦中剛剛浮現出畫面也破碎開,重新沈入黑暗裡。
  
  而他對面,閔吉滿臉羞愧,抱拳鞠躬:「請先生指點我。」
  
  「指點不敢當,不過你要贏那劉家少爺卻很簡單。」車山雪的面色透著青白,卻依然強撐著,他站姿如松,氣度雍容,哪怕雙眼緊閉,可只要往鎮令那邊微微偏過臉,就讓那兩人不敢過來偷聽他和閔吉說什麼。
  
  他道:「有沒有……唔,一種能立刻生效,粘黏很強,可以讓你的鞋粘在地上拔不起來的東西?」
  
  以為能學到什麼神招的閔吉:「……耶?」


第5章 心中劍,劍無招
  
  閔吉:「粘、粘誰的鞋?」
  
  車山雪:「除了你難道還有別人?有嗎?」
  
  閔吉下意識道:「有的,雪蓮膠行不行?武夷樓常用這東西粘合碎木料,粘起後兩塊不同的木料看起來就像是天生長在一起般,掰也掰不開。」
  
  車山雪根本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東西,卻依然胸有成竹道:「行,你用這個,把你自己的腳粘在鞋底,然後比試前裝作整理,將你鞋粘在地上……」
  
  「這樣我不就只能站在原地不動讓他打了嘛!」閔吉急了。
  
  「我還沒說完,」車山雪輕輕打了一下他的腦袋,「一會兒開戰,你就躺在原地,等他過來,給他一劍便是。」
  
  「……」
  
  這要求不可理喻,閔吉也不想照做。
  
  但他沒時間了,劉少爺等得不耐煩,在那邊說著甚麼不能入耳的污言穢語,催促他比試一番。
  
  這種點到為止的比試不能動真劍,劉少爺又不可能隨身帶一把練習用的木劍。閔吉只能僵著一張鐵青臉,趁著去屋中取木劍的時候,先用雪蓮膠將自己的腳板和鞋粘住,又包了一小包的雪蓮膠揣在身上,拿起兩把木劍,出屋。
  
  比試的場地就定在供奉觀的院子里,和和鎮當年修供奉觀都用的好材料,院內青石鋪地,十分平整。閔吉在一方站定,瞥一眼發現劉少爺在皺著眉熟悉木劍手感,便顫抖地悄悄將雪蓮膠灑下,自己站上去。
  
  只等了幾個呼吸,他便發現自己抬不起腳了。
  
  「這練習木劍用的什麼材質,太差了,忒窮酸。」劉少爺在另一方站定,皺著眉舉劍。
  
  別說,這位劉少爺傲是傲了點,看架勢卻是有真功夫的。閔吉一邊覺得自己會輸,一邊覺得夭公子不至於消遣自己,他腳底發癢,心底打鼓,悄悄瞥了一眼站在傍邊的車山雪,看到他面色蒼白倚門靠著,醫者本能冒出來,心道一句病情恐會加重,又想起這是什麼時候,連忙回神。
  
  鎮令自然是主持,看熱鬧的鄉親們尋來一面鑼鼓,鎮令便一手提鑼一手拿棍,問:「兩位可是準備好了?」
  
  劉少爺翻了個白眼,閔吉臉上的血色都退走了,但兩人對視一眼,還是齊齊點頭。
  
  鎮令又道:「事先說好,刀劍無眼,恐會有傷,但小傷即可,大傷萬萬不行,誰的劍先貼近對方要害,誰就算贏。」
  
  雙方又應是,覺得沒什麼遺漏的鎮令深吸一口氣,用力敲響銅鑼。
  
  「哐——!」
  
  「看劍!」劉少爺大吼一聲,卻沒有舉劍衝出,而是劍尖一划,碧藍勁氣在身前划出波浪般的紋樣,形成海潮般的氣浪。
  
  劍氣外放!
  
  劍客放劍氣,刀客揮刀氣,使用奇門武器的武者所放出的勁氣也各有各的不同,但武者入流不入流,就看他能不能將內力化為勁氣外放。
  
  通常來說,勁氣能放一丈遠的,已經算三流高手,幾十丈遠的,差不多一流。但在這其上,還有百里取項上人頭的武道宗師。
  
  至於大宗師……
  
  那一夜,諶巍一劍,劍氣划過了半個大衍!
  
  閔吉自己練出的劍氣只不過能讓木劍堪比精鋼寶劍,不及劉少爺露出的這一手。他下意識想退,卻也知道自己此刻退無可退,轉瞬見到那碧藍波光已至眼前,心中一橫,舉劍便劈。
  
  勁氣之洶湧怎是他能靠一把木劍劈開的,閔吉覺得自己彷彿被一道大浪撲中,就要直接被水浪衝走……衝走……走……
  
  不,沒有衝走。
  
  雖然他被迫後仰,腰背幾乎與地面平行,但由於雙腳牢牢被雪蓮膠粘在原地,他好歹沒有被劉少爺一道勁氣打飛到牆上去。
  
  夭公子難道是提前猜到劉少爺會出這一招?怎麼猜到的?!
  
  閔吉驚訝,劉少爺比閔吉更驚訝。
  
  碧浪劍法乃是青城劍門的真傳,他其實是偷學的,也只學了一招。但只是這一招,每每出其不意用出來,可謂打敗劉家年輕子弟無敵手。教他入門功夫的師傅也說,突然遭逢這招,一般人的下盤沒有苦練十五年,或是學千斤墜這種奇功,絕對無法在碧浪劍氣中堅持。
  
  難道今天他瞎了眼,正好遇到一個拼命練下盤的?
  
  糟糕,這劍招接下來的而變化,本來敵人飛出去後,勁氣便會托著他追上去,凌空給敵人一劍,但現在敵人沒有飛出去,他就會……
  
  劉少爺想到這裡,已經控制不住身形,向著閔吉飛去。
  
  閔吉也懵著呢,卻看到劉少爺過來,腦中自動浮現出一句話。
  
  「見他過來,給他一劍。」
  
  他本來就躺倒在地,見到劉少爺從他面前飛過去,下意識舉劍橫砍,劍尖先是划過劉少爺咽喉前,又順勢而下,被終於反應過來的劉少爺舉劍擋下。
  
  若閔吉手裡拿的是真劍,劉少爺怕是已經身首兩地。
  
  閔吉口瞪目呆,鎮令和圍觀的鄉親們瞠目結舌。
  
  是要害……
  
  贏了?
  
  贏了!
  
  靠著門,車山雪聽到歡呼聲,嘆了一口氣。
  
  「您是怎麼猜到的?」陰影里的周小將軍和閔吉一樣疑惑。
  
  沒失憶的大國師能做出判斷並不為過,但現在大國師失了憶,眼睛也睜不開,怎麼能猜出劉少爺會用碧浪劍法。
  
  「聽呼吸,知肺腑,聽言語,知丹田,聽腳步,知身形。雖然我不知道這劍法的名字,卻能感受用劍人身上波浪般的劍意。」
  
  他頓了頓,皺起眉,「汪洋碧波三千丈,用這種劍法的人控制力必須極強,若不然,就會這樣控制不住身形,被自己的勁氣拖著走……只是……」
  
  車山雪低下頭,疑惑地撫摸自己雙手手掌。
  
  這雙手保養極好,手心柔軟,卻也有幾處繭子,摸其位置,多是寫字、雕刻、紡線留下,並沒有練劍該有的劍繭。
  
  「周將軍,」車山雪茫然問,「我曾習劍?」
  
  若未曾習劍,為何他會對這些劍招如數家珍,隨意變能拿出克制之法?
  
  陰影里的周小將軍沈默半晌,道:「您習過劍。」
  
  許多年前,大衍三皇子車山雪,和青城首徒諶巍,一個修皇族的紫微劍歌,一個練青城的罡風十八竹。時常比試,互有勝負,於劍道不相上下,乃是勁敵,被世人並稱雙絕。
  
  而後廣帝駕崩,大皇子繼位,所下令的第一件事,便是讓自己的三弟廢武功,絕經脈,入供奉院苦修,不得出。
  
  默默無聞六十載,以大國師之名再出的車山雪勢頭更甚從前,但他的過去,現在知道的人卻不多。
  
  周小將軍能知道這事,還是因為他父親飛虎元帥偶然的閒談。
  
  若當年繼位的是這位,世道怕會大變吧,他和他這些同袍大概也……
  
  周小將軍思緒翻湧,而車山雪已經走向閔吉,扶他起來。
  
  「先、先生,」閔吉激動地滿臉通紅,「我可以去青城了!」
  
  「恭喜啊,」車山雪笑眯眯,「正巧,帶我一起去吧。」
  
  閔吉可以去青城了,車山雪可以搭順風車去青城,看看諶巍到底何許人也了,鄉親鄰居們圍觀了好一場大戲,興高采烈。大家都心滿意足,和和鎮的供奉觀內外頓時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而在這片海洋中,有兩個人的心情格格不入,一個是鎮令,另一個當然是劉少爺。
  
  劉少爺自己把自己撞到牆上,完全不明白為什麼閔吉沒有被他的碧浪勁氣衝走。多虧他也是自幼習武,條件反射將手臂墊在自己頭上,好懸沒有撞出一個血包。
  
  他啪嘰一聲摔在地上,摔得鼻青臉腫,他卻渾然不覺,爬起來指著車山雪大喊:「你做了手腳是不是!」


第6章 人不見,兩相厭
  
  眾人齊回頭,看向神色猙獰的劉少爺,又順著劉少爺手指指的方向,看向車山雪。
  
  車山雪是看不見這些目光的,他在給閔吉提建議,「……你行李收拾好了?不如提前出發吧,到了地方打聽下今年青城會出什麼試題,也好早做準備……」
  
  「那個,先生?」閔吉冷汗直流,提醒了一句。
  
  「嗯?」
  
  「劉公子他……」
  
  「是不是你作手腳!我看到你的影子在動了,」安靜下來的供奉觀院子里,劉少爺憤怒的聲音顯得十分鮮明,車山雪微微偏過臉,凝神傾聽,便聽到劉少爺的咆哮中,一串帶著火氣的腳步聲向他靠近,「你這個妖祝!讓你劉爺爺出醜……」
  
  他手中木劍又一次閃爍青藍波光,劈向車山雪,劍風壓下,拉扯車山雪一頭黑髮飛舞。
  
  「……我要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哐!
  
  閔吉手中的木劍堪堪擋下這飽含怒氣的一擊,質量不好的木劍斷成兩截,飛了出去。
  
  「先生!」
  
  小祝師急忙想要撲倒車山雪,卻忘記自己雙腳還粘在地上,竟然差一點距離,沒夠著。
  
  ……糟糕,閔吉心道,他之前檢查過的,這位先生可是不會武的,怕是避不開了。
  
  這樣想著,下一刻,閔吉看到劉少爺再一次飛向牆壁。
  
  耶?
  
  閔吉愣愣回頭,看到一個陌生人出現在夭公子身邊。這人一身胃甲,手持一把紅纓槍,做護衛狀。
  
  這本沒有什麼可驚奇的,但是……這個陌生人胃甲上血跡斑斑,渾身黑煙繚繞,閔吉定睛看去,目光能穿透陌生人的身軀,看到陌生人身後的地面。
  
  ……虛無縹緲之身,血仇怨恨之氣。
  
  大寫的媽呀兩個字出現在閔吉腦中,他腿一軟,坐在地上,大喊出來:「厲厲厲厲鬼!」
  
  此言一出,看熱鬧的鄉親仿若鳥群一哄而散。
  
  「是我的鬼使,」雖然看不見,但車山雪大概能猜出發生了什麼事,「別害怕。」
  
  說完他又轉過頭,對著感覺里怨氣最厚的那一處道:「沒叫你出來,大太陽的,回去歇息吧。」
  
  車山雪話音未落,劉少爺將自己從牆上扒下來,顫抖地指向他:「果、果然是妖祝!」
  
  「……」車山雪嫌棄道,「這人只會說一個詞?」
  
  周小將軍:「大、咳……主人,他……」
  
  車山雪抬手,示意他別說話,繼而往前走了兩步,約估著走到了劉少爺的跟前,才停下。
  
  劉少爺下意識後退一步,聽到上方聲音悠然傳來,問:「你學的是殘招吧?」
  
  「什麼?」劉少爺沒聽懂。
  
  車山雪翹起嘴角,勾出一個沒什麼真心的假笑:「大概是哪裡偷學的一招半式,沒有領悟,生搬硬套地用劍,我說得對嗎?」
  
  他所言沒有哪一句未切中實際,劉少爺只覺得背後寒毛根根竪起,下意識又後退了一步,強裝鎮定:「妖、妖祝!勿要妖言惑眾!」
  
  車山雪打斷他,道:「你知道,為什麼越是高深的心法劍訣,越是不能只學一招半式嗎?」
  
  不等劉少爺回,他就自問自答道:「因為越是高深的心法劍訣,便越是貼合大道,門外人看著以為只是普通的心法劍招,實際上所講述演繹的,說不定是一朵花盛開到枯萎,一片雲飄來又飄去,潮見月,葉知秋。你不知道這些,強行去學招式,好一點的結果是經脈斷裂,差一點的結果是走火入魔……劉少爺,最近可有感覺神門穴和手三里時而發燙時而冰寒?夜半三更時,是否覺得四肢鼓脹疼痛?」
  
  車山雪長長一段話講下來,劉少爺聽得面色由紅轉青,由青轉白,最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額前生了一層細細密密的虛汗。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突然抱拳拱手,「竟是有人害我……多謝先生指點。」
  
  車山雪輕描淡寫避讓過這一拜,手指向供奉觀大門,「明白就好,你修煉這一招時日不多,想救還來得及,盡快去吧。」
  
  「恩情來日再報!」劉少爺已經奔了出去,半句話甩在身後,餘音繚繞,「您若是前去青城腳下青城鎮,報我名字便可,必定好好招待!」
  
  他這一走,供奉觀里除了車山雪這個人還有周小將軍這只鬼,就只剩下閔吉和鎮令。
  
  閔吉和鎮令:「……」
  
  鎮令摸著鬍子,強顏歡笑道:「夭公子真乃神人也。」
  
  「啊,」車山雪好似才想起鎮令這個人存在,聞聲回頭,道,「正好,鎮令大人,在下有一事拜託。」
  
  閔吉聽著他三言兩語哄得鎮令與他稱兄道弟,答應等會兒為他開一份臨時路引,又敲定了由他帶著閔吉提前去青城這件事,眼珠子都快要掉到地上。
  
  等鎮令樂呵呵地離開,周小將軍找來一把菜刀給閔吉割膠水,小祝師才反應過來。
  
  「您說的都是真的!」
  
  「我何曾說過假話。」
  
  「哦……」
  
  「只是……」
  
  「只是?」
  
  「那位劉少爺用的劍法雖然不算凡品,卻同樣不算什麼高深劍法,他身上的那些反應,不過是他積蓄足夠,快要突破了而已。」
  
  「您……」閔吉雙眼發亮,「您太厲害了!」
  
  小祝師不自覺的敬稱聽得車山雪十分高興。
  
  但是自己為什麼高興呢?車山雪感到奇怪。
  
  他雖然暫時忘卻了一大部分記憶,可是據閔吉和周將軍所說,他曾經是皇子,現在也是宗親,當今聖上也要叫他叔叔。而且,他能讓那麼多人記掛,大國師這個位置應該也是惹人眼熱的吧?他難道不該天生被人用敬稱叫著長大?
  
  在車山雪的影子里,周小將軍看了看一臉天真的小祝師,摸了摸鼻子,想起一個傳聞。
  
  大國師喜歡收徒弟。
  
  或者說,大國師喜歡雕琢尚未成才的年輕人。
  
  大國師並不時常呆在供奉院,為了推行變法,他總在大衍九府間來來往往,只要見到可塑造的良才,就會當介紹人推薦良師,若見獵心喜,便親自收為弟子。
  
  供奉院裡的大國師的親傳弟子有六位,如今每個都能獨當一面。
  
  這個小祝師哪裡不平凡?入了大國師的眼。還有……此刻大國師已死的假消息必定傳回了鴻京,他那六位親傳弟子,現在如何了?
  
  ***
  
  青城山,陽青峰,君子堂。
  
  諶巍看完了門下雲遊弟子通過各種渠道送來的消息,將一疊紙張丟進旁邊的暖爐。
  
  黑字白紙一下子燃燒起來,細小的火星迸出一枚,兩枚,三枚,跳到諶巍的桌上,閃爍又熄滅。
  
  這不同尋常的動靜讓諶巍看過去。只聽到噗呲一聲,暖爐裡快要熄滅的炭火突然熊熊燃起,一張由火焰所形成的人臉出現在暖爐中,對著諶巍睜開了它璀璨通紅的雙眼。
  
  「火精?」
  
  諶巍曾經見過這種稀罕的生靈,強大的祝師能夠驅使它。這種來自火焰的生靈能在任何有火的地方來去自如,只是宗門駐地總會佈置陣法,諶巍這裡可不是一般火精能進來的地方。
  
  這只火精是來傳訊的,它張開它鮮紅的嘴巴,放出被它主人保存在其中的留音。
  
  「久違範顏,諶掌門無恙?在下李樂成,供奉院太書,呃……」
  
  這張口就帶著讀書人酸臭氣的冒昧傢伙遲疑了一下,一個女聲在他後面插嘴道:「餵,老三,你這個真的沒問題嗎?」
  
  諶巍:「……」
  
  是那個天賦異稟補完了時光秘術,車山雪的書呆子三徒弟李樂成。以及,如果是他女兒定會被他一劍砍死,不知道怎麼總會闖禍的車山雪的四徒弟宮柔,也是車山雪唯一的女弟子。
  
  這兩人來找他幹什麼?
  
  重生之前,車山雪家的老三曾經和他說過,時光倒流後,除諶巍之外的人都不會記得曾經發生的事情。就算是使用秘術的人也一樣。也就是說,李樂成應該不知道自己以後竟然敢大犯天諱逆轉時光,在這個時候,他們之間不曾熟稔,也沒什麼交情。
  
  更不要說如今天下都在傳聞他殺了車山雪。
  
  那混蛋,真是好一個以怨報恩,讓他背上一口大黑鍋。
  
  「已經在錄了,老四不要插嘴,」李樂成呵斥,繼而磕磕巴巴地說:「這個,諶掌門可知道微光閣?」
  
  諶巍聞言皺起眉。
  
  微光閣供奉大衍的先輩祖靈,而沒有死的大衍宗室在微光閣會有一座燭台,只要人不死,燭光就不滅。車山雪就算不露面,別人想確定他死了沒的辦法多了去。
  
  李樂成道:「我們師父的命燈沒滅,關於您殺死我們師父的事肯定有隱情。不過目前最要緊的,是聖上突然派禁軍圍住了微光閣……」
  
  諶巍在心裡呵呵一笑,叫車山雪裝死。
  
  李樂成繼續道「……老四偷偷把師父的燭台偷了出來,沒叫聖上看到,所以現在大家都當師父他已經死了。我們本來想把這東西藏好,身邊卻跟著暗衛,也不知道該把燭台收哪裡。」
  
  諶巍眉梢一跳,心中預感不好。
  
  「……師父曾說,若他死了,大衍最可靠的人就是諶掌門,我們想來想去,覺得燭台還是您保管最好。請放心,不礙您多大事的,諶掌門就把它當個擺件,以上所托,勿祈垂許,李樂成敬稟。」
  
  李樂成的話說完,暖爐中的火焰忽然顫動,光亮旋轉如風,火靈整只炸開,火星散落一地。待光影消散,一隻黃銅蓮花樣式的古樸燭台出現,穩穩竪立在諶巍的桌上。
  
  細小而蒼白的蠟燭插在其中,頂端的火苗微小,但穩定,象徵著車山雪如今無需他擔憂的性命。
  
  諶巍默默地盯著燭火看了片刻,嫌棄地移開視線。
  
  「……」
  
  手好癢,乾脆掐滅吧。
  
  諶巍的蠢蠢欲動被一聲通傳打斷。
  
  劉副掌門來了。


第7章 背鍋者,諶掌門
  
  青城副掌門劉伯光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後跟著一位大衍朝廷來使,和一位供奉院設在青城劍門的官員。
  
  這是平日里絕對瞧不著的組合,瀰漫著火藥味。
  
  先看劉副掌門。
  
  在一門劍瘋子的青城劍門,劉副掌門年輕時便因為擅長處理庶務的原因被提拔為長老,在諶巍繼位後,更是以武藝平平之身成為青城劍門的副掌門,活生生一個勵志榜樣。
  
  如果他後來沒有下毒暗害諶巍,諶巍大概還會將此人當做長輩敬重。
  
  諶巍也是個劍瘋子,不然不至於丟下門派閉關兩年不露面。他能成為青城掌門,是因為他是天下第一的大宗師,而他能成為大宗師,是因為他少將他人他事放在心上。諶巍敬重長輩,但要讓他注意到劉伯光一直對老掌門和他心懷不滿,諶巍還真沒有這麼細膩。
  
  在諶巍的記憶里,或許是受到大國師一時大意也會被人坑死這件事的鼓勵,心思活躍起來的劉副掌門開始暗中推動青城劍門中的紛爭,放出流言抹黑諶巍,摧毀諶巍在門人心中的形象。繼而在悄悄下毒後請斷山的後起之秀來挑戰諶巍,只待諶巍在比武中落敗,他便可趁勢上位掌門。
  
  然而武人終歸是以強為尊,劉伯光的下場,是被得勝歸來的諶巍一劍殺之。
  
  倒轉時光後要殺兩次了,有點煩。
  
  更煩的是重生回來的諶巍還不能想殺就殺。
  
  並非斷罪證據的問題。按照前世發展,再過不久,蠻人會趁大衍朝廷混亂攻打西北雁門關,而西南劍門關外魔物再聚,醖釀魔災。青城劍門向來是對抗魔災的中流砥柱,在這種關鍵時候,諶巍就算再不關心他人他事,也不想自家宗門落得個和大衍朝廷一樣的混亂場面。
  
  此人必須盡快解決。
  
  而且必須處理地沒有差錯。
  
  諶巍直直地盯著劉副掌門,看得對方渾身僵硬低頭觀察自己是不是腰帶沒系好,才惋惜地移開目光。
  
  他問:「何事?」
  
  不知道自己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地劉副掌門摸了摸鬍子,笑呵呵道:「朝廷和諸宗聽聞掌門賢侄出關,遣人來拜,送上賀禮,掌門賢侄可要過目禮單?」
  
  原本的諶巍是向來不管這些人情來往,但今日他卻點點頭,道:「放下吧。」
  
  劉副掌門一愣,很快反應過來:「啊……哦,好,掌門賢侄,我放這兒了。」
  
  他答應得好,動作卻有點不情不願。
  
  失算了,以為這蠻漢不看,沒有把貪下的東西從禮單中刪掉。
  
  不過諶巍小兒懂什麼,等會兒以劣充好混淆,湊上數目便是。
  
  打定主意,劉副掌門退至一邊,讓朝廷來使上前說話。
  
  大衍派遣來的使者是個很年輕的小吏,也不知道是不是同僚都不願意接這個工作,才輪到他站在諶巍面前。他的頭自走進君子堂開始就沒抬起過,說話時聲音也仿若蚊吶,吞吞吐吐。
  
  「大衍天授皇帝口諭……那個,你青城掌門,欺人太甚,殺……殺吾叔父,不給因由……」
  
  諶巍要被氣笑了,要殺車山雪的分明是皇帝本人,他也好意思說出這種冠冕堂皇的話。
  
  來使還在背誦:「……若不給因由,莫怪吾治罪於你,欽此。」
  
  哈,給了因由就不治罪?車山雪的侄子連表面功夫也懶得用啊。
  
  諶巍嗤笑一聲,朝廷來使好似真的以為他所傳口諭會讓諶巍拔劍而起一般,聞聲連退,禮儀體面都顧不上半分。
  
  諶巍懶得理他,視線卻不由自主地停在那只小小的黃銅青蓮燈上。
  
  車山雪的命魂燭火依然燃燒著,立在青蓮燭台上的蠟燭不比竹筷粗,不比小指長,看上去只要輕輕一折就會斷。
  
  但諶巍自幼試過了無數次,每次都贏的艱難,輸的憋氣,那氣一憋二憋,憋得諶巍只要想起車山雪就火冒三丈,如果真能把車山雪斬於劍下,他絕不會放棄機會。
  
  但那必須是堂堂正正的全力一搏。
  
  當初聽聞車山雪身死,自己是什麼心情,諶巍早就忘卻了。
  
  可是,既然車山雪如今逃得一命,諶巍自然不允許他再死在別人手裡。
  
  「因由?」諶巍面上笑容冷去,「我殺他還需要因由?滾。」
  
  滾一字彷彿是大赦的命令,朝廷來使甚至忘記裝作憤怒斥責諶巍兩句,好給大衍的朝廷鬥爭蓋上塊遮羞布,便慌忙退去,臨走前道別也沒說,極為失禮。
  
  解決掉這個礙眼的傢伙,諶巍看向最後一人。
  
  供奉院在青城劍門設有供奉觀,供奉觀里有祝師駐守,這是當然。
  
  哪怕青城劍門不向祝師求卜,不需祝師用秘術傳送即時消息,至少也需要有人主持大小祭祀。
  
  其實祭祀讓掌門主持也行,但紅白喜事呢?情人結契需要祝師昭告天地吧?死人安葬需要祝師送歸亡魂吧?
  
  祝呪之道滲透人族生活方方面面。於國於民,祝師不可輕。
  
  青城劍門的駐守祝師們礙於諶巍厭惡他們頭頂上司,平日里都沈默地像個隱形人,前來求見諶巍,還屬第一次。
  
  黑衣祝師向諶巍淺淺行禮。
  
  「我們的問題和朝廷的使君一樣,既然掌門已經給出回答,那我們就不多問一遍了。只是……」
  
  黑衣祝師抬起頭,面無表情。
  
  「……請容我代青城山供奉觀大小三十一名祝師辭行。」
  
  「等等!」不等諶巍說話,劉副掌門便大喊出來,「諸位助青城良多,和我宗門弟子相處也很是愉快,為何要突然要辭行?」
  
  黑衣祝師昂揚道:「大國師可謂我等再造恩師,我等不能報仇便罷,怎能和殺人兇手為伍?」
  
  「……」
  
  諶巍又看了一眼車山雪的明亮燭火。
  
  「今後供奉院也不會派遣祝師前來,」黑衣祝師揮袖而去,「請諶掌門好自為之吧!」
  
  「哎呀,王祝師留步啊,其實……」劉副掌門急忙追了出去,同樣忘記了和諶巍道別。
  
  剛才還挺熱鬧的君子堂,再次只剩下諶巍一人。
  
  被人甩臉的他沒發覺自己反而露出了難得的真實笑意,用力敲了敲黃銅青蓮燈。
  
  「供奉院的人哪個性子像你?」
  
  燭台被敲動,燭火也搖晃也一瞬,彷彿是在回答諶巍的話。
  
  諶掌門沈默了一瞬。
  
  「你再不出現,我真的給你掐滅了。」
  
  ***
  
  一連幾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氣,適宜出行。車山雪已到了青城山腳下,和閔吉以及影子里的十萬三千厲鬼一起。
  
  他很難受,十分難受,難受得恨不得去死。
  
  「吐完否?」閔吉拿著水囊,關切地問,「先生頭可還暈?」
  
  權傾朝野,名可止啼的大國師虛弱地扶著樹,有氣無力地搖手。
  
  在他們身後,是轟鳴聲不斷的鐵龍站,商客來往,人流如織,好一派繁華景象。
  
  閔吉不得不感嘆:「我從未見過像夭公子這般能暈車的人。」
  
  又一隻妖獸拉著長長鐵龍奔跑起來,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才止住反胃感的車山雪聞聲面色一白,又低下頭,吐出來的已經不是飯食,而是藥水和膽汁。
  
  「我覺得我以前不暈車的,」半晌後他才有力氣反駁,「大概是頭傷影響了五感……給我喝口水。」
  
  閔吉連忙把水囊遞給他,見他掩面漱口,便移開視線。
  
  在他們周圍,如車山雪這樣嘔吐不止的人還有很多。
  
  鐵龍車也是近幾年才出來的新玩意兒,白澤局打造了長長的磁軌,又鑄造沒有輪子的長車,請被馴化的妖獸來拉。雖然很多人害怕山一般大的拉車妖獸,也不覺得沒輪子的車跑得快,但乘鐵龍勝在價錢便宜,人也好,貨也好,統統能上車。先是膽大的商人在用,後來形成潮流,幾年過去,田野老翁也不覺得乘鐵龍奇怪了。
  
  只是很多人無法適應鐵龍車搖晃的車廂和巨大轟鳴,上車吐,車上吐,下了車還是吐。
  
  閔吉本人適應良好,年輕人車上車下一樣活蹦亂跳,車山雪光是聽著都羨慕。
  
  「去青城鎮的大俠看這邊,五文一人,好公道嘞!」
  
  又有趕車的過來唱,閔吉見夭公子呼吸漸漸平穩,便揮手招了那喊客的來,道:「夥計!包車!」
  
  「好嘞!」趕車夥計高興地打了個呼哨,街對面的毛驢抬起蹄子跑來,拉著車停在閔吉前面,「客人上車!」
  
  「先生,這裡有台階……好,您坐穩。」閔吉先扶著車山雪上去,自己要上車時瞥了一眼趕車夥計,發現他面上神色古怪,問,「怎麼?」
  
  「哦,沒事,」夥計轉過頭,笑嘻嘻道,「小的沒見過您這般貴氣地長相,所以多看了兩眼。」
  
  閔吉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誇他的人,頓時感覺更奇怪了。
  
  可是天色漸晚,宵禁後不可入城,為了避免被關在城門外,閔吉便放過了那一點奇怪感覺,僅僅催促了幾句。
  
  趕車夥計揚鞭趕驢,在宵禁鐘敲響之前,將他們送到青城鎮外的馬車行。
  
  下車前,夥計又古古怪怪掃了兩眼閔吉,然後盯著車山雪看了半天,才慢吞吞收下錢。
  
  收完錢他道:「客人若要投宿,前面的李家客捨最好,說是小四介紹,掌櫃的能給兩位打九折。」
  
  目送他趕著驢車離開,閔吉回頭道:「那就李家客捨?」
  
  「換一家吧。」車山雪說。
  
  閔吉自然無異議,礙於車山雪的身體,兩人並沒有走太遠,就在街口選了一家客捨入住。給掌櫃看路引時,閔吉聽到喧嘩,側目見到一群青衣劍僕打著火把氣勢洶洶從門外跑過。
  
  「就在李家客捨!」閔吉聽到他們喊,「莫叫那兩人跑了!」
  
  李家客捨?閔吉愣住。
  
  客捨掌櫃的也見到了那群青衣劍僕,他將路引還給他們,又催促道:「不知道又是哪個倒霉人得罪劉家了。房間是甲三,公子們快上去,免得被這些武人衝撞——小板凳!給公子們拿行李!。」
  
  閔吉一縮頭,謝絕了小二的援手,自己拿著行李,匆匆推車山雪上樓。
  
  走在樓梯上時,他往客捨外望了一眼,見到已經衝過去的青衣劍僕們又突然跑回來,揮舞著火把,站在大街上左右眺望。
  
  閔吉:「先生……」
  
  車山雪竪起手指在唇前,噓了一聲,道:「嗯,是衝我們來的。」


第8章 死究人,生究利
  
  閔吉有些慌——平民百姓十六年,不是誰都有聚眾打架的經驗——同時又感到無語。
  
  他匪夷所思道:「搶佔名額不成,眾目睽睽之下比武又輸了,咳咳,雖然我做了點小動作……但劉家竟然還有臉找上門?」
  
  「敵人在狠毒和愚蠢方面的下限比你認為地低很多,」車山雪手搭在樓梯扶手上,側耳傾聽大街上的吵鬧,一邊抓住機會教育還未收下的小弟子,「哪怕他們做出再出乎你意料的事情,也不要驚訝。」
  
  閔吉:「那應該怎麼辦?」
  
  車山雪略一思索,答:「把下限放得比他們更低。」
  
  閔吉:「……先生是開玩笑的吧。」
  
  車山雪:「沒開。」
  
  把閔吉噎得說不出話來,車山雪笑道:「以前有人告訴我,世上最沒必要的就是高手驕傲,那劉少爺就是對自己那招太過自滿,若他對你穩扎穩打,我就真的只能讓鬼使替你作弊了,以後你和別人打架呀,什麼猴子偷桃,撩陰腿……」
  
  閔吉好像羞恥地說了句什麼,車山雪笑意更深,表情卻突然一僵。
  
  無垠無光的黑暗裡,他耳邊好像響起一渾厚的男聲,對他諄諄教導。
  
  「怎麼贏青城那小子?」那人哈哈大笑,「你上次踹他襠里那一腳不就挺好。」
  
  說話的人出現在黑暗中,他面貌模糊不清,卻能看出身處高大魁梧,身著戎裝,獵獵披風猩紅如血,卻坐沒坐樣地依著案幾,沒骨頭一般對車山雪招手。
  
  「幺兒,」他拍拍腿邊的地面,讓車山雪過來坐,道,「只記得青城的小子,不記得爹啦?」
  
  「……」車山雪。
  
  這句指責太讓人出戲,他立刻從浮起的記憶里清醒,下意識退後一步。
  
  他忘記現在腳下是樓梯,若不是閔吉手疾眼快在後面撐住了,車山雪怕是要順著樓梯滾下去。
  
  「先生?」閔吉問,「你臉色不好,沒事吧?」
  
  車山雪搖搖手,同時,他耳邊那渾厚男聲就好像個嘮叨的老太婆一樣,沒有停下嘴。
  
  「幺兒,你真想打贏青城的小子,那就只能繼續苦練基礎了——基礎有什麼好練的?我說你啊,打贏一堆庸手就驕傲自滿要不得,驕傲就會有空隙,有空隙就會死,為了不死呢,你只能先殺了打探你空隙的人,別讓他活下去。」
  
  「爹,」車山雪聽到自己用陌生而稚嫩的聲音說,「我可不是嚇大的。」
  
  「怎麼說你都聽不進去是吧?不是個當皇帝的料啊,罷了罷了,江山已經有你大哥繼承,你啊,當個只會打架的王爺吧。」
  
  「咳咳、咳!」青城鎮的客捨里,樓梯上的車山雪彎下腰,以袖掩嘴,吐出了一口血。
  
  「先、先生,」閔吉被嚇到,「您您您這可不像沒事的樣子。」
  
  「真沒事,」車山雪喘了口氣,聲音緩和下來,「想起了一點以前的事,我現在好多了。」
  
  閔吉根本不聽,一臉緊張地推著他上樓,同時大街上的青衣劍僕們散開,闖入一家家客捨搜查。
  
  他關上甲三號房間的房門的時候,還能聽到客捨老闆小心翼翼應對青衣劍僕們盤問的聲音,想來追上樓不過是時間問題。
  
  閔吉附耳於門,試圖第一時間聽到青衣劍客們上樓的腳步聲,他太過全神貫注,因此沒看到車山雪從自己的影子里拽出一隻厲鬼來,丟了出去。
  
  那只厲鬼罵罵咧咧,穿過地板下樓,閔吉等了半天沒等到劍客們上樓的腳步聲,卻聽到幾聲尖叫。
  
  「鬼打牆啊——」
  
  閔吉一臉莫名,而車山雪深藏功與名,招呼他道:「明天還要去青城山門,早些歇息,養精蓄銳。」
  
  小祝師便迷迷糊糊地洗漱上床,吹滅燈火後不久,車山雪就聽到另一張床榻上傳出了細細鼾聲。
  
  大國師本人毫無睡意。
  
  他還在想剛才憶起的往事。
  
  皇室譜系早就瞭解過,能讓車山雪喊爹了,只有大衍的開國皇帝車炎本人。周小將軍的講述里,這位先帝的先帝英明神武,一手開創當今的太平盛世,是座可遠觀不可褻玩的神像,絕不可能站沒站樣坐沒坐相,一口大白話淺顯易懂。
  
  可是從剛才想起的一點片段看,車山雪深以為自己的不靠譜是得了車炎的九分遺傳。
  
  不過,聞名不如見面這種事,也不是只發生一次兩次。
  
  他本人正是個最大的例子,周小將軍話里那深不可測的大國師,車山雪並不覺得和自己的性格有半分相像。
  
  剛才記憶里的車炎不也意見相同,權勢滔天這個形容,距離他再遙遠不過。
  
  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讓他自己也不認得自己了?
  
  車山雪的神智暈暈乎乎地沈入睡夢,最後想起的是在鐵龍車上聽到的只言片語。
  
  「諶巍那混蛋,竟然敢說殺了我……」
  
  他無意識地呢喃。
  
  「把你坑得媽也認不出哦……」
  
  ***
  
  劉園。
  
  青城鎮北面,這座富麗堂皇的莊園,屬於青城劉家。
  
  劉家在自己面前加上青城兩個字還是不久前的事情,似乎還沒過多久,這個家族在青城劍門中的地位就如開花的芝麻一般,以迅雷之勢節節攀登。
  
  自從諶掌門閉關,他家行事便越發肆意,青城劍門兩年招收一批外門弟子,上一輪所招收的弟子中,劉姓者佔據了四分之一。更不要說外門內門的大小管事,做飯的廚子,餵馬的馬夫,只要和劉家沾親帶故便高人一等。
  
  眾多劉家人認為,只待自家出一個如諶巍般的天才,便可將青城掌門的位置囊括手中了。
  
  諶掌門已經百歲有餘,就算大宗師壽命悠長,也必須開始培養接班人。諶掌門這些年只收下了一個弟子,這位大師兄在外遊歷居多,很少在宗門裡出面,並不服眾。劉家往青城劍門送去那麼多人,就是打著掌門親徒這個位置的主意。
  
  他們想得挺好,依靠貪墨的各種天才地寶,族中的確也出現了數個值得稱道的人物。
  
  之前那位劉少爺出自劉家三房,算是被族中培養的重點種子,但是真要說天才,他並不夠格,他兄長劉明業才是。
  
  劉明業正是兩年前拜入青城劍門的那一批劉家子弟,和劉家其他人相比,他為人溫和厚道,人緣極好,人人見到都口稱一聲劉師兄,什麼事只要他打招呼,很少有外門弟子不去幫忙。
  
  閔吉所見到的青衣劍僕們都屬於青城劍門,是劉少爺背地裡用劉明業的關係叫來的。
  
  還有趕驢的車把式,他們不敢得罪劉家,聽劉少爺找人,當然答應下來,見到如描述所言的閔吉和車山雪,送他們下車,轉身便去報了信。
  
  兩日前,劉少爺焦急返家,先在家門口和另一個被劉家重點培養的種子大吵一架,言語俱是對方怎麼暗害於他,等叫來家養大夫一瞧,沒看出半點毛病,劉少爺在長輩同輩之前丟了個大醜。
  
  劉少爺哪能不知道自己遭人戲弄,青城冬試的名額又未到手,被人嘲笑的他非要出口氣不可。
  
  可是今夜,他從得到報信遣人前去開始等,一直等到夜半三更,都沒等到劍僕們捉了車山雪閔吉二人回來。
  
  劉明業帶著一身寒氣跨入小院時,見到的就是自己不成器的胞弟在門廊下左右渡步。
  
  長輩們對胞弟明裡暗裡指責猶在耳邊,劉明業沒好氣地喝到:「你在幹什麼!」
  
  「大哥!」劉少爺奔來,「我請了些劍僕替我教訓之前戲耍我的人……」
  
  他一提,劉明業的自然想起自家胞弟是怎麼被戲弄的,「叫你多聽聽大夫的話你不聽,若是你認真聽了,怎麼不知道身上異樣是即將突破的表現,你以為我們家養那麼多大夫是吃白食的嗎?竟然叫別人三言兩語誆得失去冷靜。」
  
  劉少爺低頭喏喏應是,看他認錯態度良好,劉明業才轉口問:「但那人這樣戲弄與你,不將我劉家放在眼裡,是得吃點教訓。」
  
  「我說也是!」劉少爺瞬間高興起來,片刻後氣餒,「但我請去的人還沒回來,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
  
  正說著,一個青衣劍僕趔趔趄趄奔進院中。
  
  「劉五少!有、有、有……有鬼啊!」
  
  一陣極為瘮人的尖銳笑聲追在青衣劍僕身後,小院門前懸掛的鐵劍寒光一閃,才阻下了鬼影進來。院中數人聽到那鬼笑聲環繞院子兩周,不得入,才漸漸遠去。
  
  「叫你們捉的人呢?」劉少爺對青衣劍僕喊。
  
  劉明業和他相反,不拘架子地扶起劍僕,幫劍僕拍了拍身上灰,好言好語問:「如此驚慌,是發生了什麼事?」
  
  青衣劍僕語無倫次地哭訴,聽了半天,劉家兩兄弟才聽明白他所言。
  
  他說要捉的那兩人並沒有前往李家客捨,他們在街上繞了一圈,才打聽到那兩人進了徐家的門,又問清了房間,正要給那兩人好看,一群人卻在客捨樓梯上遭遇了鬼打牆。
  
  「小人運氣好才撞出來,」青衣劍僕聲淚俱下,「厲鬼啊,一定是厲鬼,滿臉血滿身血地堵在樓梯上,小人只好回來,先向劉五少回個信。」
  
  劉明業道:「辛苦你了,你那些兄弟我會遣人去救,你先到門房那兒坐一坐,喝杯熱茶,驅驅寒氣吧。」
  
  青衣劍僕千恩萬謝地離去,劉明業轉身,厲聲對劉少爺道:「你怎未說那兩人中有祝師?」
  
  「祝師怎麼了?」劉少爺奇怪。
  
  「門中的祝師今日全部離開了,族長正好苦惱上哪裡請祝師來掌管供奉觀,」劉明業雙眼閃爍著異樣神采,「除了供奉院的官員,哪裡有祝師願意來青城劍門,生怕討了掌門的嫌,如今請也請不來一個祝師,沒想到,卻有祝師自動送上門了。」
  
  劉明業轉身招呼僕役,匆忙出門。
  
  「來人給族長報個信,還有,備好房間,點燃暖爐,我要用招待上賓的禮節將祝師請到劉家來!」


第9章 言不實,誤會深
  
  劉明業連夜去了徐家客捨,卻沒能連夜見到貴客。
  
  天寒地凍,鬼氣瀰漫,他同樣被鬼打牆攔在樓梯下數個時辰,終於反應過來貴客這是要休息的意思,自己也回家休整一番,第二天拂曉便提溜起自家胞弟,恭恭敬敬前來拜見。
  
  於是,這天清晨,青城鎮的鎮民們欣賞到了難得一見的奇景。
  
  自掌門閉關,劉家人便開始在這鎮上飛揚跋扈,專門在朝廷稅收外還加一層「保護費」就算了,許多劉家人在鎮上的買賣開銷都不給錢。
  
  不給錢就罷了,有些還要倒貼錢。
  
  劉家人又多,各種沾親帶故的都來打秋風,曾經有個一天接待了數百位劉家人的食肆老闆由於虧本太多,第二天關了自家店門,掛了牌子賣店。
  
  整個青城鎮的人都暗暗期待著他們哪天踢到鐵板,但在這一國九府之地,除了朝廷供奉院,哪裡有比青城劍門更大的鐵板。
  
  可是,哎喲,你看今天早上,那劉明業畢恭畢敬地模樣,真是笑死人啦。
  
  還有劉五少,據說兩天前由於心情不好,砸了李家食肆一層樓,現在被強壓著對人道歉,他臉上那不甘不願地神色,看得青城鎮的鎮民們今天中午能多吃一碗飯。
  
  眾多消息紛紛揚揚,在車山雪和閔吉進入劉園之前,已經傳遍了半個青城鎮。
  
  作為消息主角的一行人自然不知道這些,劉明業不耐煩地打發走沒個好表情的胞弟,風度翩翩抬手指引,道:「我家族長已在正堂擺開宴席,就差夭祝師和閔小祝師了。」
  
  閔吉聞言便是一皺眉。
  
  時人中午擺宴席,晚上擺宴席,夜宴一整晚到天明就罷了,哪裡有早上擺宴席的,不合規矩不說,劉家這迫不及待地吃相,未免也太難看。
  
  講實話,閔吉根本不願意答應劉家人的邀約。和和鎮離青城鎮不算遠,他當然也聽過劉家人的鼎鼎大名,所以聽說自己的名額被劉家人拿去才那樣憤怒。要是閔吉做決定,他們應該在劉五少咬牙切齒地道歉後,甩袖揚長而去,不給他們半分好臉色,但夭公子卻在思考後答應了劉家的邀請。馬車上,劉明業對他們各種殷切時,夭公子的態度雖不熱情,卻也沒擺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勢。
  
  餵餵!幹什麼幹什麼!我們難道不是仇人嗎?
  
  十六歲的閔吉尚不能明白大人的骯臟之處,他們穿過了劉園的第二道大門,繞過雕雲刻鵬的影壁,見到站在台階上等待著他們的劉伯光。
  
  閔吉原以為自己會非常厭惡他,但第一眼看到劉伯光時,他根本沒意識到眼前的就是自己內心正咒罵著的人。
  
  劉伯光已經一百二十多歲,稍有小成的習武人都能活到這個歲數,但是光看面容,根本無法想象他只比青城掌門諶巍大二十歲。
  
  他白髮蒼蒼,僅僅用一道普通的竹冠相束,束得還不怎麼好,有幾縷總是不聽管教地冒出來,隨風飄搖,一下子變將劉伯光拉到和藹可親的層次。身上則是樸素的大袖寬袍,依然是一樣的青色,卻比青衣劍僕們的青色看起來上好幾個檔次,就好似劉副掌門這個人一樣。
  
  閔吉眼拙,看不出來寬袍的料子雖光華不顯,卻純淨無暇,只有魯府的灰凌絹才能染出。
  
  此刻,劉伯光仙風道骨地一拱手,朗聲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啊。」
  
  車山雪微微偏著頭聽完,也是一拱手,「能和劉副掌門為友,我的確不亦樂乎。」
  
  他這句話簡直是說到劉伯光心坎里去了,青城副掌門轉身相邀,「請。」
  
  閔吉低聲提醒了一聲台階,雙眼緊閉的車山雪穩穩地拾級而上,走入正堂。
  
  朝食果然在食案上擺好了,出乎閔吉意料,並不是什麼奢侈的鮑魚燕窩,而是一碗黑米白米摻夾的竹筒飯,配上幾碟小菜。
  
  自從進入劉園,閔吉就發現所見所聞一直在意料之外。少年人剛剛生出的一點氣燄被打擊到,沈默地坐在自己的食案前。車山雪在他前面坐下,鼻尖嗅到竹木的清香,內心不知為何有點懷念。
  
  大概以前吃過,他想。
  
  另一邊的劉伯光介紹起來。
  
  「竹實米,除了我掌門賢侄那兒,也就劉園能吃上了。」劉伯光示意他們看向這堂前堂後的竹林,更遠一些,巍峨綿延地青城奇峰上,同樣是青翠的竹林,「青城劍門在青城山開宗立派近有五百年,這些竹子全部是門下弟子空閒時種下的,至今日已有如此規模,卻只能供上兩處的竹實米,食之清香無比,胃口大開,過去人們認為只有鳳凰才吃得上呢。」
  
  車山雪對此一點驚異也無,倒是閔吉,立刻打消了對自己的懷疑,覺得劉家竟然敢和諶掌門吃一樣的米,果然可惡。
  
  這迷弟邏輯似乎哪裡有問題,和仇富差不到哪裡去,好在劉家也的確值得仇。因為接下來劉伯光一一介紹食案上的各種小碟,大多數形容,都讓人想起某些用山珍海味煮白菜的富貴人家。
  
  劉伯光說著這些,一直緊盯著車山雪和閔吉兩人的表情。
  
  閔吉的表情彷彿把心中話寫在了臉上,劉伯光看了兩眼,便對他一點興趣也無,對車山雪的興趣卻越發大了起來。
  
  供奉院快成了大國師的一言堂,卻不是沒有其他聲音的。
  
  說個代表,就是杜岩杜大師,這位大人出生公府,家學淵源,擅長陣法,以他為首的勳貴子弟派在供奉院裡和平民派相對,而掌管供奉院的大國師則對平民派偏心無比,不僅大開供奉院之門,讓平民進供奉院,他自己收下的六個弟子里,也只有一個出身勳貴。
  
  皇室本來便是最大貴族,他此般行為,怎能不讓公卿們指責。
  
  要劉伯光說,大國師也是個蠢貨,放公卿們的力量不用浪費,現在果然死了。而且正是靠著大國師之前的偏心,祝師之間派別對立嚴重,只要不是平民祝師,和大國師的關係肯定不怎麼樣。
  
  平民祝師的表現如閔吉,出身好的祝師,就該和面前這位夭祝師一樣,敷衍著附和了兩句對幾樣朝食的稱贊,並不把它當一回事。
  
  之前青城劍門的祝師為什麼走?因為他們是平民派的,受過大國師恩情,不走會讓人戳脊梁骨。
  
  那什麼樣的祝師會留下?自然是和大國師不合的勳貴派祝師。
  
  劉伯光只要將他招攬進青城劍門,因為祝師離開而對掌門諶巍不滿的青城弟子自然會感激他,無形之中壓了諶巍一籌。
  
  想到這個可能,又想到夭祝師或許的身份,劉伯光的話語不經意間又柔和了少許,好似春風拂面般溫暖和煦。
  
  閔吉快被這春風拂吐了。
  
  車山雪雖然看不見,卻能想象閔吉是個什麼表情,從劉伯光的態度言語中已經揣摩出不少消息的他內心暗笑。正巧堂上幾人都已經放下筷箸,車山雪對劉伯光點點頭,劉伯光便招呼陪客的劉明業:「明業,閔小祝師既然想入青城為徒,你帶他去把這件事辦好吧。」
  
  「等等,」不想和劉家人為伍的閔吉猛地看向車山雪,「先生——」
  
  「見到青城的師兄們一定要好好打招呼。」車山雪說。
  
  「先生——」閔吉不願。
  
  車山雪微笑,道:「去吧。」
  
  「可是——」依然不願意的閔吉突然看到車山雪偷偷給他做了個手勢,他沈默片刻,轉頭對劉伯光道,「先生他雙目有恙,請劉副掌門好些照料。」
  
  「這是自然。」劉伯光說,「以後閔小祝師便是我青城劍門的一員了,你起步落後,可要笨鳥先飛,多多努力啊。」
  
  作為青城劍門的副掌門,他這話得體極了,但閔吉就是聽著不舒服。拱手道了幾句場面話,少年人忿忿跟著劉明業離去了。
  
  「夭祝師的弟子甚是體貼。」留在正堂的劉伯光對車山雪說。
  
  「路上遇見的小友,生病了多虧他照料,並非我弟子。」車山雪貌似隨意地回答。
  
  「啊,可要請大夫來看看?」
  
  「是秘術反噬,普通大夫哪裡看得好,」車山雪說起謊言不帶眨眼,「更何況劉副掌門已替我還他一恩,我還不知道怎麼感謝副掌門。」
  
  代人還恩可不是才認識的人能互幫的事,劉伯光愣了片刻,意識到這是夭祝師在向他示好,從善如流地拉近兩人的距離。
  
  「哪裡哪裡,夭弟感謝什麼,舉手之勞罷了。」先改稱呼,劉伯光又道,「倒是忘記了問,夭弟從哪裡來?」
  
  「鴻京。」
  
  「哦,」劉伯光斟茶的手一頓,「鴻京最近不太平啊。」
  
  他把茶杯遞給車山雪,車山雪接過,端起貼近唇邊,沒有飲下,而是輕聲道:「青城不是一樣?」
  
  劉伯光驀地一驚,差點以為對面的人看破他的野心。
  
  「都是因為諶掌門那一劍,劉兄最近忙碌得厲害吧。」車山雪放下茶杯道。
  
  他唇邊叫茶水染出濕潤的色澤,勾起嘴角時能讓人失魂落魄,劉伯光定了定神,心道這個夭祝師果然不是簡單人物,未免叫他繼續把持話題,劉伯光猛一瞪眼,直截了當說出自己的猜測:「還不是你們叫掌門揮出那一劍!」
  
  諶巍果然和鴻京中的某些勢力有勾結,車山雪心裡升起淡淡失望,卻也沒有全信。
  
  他慢吞吞道:「可是……諶掌門能在千萬里之外一劍殺國師,說不定也能在千萬里之外一劍殺聖人呢。」
  
  劉伯光再次一驚。
  
  一驚後,他立刻意識到一個機會出現在自己面前。
  
  劉伯光對面的壁花美人衝他玩味一笑,意有所指。
  
  「鋒芒太露啊,這可不好。」


第10章 你要見,不給見
  
  「劉伯光薦了個祝師來?」
  
  陽青峰的君子堂,諶巍隨口問為他針灸的林苑林長老。
  
  他上衣半披半敞,一半臂膀光.裸在外,露出塊塊分明的臂肌胸肌和腹肌來,只是這一肌二肌如今可算不上美色,上面插滿了金針,密密麻麻,將諶掌門扎成了好大一隻刺蝟。
  
  扎針的自然是林長老,這位長老比諶巍還小上個三十多歲,如今卻是執掌青城劍門藥青峰的一峰之主,管理整個醫藥堂,門下弟子無數,可算當世神醫。有他坐鎮,青城山弟子就算是一時沒了氣息,也能救回來。
  
  此刻他扎諶巍,自然是因為諶巍身上有傷。
  
  是當初強行破關而出留下的內傷。
  
  諶巍原定是要閉三年關,還是三年死關,哪能有隨隨便便就出關的道理。重生的諶巍回到元惠十七年,身體卻停留在內息停滯,宛若死物的閉關狀態,他強提一口氣破關而出,之後又將全部氣力灌注於那一劍上,若不是留著一點理智,知道在搞出這樣大的動靜後萬萬沒有再去閉關的道理,不然諶巍怕是早拋下這一山庶務,再去閉關療傷了。
  
  老百姓都覺得,如劍聖這般的世外高人,怕是餐風食露,說閉關就閉關,十年二十年不在話下。實際上,諶巍沒有接下掌門一職前還好,接下掌門一職後,他每次想閉關,都得提前半年開始準備,哪怕有劉伯光在一邊協助,他需要安排的事情也多如天上繁星。
  
  這樣一想,諶巍反而有點羨慕起車山雪來了,能不問世事專心苦修六十年,他怕是能達到傳說中破碎虛空的境界了吧。
  
  「提氣,掌門,」林長老滿身火氣地扎下一針,「別分神。」
  
  諶巍挨下,全程不動神色。
  
  林長老扎完這最後一針,又點燃一束乾艾草,也不用什麼器具,直接放在諶巍幾個大穴上,煙氣繚繚,火星明滅,簡直是把諶巍當做是臘肉在熏。
  
  好生把不自愛的掌門折磨一番,林長老這才滿意了,開口回答諶巍剛才的問題。
  
  「是有這麼一回事,」外貌乾淨如少女的林苑熟練都收撿桌上的東西,一邊數剩下的金針一邊說,「我還聽說劉家的一個大笑話,說是那個祝師一開始不知道怎麼得罪了劉家哪個小子,被劍僕圍了客捨,結果劉家後來聽說被圍的是個祝師,親自押了他家小子去賠罪,街坊鄰居都瞧見了,當時那位劉家小子臉色紅了青,青了紫,紫了白,哎喲,我看得開心極了。」
  
  聽他說話的諶巍心裡白眼一翻,知道這位可不是聽說了笑話,而是聽到消息直接去圍觀了。
  
  林長老林苑,當世神醫,武藝亦是宗師之境,卻有個上不得台面的嗜好,就像後屋裡的婦人一般,愛看熱鬧,好與人說長道短。
  
  這人不僅管理了青城劍門的藥青峰,還養了一班說書人,仗著長老的權力,直接讓說書人在青城山上開演,搞得他那藥青峰時常像廟會一樣熱鬧。
  
  諶巍道:「被得罪的那位祝師看上去,大概像世家出身吧。」
  
  林苑:「掌門猜得再準確沒有了,當時他從樓上走下來,嚯,好大的氣派,還帶著個僕從呢。」
  
  可憐的閔吉,因為太不起眼,直接被人看做是僕人一流。
  
  諶巍冷笑:「若不是公卿世家出身的祝師,哪個願意這個時候上青城劍門?」
  
  他想起那個直接在他面前甩袖而去的黑衣祝師,臉色好了一些。
  
  有些人,明知道他厭惡車山雪,卻依然敢接下供奉院的調令來青城山,聽說他殺了車山雪,也不像那朝廷來使一樣膽小如鼠,敢所有人一起上辭呈,不怕惹惱了他連山也下不去,好歹算有真風骨。
  
  而有些人,明明和車山雪並非一派,卻不敢來青城山投誠,生怕討了他們大國師的嫌,如今以為車山雪不在了,又屁顛屁顛地送上門,送上門就算了,送的還是劉伯光的門,叫人怎麼瞧得起。
  
  身在劉家的車山雪可不知道自己還沒有見到諶巍,就讓別人給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叉。
  
  諶掌門沈吟了一盞茶的功夫,林苑則又嘰里呱啦說了一通大衍各地發生的新鮮事,發現時間夠了,抬手要將掌門身上的金針收起。
  
  便是這時,他聽到掌門突然開口。
  
  「哪能讓貓貓狗狗都來青城山當祝師。」
  
  「哦?」
  
  「刁難一番,」諶巍道,「趕走吧。」
  
  ***
  
  車山雪當然不會曉得已經有人不打招呼地定下了他的來去。
  
  他在劉園正堂里和劉伯光你來我往話里話外明刀暗箭地試探了整整一天,幾次差點被姓劉的老狐狸逼出了馬腳。好在車山雪雖然失了魂,一身氣派卻頗能裝模作樣,更何況他對鴻京里那些人的揣摩真是太準確沒有了,若不是他一步搶了先,再過幾日,鴻京遣來的祝師恐怕就會和劉家接上頭。
  
  等姓劉的老狐狸終於被哄騙了過去,已經是晚上。
  
  他們自然是歇在了劉園,被好好招待。
  
  閔吉跟著劉明業出門了一趟,儘管依然站定劉家都是壞人立場一百年不動搖,但看到劉明業三言兩語替他辦好了冬試準備,一面覺得受了恩情,一面又覺得自己違背了原則,萬分糾結。
  
  堂堂一個有正經官職的祝師會去給街坊鄰居家的貓狗治病,可以說是閔吉性格直純真,也能說是不愛權勢好欺負,彷彿初次認識社會黑暗的少年把自己氣了個臉紅耳赤,見到車山雪也不打招呼,一路含胸駝背,像是顆雨打風吹下的蔫蔫小白菜。
  
  可憐見的,車山雪都不好意思逗他了。
  
  等到夜半三更,閔吉仍然一肚子憂愁,在床上翻來覆去,把自己活成了一隻香噴噴的鍋貼。等他好不容易有了一點睡意,正要合上眼睛,突然聽到房間里的窗戶吱呀一聲響,像是有人伸手將它推開了。
  
  那一瞬間,過去看的各種話本橋段——什麼狐妖入夢,厲鬼索命,強人打劫,都敲鑼打鼓地在閔吉腦子里上演開唱。十六歲的小祝師一個鯉魚翻身爬起來,伸出腳去勾鞋子的同時往窗戶那邊望。
  
  只見夜幕低垂,北風低著吹,一院子的樹影晃動,好似無數人影來往,而他那好先生坐在窗櫺上,背靠著一邊牆沿,面朝著他,眼睛都笑得彎起。
  
  「我在隔壁都被你吵起了,」車山雪挖苦他,「長夜漫漫,閔大人是在思念哪一家的姑娘?」
  
  為了進青城劍門,閔吉早在一個多月前就把官給辭了,不然和和鎮怎麼可能放他走。此刻聽到車山雪喊他閔大人,閔吉先鬧了個大紅臉,漸漸的面上薄紅又退去,他穿好鞋子,都到窗前,低垂著頭,讓車山雪看他的發頂。
  
  「先生,」他說,「你不要幫劉家人好不好?」
  
  「你這是在撒嬌呢。」車山雪等了半天,等到這樣一句話,無奈笑道。
  
  「劉家人都不是好人,」閔吉低著頭碎碎念,「之前掌門沒閉關還好,掌門閉關兩年,十里八鄉都傳遍了他們做的壞事,他家人多勢眾,自家子弟不算,還有青城劍門的一些低等弟子跟著為非作惡……」
  
  「哦,」車山雪聽得興致勃勃,「做了些什麼惡?」
  
  「青城鎮裡什麼模樣先生也見著里,還搶我的名額……」
  
  「這哪裡算什麼大事。」車山雪搖搖頭,「你若去鴻京,看那些大臣是怎麼作妖的,才曉得什麼叫壞人。」
  
  閔吉:「我也不想被他家幫忙……」
  
  車山雪:「你自己努力取得的入試青城劍門資格,劉家所謂的幫忙,不過是替你節省了打點的時間,他們本是有意討好,小恩小惠,不值一提。」
  
  閔吉想起跟在劉明業身後,鎮民們和青城劍門弟子看向他的截然不同目光,想說什麼,又咽了下去。
  
  車山雪見他還是沒想通,又道:「難道你以後會和他們一起為禍鄉里?」
  
  閔吉:「當然不會!」
  
  車山雪:「你看,你讓劉家幫忙,又不幫劉家做事,豈不是佔了劉家的便宜,到底有什麼想不開的?」
  
  「可是,」閔吉瞟了一眼車山雪,「先生你要幫劉家……」
  
  「我沒說要幫劉家什麼,」車山雪笑起來,「那些許諾是劉副掌門自己腦補太多,他倒也是個有野心的人物,可惜……」
  
  可惜有時候,一劍破萬法,就是這麼不講道理。
  
  車山雪的頭又隱隱作痛起來,他打了個哈欠,下結論,「我想上青城山,誰也攔不住我,借劉家的手不過找個方便點的由頭罷了,」順便給諶巍找點麻煩,「明日我還要讓你去打聽消息,怎可精神萎靡地出去。」
  
  「哦,」閔吉面無表情,「先生開導我,只是因為明天要我跑腿。」
  
  「貧嘴,快去睡。」車山雪道。
  
  他聽著閔吉上床,悉悉索索地鑽入被窩里,不多時就傳出了細微的鼾聲。
  
  而車山雪依然背靠窗櫺坐在窗上,他眼睛不能睜,面對的方向卻是鎮外連綿的青城山脈。
  
  冬風低吟,竹林淺唱,閔吉見到的是鬼影蕭蕭,車山雪聽到的是一首滿懷期待的夜曲。
  
  他捧住泛紅的臉嘆息。
  
  心緒起伏太大所以失眠,毛頭小子這樣就罷了,他一個百歲老人做出來……
  
  有點丟臉。
  
  ***
  
  第二日。
  
  一宿沒睡好,車山雪強打精神跟劉副掌門上山,卻被數個青城弟子攔在山腳。
  
  昨晚把話放那麼滿,說沒人能攔住他上山,還沒幾個時辰就被打臉,諶巍果真和他有大仇。
  
  青城弟子不知道車山雪的複雜心情,大聲道:「掌門有令,今後來青城劍門的祝師,無論是自薦上山還是朝廷派遣,都要通過考核才能就任!」
  
  「昨天還沒有這個規矩,」劉伯光怒道,「讓我去見掌門!」
  
  車山雪再次嘆氣,攔下劉伯光,詢問那個青城弟子:「你家掌門要考核什麼?」
  
  青城弟子瞪了他一眼,嗓門更大。
  
  「你敢不敢上青雲路!」


第11章 看一眼,逝百年
  
  登青雲,入青城,山門落刀剁了人。
  
  民間謠言如此,足以見得青雲路並非一般人能走。
  
  百姓們愚昧無知,為青城山的青雲路附會了各種傳說,有說被青城歷代掌門打敗的妖魔呪獸心懷怨氣,糾纏得代代青城掌門不得好死,於是請了供奉觀的祝師來,將那怨氣轉移宣洩在青城山脈,久而久之,怨氣腐蝕,竟然形成了一條道路。又有人言,那青雲路含著青城劍門的氣運,不然怎麼能叫青雲路?能走上去的人少,但能走過的人,一生必然步步青雲。
  
  這些都是謬傳,身為青城副掌門,劉伯光當然知道青雲路的真相。
  
  陣法一道是供奉院的絕學,卻不是說其他宗門沒人會陣法,畢竟宗門駐地不是你隨便撿一座山頭住下便夠的,沒有防護大陣,哪天叫人把門中典籍偷了都不知道。
  
  陣法千變萬化,可再怎麼變也不離本宗,一個完成了的陣法,必然有生門,也必然有死地。
  
  青雲路,就是青城山的死地。
  
  青城劍門乃是大衍第一宗,它佔據了第一的名頭,卻沒有第一的容人雅量。前來拜訪的若是青城劍門的盟友,自然能走陽關大道,要是有人來找茬,或是乾脆不想讓來人上山,青城劍門就會將人請到青雲路前,識相的自己告辭,不識相的就去青雲路里吧,青城劍門表示概不對青雲路上人的生死負責。
  
  這條惡名響亮的青石小路自陽青峰而下,橫插過青城護山大陣,所過之處,可謂鳥飛絕,人蹤滅,連雜草都不長一棵,甚至環繞的竹林都和青城山其他地方不是一個畫風,顏色深似墨,長葉硬若鐵,微風一吹,群竹搖曳,好似一窩的魑魅魍魎。
  
  車山雪站在青雲路下,雖然看不見這詭異場面,身為祝師修煉出的靈覺卻能感應到瀰漫的死氣,一時也無話可說。
  
  他不得暗自思忖:這還沒見面呢,諶巍就給他一個下馬威,他們果真是氣場不和?
  
  「曉得厲害了吧,」那青城弟子向來看不慣劉家一派,所以才會被選出來做這件事,他嘴上也不饒人,「我勸你速速退去,莫要折在青雲路上。」
  
  「小兄弟,」車山雪問,「剛才你說,此地陣法只開了一半。」
  
  「哎喲,夭弟,」劉伯光聽車山雪話里的意思是想去試一試,連忙勸道,「青雲路的陣法可是我青城護山大陣的一部分,就算是威力減半,也不是隨便哪個能走上去的。我那掌門賢侄不知道是被哪個惹生氣了亂發脾氣,你現在山下等一等,我去勸勸他。」
  
  傳話的青城弟子哼了一聲,劉伯光面色不好,帶著自己的簇擁轉身要上山。他才走沒兩步,就聽到身後雜亂的驚叫,連忙回頭。
  
  只見那位夭弟闖過了青城弟子們的阻攔,已經一腳踏上了青雲路。
  
  車山雪影子里的厲鬼無法跟隨,直接被彈出了青雲路。霎時鬼影漫天,狂風大作,卷著枯葉沙塵遮蔽了人的視線,等這突如其來的妖風散開,厲鬼們再次藏匿,青雲路上已經不見人蹤。
  
  「完、完蛋了。」劉伯光想。
  
  聖上派來搞諶巍的人要是死在這裡,他該怎麼向鴻京解釋。
  
  「快去稟報掌門,」劉伯光滿頭大汗地催促道,「請他暫且關閉一下這邊的陣法呀。」
  
  青雲路上,車山雪自然不知道有人為他一條小命操碎了心。
  
  腳下的石階濕滑,青苔遍布,因為沒有人清掃過,落葉幾乎遮蔽了小路的一半,堆積在一起,散髮著腐爛的臭味,瘴氣縈繞墨色竹林間,天光下見著泛起淺紫色的光暈,能嚇暈一群識毒的大夫。
  
  但是車山雪看不見,他一雙眼睛至今不能睜開。
  
  世間從未有傳言說過大國師是一個瞎子,可是車山雪自從在和和鎮蘇醒後,對於什麼也看不見這一狀況十分適應,足以見得曾經他非常習慣雙目不便的生活,就算失魂,身體本能也可以熟練應對。
  
  這些天里,他就這樣摸索著來到青城山,一路上哪怕再不方便,也不曾產生過要睜眼的衝動。
  
  但現在,車山雪卻突然很想睜開眼,很想看一眼這青雲路。
  
  他覺得,他曾經……來過這裡。
  
  曾經氣喘吁吁地攀登,為了去見……
  
  見誰?
  
  車山雪身形一頓,只覺得頭痛欲裂,有什麼呼之欲出。
  
  而黑暗竹林里鬼鬼祟祟的聲勢也越來越大,就在車山雪停下腳步的一剎那,一陣妖風卷著竹葉向他撲來,竹葉邊緣泛著銳利的冷光,瘴氣也蠢蠢欲動地候在一側,只等他自投羅網。
  
  但車山雪恍然未覺,在他一片黑暗的視野里,那個胡亂出現的爹……不,大衍開國皇帝車炎又冒了出來。
  
  他依然是銀甲紅袍的戎裝,一手持劍,一手招呼車山雪:「幺兒,你看,這是竹刀陣,像我們這樣踏入其中,便會觸動其中牽引的氣機,竹葉射出來了,對吧?但竹葉再多,能有天上的星子多?這個時候,該用紫微劍歌里的星羅棋布……這樣!」
  
  耳邊聽到的是竹葉破空的颯颯之聲,眼前出現的卻是星雨般的劍光,失去視力的雙目讓車山雪彷彿在這一刻身處不同的時空中,他袖中的右手一顫,想拿出自己的劍,卻沒有摸到。
  
  是了,他很早就不用劍了……如今他擅長的,是興盛之祝,和衰亡之呪。
  
  這個念頭彷彿打開了什麼開關,無數字句在腦海中如捲軸般展開,各種秘術各種符咒下一刻就能誦念出,彷彿從未遺忘過。完全不用思考如何應對,車山雪揮袖一卷,一陣更強的風向著竹葉妖風撲了過去。
  
  風與風相抗,只能阻上一阻,那一把把小刀般的鋒利竹葉卻破風而來,攜著一股遮天蔽日之勢,不把車山雪穿十七八個窟窿誓不罷休。
  
  車山雪卻退也不退,以袖掩面,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是海中鯨吞一般的吸法,偏偏不驚動射來的竹葉,不驚動腳邊的朽木,也不驚動青雲路兩邊的竹林,只有淺紫色的瘴氣向著車山雪湧來,無法抗拒地被吸入車山雪的肺腑。
  
  只是一個呼吸間,周圍的瘴氣竟然被吸了個一乾二淨!
  
  做完這一切,車山雪屏氣片刻,接著,他緩緩地,緩緩地,又將肺腑中的瘴氣吐了出來。
  
  瘴氣進入車山雪肺腑中時不過是淡淡紫色,如煙氣一般從車山雪口中冒出時,色澤已經趨於夜幕般的深紫,詛呪與毒液濃稠數倍。
  
  向車山雪射來的無數竹葉小刀一沒入這深紫的瘴氣中,就化為了青煙道道,不容掙扎地融化其中。
  
  被瘴氣包圍的車山雪提步,繼續往上走。
  
  深紫的瘴氣在他周圍縈繞不散,籠罩的範圍越來越大,若是有人跟在車山雪身後走上這青雲路,便會發現一路上石階光滑無塵,青苔不見,朽葉不見,如剛清洗過的乾淨。而車山雪本人則通過了竹刀陣的區域,進入了下一個關卡。
  
  一道溪流蜿蜒而至,伴著青雲路前行。
  
  青岩流水,該是一道美景了,但此地卻見不到什麼溪水歡快地拍打卵石的景致。那水流漆黑,水面平靜,明明只是一條淺淺溪流,看起來卻彷彿深不見底,能將人魂也攝去。
  
  「八千亡魂陣,」記憶中的車炎朗聲道,「既然魂從水,當以星火一招破之。」
  
  車山雪眼前再一次閃過一個劍招,只是橫劈一劍,卻來勢如火,足以燎原。
  
  但他卻用不上這紫微劍歌中的招式了,畢竟,火再怎麼克水,哪裡有祝師克幽魂來得實在。
  
  面對一萬三千厲鬼之軍,車山雪尚能面不改色,這八千亡魂陣就算有青城護山大陣的加持,和周小將軍的一幫同袍比,差距依然如路邊石頭較之上古美玉。
  
  在陣中亡魂的嗷嗷慘叫聲里,車山雪輕而易舉地踩了過去。
  
  之後又有雪人陣,六煞陣,殘劍陣……車山雪一路破陣,一邊覺得年幼時的記憶在腦中漸漸蘇醒。
  
  他的身高好像在變矮,變得只有成人大腿那麼高,他的手腳好像在縮短,上山邁台階邁不過去,只能蹦上去;貼著骨骼的皮膚逐漸帶上了胖乎乎的肉感,他裹著棉襖加皮襖,就像一個球,握著車炎的手,滿身汗地走在青雲路上。
  
  沒錯,他是走過青雲路。
  
  很多年前,大衍才立國,邊境又起魔災,車炎便一國之主的身份,屈身前往青城劍門求助。
  
  而那時戰亂初平,所有人都覺得馬上又會打仗,哪裡會將力量借給不久前才交戰過的敵人。
  
  青城劍門閉門不應,車炎便帶著自家幺兒走青雲路。
  
  當時車山雪才七歲,為了讓他跟著上山,車炎是怎麼騙他來著?
  
  「這山上有個很厲害的小哥哥哦。」
  
  「哦,有我厲害嗎?」
  
  「比你厲害呀,他只比你大月余,學劍也比你晚,但你恐怕打不過他。」
  
  車炎是武道大宗師,他既然說車山雪贏不了,車山雪必定贏不了。
  
  但跟著父親走在青雲路上的小團子並不服氣,鼓著臉詢問:「他是誰?」
  
  「他叫諶巍,是青城掌門唯一的弟子,論天賦比你不差,更何況……啊,到盡頭了。」
  
  一大一小邁過了最後一級台階,而青雲路的盡頭,早早有人等候。
  
  是個穿著單薄青衣的年幼劍童,懷中抱著一把比他人還高的木劍。
  
  「我家掌門等候多時了,」那劍童躬身行禮道,「陛下,請隨我來。」
  
  說完劍童抬起頭,他人矮,視線低,首先看到的,就是站在貴客身邊的一個毛茸茸小團子。
  
  什麼東西?年幼的諶巍心道,山裡的胖竹熊跑出來了?
  
  毛茸茸的團子也看到了他。
  
  「你是諶巍?」穿的太多的團子笨拙拔出一把精緻的小劍,「拔劍吧,我要挑戰你!」
  
  諶巍一愣,沒問任何問題,接下了挑戰。
  
  後面,他是贏了?還是輸了?
  
  記憶戛然而止,將巨大的懸念留給車山雪本人。
  
  相隔百年,他第二次踏過了青雲路的最後一級台階,爬山爬得氣喘吁吁,頭暈眼花,恍恍惚惚中幾乎以為台階盡頭處依然站著那個青衣劍童。
  
  但是沒有。
  
  青雲路的盡頭一個人也沒有。
  
  因為不認為無名祝師能通過青雲路,沒有一個人在此等候。


第12章 敲重鼓,唱大戲
  
  人都在陽青峰的君子堂。
  
  外事堂以及庶務堂的劉副掌門,藥青峰的林苑長老,以及傳教長老蘇信等人,諸多青城劍門的大人物齊聚一堂,呈對峙之勢,圍住了諶巍。
  
  懵懵懂懂的弟子分別跟在這三位長老身後,劉副掌門後面大多數是內門外門管事,各種灰藍短打匯集。而林苑長老身後的藥青峰弟子都穿著一身棕不溜丟的袍子,背著鬥笠,腰挎藥簍,個別手裡提著藥鋤,臉曬得似黑炭,彷彿山下田舍翁。蘇信長老身後的人最少,卻都是和他差不多年紀,輩分比諶巍高的老人。
  
  某種意義上來說,青城劍門的各方勢力傾巢而出,諶巍站在中間,只覺得種種矛盾一目瞭然。
  
  這些人傾巢而出,當然不可能是為了青雲路上的某個人。
  
  再過幾天,青城就要大開山門,迎接前來參加外門冬試的年輕人了。
  
  外門冬試之所以名為冬試,自然是因為這一項考試通常都過年前。這個時候,大多數農家子弟都忙完了秋收,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慢慢趕來青城劍門。這些年輕人一部分是所在城鎮的官員選拔出來的優秀種子,一部分是各方世家送來的後輩,還有一部分是青城劍門遊方弟子在外教導過的不記名學生。他們只要通過冬試,便成了青城劍門的外門弟子,能夠學習青城真的傳劍法心法,真正開始了漫漫武道上的長途跋涉。
  
  冬試兩年舉辦一次,上一次舉辦正好是諶巍剛閉關。正是趁著這個松懈機會,劉伯光將無數家中子弟或盟友塞入外門,靠著人多勢眾加背後有人撐腰,在外門裡隱隱佔據了半壁江山。
  
  這一次劉伯光本來想效仿上回,沒想到諶巍提前出關,打斷了他的計劃。他只能忍痛拿出一大筆錢,讓安排好的劉家晚輩們去外面買名額。
  
  這個啞巴虧劉伯光吃得糟心至極,好在冬試的安排採買依然是他負責,有這樣的權力,無論是透題還是作弊都容易做到。所以劉伯光暫且按兵不動,等待羽翼豐滿。
  
  他沒想到的是,他因為青雲路一事帶人找上諶巍時,正好聽到諶巍在和蘇信等幾個老不死商量著要改變冬試的規則。
  
  這很明顯是在針對他,劉伯光想,必定是林苑在掌門面前說了什麼。他頓時覺得危機迫在眉睫,連青雲路上的某人也管不上了。
  
  「先代的規矩都有道理,怎可輕易改變!」劉伯光直接闖進去,喝到,「就算要改也必須等開長老會商議定下後,到下一次冬試慢慢來試,沒有個章程,累的可是老夫與庶務堂!」
  
  首先全部否定,再松口一點,彷彿這件事可以商量。若不是諶巍見識過劉伯光的真面目,說不定真會被他這很有道理的一番話給唬住。
  
  不過現在嘛,諶掌門覺得自己可以和車山雪學習一下如何使用詭計。
  
  他抬眼一看,見到林苑已經按照他的吩咐,帶著他藥青峰一群弟子來瞧熱鬧,其中藏著不少可謂大衍九府民間喉舌的說書人。另一邊,和蘇信長老站在一起的其他長老也對著劉伯光虎視眈眈。
  
  劉伯光塞進青城外門的子弟多了,他們能塞進青城外門的子弟就少了呀!
  
  唯一狀況外的可能只有蘇信長老,他太老了,腦子也有點糊塗。他聽到劉伯光的話,顫顫巍巍地轉身,以聽得人痛苦萬分的口齒不清說:「北廣啊,泥港地兜系對滴,闊系咧……」
  
  「咳咳,」另一個長老打斷他,按照計劃接口道,「今年冬試的試題洩露了。」
  
  爆炸性大新聞,君子堂里掀起了嗡嗡討論聲的浪濤。
  
  「怎麼可能?!」劉伯光不相信,「明明!」
  
  明明他還沒著手準備偷題!
  
  「這是真的,」作為消息靈通之人,林苑在這個時候開口證明,「青城山周圍的昆府,魯府,還有鴻京那邊,已經有賣試題的人出現,就連田野小兒都曉得了,不知為何,我們山上管事的反而到現在也沒有報上來。」
  
  林苑這兩年明裡暗裡針對劉伯光,兩人矛盾已經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
  
  哦,倒是剛出關的掌門可能不知道。
  
  劉伯光眼珠一轉,憋住內息,將一張老臉漲紅,彷彿是因為感到侮辱而氣憤。
  
  「林長老的意思是試題洩露一事和老夫有關?!」
  
  林苑才不跟著他的套路走,這位神醫舉頭看天上,隨口道:「我可沒這麼說。」
  
  他沒想到劉伯光轉頭就奔向了中間默默喝茶的諶巍。
  
  「掌門!」劉伯光噗通跪在堂下,響聲之大讓人擔心他膝蓋是不是磕破了,「老夫回去就求證此事,若是真的,那此事的確是老夫的失職,請允許老夫暫且放下庶務堂,去追查洩題之人!」
  
  在劉伯光身後,數個內外門管事走出,跟隨劉伯光一起跪下。
  
  「疏忽流言,失職在我……」
  
  「小的抱歉,這件事是小的責任……」
  
  「諸多傳言我沒能覈實,連累諸位,請掌門責罰……」
  
  諶巍和林苑對視一眼。
  
  「劉師叔入青城足有八十年,一直勤勤懇懇,沒有一件事辦得不妥,」諶巍道,「你若不管庶務堂,恐怕真的沒人管得下來。」
  
  後面這句話諶巍說得真心誠意還是說得譏諷,在場沒有幾個人能分清,覺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的劉伯光皺著眉繼續聽著,只見諶巍果然如他料想一般道:「外事堂和庶務堂還是你管,務必仔細。」
  
  不嚴重,劉伯光放下心,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抱拳行禮道:「謹遵掌門教誨。」
  
  諶巍的視線從他面上掃過。
  
  「只是……」
  
  劉伯光才放下的心又提起。
  
  「外事堂庶務堂的一部分管事玩忽職守是事實,需認真考核歷年工作,寧缺毋濫,劉師叔你……」
  
  「掌門,」林苑插嘴,「這件事副掌門還是避嫌為好。」
  
  諶巍思忖片刻,好似隨意地說:「那就請蘇信長老負責吧,王長老和趙長老從旁協助。」說完諶巍問劉伯光,「這樣如何?」
  
  「……掌門,」劉伯光已經無法控制住自己表情不露出端倪,「最好還是指派外事堂庶務堂的兩位大管事一同協助……」
  
  他後面的話被一聲呼喊打斷。
  
  「掌門!」
  
  一個滿臉驚駭的劍僕氣喘吁吁跑上來,大聲道:「青雲路,青雲路……」
  
  嗯,諶巍在心裡點點頭——劉伯光請來的蠢貨膽大包天,敢上青雲路。也不知道是死在哪一關,希望還有屍骨留著,不然劉伯光怎麼好向鴻京交差。
  
  這個打斷來得正好,諶巍裝作沒聽見,忽略掉了劉伯光的提議。
  
  他想完以上一長串,終於緩過勁的劍僕高聲報道:「有人過了青雲路!」
  
  「……」
  
  剛才還人聲鼎沸的君子堂突然陷入一片純然的寂靜中,就好像所有人剎那間都不會說話了。
  
  諶巍差點打翻書案上的黃銅青蓮燈,燭火一個跳躍,穩住,沒滅。
  
  被所有人注視的劍僕抖若篩糠,片刻後,劉伯光面上升起喜意,問:「你說什麼?」
  
  劍僕這回說的詳細許多,「那個祝師,就是副掌門請來的夭祝師,剛剛過了整條青雲路,已經上山了。」
  
  這回所有人都聽明白了,他們齊齊轉頭看向諶巍,畢竟祝師過青雲路才能上山是掌門今日才說的。
  
  被眾人盯住的諶巍偏偏盯住的是剛才差點被他打翻的黃銅青蓮燈。
  
  燭火依然很穩定,穩定得十分欠扁。
  
  車山雪。
  
  除了車山雪,諶巍想不到哪個強大的祝師會被劉伯光邀請,上青雲路後最後還能走完全程。
  
  「他人呢?」諶巍冷冷道,「上山不來見我,莫非還要我去請他嗎?」
  
  眾人聽著,都不覺得掌門這話有什麼問題,唯有林苑眯起眼睛,若有所思,感到諶巍的語氣有幾分不對。
  
  下方的劍僕冷汗淋灕,「這個,那位祝師大人出來就……」
  
  諶巍:「就什麼?吞吞吐吐像什麼樣子。」
  
  劍僕:「……他暈倒了,似是累極,已經送去了供奉觀,所以……所以小的是來請林苑長老的。」
  
  眾人:「……」
  
  啥?
  
  ***
  
  不是車山雪。
  
  諶巍想。
  
  車山雪從不在諶巍面前病倒。
  
  車山雪只在諶巍面前示弱過一次,除那一次外,諶巍所認識的車山雪,是奸詐,小心眼,脾氣陰晴不定,明明不能贏他偏偏耍各種小花招。
  
  練劍刻苦,天賦絕不遜於……可能有一點點強於諶巍。
  
  學識淵博,到底哪裡來那麼多時間看完一本本書?
  
  強大,任性,心懷天下……
  
  是這樣一個人。
  
  他不會在諶巍面前病倒,就像諶巍哪怕病得要死了也不會讓他知道。
  
  他們自相識,到二十歲,天天針鋒相對,中間隔了六十年的偶爾通信,等車山雪成為大國師,他們又是遙遙對峙的敵人,沒有人會像諶巍一樣瞭解車山雪,也不會有人像車山雪一樣瞭解諶巍。
  
  意識到不是車山雪,諶巍一陣意興闌珊。
  
  「林苑去看看吧。」他慢吞吞地說。
  
  「如今已經能證明這位祝師的確是有才之人,」劉伯光連忙道,「我青城山的供奉觀欠缺執掌人,讓他填補這個空位豈不正好?」
  
  今天已經從劉伯光身上割下一大塊肉,不給點甜頭,劉伯光怕是會當場造反。
  
  諶巍應下了這個要求,劉伯光隨即告辭,匆匆離去,看方向是去往供奉觀。
  
  林苑悄悄向諶巍比了一個罵人的手勢,走在劉伯光後面,眾多弟子靜悄悄地散了,幾位老長老對視一眼,同樣告辭。
  
  好熱鬧的一場戲,結束了。
  
  諶巍獨坐君子堂,他抬頭看一邊牆壁上,那裡掛著兩把長劍。
  
  其中一把,就是諶巍的佩劍湘夫人,另一把不是諶巍的劍,在牆上掛了多年無人動,沈寂如死。
  
  諶巍拿起自己的劍,轉身離開。
  
  他走後不久,牆上一直安靜的另一把劍突然在劍鞘中戰慄了一下,發出輕輕而激動的一聲響。
  
  劍柄也悄然轉向,指向了供奉觀。
  
  ***
  
  青城山供奉觀,車山雪躺在榻上。
  
  他其實沒昏迷,只是爬山爬得太累,一時間沒了力氣。而且……
  
  沒個人領路,溜溜噠噠去見一個本該認識但現在卻說不上太認識的人,好像有些尷尬。
  
  乾脆讓諶巍來見他好了。
  
  車山雪毫不猶豫地裝暈,覺得再怎麼樣,青城掌門都得來見一見他這個時隔百年唯一走出青雲路的人。
  
  但諶巍還是不來。


第13章 引目光,戰冬試
  
  連本該來給車山雪看病的林苑都推脫了沒有來。
  
  洩露冬試考題這個黑鍋,可不是往劉伯光腦門上一扣了事。
  
  林苑偷偷帶上來的說書人現在有的忙了,這些說書人哪怕沒有親眼所見都能腦補出一出跌宕起伏的話本,更別說如今親眼見到了君子堂里的好戲。在劉伯光反應過來之前,關於劉家如何偷出青城冬試考題的故事已經在青城鎮的酒肆客棧發展出來三個版本,並以鐵龍車也趕不上的速度飛快地向四面八方傳播。
  
  但劉家偷了青城冬試考題的事傳播得再快,也不能和有人走完了青雲路這個消息比。
  
  一百年了吧,老人們說,竟然又有人過青雲路了。
  
  就算是林苑那一班子說書人拼命製造話題,青城外門冬試考題洩露的新聞到底還是被搶了風頭。年底回家團聚的百姓們紛紛感嘆今年怎麼回事,明明前面十一個月都過得安安穩穩,最後這一個月卻是各種大事件輪著來,好像要把前面的空擋給補上。
  
  供奉院和白澤局開始有官員陸續辭官的事,在這些新聞裡顯得毫不起眼。
  
  要說哪裡的人談論新聞最凶,自然還是青城山腳下。
  
  青城山腳下的的村莊和城鎮說是屬於大衍,卻都一顆心向青城,也就是這兩年劉家開始橫行鄉里,這不知皇帝只知青城掌門的勢頭才稍稍去了些。而這個月發生的各種大事,無論是大國師身死,諶掌門出關,還是青雲路再開,冬試洩題,都和青城劍門有關。山腳下自認為是青城人的百姓們茶間飯後,都要對此關心一二。
  
  青城鎮一家胭脂鋪前,就有數個剛從集市上歸來的主婦們一邊打量新品胭脂,一邊交流她們丈夫昨晚說的話。
  
  「洩題的除了劉家人還會有誰?除了他家,誰家子弟不是靠自己本事考上的。」
  
  「哎,你們知道嗎?那登上青雲路的祝師也是劉家人。」
  
  「劉家人哪來的祝師?我家裡那位明明說是蠻人過來踢館?」
  
  「竟然有蠻人敢來踢館,一個個都欺負掌門閉關。」
  
  「怎麼可能是蠻人?我家裡的在車馬行當差,人來人往哪個不曉得,就是個祝師,人家還沒來就叫劉家給注意上了,那天晚上外面好多劍僕跑去城東的曉得吧?就是為了找這個祝師呢。」
  
  「那個不是叫劉家給得罪了嘛,還讓劉五道歉呢,我家小子都瞧見啦。」
  
  「你怎麼不知道這道歉是不是那祝師和劉家做戲?要我看,肯定有陰謀。」
  
  「有陰謀又如何?掌門出關了。」
  
  「沒錯,掌門出關了,快點把那些烏煙瘴氣地都清乾淨。」
  
  漫長的討論後,主婦們得出了相同的意見,因為胭脂鋪的老闆一直沒出現,她們喊了幾聲依然不見人,就結伴跨出門檻,互相道別,各回各家。
  
  主婦們離開好半晌,胭脂鋪的後堂才傳出一點動靜。
  
  店老闆躲在一間小屋子里,關緊了門窗,從床底下搬出半人高的銀鏡,將其平放在地板上。
  
  一盆無根雨水已經準備好,老闆將水覆於銀鏡上,仔細地確認了水面上沒有灰塵,才抹了抹額頭上的大汗。
  
  三九天里渾身濕透,足以見得老闆的緊張程度。
  
  他沒有等待太久,很快,銀鏡就放出些微的光明,照亮這黑暗的的小屋。
  
  這是傳訊,銀鏡對面有人等候著,胭脂鋪老闆和守候那人交談幾句,那人離開。很快,一個看不出年歲的男子被喊來,出現在銀鏡上。
  
  如果閔吉在這裡,大概會覺得鏡子里的人和他家先生有些像,那是一模一樣的眼形和唇角,來自於同一份血脈的遺傳,但鏡中男人的眼角處有細細的皺紋,和明明一百多歲卻依然像二十出頭的大國師相比,他看上去年紀更長,更穩重。
  
  此人穿著一身錦繡紫袍,胸前有麒麟,衣擺有白鶴,是大衍的官服。
  
  麒麟紫袍,這衣服的品級只有丞相能穿。
  
  而大衍只有一個丞相。
  
  虞操行。
  
  「丞相!」老闆一見到他就跪了下去,道,「下官有要事稟報!」
  
  原來這家小小胭脂鋪的老闆是朝廷安排在青城山腳下的密探。
  
  但是哪個密探能越過上司和上司的上司等等無數個上司,直接彙報丞相?更何況,兩者似乎並非一個體系。只有一個解釋能說明此時發生的是,那就是密探先生既是朝廷安排在青城山腳下的密探,也是虞操行扎進大衍密探隊伍中的一顆釘子。
  
  這也能解釋密探先生手裡為何會有這種經過祝師祭煉,能使用水精與人通訊的銀鏡。不然的話,按照大國師車山雪定下的流程,若有緊急事件,朝廷密探應該第一時間聯絡身邊祝師,請祝師代為聯絡。
  
  祝師聯絡快則快矣,卻是從密探手中奪.權。車山雪之所以惹得滿朝老臣對他不滿,正是這種原因。
  
  明裡奪.權和暗中埋釘子,到底哪個更讓人不滿,老臣們可能不知道。但虞操行借此悄悄在大衍織出一張大網,卻絕不可能是為了天下太平。
  
  密探將自己這些天打探出來的消息彙報給虞丞相,重點引用了鎮上鄉親們對那日劉家一行人去道歉的各種流言。
  
  虞丞相開始還在寫奏章,心不在焉聽著。後面密探說得越多,他下筆越慢,最後直接將筆擱置一旁,抬眼皺眉。
  
  他問:「那人相貌如何?」
  
  密探:「呃,屬下不知……」
  
  打聽了那麼多,偏偏沒打聽到關鍵的容貌,密探面有羞愧,頭埋下去,不敢直視虞丞相。
  
  虞丞相並沒有著急譴責密探辦事不利,他繼續詢問:「為何不知?」
  
  「說也奇怪,」密探道,「青城鎮裡所有關於此事此人的留言屬下都一一分析記錄了,偏偏沒有一個人談起過此人的相貌,屬下專門去詢問當時在場的客捨掌櫃和小二,他們同樣說不上來,言道已忘。」
  
  「什麼都忘了?」虞丞相追問。
  
  「客捨掌櫃說他們一行有兩人,另一位年輕些的像是弟子,對了,當時這兩人和劉家發生衝突,用鬼使布下鬼打牆,攔住了劉家人。」
  
  「鬼使,」虞操行自言自語,「他不用鬼使。」
  
  儘管這樣說,虞操行心中的懷疑並沒有打消,他喚了另一個下屬來,問讓他們沿著落雁湖的水系往下游找人這件事進展如何。
  
  毫無進展。
  
  不,並非毫無進展,派去的人發現了還有一伙探子也在沿著河流打探消息,那方探子看身手出自武夷樓,不知道是誰花錢請的。
  
  虞操行的屬下和武夷樓刺客之間發生過幾次小衝突,折損了幾個人,除此之外並無大事。
  
  沒有人找到車山雪的蹤跡,就算有微光閣熄滅的黃銅青蓮燈作證,在虞操行眼裡,大國師依然生死不知。
  
  「……我會派兩隊麻雀去青城,」隔著一面銀鏡,虞操行最後對胭脂鋪里的密探說,「你安排一下,先接觸劉家看看,一定要確認那通過青雲路祝師的身份。」
  
  「如果,」密探小心翼翼問,「如果真的是大國師……」
  
  「不惜一切代價,」四個陰森森的字從虞操行口中迸出來,「格殺勿論!」
  
  ***
  
  胭脂鋪外,不對大街的後牆小巷里,有一男一女撅著屁股趴在牆上,正在偷聽。
  
  他們耳朵所貼的牆壁上用粉筆寫著數個符文,正是靠這玩意兒,兩人才能聽到胭脂鋪里密探和虞丞相交談的聲音。
  
  這一男一女,男的叫李樂成,女的叫宮柔,正是大國師六個徒弟里排行三和排行四的兩位。
  
  自從那天將自家師父的命燈送到諶巍手裡,這兩個人,不,應該是說宮柔就開始打包她和她三師兄的行囊,接著打暈她不肯離開大衍書庫一步的三師兄,在一個黑夜裡,繞過暗衛的眼睛,逃出了鴻京。
  
  李樂成只想待在大衍書庫,宮柔又太會惹禍,被大國師責罰關禁閉,車山雪身死消息傳回鴻京時,他們是唯二身處鴻京的大國師親傳弟子。
  
  鴻京里如今波濤暗湧,而宮柔知道自己和三師兄都沒有什麼鬥爭才能,繼續待在鴻京只有齊齊撲街的下場,當機立斷決定離開。他們來青城,其實是想打保護自家師父命燈的名義投奔諶掌門的,結果一進城,李樂成就說不遠處有外行人在使用水精秘術。
  
  兩人順著感應走到胭脂鋪外,正巧偷聽到了這一番密談。
  
  「果然是虞操行,」宮柔抬腳狠狠一踹面前的牆,「他和師父還是表兄弟呢!竟然這麼狠!」
  
  「聖上和師父還是親叔侄,」李樂成回了一句,口中念念有詞,「落雁湖的水系,嗯,《衍水注》上寫過,落雁湖地面上並無進出河流,但以水的流向來測,地下必定有暗河存在,《九府河圖》的作者也曾考證,落雁湖的地下暗河與揚水的源頭相連……沒錯,就是小和河!這條河容易擱淺的地方有三仙鎮,王家坪,和和鎮,小河渡……」
  
  「老三,」宮柔面無表情,「說點我能聽懂的話。」
  
  「老四,」李樂成把翻出來的書塞回書箱,「師父說過,多讀書。」
  
  「哦,」宮柔一揮手,「等找到師父我再讀書,話說,過青雲路的祝師是不是師父?」
  
  「當然是,」李樂成大概是最篤定的人,「除了師父,哪個祝師能過青雲路。」
  
  姓李的書呆判斷倒是很少錯誤,宮柔聞言立刻精神一振,「那我們直接上山去找師父吧!」
  
  李樂成:「你確定我們不會被諶掌門直接打出來嗎?」
  
  宮柔:「來者是客……」
  
  李樂成:「師父哪次去找諶掌門沒打起來?」
  
  他說得再正確沒有,宮柔頓時氣餒。
  
  兩人離開小巷,回到大街上。
  
  青城鎮上的氣氛和車山雪閔吉來到那日截然不同,各地考生已經陸續抵達,客捨酒肆外都掛上了各種歡迎冬試考生的布幡,裡面每張桌子邊都坐滿了人。大街上也是人頭攢動,似乎擠在一起發抖就不用怕寒風料峭。
  
  宮柔眼珠一轉,想到一個自認為聰明不得了的主意。
  
  她指著鎮外的青城山,對李樂成道:「我們也去參加冬試吧!」
  
  「……老四,」李樂成說,「你想師父打斷你的腿嗎?」
  
  ***
  
  青城山上,供奉觀里,面對心緒不寧,只能前來向自己問計的劉伯光,心情不好的車山雪也說了一句同樣的話。
  
  「要擺脫嫌疑?先把劉兄家裡要參加冬試的子弟打斷腿吧。」


第14章 真腹黑,假聰明
  
  「這……」
  
  劉伯光很遲疑,他作為族長,對家裡年輕人向來是很看重的。
  
  劉副掌門在車山雪面前抱怨的本意,其實是想借鴻京那邊的力量幫忙度過難關。
  
  大國師本人就算是鴻京里最強大的一股力量了,然而失憶的車山雪調動己方勢力不便,同時也不願調動自己的勢力,免得露出什麼破綻叫他的敵人抓住。因此他裝作沒聽懂劉伯光的言外之意,真的開始給劉副掌門出主意。
  
  他第二句話就開始不客氣。
  
  「劉兄現在進退兩難,都是咎由自取。」
  
  撫摸鬍子的劉伯光聞言手一頓。
  
  能憑借資質平平之身坐穩青城劍門副掌門這個位置,劉伯光雖然不覺得自己是當世英才,但要說心裡沒有幾分自矜,那是不可能的。這些年里青城劍門發展得興興向榮,一部分原因是掌門諶巍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大宗師,更多也是因為他的努力吧?
  
  然而世人只知諶巍,不知劉伯光,如何不讓劉副掌門心中暗惱。
  
  一開始也沒有打算謀奪掌門之位,只是覺得自己的付出與回報不相等,於是默許了一些過格的人情來往,等家中子侄紛紛成長,自然會想要將人安排到青城劍門來,好就近照顧。各方的劉家人聽聞消息聚來,明裡暗裡慫恿,他其實並沒有答應。
  
  「壞就壞在沒有答應上了。」車山雪說。
  
  本能容納三十多位大小祝師的青城山供奉觀現在只住了車山雪一人,並一個來拜訪的劉伯光,空蕩蕩的嚇人。
  
  劉伯光被他這句話說得心中一涼,而車山雪好似目能視物,手裡穩穩地抬起茶壺為劉伯谷續了一碗茶,幽幽道:「為什麼不乾脆一點呢?」
  
  「你看,」車山雪說,「要不乾脆地把想法埋在心底,好好清掃一番族中和門中,讓別人挑不出你的過錯,要麼乾脆地反,為了將來的撕破臉積極些清掃障礙。但這兩個乾脆劉兄都沒做到,反而讓百姓們都曉得你劉家壞蛋,該結仇的都結了仇,不該結仇的也結了仇,劉兄現在不反,會被諶掌門拿來開刀,可是要反吧……積累的實力又不夠。這不上不下,小弟都替劉兄心累。」
  
  他這一番分析簡直說到劉伯光的心坎上了,哪怕知道對方看不見,劉副掌門也下意識挺直腰背正襟危坐,求問道:「此局和解?」
  
  「那劉兄到底反不反?」車山雪問。
  
  這是在逼他攤牌啊。
  
  劉伯光一邊覺得夭祝師背後的勢力不近人情,宗門和朝廷到底算不得一路人,曖昧地合作下就可以,怎麼一定讓人把話說清楚。一邊又很賤地覺得對方強勢,必定能提供更好的幫助,真投誠也沒問題。
  
  於是他斟酌了幾個呼吸,隔著茶杯和車山雪推心置腹。
  
  「其實,不久之前,老夫也沒想過要反,」劉伯光咬牙說,「若不是冬至那一夜大國師身死,老夫實在是想不到這些響當當的大人物,也會敗在鬼蜮伎倆下。」
  
  車山雪:「……」
  
  怪他咯?
  
  「如果諶巍繼續閉關,老夫說不定有時間想明白,做好準備,藏好端倪,把林苑那根攪屎棍逼出青城,讓諶巍身邊沒有報信之人,」劉伯光有些懊悔,「但現在來不及了,現在不是老夫要反,是諶巍小兒要逼我劉家去死,夭弟若有方法,直說便是,我劉家上下莫敢不從!。」
  
  「哪裡需要劉兄如此,咳咳,」車山雪掩住唇免得自己笑出來,「我們先來應對眼前吧。」
  
  眼前是冬試。
  
  諶巍借著冬試題目洩露一事,讓劉伯光無法干擾今年的外門弟子錄取。這也是劉家自己平時太過作死,才讓諶巍這黑鍋蓋得這般容易。這口黑鍋並不是沒有辦法掀,只是車山雪懶得幫忙。
  
  車山雪修養這幾天仔細將想起的記憶整理了一遍,對諶巍殺他一事感到疑惑,以前想不起來沒注意,現在想起來,車山雪才意識到,自己和諶巍已經認識太久。
  
  久到諶巍要殺他早殺了,哪裡需要參與別人的陷阱對他下手。
  
  鬼話別信,特別是厲鬼的話。
  
  被怨氣侵蝕的厲鬼們儘管因為契約保留了一點神智,卻不能說是生前的那個人了。
  
  車山雪一邊在心裡掛記著調查事情真相,一邊又要臨時改變他已經支離破碎的計劃。
  
  過青雲路後名聲遠揚,太過引人注目,偏偏又是在這個特殊的地點,特殊的時間,很難讓人不聯想到剛剛逝去的大國師。
  
  恐怕害死他的各方人馬如今都往青城山腳下趕,等冬試開始,青城山上人多眼雜,到時候他暴露只是早晚的問題。
  
  車山雪不是坐以待斃的人,更何況,剛才已經提過,青城山是個特殊的地點。
  
  天下第一宗……
  
  車山雪唇邊綻放開一個有些陰森的微笑,對劉伯光道:「劉兄只要把自家的孩子喊回家,暫時放過這一次冬試就好。諶巍現在之所以按兵不動,是因為他還找不到將劉兄一網打盡的證據,我想再過幾日就會有自稱是鴻京來人聯絡劉兄,那些人必然是……」
  
  也不是太蠢的劉伯光立刻跟上思路。
  
  「必然是諶巍小兒的下屬過來誆老夫話的!」
  
  「也不盡然,說不定真是鴻京來人,」車山雪道,「只不過,劉兄也知道,鴻京內並不是鐵板一塊,有如我這般偏向聖上的,自然還有上次就和諶巍有聯絡。不過這也好分辨得很,若是上次和就諶巍有聯絡,這次來到,必定會去先找別人,劉兄在這青城鎮上耳目眾多,若是來人在找你之前行跡可疑……」
  
  「嗯。」劉伯光一點就透。
  
  老狐狸和以為自己是狐狸的白犬對視一眼,盡在不言中。
  
  青城鎮朝廷密探的悲慘生活,就此拉開序幕。
  
  ***
  
  小小的青城鎮快要被湧來的人擠爆的時候,冬試終於開始了。
  
  因為這一次冬試拒絕了外事堂和庶務堂,跑腿的都變成了外門弟子。青城山的外門弟子如果沒有在上山十年里被那位內門看上收為弟子,就只能下山,這種能在諸多長老面前露臉的事情他們可不會錯過。一開始他們登記考子引導人流總會犯些小錯,但在數日的磨練下,人不僅沈穩不少,冬試的開頭也辦得像模像樣。
  
  諶掌門通過此舉選拔出了不少在庶務上有天賦的弟子,也很滿意。
  
  這一天,冬試考子們跟隨青城師兄們邁過山門,第一次走進青城山。
  
  隊伍中的閔吉激動地滿臉通紅,左瞧右看,對腳旁一片小草也表現得愛不釋手。
  
  這是諶掌門曾經走過的路,諶掌門曾經練劍的地方,啊,他腳下是諶掌門的青城劍門!
  
  情緒不能自已又不看路的後果,就是閔吉一頭撞上了人。
  
  「對不起對不起,」閔吉連忙拱手賠禮,「你沒事吧?」
  
  他抬起頭,發現被他撞到的是個上青城山也背著書箱的書生,這人站在一群武人中間,和原本是個祝師的閔吉一樣格格不入。
  
  書生,或者說李樂成打量這個撞到他的少年,對照之前青城鎮流言中的形象,一個呼吸內確定了少年的身份。
  
  「是小七啊,」他說,「走路怎麼不小心點?」
  
  「……」閔吉有些懵,「兄台是不是認錯人了?」
  
  李樂成沒說話,從書箱里拿出了一本《大衍秘術錄》,雙手遞給閔吉。
  
  「這是我自己寫的,」他認真說,「給你的見面禮」
  
  他這態度嚇得閔吉渾身發毛,考慮要不要轉身鑽進人群離開,突然又一個人湊到他身邊,大大咧咧地伸手攬住閔吉的肩膀。
  
  感覺到手臂陷入一片柔軟的閔吉:「……」
  
  媽、媽媽,女人!
  
  打聽消息回來的宮柔瞧了瞧閔吉,問李樂成:「這誰啊?」
  
  「是小七。」李樂成答。
  
  宮柔震驚,回頭認真打量被她攬住的小少年,發現閔吉臉上燒得通紅,模樣比煮熟的螃蟹更鮮嫩可口。
  
  「怎麼辦?我沒準備好見面禮,」宮柔先是抓了抓頭,然後想起什麼,「剛才在人群里遇上了一隻‘麻雀’,從他身上摸走了一把小弩,我把這個送給小七防身吧。」
  
  李樂成把閔吉從宮柔懷裡拉出來,拯救了未來師弟一命,並義正言辭要求宮柔把小弩上的毒箭拿掉,免得七師弟不小心傷了自己性命。他們兩個爭吵間,腦子快成漿糊的閔吉清醒過來,正想偷偷溜走,就聽到前方一片嘩然。
  
  隊伍走進一塊開闊的平地,看到主持冬試的蘇信長老及其他幾位長老,他們站在平地邊緣的嶙峋巨石上,各個腳下有奇功,穩穩不墜,一派絕世高手的風範。
  
  但是諶掌門沒來啊,閔吉心情稍有低落,轉頭的時候突然見到了他的先生。
  
  車山雪今日穿的樸素,低調地混在青城弟子間看……不,是聽熱鬧。
  
  閔吉身邊奇怪的一男一女也看到了車山雪,他們齊齊吁了口氣,放鬆下來。
  
  「師父……」
  
  「沒事啊,太好了。」
  
  在他們三人不遠處,同樣有人看到了車山雪。
  
  以「麻雀」為名的一隊刺客湊在一起,互相交換眼神。
  
  「是他……嗎?」


第15章 撒米粒,抓麻雀
  
  「我覺得不太像。」三人之中的灰麻說,「我曾充當皇宮禁軍,在元旦大祭時執勤,雖然只是隔著人群遠遠看著台上的大國師,因為鬼面的阻擋也沒見到大國師的相貌,但當時主持祭祀之人通身氣度與此人相差太遠,猶如米粒之珠相比日月。」
  
  另外兩位刺客對視一眼,其中一人從懷中拿出一份巴掌大小的捲軸,展開一寸。
  
  這份捲軸上畫著一個人。
  
  大國師似乎沒有留下過畫像,刺客們也不曉得這是校尉從哪裡摸來給他們的,兩隊麻雀一隊有一個。這畫卷不知道是何人所繪,只用了寥寥數筆,與車山雪有七成相似的人便躍然紙上,更難得的是,繪者還抓住了大國師的五分神韻——畫上的車山雪雙眸微闔,不知看著畫外的何處,雙唇緊緊抿著,顯然心情極度糟糕,彷彿下一刻就要張嘴將辦事不力的人斥責一頓。
  
  三位刺客在畫外看得噤若寒蟬,好像馬上要挨罵的就是自己。他們忍著移開視線的衝動再次端詳完畫中人的相貌,又抬起頭去看那站在人群邊緣人。
  
  車山雪正和身邊人談論著什麼,滿臉笑容,和藹可親,是個一點也不矯揉做作的好美人。
  
  刺客們盯著他洗了一會兒眼睛,不得不贊同灰麻的意見。
  
  ——氣質差的太遠了。
  
  但五官上又著著實實地有七分相似,說是巧合未免太過。
  
  「沒辦法了,」代號白麻的殺手說,「另一隊人不在,我們先試探一下。」
  
  灰麻和黑麻看向他,白麻打了個手勢,三人轉身分散於人群里,以不同的方向朝著人群外的車山雪靠近。
  
  同一時刻,車山雪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對劉明業說:「有時候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個瞎子。」
  
  劉明業這個年輕人擁有一般年輕人沒有的城府,慣會裝模作樣,和他一比,他的胞弟劉五少幼稚得彷彿是個奶娃娃。雖然普羅大眾經常對這種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偽君子給予鄙視,但誠懇地說,如果這種人想要討好人,被討好的人是很舒服的。
  
  車山雪如今就是那個被劉明業討好的人。
  
  不知道是劉伯光囑託了他什麼,還是這年輕人自己心思多。自車山雪在青城山的供奉觀住下後,劉明業每天都會過來照顧一二,他自己抽時間來就罷了,竟然還帶著與他交好的青城外門弟子一起來,以至於供奉觀雖然沒有僕役,車山雪卻過上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腐敗生活。
  
  言談舉止也從不出格,教養極好,並沒有上趕著表現自己。若不是某天下午閔吉來看望車山雪,車山雪都不知道劉明業還在照料著他這個劉伯光並不打算拉攏的小祝師。
  
  因為受人恩情太多,閔吉最近愁得頭髮掉一大把。
  
  「先生,我真的好慌啊,」閔吉哭訴,「他對我越好,我越覺得他打算把我賣個好價錢,不然圖什麼呢?」
  
  圖讓你替他美言幾句啊。
  
  車山雪快笑得肚子疼,劉明業吩咐人照顧閔吉的時候,絕對想不到這位小祝師會是這種性格,沒有美言不說,惡話倒講了不少。
  
  「先生不要幫劉家哦,」閔吉最後說,「一定不要幫哦。」
  
  沒進門小弟子的言辭猶在耳邊,聽說車山雪想見識一下冬試,就自薦來當嚮導的劉明業看到夭祝師滿臉忍不住的笑意,要不是知道這位是個瞎子,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褲帶松了。
  
  「聽聲辯位太過耗費心力,我耳力又比一般人要敏銳,」車山雪轉移話題,「聽到聲音忍不住要去分辨,但嘈雜太多根本分不過來,才一會兒就頭暈腦脹。」
  
  「晚輩倒是忽略了,」劉明業道,「既然這樣,不如返回?」
  
  「沒事,我……」車山雪一頓,眉間忽的舒展,「本來也不是來看熱鬧的。」
  
  他的展顏看得劉明業怔怔,年輕人面紅心跳,下意識偏離了視線。
  
  於是他正巧略過了車山雪往一邊的深意一瞥。
  
  已經靠近車山雪的灰麻立刻縮頭,傳音道:「兄弟們,目標好像發現我了。」
  
  「怎麼可能,」白麻說,「論藏匿之術,你在麻雀中也是最頂尖的一批。」
  
  黑麻跟在後面道:「可是,如果他真的發現了灰麻,那必定是大國師本人了!」
  
  灰麻又發現了新的疑點:「為什麼他的眼睛一直閉著?」
  
  鴻京里從未有過大國師雙目不良的傳言,某人積威太重,車山雪說個美人周小將軍都會感到形象崩壞,麻雀刺客們根本想不到大國師現在是個睜不開眼的瞎子。
  
  「眼是人之神,」白麻斷定道,「或許正是因為他雙目緊閉,我們才覺得他氣度與大國師不像。」
  
  幾人越說,越覺得此目標是大國師,但這種肯定非但沒能讓他們微微放鬆,反而讓三顆心提起來,晃晃悠悠不能落地。
  
  ……太像個陰謀了。
  
  黑白灰三隻麻雀刺客們想。
  
  之前,這一隊刺客和另一隊分開後,就因為聯絡青城鎮裡朝廷密探,差點被劉家一網端掉。不僅失去了最快聯絡虞丞相的方式,還落下了被害妄想的後遺症。多虧出發前麻雀的校尉已經替他們安排好了身份和計劃,黑白灰三隻麻雀才能混入冬試考子中,踏進了青城的山門。
  
  還沒靠近那個據說通過了青雲路的祝師,他們首先見到了一個相貌至少與大國師有七分相象的人。
  
  根本就是個陰謀吧,三個刺客用余光暗暗瞥向周圍,草木皆兵到以為身邊考子都是青城埋伏的人馬。
  
  另一邊,車山雪也感到疑惑。
  
  他用暗語詢問影子里的周小將軍:「你不是說那三個刺客已經將我包圍?我渾身上下都是破綻,他們怎麼還不出手?」
  
  被車山雪用消匿氣息的秘術帶進青城山後,這些天周小將軍派遣麾下鬼斥候跟著劉家人抄密探家,暗地裡促成了不少爭端。他渾身血氣更重,但面對大國師,他依然和曾經一樣小心翼翼,此刻倒是能體會那三個刺客的感受,嘆息道:「您積名太盛。」
  
  正是因為您渾身破綻地站在這裡,他們反而不敢上前啊。
  
  車山雪:「……原來我這麼可怕?」
  
  他搖了搖頭,覺得不可思議。
  
  恢復的那一點年幼記憶里,自己分明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呀。
  
  「看來我必須先出招了,」車山雪沈吟道,轉頭對不知為何神遊天外的劉明業道,「的確沒什麼好聽的,賢侄先送我回去吧。」
  
  「哦……哦!」劉明業慌張地點頭,「夭祝師跟我往這邊走。」
  
  他喊了另一個外門弟子過來,吩咐他們好好執勤,免得冬試出什麼差錯,沒注意到自己的話被邊上隊伍里的白麻一字不漏聽在耳中。
  
  白麻震驚地傳音給另外兩人:「他說的是回供奉觀!」
  
  另外兩個刺客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同震驚:「什麼?這就是那個通過青雲路的祝師?!」
  
  一個巧合能說是偶然,兩個巧合能說是運氣,但出現第三個巧合後,就算是刺客也不能繼續欺騙自己。三人隔著人群對視一眼,因為內心情緒起伏太大,都沒有注意到身邊逐漸安靜下來。
  
  一位青城的長老站出來,開始對匯聚在平地上的冬試考子們講話。
  
  不愧是習武之人,長老開口中氣十足,沒使用任何手段,就讓自己的聲音傳到平地的每一個角落,想必是練獅子吼的。
  
  「青城山冬試,往上追溯還是近百年的事情,太.祖皇帝走青雲路上山,與我青城的老掌門定下諸多協議,其中就有令地方官員選拔根骨優秀的少年少女,讓我青城在其中挑選弟子。然而官員所選良莠不齊,我等只能在其之上加試一道,只為保證入門者都是能繼承我青城千年道統之才……」
  
  這位長老在上面叨叨絮絮地講古,下面的考子們聽得全神貫注,而其他長老則昏昏欲睡。
  
  場地邊緣和考子隊伍里有人偷偷離開這件事,只有一個長老注意到了。
  
  「眼熟啊,眼熟。」蘇信長老說。
  
  「您說什麼?」旁邊的那個長老沒聽清,「蘇老口渴嗎?需要去邊上樹蔭休息下嗎?」
  
  「口渴。」蘇信長老點頭,瞬間遺忘了剛才看到的人,拄著拐杖跳下石頭,向一邊樹蔭走去了。
  
  而三個刺客風一般地掠過茂密竹林,使出渾身解術,從青城山眾多明崗暗哨下躲過,一直跟著劉明業與車山雪兩人,來到了供奉觀前。
  
  青城山的供奉觀與此地許多建築一樣,是黑瓦白牆與竹木小築混搭的風雅結構,劉明業一直將車山雪送進屋,才放心地拱手告辭。
  
  出來的他路過一叢搖曳的嫩竹,忽有所感地回頭望了一眼。
  
  供奉觀內外依然一片清淨,劉明業自嘲地笑了笑,轉身走了。
  
  他不知道剛才那一陣怪異並非是他錯覺。
  
  刺客們從劉明業身側閃過,一馬當先的灰麻輕盈翻越了供奉觀的圍牆。
  
  接著,他就被無數厲鬼包圍了。


第16章 說真相,哪個明
  
  後面的黑麻和白麻只覺得眼前一花,自己兄弟就倒在地上,氣息微弱。
  
  他們落在圍牆上,輕得像落下兩枚羽毛,但圍牆還是搖晃了一下,穩住。
  
  青城山供奉觀連圍牆也是竹子編織成的,不高,剛越過頭頂,薄薄一層,風吹就倒。上面遍布規則的菱形空洞,刺客們站在外面,也能看到院子里結了一層冰的水池和枯黃的草。
  
  很普通的院子,洋溢著安全的氣息。
  
  但站在圍牆上看到的就不同了,水池里血水翻湧,斷肢屍殍沈沈浮浮,竹林荒草里更是鬼影重重,哭號之聲不絕於耳。
  
  而且,這些鬼影一閃而過時,雙眼都盯著圍牆上的刺客,仿若擇人而噬的獸類。
  
  實際上,早有厲鬼按捺不住向牆上兩人撲去,卻在靠近圍牆時被一道銀光止下。
  
  仔細去看,才能在圍牆邊緣看到用五彩卵石布下的陣腳。
  
  大國師養了鬼?
  
  大國師不是說鬼道輕賤,要求自己麾下的祝師不學鬼道嗎?
  
  騙子!
  
  兩個刺客悲憤地想。
  
  院子里,灰麻本來已經暈了過去,但一群厲鬼圍上他,用陰晦的寒氣將他凍醒,他才睜開眼,一隻鬼舌頭就沿著他的臉舔上一圈,硬生生從刺客臉上撕下了一沓皮。
  
  「啊——救命!救命!」
  
  救還是不救?白麻黑麻陷入兩難。
  
  對面屋子在此刻發出吱吖響聲,車山雪扶著門走進院子,雖然目不能視,卻準確地抬起臉,向牆上的兩個刺客笑了笑。
  
  娘哎!
  
  驚悚感彷彿背後幽幽的涼意,直竪的寒毛督促兩個刺客鑽回圍牆外竹林,離開身影迅速又冷酷,被拋下的灰麻陷入了絕望。
  
  下一刻,他見到紅光一閃。
  
  周小將軍手中長木倉彷彿長鈎,鈎住黑麻衣領拖回,刺客重重落到灰麻的邊上,立刻也被其他厲鬼控制住。
  
  唯一沒被抓住的白麻驚慌逃竄,周小將軍正打算把他也擒回,車山雪伸手將人攔下。
  
  「還有一隊麻雀連你們也尋不到蹤跡,放他在外面飛一飛,看能不能把另一隊引出來。」
  
  這其實是一開始就定好的計劃,但厲鬼被血氣一激,很容易失去理智。
  
  周小將軍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渾身戾氣才消退下去。
  
  這時候,被抓住的兩個刺客五花大綁地送到車山雪面前,失去了半張臉的灰麻又暈過去了,徒留黑麻一人,看到恐怖的大國師施施然坐在一隻厲鬼拖來的高椅上,然後……
  
  伸出手挑起其中一人的下巴。
  
  別的不說,車山雪光用這個動作就能把黑麻嚇得神志恍惚。
  
  他滿意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年輕人乖乖聽話,我問你答。」
  
  「我做夢了,」黑麻聽若未聞,「我大概是喝了假酒,竟然看到大國師抬我的下巴。」
  
  「……」車山雪。
  
  「我到底是有多可怕啊,」車山雪忍不住再次和周小將軍感嘆,「這孩子的語氣聽著像是我把他糟蹋了呢。」
  
  在場的無數只厲鬼聞言,和終於反應過來的黑麻一起打了個寒顫。
  
  這個寒顫好像是個提醒,名為黑麻的刺客終於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麼。他咽下一大串表示震驚的詞語,低下頭,目光緊緊盯著地面,連隨著車山雪動作而掃過青磚縫隙的發尾也不敢接觸,深深下拜,試圖用沈默撿起自己作為朝廷刺客的尊嚴。
  
  「您可以開始問了。」周小將軍說。
  
  「誰派你們來?」車山雪隨口說了一句,在麻雀刺客回答之前,又好笑似地自問自答,「能是誰?麻雀軍,從我父親那代就組建起的勢力,按理說只聽從皇帝本人,可是……」
  
  「我們從校尉長處接的任務,」黑麻面無表情道,「我們只聽校尉長的命令。」
  
  是的,哪怕是皇帝,也不能越級指揮這只刺客之軍。
  
  這些天里車山雪躺在供奉觀里養病,除了和劉伯光打下太極外無事可做。這樣悠哉的閒暇時光值得珍惜,於是他自己將自己人生前七年的記憶拿來分析,分析得十分透徹,曉得了許多周小將軍也不能告訴他的秘聞。
  
  比如說麻雀軍這群掌握在車炎手中的刺客,比如說這群刺客的來歷。
  
  麻雀軍,前身是大興小興嶺供奉院養的呪兵。
  
  大衍立國之前,供奉院的名聲其實不算太好,很多學藝不精的祝師打著供奉院的名頭,和會隱匿的呪兵聯手坑蒙拐騙,直到車山雪出手整治,這種情況才好一些。
  
  呪兵的隱匿偷襲刺殺是供奉觀唯一的武道絕學,不過,現在已經交給了大衍朝廷。
  
  這又要說到兩百多年前了。
  
  那時魔災洶湧,人族佔據的土地一再減少,最後被圍困在青城、北嶺、大興嶺與小興嶺、斷山、武夷山、天山這六山之間。
  
  這六座山分別被六個宗門佔據,分別是青城山的青城劍門,北嶺的辰龍宗,大小興嶺的供奉觀,斷山的斷刀門,武夷山的武夷樓,和天山的天山派。當時所有人族都依附與這七個宗門,不知魏晉,不知家國,卻還內鬥不休。
  
  車山雪那不靠譜的老爹車炎,或許是應時運而生的英雄。
  
  他是辰龍宗宗主之子,二十多歲成就宗師,四十多歲成就大宗師,妻子是供奉觀聖女虞氏,兩人婚姻乃是辰龍宗與供奉觀的結盟之憑,結盟後兩宗分別佔據人族地域的北方和東北,一躍而升成當時最大的勢力。
  
  呪兵就是那時候改名為麻雀軍,交到了車炎手裡。
  
  後面就是車炎如何佔地盤打天下的內容了,只有七歲記憶的車山雪對此印象不深。
  
  因為他是老來子,出生時大仗基本打完,尚沒有如今這麼慫的朝廷兵馬一直殺出了關外,趕跑了蠻人,驅逐了妖魔,天下初平,四海晏清。
  
  虞皇后在生下車山雪後的第三年殯天,車山雪現在還記得,車炎在虞皇后的靈堂外跪坐了整整一天,第二日,親自去拜訪了幾位曾經的供奉觀長老,現今的大衍公侯,將一半能指揮麻雀軍的虎符還給了虞家後人。
  
  虞操行。
  
  或者該稱為……虞丞相?
  
  從血緣來說,虞操行是車山雪的表兄,
  
  從關係來說,車山雪覺得,至少七歲之前他們相處得還行。
  
  從事情是發展的角度來說,現在的虞操行是公卿派在大衍朝廷中的代表人物,是周小將軍專門指出必須警惕的厲害傢伙,是……可能是那個設局謀殺車山雪的真正首犯。
  
  麻雀軍本來是虞家交給車炎的力量,為了表示車家和虞家永遠結盟,虞皇后死後車炎將一半的指揮權還給了虞家。或許車炎此舉只是為了平穩眾多公卿家的勢力,或許為了讓失去一位皇后又沒有成年繼承人的虞家不至於沒落,或許為了讓虞家更旗幟鮮明地站在皇室這一邊。但當時的車炎絕不會意料到,他為了表示信任而交給虞操行的一半虎符,會在百年後被用來追殺自己的小兒子。
  
  如果說,因為走青雲路而被喚醒的部分記憶讓車山雪明曉了自己的來處,那麼,此刻感受到的世事變遷,才真正給了他百年已過的實感。
  
  他突然覺得意興闌珊,失落更有點失望,懶得再問更多關於虞操行的事。
  
  不過,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必須弄明白。
  
  「想要在我眼皮底下促成那個謀殺我的計劃,麻雀軍應該在其中出力不少,」車山雪用贊嘆的語氣將麻雀軍從上到下誇獎了一遍,繼而漫不盡心地問,「那麼,青城諶巍到底在不在當初參與計劃的勢力中,你們也應該知曉?」
  
  「知道,劍聖他——」
  
  回答的黑麻感到無端一股涼意落在身上。
  
  他不敢抬頭,因此無法看到此刻供奉觀的景象。
  
  罪行的承認讓更多鮮血淋灕的厲鬼從角落里冒出來,他們直勾勾地盯著跪在地上一昏迷一驚恐的麻雀刺客,雙眸中紅光閃爍,彷彿跳躍的鬼火,密密麻麻,麻麻密密,彷彿是馬上要燎原而起的星火。
  
  厲鬼中,只有一人沒有盯著這兩只來自參加雁門關事變一方的刺客。
  
  周小將軍僵著臉看車山雪,他還不知道大國師是怎麼看出他沒有說出那夜落雁湖上實情的。
  
  黑麻:「——並不是我們的……」
  
  根本沒聽完,車山雪揮揮手,他右手指根處的契約紅紋活蛇般地游動,不再被束縛的厲鬼們一擁而上,將兩個刺客徹底淹沒。
  
  黑麻與灰麻很快沒了聲息,而周小將軍閉上眼睛,這些天的發展從他眼前閃過,他必須承認大國師是個很好的盟友。
  
  周小將軍決定將一切坦誠相告。
  
  「大國師,其實……」
  
  ***
  
  「劍聖那一劍,並不是去殺大國師的。」
  
  剛從供奉觀回來,劉明業一踏入劉園的後堂就聽到了這樣一句。


第17章 隱秘聲,暗裡謀
  
  劉明業下意識屏住呼吸,停下腳步。
  
  成功藏起自己,這年輕人的腦子里才慢悠悠地理解了剛才聽到的那句話。
  
  和掌門有關,什麼不是殺大國師?掌門不是已經承認是他殺的大國師了?
  
  剛才說話的人聲音對於劉明業來說很陌生,但下一刻響起的聲音他就很熟悉。
  
  正是他們的族長劉伯光。
  
  「掌門已經承認,丞相卻想翻案?莫非殺大國師的是你嗎?」
  
  丞相?丞相虞操行?
  
  這是個八竿子都和劉家打不到一起的人物,怎麼可能突然出現在劉園的後堂?劉明業好奇心頓起,悄悄探出頭,躲在角落里看後堂的狀況。
  
  後堂有些昏暗,只見一面半人高銀鏡倒在地上,一人懸空站在銀鏡上方。
  
  不,等等,劉明業定睛一看,才看出那個人並非懸空站在銀鏡上方。銀鏡上空漂浮的是一道秘術所成的幻影,仿若真人,栩栩如生。
  
  劉明業曾經聽說有祝師能通過一面鏡子看到萬里之外的景象,而眼前這個秘術似乎和傳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繼續打量,發現銀鏡邊上還候著一個人,有點眼熟。片刻後他想起這是城南那家胭脂鋪的老闆,因為鋪中常有來自鴻京的新貨,在青城外門諸多女弟子間很有名氣,劉明業曾經陪幾位師妹進過那家鋪子,但那時所見到的胭脂鋪老闆似乎和現在這個氣質有些不同。
  
  說起來,這些天里,他很多兄弟姐妹似乎接了家裡的命令,帶人打砸了不少城中店鋪或普通人家?
  
  早些時候路過胭脂鋪,是關著門的。
  
  這些事和胭脂鋪老闆出現在劉園有什麼關係,劉明業暫時不明白。但是,作為一個以成為青城掌門為志向的年輕人,他對諶掌門的事很感興趣。
  
  明知道不該繼續偷聽,劉明業猶豫了一下,依然藏在了角落。
  
  這裡對姓做胭脂鋪老闆名做密探的這位做一點介紹。
  
  胭脂鋪老闆其實是從劉家關押他的地方直接闖入後堂的,他能算虞丞相的心腹,一開始不覺得自己會死在這裡。後來偶然在牢房外看到一閃而過的鬼影,意識到幾分不對,才使出渾身解數,逃出劉園地牢。
  
  他不打算從劉園逃出去,作為朝廷在青城的密探主管,他至少得搞明白劉家想做什麼。
  
  於是他直接來找劉伯光交涉了。
  
  但和胭脂鋪老闆想的不同,劉伯光根本不想理他。
  
  劉伯光自覺自己已經和鴻京一方勢力聯手,不想再和其他來自或者自稱來自鴻京的人牽扯不清,生怕是諶巍派來的奸細。胭脂鋪老闆沒法,只能直接請出自己的背後之人。
  
  實際上,胭脂鋪老闆也不曉得虞丞相會不會接通他這次的聯絡,畢竟丞相日理萬機,說不定身處宮中。但胭脂鋪老闆只能用這個機會賭自己的生死。
  
  他運氣好,賭贏了。
  
  虞丞相沒有計較他的打擾,瞭解青城發生什麼事後,立刻猜出了背後的搞鬼之人。
  
  車山雪。
  
  這個人……果然還活著。
  
  有那麼一瞬,虞操行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叫悲傷還是叫高興。
  
  車山雪不死,他就不能將所有陰謀推到皇帝頭上,洗白自己,收攬車山雪留下的人才勢力,反叛大衍,可以說接下來的計劃全部做了廢,虞操行應該不愉才對。但車山雪沒死,他心裡反而產生了一種塵埃落定的放鬆感,將不愉沖淡了幾分。
  
  虞操行面上波瀾不顯,聽到劉伯光略帶諷刺的問題,不可置否地點了點頭。
  
  「是我,」他說,「當時要殺大國師的正是我。」
  
  後堂里,劉伯光的臉色一時間有些古怪。
  
  當日在君子堂,諶巍乾脆利落地認下殺人之行,結果今日,又有一人同樣認得乾脆徹底,認罪的兩人還都是大衍一等一的人物,讓劉伯光都對已經死了的大國師起了好奇之心。
  
  但現在,應付這個突然找上門的虞丞相更為重要。
  
  「是的,」劉伯光皮笑肉不笑,「你們聯手殺了大國師,一點錯也沒有。」
  
  「錯了,」虞操行勾起的嘴角帶著一絲冷意,他道,「錯了兩點,第一,我和劍聖絕不可能聯手,第二,劉副掌門剛才已經聽我說了,劍聖當初那一劍沒有殺大國師,既然這樣,大國師自然沒死。」
  
  虞操行可能是做邸報的出身,說話一句一個轉折。
  
  角落里偷聽的劉明業被危機感籠罩,打算悄悄離開,但虞操行的下一句話像是釘子一樣將他釘在原地。
  
  「沒死的大國師劉副掌門已經見過了,正是幾日前被劉副掌門舉薦,入主青城供奉觀的——夭祝師!」
  
  ***
  
  大國師。
  
  夭祝師。
  
  屏風後,劉明業雙手緊緊捂住嘴巴,不停在腦中回憶著剛剛分別的那個人,整個人像是剛被潑了一身冰水。
  
  後堂內,劉伯光也被這個真相砸的頭暈腦花,下意識回顧自己在車山雪面前的行為舉止,細細計算著自己有沒有表現出不妥之處,可否會得罪大國師。
  
  按理來說,車山雪和諶巍一個年紀,其實也是劉伯光的後輩,但劉伯光面對這些天之驕子習慣了小心翼翼,一時之間只記得考證自己的態度,足以見其氣量多小。
  
  好在劉伯光當了這麼多年的青城副掌門,畢竟鍛鍊出來了,他冷靜地,至少是裝作冷靜地反問:「那又如何?」
  
  夭祝師是大國師,那又如何?
  
  大國師和諶巍是天下皆知的仇敵,所以大國師絕對不會去幫諶巍。如今他站在劉家這邊,既然如此,他是什麼身份僅僅代表了劉伯光能從他身上獲得多少利益,鴻京來的貴族祝師?這個很好,就是大國師本人?這個更好。
  
  反正當初在雁門關設計大國師的人中沒有劉家,大國師是生是死,關青城之人什麼事?
  
  「那劉副掌門就想岔了。」虞操行搖搖頭,沒讓譏笑露出來。
  
  他的神情中帶著一點悲憫,嗓音也放輕了不少,銀鏡水精放出的虛影泛起一道道漣漪,如果有研究過水精傳訊秘術,比如說像李樂成那樣的人在這裡,應該能立刻從漣漪的波動里分析出一些東西——有人同時使用了蠱惑人心的呪術。
  
  虞操行說:「我再為劉副掌門重復一遍吧,劍聖那一劍,並不是去殺大國師的。實際上,他那一劍斬落了天山派滕良澤射向大國師的毒箭,從必死之局里救了大國師一命……您還覺得,他們二人只是仇敵?」
  
  見到劉伯光臉色突然變得蒼白,虞操行點點頭:「看來劉副掌門終於明白了現在是個什麼狀況。當然,您不要自責,大國師和劍聖耍的這個把戲騙了全天下人,若不是滕良澤作為天下第一的神射手,絕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箭為何沒有射中,我都不相信這兩人突然聯手了——哎呀,劉副掌門,你臉色很差啊,需要叫個大夫進來嗎?」
  
  此刻劉伯光的臉色絕不能僅僅用差來形容,他根本是面若死灰,劉明業從屏風後悄悄地探頭看了一眼,瞬間被自家族長臉上的表情嚇得將頭縮回去。
  
  好半晌,劉伯光才像是活了過來,道:「丞相今日這一趟是專門來告訴我這個消息的嗎?」
  
  「我是來結盟的啊,」虞操行笑了笑,銀鏡放出的虛影如實反映出他面上的表情——那種溫和的,年長的,讓任何受了委屈的人想到他懷裡大哭一頓的表情,對劉伯光道,「大國師和劍聖聯手,世上能有幾人為敵?我可是非常害怕,為了自保,只能先下手為強殺大國師。只是青城劍門畢竟不是我的地盤,還被劉副掌門經營得宛如鐵桶,我插不了手,只能讓劉副掌門認清如今的事態,與我合作了。」
  
  他的恭維非常受用,和天下第一的諶巍相比,不會武藝的大國師似乎是好對付一些,但劉伯光在猶豫:「你們千算萬算也沒能在雁門關殺掉大國師……」
  
  「劉副掌門啊,」虞操行玩味一笑,在劉伯光眼裡,他這個笑容竟然和之前車山雪在正堂舉杯飲茶時的玩味笑容無比相似,如妖魅般逼人窒息,「劉家大危矣,劉副掌門難道以為,現在的你有不動手的餘地?」
  
  站在那裡的劉伯光滿身頹廢,仙風道骨的氣度不在,仿若一座沈默的石雕。
  
  過了半晌,他才用沙啞的嗓音道:「你要怎麼做?」


第18章 一個坑,一蘿蔔
  
  此局已定,劉伯光完敗。
  
  的確,一個諶巍已經需要劉伯光耗費萬般功夫來應對,再加一個大國師,恐怕沒有人會不恐懼。
  
  「不需要你們劉家做太多事,」虞操行和藹可親地說,「畢竟這兩個人都不是劉家能夠單獨應付……聽說劍聖最近頗為針對劉副掌門?說不定大國師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
  
  劉伯光頓時想起之前是怎麼和夭祝師商量應對的,一瞬間想掐死那個前去討教的自己。
  
  「劉副掌門認為大國師會防備你嗎?」虞操行問。
  
  劉伯光原本覺得不會,接著他轉念一想,覺得既然大國師一開始就欺瞞於他,肯定會暗中戒備。
  
  虞操行看法相同,車山雪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不可能不防備自己身份暴露。
  
  但虞操行怎麼也想不明白車山雪為什麼要隱瞞自己的身份取得劉家的信任,劉家有什麼特別,重要到車山雪親自出手?
  
  看來車山雪和諶巍之間的合作並不愉快啊……
  
  諶巍暫時沒有對劉家動手,會不會有車山雪的原因?
  
  對了,這個劉家……
  
  車山雪有戒備,利用劉家刺殺還是算了,但用去擾亂諶巍的視線,說不定能往這二人之間楔一根釘子。
  
  「既然這樣,我們這般行事,天山派滕良澤一日前已經入了昆府,副掌門可以……」
  
  虞操行非常仔細地一條一條告訴劉伯光該怎麼做,而劉伯光的大腦似乎一片空白,應好的時候恐怕都不理解自己答應了什麼,更不可能注意到虞操行這幅對青城以及劉家上下知之甚深的模樣,根本不像如他說的那樣不能插手。
  
  豈止不像,如果劉伯光稍稍清醒一點,都要為虞操行說的話心驚了。
  
  就連偷聽的劉明業都感覺得到,虞操行此刻說出的計劃一環扣一環,各種細節互相印證,絕不是隨機應變做出的,虞操行如此胸有成足,恐怕是因為很早就打著青城劍門……不,應該是說劉家的主意。
  
  這計劃成功,劉家就成了虞操行的跳板,方便他將勢力蔓延到青城劍門之中。
  
  可是青城劍門是什麼地方?青城是大衍,是整個人族中的第一宗門,它獨立於朝廷,哪怕青城的掌門一劍殺了朝廷的大國師,大衍的皇帝也只能指責,甚至不能給青城掌門定罪。
  
  如劉明業這樣出生在建國後的人,所認識的青城劍門就是這樣強大且強勢。
  
  他為之努力,費盡功夫籠絡人心,也是想成為這樣一個青城劍門的掌門!
  
  屏風後,劉明業心跳如鼓,猶豫片刻,咬了咬牙,做出決定。
  
  等他再年長些,經歷過諸多世事磨礪,恐怕會嘲笑此刻做出決定的自己。但此刻的劉明業在做出決定後卻長舒了一口氣,彷彿將心中一切憂愁都吐出,面上表情明快不少。
  
  他迅速地沿著進來路,從後門摸了出去。繼而運起輕功,如乳燕般飛離了自家,投入青城山腳的茂茂竹林里。
  
  沒想到的是,他被一隊青城門人攔了下來。
  
  劉明業定睛一看,發現是攔下他的竟然是外門中的數個師兄。
  
  青城外門以兩年為一代,新一代外門弟子即將入門,劉明業所在的這一代可以算上一代,在劉明業這一代之上,青城外門中還有三代外門弟子,劉明業見了他們,必須以師兄師姐相稱。
  
  只是,這些外門的師兄師姐要不是被哪位長老收為弟子進了內門,從此深居淺出,要麼是學有小成下山體驗紅塵,閉關的閉關,雲遊的雲遊,有一半的人沒有待在青城山上,越是靠前的那代外門弟子,不在青城的越多。
  
  劉家及盟友只不過佔據了上一代外門弟子的三分之一,聲勢就已經顯得佔據了青城外門的半壁江山,足以見得這些師兄師姐平日是有多少見。
  
  但今天,被攔在山腳下的劉明業發現,竹林里巡邏的不只是攔下他的兩位師兄,還有更多的他感覺陌生的師兄師姐們,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盯著他的眼神非常不友好。
  
  「是劉家人。」一個師兄說。
  
  「打暈吧。」另一個師兄道。
  
  「等等,」聞言劉明業急切道,「我有重要的事上……」
  
  話沒說完,一把劍鞘向著劉明業腦後狠狠拍下,幫他把後面沒說完的話咽回肚子里。
  
  很重要的事,非常重要的事,不要攔我,讓我去上報給掌門啊!
  
  抱著這個念頭,劉明業不甘不願地昏了過去。
  
  一個師兄拖著他倒下的身體,和其他人對視一眼後飛快地離開了,剩下的青城外門弟子填補了因為他離開而產生的空隙,繼續在山腳巡邏。
  
  不只是山腳。
  
  青城山上,每一條大道小道,每一條溪流泉水,樹梢,屋頂,橋洞,水下,都有接到掌門命令暗中趕回的青城外門弟子守候。這些弟子有些已經出師,有些尚在門內,都是曾經跟著諶巍出關斬妖除魔的精英,因為平日總是按照門中要求隱姓埋名行走鄉野,哪怕是最警惕青城劍門的大衍朝廷,也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
  
  沒失憶的車山雪可能知道,但他現在也記不得了。
  
  「動如雷霆啊掌門,」君子堂里,林苑咋舌,「我以為您要打算放劉伯光再蹦躂一段時間呢。」
  
  「最近劉家的動靜你沒注意到嗎?」諶巍負手站在窗邊,問。
  
  「什麼動靜?」林苑吃驚,「劉家……除了上街鬧事的少爺小姐出門太勤快外,沒什麼動靜啊。」
  
  諶巍白了他一眼。
  
  「虧你自稱是大衍第一的八卦王,竟然不曉得這些天被劉家少爺小姐們打上門的,都是朝廷以及其他宗門設在我青城山腳下的秘密據點?」
  
  「……什麼?!」這個林苑真不知道,他仔細一回憶這幾天被打砸搶的人家數量,繼而驚恐起來,「竟然有這麼多?」
  
  「青城鎮上的各方密探一直都很多,畢竟想把人安插進山裡不容易,」這事諶巍知道很多年了,「劉家不知道想幹什麼,先把鋪子打砸,然後鋪子老闆或是數個不起眼的夥計很快傳出離開的消息,街坊聽說的是無法忍受劉家暴行所以回家,實際上,這些人一個都沒有回家,全部在劉家關著。」
  
  林苑手裡的瓜子都掉了,十分莫名其妙的詢問:「是啊,劉家這是要幹什麼?」
  
  「天曉得,」諶巍皺起眉,「古古怪怪,透著一股車山雪的味道……」
  
  聽到這句話的林苑嘴角抽了抽。
  
  「但不管他要幹什麼,反正沒有上報宗門,正好讓我能用聯絡奸細的叛門之罪將他拿下,此事宜早不宜遲,」諶巍轉口道,「趁著冬試把外人目光都引過去,現在就動手。」
  
  林苑聞言,收起了不正經的模樣,恭敬地站起,拱手等待。
  
  同時數個人影閃進了君子堂,都是青城劍門很少露面的內門弟子,他們站在林苑身後,同樣低著頭等待。
  
  一人往前走了一步,向諶巍彙報:「按照吩咐,人已分五成隊,都準備好了,一隊捉拿門中劉家子弟,二隊看住外事堂庶務堂,三隊隨林長老走,剩下的在山中警戒,看顧冬試。萬事俱備,請掌門下令。」
  
  「對了,」林苑突然想起來,「供奉觀的那個呢?」
  
  這些天刻意無視,諶巍倒真的差點忘記這個人,也問:「那人現在在哪?」
  
  「剛從冬試考場回供奉觀,似乎又去考場了。」林苑是一直關注著那個人的。
  
  「唔……」
  
  諶巍將自己的佩劍湘夫人從牆上取下,目光掠過牆上的另一把劍,眉頭深皺,總覺得有些心緒不寧。
  
  就在這時候,牆上的劍突然又響了一聲。
  
  劍身在劍鞘里顫動著,劍吟清越如同彈撥箜篌,在場之人都是劍客,平日里恨不得和自己的劍長在一起,哪個感覺不到這把劍上陡然爆發的激動和喜悅。
  
  「咦?」林苑奇道,「掌門收藏的這把劍不是主人已死的死劍嗎?」
  
  他沒有得到回應,抬眼一看,發現他們掌門的手懸在那把本該死了的劍上方,眼睛死死盯著死劍,神色里震驚茫然以及不敢置信,像是看到一隻竹熊身高突然暴漲到一丈長。
  
  諶巍沈默許久,回答:「這把劍的主人沒死,只是他不要這把劍了而已。」
  
  長劍應和著諶巍的話,劍吟聲突然哀傷起來,猶如杜鵑鳴叫般婉轉,湘夫人也湊熱鬧一般劍吟著,聽上去比死劍自己還要悲哀幾分。
  
  諶巍猛地將死劍拿起,飛快出了君子堂。
  
  君子堂外,滾滾烏雲下,一朵綺麗的煙火突然炸上天空,光點如流星轉瞬即逝,而煙花形成的北斗七星圖案久久殘留在眾人眼裡。
  
  北斗七星,眾所皆知是大國師的標誌。
  
  林苑和幾個內門弟子跟在後面出來,只聽到自家掌門一聲怒喝。
  
  「車——山——雪!」


第19章 發大水,衝龍王
  
  煙花是從冬試考核的那一塊平地上飛出的。
  
  要說這裡發生了什麼,恐怕連考子們也不曉得。
  
  一開始,他們熬完了長老活似老太婆裹腳布的講古,終於要開始第一場考核,因為大家都知道今年冬試的考題洩了,教習長老們更換了題目,許多根據上次冬試題目苦練了兩年的考子都忐忑不安。
  
  閔吉的心態倒是保持得很好,一來,這脾氣耿直的少年從來不臨時抱佛腳,修行從不放鬆,二來……他習武的根骨的確很差。
  
  若不是和和鎮選人時除了摸根骨還加上了筆試,以閔吉的根骨是絕對掙不到這個參入冬試的資格的。
  
  閔吉的根骨差到無論青城長老們出什麼考核題目也無謂的地步,所以,在一群毛毛躁躁的少年少女里,他竟然靠著淡然態度吸引了不少長老的目光。
  
  「哎,」一個長老感嘆,「今年進冬試的考子,似乎又比兩年前差了不少。」
  
  「是啊,」另一個長老應和,「也不要求他們都是像掌門那樣的奇才,可是連風儀容止做得好的也沒幾個,保持安靜聽人說話也不行,真是……」
  
  人群里,宮柔的耳尖動了動,對自家三師兄道:「我恍惚回到了鴻京的供奉院,怎麼無論哪裡,長老們說話都像是一個人。」
  
  閔吉自覺古古怪怪地和他們站在一起,聞言驚訝:「兩位是鴻京人士?」
  
  「也不算,」宮柔對這個包子似的七師弟非常喜歡,有問必答,「我是桃府人士,只不過在鴻京求學,你三師兄倒是土生土長的鴻京人。」
  
  「……」閔吉決定忽略掉這姑娘口裡他聽不懂的話,問,「既然在鴻京求學,為何又來了青城?」
  
  「因為鴻京里有好多可怕的大妖怪,」宮柔做鬼臉,「為了不讓妖怪吃掉,我們只能跑到青城來啦。」
  
  「閉嘴,」李樂成說,「考核開始了。」
  
  巨石上,練獅子吼的長老已經說出第一場考試的題目。
  
  丹青。
  
  竟然是丹青。
  
  不少已經暗中運氣,在心裡默念招數,準備好比武的考子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更多人茫然四顧,或焦急地和同伴交換意見。
  
  他們可沒有學過丹青畫術啊。
  
  有錢有時間的富貴人家才會讓家裡的後輩去學丹青,普通百姓家裡當然不會有學這個的。
  
  大衍人為了習武背心法,大部分都認字,可是丹青學了又沒多大用,好一點的顏料比墨貴,還要浪費紙張,善丹青者能繪出傳世的畫作,可要是沒那個天分,只能淪落到不知名書坊里去畫春宮圖,連溫飽都無法保證。
  
  一時間平地上哀聲遍野,不少考子直接詢問能不能換一個考題。但青城外門弟子已經將他們引到準備好的案幾前,蒲團放好,宣紙鋪好,筆墨硯端正擺在一旁,就等眾考子下筆了。
  
  不管怎麼說,長老們重新出的題目真是絕了,這回真的沒人能夠作弊。
  
  閔吉也沒有學過丹青,他在蒲團上坐下,僵硬地開始磨墨,宮柔和李樂成和他坐在一塊,看他如此緊張,連忙安慰:「放鬆點,咱們沒考過也不要緊的啦。」
  
  聞言閔吉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
  
  誰和你們是咱們!
  
  宮柔莫名其妙,他們來冬試不是做個樣子找師父的嗎?怎麼能真的拜入青城門下呢?師父生起氣來,打斷人腿不至於,跪斷人腿是肯定的。
  
  宮柔默默轉過頭,對自家三師兄說:「咱們是不是搞錯了什麼事?」
  
  李樂成:「老四,你才發現?」
  
  「什麼?!」宮柔大驚,她本是隨口一問,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個回答,正在她想追問的時候,負責監考的青城外門弟子敲響了一面鐘,渾厚又悠長的鐘聲淹沒了考子間的交頭接耳,讓平地上恢復寂靜。
  
  見到眾考子端坐案幾後,練獅子吼的長老再次張口。
  
  「一炷香後,馬才藝長老會在台上演繹一套青城真傳的劍法,從馬長老演繹開始,一直到他演繹結束,你們可以選取馬長老任意一個招數動作畫在紙上,不要求多細緻,如這般——」這位長老舉起一張紙,上面是圓圈與長條組成的人形,「——這個樣子,也是可以的。」
  
  那你們還考什麼丹青啊!不少考子用眼睛發表意見。
  
  「今日的考核,說是丹青,並非丹青,」長老說,「你們可知道劍道高手運氣寫字,會有劍意隨運筆停留在字跡里?畫也一樣,今年冬試青城不摸根骨,不問學識,不較武藝高低,而是要看看你們悟性如何,能不能用筆捕捉馬長老這一套劍法的真意!」
  
  聽見他這麼說的考子們各個蒼白著臉,覺得看似簡單的考試難度瞬間飆升了無數倍。
  
  那長老抬頭判斷了下天時,扶手而站,道:「可以開始了。」
  
  青城弟子再一次撞響大鐘,震耳欲聾的「哐——」聲傳遍了一峰上下,馬才藝長老躍到台上,此人留著兩撇八字胡,卻穿著一身與通身氣質不符的長老華衣,霎時讓一個老頑童變得油腔滑調。
  
  他上來先笑呵呵地一拱手,考子們以為他也會像之前那個長老一般先講通廢話,紛紛打哈欠。
  
  馬才藝但笑不語,突然反手拔劍。
  
  鏘——
  
  銀光一閃,在馬長老身周如活蛇游走,劍劍快如閃電,底下這些境界不過入門的考子們瞪大了一雙眼睛,依然跟不上他的劍影。只覺得眼前銀光亂閃,好像有人往自己頭上狠狠揍了一拳,頭暈目眩,眼冒一串金星。
  
  這可叫人怎麼落筆?
  
  但考子們還不落筆不行,因為之前那位長老說了,馬才藝長老一套劍法演繹完,他們就必須停筆。而打一套劍法需要多少時間?練柔劍的說不定能打上半個時辰,快一點的,瞬息就演練完了。
  
  根本無法細想,許多考子匆忙下筆。
  
  閔吉也很急,他的座位距離前台有些遠,只能看到劍光亂閃,握著筆根本不知道該畫什麼,他幾次提筆又放下筆,眼睛目不轉睛看著劍光,面上無比茫然。
  
  怎麼辦?他走神想,要是沒考進青城,他連回去的地方都沒有。
  
  和和鎮大概已經來了新的祝師,他曾經的師父已經老死,不然才不會讓他這個學藝不精的出師,要不他就跟著先生吧,在青城山上當個祝師?
  
  這似乎是一條很容易的退路,閔吉的心裡稍稍安定了一點,一句話突然在他耳邊響起。
  
  「你不想贏,拿什麼劍!」
  
  閔吉一下子握緊了筆。
  
  ……他不是來青城當祝師的,他明明是想來青城學劍!
  
  台上的銀色劍光連綿不絕,在閔吉眼裡,似乎形成了一股熟悉的圖案。
  
  有一個力量驅使他下筆,如畫過千百遍般筆走游龍,不假思索地將自己看到的圖案畫了下來。
  
  等筆鋒從紙上抬起,他才從某種玄而又玄的境界里脫離,汗水順著下巴滴在紙上,暈出淺灰的顏色。
  
  閔吉低頭看自己畫了什麼鬼玩意兒,接著陷入沈默。
  
  的確是畫過千萬遍的筆走游龍啊,他娘的……他在紙上畫了一道呪符!
  
  閔吉下意識就要將卷子毀屍滅跡,打算重畫一張。
  
  一隻熟悉的手將卷子從他桌子上抽走。
  
  閔吉抬頭一看,驚悚地發現他家先生就站在他身邊。
  
  車山雪來了好一會兒了,畢竟他作為病人在供奉觀沒什麼事情做,只好出門用自己當魚餌釣魚。他斷定冬試考場一定是所有人目光所在,於是又來晃了一圈,尋著氣息摸到閔吉身邊,想看看他考得怎麼樣。
  
  卷子上的圖案車山雪是看不見的,不過在他指尖觸及未乾的墨跡時,能感覺到一絲微弱的劍意掙扎刺向他。
  
  「還不錯嘛。」車山雪開心說。
  
  他一開口,就把旁邊看書的四徒弟和發呆的三徒弟驚醒了。
  
  之前只是隔著人群遙遙地望了一眼,轉頭車山雪就消失不見,此刻一抬頭,發現師父就站在身邊,無論是惹禍精還是書呆子頓時都熱淚盈眶,伸手抓住車山雪的袖子,齊聲道:「師父!」
  
  「哎——哎?」車山雪茫然,「你們是誰?」
  
  李樂成:……
  
  宮柔:………………
  
  「咦——?!!」
  
  ***
  
  「那邊在吵什麼?」有長老聽到了李樂成和宮柔的驚叫,不滿地尋聲去看。
  
  他的視線正好忽略了身邊一個卷面上空白一片的考子。
  
  若仔細看,長老可能會發現此考子面容老成,絕不像青城規定的十三到十七歲。
  
  今日來參加冬試的考子,如此人這般面容老成的還有不少。
  
  青城幾日前在登記的時候,已經為今年這一批考子摸過了骨齡,其中並沒有超齡之人。今天上山的每一個考子相貌同登記時一樣,和戶籍所在地官員所寫推薦里的樣貌描述也一樣。青城的外門弟子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只覺得今年長得老的考子不少,並沒有注意到異常。
  
  那位長老轉身向著車山雪他們的方向走去,才邁幾步,耳旁突然聽到怪異地咔嚓響聲。
  
  他轉身,見到近百個考子從自己的位置上站起來,一個木人樁似的機關和他們立在一起。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機簧轉動,弓弦拉緊,每個木人樁上都冒出了數百枚藍幽幽的箭頭,瞄准著四面八方。
  
  「武夷樓的木人炮?」識貨的長老大驚失色,「怎麼帶上來的?!」
  
  「呵呵呵呵……」一個站起來的考子冷笑,他沒有回答長老的驚問,而是把手放在木人炮開關上。
  
  這些人下一刻齊聲高吼。
  
  「為大國師報仇!去死吧!!!」


第20章 心不平,無稱意
  
  劉家正堂,一隻報時鳥正在唱歌報時。
  
  這是今年劉家晚輩送給劉伯光的祝壽賀禮,的確精巧又漂亮,白銀打制的羽毛每一片閃閃發光,綠豆大小的眼睛用的是青鴉鶻,唱歌時羽翼張開又收攏,柔軟的尾翎掃動,彷彿是真實的活物。
  
  胭脂鋪的老闆瞧了報時鳥一眼,道:「冬試會場那邊已經開始了。」
  
  劉伯光站在報時鳥旁邊,恍若未聞。
  
  胭脂鋪老闆暗裡撇嘴,雖然劉伯光是青城副掌門,他只是個小小密探。但是從為人處事上說,他十分瞧不起劉伯光。
  
  有野心可以是梟雄,也可以是慫蛋。
  
  毫無疑問,劉伯光就是那個慫蛋。
  
  丞相大人忙碌非常,好生叮囑劉伯光一番後,就迅速斷開了和這邊的聯繫。沒有言語蠱惑耳邊,沒有被人以氣場壓制,劉伯光的智商漸漸上線,覺出了幾分不妥。
  
  好在胭脂鋪老闆作為虞丞相的後手留在了這裡。
  
  被他督促著,劉伯光遲疑地開始行動。
  
  數個被劉伯光召集的劉家族老走進正堂,都是時常慫恿劉伯光行不軌之事的那些。他們進來時一個個喜氣洋洋,以為劉伯光有什麼好事交給他們辦,但抬頭看到劉伯光陰沈的面色後,他們又像鋸嘴葫蘆般不出聲了。
  
  劉伯光的第一句話就像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
  
  「夭祝師是諶巍的探子。」
  
  族老瞪大眼睛,驚叫出口,更有幾個面色煞白,之前讓劉伯光去向夭祝師討主意的正是他們。
  
  「怎會?!」
  
  「朝廷虞丞相親口向我證實。」劉伯光說,「這是虞丞相的心腹。」
  
  胭脂鋪老闆向這幾位劉家族老拱手。
  
  族老們沒理他。
  
  這群老賊迅速而深刻地意識到現在的嚴峻形勢,個別自認為有諸葛之智的族老還想給劉伯光出主意,卻沒想到劉伯光很是鎮定地一揮手,道:「不過現在,大……夭祝師並不知道我們曉得了他的身份。」
  
  有人遲疑接到:「族長是說……」
  
  「殺人滅口。」劉伯光斬釘截鐵道。
  
  族老們一怔,紛紛覺得這不像他們族長自己想到的辦法。
  
  但這的確是個好主意,能暫時解決眼前的危機。
  
  「既然是諶巍安來的探子,身邊肯定有人保護,」二族老說,「他現在又上了山,恐怕不好動手。」
  
  「動手的事不用你們管,」劉伯光道,「我安排了能人。」
  
  族長能請來什麼能人?族老們不覺得劉伯光有這個人脈,他們追問,劉伯光卻避而不答,更顯得不靠譜。
  
  已經有族老遲疑要不要悄悄離開裝作沒來,突然聽到外面一陣吵鬧。
  
  門房僕役一頭撞進正堂,指著外面喊:「族長!青城山上面……」
  
  一聲高喊打斷門房的話。
  
  「劉家叛門!全部拿下!」
  
  前來捉拿劉家人的青城弟子們已經砍開了劉園大門,劉家僕役和子弟不是這些青城精英弟子的一擊之敵,根本擋不下青城弟子們前進的步伐。
  
  胭脂鋪老闆正要偷偷溜走,被一內門弟子持劍攔下。
  
  更多內門弟子和外門弟子往劉伯光的方向衝來,無數長劍宛如重影,在陰沈天空下泛著寒光,閃得劉伯光頭暈目眩。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可惡的諶巍小兒……不,絕對是他,可惡的——
  
  「車山雪!」
  
  ***
  
  青城山上,冬試會場。
  
  車山雪被那數百人整齊的怒吼驚得打了個噴嚏。
  
  李樂成和宮柔一樣傻了眼,他們身為大國師的親弟子,從來沒聽說今天會有人——還是這麼多人——上青城山來給他們師父報仇。
  
  而且這麼多木人炮是哪裡來的?他們師父和武夷樓的關係可不怎麼樣啊。
  
  車山雪難得體驗了一把背黑鍋的感受,一般來說,都是他致力於給別人扣黑鍋。
  
  他不相信這些人是真來給他報仇的,因為這種涉及扣黑鍋的手段車山雪實在太熟悉——如何引導人的情緒,如何從引發情緒的人群里選擇適合的棋子,如何安排計劃……哪怕失魂症沒痊癒,車山雪也能隨口說個一二三四。
  
  想來是這麼坑過別人很多次。
  
  就拿現在會場里突然冒出的這群人打比方,往好一點的方面猜測,他們中的一些人可能是真心想為車山雪報仇,但有人惡意引導了他們的情緒,貌似無意地說可以殺死青城弟子來報仇。
  
  普通青城弟子和車山雪的死能有什麼關係?但是人處於團體的情緒渲染時,是無法察覺這個問題的。
  
  一般的計劃到這一步就能結束,對想法深信不疑的棋子不需要催促,就會攻擊他們看到的任何一個青城弟子。
  
  而進行到冬試會場的這一幕則需要計算更多,必須精確地掌控棋子的情緒變化,讓棋子們能夠忍耐到爆發的時刻,又需要給他們安排身份,讓他們可以順利混進青城山。所耗費的精力和時間,絕不是簡單的情緒宣洩足以比擬。
  
  車山雪又仔細聽了聽周圍木人炮發出的機簧轉動聲,推翻之前的結論。
  
  不,這些冒出來的人里沒一個是真打算為他報仇的。
  
  武夷樓的木人炮是好東西,但操作繁雜,常人不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無法上手,有學這個的功夫,一般人早能冷靜下來,不會去衝動復仇。
  
  也有例外的,比如血親知音所愛之死之傷,能讓人痛在己身。這樣產生的復仇之心仿若釀酒,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發醇厚。但是,若所死所傷的是一個高高在上,沒有太多關聯,連面容都不知的人,聞者心中或許會一時激憤,卻能很快平靜,無需多久,便可將事情遺忘。
  
  不會有,車山雪非常冷靜地想,不會有人為我報仇。
  
  那麼,現在出現的人應該是訓練好的死士。
  
  死士珍貴,成本極大,卻是現成能用的,有他們在,幕後人需要耗費的精力就小了很多。那人大概也沒認真地要把黑鍋扣在車山雪頭上,只是暫時用了這個名義而已。
  
  為什麼?
  
  因為那個人認為他可能在青城。
  
  幕後之人認為車山雪就在青城,這個扣下的黑鍋,只是為了逼車山雪出現。
  
  但木人炮是真的,藍幽幽的箭頭也是真的,這些無畏的死士只要按動機關,在場上千參加冬試的考子沒有幾個能活下來。
  
  「真是熟悉啊,」車山雪低聲感嘆,「又是這種溢滿了惡毒的計謀。」
  
  和他最初在和和鎮醒來時,聽聞周小將軍講述那謀害他的計策,所產生的感覺一模一樣。
  
  「所以,是……虞操行?」
  
  是那個在記憶片段裡,會彎著眼笑眯眯喊他表弟的虞操行?
  
  「真是人不能貌相,三歲不能看老。」車山雪搖頭感嘆,扯過懵逼的閔吉,讓小祝師和剛才拉著他袖子喊師父的兩個人站在一起。
  
  雖然不知道這兩個年輕人的身份,車山雪依舊非常自然地吩咐:「照看好。」
  
  宮柔:「是的師父!」
  
  李樂成默不作聲,卻揮袖間甩出五彩卵石,布下一個防禦陣法。
  
  數十個死士在咆哮中按下機關,成千上萬的毒箭就要脫弦而出,台上的馬才藝長老一聲長嘯,劍光如怒放的白菊,狂風隨劍起,屏障一樣攔在了靠近石台一邊的考子身前。
  
  其他長老也各施手段,之前講古的青城長老挺胸吸氣,張口時音波震碎了射向他這個方向的毒箭。
  
  而車山雪,他平抬起手,在半空中一抓。
  
  叮噹——
  
  抱頭亂躲的考子們久久沒有聽到箭射入人肉的聲音,茫然地抬起頭。
  
  他們瞪大眼睛,看到那些從木人炮里射向四面八方的毒箭懸停在半空中,泛著幽藍的箭頭密密麻麻,連尾部箭羽也一絲不動,如同黑色的雨絲,遮蔽了陰沈的天空。
  
  寂靜里,彷彿誰將時光暫停在那一刻,又像是寒冷將一切凍結。
  
  車山雪用食指在身前畫了一個圓圈。
  
  當圓圈的首尾相接時,那分明已經離弦的上萬枚毒箭開始緩緩後退,沿著它們射出的軌跡後退,退回了數十個木人炮的發射口裡。
  
  等箭矢全部退回數十個木人樁齊齊震動,已經解開的鎖自動扣上。
  
  「時光……時光秘術!」
  
  李樂成喘息地說,若不是宮柔攔著,他恐怕已經抱住車山雪的大腿。
  
  「師父您什麼時候完成的這個!我之前也有關於這個秘術的想法,您幫我看看唔唔唔!」
  
  在無數人的注目下,宮柔流著冷汗將自家三師兄的嘴捂住了。
  
  「就港眼熟。」被人保護得很好的蘇信長老放了個馬後炮,「是小車啊,來找玩們掌門?」
  
  聽到這句話,車山雪側過臉隔著人群對這位老前輩點頭,「是的,我有點事找諶巍,不過現在……」
  
  他回頭,問李樂成:「有什麼能證明我活著,在這裡的東西?」
  
  「信火!」宮柔搶答。她迅速地從李樂成的書箱里翻出數個黑黝黝的彈丸,「只有師父的靈力才能讓這些信火炸成北斗七星的圖案!飛上天後,方圓十幾里都能看到!」
  
  車山雪接過,琢磨了一下用法,將靈力貫入其中。
  
  彈丸一飛沖天,發出破空長嘯,眾人尋聲望去,見一朵北斗七星的煙花盛放在天空上。
  
  同時,一隻長矢如彗星貫空,從對面山頭射向車山雪。
  
  車山雪佁然不動,只等待了片刻。
  
  一個人從他身後掠至身前,激起的風吹起車山雪的衣擺。
  
  而陌生帶著點熟悉的怒吼由遠至近,追不上來人的速度。
  
  「車——山——雪!」


第21章 霜刃下,剎回首
  
  隱匿於竹林中的弓手從樹枝上飄落,如同一枚雪花。
  
  不用看他也知道射不中了,諶巍那傢伙是大國師的狗嗎?聞著味就衝過來。
  
  遠處的天邊,染霜的劍刃迎上了疾馳的黑箭,從箭尖開始,沿著箭身一路向上,連著染黑的箭羽一起劈為對稱的兩半。
  
  兩個高手的勁氣碰撞,雷鳴中狂風向著四面八方掃去。劈開箭矢的長劍就這樣攜著風雷之勢,來到弓手身後。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旁人能夠看到的,只有一直黑箭冷不丁地冒出來,射向剛剛昭明瞭身份的大國師,接著一個高大的青衣男子一閃而過,速度之快只能隱約辨認他停留在大國師身後的殘影。
  
  轟鳴起,狂風掃,劈成兩半的黑劍落在地上,那青衣男子消影無蹤,只留下大國師非常冷靜地站在原地。
  
  大宗師運起輕功根本不是常人視線能夠捕捉到的,以至於在諶巍面前轉身逃跑是非常愚蠢的選擇。
  
  但現在盡力逃跑的人,同樣是一個大宗師。
  
  天山派的滕良澤。
  
  此人是天山派掌門儲敏的師弟,上一代天山派掌門的關門弟子。
  
  如果林苑在此,必定有很多關於滕良澤的八卦要講。比如說天山派的老掌門原本已經不再收徒,見到滕良澤後卻驚為天人,將這個本該拜在他徒孫門下的孩子收為自己的弟子。
  
  滕良澤也沒有辜負天山派老掌門的培養和期待,二十八歲成為宗師,五十一歲成為大宗師,他現今五十五歲,幾乎比諶巍小上半輪,或許是年輕人比較活潑好動,相比於諶巍近年來窩在青城山幾乎不出門,滕良澤出沒得十分頻繁,名聲上隱隱有趕超諶巍之勢。
  
  他能趕超的也只有名氣這一項。
  
  眾多關於滕良澤的八卦中,有一件事不得不提。
  
  就是四年前,他和諶巍的那一戰。
  
  天山派是蠻人的國宗,能被上一代掌門收為弟子的滕良澤自然也是蠻人。四年前他突破宗師,當即向諶巍挑戰,兩邊第一人的一戰,自然會被視為蠻人和大衍的交鋒。
  
  雙方點到為止,整整比了三輪。
  
  第一場諶巍佔了距離的便宜,天山派的射雪之技到底是弓上功夫,近身不能與浸淫劍道多年的諶巍比,於是第二場諶巍讓步,自己站在原地,給滕良澤十二個時辰,讓這人自己選擇距離。
  
  滕良澤射出了十二箭,第十三箭箭在弦上時,諶巍已經來到他身前。
  
  三場輸了兩場,按理說滕良澤無需再戰,但他們還是比了第三場。
  
  第三場同第二場的規矩一樣,但這回滕良澤一箭都沒能射出。
  
  優秀的弓手在箭離弦時就明曉中或不中,而天山滕良澤從不射出不能中的箭。這是他的規矩,雖然這規矩在諶巍面前早已打破。
  
  前兩場,滕良澤都是懷中自己的箭能射中的感覺松弦的,在第三場,面對僅僅是站在那裡卻依然能不露絲毫破綻的諶巍,他才意識到,他之所以產生發箭能中的錯覺,是諶巍在誤導他。
  
  這是年紀和經驗造成的差距,並不能在短時間里輕易彌補。
  
  這場大宗師之爭,以諶巍的完勝告終,當時車山雪在他的弟子們面前評價,說姓諶的簡直是在天下第一這四個字上撒了泡尿。
  
  ……幸好諶巍不知道車山雪的評價,不然剛才他的劍砍向哪個人,真的很難說。
  
  諶巍追著滕良澤追出數里,心裡感嘆這位年輕的大宗師的確是天縱之才,數年里無論是輕功還是內息都有長足的提高,活似有人在背後揮鞭子趕他變強。
  
  眼看滕良澤馬上要離開青城山的地界,諶巍落在一棵青竹的樹梢,北風裡竹木搖晃,他如長在竹枝上的竹葉,隨之起伏。
  
  滕良澤也停在一塊裸露出地表的紅岩上,他心疼翻看自己手中的長弓青金,剛剛為了跑路,他用長弓擋下諶巍的數道劍氣,弓身上被留下細碎的白痕。
  
  於是他看完後想也不想便刺了諶巍一句。
  
  「上次比試也不見前輩這麼狠,因為我這次瞄准的是大國師?」
  
  關車山雪那混蛋什麼關係,諶巍頓時想起了剛才匆匆瞥到的那張臉。
  
  消瘦的身形和沒有血色的雙唇猶在眼前,諶巍只覺得心裡彷彿有一團怒火在熊熊燃燒。
  
  眼前就有一個出氣之人。
  
  遠處滕良澤突然縱身一躍,他腳下那塊紅岩已經在無形劍氣下粉碎成塊。
  
  「哎呀,」落在一棵青翠小松上的滕良澤搖頭,「連提都提不得?」
  
  諶巍懶得和他打機鋒,直接道:「你竟然感踏入青城。」
  
  「虞操行請我來殺大國師,」滕良澤把他那把樸素的長弓收在箭筒里,似乎沒打算和諶巍打下去,「不過他付的價錢里可不包括前輩,明明計劃里你會被其他事拖住啊,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諶巍皺眉。
  
  天山派為什麼會和虞操行,不,應該說虞操行為什麼會天山派聯手,甚至諸多陰謀里隱約能見到妖魔呪獸的參與,在諶巍重生前,這一直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大衍那個蠢皇帝基本是被架空的,車山雪權傾朝野,但在車山雪之下,要說朝中第二人,一定就是虞操行。
  
  作為大衍丞相,他幹什麼要把蠻人和妖魔呪獸引到大衍腹地?
  
  難道他是個天生的人奸?
  
  重生後的諶巍則懶得關心這些了,反正車山雪沒死,車山雪會解決的。
  
  可要是自己好不容易救了車山雪一命,卻又叫那人做沒了……
  
  一想到這個可能,諶巍頓時暴躁起來。
  
  他情緒上的變化立刻被遠處的滕良澤察覺,滕良澤的手放回長弓上,箭筒里箭矢被勁氣震動,碰撞發出金石相交的清脆叮鈴。
  
  諶巍瞥了滿臉戒備的他一眼,問:「你們不是要攻打雁門關嗎?」
  
  按照上一世的進程,蠻人大軍本該在六日前攻破混亂無人指揮的雁門關,長驅直入進大衍腹地,數月內佔據大衍西北的魯府和北邊的雲府,與同時在南方舉起大旗的叛軍遙遙對峙,兩方一起埋葬了大衍。諶巍已經對此做好準備,偏偏六天前沒有等來那一隻該來的大軍。
  
  「前輩怎麼知道?」滕良澤一驚,很快平靜,嬉笑道,「青城的雲遊弟子真是神通廣大啊,我們其實也沒辦法,能活下來,誰想打仗。」
  
  他站起來,遙遙對諶巍拱手。
  
  「大國師不死,攻下雁門關恐怕不會容易,既然預料到戰事艱難,就不能在冬日出戰了。至少今年有虞操行送來的糧食,勉強能度過冬天吧。」滕良澤說,「等前輩回去見到大國師,請替我們說個情,我們不是一定要殺他,但魔域已經擴張到天山腳下,蠻人除了入關別無選擇,請他既往不咎,明年三月的茶塔番,我掌門師兄希望與大國師見上一面。」
  
  世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他竟然能把這些話說出口?諶巍難以置信。
  
  結果滕良澤不僅能說出這種話,還能裝模作樣地將自己後背晾給諶巍,轉身離開,好似他真的問心無愧。
  
  滕良澤大概覺得諶巍不會從後背出手吧,的確,諶巍在臉皮厚度上是無法和這些人相比。
  
  但叫人揪住這一點來設計?這些人以為他一百來歲活到狗身上去了嗎?
  
  青色劍氣伴隨著諶巍的滔滔怒火,劈斷了滕良澤的長弓青金。
  
  見勢不好的滕良澤棄弓而逃,諶巍補了一劍,只穿過了他的腰。
  
  雪劍光華消失,滕良澤的身影也消失在諶巍的視野里,確定這危險人物真的離開,他才同樣轉身返回。
  
  一邊返回他一邊思考。
  
  和萬事師兄應付的滕良澤不同,有一個宗門要照看的諶巍不能像滕良澤一樣隨意離開宗門駐地。但他能確定,上一世茶塔番並沒有發生什麼大事。
  
  不過,上一世這時候他依然在閉關,不知道車山雪已死,錯過了什麼未必可知。
  
  說不定很重要。
  
  那就將滕良澤那條小命暫時寄存在他那裡吧。
  
  說實話真想聽聽車山雪的意見……他想這個作甚?
  
  車山雪……車山雪……
  
  那上青雲路的祝師竟然真的是車山雪……
  
  諶巍不想承認自己迫不及待,但他的確是在林海之上飛奔,掠過一棵棵搖晃的竹木,冬試會場就在眼前。
  
  車山雪依然站在原地,他身邊圍了不少人,有一個是李樂成,不知道這書呆什麼時候來青城的,諶巍沒在意。
  
  還有那些長老們,似乎都在向車山雪尋求意見,好像車山雪是他們的主心骨一樣,沒了他就不會自己想方法。
  
  蘇信長老也在一邊,車山雪時不時轉頭和老人交談一句,兩人皆笑容滿面。
  
  諶巍落下時,人群中的車山雪突然轉過臉,明確無誤地用沒有睜開的雙目看向諶巍的方向。
  
  「一身殺意。」車山雪感嘆。
  
  馬才藝長老剛求教完如何安排近期一定會上山的大國師下屬們,覺得大國師的建議再合理不過,聽到他這句話,茫然問:「什麼殺意?」
  
  下一刻馬才藝長老就明瞭了車山雪為什麼要說這句話。
  
  掌門就站在不遠處,滿臉不耐。
  
  對於揣摩掌門心情都極有心得的長老們立刻呈鳥散狀,順便將糊塗到不願離開的蘇信長老,以及大國師的三個徒弟一並提走。
  
  冬試的考子是早就安排了去處,長老們這一走,平地上頓時只剩下車山雪和諶巍二人。
  
  安靜了數個呼吸。
  
  車山雪神色不變地理了理被風吹凌亂的長髮,道:「你家長老們都挺可……愛啊?」
  
  最後三個字湮滅在忽起劍風中。
  
  湘夫人出鞘,雲紋帶著紫斑的奇怪劍身如同一根筆直的湘妃竹,隨劍而起的也不只有劍氣,還有這連綿山脈的林葉颯颯,帶著土腥味的濕潤林風,枯黃的野草,結冰的溪水,藏匿巢穴中的小獸……
  
  整個青城山的冬天,都包含在諶巍這一劍中。
  
  這是大宗師的一劍!
  
  湘夫人的劍鋒停在車山雪的眉心前一寸,劍風拐了個彎,割斷了車山雪的發帶。
  
  三千青絲散落,映著霜劍寒光。
  
  諶巍只要再前進半分,就能將人置於死地。這個距離下,車山雪微毫的表情變化也逃不出諶巍的觀察。
  
  他看到那張許久未見的面孔綻放開真心實意的淺笑,呢喃般說道。
  
  「真美啊……」
  
  你的劍。
  
  後面三個字沒有說出口。
  
  只聽到前三個字諶巍瞪大眼睛,耗費了漫長的時間才艱難理解意思。
  
  諶巍:「……??!!!」


第22章 琴知音,劍知招
  
  車山雪怎麼會誇他?
  
  車山雪怎麼會誇他?!
  
  車山雪怎麼會誇他?!!!
  
  而且誇的什麼?美?說誰呢?將他當做女子嗎?
  
  諶巍心中一點也沒有被誇獎的喜悅,他眯著眼睛打量這個開口不說人話傢伙,直接了當道:「你是誰?」
  
  車山雪不會誇獎諶巍,至少不會在諶巍面前誇獎。
  
  由此可證,這個人絕不是車山雪。
  
  青城書庫有記載,鑽研鬼道大成的祝師死後能讓自己神魂長存,附身在活人身上,奪捨他人身軀。雖然車山雪作為供奉院之主會讓人奪捨非常不可思議,但比起車山雪說了誇贊他的話,諶巍更相信這個。
  
  他放出的殺氣讓車山雪身周降至冰點,霜紋從兩人腳下像四周擴散,逼得衣服沒穿夠的車山雪打了個寒戰。
  
  「你是誰?」諶巍再問
  
  竹林間的寒風突然停寂,車山雪笑容僵住,在心裡呵呵了千萬聲。
  
  這是車山雪失憶後第一次和自己的熟人面對面,特別是這個熟人和他的關係還不一般——據說是百年宿敵,不久前卻突然出手救了他一命。光是這樣短短的形容,也能窺得他與諶巍之間的愛恨情仇是如何剪不斷理還亂。
  
  更要命的是,車山雪還失憶了。
  
  所以這第一次對話必須慎重,話題的起始需要精心把握。當然,剛才的贊嘆之感突如其來,車山雪說得真心實意,絕無虛假。
  
  結果諶巍問:「你是誰?」
  
  普普通通的一句話,但車山雪就是聽得火大,不,應該是說,諶巍這個人說話的語氣——那種不近人情的直白質問,整句話里的重音和頓挫,身上尚未散去的鋒利劍意……讓車山雪很不爽,非常不爽。
  
  冷靜一點,車山雪想,這只是過去記憶的作祟,不管怎麼說,諶巍救了他一命,他們的關係得緩和一點,免得他像是一個不知道報恩的白眼狼。
  
  車山雪恢復了慣常的笑臉,有點尷尬地試圖重開話題。
  
  「你臉上是什麼假笑,」諶巍說,「像是戴了一張人皮。」
  
  「……」車山雪。
  
  這不關他的事,是某劍聖不會好好說話。
  
  在腦子里反駁自己的理智,車山雪上前一步,在諶巍猝不及防之下投入他懷抱中。
  
  他向著諶巍仰起臉,上勾的嘴角露出一個絕不虛假咬牙切齒的冷笑。
  
  「我是誰?」車山雪呵呵,「你自己不會看?」
  
  說完,他順從自諶巍出現後就能感覺到的殷切呼喚,伸手從諶巍的腰間拔劍。
  
  他拔出的不是湘夫人,而是佩在諶巍腰間的另一把劍。
  
  那把在青城弟子的記憶里,已經在君子堂懸掛了很多年,沈寂無聲的死劍。
  
  不過這把死劍現在一點也不像個死劍了,從剛才開始,她就一直在劍鞘中愉快地震動,叮叮噹噹響個不停。正是這股歡愉吸引了車山雪的注意力,不知道為什麼,車山雪能感覺到自己與這把劍之間彷彿有血脈相連。
  
  當他伸手握住劍柄時,他似乎聽到了逐漸響亮的心跳聲,還有長劍喜極而泣的嘶鳴。
  
  「鏘——」
  
  劍身迫不及待地滑出皮鞘。
  
  車山雪看不到這把劍的模樣,但諶巍能看清。曾經的死劍是一把烏黑泛著銀色銳光的細劍,細長,劍尖如針,劍脊筆直,兩邊的刃很薄,薄得像是一張紙。
  
  哪怕有數年未曾保養,這把劍依然像是剛被劍匠從爐中拿出來那樣嶄新,彷彿歲月不曾流逝,彷彿他和車山雪依然是那兩個手中只有劍,專注於彼此的少年。
  
  他目光順著劍身往上,落在車山雪握住的劍柄處,那裡有兩個淺淺的銘文。
  
  ——星幕。
  
  握著劍柄的那只手依然是過去那樣骨節分明,諶巍才感嘆一句,就看到那只手倏地一抖,劍花上挑,若不是他反應極快地後退了一步,劍鋒差點把他眼睛戳瞎。
  
  「……車山雪!」
  
  諶巍只來得及喊出一句話,星幕的劍鋒就跟著他後退的步伐前進,持劍之人咄咄逼人,烏黑銀刃的長劍在諶巍面前揮出了一片夜幕,暗黑的夜色是星幕的劍身,閃爍的星辰是星幕的劍鋒,億萬辰光當頭籠罩,不打算給諶巍一點逃生之路。
  
  只是……
  
  諶巍同樣舉劍,湘夫人呲地發出一聲更開心的劍鳴。
  
  雲紋紫斑形狀古樸的長劍穿過眼前的夜幕,狠狠一下敲在了星幕的劍身上。
  
  群星夜幕驀地崩潰了,消失之快彷彿剛才諶巍看到的只是幻覺,但下一刻,持劍人略一避過了諶巍的鋒芒,手裡星幕不進反退,反而沿著湘夫人的劍跡劈下,直取諶巍胸口要害。
  
  膽子真大!
  
  沒用內息,也不動劍氣,諶巍反手招架,兩把長劍哐當相撞,隨即分離。
  
  車山雪和諶巍交換了位置,轉身再開。
  
  如果有人站在劍圈外看,見到這兩人一個冷笑連連,一個怒目抿唇,下手皆是往對方要害去,大概會以為這兩人之間有什麼殺親奪妻之恨。
  
  但是他們手裡的劍卻一個賽一個的開心,只要稍通劍意的人,都能感覺到那一股愉快之情,一把劍捅向要害,另一把劍就會將其攔下,湘夫人和星幕碰撞練練,在半空中擦出一連串的火花。
  
  車山雪其實只用了一招,就意識到自己打不過。
  
  這是當然的,他經脈不通,內息不轉,骨骼身軀也稱不上多健康,抬劍輕飄,腳下虛浮,劍招出手時也不熟練,有時候開了一個頭,就忘記下一刻劍該往哪個方向劈。
  
  但諶巍也奇怪地不動內息,每當車山雪劍招停滯之時,還故意賣他一個破綻。
  
  絕對是故意的,車山雪肯定。他不覺得自己能抓住一個武道大宗師的破綻,特別是在眼疾看不見的情況下,但本能促使他將劍鋒朝向破綻,然後本來記不清的劍招突然豁然清晰,行雲流水般暢快地使了出來。
  
  車山雪意識到一個事實,對於紫微劍歌中的招數,諶巍比目前他的還熟。
  
  那是因為,他們打過很多次。
  
  車山雪的顱頂瀰漫著針刺般的疼痛,灼熱的鼓脹感沿著已經愈合的傷痕蔓延,那些畫面,那些沈於水底讓他尋不到的記憶畫面,正隨著翻滾的水浮上來,混亂而紛雜地出現在車山雪眼前。
  
  他好像一會兒變成了還不足劍高的孩童,抓住凸出岩壁的石塊,手腳並用的攀爬,眼看就要超過前面那個混蛋,那混蛋腳下的石塊突然鬆動,直直向著他的鼻子砸下。
  
  一會兒又變成了翩翩少年郎,和一個什麼人擠在竹編的大搖椅上,他們低著頭翻著一本劍法,發表自己對劍招的看法,然後爭吵,再翻一頁,繼續發表看法,繼續爭吵。
  
  竹葉飄落在書頁上,隨之翻過的彷彿是一年又一年。
  
  他們在長高,每次見面必定暗中比較自己和對方的長短,他們身形漸定,舉手投足間帶上了青年的英姿颯爽,更多的畫面都是他們在比劍,清晨在山頂,星夜在湖邊,曠野里與暴雪共舞,荒漠上和風沙拼搏。
  
  車山雪簡直是貪婪地看著這一幕幕,想要從模糊不清的記憶里看清自己,看清身邊的那個人。
  
  然而這一段記憶也到了戛然而止的地方。
  
  大概是夏天,深夜,大雨天。
  
  空氣悶熱,順著屋檐淌下的雨水幾乎和地面接成水簾,上百根粗大的紅燭立在樹枝形狀的燈座上,無數燭光跳動,彷彿一棵正在熊熊燃燒的火樹。
  
  空洞的神龕前插著小兒手臂粗的香火,供品水果上落著灰塵,這裡是鴻京大供奉院的一個小小角落。
  
  車山雪,看上去真正年輕的車山雪,不是現在這個刷著綠皮的老黃瓜,而是帶著少年般的青澀,二十來歲的車山雪。他穿著雪白里衣,跪在神龕前,背脊筆直卻單薄,頭垂著,長髮也垂著,如黑瀑飛流。
  
  燭火為他蒼白似紙的面色鍍上了一層暖黃,遮掩了幾分虛弱和病容。
  
  站在記憶外的車山雪意識到,這是……啊,是廢武功後不久的事情吧。
  
  院裡傳來小小的動靜。
  
  有人翻過供奉院的圍牆,跳進院子里,著地時濺起幾朵水花,混著嘩啦雨聲,幾不可聞。
  
  神龕前,頭低垂的車山雪微微一動。他似乎想回頭看是何方來客,但客人站在傾盆大雨中不出聲,立刻讓神龕前的車山雪知道了客人的身份。
  
  於是他又坐了回去,彷彿從千萬年前到現在,他都像一塊深山青岩,從來不動。
  
  圍牆外,敲鑼打鼓的禁軍奔走呼號,火光和煙氣在雨幕中蒸騰,十分熱鬧。
  
  這番熱鬧是因為有人夜闖大供奉院,
  
  想必就是這位翻牆而來的客人。
  
  禁軍們在院子外面徘徊許久,卻不敢進入這件偏僻的小院,直到夜半三更才散去,而在禁軍一牆之隔地方,安靜得彷彿不存在活人。
  
  雨水嘩啦嘩啦打著,燭火噼里啪啦燒著,濕透的美人蕉似在哭嚎,但是院中依然很安靜,對院中的兩人來說更是如此。
  
  車山雪先打破了這詭異的安靜。
  
  「請回吧。」他說。
  
  這聲音比大病剛愈的人更虛弱無力,聽得雨中客人僵成一條竹竿。
  
  他躊躇道:「我聽說你……」
  
  剩下的幾個字客人實在無法說出口,為了擺脫那種無力,客人往前走了幾步,從黑暗的雨夜走到光下。
  
  幾十年後的車山雪立刻認出了這個人是誰,或者說,的確也只有這個人會在聽說車山雪廢武功絕經脈後夜闖供奉院。
  
  諶巍。


第23章 八月雨,磅礡夜
  
  這個諶巍與神龕前的車山雪是差不多的年紀,二十出頭,年紀輕輕,和如今那個天下第一不可相提並論。
  
  他在大雨中站得太久,渾身濕透,發梢不住地往下滴水,分不清哪裡是天上掉的,哪裡是他身上掉的,活似一個剛從水底爬出要抓人脖子索命的水鬼。
  
  雨幕中,他的面色比神龕前的車山雪還蒼白,彷彿被廢武功的不是車山雪,而是諶巍本人。
  
  車山雪的沈默好似默認,諶巍閉上眼睛,胸口急促起伏了一下。
  
  「半個月前師父讓我出劍門關尋鋼雲雕妖的老巢……」
  
  諶巍艱難地解釋自己之所以這個時候才來的原因,話說到一半,頓感蒼白無力。
  
  於是他只能再次沈默,突然轉身要走。
  
  車山雪:「你去哪。」
  
  「把日他仙人板板的車山昌給剁掉。」諶巍回答。
  
  車山雪終於不再無動於衷,他側過臉,聲音沙啞著問:「你要殺我大哥?」
  
  「他也算你大哥?!」諶巍猛地轉身,指向城北那處燈火通明的宏偉宮殿,「他這樣也算是你大哥?!」
  
  被質問的車山雪嘴唇連一絲血色也沒有了。
  
  但諶巍站在屋檐外,視線被雨幕遮擋,只能聽到車山雪用平板無波的語氣說:「我是自願的。」
  
  諶巍瞪大眼睛。
  
  「……什麼?」
  
  他有些茫然地問。
  
  諶巍的確剛從關外回來,半個月前他孤身一人去了魔域,九死一生才帶回鋼雲雕的尾羽。這番生死之境讓他對青城真傳的罡風十八竹有了更深的領悟,許多招數也有新的見解。
  
  他迫不及待地想展現這些,好打擊車山雪那自上次贏過他後就洋洋得意的嘴臉。但他一入關,就聽說皇帝駕崩,新皇登基,而他的一生之敵被絕筋廢武,囚禁於大供奉院。
  
  怎麼可能?
  
  車山雪是誰?他是與諶巍齊名的劍道天才,怎麼可能就這樣……這樣……
  
  這樣無法再握劍?
  
  開玩笑吧。
  
  但這不是玩笑,跪坐神龕前的車山雪又重復一次。
  
  「我是自願的。」
  
  這句話硬生生把諶巍想說的堵了回去。
  
  其實他今天來是想對車山雪說別待在鴻京了,跟他去青城。諶巍知道天底下有能續人經脈的仙芝靈藥,不管是這東西是在天涯海角,以青城之能一定能找到,一定能治好車山雪。
  
  每次在車山雪面前,諶巍總會言不由衷,所以一開始沒有把這些話說出口。
  
  現在看來,似乎也,不用說了。
  
  「……騙子。」諶巍說。
  
  明明是你說要走出六山的屏障,要去看看被妖魔呪獸佔據的山河是什麼模樣,明明是你說約定一年後一起去,看誰走得更遠,這明明是你的願望!哪有你這樣,你這樣的……
  
  混賬。
  
  彷彿是憤怒到了極點,諶巍反而詭異地冷靜下來。
  
  他看到車山雪跪著轉過身,面朝他,將地上的什麼東西向他推來。
  
  刺啦——
  
  金屬在青石地面上划出長長的呻.吟。
  
  燭光火樹照耀著,這件東西反射出冰冷微光。
  
  是星幕。
  
  是一國之君派人蒐羅天下奇石,為自己小兒子鍛造出的名劍星幕。
  
  這把通靈之劍在冰冷的地上哭泣,似乎明白了自己未來的可悲命運。
  
  被主人拋棄的靈劍,什麼時候能找到下一任主人?
  
  但諶巍實實在在地感受到車山雪的心情,彷彿對方想要的話都包含在了這個舉動中。
  
  今日托君與長劍,凌雲志道不曾孤。
  
  諶巍沈默地接過了這把劍。
  
  兩人都沒有言語,諶巍轉身鑽進大雨中,留著車山雪獨對空洞的神龕。
  
  滿心激憤而離開的青年看不到,在他身後,車山雪渾身顫抖,用雙手捂住臉。
  
  雨聲里什麼也聽不見,只有一滴水滴落在青石地面。
  
  痛苦。
  
  撕心裂肺的痛苦。
  
  神龕前年輕的車山雪無聲哭泣,相同的情緒穿過近八十年的歲月,回響在記憶外的車山雪心中。
  
  青城山,平地上的交鋒已是越來越慢,連飄落的枯黃竹葉也不能驚起,湘夫人和星幕漸漸地安靜下來,他們碰撞,溫柔地像是纏綿。
  
  這當然是表象。
  
  在大多數人眼裡,溫柔和纏綿兩個詞根本沾不上大衍國師和青城劍聖的衣角。
  
  是車山雪漸漸沒力氣了,很明顯,自從遁入供奉觀後,這位就再沒有提起過鍛鍊身體的心,健康似乎和劍道一起被他放棄。不過大國師向來養尊處優,在吃穿用度上從不虧待自己,多虧這些,從未有人覺得他病弱。
  
  但現在不行了。
  
  閔小祝師是個半吊子的赤腳醫生,車山雪身中的寒氣實際並沒有驅淨,也就是冬天的北風帶給車山雪自己已經痊癒的錯覺,若沒有名醫開方為他養身,等明年開春他必定會大病一場。
  
  頭上的撞傷表面愈合,內中淤血未消,混亂了車山雪的記憶不說,時常還在他什麼也看不見的眼前上演過去的好戲。所以車山雪現在其實是一個眼瞎腦殘,四肢簡單的病人,不該爬山,不該吹風,不該動武。
  
  諶巍也想不到車山雪的情況那樣糟糕。
  
  看到車山雪拔劍出鞘的那一刻,他差點以為車山雪接上了經脈,恢復了武功。但一交手他立刻明曉自己的猜測不對,畢竟劍招也有沒有內息的用法,這個主要看悟性和經驗,而以車山雪的悟性和經驗,以及近年里他在祝呪一道上的大成,諶巍覺得車山雪再退步,也不至於退步到八.九歲的水準。
  
  諶掌門哪能知道和他比劍的是只有七歲記憶的車山雪,對用劍水平算高估。
  
  而接下來的比較更是莫名其妙,諶巍相信自己的老對手就算對拿劍再生疏,也不至於忘記紫微劍歌里的劍招,但車山雪的確是忘了,如果不是他提醒還想不起來。
  
  但要說這個人是假冒的車山雪……
  
  不,不可能。
  
  笑話鬧一次就夠了,這個站不穩還讓他扶的混蛋絕對是車山雪本人。
  
  諶巍一臉陰沈地托穩了車山雪,順手將從這人手中脫落的星幕插回自己的劍鞘里。
  
  一開始他還以為車山雪又有什麼陰謀詭計,既然之前過青雲路打破常規示弱了一次,這一次大概是同樣的手段。等他的手接觸車山雪的身軀才察覺異樣,細微的痙攣敲打在他掌心,總而言之絕不是能裝出來的。
  
  「餵,」諶巍換了一隻手好好撐住車山雪的腰,「你這是怎麼回事?」
  
  「啊?」被他呼喊的人表情茫然。
  
  車山雪剛從過去的記憶里脫出,心神依然沈浸在憤怒和悲傷中,實際上他在一旁圍觀,都有點想叫過去的自己乾脆去和諶巍一走了之,免得繼續待在鴻京,畢竟從現在的結果來看,堅持不走似乎也沒落下什麼好下場,但車山雪說不出口。
  
  記憶里的車山雪說他是自願的。
  
  而如今的車山雪明白,除了大衍,沒有什麼能威脅他。
  
  車山雪好像聽到那個年輕的車山雪說服自己。
  
  ……怎麼能因為一己之欲加劇這個國家的動蕩?
  
  十分冠冕堂皇,但車山雪能感覺到內心深處有一道都已經被他自己遺忘的舊傷疤突然裂開,淚和血一起流淌出來。
  
  但這道傷口裡也有一點值得珍惜的東西。
  
  閃著光,有著小小溫暖。
  
  大概是叫友誼吧,車山雪想。
  
  然後他終於徹底地回過神,發現自己被諶巍攬腰抱住,諶巍一隻手還摸進了他胸口,火熱的手掌隔著骨骼和皮膚觸摸他心臟。
  
  「……」
  
  見鬼的友誼。
  
  他媽的,車山雪心道,自己是不是該像姑娘一樣大聲喊非禮?
  
  諶巍沒發現車山雪已經清醒了,他在車山雪胸口某處按了按,疼得車山雪皺眉。就在他試圖阻止諶巍繼續下去時,諶巍突然猛地用力,在車山雪感覺疼痛的那一點上狠狠按下。
  
  「噗。」
  
  車山雪張嘴噴了諶巍一口血。
  
  諶巍:「……」
  
  這混帳絕對是故意的。
  
  這回他冤枉車山雪了,車山雪真不是故意吐他身上的。
  
  心神激蕩又被強迫吐血的車山雪一臉無辜的氣息奄奄,提醒諶巍鬆手。
  
  畢竟這一幕叫別人看到就不好了。
  
  可惜他的提醒來得太遲。
  
  練過獅子吼的曾長老剛巧過來,隔著老遠就咆哮著提醒:「不好啦掌門!劉伯光他不知道吃了什麼修為暴漲,殺上山啦!我們……噫?!!」
  
  平地上這一幕落入曾長老眼中。
  
  這位長老愣住三個呼吸,猛地轉身對著後面的青城弟子咆哮:「不要把劉伯光引過來!」
  
  車山雪:「……」
  
  諶巍:「……」
  
  不,等等,這人肯定誤會了什麼。
  
  但遠處的人聲劍嘯已是清晰可聞,曾長老說不要過來,那邊的人反而速度更快,為了避免接下來的圍觀,諶巍只能滿腦門青筋地將手從車山雪胸前拿下,見到那個被人服侍慣了的生活廢材半天整理不好領口,他還順手提了提車山雪的衣領。
  
  動作稍顯親暱,曾長老眼角在抽搐。
  
  可惜現在沒有曾長老抗議的時間,一道人影閃過來,洶湧的劍氣如海潮般起伏,將試圖阻攔他的人殺得人仰馬翻。
  
  此處倒地的數千案幾又經歷了一次摧殘,木板斷裂聲快要掩住人的驚叫和喘息,風中有沙塵的味道,被劍氣捲起,遲遲不能落地。
  
  這出場的陣勢很不錯啊,看不見的車山雪心道,一點也不像那個武藝不行的劉伯光呢。
  
  但來的就是劉伯光。
  
  他也看到了之前那一幕,一想到自己就是被這兩人害至今天的下場,不禁氣血翻湧上頭。
  
  劉伯光口不擇言道:「你們這兩個狼狽為奸的狗男男!」


第24章 可敬重,可虧待
  
  咆哮聲震千里。
  
  追在後面的其他人:「……」
  
  狗男男諶巍:「……」
  
  狗男男車山雪:「……」
  
  「劉伯光你氣傻了吧!」從後面追來的林苑沒看到之前那一幕,聽到掌門被罵怒不可遏,他從煙塵中躍起,手中金光如梭,仔細看才能看出那金光是一枚枚飛射出去的金針,「本峰主給你扎一扎治病!」
  
  林長老不開口還好,一開口把仇恨全部吸引了過去,明顯不正常的劉伯光抬掌就是一道劍氣向他揮去,其鋒利在地面留下了數丈長的裂口。
  
  「啊。」諶巍眯起眼。
  
  「啊什麼啊,」車山雪先前非常自覺地站他身後,此刻扒著諶巍的肩膀仔細聽,「又不是鋸嘴葫蘆,打成什麼樣了怎麼不講一講?」
  
  諶巍這才想起之前忽略過去的事:「你眼睛……」
  
  他話沒說完,林苑就被劉伯光的劍氣轟了出去。
  
  動靜很大,不用諶巍解說車山雪自己也能聽出來。
  
  「你家副掌門吃了大力丸?」他開玩笑道,「我記得他在江湖上只算二流高手吧,和他打的那個……」
  
  「林苑,」諶巍道,「宗師。」
  
  「厲害了,」車山雪點頭,「二流,一流,宗師,連跨三級啊,大力丸恐怕沒這效果。」
  
  他說的笑話一點也不好笑,但諶巍又從他的言語中注意到了另一個奇怪的地方。
  
  天下宗師只有那個數,大衍國師就算閉上眼睛也能將這些人一個個認出來,但現在車山雪很明顯不認識林苑,連林苑是宗師似乎也不知曉。
  
  一個隱隱的猜測浮現在諶巍的心中,然而在猜測完全清晰之前,劉伯光身上的澎湃殺意將諶巍的注意吸引了過去。
  
  「哈、哈。」騰騰熱氣從劉伯光的七竅從冒出,遭遇冷風凝結成白霧,久久不散。
  
  這是內息運轉到極致的標誌,向諶巍走來的劉伯光彷彿是攜著雲霧的妖魔。
  
  他口齒不清地念叨著一些人的名字:「諶巍……諶巍……」
  
  「你平日是怎麼苛待他了,」車山雪挑眉,「瞧瞧這怨氣。」
  
  車山雪話音剛落,就聽到劉伯光念到:「……大國師。」
  
  車山雪:「……」
  
  諶巍問:「你之前是怎麼讓他把你薦上山的?」
  
  車山雪:「隨便編了個身份……」
  
  「看來你的身份暴露了。」諶巍說。
  
  說完,他把車山雪往後一推,順便將星幕從腰間扯下,塞到車山雪手裡。
  
  湘夫人尚未歸鞘,雲紋紫斑的筆直長劍在殺意籠罩下顫動,諶巍揮手讓林苑退下,自重生以來,第一次好好打量他的副掌門。
  
  劉副掌門明顯是經過了一番惡戰才來到這裡,他衣袍上多處被划破,滲出暗紅色的血跡,束發的竹冠也不知道被誰一劍削去,染霜的長髮凌亂散落,將這位向來很注意儀表的老人打扮成了一個瘋子。
  
  劉伯光雙眼血紅,明顯是用什麼秘法強提了自己的境界。
  
  可是就算強提了境界,並不善戰的他也打不過林苑才是。
  
  諶巍目光一掃,視線落在劉伯光掌心處的鮮紅符籙上。
  
  那符籙隱約能辨別出長劍的形狀,落筆凌厲可見滔天劍意,鐵畫銀鈎,一蹴而就,就算拿到供奉觀里,也稱得上是大師之作。
  
  但這道符籙可不是哪位祝師的作品,諶巍很多年前親眼見到自己師父寫下這道符籙,交給了劉伯光。
  
  這道符籙也是青城劍門唯一會研究的劍符,能儲藏劍氣。當年青城老掌門寫下它,是為了讓劉伯光拿去防身。
  
  只是……人心易變。
  
  「我自認為沒有虧待過師叔你。」諶巍道。
  
  「沒有虧待?」瘋癲了的劉伯光又哭又笑,「你把這個叫做沒有虧待?」
  
  他隨手一指,划過這青城群山。
  
  「從老掌門開始,到你這裡,都把我當做什麼?」劉伯光拍胸口,「我任勞任怨地替你們乾活,把你們不想乾的事情都接過,我成了長老,我又成了副掌門,但是在這青城劍門我還是個豬狗不如的東西……因為不善武,所以我什麼都不是!可明明是我讓青城成了如今和大衍第一宗!是我讓青城上下有法條條有序,可我這個副掌門,連照顧下家中子弟都會被你們戳脊骨!這不是虧待?這不是虧待?!」
  
  「如果師叔想作掌門,也不是讓不得,諸宗並非沒有掌門不善武道,其他弟子更強的先例,就像是天山派的儲掌門和滕良澤,」諶巍冷冷道,「但成了掌門,師叔接著想做什麼,把青城庫房裡的東西搬到劉家私庫里去嗎?」
  
  劉伯光一噎。
  
  「師父明知我厭惡庶務,卻還是讓我繼位掌門,而不是師叔你,你想過為什麼嗎?」
  
  諶巍繼續問。
  
  他漸漸壓制了劉伯光身上龐大而虛假的劍意,走向劉伯光。
  
  「無話可說了?」諶巍道,「那就拔劍一戰吧!」
  
  更多青城門人趕來這塊平地上,怔怔看著諶巍和劉伯光不說話。
  
  無論是年長的長老,還是幾代之前的內外門弟子,都記得劉副掌門曾經是如何為青城劍門操勞的。上到押著掌門去接待外使,下到路邊上該種什麼花草,他都關心,都處理得很好。那時候青城劍門外有諶巍撐腰,內有劉副掌門護短,來自大衍四面八方的璞玉良才懷著拜師的念頭來到青城山腳,哪怕是最眼高於頂的長老也挑弟子挑花了眼。
  
  那才是他們青城劍門最繁盛的時候。
  
  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宗。
  
  後來是怎麼發展成現在這模樣?
  
  因為越來越多的劉家人過來投奔青城?不對吧,青城山脈綿延近千里,如一道竪立大衍西側的天然屏障,青城劍門佔據了其中無數山峰,很多小峰不會登記在門中地圖上,這些小峰上有許多附庸門派和弟子家人居住。
  
  青城劍門的道統傳續五百年,哪個長老不是拖家帶口,也沒見得變成劉伯光這樣啊。、
  
  要說劉伯光本性貪婪……多年之前,青城門內門外誰不稱贊劉副掌門大公無私,一心為宗門?
  
  過去劉伯光沒覺得自己被虧待了,現在卻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人怎麼能這樣無理取鬧,說變就變呢?
  
  青城門人紛紛看向了他們的掌門,而諶巍不發一言,拔劍出鞘。
  
  「我告訴你不是你也不會聽,」諶巍沈聲道,「先來戰吧。」
  
  「師侄,」劉伯光說,「你不說,是因為你在心虛。」
  
  說完,劉伯光以手代劍,直直一劈。
  
  嘩——
  
  風卷林潮聲。
  
  劍符放出的劍氣暴漲幾丈,碧藍的色澤掃過,如同一片波濤起伏的汪洋。
  
  不知道是命運的巧合還是意外,老掌門贈給劉伯光的這一道劍符所蘊含的劍氣劍意,正來自於數十日前劉家五少在車山雪面前使用過的碧浪劍法。
  
  車山雪曾經在閔吉面前評價,說碧浪劍法算不上高深劍法。作為曾經有天資步入宗師之境的劍道天才,車山雪的評價並沒有錯誤。
  
  只是劍法高深不高深,除了看創劍法的人,也要看用劍法的人。在劉五少手裡,碧浪劍法不過能掀起一道吹不裂雪蓮膠的劍風,但在大宗師的手裡,別說是用雪蓮膠將自己的腳粘在地面上,就算是像大樹一般將根系往地下生長十來丈,想要掀飛也不過是十分輕鬆和比較輕鬆的區別。
  
  正如水無常勢,柔能穿石,剛能決堤。
  
  諶巍現在面對的,就是傾瀉而下的決堤之海。
  
  轟隆——
  
  圍觀眾人彷彿聽到一道巨響,是巨浪拍打在礁石上的轟鳴。
  
  同這巨浪相比,人是多麼渺小,簡直不堪一擊。
  
  李樂成宮柔還有原本被那些青城長老給請走了,但趁著劉伯光殺上青城山,長老們紛紛去阻攔,他們也逃了出來,直接往車山雪這邊趕。
  
  知道車山雪真正身份的閔吉都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他到底是運氣有多好,才能在例行公事測量水位的時候撈出了大衍國師?此刻他想起車山雪初醒時他說的那些關於大國師的話,只覺得羞恥感油然而生,一路上恨不得鑽進路邊的竹林。
  
  但一來到這已經面目全非的冬試會場,他立刻遺忘了大國師的事。
  
  青城劍聖!活的青城劍聖!!!
  
  眼見得諶巍就要被碧藍劍風淹沒,閔吉想也不想便撲上去。
  
  幸虧宮柔眼明手快地抓住自家七師弟的衣服領子,不然閔吉就要被劍風扇到對面峰上了。
  
  宮柔以為他是在緊張師父的安全,連忙安慰:「別慌張啦,師父那邊的劍風劍氣諶掌門替他擋著呢。」
  
  閔吉嘴唇都嚇白了:「那那那那諶掌門呢?」
  
  他的師兄師姐莫名其妙看著他,異口同聲問:「諶掌門?他能有什麼問題?」
  
  許是他們二人的聲音太大了,哪怕周圍的青城長老和弟子們都是一樣的看法,也不由惱怒地瞪了他們一眼。
  
  等他們將視線放回比試上,由劍意形成的巨浪波光的幻象已經淡下,而諶巍果然沒有任何問題,他站在原地,手持劍於胸前,佁然不動。
  
  遮天蔽日般的巨浪拍到他面前,就被一股不可違抗的力道分開,雪白的水沫飛揚在半空,就像是陽光下的雪花一樣很快消影無蹤。
  
  分開的碧藍劍氣一改之前的暴虐,溫順地向著兩邊流淌,圍觀眾人都感覺水汽卷著風沙撲面而來,吹得他們眼睛一時睜不開。
  
  唯一免於遭受這番待遇的,只有站在諶巍身後不遠的車山雪。
  
  他倒是不覺得自己受了什麼照顧,滿心沈浸於剛才交鋒的兩股劍意中。
  
  或許是因為看不見,他對諶巍和劉伯光所引發的氣機劍意感受更為清晰深刻。其他人不過覺得自己聽的了海浪拍岸的幻音,目睹了碧浪劍意所引發的波光幻影,車山雪卻是感覺自己就站在岸邊礁石之上,身前是與狂風暴雨一同咆哮的汪洋。
  
  寒風和冰針似的大雨無時無刻不在麻木他的五感,但是……
  
  但是,有一株碧竹神奇地扎根於礁石上,不管風吹雨打,還是巨浪淹沒,它都不曾彎折倒下。
  
  待水浪退去,這株碧竹,不,是青城劍聖諶巍,終於揮劍。


第25章 國有法,門有規
  
  驚天一劍!
  
  湘夫人的劍鋒上赫然亮起數丈長的青翠劍光,直取巨浪後的劉伯光本人!
  
  對於車山雪來說,這一劍是分海之劍。
  
  碧藍波光匯聚成的汪洋先是勉強抵抗了片刻,與劍氣相抵之處泛起連續的漣漪,湛藍在漣漪的中心處匯聚,瞬息累積成了深沈的黑。
  
  劉伯光手心上的劍符顏色反而越來越淺,用這種方法保存的劍氣雖然威力足夠,卻不能隨使用者心意變幻,而且沒有後繼之力,宛如無根浮萍。
  
  當劍符的顏色完全褪去時,已經完全是漆黑一片的汪洋劍意瞬間破碎。
  
  在這場拉力戰力,劉伯光甚至沒有撐過三個呼吸。
  
  嘩啦——
  
  劍意汪洋如冰塊般破碎,邊緣的碎末反射出點點七彩的光輝。接著它們被青色劍光掀起的狂風吹飛。車山雪只是恍惚了一瞬,面前哪裡還有剛才的礁石大海。
  
  有的只是諶巍一劍劈開的通天坦途。
  
  「真的很美啊……」
  
  他的呢喃掩在風裡,沒注意諶巍似乎僵了一僵。
  
  該說什麼呢?挫敗?
  
  大概還有些微的羨慕吧。
  
  就在剛才,車山雪的記憶已經恢復到了二十來歲的時候。
  
  彷彿是將過去經歷過的再重復一遍,再成長一遍。此刻站在這裡的不是一百多歲大權在握的車山雪,而是那個睡覺都會帶著劍上床的天才車山雪。
  
  但現實是他已經用不了劍,而且在劍道上,他的宿敵已經將他遠遠甩下。
  
  永遠都沒辦法在劍道上和諶巍相比了,這就是如今的事實。
  
  就像是上一刻宿敵還是那個能被他打得三天下不了床的貨,下一刻卻成了天下無敵的大宗師,無法不讓人產生時光錯亂感。
  
  車山雪低下頭,握緊了星幕。
  
  另一邊,失去劍符的劉伯光沒能在諶巍的劍下撐過幾個回合,數招後他肩上鮮血迸出,一條胳膊滾落在地,平整的傷口沾滿血泥。
  
  而他甚至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一聲,就和自己的胳膊一起摔倒在地。
  
  諶巍正好給他最後一擊,突然有人高聲呼喊。
  
  「不要!」
  
  圍觀的人群里一陣騷動,幾個呼吸後,一個人連滾帶爬地從人群擠過,衝到諶巍劍下,想也不想就噗通跪下,埋頭高聲道:「請掌門手下留情!」
  
  這聲音車山雪竟然認識,是劉明業。
  
  如果他靠眼睛分辨,說不定都認不出這個跪下的人會是劉明業。
  
  青城門人所認識的劉明業,是個習武根骨很不錯的年輕人,脾氣好,比其他劉家人都明白道理。不管他在家人面前是什麼性子,在青城門人中,劉明業會為受欺負的師弟師妹們仗義執言,習武辦事有條有理,身邊的人都照顧得沒有差錯,要說讓人信賴的師兄,很多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劉明業對自己的師兄形象也十分注重,近乎偏執地維持自己風度翩翩的面具,衣服上不能夠褶子,佩劍上不能有划痕,在家裡,也就他胞弟劉五少能忍受他的脾氣。
  
  而此刻,跪在劍下的劉明業,哪裡能見到過去的半點風度翩翩?
  
  他外袍只剩下半只袖子,靴子也跑丟了一隻,束發的玉冠不知道丟到哪裡,散落的頭髮看起來比劉伯光還瘋。
  
  這樣狼狽的他跪在諶巍劍下,在眾人眼中反而比曾經風度翩翩的他更為引人注目。
  
  劉五少也從人群里擠出來了,是他在被青城弟子包圍劉園的時候偷偷溜走,趁守衛不注意,把劉明業從牢房裡放了出來。此刻這位年輕人猶猶豫豫地站在邊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該跑去和兄長一起跪下。
  
  青城門人抬眼張望,發現劉家人來的不止他一個。
  
  不知什麼時候,很多劉家人安靜地冒出來,基本不是大家眼熟的那些劉家人,而是平日無比安靜,不惹事不動手,被同族兄弟姐妹襯托得宛若不存在的那一批人。
  
  這些人里,有人依然安靜地站著,也有人和劉明業一樣向諶巍跪下。
  
  劉明業顫抖地說:「請掌門明鑒,副掌門他是受人蒙蔽……」
  
  「受人蒙蔽覺得自己被虧待了?」諶巍打斷他,反問。
  
  劉明業無法反駁,而諶巍抬起頭,環視站在周圍的自家門人。
  
  「我向來懶得在開戰前講什麼道理,」他緩緩道,「因為我劍即是我道,千言萬語也在一劍之間。不過今天大概有不少人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我就說一兩句。」
  
  他將劍歸鞘,卻揮袖甩出一道劍氣,讓地上奄奄一息的劉伯光翻身朝上。
  
  「我青城虧待過劉副掌門嗎?」諶巍大聲詢問眾人。
  
  無人回答。
  
  每個人心中的標桿不一樣,這人說虧待那人說不虧待,哪裡算得清。
  
  最後,卻是一人站在後面的車山雪嘆息一聲,道:「不虧待。」
  
  是青城育劉伯光成才,是青城給了劉伯光立身之本,貪污,以權謀私,都不能和他試圖和鴻京的人聯手來扳倒諶巍比。
  
  引狼入室,這是叛門。
  
  諶巍沒有感謝車山雪這時候幫他接下這尷尬話題,反而瞪了車山雪一眼。
  
  他不用想也知道,車山雪這混蛋肯定在劉家的事里摻和了很多手。
  
  車山雪老神在在,他看不見。
  
  「若青城……若我虧待師叔,師叔直言以告,我改或你改,我走或你走,掌門之位歸誰,自有門人來說公道,」收回目光的諶巍道,根本不理一邊林苑等數位長老崩潰的神色,「但今天發生在山上的事,言說為大國師報仇的人襲擊冬試考子——」
  
  車山雪輕咳了一聲,諶巍裝沒聽見。
  
  「——天山派滕良澤無聲無息地摸上山,襲擊來青城做客的大國師——」
  
  被做客的車山雪嘴角抽搐,周圍很多消息不靈通的人終於注意到他,一片嘩然。
  
  諶巍言語不停:「——師叔,不,劉伯光,難道你說這是巧合?」
  
  劉明業終於能夠插嘴:「掌門,這些事情都是朝廷虞丞相安排的,我親耳聽到他……」
  
  諶巍:「聽到他怎麼和劉伯光合謀害我?」
  
  劉明業顫抖了一下,道:「不,虞操行要害的是夭……大國師。」
  
  諶巍:「……」
  
  車山雪又被諶巍瞪了一眼,覺得自己遭受了無妄之災。
  
  為了避免接下來被不停甩眼刀,車山雪輕咳了一聲,道貌岸然開口:「虞操行必然和劉伯光協定,等我一死,他便扶持劉伯光在門內對抗諶掌門,不然不能說服劉伯光動手。考慮這一點,劉伯光的確叛門,算是從犯,劉家這些人更是從犯的從犯,諶掌門不必為我出氣,秉公處理即可。」
  
  ……誰為你出氣啊!諶巍懶得再看車山雪那張臉。
  
  他轉過頭,對劉明業道:「劉家雖然是從犯……的從犯,叛門之罪卻不能恕,更有劉家子弟橫行鄉里等案,已被附近鎮令縣令上報我這裡。」
  
  劉明業顫抖地屏住呼吸,將頭埋下。
  
  所有在場的劉家人和他一樣跪下,聽諶巍道:「案子交與昆府府衙審理,我青城派人協助,大衍律如何罰,自當如何罰。」
  
  有人松了口氣,諶巍下一句又道:「回來之後再按門規處置,回不來的就算了。至於劉伯光……」
  
  地上氣若游絲的劉伯光聽到自己的名字,突然睜開眼。
  
  他睜開的眼睛是血紅的,彷彿全身的血液都匯聚在眼球中。
  
  就跪在劉伯光身邊的劉明業感覺到不對,詫異抬頭,近距離觀察到他們的族長是怎麼從人形漲成了球形,撐得極薄的皮膚仿若透明,懵住的劉明業甚至能清晰看到他們族長皮膚下的五臟六腑,血脈骨幹。
  
  球形的劉伯光還在繼續漲大,就像是有人不斷地往他身體里吹起。
  
  「是自爆!」有長老驚呼。
  
  諶巍提起劉明業的衣領將他丟了出去,眼角余光瞥到林苑將人接住。
  
  長老們慌張地帶著弟子們後撤,但來不及了,這個距離一定會被自爆波及。
  
  諶巍舉劍便劈。
  
  此刻根本不容他手下留情,只能直截了當將劉伯光一件劈成兩半。但就在諶巍的劍沒入劉伯光身軀時,此人通過秘術翻倍提升的內息和氣血就已經爆炸開。
  
  糟糕。
  
  諶巍覺得自己不會有事,但車山雪……
  
  他才想到這個名字,讓人戰慄的陰穢黑影從他背後竄出來,如一個巨大的海碗,驀地將劉伯光的屍首籠罩在下。
  
  「啊嗚。」
  
  黑影里傳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
  
  眾人皆屏息,看到這一團黑影緩慢的顫動,似乎過了數個呼吸,黑影饜足地散開,露出被它籠罩的平地。
  
  沒有本該因為自爆而變成肉糜的劉伯光,甚至連那只被諶巍砍下的手臂也沒有。
  
  地面十分光潔,血跡被清理的乾乾淨淨,沒留下一滴。
  
  ……什麼東西?!
  
  這彷彿是活物的黑影竄回諶巍背後,只覺得寒毛直竪的諶巍追著黑影反身一劍。
  
  他的劍鋒再次落在了車山雪的眉心前。
  
  車山雪看著諶巍。
  
  被諶巍猜測失明的他睜開了雙眼。
  
  但這睜開的雙眼裡沒眼珠,沒有眼白,只有彷彿深淵的無光黑暗,就像是剛被吸入車山雪雙眼中的詭異黑影。


第26章 聽風聲,聽雨聲
  
  毛骨悚然。
  
  一瞬間只有這四個字能形容諶巍的感受。
  
  哪怕是年少時差點死在魔域,他也沒有產生過這樣的驚悚感,而伴隨這驚悚而來的,是車山雪此刻視線帶給他的壓力。
  
  不,不該這樣形容。
  
  車山雪並沒有向他投以視線,用某種微妙目光注視他的是藏匿於車山雪雙眼裡的東西,那種目光讓他恍惚想起在魔域與妖魔呪獸以命相搏的日子,當時那些妖魔也是用相似的目光看著他。
  
  沒有善惡之分,純粹而飢餓的目光。
  
  如果不是已經多次確認眼前這個人就是車山雪,說不定諶巍會以為是妖魔把這混帳奪捨了。
  
  而且這並不是目前最大的問題。
  
  最大的問題是,這和車山雪有關的未知怪物正在用垂涎的目光看著諶巍,而諶巍的直覺在他耳邊尖叫,告訴他此刻是生死關頭。
  
  天下第一的劍客手緩緩握緊了劍柄,濃厚的殺意就像是冬日的寒霜,悄無聲息地沁滿了草地。腦子轉不過來的圍觀者們下意識就後退到空地邊緣去,唯有林苑長老皺眉站在原地不動,一手金針已經扣好。
  
  另一邊,李樂成將宮柔和閔吉推到後面,指尖夾著數顆石子。
  
  宮柔低聲問:「這半年里師父好像除了睡覺一直都帶著那張鬼面,他的眼睛……」
  
  李樂成抬手:「別說話。」
  
  他們站得太遠,聽不到空地中央聲音,只能隱約辨認劍聖似乎說了句什麼。
  
  諶巍緊皺眉頭,臉上陰沈的表情足以嚇哭所有青城劍門弟子,他壓低了聲音,問:「車山雪?」
  
  車山雪用手拂過自己的眼眶。
  
  一條細細的黑影飛快地從他眼裡伸出,凶狠地向車山雪的手指撲過去,打算從上面咬下一塊肉。
  
  「嘶——」
  
  黑影叫了一聲,剩下半截觸手慌張縮回去。
  
  諶巍以精妙劍術斬斷黑影,沒傷及車山雪分毫。
  
  他松了半口氣,只要是能斬的東西,對於諶劍聖來說就沒有威脅。
  
  車山雪除外。
  
  被除外的車山雪悶哼了一聲,似乎黑影的受損也能讓他感同身受。不過他面上也沒有痛楚的神色,還頗為好奇地用手指探入眼內。
  
  他觸碰到了一片戰慄的溫熱,那種觸感怎麼想也不會是眼球。
  
  「你養了什麼鬼東西?」諶巍問。
  
  「雖然你這樣問,」車山雪思忖片刻,乾脆地回答,「不知道。」
  
  諶巍露出想把眼前這混帳打一頓的神色。
  
  而車山雪又好奇的按了按自己眼……里的東西。
  
  他鬆手時,異變陡生。
  
  黑影就像是噴發一樣,從車山雪一雙眼眶里湧出,剎那流淌在地面上。周圍想跑又想看熱鬧的青城門人發出尖叫,混亂里沒注意大國師對著他們掌門做了幾個口型。
  
  諶巍看到了。
  
  車山雪說,打暈我。
  
  早就想這麼做了,諶巍心道,然後乾淨利落地用劍鞘拍了下去。
  
  已經湧出的黑影一僵,下一刻倒湧回眼眶里,幾個呼吸里就全部縮了回去。而車山雪原地搖晃了兩圈,閉上眼,向著諶巍一頭栽倒。
  
  諶巍條件反射扶住車山雪的肩膀,低頭看臉的時候差點把人甩出去。
  
  但車山雪的三個徒弟已經一擁而上,大呼小叫地接過他們的師父。
  
  其他長老們也靠過來,排著隊向諶巍詢問接下來該如何處理冬試和劉家的事情。一想到接下來要做多少事諶掌門就有些頭大,不由再次瞪了車山雪一眼。
  
  然後他吩咐林苑。
  
  「看看他。」
  
  林苑只能半路轉了個方向去看大國師,同時在心裡嘀咕。
  
  裝什麼冷淡啊。
  
  ***
  
  就算青城劍門緊急封山,也沒能阻止流言擴散。
  
  炸成一朵北斗七星的煙花轉瞬即逝,昳麗的光影卻長久保存在人們的言語中,好像只是短短一天,上到大衍北極雲府,下到瀕臨南海的桃府,所有人都談論著今年青城冬試上發生的事。
  
  劉副掌門叛門本該最吸引人眼球,卻被大國師假死重出的新聞壓得沒冒出幾朵水花,很多距離青城遙遠的地界,大部分人聽說劉伯光,首先的反應就是問他是誰。
  
  但大國師可是人人曉得的,百姓們乘著白澤局修建的鐵龍車來去,種的是白澤局培養出的新種,那些精妙絕倫的機械是富豪們爭搶的寶貝,而成為大衍人休閒娛樂必不可少的邸報,則是大供奉院風雨部發行的。
  
  五年前大國師在供奉院下設立了風雨部,裡面任職的不是會求雨的祝師,而是擅長精靈傳訊之術的祝師,以及耍筆桿的文士。
  
  管理風雨部的是大國師的二弟子,也是虞家庶子,虞謙。
  
  這天生兩面派的身份聽上去就格外腥風血雨,有時候也格外討巧。正是靠著虞謙在兩邊的關係,風雨部裡的文士們幾乎沒有不敢寫的新聞。
  
  比如說今日這一份邸報,不用展開就能看到那顯赫標題。
  
  ——大國師生死可定。
  
  配圖是七顆組成勺子狀的小點。
  
  一幫文士暢想著今天能賣出多少份邸報,卻被突然闖入風雨部的禁軍給打斷了。
  
  披堅執銳的禁軍們一腳踹開攔在他們面前的文士,對著主管喝到:「你們今天邸報的樣版在哪裡?!」
  
  「乾、幹什麼?!」主管被嚇一大跳,「青天白日!你們要鬧衙嗎?!」
  
  有人出頭,其他文士也壯著膽子出聲。
  
  「肯定是袁大人派來的!身為三品大員,卻放任嫡子流連青樓酒肆,管教不嚴,替他教訓一下,難道還要來打人嗎!」
  
  另一個人意見不同:「也有可能是前天的李大人。」
  
  第三人插嘴:「我倒是覺得是還沒上報的慶大人。」
  
  文士們將風雨部得罪的大臣富豪拿出來溜了一遍,再看看面前的禁軍,頓時覺得人生無望。
  
  禁軍首領環顧了一圈這些嘀嘀咕咕地讀書人,冷笑道:「派我前來的可不是哪位大人。」
  
  主管聞言皺眉,回頭和下屬竊竊私語:「我們最近有編排過哪位軍爺的八卦麼?」
  
  他說話聲音不小,禁軍首領自然聽到了,他身後的一隊禁軍哄堂大笑,而禁軍首領也陰陽怪氣地向這些文士拱手。
  
  「聖上親自點了諸位的名,」他道,「鴻京府的牢房已經替諸位掃乾淨了,請跟我走吧!」
  
  ***
  
  「奇了怪了,」林苑說,「昨天邸報沒來,今天的邸報怎麼也沒來?」
  
  他和諶巍走在青城山的小路上,道路盡頭能看到竹林遮掩的供奉觀一角。
  
  「今天上午又有祝師上山向大國師請安了。」一個人就能媲美整個風雨部的林苑告訴諶巍,「還有鐵龍車商局的管事,從鴻京來的白澤局匠人,以及改良派的官員,現在大衍朝廷簡直是分成了兩半,大國師這一半的人全部在咱們山下排隊。」
  
  諶巍腳步不停,頭也不回,道:「人從哪裡來叫他們回哪裡去。」
  
  林苑搖頭:「大國師還沒醒,直接替他做決定不好吧,說不定他醒了想見這些人呢?」
  
  諶巍:「那也要他醒了再說。」
  
  兩人說話間跨過了供奉觀的大門,數個徘徊門邊的鬼影一見到諶巍,就遁地消失不見。
  
  兩天前,諶巍送暈迷的車山雪回供奉觀,在院子里遇到車山雪養的一萬三千厲鬼。這群厲鬼剛吃了血食,沒有一個腦子清楚,所以沒被車山雪帶去冬試會場。那時見到陌生人進門,直接包圍過去,想從諶巍身上咬下一口肉。
  
  他們的下場,自然是被削得媽也不認。
  
  如今諶巍在供奉院走到哪裡,哪裡的厲鬼就會躲開,某種意義上說,諶掌門真是鎮魔驅邪,萬鬼退避的吉祥物。
  
  連避他不及的李樂成和宮柔見到他也靠過來,更不要提閔吉。三隻小祝師現在都住在青城山供奉觀,宮柔和閔吉每天都被厲鬼們嚇哭十來次,李樂成雖然不懼,卻也覺得這些厲鬼擾了他看書。
  
  「他醒了嗎?」諶巍見到三隻小的便問。
  
  「沒有。」李樂成臉埋在書里。
  
  「不知道,」宮柔這些天快要被厲鬼們嚇傻,迷迷糊糊道,「沒有吧。」
  
  「大國師昨天夜裡醒過一次,」閔吉比這兩個還不是師兄師姐的人靠譜很多,而且手腳麻利,擅長照顧人,「喝了口水,又睡下了。」
  
  「那麼今天就該醒了,」林苑提著藥箱進屋,對瞥著諶巍發呆的閔吉道,「閔小七,過來幫忙。」
  
  「哎,我不是……好的林長老!」閔吉跟著跑進屋。
  
  諶巍沒有進去,他就站在院子里等待。
  
  李樂成宮柔和他站在一起,水池里厲鬼探頭探腦。
  
  宮柔用力掐了一下李樂成的腰,這書呆子才將神智從手裡這本講劍符的書上收回,他想起昨夜宮柔找他商量的事,輕咳一聲,道:「諶掌門,聽說最近青城山上下都對訪客不堪其擾……」
  
  「我不會讓人上山。」諶巍打斷他。
  
  「嗯,現在來拜訪的人不知道抱著什麼心思,叫他們知道師父患了失魂症可不好,」從閔吉那裡知道失魂症這事,李樂成聞言呆板地點點頭,道,「不過還是需要有人去安撫一下,免得他們和青城門人衝突。」
  
  而且你們順便要去聯絡其他人吧,諶巍心道。
  
  不過這是車山雪的事,他不插手。
  
  諶巍剛表示李樂成隨意,就看到林苑從屋子里出來。
  
  「更換的藥方寫好了,等會兒我叫藥青峰的弟子把藥送來,你按照之前的辦法熬就行。」林苑叮囑閔吉,「醒來就是這兩日了,到時候喊我。」
  
  閔吉連連點頭。
  
  林苑又看向諶巍。
  
  不知道為什麼,諶巍覺得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掌門不進去看看大國師嗎?」林苑問。
  
  「我看他作甚。」諶巍皺眉。
  
  他直接轉身,林苑卻閃到他面前,渾然不懼怕他的冷臉,將他推進屋中,最後還關上了門。
  
  諶巍張嘴想呵斥,林苑就在屋外喊:「小聲!不要吵醒了大國師!」
  
  他這樣說,嗓門卻比諶巍的更大,震得整間屋子抖了三抖。
  
  諶巍心道不好,來不及推門出去,就聽到身後平緩的氣息一變,屏風後很快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誰啊……諶巍?」


第27章 道相近,言不和
  
  其實吵醒車山雪的並不是林苑的大嗓門。
  
  這兩天兩夜裡,車山雪的神智被囚禁在狂亂的夢境中。一會兒是穿著喪衣的車炎質問他為什麼把大衍搞成那破樣,一會兒是十幾歲的虞操行表兄言笑晏晏地喊他出門玩耍,轉頭卻化為厲鬼索命。各路妖魔鬼怪追在車山雪身後咆哮了一萬八千里,身形變成了七八歲的車山雪祝呪用不了,劍法沒卵用,要不是有個眼熟的人陪著他一起逃亡,恐怕早就沒命。
  
  但是這眼熟的人是誰呢?
  
  醒來就記不起了。
  
  車山雪躺在榻上,嚴肅地思考了半晌這入夢之人的身份。良久腦子才慢慢清醒,開始確認自己身在何方。
  
  應該是供奉觀的後廂房。
  
  還有,屋子里那個平緩到快聽不見的呼吸是……
  
  「諶掌門,」車山雪說,「你不出聲站我屋裡幹什麼?」
  
  車山雪醒來,發呆了快一盞茶的時間,除了呼吸聲,愣是沒能從諶巍的方向聽到半點動靜。
  
  也就是說,諶巍在屏風前動也不動地站了一盞茶。
  
  如果不不是覺得自己和諶巍的關係有所緩和,車山雪差點以為這人是在琢磨殺死他的辦法了。
  
  屏風後依然沒有動靜,車山雪便耐著性子又呼喚了一聲。
  
  「諶掌門?」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是行走時布料摩擦發出的,但沒有聽到腳步聲。片刻後,木椅拖動的聲音從車山雪榻邊傳出。
  
  一點也不動作僵硬地諶巍坐下,道:「是我。」
  
  車山雪:「……」
  
  廢話,還能是誰?
  
  真是古古怪怪。
  
  車山雪在心裡評價,往後摸索自己的枕頭。
  
  一隻手從旁邊伸出,搶過枕頭,將其墊高,好讓車山雪靠上去。
  
  等車山雪將自己因為長時間昏迷而酸軟無比的後背陷入柔軟的枕頭中後,他才意識到兩人剛才這一串理所當然有點不對。
  
  ……說好的宿敵呢?!
  
  從他恢復的殘缺記憶來看,大供奉院的那個雨夜裡,他們根本是決裂了呀!
  
  大國師難以理解地陷入沈默中,青城劍聖同他一起沈默。
  
  諶巍到不至於不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只是難得和這樣安靜的車山雪相處。
  
  在車山雪廢武斷脈後,他們並非沒有和對方見過面。
  
  就像車山雪困於大供奉院的那六十年,他們偶爾會給對方寫信;而車山雪成為大國師,一步一步掌握整個大衍的權力,開始推行車炎和車山昌兩位先帝都沒有成功的田改和律改時,諶巍作為青城掌門,時不時會與車山雪在各個場合碰見。
  
  只是哪怕是相遇於茅廁,他們對彼此的冷嘲熱諷也少不了。
  
  有多久沒有這樣沈默地相處過了?
  
  諶巍記不清,只覺得上一次這般和平時,他們似乎還是少年。
  
  七十多年彈指過。
  
  諶巍看著車山雪,看他透著病容的面色,看他因為疑惑而淺淺皺起的眉頭,視線沿著峨眉往下,經過筆直的鼻梁,飄到蒼白的嘴唇上。
  
  他的思緒在這裡停頓了一下,心道這張嘴果然在不說話時更可愛。
  
  還有起伏的胸口,熱度不曾消減的肌膚,從嘴裡溢出的氣息,或是眼皮下顫動的眼珠……車山雪就在諶巍身邊,是活生生的車山雪,不是一架零件都不齊全的白骨。
  
  想起前世之事的諶巍呼吸一頓,過了片刻,才緩緩地吐出肺腑之氣。
  
  這是諶巍在重生後第二次和車山雪見面,時至此刻,他才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產生了清晰的認識。
  
  他重生了,救下了車山雪。
  
  現在他活著,車山雪也活著。
  
  或許是滿天神佛保佑才會有這樣的幸運吧,諶巍想,怎麼能讓這混賬死得比我早那麼多,太便宜他了。
  
  自重生後,青城劍聖那顆一直緊繃著的心,終於輕飄飄地放鬆下來。
  
  下一刻他的心又繃緊。
  
  不知道什麼時候,車山雪的半個身子已經向他俯下來,手伸到距離諶巍的臉不足一寸的地方。
  
  諶巍的突然抬頭讓他停下動作,但是車山雪臉上好奇的表情卻收也收不住。
  
  「哎,」諶巍聽到他帶著笑意說,「你莫不是哭了吧?」
  
  「……」諶巍,「別讓我揍你。」
  
  就算點了炭火,屋子還是挺冷,車山雪縮回被窩里,搖頭晃腦評價:「真是不經逗。」
  
  一隻沈重的暖手熱水壺從天而降,砸在了車山雪的肚子上。就算有厚厚被子擋著,車山雪還是被砸得一噎。
  
  他默默把暖水壺拿到被子下,只覺得自己要被燙死了。
  
  諶巍用內息熱了一壺滾開水,然後再次沈默。片刻後車山雪清了清嗓子,道:「你——」
  
  林苑帶著閔吉推門而入,打斷了他要說的話。
  
  「大國師你醒啦,」進來的林苑喜氣洋洋,「正巧藥也好了,趁熱喝了吧。」
  
  諶巍愕然地眨了眨眼。
  
  他之前發呆了多久,以至於藥青峰的童子已經送來了藥,而車山雪的小徒弟則把藥熬好了?
  
  這麼長的時間,他就這樣愣愣地坐在這裡,盯著車山雪看嗎?
  
  不知道閔吉是什麼時候開始熬藥的車山雪倒是沒有這樣的疑惑,他點點頭,伸手想接過自己的一碗藥。
  
  閔吉連忙把藥碗遞過去,林苑卻突然伸手攔住了他。
  
  「這藥剛熬好,燙手得很,」林長老眼睛也不眨地說著瞎話,「大國師還是不要自己喝,叫掌門餵吧。」
  
  「……」諶巍,「關我什麼事。」
  
  「李三和宮四好像得了您的信下山去了,閔吉要跟著我去一趟藥青峰,」林苑道,「供奉觀里除了掌門就只有大國師,大國師現在還是個瞎子呢,掌門您想讓他自己喝藥嗎?」
  
  閔吉端著藥,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聞言一個勁地看林苑——他什麼時候要跟林長老去藥青峰啦?
  
  床上的車山雪更是不知道林苑在想什麼,茫然道:「沒關係啊,我能自己吃藥。」
  
  諶巍對著他緊閉的雙眸一瞥,對閔吉道:「放這吧。」
  
  林苑叮囑:「掌門你以前沒乾過這種服侍人的活,注意不要把藥汁灑在被子上啊。」
  
  「閉嘴,」諶巍用一個字回答他的叮囑,「滾。」
  
  低氣壓橫掃車山雪的廂房,林苑和放下藥碗的閔吉一起滾了出去。
  
  林苑還貼心地帶上了屋門。
  
  閔吉和他一起站在門外,見到這位受人尊敬的神醫長老躡手躡腳地將耳朵貼上門板,心有不忍地閉上了眼睛。
  
  果然,下一刻,一道劍氣透門而出,將林長老掀飛到院子外。
  
  閔吉跑過去攙扶,抱怨道:「您這是想幹什麼啊。」
  
  「有一件事我懷疑很久了,」林苑說,「掌門和大國師之間的關係絕不尋常。」
  
  「他們是宿敵,」閔吉覺得他的懷疑很沒道理,「人人都這樣說。」
  
  「可以幫忙餵藥的宿敵?」林苑反問。
  
  「畢竟認識了這麼久,如今是亦敵亦友吧。」閔吉看關係的目光很純潔。
  
  林苑盯著閔小祝師看了良久,嘆了一口氣。
  
  世上很少有人像他這樣,擁有一雙善於發現真相的眼睛。
  
  「等著吧,」林苑在心裡碎碎念,「我說絕不尋常,就一定不尋常。」
  
  ***
  
  非常可惜,屋裡並未出現林苑期待的場面。
  
  諶巍將門口偷聽的林苑掀飛時,車山雪已經端著藥碗喝起來。等諶巍回到座位上,車山雪手裡的碗已是只剩下碗底的一點藥汁。
  
  掌門默默地倒了杯茶讓車山雪漱口,看到車山雪同樣將茶水一飲而盡。
  
  「你以前不喜歡吃藥。」他突然說。
  
  車山雪摸索地將茶杯放回床邊的案幾上,聞言道:「現在也不喜歡,但也能喝下去,畢竟不是小孩了。」
  
  畢竟不是小孩了,對他們兩人都是如此。
  
  諶巍沒有了追憶舊日時光的心情,直接將心中的疑惑吐出。
  
  「你徒弟說你患了失魂症,但我看你不是什麼事都不曉得,」他說,「還有,你眼睛是怎麼回事?」
  
  「你問得好奇怪,」車山雪扯過方巾插了插嘴,聞言抬頭,「我都失憶了怎麼曉得眼睛的事。而且我也有一個問題請教,關於冬至那天你劈向落雁湖的那一劍……」
  
  諶巍飛快回答:「就是砍你的。」
  
  「……」車山雪無語片刻,「你當我傻嗎?」
  
  諶巍一直希望車山雪能傻一點,可惜不能。
  
  車山雪能感覺到諶巍不想說這件落雁湖的事,只是無論失憶前還是失憶後,他都是會對自己想知道的事追根究底的人。
  
  「我直接說吧,」車山雪道,「之前見到你——我睡了幾天?兩天兩夜?這麼久?好吧,兩天前我在冬試會場看到你,就注意到你三魂七魄不穩,與肉體不夠融洽。堂堂天下第一大宗師,不可能叫人奪捨了吧,能說說原因嗎?」
  
  「車山雪,」諶巍的聲音里帶上一點怒氣,「你是不是連我們關係不如何的事也忘了?」
  
  「呃。」車山雪想說從他想起的那一些事看,他們的關係其實還不錯,但他想起閔吉信誓旦旦說過的傳聞,不由沈默了片刻。
  
  「你的事我不插手,」諶巍又道,「我的事無需你置喙。」
  
  上一世李樂成在使用時光秘術之前,好生叮囑過諶巍一番。說出未來之事絕對不可取,萬一洩露可能會招致天罰,萬事成空。
  
  更何況,他和車山雪說這個幹什麼?
  
  事已做下,人已救回。
  
  接下來只要往前就好。
  
  懶得從這嘴巴死緊的混賬口裡打聽情況,諶巍站起身,拿起喝空的藥碗,走到門邊。
  
  「等你病好後再說其他事,所以好好養病吧,」諶巍頓了頓,又加了一句話,「別死了。」
  
  他推門而出,車山雪茫然對著他的背影道:「等等你走之前至少告訴我山下現在來了多少人,朝廷的反應蠻人的反應和百姓的反應,劉家處理的如何,還有虞操行……」
  
  諶巍啪的把門關上,並決定誰告訴車山雪這些他就把誰趕下山。
  
  病成那樣子了還不安分,等著進棺材嗎?
  
  怒氣沖沖的掌門返回君子堂,一進去就發現早有人在堂中等候。
  
  一個青衣劍僕向諶巍拱手行禮。
  
  「掌門,」劍僕道,「朝廷遣來的侍者已經到山下了。」


第28章 人家坐,鍋天來
  
  朝廷的使者也該來了。
  
  實際上,在青城山下所匯聚的種種人里,朝廷使者是最後一批來到的。
  
  如今畢竟不是十幾年前,從天南到地北需跑上半年。雖然這麼多年下來,由於產鐵量的原因,鐵龍軌只沿著幾條重要商路鋪設了半截,又修建了幾條分支,但這簡陋的路網足以讓百姓們的出行方便很多。
  
  就比如說冬試。
  
  青城山只封山了一天,第二天就開了山門,長老們安撫了驚魂未定考子,重新舉辦冬試。考試結束後,內外門弟子齊上陣,幫忙批閱試卷,當天下午結果就出來,考子們拿著寫著結果的名帖,一起下山。
  
  他們中,一些人將在春後被鐵龍車帶回來,拜入青城劍門,一些人則永遠地離開。
  
  這是這幾代才有的規矩,過去沒有鐵龍車來往,入門的弟子只有和師兄弟們一起在外門度過年關,直到學成下山,才能見到親人。
  
  青城山下修好的第一條鐵龍軌,自然是鴻京特快。
  
  被馴化的妖獸拖著長長鐵龍奔馳,一天半就能從鴻京抵達青城。
  
  按理說,聽聞大國師出現在青城的消息後,朝廷應當馬上處理,迅速派遣使者,速度快,昨日下午人就該到。諶巍都做好了準備,卻在今日快午時才聽到使者來到的消息,不知道蠢皇帝和虞操行幹什麼去了。
  
  難道離了車山雪,大衍朝廷就不能運轉了嗎?
  
  諶巍在心裡抱怨,讓青衣劍僕引朝廷使者上山來見他。
  
  這次的使者和上次被諶巍嚇跑的使者不是同一個人,年老很多,面淨無須,穿的是大內宦官的袍子。在君子堂接見使者的諶巍隱約覺得這位有點眼熟,卻想不來在哪裡見過。
  
  好在使者很快提醒了他。
  
  「多年不見,諶掌門依舊英姿颯爽,風姿更勝當年吶。」
  
  就算可以壓低了嗓子,也比一般人更尖細的聲音瞬間讓諶巍想起他在何處見過這個使者。
  
  十多年前,他有事去鴻京,順道往皇宮里走了一遭。當時這位公公就站在皇帝身後,明顯是宮中的紅人。
  
  他也聽說了一些關於這位公公的事,比如說,近二十年前,日他仙人板板的車山昌遇刺駕崩,大衍皇宮里混亂了整整一個月,被不同大臣支持的數位皇子你打我我打你,差點讓大衍亡在自家人手上。
  
  後來繼位的車弘永是數位皇子里最不起眼的一位,也沒有大臣擁立他。因為弱小,車弘永的兄弟一開始沒去對付他,直到數位皇子殺得只剩下兩個,車弘永才叫人想起來。
  
  幾乎沒有勢力的車弘永本該死在那一刻了。
  
  他唯一幸運的地方,是照顧他長大的太監是他父親身邊,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事情的老人。
  
  被自己兄弟追殺的那一夜,那個老太監帶著車弘永逃進了大供奉院,逃進車山雪那間小小的偏院。
  
  也不知道他怎麼說服了車山雪,最後竟然依靠車山雪的支持,逆襲成功,登上帝位。
  
  至於現在的發展,只能說好一隻以怨報恩的白眼狼。
  
  諶巍知道那位老太監姓王,後來被封為大內總管,貪財的名聲讓民間編出了十八首關於他的童謠,乃是大衍相當盛名的一個人物。
  
  問題來了,為什麼是這個盛名人物作為使者來到青城?大衍從沒有宦官乾政的先例。
  
  諶巍思考這這些,心不在焉對王公公點點頭,問:「有事?」
  
  王公公一點也沒有被諶掌門的冷淡態度打擊到,面上笑容不變,至少在這一點上,他比之前朝廷派遣來很多使者強上不止一點半點。
  
  「其實老身是來找大國師的,」王公公說,「聽說大國師身體微恙,老身專門從內庫里取了一些藥材,還有御醫過去為大國師開的養身方子,老身也一起帶來了,不知道青城的林神醫需不需要看看?」
  
  諶巍以為這老貨會和之前的使者一樣,開口就念車弘永那欠揍諭旨,都做好了喊滾的準備。沒想到王公公說話舒舒服服和和氣氣,伸手不打笑臉人,諶巍不能讓他現在就滾。
  
  「青城還不至於為一點藥材和車山雪計較,」諶巍說,「把車弘永的東西抬回去。」
  
  王公公彎腰陪著笑臉。
  
  「老身知道青城劍門家大業大,不在意這點小事,可是嘛,首先,藥材僅僅是表現老身一點心意而已,第二嘛,」王公公的笑容有些奇異,「這些藥材可不是從聖上的內庫出的,是老身自家的內庫啊。」
  
  諶巍正要去拿庶務折子的手一頓。
  
  他詫異地抬起頭,看了這貌不驚人的太監一眼,有點懷疑王公公想說的是不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
  
  「咳,」王公公清了清嗓子,「大國師的一部分家身老身也帶來了,都是大國師用慣了的東西,先送去供奉觀吧。」
  
  諶巍:「……」
  
  繼供奉院的祝師,白澤局的匠人,改良派的官員,大小商局的管事後,車山雪的下屬里又多了新的投奔人種——太監。
  
  或許是諶巍的表情太過無語,王公公掩嘴羞澀地笑了笑。
  
  「其實啊,老身一直是大國師的人。」
  
  「……」諶巍。
  
  青城劍聖似乎聽到了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大概是他心裡車山雪的形象。
  
  如果王公公一開始就是大國師的人,那麼近二十年前那場皇子相爭,車山雪到底在裡面暗中做了什麼,就值得人深思了。
  
  諶巍對車山雪的一部分印象還停留在八十年前那一句「他是我大哥。」上,萬萬沒想到宿敵的家庭觀念竟然變化這麼大……一旦接受了這個新的印象,車山雪裝暈迷示弱讓他陷入誤區,車山雪說他美……這些原本讓諶巍如鯁在喉的事情,突然就容易接受得多——
  
  個屁啊。
  
  諶巍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就像是要把心裡那些揍車山雪一頓的想法給吐出來。
  
  「既然這樣,你留在皇帝身邊不是更好嗎?」他冷靜指出,「皇帝很相信你。」
  
  「這次大國師遇害,老身沒有得到一絲半毫的消息,簡直無顏見大國師,」王公公搖了搖頭,「更何況,諶掌門怕是不瞭解聖上,他不相信我,聖上他不相信任何人。」
  
  「嗯,」諶巍低下頭繼續看庶務折子,「我也不相信你。」
  
  王公公站在原地,有些驚訝諶巍這樣說。
  
  「但是,既然你是車山雪的人,怎麼處理你就是他的事,」諶巍繼續道,「劍僕會安排地方讓你住,且去等著吧。」
  
  這樣的結果對於王公公來說,已算完成目標。
  
  君子堂外的劍僕應召而來,諶巍當著王公公的面吩咐劍僕看管好人,並不在意另一邊王公公開始變差的臉色。
  
  「大國師什麼時候召見老身?」王公公離開前問。
  
  「很快。」
  
  諶巍這樣說,同時在心裡道,才怪,
  
  「多謝掌門了,」聽出言語里敷衍之意的王公公咬了咬牙,像是才想起來這件事來一樣道,「請代老身向大國師問好,對了,老身還帶來了一封聖上的諭旨,只是……為大國師的身體著想,暫時不要給他看。」
  
  說完,王公公避開劍僕想挾住他的手,恭敬地告退,留著諶巍跟桌上沒拆封的諭旨大眼瞪小眼。
  
  車弘永得是在諭旨里說了什麼好話,能把心寬似海的車山雪氣病?
  
  諶巍思忖半晌,還是伸手打開了這封諭旨。
  
  ***
  
  諶巍離開不久,青城供奉觀里。
  
  被林苑帶去在藥青峰玩了一圈,得知掌門已經返回君子堂,供奉觀無人照料,閔吉急匆匆趕回,滿頭是汗地推開車山雪的屋門。
  
  結果他繞過屏風,一抬頭,就發現屋裡塌上並沒有那個睡著的人。
  
  「……!!!」
  
  一瞬間閔吉覺得自己心跳都停擺了,好在下一刻,聽到開關門聲的車山雪在裡屋說話:「小閔?」
  
  「先生你要嚇死我,」閔吉連忙跑進裡屋,「剛醒來怎麼就在屋裡走動?您……呃……」
  
  想起車山雪是怎麼欺騙他的事,心裡猶有羞恥和怒意的閔吉閉上嘴,決定堅持他幾天前定下的冷戰計劃。
  
  可惜這計劃一開始就破了功,因為閔吉發現車山雪在挑選出門穿的衣服。
  
  「您您您要幹什麼!」閔吉衝上去,抓住車山雪翻出的衣服不放手,「林長老說您現在不可以出門!」
  
  車山雪試圖把衣服搶回來。
  
  「聽說我在塌上睡了兩天,難怪感覺骨頭都酥了,」他說,「放心,我不走遠,就去山下轉一趟。」
  
  他竟然不是去院子里遛彎而是去山下!這混蛋真不知道死字怎麼寫嗎?!
  
  閔吉阻攔,閔吉阻攔沒成功,半個時辰後,閔吉和車山雪一起出現在青城鎮上。
  
  ……發生了什麼?閔吉一臉懵逼。
  
  忽悠人一套一套的車山雪脫下外面的披風,從山下走下來讓他出了一身虛汗。他把披風輓在臂彎里,若有所思地傾聽著青城鎮上的人來人往。
  
  「好像比冬試前還熱鬧一些啊。」他說。
  
  「先生,我們先回去吧,」閔吉還想把車山雪往山上帶,「掌門說過不許山腳下這些人上山。」
  
  「是啊,」車山雪點點頭,「所以我下山了。」
  
  閔吉快哭了,「掌門會打死我的……」
  
  車山雪安慰地摸摸他的頭,「真可憐。」
  
  閔吉:「……」
  
  這一刻,小祝師深刻地理解了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想讓大國師死。
  
  可惜大國師這禍害就是不死,不僅不去死,他還優哉游哉地在青城鎮裡溜達起來。
  
  「邸報!邸報!今天的邸報已到!」
  
  書鋪老闆的呼喊吸引了街道上很多人的目光。
  
  自從大國師讓邸報從官員走向百姓後,那薄薄一張紙每日都風雨無阻地按時到達每家書鋪,這兩天的遲到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好奇的人們擠向書鋪,很快因為邸報上的新聞爆發出一陣騷動。
  
  車山雪也擠在人群里,他看不到報紙,只能找人問。
  
  被他詢問的男子一點也不吝嗇地和他分享了新聞。
  
  「今天的頭條,雁門關的一萬三千守軍,是大國師出賣的!」


第29章 心似海,肚容船
  
  仗著人小靈活,閔吉已經搶回一份邸報。聞言連忙展開,照著念道:「太.祖三子凜王,皇宗之長也。受上恩典,封大國師。然性不忠不義,結黨營私,謀權篡位,目無尊上。且修習邪術,役鬼驅魔,祭卒一萬三千六百五十五,假死以遁,天理難容……」
  
  他越念聲音越小,最後乾脆住了嘴,抬頭看車山雪的臉色。
  
  車山雪的臉色沒有一點變化,恰似諶巍對他的評價——心寬似海。
  
  「這誰寫的,」他還這樣問,「邸報主管的文筆退步有點厲害。」
  
  閔吉一邊腹誹這不是重點,一邊看向文章標題旁。
  
  然後他愣了一愣,將報紙翻得嘩嘩響,將各個角落里都翻遍了,才困惑地道:「沒有筆者名。」
  
  「哦?」
  
  車山雪挑起眉,問:「之前你說過,負責發行邸報的那個衙門是?」
  
  「風雨部,」閔吉道,想了想,又給車山雪介紹,「您起的名字,大家都說很貼切。風雨部裡的那些酸文士從來都聽風就是雨,而且對這一點驕傲得很,哪怕事是假的也要把自己的大名冠上。今天他們是學乖了嗎?知道這樣寫您會討打?」
  
  「小七呀,」車山雪笑眯眯從他手裡拿過邸報,「風雨部可是供奉院的下屬。」
  
  「所以以前他們才不敢寫您的壞話?」閔吉問。
  
  「我覺得我沒什麼壞話可寫,」車山雪貌似嚴肅地說,指尖從一行行墨印的小字上拂過,「如果有我的壞話,那一定是編的。」
  
  閔吉嘴角抽搐,才想說什麼,就見到一副奇異的景象。
  
  被大國師拂過的墨字從邸報上消失,如鳥兒一樣向著天空飛去,越向上飛字形越淡,黑墨如煙霧般縈繞流淌,最後在半空中繪救了一副龍飛鳳舞的草書。
  
  三個字,是個名字。
  
  張炳冰。
  
  「作文章的人,」車山雪問,「你認識嗎?」
  
  閔吉茫然地搖搖頭,片刻後想起車山雪看不到,連忙解釋:「風雨部裡寫文章的人就那麼幾個,每個人又風格迥異,幾年下來,就算不常看邸報的人也對那些名字眼熟了,更不要說我這個曾經每日都要替風雨部傳樣板的祝師。我確定,以前沒在邸報上見過這個名字。」
  
  車山雪聞言點點頭。
  
  他其實已經有了猜測,閔吉的說明不過證實了他的想法。
  
  就車山雪所知,在大國師「死」後的幾十天里,朝廷彷彿沒有少個人一樣,按這幾年的模式繼續運轉,就像在馬匹脫繮後,馬車依然按照慣性前進一樣。然而馬車的慣性總會因為地面的顛簸而減弱,過去的模式也將因為掌控者的改變而更替。
  
  只是車山雪的確沒想到,他那皇帝侄子第一個開刀的竟然是風雨部。
  
  那些經常被挖隱私的大臣一定會拍手稱快吧,然而……
  
  「我的老天爺,」開始看邸報上其他文章的閔吉皺著眉道,「這寫的是什麼啊,桃府桑田改良順利進行,百姓人人稱贊聖上好……女工返家,坊廠應當多招收男工……年終評定平府最佳,秋收畝產一萬八千八……見鬼了!我追的連載話本怎麼沒啦!新加的這個欄目是什麼東西!」
  
  「連載話本?」車山雪從不關注邸報上的這個欄目。
  
  「嗜酒居士的《林神記》,才寫到主角兒遇到林仙女,我等著看後戲呢!」閔吉憤憤不平。
  
  「對啊,」一邊有路人插嘴,「把《林神記》還回來!」
  
  被人突然搭話的閔吉愕然了一剎,抬起頭,發現就在他翻看邸報上文章的功夫,那些剛花了銅板買邸報的人們又向著書鋪湧去,但是這回他們不是去買邸報,而是去鬧事的。
  
  「老闆你說實話!這是你自己編的邸報吧!」
  
  「我一定買了假邸報!退錢!」
  
  「《林神記》!把《林神記》還回來!」
  
  書鋪前頓時變得比之前眾人搶邸報更熱鬧了,問題是之前書鋪老闆笑容滿面,現在書鋪老闆一臉愁容。
  
  「是真邸報!真邸報!」
  
  「公子您看都看了,哪裡有退錢的道理!」
  
  「《林神記》前面連載過的內容店裡有書,姑娘你要不要一冊……哎喲不要搶錢箱!」
  
  「就算那風雨部開刀,也不要做得這麼明顯,」車山雪搖搖頭,輕輕一揮手,半空中游動的淡淡墨痕落回紙上,恢復成一個個黑字,「應該做一個長期的計劃,先通過審核逐步降低邸報文章的真實度,再安排不相干的揭發邸報的謊言,揭發足夠多後,就從給邸報寫文章的人里挑幾個斷罪下獄,殺雞儆猴,最後安排新官接替邸報主管,保准大家看完了熱鬧,還覺得聖上英明。」
  
  「……」
  
  閔吉用看大壞蛋的目光看著車山雪。
  
  車山雪笑著擼了一把閔吉的頭髮,揉了揉。
  
  「所以啊,告訴過你了,劉家那些人算什麼壞蛋。」
  
  「劉家不是好人,當今聖上……也不是好人,」閔吉把車山雪的手從自己頭上扒拉下來,握住,問,「先生,先生是好人的吧!」
  
  車山雪愣了愣,笑眼彎彎。
  
  「這世上可沒有比我更好的人了。」
  
  「……」閔吉。
  
  有這麼誇自己的嗎?!
  
  車山雪逗小孩逗得十分開心,將心裡的郁氣一掃而空。
  
  他接著剛才的思路考慮下去。
  
  當皇帝的侄子沒有接觸過,是不是蠢暫時不說,但是虞操行卻不像這麼冒失的人。既然自己離去後虞操行獨掌朝廷大權,怎麼不勸阻皇帝做下這樣愚蠢的行為?
  
  難道是打算把皇帝放在前面做擋箭牌?這可不是像是一個忠君的好丞相會做的事。
  
  虞操行似乎想謀反。
  
  不,就目前的情況說,他只是想讓大衍滅亡而已。
  
  「什麼仇什麼怨,」車山雪感嘆,「我大哥還是侄子搶了他老婆?」
  
  「您說什麼?」閔吉沒聽清。
  
  車山雪沒回答,他側耳傾聽人群里的談論,果然聽到有人把話題往皇帝身上引,搖搖頭,拉著茫然的閔吉走了。
  
  他們走進一家酒肆。
  
  今天的酒肆沒有半點過年的氣氛。
  
  和青城鎮上的所有酒肆一樣,這家酒肆里擠滿了從九府六山趕來見大國師的人。大多是商人,因為大國師假死前和他們有過協定,可能被許諾過鐵鹽的經營權,可能入伙買過鐵龍局鐵軌的一段,可能用降低價格換取了稅務上的優惠。曾經,大國師靠著他們送來的金錢壓過世家勳貴一頭,他們也從大國師手裡挖出各種支持,雙方合作得非常愉快。
  
  但大國師一死,就算協議是白紙黑字寫下,朝廷也可能翻臉不作數。
  
  還有些商人是之前沒有能搭上鐵龍局或白澤局順風車的,現在趕來是試圖給大國師袖中送炭。只可惜,他們到了青城鎮才發現雪中送炭的人有點多,多得炭火一個冬天也燒不完了。
  
  車山雪和閔吉進入酒肆時,這些商人縮著脖子搓著雙手,也在談論邸報的事。
  
  他們的語氣非常悲觀。
  
  朝廷對風雨部開刀了,下一個會不會輪到白澤局和鐵龍局?聽說鴻京里那些公卿大臣一開始對白澤局和鐵龍局的設立百加阻撓,後來見到賺錢了又眼饞的厲害,紛紛想把手伸進去撈一把,結果被大國師抓住,革職的革職,勞作的勞作,一個個恨死大國師了。
  
  一個商人說:「去年我將一半的家身抵給朝廷,為低價拿下白澤局新制的鐵耕牛,那天去問,白澤局的人卻說有大官要求他們不研究鐵耕牛,我去找商部還回我的一半家身,那些官員卻說契約不見了!」
  
  年輕的夥計不解:「鐵耕牛是好東西,那些大官為什麼不讓白澤局研究?」
  
  有老商人道:「毛頭小子這就不懂了吧?你知道那些世家跟著太.祖打天下分了多少地嗎?原本一個個賣糧食賣的滿嘴流油,卻被大國師一改田二推良種,糧食賣不出去啦,現在還來鐵耕牛,這讓他們怎麼搜刮民脂民膏哦。」
  
  「可是,」年輕的夥計還記得幾年前北方的大災,吶吶道,「可是有了鐵耕牛,就不會有飢荒了吧。」
  
  其他人大笑。
  
  「嘿呀,貴人們才不管飢荒不飢荒,只要糧食能賣出高價就行。」
  
  「我家開糧行,糧食的價錢的確一年比一年便宜,不過賣得也多,賬上勉強不見赤字。」
  
  酒肆里的商人們說到這裡,異口同聲嘆息。一時間氣氛低迷,所有人都默默喝酒,不願意說話。
  
  突然有一人打破酒肆里的安靜,以睥睨天下的囂張道:「你們啊,就是群蠢豬。」
  
  閔吉端著小二送上來的濁酒,正要小心翼翼地抿上一口,聽到這麼囂張的話,連忙抬頭看。
  
  下一刻,他把口裡的酒噴了出去。
  
  「先、先生!」
  
  車山雪往他這邊轉了轉,露出線條格外優美的側臉來。他這樣一副壁花美人般的相貌,讓人實在無法想象剛才那句話是他說的。
  
  而且閔吉還發現,他家先生不知何時收斂起了那一身不凡氣度,第一眼看去,好像他就是個普通人。
  
  普通人說罵人的話,是會被打的。
  
  已經有幾個身形高大的商人站起來,看那一身皮的打扮,是走東北陽關和玉門關的行商。
  
  「我說的有錯嗎,」車山雪似乎一點也不曉得自己的危險處境,嘴角上勾成一個格外譏諷的弧度,滔滔不絕道,「你們在這裡說來說去,不就是在給大國師抱不平?哎呀皇帝和大臣們真壞啊,天下就只有大國師一個好人啊,這可能嗎?不可能,所以我都替你們覺得假。」
  
  「你什麼意思?」車山雪已經被那幾個大漢包圍,其中一個首領厲聲道,「大國師為黎民百姓的所作所為有目共睹,你想說他不是好人?」
  
  「好人?」車山雪大笑,「要是這麼覺得,就是真的中了大國師的陰謀了!」


第30章 人生戲,靠演技
  
  閔吉:「……」
  
  他家先生一定是被邸報頭條氣得患了失心瘋。
  
  但酒肆里的商人們卻不覺得說話的人是個瘋子。
  
  或許是車山雪的語氣太篤定,又或許是車山雪的表情太高深莫測。他看上去雙眼緊閉,似乎是個瞎子,又說出這種聳人聽聞的話,不像騙子,反而滿身世外高人的風範。
  
  距離他最近的那彪形大漢本已經舉起海碗大的拳頭,眼見就要落到車山雪臉上,被突然伸手的首領攔下。
  
  「口說無憑,」首領沈聲道,「你想污蔑大國師的清白嗎?」
  
  「大國師的清白?哈哈,他有那種東西嗎?」車山雪那瞧不起人的表情絲毫不像作偽,哪怕閔吉曉得真相,也差點信了他,「人家從指縫里漏點小恩小惠,你們就一個個感恩戴德起來了……」
  
  「大哥!」彪形大漢一巴掌打在車山雪和閔吉的小案上,兩杯濁酒跳起落下,發出清脆叮噹,嚇得閔吉連忙捧起自己的酒杯,「讓二弟我把這混蛋教訓一頓!」
  
  「……難道你們沒有想過,」車山雪挑起嘴角道,「不管邸報是誰寫的,想要發行,印刷,一定要通過各地供奉觀里駐守的祝師嗎?」
  
  彪形大漢的拳頭第二次被攔下,這次商人首領推開自家小弟,又仔細看了看車山雪,大馬金刀地在車山雪這一桌坐下,為車山雪續上一杯濁酒。
  
  「請說吧,」他道,「還有什麼?」
  
  車山雪一點也沒客氣,將渾濁的酒液一飲而盡,他乾脆的作態替他稍稍贏回一絲好感,而那個商人首領似乎在這群人里有一點微信,他發了話,隱隱騷動的商人們便安靜下來,摩拳擦掌等著看這混蛋還有什麼說法。
  
  車山雪絲毫不畏懼,實際上,旁觀的閔吉覺得,他家先生這活靈活現的演技,一定是被什麼精怪附體了。
  
  「邸報發行的渠道,你們中有幾個曉得?」
  
  車山雪首先這樣問。
  
  一眾商人搖頭,匯聚在這裡的大多是運輸糧鹽茶鐵的行商,開書鋪雖然也是生意,和他們卻是完全不同的行當了。有些人知道邸報和祝師們有關,也僅僅知道這個有關而已。
  
  「那至少該聽說過祝師的精靈傳訊之術吧?」車山雪不耐煩地皺起眉,「別說你們連這個也不知道。」
  
  精靈傳訊之術,這個知道的人倒是多一些。畢竟和祝師相關的故事里,那些祝師總能知曉千萬里之外發生的事情,靠的就是這個精靈傳訊之術。
  
  「風雨部是做什麼的,你們不至於要我說,」見到大部分人點頭的車山雪道,「但是風雨部的位置在鴻京,邸報卻要在一天之內送到大衍九府六山,這速度,就算是坐鐵龍車也趕不上,你們承認吧?」
  
  「你的意思是,」那個商隊首領說,「邸報是祝師用精靈傳訊之術送來的?」
  
  「哈?整個大衍一天有多少人會買報紙你知不知道?」車山雪一臉你們都是蠢貨的表情,「就算是大國師,也不能用精靈傳訊之術運送那麼多報紙吧,地方供奉觀的祝師淨化下被妖氣污染的傷口就精疲力盡,怎麼可能做到大國師也做不到的事。」
  
  「你看起來瞭解得很。」有人不服氣道。
  
  「比你們瞭解一點點吧,」車山雪點點頭,「至少我瞭解地方祝師從風雨部那裡收到的不是邸報,而是邸報的印板。」
  
  一些商人聞言思索,不由摸著下巴點頭贊同。
  
  的確,和小山似的無數邸報比起來,直接送印板方便多了。
  
  「每天一早呢,書鋪早早派夥計等在供奉觀門前,從祝師手裡拿了印刷板送到書鋪的印坊,印坊開始印刷,到中午將印刷好的邸報送到鋪子里,然後才被你們買回家。這些環節只要一環出了錯,你們就買不到邸報,比如說昨天。」車山雪舉例。
  
  「那又如何?」有人想不明白,「這和大國師的陰謀有什麼關係?」
  
  「愚鈍,愚鈍!」車山雪連聲道,又喝掉一杯濁酒,青白的面上飛出兩朵薄紅,引得他人目不轉睛,「你們看啊,印刷的初版早上就到了地方祝師手裡了,地方的祝師都是大國師的手下,對吧?既然是大國師的屬下,他們竟然會眼睜睜地看著邸報污蔑大國師,不去做什麼?」
  
  所有人終於聽明白了,很多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的確!很奇怪啊!」
  
  「難道地方上的祝師都背叛大國師了嗎?」
  
  「內中一定有陰謀。」
  
  連帶著,他們對車山雪也一並恭敬起來。
  
  「閣下覺得,祝師們為何不加以阻攔呢?」那個商隊首領彎著腰問。
  
  「為什麼要阻攔?」車山雪笑了笑,「你怎麼知道,這不是祝師自己放出的消息呢?」
  
  從車山雪帶著閔吉走進酒肆,到現在也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這種巨大反轉卻已經發生了兩次。大部分人都一副被繞暈的模樣,但也有不少能跟上車山雪的思路。
  
  那個商隊首領就是其中之一,他沈思了片刻,問:「因為就算他們放出這個消息,我們也不會信,對嗎?」
  
  「孺子可教。」車山雪點點頭,「對了,還沒有請教你的名字。」
  
  「小弟姓楊,在家裡是老大,你喊我楊大就行。」
  
  「楊大是來自玉門關的吧?」車山雪問。
  
  「在寧府養馬的,羊也養,」楊大說,「這幾年願意買馬的人少了些,我只好帶著兄弟們進關來找路子。」
  
  「是嗎?你該早些回去的,再等幾個月,生意會自動上門,只要能做好,一定能發達。只是呢……」
  
  楊大雖然不至於深信素不相識之人的話,但聽到只是兩個字,他依然冒出一身白毛汗,連忙問:「只是什麼?」
  
  問的同時,他順手又給車山雪添上一杯酒。
  
  車山雪舉杯飲下,加上之前的,已經整整一壺濁酒下了肚,他神色漸漸迷離起來,看得一邊的閔吉心驚膽戰。
  
  但結合之前,少年又忍不住沈思。
  
  先生他到底是真的喝醉了,還是在演戲呢?
  
  真真假假分不清,不知道醉沒醉的車山雪沒在意糾結的閔吉,告訴楊大:「在三月份之前,你會遇到一道大劫難,若是挨不過,全部家業都要一場空。」
  
  楊大著急問:「那要如何化解?」
  
  「哪有辦法化解,看你自己運道如何咯。」
  
  說完,車山雪搖搖晃晃站起來,轉頭出酒肆大門。閔吉連忙放下糾結,和小二結清酒錢,趕緊追上去。
  
  他們身後,楊大凝望著車山雪的背影。
  
  「大哥!」之前那打人大漢憤憤道,「我看這就是個神棍騙子啊!」
  
  「馬場的生意會發達嗎?」楊大則在若有所思,接著腦中靈光一閃,「馬場……馬,這天下,難道要不太平了?」
  
  「大哥你說什麼啊?」大漢說,「我聽不清。」
  
  楊大沒理會兄弟們的問題,從凳子上跳起來,轉身去拿他們的行李。
  
  同時他指揮自己的兄弟,道:「快去買鐵龍票!馬上返鄉,越早越好,越早越好!」
  
  ***
  
  楊大咆哮越早越好的時候,閔吉才追上車山雪。
  
  他家先生出了酒肆門就拐進了一條小巷,閔吉跑近一看,發現還有一個人也站在這條小巷里。
  
  那個陌生的人正在在打量車山雪,半晌後伸手一指他,怒氣沖沖道:「你怎麼回事!上面不是說過,這種流言等明天再放出嗎?」
  
  閔吉:「……」
  
  啥?
  
  他已經小跑到車山雪身邊,聞言猛地停下腳步,遲疑地打量這個一臉老實的漢子。
  
  ……不會是他想的那樣吧?閔吉留著冷汗想。
  
  而車山雪張嘴,吐了老實漢子一臉酒氣。
  
  「難道是喝醉了?」老實漢子恨鐵不成鋼道,「這種時候喝什麼酒?如果你是我的部下——對了,」他轉頭問閔吉,「你們是哪一邊的人?」
  
  這這這這該如何回答?閔吉僵著一張臉,恨不得自己也一樣喝醉。
  
  下一刻,車山雪向他倒下去,似乎是完全睡著了。
  
  閔吉被壓得一個趔趄,老實漢子急忙幫著扶人,等駕住了,又發現不能把人往地上一丟,只好問閔吉:「你家的據點在哪裡?」
  
  在青城山供奉觀。
  
  但閔吉不能這麼說,他猶豫了一個呼吸,張開嘴啊啊了兩聲,指著自己的嘴巴搖搖頭。
  
  「哧,啞巴嗎?」老實漢子翻了個白眼,「倒是保密的好人選,看來你也不會帶我去據點了。」
  
  閔吉繼續裝啞巴,老實漢子則繼續遲疑。
  
  目前殘存青城鎮的密探勢力已經聯合,暗中計劃著什麼。這個一臉老實的漢子正是逃過劉家劫難的密探之一,目前頂替了殉職上司的職位,是天山派在青城鎮的現任密探總管。
  
  剛才他也在酒肆里,原本探聽下商人們的反應,沒想到車山雪進來後,就說出了上面讓他們放出的流言。
  
  這必然是友軍了,可是上面不是說要等邸報消息發酵一段時間,明天再放流言嗎?
  
  對此疑惑的老實漢子見到車山雪離開,立刻追上去,卻沒想到半點情況沒探聽到,反而撿了個醉漢。
  
  他思索半晌,最後決定將車山雪和閔吉帶到他們數個勢力聯合的據點去,這樣也不用洩露他們天山派的秘密據點了。
  
  想到就做,老實漢子駕著車山雪,帶著閔吉,往一個方向走,一路被醉醺醺的車山雪折騰得滿頭大汗。
  
  等終於到了聯合據點,他把醉酒的人和啞巴往塌上一丟,指著他們問留守的人:「這是誰家的人?怎麼提前行動了?」
  
  留守據點的人是三天前從厲鬼手下逃出一命的白麻,他湊過來,懶洋洋地說:「反正不是我們麻雀的……吧?」
  
  下一刻,他看清了醉酒人的一張臉。


第31章 生苟且,死壯烈
  
  白麻刷地出了一身冷汗。
  
  就算打死白麻,他也不會忘記三天前青城山供奉觀院中發生的那一幕。同僚慘叫之聲不絕於耳,而他卻無力營救,只能膽怯地獨自逃走,拋下同僚苟且偷生。
  
  是另一隊潛伏進青城山的麻雀救了他,趁著青城山上混亂時安排他下山。
  
  白麻活了下來,但他的任務算是失敗了。
  
  麻雀軍向來是三人一隊執行任務,無論是刺殺還是探聽情報,這都是非常適合的人數。他們有一個規矩,是任務期間不接受其他人的加入,就算是同僚也是如此。白麻不能加入同僚小隊,又失去了同隊的兄弟,只能接受調遣,為失去很多人手的朝廷充當聯絡人,待在據點中不出門。
  
  另外一隊麻雀安慰他,當聯絡人總比繼續刺殺大國師安全多了。
  
  ……如果大國師沒有突然出現在據點里的話。
  
  那一刻,被恐懼籠罩的白麻幾乎想叫出聲,但旋即他看到了大國師面上的笑容。
  
  多麼熟悉,就和那天院子里的笑容一模一樣。
  
  他知道我!他還記得我!他在……威脅我。
  
  這三句話有如飛鳥從白麻的心湖上掠過,不假思索地,白麻被求生欲驅使著做下決定。
  
  「哎?」他貌似冷靜地說,「是我這邊的人啊。」
  
  「……」閔吉。
  
  小祝師本已經做好了拔劍準備,雖然他劍術不夠看,祝呪用得也不怎麼好,但面對這種情況,除了殺出去就沒有別的辦法了。萬萬讓人沒想到的是,他只猶豫了那麼片刻,事情的發展就峰迴路轉。
  
  他不由仔細打量白麻,在心裡猜測這是不是大國師手下的臥底。
  
  被閔吉盯住的白麻快要淚奔而去,格外想往這個露出看陌生人表情的少年頭上敲上一棒。
  
  好在老實漢子也不是什麼老練的密探,他沒有起疑,將車山雪往白麻那邊一推。
  
  「看好你們的人,」他抱怨道,「這都什麼時候了,怎麼還出去喝酒?」
  
  而且酒量還不好,老實漢子想,濁酒才多少酒力,竟然說醉就醉了。
  
  扶住車山雪,白麻只覺得手下觸碰到的是一隻閉目假寐的妖魔,卻又不敢撤手,怕旁人瞧出什麼端倪。他打著哈哈替自己的「兄弟」開脫,說什麼任務失敗借酒澆愁,只有視線往下看的閔吉才曉得,他的雙腿在打顫。
  
  好在老實漢子也只是抱怨兩句,他是新晉的主管,還有很多事要忙,聽完白麻的理由,覺得說得過去,就回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轉身的他看不到白麻絕望的眼神——接下來他就要和大國師獨處一堂了。
  
  可惜,從見面開始,老實漢子和白麻就沒有絲毫默契可言。
  
  老實漢子消失在竹簾後,壓在白麻肩上的力道也消失,可憐的麻雀轉身一看,果然見到大國師挺直了背,端坐席上,掩嘴打了個哈欠,哪裡有半點醉酒的模樣。
  
  「真是運氣好,」車山雪說,「遇到熟人省了我不少功夫。」
  
  「果然是先生的手下?」閔吉放下心,「剛才嚇死我了。」
  
  「不,」車山雪笑眯眯回答,「小七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虞丞相心腹,麻雀的軍爺哦。」
  
  「……」閔吉。
  
  「……」白麻。
  
  白麻和閔吉隔著中間一個車山雪對視,兩人皆面色僵硬,
  
  半晌,牙齒打顫的白麻勉強自己說話,「大國師到來,有失遠迎,有什麼事需要小的去辦嗎?」
  
  「文縐縐,牙酸。」車山雪說,同時他張開手,露出手心的東西給白麻看,感嘆道,「現在密探的素質,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啊。」
  
  在車山雪手心裡滾動的是數粒蠟丸。
  
  看到這東西,白麻仿若將死。
  
  這些蠟丸是白麻的,他之前偷偷彈到老實漢子衣服皺摺里,指望老實漢子出去後發現不對,找其他人商量對策。
  
  最後的獲救希望,但和從前一樣,依然被大國師打破了。
  
  「沒事,這次出門我沒帶厲鬼,你說不定還有一條生路,」車山雪道,「就問一個問題呢,麻雀應該知道虞操行在哪裡吧。」
  
  是的,轉了一大圈,車山雪只為了知道一件事。
  
  虞操行在哪裡?
  
  車山雪逛了整個青城鎮,去了幾個茶館又去了幾個酒肆,所有人都在說皇帝,卻沒人說起虞操行。
  
  就連邸報上也是,這接近年關的時候,不該是高官貴人們最好的出場時機嗎?虞操行是低調到什麼程度,以至於他連名字都沒出現過一次。
  
  太不尋常了,車山雪想。
  
  所以就乾脆過來問吧。
  
  被問的白麻反而希望他不要那麼乾脆。
  
  他咬了咬牙,道:「麻雀不會出賣主人。」
  
  「虞操行算不上麻雀軍的主人吧,」車山雪疑惑,「雖然他執了一半虎符,可另一半應該在我那侄子手裡。」
  
  「車弘永?」白麻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就他?」
  
  反正這種事沒什麼不能在大國師面前說的,或許是知道自己難逃一死,白麻反而豁出去了。他面無表情道:「車弘永只不過是個跳梁小丑,搞出忒多事情,還要我們給他擦屁股。麻雀的主人,不,是呪兵的主人永遠都只有一個,就是——」
  
  「聖女虞氏?」車山雪打斷他的慷慨激昂,「這就更不對了,沒有女兒,虞氏血脈已絕,就算姓氏和血脈還在傳承,聖女的力量已經斷絕在我母后那一代。虞操行只是姓虞而已,要執掌大興小興嶺,你們找他還不如找我呢。」
  
  白麻:「……」
  
  車山雪:「真的不考慮一下?我那表兄可不會半點祝呪,雖然他當掌門的手腕不錯,但一個祝呪都不會的大興小興嶺聖女,不,聖子,說出去你們不覺得丟臉嗎?」
  
  白麻吞下牙齒和血,道:「……不丟臉。」
  
  車山雪沈默了一下,點點頭道:「看來你意已決,我無法說服你了。」
  
  白麻道,「我對丞相忠心耿耿!」
  
  「沒辦法,」車山雪搖搖頭,「說服不成,我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主意——」
  
  白麻面露喜色。
  
  「——那就只能威脅你了。」車山雪慢悠悠地說。
  
  「……」白麻。
  
  之前大國師收斂了一身氣度,加上他說的話又實在可氣,白麻一時間忘記了自己的小命就在大國師手裡握著。此刻被提醒,他本來快乾的中衣又一次被汗濕,旁邊裝作自己不存在的閔吉見了他如遭痛擊的面色,也不由地有些可憐他。
  
  這個時候,白麻要是說犧牲也在所不惜,好歹能把話題接住。然而他曾經臨陣脫逃的行為被人看在眼裡,怎麼敢當著車山雪面前說這句話。
  
  大國師和其他人可不同,說讓人死,就不會讓人留下半條命。
  
  白麻怕死。
  
  這幾日他休憩時,夢中總會見到被他拋下的灰麻和黑麻。他的兩個兄弟聲聲泣血,問他為何還不下去陪他們。
  
  每次夢醒,白麻都愧疚無比,同時堅定了不能死的心。
  
  而車山雪感受到面前這只麻雀身上的夢魘之氣,對他的反應一點也不奇怪。
  
  「那我們換個話題說,你接下來要幹什麼?」車山雪問。
  
  「……」白麻遲疑再三,覺得這個回答了無所謂,「再過一盞茶,各方探子都要派人過來,準備商議明天操縱青城山周邊流言的具體行動。」
  
  「恐怕很不容易吧,」車山雪感嘆,「畢竟有青城林長老的戲班子說書人在這兒呢,你們想怎麼對付他?不介意讓我旁聽吧?」
  
  很介意!白麻說:「我這就去給您安排座位。」
  
  「不用,」車山雪揮了揮手,「等下我坐你後面就行。對了,探子里應該有些人認得你,」車山雪轉頭對閔吉道,「小七就先在這裡等等吧?」
  
  閔吉:「哎?先生……」
  
  小祝師微弱的抗議沒有得到半點效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車山雪跟著白麻離開。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據點堂中時常有人路過,甚至有人過來向閔吉詢問其他人去了何處。閔吉滿頭大汗地裝啞巴,一問三不知。好在其他探子都把閔吉當做院子里的僕役,對他是個啞巴這一點不覺得半點疑問。
  
  靠著蹩腳的演技蒙混過關,閔吉才松了一口氣,就見到前面黑壓壓一群人走過來。
  
  他連忙把心提起,站在牆角,眼觀鼻鼻觀口,打定主意不去看一眼。
  
  那一群人也沒有在意他這個僕役似的小人物,閔吉隱約聽一耳朵,發現他們好像都在討好一個人。
  
  什麼人啊,這麼大的陣仗。
  
  少年好奇心頓起,忘記了自己才在心裡說不偷看,悄悄抬眼。
  
  這一看就讓他吃了一驚。
  
  被簇擁的竟然是個看起來不比他大多少的年輕人,這一點閔吉很確定。因為和大國師或青城掌門這種表面看不出年歲,內里實際年歲上百的高人接觸多次後,那種氣質上迥異就能讓閔吉將人鮮明地區分。
  
  那個年輕人不超過二十歲,一頭刺蝟般的短髮,發尾帶著紅色,走動間彷彿整個頭都在燃燒。他穿著短打,身後背著一把大刀,大刀的刀柄處系著鮮艷的紅飄帶,和此人的髮型相得益彰。
  
  閔吉正好奇打量著,那個被人奉承的年輕人突然轉了轉眼珠,冰冷的目光向著閔吉投來,嚇得小祝師連忙低下頭,如遭遇寒風的雛鳥,縮起脖子,瑟瑟發抖。
  
  其他人誤會了男子的目光,湊過去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男子的視線。
  
  「焦少門主,這是臨時買下來的地方,的確簡陋了一些,請您暫且忍耐。等下要不要去看看住所?我保證,就算是鴻京也找不出更好的了。」
  
  那被稱為焦少門主的人皺著眉道:「不用,我只是來挑戰諶巍的。」
  
  「哦哦好的,」那人不以為意,伸手指引,「請往這邊走,其他人想必已經開始商討了。」
  
  焦少門主看上去非常不耐煩,但還是應下,跟著那人走了。
  
  這群黑壓壓的人就這樣從雛鳥閔吉面前路過,向著車山雪之前離開的方向走去。
  
  閔吉有點懵。
  
  少門主,聽上去很厲害,等下先生遇上他不要緊嗎?
  
  要去提醒嗎?可是現在去提醒先生也來不及了,更何況他找不到先生在哪裡呀。
  
  躊躇片刻,抬頭的閔吉發現堂中已經空無一人,無人求助的他咬了咬牙,難得大膽地做出決定,按照來時的路,跑出了密探們的這處據點。
  
  而另一邊,車山雪從興致勃勃等到哈欠連連,最後拍了拍白麻的肩膀。
  
  「不是說要商量怎麼對付我?怎麼還不開始?」
  
  「不知道,」白麻也很奇怪,距離一盞茶的時間已經過去很久,「還有什麼人沒來?」
  
  他話音剛落,就有人喜氣洋洋地推開屋門。
  
  門外的喧嘩傳進屋中,屋裡的一群密探頭頭見到屋外突然出現那麼多人,都站起來,不少還拿出了兵器戒備。
  
  那個推開門的人根本不在意屋裡的凝重氣氛,向著他們大聲宣告。
  
  「斷刀門的少門主來了!」


第32章 找麻煩,尋晦氣
  
  因為某人,白麻只能躲在堂屋的角落,聽到來人是誰,忙不住地把車山雪往後面推。
  
  車山雪被推得十分茫然。
  
  自從在和和鎮醒來後,為了搞明白目前的天下大勢,車山雪也頗花了番功夫。可惜他的資料來源不太靠譜,一個是閔吉,他能背下青城掌門所有出名不出名交戰,卻不曉得自家供奉院有多少祝師;另一個是周小將軍,這位可以細數歷朝名將,但絲毫不關心江湖事。
  
  來青城後,車山雪的注意力又放在了諶巍身上,暫且放下了其他。以至於來人報出斷刀門少門主這個名號後,堂屋裡只有他一個人不知道在說誰。
  
  「快躲一躲!」白麻沒發現他迷茫的神色,催促,「讓焦言看到您就不好了。」
  
  好的,現在他知道斷刀門少門主叫焦言了。
  
  車山雪從善如流地後退了幾步,藏在從高柱上垂下的帷幔後。而另一邊,密探們明白了來者何人,也十分不解。
  
  堂屋裡也有斷刀門在青城鎮設下的暗樁,但他們可沒有聽說自家少門主要來的消息。那位暗樁連忙迎出去,先仔細一打量,確認了門外這群人的身份。
  
  「真是少門主,少門主來青城幹什麼?」斷刀門的暗樁是個不起眼的中年男子,他滿頭虛汗,自從見到自家少門主後,眼角就一直在跳,「是門主有什麼傳訊嗎?」
  
  「師父?」焦言皺著眉,「沒他什麼事,我是來給劍聖諶巍下戰帖的,有師弟說找一個叫李三的幫忙就行,你們誰是李三?」
  
  他說完,堂屋裡的所有人:「……」
  
  斷刀門的暗樁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回答:「少門主,我就是李三。」
  
  焦言愣了愣道:「就是你啊。」
  
  堂屋裡的帷幔後,車山雪小聲感嘆:「這孩子腦袋恐怕不太靈光。」
  
  白麻聽到他這句話,深感奇怪地回過頭,問:「這位不是您親封的天下第一刀?」
  
  車山雪:「……」
  
  這就是失憶的壞處了,見到熟人卻認不出實在是很尷尬的事。
  
  難怪白麻之前一個勁地推他躲起來,原來是因為他過去曾經和這位腦子不太靈光的焦少門主見過面。
  
  如果閔吉或周小將軍跟在身邊,車山雪倒還可以詢問一兩句關於這「天下第一刀」的事,可惜這兩位目前都不在,車山雪只能詢問白麻:「他是天下第一的刀客?」
  
  白麻一時間抓不准大國師問這個問題的用意,畢竟失憶這種事很少有人聽說,同大國師忘記了過去這個事實相比,大國師在試探他的嫌疑更大。
  
  只猶豫了一個呼吸,白麻便低下頭,嘴唇顫動般地蠕動。
  
  「焦言的確能稱上天下第一的刀客,他是一流高手,但多次打敗過宗師級的人物,不過天下並非沒有與他齊名的用刀之人,春秋刀藍正涯和飄零雨應四都是老前輩,所以當初您封焦言為天下第一刀,有很多人不服。」
  
  車山雪思忖片刻,恍然道:「我想我當初給焦言這個封號,是為了惡心諶巍吧。」
  
  白麻沒有回答,這不是他可以妄議之事。
  
  車山雪想到的卻更多。
  
  六山裡,青城劍門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宗,在青城之下,天山派和斷刀門本該並列第二。之後是武夷樓那幫搞機關的。至於北嶺辰龍和大興小興嶺的供奉院,已經合併成大衍朝廷,不算在內。
  
  這是二十多歲的車山雪所知道的。而七十多年過去,青城劍門聲勢更甚以往,天山派被蠻人奉為神宗,地位也不曾動搖,武夷樓的機關生意似乎越做越大,只有斷刀門,從他蘇醒的這一段時間來看,銷聲匿跡地厲害。
  
  除去天山派這個蠻人的神宗,大衍境內竟然沒有足以和青城劍門抗衡的武人門派。
  
  一家獨大,任何統治者都不想看到這樣。出於平衡上的考慮,曾經的自己會選擇扶持斷刀門是理所當然的事。
  
  天下第一刀,到底不是天下第一,但按照這樣的分類法,諶巍豈不是也算天下第一劍。
  
  車山雪沒注意自己呢喃出了最後幾個字,但白麻聽到了。
  
  可憐的麻雀繼續糾結,斟酌地回答:「是有天下第一劍,四年前您寫了這五個字,遣人給諶掌門送去,據說被諶掌門撕掉扔了。」
  
  車山雪:「……」
  
  原來曾經的自己還付諸行動了,這次見面諶巍沒有真的揍他一頓,脾氣根本不像表面上那麼差嘛。
  
  他們兩人躲在帷幔後竊竊私語,那邊,斷刀門的暗樁李三為了勸焦言打消挑戰的主意,自覺口水快要說乾。
  
  「少門主,」他愁著臉道,「青城現在正處於多事之秋,諶掌門恐怕不會應下你的挑戰,大過年的,要不您先回去,開春了再來看看?」
  
  焦言比他更惱火。
  
  「一次次,一次次,」他低吼道,「從四年前開始,你們就一次次地和我說同樣的話——大國師剛給諶巍找了麻煩,等一等再去挑戰,關外起了魔災,諶巍要去率弟子前往,等一等再去挑戰,結果我等來了兩年閉關,四年了,你知道外面那些人都怎麼說我嗎?」
  
  一道刀氣從他指縫洩出,劈在青石板上,留下深深痕跡,嚇得焦言周圍人連退幾步。
  
  「說我趨炎附勢,討好朝廷,一年前我挑戰春秋刀成功,但藍正涯那老貨敗於我手,見到我還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樣,可惡!什麼天下第一刀不天下第一的!小爺想當天下第一不會自己去掙嗎?!無論是諶巍還是車山雪,總有一天要叫他們輸在我刀下!」
  
  堂屋裡帷幔後,車山雪摸了摸鼻子。
  
  不懷好意地封個天下第一刀,果然封成了仇。但是年輕人這麼活潑是好事,總死氣沈沈地才不像話。
  
  屋外,焦言甩開李三阻攔他的手,大步跨進屋。
  
  「要不是現在青城山不准人上山,我哪裡需要找你幫忙下戰帖?不幫忙就算了,這裡這麼多人,總有能幫上我的吧!」他目光掃過屋中這群看熱鬧吃瓜的密探暗樁們,「誰能幫忙,我就欠誰一個人情!將來有什麼事,只要不違反斷刀門門規,我都能做!」
  
  看熱鬧的密探暗樁們眼睛亮起來。
  
  雖然焦言這個天下第一刀的名號有點水分,卻是實打實的一流高手,他才十九歲,就打敗過數個宗師,只要活得久,將來必定能順利突破宗師乃至大宗師境界。這樣一個人情,的確是焦言給出的誠意了。
  
  一時間密探們蠢蠢欲動,但顧忌李三的臉色,暫且無人出聲。
  
  場面一時間僵持住,焦言的臉色更是越來越差,眼見這位少門主就要火冒三丈拔刀,突然有人咳嗽了一聲。
  
  所有人的視線頓時被吸引過去,他們只看到高柱邊的帷幔晃動,片刻後,面色萎靡的白麻從帷幔後走出來。
  
  他看上去很虛弱,說受涼也不無可能,雖然這時候沒忍住咳嗽讓人想打他,不過在焦少門主面前,眾人可以忍耐自己的意圖。於是其他人又把視線收了回去。
  
  但焦言沒有。
  
  焦言看也沒有看白麻,雙瞳銳利得像鷹眸,死死盯著不再搖晃的帷幔。
  
  他道:「誰在那裡?」
  
  大概是之前在青城鎮上吹風吹久了,有點頭暈的車山雪又沒忍住咳嗽了一聲。
  
  所有人的目光又刷地一下轉過來,哪怕隔著帷幔,車山雪也能想象此刻的凝重和火熱。
  
  身體跟不上,大國師也沒辦法。車山雪惋惜了一下,繼而利落地掀開水簾般的帷幕,衝外面的人打了個招呼。
  
  「諸位,還有焦少門主,許久未見了。」
  
  這回車山雪沒有繼續收斂自己的存在感,一屋子密探都像是剛發現他這個人一樣,惘然地看著他。
  
  唯有一個人的神色有所不同,天山派的密探主管一開始也很迷茫,後來看清了車山雪的臉,表情漸漸轉為驚恐,讓偷瞥他的白麻覺得心中暗爽。
  
  在場認識車山雪的人不多,但只要有焦言一個認識就足夠了。
  
  斷刀門的少門主咬牙切齒念出那個名字。
  
  「大國師……車山雪。」
  
  哐當——
  
  有個密探摔掉了手中的茶杯。
  
  如同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鼎沸的巨浪瞬間席捲了整間堂屋。距離車山雪近一點的位置,那些人連連後退,期間又踩到別人的腳,惹來尖叫。
  
  車山雪捏住趁機想跑的白麻衣領,對焦言點點頭,道:「在呢。」
  
  焦言的表情說不出的奇怪,就好像有人在他吃飯的時候,突然將他碗里的海鮮換成了山珍。但這沒什麼不好,對於焦言來說,無論是車山雪還是諶巍,都是讓他很不爽的人。
  
  半晌後他大笑起來,道:「沒關係,我還沒有和祝師交戰過呢,大國師是高人前輩,想來不會拒絕晚輩的挑戰咯?」
  
  「我很想說現在不打,」車山雪嘆著氣空出一雙手,無人注意到他右手食指根處的紅紋正在像鮮血一般流淌,他道,「但焦少門主肯定不同意了。」
  
  焦言舔了舔自己的虎牙,咧嘴冷笑。
  
  「我當然是不同意。」
  
  「我同意就成了。」
  
  突然有個聲音道。
  
  話音伴隨著數道青色的崢崢劍氣一同從天而降,輕而易舉地掀飛了這個聯合據點的屋頂。
  
  灰塵和碎石紛紛掉下,各種混亂的聲音里,哪怕是車山雪也分辨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但碎石沒有長眼睛,不會因為他是個瞎子就不砸他。車山雪正要抱著頭躲開砸下的碎石,就聽到什麼東西攜風而來。
  
  是一團沈重厚軟的毛披風。
  
  這團披風在飛翔的過程里展開,驀地便將車山雪網在了下面,擋下了紛紛落石。車山雪正奇怪是誰那麼好心,就感覺一股大力拉住他的手,任他一路趔趄地被拉出堂屋的範圍。
  
  被灰塵嗆到的車山雪咳嗽不止,而拉他的人松開手,將他手腕交給另一個人握住。
  
  另一個人在車山雪的腕幫子上摸了摸,冰冷一笑。
  
  「大國師,」林苑林長老聲音里帶著熊熊怒火,一邊給車山雪診脈一邊說,「又受風寒,您的藥必須黃連加三倍了。」
  
  「呃,」車山雪還沒反應過來,「我覺得我並沒有什麼——」
  
  「林苑,」剛剛把車山雪拉出屋的諶巍道,「給他加五倍。」
  
  「好的掌門。」林長老一點異議也沒有。
  
  車山雪有異議,但考慮到可能再加倍的後果,暫時乖乖住了嘴。這時候煙塵散盡,懵住的密探暗樁們終於能看清院子里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他們更希望自己永遠看不清——大國師出現就算了,青城劍聖和金針神醫也出現是什麼鬼?還給不給人活路了?
  
  諶巍才管不到其他人的想法,他攔在車山雪身前,手握在劍柄上,和滿臉興奮焦言對視。
  
  片刻後他打量完這個前世的熟人,開口。
  
  「你要挑戰我?」


第33章 誰該在,誰不在
  
  「哎喲,」車山雪說,「要打起來了?」
  
  大抵是他的語氣太過幸災樂禍,剛從毛披風下鑽出來的車山雪得到了眾人的矚目。
  
  而大國師本人絲毫不懼沒有殺傷力的目光,要不是目視不良,諶巍反而會從他那兒收穫一個期待的眼神。
  
  在場只有少數幾個人的思路沒有被他打斷,焦言正是其中之一。
  
  「沒錯!」焦少門主一雙大眼虎視眈眈,中氣十足喝到,「諶巍,我要挑戰你!」
  
  諶巍剛才的目光也被車山雪吸引了過去,聞言轉頭瞥了這虎頭虎腦的少年一眼,心道他可不想和他打。
  
  元惠十七年的焦言,和諶巍前世所遇到的焦言比,還差了火候。
  
  是的,前世的諶巍曾經和焦言戰過一場,就是那場劉伯光下毒算計諶巍的一戰。
  
  諶巍對焦言本人沒有什麼好惡,因為他曉得當初焦言和劉伯光之間並沒有勾結,焦言之所以選在那個關節眼上挑戰他,不過是有心懷它意的人慫恿。
  
  而且這年輕人贏得痛快,輸得也利落,不耍無賴。反正在焦少門主眼中,沒有什麼是輸贏不能解決的,如果有,那就再比一場。
  
  但這不代表諶巍看到焦言會開心,任誰見到一個被人慫恿煽動兩句就跑來挑戰的愣頭青,都不會有什麼好心情。
  
  就算在萬事武為先的江湖人眼裡,斷刀門的焦少門主也是個讓人懼怕的武痴。這個年輕人的名聲是一戰一戰地打下來的,而且他每次挑戰的都是德高望重又比他厲害許多的前輩,也沒有嘗過什麼敗績。
  
  單單這麼形容好像普普通通,似乎是天之驕子該有的表現,唯一的問題在於他挑戰的速度快得不尋常,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一次,是他一天前打敗五刑島主,第二天又和霹靂弓與驚天棍來了場車輪戰,還都贏了。
  
  都是久享盛名的高手,卻敗在一個毛頭小子手下,足以見得這毛頭小子是有兩把刷子的。
  
  大國師可不是一個會睜眼說瞎話的人,他說焦言是天下第一刀,焦言自然擔得起這個名頭。
  
  只是還有幾個人一樣能擔起罷了。
  
  一想到這件事,諶巍頓時記起幾年前車山雪遣人千里迢迢送來,單純為了惡心他的五個字,不由狠狠瞥了車山雪一眼。
  
  這一眼正好看到車山雪不安分地翻動毛披風,對著林苑嫌棄毛披風上有氣味。
  
  毛披風是諶巍從自己衣櫃里翻出來的一件,不過諶巍本人有內力護體,不畏寒暑,毛披風這累贅玩意兒自打做出來後就沒穿過。今天是聽到閔吉報信,才急急忙忙翻出了一件合適的,但到了車山雪這裡,卻是好心被人當做驢狗肺,不老實披上就算了,竟然還嫌棄。
  
  在衣櫃里放久了的衣服的確有一股灰塵的氣候,諶巍又不喜歡用熏香,遇上某個嗅覺敏銳的瞎子,一點灰塵氣味會被拿出來說也是想得到的事。但結合車山雪落跑一事,簡直為諶巍頭頂的三丈大火添了一瓶油。
  
  連焦言也看出諶巍臉色有點不對,只有車山雪還在嘀咕諶巍是不是把沒洗過的舊披風拿來給他用了。
  
  諶巍被他鬧得沒有寒暄心情,簡短回答焦言:「沒心情,以後再說。」
  
  焦言:「……你說啥?」
  
  焦少門主挑戰過那麼多高人前輩,眼高於頂的也遇到過不少,但諶巍應對他挑戰的回答依然是其中最狂妄的一個。從未被人用這種語氣拒絕過,焦言雙目冒火,刷地閃至諶巍面前攔住,低吼著重復:「沒心情?」
  
  諶巍直接繞過,走到車山雪身邊,從披風的邊緣撿起一根束帶。
  
  等待著他和焦言打起來的車山雪正一臉懵逼,就感覺到身上這件雖然氣味大但勉強能擋風的披風叫什麼東西一扯,在他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繞著他全身裹了一圈又一圈。
  
  「諶巍?」車山雪茫然問。
  
  諶巍沒說話,用束帶給披風打了個漂亮的結,將大國師裹成了鑽不出蛹的冬蠶。
  
  而車山雪也意識到這好事是誰做的,嘴角抽搐道:「怎麼衣服有氣味還不讓人說了,這樣你讓我怎麼走回去?」
  
  「你覺得你還能走回去?」諶巍道,「真不擔心我把你腳給剁了?」
  
  站在一邊,被兩人忽視的焦言不知為何覺得有點奇怪,但作為一個心眼只長在刀上的人,那一瞬間的不對立刻便被他忽略過去,並且想也不想就拔出他的佩刀。
  
  和諶巍乃至車山雪這種財大氣粗,用劍就要重新鍛造一把名劍的人比,焦少門主在這方面倒是很低調。他用的刀就是很普通的刀,帶著十兩銀子就能在隨便一家鐵匠鋪買來的那種,實在配不上他一門少主的身份。不過斷刀門所有人的刀都和他一樣,全是這種十兩銀子一把的制式大刀。
  
  上寬下窄,刃口雪亮,系在刀柄上的紅綢鮮艷似火,就和主人的脾氣一樣暴躁。
  
  暴躁的焦言舉刀就劈。
  
  如果車山雪眼睛沒瞎,見到他這個架勢說不定會大喊一聲好。因為焦言這一刀的確漂亮,並沒有因為主人的急躁而失去水準。
  
  從刀尖到刀柄,穩如一條直線,不給人躲避的機會。
  
  焦言沒有放出刀氣,少年人不是分不出好歹,至少曉得自己這樣動手算偷襲,如果還動刀氣,就算勝了世人也不會承認。可是像他這樣的高手,就算粗暴地橫劈竪砍,動作也自有一股銳意,收斂在刀鋒這一條線中。
  
  面對這一刀,諶巍必須用劍迎下。
  
  然而焦言還是沒有逼得諶巍拔出湘夫人。
  
  只見平地妖風起,無數黑紅的虛影從地面竄出來,恰巧就攔在焦言的刀鋒前,撞出無數金石相擊的清脆響聲。
  
  同時一股讓人作嘔的血腥氣瀰漫開,淡紅的霧氣籠罩這片廢墟。
  
  周小將軍被召喚而來,陡一出現,便抬槍接下來迎面而來的刀光。他一點埋怨也沒有,直接和焦言打起來。
  
  他們兩個,一個是江湖中的後起之秀,一個是邊關上的將門虎子,都是年輕一輩的風流人物,一槍一刀竟然戰了個平分秋色。
  
  刀光雪亮,拔出來帶血,你來我往,人影相交。只是剎那就數招過去,精彩無比,哪怕是想跑的密探和暗樁們也一個個看得目不轉睛。
  
  諶巍也忍不住分出了幾分注意力觀看,目的和密探暗樁們一樣——厲鬼大軍現在是車山雪經常使用的手段,周小將軍上次又沒對他出手,要摸清車山雪的底細,評估這鬼軍之將的實力非常有必要。
  
  不過諶巍只觀戰了片刻,就猜出了誰輸誰贏。
  
  焦言比周小將軍技高一籌,但周小將軍佔了厲鬼虛無之身的便宜,時不時會從活人做不到的角度向焦言刺上一槍,或者突然將手中長.槍散為森森鬼氣,讓招架的焦言措手不及。
  
  然而這些小招數用一次兩次還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再往後焦言就防備起來了,尋不到的機會的周小將軍只能堂堂正正和焦言一戰,很快就落入下風。
  
  諶巍收回目光,轉頭問車山雪:「你這時候把鬼將召來乾什……麼……」
  
  青城劍聖眨了眨眼,被他用毛披風捆住的人並不在原地。
  
  諶巍一懵:「林苑!」
  
  林苑的注意力也放在那邊一人一鬼的交戰上,聞言轉頭,比諶巍更茫然地看著身邊的空位,慌張道:「剛剛還在這呢!」
  
  那邊,周小將軍不敵焦言,突然虛晃一槍,收手。
  
  他收手,戰得起勁的焦言可不想收手,泛著鐵鏽氣息的刀光林立成森,構建成一座鋒利的囚籠,要將裡面的囚犯千刀萬剮。
  
  然而焦言這一萬刀全部落了空。
  
  只聽啪的一聲響,在焦言眼裡,莫名其妙冒出來的鬼將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留著他面對什麼都沒有的地面,仿若在人舉起筷子夾菜時突然把菜餚搬走那樣的過分。
  
  「……什麼鬼東西!」焦少門主破口大罵,「要輸了就跑?」
  
  他怒氣沖沖想找青城掌門評一評道理,結果轉頭一看,發現諶巍林苑以及車山雪都不見身影。
  
  如此焦言怎麼會不知道自己被騙了,火冒三丈要衝上青城山算賬。
  
  姍姍來遲的青衣劍僕攔下了他,遞給焦言一張名帖。
  
  「我們掌門說了,」青衣劍僕恭敬地傳達自家掌門的話,「焦少門主的斷刀還差一點火候,哪怕他答應挑戰,少門主也不可能憑借這一站突破宗師。但這點火候以少門主的勤奮大概能很快補上,那個時候,再來挑戰不遲。」
  
  「然後又被他說心情不好嗎?」焦言想到這句話就來氣。
  
  青衣劍僕賠笑:「我們掌門的確心情不好啊,您也看到了,大國師……」
  
  大國師和青城劍聖之間的針鋒相對焦言也耳聞過,如果他站在諶巍的位置上,肯定不願意在仇敵面前和他人交手。這樣一想,焦言心裡也舒坦了一點,注意力放在了諶巍對他刀法的評價上。
  
  「差點火候嗎?」他摸著下巴道,「就是這點火候怎麼也練不上去,我才過來挑戰的啊。」
  
  原來這位不是沒腦子被人挑撥就衝過來的嗎?劍僕有點吃驚,見到焦言突然以拳擊掌,做恍然大悟狀。
  
  「好吧,那我先去挑戰飄零雨應四吧!」
  
  說完,他跑去提起他東倒西歪的跟班們,搖醒一個人詢問:「我要去給飄零雨下戰帖,他人在哪裡?」
  
  他的跟班們欲哭無淚。
  
  這群跟班本來便是斷刀門掌門擔心徒弟闖禍才派出來的,主要工作是提焦言打點行李,指引道路,外加收集消息和跑腿。他們每到一地就去尋斷刀門的暗樁,憑此和門中聯絡每次都順利得很,哪裡曉得斷刀門在青城鎮的暗樁因為劉家一事損失慘重,原本的據點都守不住,只能擠在這諸多勢力買下的聯合據點中,讓他們一來,就接連撞上大國師和青城劍聖。
  
  這運氣也沒誰了,但他們的少門主卻渾不在意。
  
  周圍的廢墟里,青衣劍僕和青城弟子們來往,各方勢力的密探暗樁頭頭幾乎被一網打盡,少數逃走的也留下了蹤跡,不足為慮。想來明日操縱青城周邊流言的計劃,也無疾而終了。
  
  大衍的其他地方,流言計劃沒有被打斷,但沒有了青城周邊的配合,恐怕也會出紕漏。
  
  下山一趟就給敵方捅了個漏子,車山雪卻半點也不見開心。
  
  他藏身於厲鬼群中鬼遁而去,認真思忖著一個重要問題。
  
  要躲在青城山的哪裡,才能讓諶巍找不到?


第34章 是敵人,是朋友
  
  這活對於一個瞎子來說有點難度。
  
  而且他跑起來動靜也太大,一萬三千厲鬼聚成了黑里泛紅的雲,烏泱泱遮了半邊天,厲鬼們各分其職,有引路的,有打探方向的,有觀察敵情的,剩下的散去了鬼氣之身,只留下閃爍如星辰的一點神魂,被車山雪一袖子兜了,借著他們散去的鬼氣,乳燕投林般瞬息就到了青城山腳下。
  
  返回青城山的外門弟子們並沒有因為年關將近就放棄警戒,車山雪首先撞上了就是他們。
  
  「怎麼天黑了!」
  
  「誰?誰?誰搞亂?」
  
  「不要亂動,開陣!」
  
  這群弟子們把車山雪當做闖山的妖魔應對,然而還是慢了一步。
  
  走過青雲路的車山雪對青城的護山大陣已經有了一點印象,而且他二十歲以前時常來往於鴻京和青城,不至於熟悉山上一草一木,護山大陣的幾個要點在何處倒是有過猜測。試圖將人引入險要之處的青城弟子才擺開陣仗,就看到那神哭鬼號的黑雲理也不理他們的誘餌,繞開他們,一窩蜂似的撞上半空中引而不發的陣法。
  
  蛛網般的銀光頓時閃爍起來,車山雪又咳了幾聲,然後摸索著探了探。
  
  之前他在山上待了那麼久,已經被護山大陣認可為半個自己人,這會兒突然闖陣,沒長腦子的陣法自然搞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旁人只見一隻修長素白的手如敲門一樣敲了敲銀光川流的蛛網,繼而就像把手插.進一塊豆腐,先是指尖,再是半個手掌,輕輕鬆松沒入了那本該拒敵於門外的陣法中。
  
  這輕鬆只是別人瞧見的,他們可不曉得車山雪剛剛一瞬間做了多少計算。
  
  現在通過半只手,他松了口氣,想再加一把勁把這個細小的缺口掰開,就聽到身後赫然一聲劍嘯。
  
  那是湘夫人破風而來,被折服的狂風發出的哭嚎。
  
  這聲音聽得車山雪背後寒毛直竪,眼見來不及掰那小小的口子,他心裡一橫,屏住一口氣。
  
  諶巍這一劍到底落空了。
  
  他就慢了一步,眼睜睜看著車山雪人化為一陣煙霧,混在鬼雲之中,從那小小的破口鑽了進去。
  
  下方弟子看到他那陰晴變幻的神色,皆大氣不敢出,但礙於職責,他們卻還要多問一句:「掌門,剛才那是什麼?」
  
  「一隻被黃連嚇壞了的膽小鬼,」諶巍哼了一聲,「沒你們的事,繼續巡邏。」
  
  護山大陣都叫人破了,這似乎不像是沒什麼事的樣子。周圍弟子們這樣想,表面上卻不敢置喙,重新排好了巡邏的隊伍。
  
  等他們掌門閃身進竹林,才有人悄悄和領頭的師兄比劃手勢。
  
  「大概是大國師,」師兄做出非常合理的猜測,「這種高人前輩動起手不該我們圍觀,快去修復大陣繼續巡邏。」
  
  滿足了好奇心的青城弟子們大聲應是,而諶巍已經追著車山雪,追出了兩三座峰。
  
  兩人距離越拉越近,車山雪不回頭也能聽到諶巍的腳步聲,他連忙散掉黑紅鬼雲,落到一山谷間。
  
  被他掠過的枯樹搖晃,伶仃黃葉在枝頭好一陣搖擺,勉強撐住沒落下,又是一個人似風的衝過。
  
  原本就行將就木的枯葉於是壽終正寢,擺脫了枝頭,飄飄然即將落地。
  
  落地不了。
  
  突然改變方向的冷風又送了枯葉一程,將它卷進冰寒的劍光里。
  
  「車山雪,給我站住!」
  
  諶巍這回可一點也沒留手,反正他見車山雪如此活潑亂跳,一點也不像接不下這一招的模樣。
  
  事實也的確如此,那笑得像個狐狸的人火中取栗,在他刀鋒前接下一片枯黃的樹葉,動作輕飄飄不帶一絲煙火氣。
  
  旋即,從接觸他掌心的那一邊起,枯葉以迅雷般的速度枯木逢春,盎然的綠意迅速取代了原本灰黃的衰敗,映在雲紋紫斑的湘夫人上,好似連金石鍛造的長劍也生機勃勃起來。
  
  諶巍的劍風在這樣的生機里無法控制地變得柔軟,被車山雪揮袖一帶,連溫度瞬間上竄了不少,暖和彷彿春末的一抹陽光。
  
  就在青城劍聖面前,那片綠葉像個種子一樣,違背常理從枝根處長出了嬌嫩的樹枝,樹枝長長,分岔,數個淺粉色的花苞從樹杈上冒出來,張開笑顏時順便將那馥郁的香氣噴到諶巍臉上。
  
  這便是祝呪,繁盛之祝。
  
  憑車山雪剛才露出的這一手,說他是當世祝呪第一人,沒有哪個祝師會發表異議。
  
  諶巍被香味熏得頭暈腦脹,眼前都看不到路,明顯車山雪在裡面加了什麼料。
  
  又是這種氣人的小手段,諶巍一腦門的惱火,心如硬鐵地一劍劈開這深冬里一抹春的氣息。只見花瓣四下散落,他面前又不見了車山雪這個人。
  
  「你跑什麼跑?」諶巍喝到,「難道能逃過喝藥?」
  
  「不是喝藥的問題。」車山雪道。
  
  他的聲音響起在諶巍的背後,青城劍聖愣了一愣,皺著眉轉身。
  
  車山雪就站在他身後一丈遠,手裡還拿著那一隻快被諶巍斬完的殘花敗葉,他規規矩矩地系著毛披風,竪起的毛領遮住他半張臉,只露出泛紅冒汗的額頭——不是被熱的,是跑出來的。
  
  「叫你扛回去太丟面子了,」他低著頭,撥弄花心,好讓殘缺的花瓣長回來,心不在焉道,「咱們怎麼不能默契一點,你讓我偷偷回去,裝作沒出來,一切揭過?」
  
  諶巍在心裡呵呵了一聲,道:「是不是黃連也給你既往不咎?」
  
  車山雪將花枝一丟,愉快地說:「這樣最好。」
  
  想得真美!
  
  諶巍冷眼問:「車山雪,你是失魂了,不是傻了吧?」
  
  不等車山雪說什麼,青城劍聖又說出一長串:「你以為你現在這身體可以隨便加藥的嗎?黃連瀉火解毒,吃多了把你搖搖欲滅的一把火給洩掉,我上哪裡再找個你去賠給李樂成?」
  
  「李樂成是誰?」醒來後還沒見過李小三,車山雪茫然問。
  
  而且諶巍為什麼要把自己賠給李樂成?還是李月城?這三個字音男女皆可,諶巍要把自己賠給一個男人很奇怪,賠給一個女人……
  
  「是我情人?」車山雪更茫然地問,「沒聽說我有情人啊?」
  
  「……」諶巍。
  
  這人果然是傻了吧。
  
  剛才諶巍一時口快,現在要解釋自己為什麼要把車山雪賠給李樂成,恐怕三千字也說不清。他也不想說,於是沈默下來,轉身去看周圍滿山的竹林颯颯。
  
  「看來也不是情人了,」車山雪搖了搖頭,「想來也是,母后給我批命時,說過我無後的。」
  
  這件事諶巍從未聽車山雪說過。
  
  車山雪的母后,是大興小興嶺的聖女。
  
  世人總有性別偏見,比方說習武的總是男子更高一籌,又比方祝呪男子比不過女子。諶巍沒見過那位長太后,卻聽說過她以女子之身隨車炎徵戰的事跡。
  
  該是位巾幗不讓鬚眉的女豪傑,竟然還會批命。
  
  「卜本來就是供奉院的傳承之術,」車山雪道,「雖然我沒這個天賦。」
  
  你要是會,哪裡會被虞操行坑死,諶巍心想。
  
  「她還交代過,要好好交朋友,不要總惹朋友生氣,」車山雪接著說,「以前沒想過,現在一看,我的朋友不多,需要她這樣叮囑的沒幾個,她是不是在我的命中看到了你?」
  
  諶巍一愣。
  
  命中看到,這個說法曖昧了一點。
  
  但諶巍的思緒有如蜻蜓,在這個念頭上沾水而飛,沒留下半點痕跡,就轉去了另一個方向。
  
  他鬱悶問:「我是你朋友?」
  
  「我也覺得不算啦,畢竟聽到你名字就不爽,」車山雪揮揮手,不用他睜開眼睛,諶巍也能想象那一雙深褐眼眸里調侃似的笑意,「但在長輩眼裡,我父皇母后,或是你家那個吉祥物長老,都這樣覺得吧。」
  
  針鋒相對一百年,是仇是恨說不清。
  
  車山雪道:「所以呢,看在過去的交情上,你放我自己回去怎樣?」
  
  隱隱有點被打動的諶巍:「……」
  
  他豬油蒙了心才會覺得車山雪在和他坦白心跡。
  
  但諶巍沒有再多說,而是轉身沿著枯草間的小道,要返回陽青峰去。
  
  車山雪裹著毛披風走在他身後,就像是百年前那個裹得毛茸茸的小團子拖著長劍走在那青衣劍童身後一樣。
  
  大國師將那些被他丟在周圍的的厲鬼們召回來,給了點靈力讓他們當瓜子啃。手上忙個不停,還叨叨絮絮地和諶巍說話。
  
  不是廢話,是問的斷刀門天山派和武夷樓的情況,免得下次聽人報上名號又認不出。
  
  經過這一次,諶巍已經能深刻認識車山雪是個閒不下來的性子,與其再讓他這樣偷偷下山,還不如乾脆點讓他接觸那些匯聚在山腳下的麻煩人物。考慮到這點,諶巍對於車山雪的問題不能不應聲,時不時還要打斷車山雪不知道上哪裡聽到的錯誤,給他更正過來。
  
  兩個人都嚴肅又認真,反倒是一句話沒吵。
  
  他們從泥濘的小路踩上青石台階,感覺到臉上落下一點冰涼的車山雪仰起頭。
  
  風中的氣息改變了,在祝師的靈覺里,水精的笑聲跳躍著。
  
  「下雪了啊。」車山雪道。
  
  領路的諶巍停下腳步,站在石階上往蒼茫的遠方眺望。
  
  冬日的傍晚如此短暫,好像從白晝到黑夜只需要瞬息轉換,他們剛剛離去的青城鎮點燃無數的燈火,站在遠處看,只能看到一派祥和景象。
  
  要過年了。
  
  本該沈浸在紛飛戰火里的元惠十七年年末,暫且維持住了大衍盛世的最後一點太平。


第35章 雖喜淨,不懼污
  
  對不愁溫飽的人來說,雪花總是愉悅的。
  
  車山雪同樣對大衍的未來憂心忡忡,但他這種心寬似海的性格,從不會將憂鬱表現在面上。他走在諶巍身後,頗有閒心地拿雪花玩出各種花樣,用祝術凝成的千奇百怪的冰雕,留在了路旁。
  
  諶巍每次回頭,都覺得萬分傷眼。
  
  他加快步伐,很快帶著車山雪遭遇了第一波巡邏的弟子。
  
  在外人面前,車山雪對自己大國師的形象還是挺注意的,無奈停下了小動作。友好地對讓開道路的青城弟子們點點頭。
  
  等走出很遠,車山雪還是能感覺到那群弟子的目光。
  
  「我覺得他們誤會了什麼。」車山雪對諶巍說。
  
  「無非是再加兩條奇怪的流言而已。」諶巍向來對不在意這種小事情。
  
  「話說供奉觀不是往這邊走吧?」車山雪又問。
  
  「反正你不肯乖乖休息,」諶巍道,「去什麼供奉觀。」
  
  這人氣還沒消呢,車山雪感嘆地搖搖頭,只覺得青城劍聖鼎鼎大名,怎麼像女子一樣錙銖必較。
  
  大國師沒發覺自己對劍聖大人的評價一日變了三變,心思很快轉到了記路這件事上。他默默計算著腳下行了多遠,對照年輕時的記憶,很快猜測出諶巍要帶他去往何方。
  
  「君子堂?」他有點詫異,「接近年關,又沒有提人上來接任副掌門,你恐怕很忙吧,讓我上去打擾真的沒問題嗎?」
  
  讓你下山才是真打擾,諶巍瞥了他一眼,對守候在君子堂的劍僕道:「給大國師搬給座位。」
  
  青衣劍僕應聲而下,很快搬來了高椅軟墊。同時點燃了君子堂中的暖爐,還替車山雪倒上熱茶。
  
  林苑老早在君子堂里等候了,還有之前去搬救兵的閔吉,甚至連李樂成和宮柔也在。
  
  車山雪走進君子堂,就被這一大三小給按在了座位上,診脈的診脈,端茶的端茶,聽訓的聽訓。
  
  診脈的是面如黑鍋的林苑,他診完就回他藥青峰開藥方,端茶的是閔吉,告了車山雪一狀的他現在安靜無比,而聽訓的,則是李樂成和宮柔。
  
  諶巍沒管這邊五個人,他徑直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從書案上拿起之前看了一半的帖子,提筆在上面寫下指示。
  
  反倒是車山雪有點懵。
  
  表示自己是來聽訓的李樂成和宮柔行動自然,但車山雪根本不曉得這兩個小的做了什麼,何來訓斥?
  
  「師父,」宮柔低著頭,吶吶道,「今天的邸報,是我吩咐祝師們傳下去的。」
  
  「小四是聽了我的主意,」李樂成其後道,「是我沒考慮周全,污蔑了師父的清白。」
  
  「先等等,」車山雪輕輕拍了拍這兩個垂在他胸前的腦袋,問,「上次我就問過了,你們是誰來著?」
  
  李樂成:「……」
  
  宮柔:「……」
  
  車山雪唯一的女徒弟哇的一聲就哭出來,將眼淚鼻涕全部抹在自家三師兄的袖子上,「不是說師父想起了一些事嗎?怎麼還是不記得我們啊。」
  
  她嚎完,又去抱車山雪的腿。
  
  「師父我是你冰雪聰明的四徒弟啊,以前你明明最寵我了!」
  
  君子堂的另一邊,諶巍冷著臉敲了敲筆,嫌吵。
  
  李樂成連忙把四師妹提起來,順便捂住了她的嘴。
  
  車山雪則摸著下巴沈思,半晌後對宮柔道:「我想我最寵的弟子一定不是你吧?」
  
  宮柔沒辦法繼續發動哭嚎攻勢,只能拼命眨眼,擠出兩點淚花,可惜車山雪看不見。
  
  「您想起了什麼嗎?」李樂成問。
  
  「什麼也沒想起來,」車山雪道,「但不知為什麼,突然很想問你們課業完成了沒有?」
  
  咚——
  
  宮柔被這句話嚇得趴在地上,而李樂成從不離身的書箱里取出了厚厚一疊紙張,上面寫滿了蠅頭小字。
  
  車山雪接過這一摞課業,隨意翻動幾下,放在一邊,同時說出了讓宮柔更感絕望的話。
  
  「現在,好好和我講一講邸報的事情吧。」
  
  ***
  
  李樂成和宮柔不久前著急下山,就是為了邸報。
  
  自從大國師和皇帝之間矛盾激化,戶部撥給供奉院的白銀越來越少,風雨部的收入一躍超過了各地供奉觀的香火錢,佔據了供奉院的大頭。
  
  不要看每張邸報只賣幾個銅板,涓涓細流匯聚,也能成就汪洋大海。風雨部的汪洋大海一部分歸於風雨部的官吏,一部分歸於大供奉院,剩下一部分歸於地方供奉觀,屬於地方祝師非常注重的外財。
  
  擁有這般地位的邸報,不要說停了一天沒來,就算是晚了幾個時辰到,對於祝師們都是大事,自然想向青城山上的大國師請教。
  
  「我有個問題,」車山雪打斷李樂成的講述,疑惑道,「我沒有靠譜一點的徒弟了嗎?」
  
  只是短短相處,車山雪也能感受到面前兩個年輕人身上透著一股未經大事的不靠譜氣息。可是他據說當大國師當了十幾年,總不可能一個好用的徒弟也沒調.教出來,以至於找不到他就群龍無首了?
  
  宮柔從地上爬起,拍了拍膝蓋上的灰,聞言回道:「大師兄章鶴雅半年前出關去魔域了。」
  
  李樂成:「二師兄虞謙……失蹤月余。」
  
  宮柔:「三師兄李樂成,就是師父你面前這位,只曉得看書。」
  
  李樂成這個名字引起了車山雪的注意,他側過臉仔細聽了聽諶巍那邊的聲音,沒聽到諶巍因為這個名字出現什麼異動。
  
  真是奇怪了,能讓諶巍隨口說出,他這個三徒弟值得注意嗎?
  
  車山雪將這短暫的分神放下,聽李樂成道:「這個是四師妹,五師弟拿著您的帖子去了武夷樓進修機關之道,暫時沒傳消息過來。」
  
  宮柔接口道:「六師弟被您派去做什麼事了,現在也沒消息。」
  
  說完,他們兩個對視一眼,又一起轉頭瞧了瞧端完茶便裝自己不存在的閔吉。
  
  「還有不知道會不會被您收入門下的小七,」李樂成道,「您的親傳弟子就是這些了。」
  
  「只是親傳?」車山雪問。
  
  「至於不記名的,鴻京里沒有哪個祝師不曾受過師父指點,哪怕是目前在大供奉院猴子當大王的杜岩,只要師父開壇作法也必定會到。」李樂成解釋說。
  
  「如果能找到大師兄,他們也不至於來問我們了。」宮柔也解釋道,「在我和三師兄下山前,祝師們就商議出了幾個結果,他們覺得今天邸報上的文章根本沒有人會信,不如放出去,讓百姓們瞧瞧皇帝是什麼嘴臉。」
  
  平民祝師們這些天被勳貴世家打壓,積攢了一肚子怨氣,想發洩出去無可厚非。
  
  李樂成和宮柔也是如此,到底是經驗太少,慮事不周。
  
  他們是作為車山雪的弟子同意祝師們商議結果的,旁人不知道車山雪昏迷又失憶,自然將地方祝師們集體的行動認為是大國師的指派。這本來沒有什麼問題,但他們卻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
  
  風雨部同樣是供奉院的機構,它發行的邸報,到底是代表聖上說話,還是代表大國師說話?
  
  車山雪道:「蠢人只看得到邸報上的文章,聰明一點的人卻會考慮文章的立場。邸報上的文章如果是皇帝要求的,那是皇帝蠢,如果是我要求的,人們會覺得是我在賣可憐博同情,是我想引導百姓們評議聖上。」
  
  宮柔其實還沒反應過來,只是上山遇到閔吉,聽到他轉述,直覺自己做錯了什麼,聞言忙問:「這樣有什麼問題嗎?」
  
  「到底我那侄兒是君,而我是臣子,」車山雪道,「很多人聽了我的死訊,大抵會同情我,然後又聽說我沒死,反將了皇帝世家等人一軍,必然覺得朝廷鬥爭亂糟糟,沒一個為百姓著想,再見到我賣可憐,他們的想法就反過來了,說不定認為君要臣死臣就去死,我假死逃脫便罷了,竟妄圖非議聖上,肯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宮柔花了點時間才理清思路,愕然問:「怎麼會?」
  
  「世人如此,」車山雪無奈地敲了她一頭栗,「幕後之人可比你們兩個透徹多啦。」
  
  李樂成比宮柔想得更深一些。
  
  「可是,這又如何呢?」他問,「名聲是重要,實際上不礙吃又不礙穿,費這麼大功夫只為敗壞您清譽?」
  
  「這只是第一步而已。」車山雪說。
  
  君子堂那一頭,諶巍突然擱下筆。
  
  他抬頭問:「如果傳出消息,說皇帝身邊的王公公實際上是你的人……」
  
  車山雪問:「那是誰?」
  
  王公公是什麼人,鴻京來的李樂成和宮柔更為瞭解,兩只小的七嘴八舌給車山雪介紹一通。聽完車山雪摸了摸下巴,懶得為自己辯白,感嘆道:「看來我要坐實大奸臣名頭不動搖啦。」
  
  哪怕是諶巍這個最瞭解車山雪的人,聽完王公公的坦白後,也會疑惑當初車山昌身死,數位皇子相爭而亡等等里,車山雪是不是在其中動了什麼手腳。若是世人知道,不曉得會把車山雪說成什麼樣子。
  
  但再怎樣污蔑名聲,也不是幕後人的最終目的。
  
  之後幾天,事情果然如車山雪預料的那樣發展。
  
  祝師們不再傳邸報了,但靠邸報吃飯的書鋪老闆和印坊卻突然能從其他地方拿到的文章。他們才不管上面寫了什麼,只要能賣出去就行。很快,王公公投奔大國師一事傳遍了九府六山,先帝是怎麼死的被編排出了七八個版本,每個版本都有一個大國師客串。好像只是眨眼間,人們頓都不覺得皇帝要殺大國師有什麼不對了,畢竟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大年二十九,平府一個小門派遣弟子攻下了丹州城。
  
  他們打出了旗號,說奸臣大國師雖已遠離朝中,卻還留了心腹,企圖變祖宗之法,禍亂朝綱。為還天下一個太平,他們必須起兵——
  
  清君側。


第36章 清君側,清哪個
  
  「哐當——」
  
  一個繪著三皇五帝的瓷洗筆被砸在金磚上。
  
  跪在下方的戶部尚書袁開文抽了一口氣,滑到他面前的碎瓷片有著鮮艷的釉彩,是七百年前一個鼎盛王朝留下的珍貴遺產。哪怕現在的大衍擁有再多手藝精妙的匠人也無法複製這樣明麗的顏色,因為沒有那種特殊的黏土——在三百年前,出產那種黏土的永溪就被魔域吞沒了。
  
  哪怕知道這不關自己的事,戶部尚書內心還是生出百萬白銀打了水漂的痛苦。
  
  大衍朝的第三代皇帝,車弘永正在上面大發雷霆。
  
  不僅僅是珍貴的瓷洗筆遭了秧,一同運氣不好的還有價值千金的石硯和紫銅香爐。整間御書房的人皆大氣不敢出,唯能聽到車弘急促的粗喘。
  
  啪!
  
  車弘永把一封密報丟到長桌上,丹州城的簡略地圖從薄薄一疊白紙里滑出,後面還跟著當日丹州城守軍的抵抗如何被輕易攻破的簡報。
  
  「清君側!」車弘永大吼一聲,「看看他們說的什麼!」
  
  他在幾位尚書面前來回渡步,拿起一疊奏章,打在兵部尚書的頭頂上。
  
  「當初你們是怎麼和我說的啊?」他說一句就打一下,奏章和兵部尚書的烏紗冠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大國師借著改良派在朝中陰魂不散,必須將改良派從根子上拔出來,才能讓朝廷運轉恢復過往……你們提出建議的時候,肯定料想過會發生這種事情了吧!清君側?呵呵,他們明明是要清君!」
  
  「聖上息怒啊,」發冠歪掉的兵部尚書連連磕頭,「此事和臣等無關。」
  
  車弘永冷笑:「你是想說你女兒並沒有嫁給那個長腿派的掌門?」
  
  實際上是長臂門,但兵部尚書不敢糾正,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是他先毀了我女兒的清白,再上門求娶,就算我再不滿意,也只能把女兒嫁給他了,哪裡曉得他是個如此禍膽包天的賊子呢!聖上,這件事真是冤枉我等啦。」
  
  他話音落,其他大臣們一同磕頭呼喊。
  
  「冤枉啊聖上!」
  
  真是冤枉才見了鬼。
  
  大衍的勳貴世家,在過去,其實也只是無數小門派而已。
  
  他們的先祖跟隨車炎起兵,從沒幾個曉得的門派一躍變成了公侯,變成了世家。但武功心法才是傳承的根本,這些世家佔據著最肥沃的耕田,只為了廣收門徒,期待其中出幾個如太.祖或青城劍聖那樣的不世之材。
  
  從車炎晚年,到車山昌繼位,最後是車山雪出來收拾爛攤子,無論是改吏治,平良田,還是對工匠之道推陳出新,實際上都是為了甩掉這群扒在大衍朝廷上面吸血的世家門派,才能應對緩緩推進的魔域。
  
  但車炎晚年一身傷病,力有不逮,繼承人車山昌手段過於激烈,終被反噬。他死後,世家門派飾無忌憚地鼓動皇子相爭,卻沒想到驚動了供奉院中的車山雪。
  
  這些世家自稱貴族,依然和遍布大衍九府的各種小門派同氣連枝,往上追溯幾代都是姻親。尚書們不知道長臂門會起兵?鬼才相信!
  
  最讓車弘永憤怒的不止這一點。
  
  他這一番算計明明都奔著車山雪去的,卻讓無干的人拿來做起兵藉口,看到那封密報時,才因為事情順利而覺得熏熏然的車弘永走過迴廊,彷彿感到一路上的太監侍女,妃子禁軍,都在偷偷嘲笑他。
  
  還有車山雪……
  
  密探探聽不到青城山上如何,但他那皇叔聽聞這消息……不,應該是他早就預料了這件事的發生吧。
  
  車弘永兩側額角上,青筋彷彿小蛇一樣,歡快地在薄薄皮膚下跳動。代替王公公站在車弘永身邊的小太監連忙想給他按揉一下,指尖卻因為緊張,在車弘永臉頰上留下一道白痕。
  
  車弘永重重一推,將這個小太監推翻在地上。
  
  不等小太監爬起來謝罪,他拍出一掌,打開「馬統領!把這個意欲行刺的刺客拖出去斬了!」
  
  御書房房門轟然打開,披堅執銳的禁軍魚貫而入,擒住哭嚎小太監的雙臂,在六部尚書面前,將這個遭了池魚之殃的可憐人拖了出去。
  
  離去前禁軍似乎忘記了要將御書房房門關上,大臣們噤若寒蟬,聽著哭聲叫聲一路遠去,再看車弘永映在金磚上的倒影,都收起了四處亂瞟的眼神,深深地將頭埋下去。
  
  車弘永瞪著他們,右手五指抽搐了一下,心道,現在還不能殺。
  
  六部尚書庸人是庸人,但出生世家的他們至少不像那些年輕臣子一樣天天念著變法改革。如果他砍了六部尚書的頭,能接下他們位置的就只有那幾個侍郎了,正巧全部是改良派的。
  
  以前車弘永勉強在大國師手裡保下這個老飯桶,現在也只能將血連著打落的牙齒一起往肚子里吞。
  
  他手往門外一指,喝到:「還跪在這裡幹什麼!點兵點將不要人嗎!我養你們白養?!」
  
  六部尚書如蒙大赦,忙不住地躬身離去。
  
  戶部尚書袁開文最後一個走,他關上御書房的大門,在兩塊雕花門板合攏之前,透過門縫偷瞥了轉身坐於桌後,提筆寫什麼的車弘永一眼。
  
  沒幾日猖狂了,他冷笑一聲想,咔噠一下將房門關上。
  
  門外是成三重人牆圍住御書房的禁軍。
  
  紅纓長矛如林立,玄甲鋼盔的冷光簡直比這寒冬臘月里的氣候更凍人。這些禁軍士兵就這樣站在御書房前,知道的人曉得他們是在護駕,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有人逼宮。
  
  自從青城劍聖那一劍划過大衍半個江山,車弘永大概就沒有睡過一場好覺。
  
  這般膽小,又暴躁易怒,只能說從車炎開始,車家三代都是虎父犬子,一個不如一個。
  
  唯有一個車山雪……
  
  ……獨木難支,又能頂什麼用呢?
  
  ***
  
  青城山。
  
  車山雪打了個噴嚏,口裡被宮柔塞了一顆冰糖葫蘆。
  
  宮小四這舉止可膽大包天,可惜她和自家失憶的師父相處幾日,發現和原本的師父比,現在這個師父的脾氣可謂好到沒邊,頓時就撒開歡地來沒大沒小。
  
  而且車山雪也不想拒絕這顆冰糖葫蘆。
  
  自幾天前偷下山去一次後,按車山雪的要求,或者是看在大國師越發不得意的身體上,林苑沒在他藥里加黃連,只是換了個方子,什麼藥古怪用什麼,每次熬出來,那喪心病狂的味道必然繞梁三日不絕,
  
  就算車山雪習慣了吃藥,對這個味道依然敬謝不敏。
  
  大年三十,小雪依然在下。
  
  蒼翠的青城山已經披上巍巍白雪,不論何處都是雪白一片。涼風四處吹著,被劍童指引上山的客人一路哆嗦,進了君子堂才好一些。
  
  君子堂不似以往。
  
  漏風的窗戶關上了,堂前也垂下了擋風的竹簾,角落里擺著七八個碳爐,裡面銀絲碳燒得就像一顆顆紅寶石,通亮通亮,勢要在君子堂里營造出一番盛夏的景象來。
  
  那些客人們進來時還覺得溫暖,沒待上多久,就偷偷摸摸地解開棉袍皮襖,熱出一腦門的汗。
  
  在這樣的溫度下,只有諶巍才能保持渾身清爽。
  
  反正他冬天夏天都是那樣一身衣服,三伏天不出汗,三九天也不覺得冷。裹著厚厚冬衣的車山雪每次聽到他行走時單薄的長袖發出的窸窣聲,都分外懷念離自己而去的一身內功。
  
  是的,諶巍在君子堂里。
  
  車山雪也在。
  
  急匆匆上山向大國師討主意的各地祝師改良派官員大小商會一踏入君子堂,心裡都覺得怪異極了。只見這屬於青城掌門的地盤被隱晦地一分為二,原本擺在堂屋中央的長案挪到右邊,青城掌門端坐其後,前面等著長老弟子聽候吩咐。另一邊是一張雕花大木椅,難得露出真容的大國師手捧熱茶,閉目養神,身前是一堆訴苦的人。
  
  訴苦之人或哭或鬧,把君子堂吵成了菜市場,但另一邊的諶巍只是眼角抽了抽,繼續聽一個內門弟子給他講述昨日丹州城的事情。
  
  「長臂門盤踞在丹州城外的一個小土丘上,門中弟子也多是丹州城的人。掌門一年前娶了戶部尚書袁大人家的嫡女,朝中有人,在丹州城裡說話比太守更管用。說是攻下丹州城,實際上這丹州城暗地裡早就屬於長臂門的了。」內門弟子說。
  
  丹州城的大門,是丹州城守軍自己打開的。
  
  這種事並不出人意料。
  
  就拿青城劍門打比方,如果青城劍門說要起兵反抗朝廷,方圓百里村落城鎮,不需要攻打就自己來投敵。
  
  所以,大衍朝廷的心腹之患,從來不是勳貴世家,而是和各方門派有勾結的勳貴世家。
  
  當年車炎是一個個去把人打服了,才給大衍鋪下一個太平盛世。
  
  只是太平盛世,武人的地位總要比亂世低一些。而平民百姓就像雜草一樣,只要有喘口氣的機會,就會頂著頭上巨石長起來。那些種田的,做小買賣的,不會再似過去那般命如草芥,隨便人打殺了。
  
  既然能平安活著,就算有妖魔在側,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練功習武的。
  
  長此以往,大宗門或能苟延殘喘,小宗門則根本沒有活路。
  
  這是大衍的死結。
  
  正是因為自家原本也是宗門,從車炎到車山昌再到車山雪,都一門心思地要削弱大小宗門。然而原本是小宗門的世家勳貴們不允許,於是又變成了削世家。
  
  削來削去,一個皇帝老死了,一個皇帝被刺殺死了,一個大國師差點死了,足以見得世家宗門這股力量是如何頑強。
  
  「但這些現在都不關我的事了。」車山雪說。
  
  他打著哈欠送走了最後一波人,又打發宮柔李樂成去做課業,走過去坐在諶巍的書案上。
  
  「大年三十呢,」他說,「諶掌門,你們青城劍門的祭典怎麼還沒開始?」
  
  諶巍將年前最後一點事處理完畢,抬眼問他:「你想幹什麼?」
  
  車山雪笑著搖晃一罐竹瓶,問:「完事了來喝酒嗎?」


第37章 竹筒青,釀酒情
  
  諶巍的目光在他上翹的嘴角停頓一下,往下滑,落到這人手裡那一罐竹筒酒上。
  
  有點眼熟,他想。
  
  車山雪正在搖晃竹筒,酒水晃蕩得叮叮咚咚,嗜酒之人光聽聲音就能知道這是一竹筒好酒,實際上也正是如此——竹米,清泉,酒曲,就連埋下的地方,沒有一樣不是上佳。
  
  等等,諶巍想起來了。
  
  快八十年前,自己在一個深夜裡在天青峰上挖了一個坑,將數罐沈甸甸的竹筒用麻繩綁在一起,放進坑里,深深掩埋。那時候竹筒外表的顏色還是青翠的,不像現在這樣枯黃,也不像現在這樣透著醇厚的酒香。所以……
  
  這混賬是怎麼把他自己都忘記的竹筒酒給挖出來的?長了狗鼻子嗎?!
  
  車山雪不曉得諶巍在腹誹他什麼,笑盈盈地聽著酒水搖晃的聲音。
  
  「真是運氣好,」他說,「這幾天放觀里那群鬼卒出去打探情況,他們懶得飄,直接穿山而過,卻在地下撞上這個。」
  
  諶巍眼角抽了抽,看不見的車山雪繼續興高采烈地和他分享這一幸事。
  
  「周小將軍說他們找到了六罐,但是有五罐在地裡腐朽了,裡面的酒液都漏了出去,白白便宜了雜草小蟲。只有這一罐位於中間,所以保存完好。聞聞酒香怕是有七十多年了吧,上好的陳釀,一個人喝太浪費,所以你來不來?」
  
  諶巍沈默片刻,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青城掌門並不嗜酒,從過去到而今一直如此,所以這數罐竹筒酒絕不是他釀給自己的,倒是車山雪向來貪念杯中物,對天下好酒如數家珍,過去每逢開心事都會痛飲三杯。
  
  如果現在告訴車山雪,這是他自釀的酒,恐怕兩個人都會尷尬不已吧。
  
  過去諶巍才不會在意車山雪尷尬不尷尬,但今天是大年三十,元惠十七年的最後一天,人人面上端著笑容,形成了一種古怪的氛圍。好像誰說掃興的事,誰就是罪人。
  
  於是諶巍猶豫了片刻,把這第一掃興的話按回肚裡,並對著車山雪說出了第二掃興的話。
  
  「你不能喝酒。」他說。
  
  「……」
  
  「掌門大人,除夕夜啊,」車山雪不敢相信諶巍真的說出了這句話,「養病這麼久,喝一小口總沒問題吧?」
  
  「你完全按照吩咐開始養病才四天。」諶巍道。
  
  「……」
  
  車山雪無言,一臉深沈的想,怪不得是宿敵呢。
  
  這較真的性格實在是太不討人喜歡了。
  
  而諶巍整理好書案,從車山雪手裡拿走——或者說奪走——竹筒,塞進暗袋中。
  
  「等會兒我青城門人要祭祖,估計你也不想去,等擺酒吃飯大約很晚了。我吩咐了劍僕提前給你做,讓他們把你和你徒弟的飯菜送到供奉觀,到時候你在那邊自己開一桌就好,吃了飯早點吃藥,除夕守夜的事喊你徒弟,我要是知道你到了戌時還沒有入睡……」
  
  「諶巍,」車山雪面無表情地說,「哪個竹熊精附了你的身?」
  
  諶掌門嘖了一聲,只覺得自己難得操心這些,還有人不見好。
  
  他徑直出了君子堂,對在堂外等候的長老弟子點點頭,任由劍僕給他撐傘,把車山雪留在身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因為走得太乾脆,所以他沒看到君子堂里發生了一件會惹火他的事。
  
  聽著諶巍一群人離開的腳步,車山雪從袖中掏出又一罐竹筒酒,搖了搖,對晃蕩的水聲慶幸道:「幸虧留了一手啊。」
  
  厲鬼們把竹筒挖出來後,其實在裡面挑揀出了兩罐能喝的竹筒酒。
  
  邀酒前車山雪就想到沒收的可能,但他還是邀酒了,因為今天他突然想和諶巍喝酒。
  
  可惜,月有圓缺,事有滿半,既然諶巍不答應,今晚他只能寂寞一人獨飲。
  
  唔,該選在哪裡,去品這杯諶巍七十多年前給他釀的酒呢?
  
  ***
  
  除夕夜。
  
  青城山上下燈火通明。
  
  風搖祠,諶掌門站在隊伍最前面,領著人給歷代先師上香。在他後面,因為劉家一事,難得到的這麼整齊的青城上下烏泱泱一片跪下,和諶巍一起拜天地祖師。
  
  祠堂里,剛被人清洗過的數百石碑在燭光下煥發著碎金般的暖光。諶巍從蒲團上站起,目視這無數先祖姓名,再次鞠躬一拜。
  
  青城長老和弟子們同樣一拜。
  
  不求興盛,不求安康,只求青城劍門的道統能繼續傳承。
  
  前世最後所見的人族殘敗之景飛快地從諶巍眼前閃爍,他眨了眨眼,拋開那些複雜思緒,再次一拜。
  
  若青城道統能繼續傳承,想來人族同樣無憂。
  
  諶巍在心裡說完這些,睜開眼站起,挺直腰背。
  
  祈禱先祖不過是心裡安慰,真要救人族於水火,需看實際之行。
  
  不過今天,稍稍散懶一點也無事。
  
  「開宴吧。」諶巍吩咐道。
  
  聽到他這句話,祠堂前過於肅穆的氣氛才為之一緩,不知愁苦的年輕弟子們三五成群地往外走,都想要第一個看到年宴是什麼好菜。
  
  原本站在最前的諶巍反而落在後面,不過他也不急,停下來等待另一個比他更慢的人。
  
  小祝師閔吉。
  
  之前閔吉也參加了重辦的冬試,雖說叫根骨拖了後腿,但極高的悟性為他平均了分數,算下來竟然真的能入青城的門牆。
  
  但大國師似乎意屬閔吉做自己的弟子,長老們不曉得該怎麼辦好,只能上報諶巍,請他問一聲車山雪。
  
  諶巍才懶得問呢,沒恢復記憶,車山雪恐怕想不起收徒這件事。
  
  今日青城舉山祭祀先祖,正巧缺了一個祝師主持,諶巍就點了閔吉的名來。
  
  閔吉是如何激動這點先不說,至少在此刻,他在諶巍面前或許動作僵硬,舉止還算很得體的。
  
  一大一小走出風搖祠,諶巍問:「你以後要跟著車山雪還是留在青城山?」
  
  閔吉心情激蕩,一時沒聽清,連忙問:「您是在問我嗎?」
  
  諶巍瞥了他一眼,覺得車山雪家這小七似乎比他師兄師姐們更不靠譜,但難得的好心情讓他語氣和緩地解釋道:「如果你想留在青城山,就算是車山雪也帶不走你。」
  
  聽到他這句話,一直忐忑不安的閔吉心跳如鼓,臉漲得通紅。
  
  他頓時將心裡話脫口而出,喊道:「掌門!」
  
  「嗯?」
  
  「我我我我!」閔吉咽下一口唾沫,暫且治好了結巴,「我崇拜您很久了!我!我想和您學劍!」
  
  這稚氣的話惹諶巍心裡一笑。
  
  「勤奮刻苦,」諶巍道,「說不定我會收下你。」
  
  不去看閔吉瞪大的眼睛,發現前面長老在招呼自己,諶巍加快腳步,將閔吉甩在身後。
  
  「小七,」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宮柔拍拍閔吉的肩膀,她彎下腰遞出手帕,同時問,「你怎麼哭啦?」
  
  「沒、沒哭,」閔吉接過手帕擦乾眼淚,吸了吸鼻子,聲音沙啞地問,「宮師姐不是和先生李師兄一起在供奉觀嗎?怎麼來了這裡?」
  
  「什麼呀,」宮柔嘆了一口氣,「師父一直沒回去,我和老三隻能出來找人了?」
  
  「啊?」閔吉一驚,「找到了嗎?」
  
  「沒有,」宮柔更加喪氣,「我還是去問下諶掌門吧。」
  
  說完,她拉著閔吉,向著人群離開的方向追過去。
  
  然後他們被洶湧的人牆擋住了。
  
  等兩只小的擠出來趕到開年宴的地方,諶巍已經說完了祝詞,藥青峰養的戲班子在台上賣力表演,咿呀唱著,趁其他人的視線都放在台上,宮柔連忙摸上去。
  
  「沒回去?」諶巍皺眉道。
  
  他原本因為過年而少見的好心情被破壞地蕩然無存,只能先對臨座馬長老頜首示意,接著帶著向長老們賠笑的宮柔閔吉起身離桌。
  
  遠離了戲台邊的喧囂,諶巍才開口問道:「一直沒有?」
  
  「是的,」宮柔在諶掌門面前向來很慫,低著頭回答,「之前見完了東南商會的主人,師父就讓我先回去,我保證後面師父沒有踏進供奉觀一步,您因該是最後見到他的人了。」
  
  和宮柔一起低著頭的閔吉顫了顫,他聽到頭頂傳來一陣磨牙的響聲。
  
  「你們兩個先回去吃飯,不用管他。」諶巍說。
  
  「可是都這麼晚了……」
  
  諶巍沒說話,遙遙向著半山腰的供奉觀一指,兩只小的連忙噤言,手拉手往回跑。
  
  而諶巍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發現自己也不曉得車山雪會去何處喝酒。
  
  他略一思忖,想到什麼,提起輕功,踏過無瑕白雪,向著青城最高峰飛去。
  
  天青峰。
  
  二十多天前諶巍出關,站在山頂一劍划過半個大衍,澎湃的劍意至今在山頂上咆哮,很多人走到半山腰就不敢往上,連值守的劍童也被放假。但今夜,本該寥無人跡的天青峰山頂,卻有一個人。
  
  距離當初諶巍拔劍所站不過數丈遠,有一個茅頂六角亭。
  
  這樸素的亭子原先四處漏風,是個賞景的好去處,但今夜有人給它六邊掛上竹簾,又燒了一盆炭火。
  
  水盆架在炭火上,裡面盛了半盆水,已經扒開了木塞的竹筒酒立在中央,被熱水一激,噴香的酒味撲鼻而來。
  
  亭外落雪窸窸,亭里炭火噼啪。
  
  車山雪用小杯喝了半筒酒,神智暫且保持著清明,忽而他耳朵一動,伸手掀開一道竹簾,探出頭去。
  
  諶巍站在亭外的小道上,怒火簡直要燒沸這一山的雪。
  
  「你也來啦,」車山雪慢悠悠地說,「諶巍,新年好啊。」


第38章 除夕夜,燈不明
  
  好你妹。
  
  諶巍定定地看了這混賬一眼,從另一個方向掀開竹簾走進去。
  
  「真冷真冷。」車山雪連忙放下自己這邊的竹簾,也不曉得是在抱怨風冷,還是抱怨諶巍的態度。他重新在座位上坐下,並招呼諶巍,「如何?來一杯嗎?正好暖暖身。」
  
  「……原來你還知道冷。」諶巍面無表情說。
  
  車山雪微微一笑,動作輕快地用小杯斟好酒,放在他面前,琥珀般的酒液在白瓷杯里蕩漾,粼粼波光總讓諶巍想起記憶里車山雪的眼睛。他這樣停頓了片刻,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溫熱的酒水划過咽喉,火燒般的甜味刺激著口腔。之前已經喝了不少酒的諶巍只覺得熱意向著四肢百骸蔓延,睜開眼時,面前的車山雪彷彿出現了數個重影。
  
  他默默放下酒杯,運轉內息,緩解醉意。
  
  「還是這麼不會喝酒,」車山雪說,「又不是山下酒肆里幾十錢能打一桶的濁酒,哪有你這樣的喝法?」
  
  諶巍吐出酒氣,不客氣地道:「那你還喊我喝酒?」
  
  車山雪總是有理由的,他說:「畢竟是你釀的酒,好壞總要嘗一嘗吧,嗯,酒好嗎?」
  
  這樣說的車山雪果然得到對方的半晌沈默,可惜這沈默並非如他料想,不是被揭穿後的羞惱。
  
  諶巍看著車山雪在燭光下光潔如玉的臉龐,心道,如何不好呢?
  
  那些曾經以為再也回不去的過往,再也見不到的人,都釀在這一杯酒中。不用喝諶巍就已經醉了。
  
  但青城掌門並不會說這種話。他轉過頭,眼底倒映著亭外青城鎮百姓放的煙花,絢麗的光點聚攏到盛開,照耀得這幅山河如畫般美麗。
  
  「新年好。」諶巍道,「大吉大利。」
  
  車山雪大笑。
  
  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笑意依然止不住,調侃諶巍:「要從諶掌門這裡聽一句吉祥話可真是不容易,明年上哪裡找這麼好的酒讓你開口啊。」
  
  「明年年末你還要來青城?」諶巍用的是嫌棄的語氣。
  
  「誰知道呢?」車山雪道,話說到一半就停下來,「將來的事……」
  
  將來的事能有誰說清?但諶巍偏偏就是那個能把將來事說清的人。他默不作聲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再次一口悶下,試圖用醉意壓下那些前世的回憶。
  
  「真是暴殄天物,要不是你是釀酒的人……嘖嘖。」車山雪聽他這般舉動,低聲抱怨,卻也沒有阻止諶巍一杯接一杯的舉動。竹筒酒就那樣細細一罐,不多時,就叫他們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個精光。
  
  因為諶巍搶酒,車山雪也加快了喝酒速度,不久面上就浮起春霞般的緋色。他人本來蒼白,又大病未愈,再怎麼烤火雙手依然冰涼,這一點緋色反而叫他容光煥發,整個人都神采奕奕。
  
  他晃了晃空掉的竹筒,隨手一丟,接著向對面的諶巍身上撲過去。
  
  諶巍:!!!
  
  青城掌門用力將他接住,不然大衍國師得一頭栽進炭盆里。
  
  「你發什麼酒瘋!」
  
  他偏頭避過此人一身的酒氣,不耐地低喝,推攘了一把,想讓車山雪在邊上坐下。
  
  卻不想被駕住的那個人滑溜溜地就往他懷裡鑽,對了幾分熱氣的手直接扒開諶巍胸口的衣服,驚得諶巍發根收緊,一點朦朧醉意也被嚇飛。
  
  車山雪真的喝醉了?不該啊,這混賬的酒量明明比他好。
  
  有點混沌的腦袋嘗試分析,速度卻跟不上那個發酒瘋的人。佔完便宜的車山雪已經飛快地將手抽出來,手裡好像還拿著什麼東西。
  
  又一罐竹筒酒。
  
  「我就說嘛,」他喜滋滋地說,「就該在這地方才對。」
  
  「……」
  
  一時間諶巍都有點搞不清楚,這混賬是不是想多喝一瓶才招呼他過來喝酒。但很快他清醒過來,伸手要去奪僅剩的一罐竹筒酒。
  
  「夠了!你不能喝了!」
  
  「再喝一杯。」車山雪說。
  
  「我會信?」諶巍反問。
  
  有前科的車山雪也不由的默了默,就在此刻,耳邊一聲風聲迅疾襲來。他下意識想避開,卻叫人一絆。
  
  竹筒酒脫手飛出,骨碌倒下去的車山雪心道,這就是眼睛看不見的壞處了。
  
  好在諶巍有良心,沒有真的叫車山雪就這麼摔在地上,他揮袖掃出一片柔和的劍風,虛虛托了車山雪一把,讓車山雪有時間扶住長椅。
  
  但車山雪伸手一抓,差之毫釐沒夠著。
  
  諶巍連忙去抓他的手,握住手時卻感覺手裡墜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巨石……不,巨石諶巍也不是扛不起,可現在拉住他的重量分明是一座山!
  
  糟糕,氣氛太好,一剎那忘記這傢伙心多臟了。
  
  不曉得車山雪用了什麼秘法,諶巍就算想鬆手也做不到,只能直直向著車山雪倒下去。眼見車山雪另一隻手正在比劃奇怪的手勢,為了防止這人又整出什麼幺蛾子,諶巍直接握住他的另一隻手。
  
  「哎?」
  
  原本想召來外面的雪花擋在中間墊一墊,手被控制術法失敗,車山雪的下巴和諶巍的頭狠狠撞在一起,兩個人齊齊嘶了一聲,車山雪用力將自己的一隻手掙脫,捂住下巴。
  
  「撞到舌頭了……」他抽著氣說。
  
  諶巍覺得撞到頭的自己才比較倒霉,但他真的懶得和這混賬計較了,只想站起來,脫離長椅下這個狹窄的空間。但他試圖撐地時,發現自己的左手依然和車山雪的右手粘在一起,緊貼不分離。
  
  多熟悉的觸感,諶巍真的有八十多年沒感受過了。
  
  他不敢置信道:「現在你還隨身帶著雪蓮膠?!」
  
  還在抽氣的車山雪問:「為什麼不,這東西很好用。」
  
  是很好用,諶巍不想回憶自己敗在雪蓮膠這玩意下有多少次。可惜瞎了的車山雪感受不到他這一番咬牙切齒,反而笑得挺開心。
  
  「簡直像回到從前一樣啊。」他說。
  
  指尖凝出一道劍氣,正要隔開雪蓮膠的諶巍動作一頓。
  
  這樣的嬉笑,吵鬧,真的就像回到從前。彷彿劍道和祝呪,身份和立場,對峙和愛恨,那些充滿陰霾的光陰過往,都隨著笑聲逝去。
  
  車山雪面上的緋色更深,他因為剛才一番打鬧而氣喘吁吁,嘴角的笑容也慢慢淡下。
  
  兩個人都陷入了沈默,半晌,車山雪突然開口。
  
  「諶巍,其實,在我父親死之前,我有句話想對你說的。」
  
  將最後一點雪蓮膠割開的諶巍抬眼看他,問:「什麼話?」
  
  「後來的我恐怕不想說,他現在是不是還是這樣我也不知道,但是林苑的藥的確管用,這幾天我能感覺到沈澱的記憶在鬆動,二十多歲的我應該快要消失了。」車山雪慢慢道。
  
  「一百零七歲的你也好意思說這句話?」諶巍嗤笑。
  
  「對啊,一想到一百零七歲的我是如此陌生,我就忍不住想坑他一把。」車山雪道。
  
  「坑你自己?」諶巍一臉又發什麼瘋的表情。
  
  「對,」車山雪,剛經歷了喪父之悲,兄弟鬩牆之苦,斷筋絕脈之痛,二十五歲的車山雪說,「諶巍,我心悅你。」
  
  咕嚕。
  
  炭盆上熱的水鼓著泡泡。
  
  諶巍呆愣之時,一隻素白的手攀上他的下巴,一點微涼印在他嘴角旁。
  
  嘴唇落下,車山雪立刻意識到自己親錯了地方。
  
  看不到就是不好啊,他再次想著點。
  
  連諶巍的震驚表情也看不到,可惜。
  
  這樣想著,他氣餒的松了口,想要退開,免得諶巍真的一劍戳得他透心涼。
  
  但他還沒來得及動作,就感覺到一陣暖意覆蓋在他唇上。
  
  隔著皮膚,能感覺到包裹暖意的兩片紋理。這回車山雪真的被驚得手一抖,攀住長椅邊緣的手頓時無法撐住身體。而一雙大手接住他倒回去的上半身,死死地按住。
  
  那兩片暖意在車山雪的嘴唇上摩挲了片刻,接著,一條溫度更高的柔然事物頂開了車山雪的牙關,小心翼翼地觸碰車山雪的舌頭。
  
  車山雪的舌頭比石頭更僵硬,卻無法阻擋地在對方的吮吸下柔軟下來,口腔被一點點細細探查的感覺非常怪異,更不要說那種難受的麻木感,以及肺腑呼喚空氣的欲.望。
  
  他短促地喘了口氣,想推開可能真的發了酒瘋的諶巍,手搭在諶巍肩上,卻沒有用力。
  
  ……就算發展太快了一點,但如果能彌補遺憾,那也無無所謂。
  
  這樣想,他的手往下滑,拉開了諶巍的衣領。
  
  咻——呯!
  
  青城弟子們也開始放煙花。
  
  和青城鎮的煙花相比,這次的煙花和山頂亭中的兩個人只有咫尺之遠。五顏六色的光輝透過竹簾道道狹窄的縫隙,落在身下人的臉上和胸口,讓看到他的諶巍只覺得驚心動魄。
  
  如此鮮活,如此昳麗——
  
  是車山雪。
  
  酒量不好,可能真的喝醉了的諶巍輕輕吐出一口氣,俯下身。
  
  亭外,煙花綻放百里,比星子更明。
  
  ***
  
  青色劍光,漫天都是。
  
  鋒利,尖銳,美麗得侵略人心。
  
  黑暗裡,大衍的國師稍稍掙動了一下,他覺得頭昏昏沈沈,身體重得好像蓋了床鐵打的被子,而且身體很多地方酸痛無比,特別是——
  
  等等?
  
  雁門關的金絲陣,頭痛,哭嚎的厲鬼,頭痛,諶巍的劍氣,頭痛,渾濁而冰冷的湖水,頭痛……這是哪裡?
  
  車山雪,權傾大衍的大國師車山雪蘇醒在元惠十八年的大年初一。
  
  他首先嗅到的是炭火的氣味,酒香,汗水,和某種濃烈的怪異味道。
  
  然後他聽到了身旁某個人的呼吸及心跳,還有高山上的呼嘯風聲,落雪的簌簌。
  
  很陌生,但也很熟悉,就像是夢中的青城山……
  
  車山雪睜開了眼睛,一雙完好的深琥珀色眼眸在昏暗的茅廳中發亮。
  
  他面有菜色地看著睡在他身旁的那個人。
  
  諶巍?!


第39章 年初一,拿紅包
  
  車山雪打了個顫,終於想起一頭撞在水底巨石前發生了什麼事。
  
  皇帝侄兒,供奉院,朝廷,世家宗門,蠻人……各方動作飛快地在他腦子里轉了一圈,他思考這些問題轉移注意力,然而相貼於他身的滾燙肌膚,諶巍或他難以啓齒的部位,還有耳邊拂動他頭髮的呼吸,都讓這個苦修六十年,論靜功可謂天下第一的祝師思路不斷被打斷。
  
  ……到到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何他前面還在落雁湖,轉眼就和諶巍……就和諶巍睡在了一起?!
  
  他僵硬思索這些的時候,感覺到身邊人氣息的變化,諶巍也從睡夢中蘇醒。
  
  青城劍聖粗糙的手掌在柔軟的溫熱上抓了兩下,接著,湧上頭腦的記憶讓他猛地睜開眼。
  
  他和躺在一側車山雪面面相覷。
  
  哪裡不對?這個車山雪,他給人的感覺,他的眼睛……
  
  諶巍下意識開口:「你——」
  
  他這句話才吐出一個字,冰冷的霜紋就在茅亭中蔓延開,首先便把他和某人當鋪蓋睡的某條厚重羽毛披風給凍成了硬邦邦地一塊。
  
  諶巍撿起衣服跳上石桌,和坐起在披風上,手上同樣拿著一件衣物遮掩自己,實際上驚疑不定的車山雪對視。
  
  他們兩人此刻腦子里轉動的念頭一模一樣。
  
  我和誰睡了來著?
  
  就算再不想接受事實,大國師也不是個逃避的人,凍人的寒氣快要讓這間茅亭化為冰域,而車山雪瞪著雙眼,至少看上去十分完整的眼珠里跳躍著不知道是憤怒還是羞惱的幽幽凶火。
  
  這幾天橫亙在他和諶巍之間的曖昧,被他冰冷的態度一掃而空。
  
  實際上,這才是諶巍重生前熟悉的那個車山雪。
  
  ……這是……記憶恢復了?
  
  而且,似乎不記得昨夜之事。
  
  諶巍來不及確認,壓低的咆哮就從車山雪喉中迸出。
  
  「諶巍!」
  
  大衍國師伸手在地上一拍,地面上凝結的冰霜碎裂迸飛,化為一把把鋒利的小刀向著石桌上的諶巍急射而去,帶起的風聲猶如鬼鴞的長嘯,足以將人戳出十七八個窟窿眼。
  
  然而擋下這一招對於青城劍聖來說,應該輕而易舉。
  
  所以冰刀之後還有一百零八個變招等著諶巍應對,無論諶巍做出哪個打算都在車山雪的料想中,除了……
  
  除了不戰而逃。
  
  懵逼地看著被劍氣斬落一半的竹簾,又懵逼看著諶巍一閃而逝的身影,被車山雪操縱的冰刀啪啪落在亭外積了一夜的雪地上,砸出幾十個淺淺的坑洞。
  
  ……竟然跑了?!
  
  這一定不是我認識的諶巍,車山雪面無表情想。
  
  他呆呆坐在披風上,被體溫逐漸融化的冰霜帶來濕潤的涼意,才喚醒了他的神智。車山雪動了動冷得有點僵硬的手指,回過神,低下頭開始在一地的衣服里尋找內衣。
  
  他翻出一條不符合自己尺寸的褻褲,丟到一邊,又翻了翻,發現一地衣物里沒有第二條褻褲。
  
  看來是讓諶巍撿走了。
  
  在心裡說了一句果然不對盤,車山雪動作僵硬地想把不合尺寸的褻褲穿上,但腰下稍稍一動,就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液體從某個不能言明的地方淌出——
  
  車山雪的臉從沒有這麼像黑鍋底過,但他還是強忍著酸痛和異樣,盡量將地上這些缺一件多一條的衣服整齊穿在身上。等覺得自己像個人樣了,他才扶著六角茅亭的木柱走出去。
  
  踏出茅亭的同時,他隨手招來一陣黑風。
  
  身後的茅亭在黑風中飛快的染黑,腐朽,倒塌,無論是茅草,木梁木柱,還是昨日掛上的竹席,陶瓷的炭盆水盆,灰白的炭渣,臟兮兮的披風,最後都化為了一灘爛泥。
  
  連續了幾天的小雪依然不停歇,想必很快就能將這一切掩埋。
  
  車山雪往前走了幾步,隨意回頭看了一眼。
  
  他瞪大眼睛,發現竟然有一條竹筒沒有在黑風裡腐朽,遲疑了一下,還是轉身將竹筒從爛泥中撿出來。
  
  沈甸甸的手感讓他下意識搖了搖,聽到裡面的叮噹水聲,車山雪沈默了片刻。
  
  一聲嘆息消逝在山風中。
  
  「……是好酒啊。」
  
  ***
  
  宮柔和李樂成加上小七閔吉,一起度過了難得沒有師長管教的除夕夜。
  
  作為師姐的宮柔簡直爽翻天,連滿院厲鬼也沒能阻止她拉上李樂成和閔吉一起玩耍,供奉觀院子里一地的鞭炮煙花殼,都是他們昨晚的戰利品。
  
  因為這樣,三隻小的睡得晚了些。
  
  好在他們其中兩個是有嚴厲師長管教,還有一個雖然年幼卻曾經管理過一鎮供奉觀,都沒有晚起的習慣,哪怕是大年初一,仍然天不亮就起來做早課。
  
  車山雪一身寒氣地踏入供奉觀的時候,就看到自己的四徒弟打著哈欠拖著掃帚清掃門前紅彤彤的鞭炮殼。
  
  宮柔聽到腳步聲抬起頭,見到是自家師父,無神的雙眼瞬間閃亮。
  
  她丟下掃帚,蹦到車山雪面前,先作了個揖。
  
  「祝師父新的一年大吉大利!萬事如意!師父師父我有紅包嗎?!」
  
  車山雪瞥了她一眼,繼而徑直走過,瞧也不瞧自己的四徒弟。
  
  端著一臉傻笑的宮柔愣住,眼珠子追隨自己師父的背影,跟著轉身。
  
  她黝黑的瞳孔先是猛地一縮,然後慢慢擴張,以至於提著拖把從側門走過來的閔吉瞧了她一眼,覺得宮師姐眼神都渙散了。
  
  「師姐?」他弓著腰偏著頭呼喚,「宮師姐?」
  
  宮柔眨了眨眼,臉色慘白,半晌後,大叫出聲。
  
  「媽呀!師父他——」
  
  一聲叱喝從供奉觀里傳出,打斷她的話。
  
  「宮柔,滾進來!」
  
  宮柔連忙捂住自己的嘴,連滾帶爬的跑進了供奉觀中。
  
  閔吉瞧了瞧她的背影,又瞧了瞧手中的拖把,心中天人交戰,片刻後一方勝出,他把拖把放到一邊樹下,也滾了進去。
  
  他進去的時候,見到李樂成李師兄已經跪在先生面前,宮柔於是也噗通跪下。閔吉不太想跪,於是站在門口猶豫。
  
  一邊猶豫,他一邊打量車山雪。
  
  從和和鎮的蘇醒後,一直到青城山,閔吉都陪伴在這位聞名遐邇的大人物身邊,雖然他從不曉得先生在想什麼,卻也稱得上是熟悉車山雪的人了。但今天,若是不看先生的臉,他可能會把端坐堂中的先生認成另一個人。
  
  明明是同一張臉——
  
  氣質卻截然不同。
  
  那眼角眉梢上的捉弄,唇邊若有若無的淺笑,一夕之間消失不見。
  
  如果說閔吉認識的車山雪是歡快流動的溪水,眼前的這個人,則是被水流打磨,沈積深陷,無可打動的黑岩。
  
  年輕時車山雪是溫柔的,雖然喜歡故作玄虛,喜歡坑人,但他看起來隨時能登樓高歌,接著泛舟一日三千里,是個萬事隨心的好人。但現在,出現在閔吉面前的這個車山雪,眉頭彷彿從未舒展過,微闔的雙眼底下是凍結了一萬年的冰雪,連那原本通透的深琥珀色也暗沈下來,如同蒙上了一層細沙。
  
  咦?說到眼睛,先生的眼睛好啦?
  
  探出頭想仔細瞧瞧車山雪眼睛,閔吉腳下一絆,踢到門檻,眼見就要摔掉兩顆門牙。
  
  突然有什麼東西撐住他,閔吉抬眼一看,發現竟然是木門檻一瞬間長出了繁盛的新枝,擋在了他面前,讓他沒有摔倒。
  
  主座上,車山雪打量了一眼門邊那個傻乎乎的小不點,問:「這是誰?」
  
  「是小七。」宮柔回答。
  
  車山雪默默轉過頭看李樂成,作為師兄,李三到底比宮柔有條理很多,他低聲給車山雪解釋:「您在落雁湖落水,沿著水底暗流進入了揚水水系,小閔原本是楊水邊和和鎮的祝師,救了您,和您一起來的青城山。」
  
  既然是祝師,為什麼要來青城山?車山雪的視線從閔吉腰側的練習木劍上一掠而過,沒問出這個問題。
  
  「我們想著您應該不會隨便帶人在身邊,小閔說不定是我們的師弟,就先把小七喊上了。」李樂成最後道。
  
  聽到這句話,車山雪又抬頭,掃了閔吉一眼。
  
  小祝師正手忙腳亂地試圖把自己的衣角從樹枝上取下來,那傻傻的模樣,怎麼看也不符合車山雪的收徒的標準。
  
  大國師好指點年輕人,也不是各個都會收入門下的。
  
  不過這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車山雪仔仔細細的詢問朝廷最近的動向,什麼清君側的叛軍,蠻人,天山派,大衍幾個大宗門,世家和中小門派,還有供奉院裡世家派和平民派,白澤院,鐵龍局,大小商會……
  
  事事過問,事事操心。
  
  這就是權傾朝野的大國師每日的狀態。
  
  若不是車弘永扶不起來,小心思又太多,他也不至於如此。
  
  知道師父肯定會有記憶恢復的一天,也有幾分可能不記得恢復期間的記憶,這些消息李樂成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光從這一點看,李三就比宮四這個只曉得玩樂闖禍的強太多。
  
  而宮柔則強在行事果斷,和捧上書就走不動路的李樂成正好互補。
  
  車山雪把這兩個弟子留在鴻京,當然是覺得他們互相照看,不至於出什麼大事。
  
  現在看來,李樂成的確有條有理,而宮柔也非常果決,在傳出他已死的消息後,兩人合作能保護好自己。
  
  ……就是直接放棄了鴻京。
  
  車山雪一瞬間萬分懷念自己的大徒弟章鶴雅。
  
  但魔域異動是重中之重,交給其他人他又放心不了。
  
  車山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或者說,隔著眼皮和眼球,觸摸了其下之物。片刻後,他心裡已經有了成算,心思也能轉進另一個至關重要的方向——他和諶巍。
  
  大國師喝了口茶潤潤依然沙啞疼痛的喉,斟酌著言語,不肯讓自己徒弟看出他如何艱難才能問出這個問題。
  
  他不過猶豫了片刻,沒出口的話就被打斷了。
  
  林苑林長老站在供奉觀外,對著門喊:「方才掌門遣我過來,是大國師又不吃藥了?」


第40章 八十年,曉誰心
  
  林苑。
  
  青城山藥青峰之主,宗師,金針神醫,來青城山是帶藝投師,雖然並非上一代藥青峰峰主的弟子,卻以才能在上一代藥青峰峰主死後接替其位置,並居青城劍門十一長老之位。
  
  聽到門外的聲音,車山雪腦子里自動調出對應的資料。
  
  他與林苑只見過區區幾面,能瞬間想起已是難得,不過車山雪現在並不想見大夫,至少要在沐浴更衣之後,才能——
  
  吱呀。
  
  這些天已經和供奉觀里幾個小輩混熟,對車山雪——失憶之後的車山雪——秉性也有少許瞭解,林苑大大咧咧推門而入,口中則道:「到底是什麼要緊事,讓掌門大年初一催我前來?」
  
  說完,大步往里走的林苑已經瞧見了車山雪的面色。
  
  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抬起頭時瞠目結舌。
  
  林苑是大夫,是神醫。
  
  所謂診斷一道,自有望聞問切四個字。所謂望,自然是通過面色,膚色,身軀上可有青紅紫黑等等來確定一個人的身體狀況。更不要提林苑還是武道宗師,隔空點穴的功夫很有一手,其中五分都在他的眼睛上。
  
  這樣的林苑,如何不能分辨出大國師這活生生的縱慾之象。
  
  只是一宿不見,大國師就不是童子身啦!
  
  且慢且慢,天底下誰人不是一宿之間失了童子身?可是,這魚水之歡,巫山行雨,和大國師三個字簡直挨不上半點的關係呀?
  
  誰不知道大國師是個苦修了六十年,哪怕後來出仕,手握重權,也不近女色的祝師?和他們練了童子功的掌門一樣,不染紅塵了一百零七年。
  
  這是哪裡冒出一個人,突然讓大國師脫了處哦?
  
  林苑的八卦之心在催促他詢問,林苑的醫者之心看到的卻是另一個方面。
  
  他站在前院裡,愣愣盯著車山雪看了半晌,看得車山雪眉頭緊皺考慮要不要抽身離去,才從一隻僵硬石雕化為活人,跳起來指著車山雪大罵。
  
  「你這樣的身體怎麼可能冒然行房事!」
  
  「……」
  
  車山雪手按住的扶手冒出了幾只嫩芽。
  
  他太陽穴跳了跳,在心裡道:這個人是傻逼嗎?!
  
  邊上,三個業餘生活比較單純的晚輩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林長老說的什麼,但很快,他們也皺著眉,讓林苑的話在自己的舌尖滾過一遍,最後臉色齊齊大變。
  
  李樂成才脫口說出一聲師父,就叫宮柔逮住衣領一扯。
  
  在這種時刻反應向來敏捷的宮柔拖著自家三師兄和閔吉,一溜煙兒的跑出前堂,留著自家師父和林長老面面相覷。
  
  片刻後,終歸是車山雪先反應過來。
  
  他直接繞過了尷尬話題,提著袖子伸出手腕,放在一邊的茶桌上,對林苑道:「麻煩林長老跑一趟,請替我看看吧。」
  
  剛剛忘記在場還有旁人,林苑僵硬地點點頭,清醒過來的神智這才發現一點其他不對。
  
  「大國師這是記憶盡數恢復了。」他問,卻沒有同提問的語氣,走到茶桌另一邊,手指搭在車山雪脈門。
  
  林苑闔眼診了診,又是一股怒火穿心。
  
  「他媽的你還喝了酒?!」
  
  「不知道,」車山雪表面上已經淡定下來,聞言答道,「我不記得自落雁湖落水,到今早……睜開眼前之事。」
  
  「也就是說您不知道睡了您的是誰?!」林苑更驚訝了。
  
  好麼,林長老果真神醫,只是診了診脈,連車山雪是被人睡而不是睡了人都瞧得出來。
  
  車山雪曉得青城山林苑不是擅於保密之人,如果是的話,以這人挖掘消息的天分,青城山的情報主管一職早就交給他了,根本不需要諶巍來兼職。車山雪一想到自己被人睡了的這件事說不得很快會被傳得人盡皆知,哪裡有心情回答林苑的問題。
  
  林苑問出口後也發現自己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不過這幾天他雖然見面就逮著車山雪吃藥,但兩人在尋歡作樂上頗有幾分共識,因此也沒有在意自己的冒犯。
  
  這種輕鬆的心情只保持了一個呼吸,翻湧的血氣黑雲的鬼影出現在林苑身後。
  
  比這寒冬臘月更冷的陰穢之氣盤旋而升,真真把林長老凍了個透心涼。
  
  來者自然是周小將軍,這位鬼將對車山雪失憶後的事情更加瞭解,車山雪詳盡地詢問起來。而林苑運起內息也無法驅逐陰氣帶來的冰寒,打著顫道,「大國師,可否讓你的鬼使走遠一些?」
  
  「一寸光陰一寸金,」車山雪亦誠懇地對他說,「我之前失憶浪費了那麼多黃金,不趕緊彌補怎對得起林長老的好心醫治?」
  
  實際上早就診斷完,連藥方都算好了,磨蹭著想問八卦的林苑:「……」
  
  「我先告退了。」明白了什麼的林苑說。
  
  「不送,」車山雪回,「一路小心。」
  
  聽到他這句話,林長老總有自己回去的路上會有血光之災的錯覺。
  
  他可算意識到自己惹惱了大國師,識趣告辭,關上供奉觀大門的時候默默想著,等會兒要不要在大國師的藥里加一點不改藥性,但絕對能讓口味慘絕人寰的東西。
  
  片刻後他背後彷彿又升起了一股寒意,想起剛才大國師剛才那張和自家掌門一樣冷若冰霜的臉,搖搖頭,放棄了這個誘人想法。
  
  林苑也不打傘,直接冒雪而行,走到半路,突然一停。
  
  昨天晚上的年宴,掌門好像只在開始的時候出現了一會兒,後面就不見蹤影了……
  
  等等。
  
  被自己的猜測炸得暈暈乎乎,林苑在心裡咆哮,這不可能!
  
  ***
  
  和周小將軍一起,重新將他們之間的契約定義一番,期間車山雪渾身上下,沒有露出一點利用這群可憐厲鬼保命的愧疚,周小將軍只能無奈敗退。
  
  而車山雪從周小將軍那裡問出了雁門關那些人算計的大概,又問得了青城山冬試,劉家,各方密探暗樁,以及斷刀門少門主之事,他揮退周小將軍,坐在堂上,手指不住敲著扶手。
  
  同為虞氏後人,虞操行真正的打算,車山雪知道一二。
  
  實際上,虞操行想做的事,他曾經也考慮過,思慮再三,無法說服自己,這才放棄。
  
  不過做那件事的關鍵依然掌握在車山雪手中,故而虞操行要設下殺計……
  
  車山雪的思路被腰上和某不可名部位的酸痛給打斷了。
  
  無論是李樂成等三個小輩,還是林苑,周小將軍,恐怕都不曉得車山雪是在個什麼狀態下和他們對話。股間的黏稠已經乾涸了,貼著皮膚好不難受,還有不合身的褻褲,以及一眼看過去沒問題,再看就讓人奇怪為何會出現在車山雪身上的不成套腰帶等等,對於將規矩看得無比重要的世家來說,車山雪的衣著實在失禮。
  
  也就是讓車山雪的氣勢唬住了,他們才沒注意到這些怪異之處。
  
  車山雪咬了咬牙,表情一瞬間像是在啃某個人的肉。
  
  他站起來,很快在後堂門邊找到低著頭不敢看他的兩個徒弟並閔吉,吩咐他們燒水。
  
  然後他找到自己的廂房,在衣櫃里翻了一通,竟沒找到合心意的衣服。
  
  車山雪現在的衣服都是在和和鎮臨時買的成衣,以大國師養尊處優一百零七年的眼光看,現在衣櫃里的這些最好拿去做抹布。
  
  抹布都比現在他身上這些好,車山雪隨便拿了一套出來,走進浴室。
  
  大木桶里已經盛上熱水,毛巾胰子也擺在一邊,車山雪聽了聽聲音,曉得小輩們躲遠了,這才慢慢寬衣解帶,將自己浸入熱水中。
  
  天光透過紙窗,在水波里拐了個折,落在了車山雪光.裸的身軀上。
  
  斷筋絕脈之後,車山雪也斷了通過鍛鍊來保持健康的心思,少年時那些有力的肌肉早已平坦一片,又因為不停歇的操心,以及最近的大病,虛耗車山雪的精氣,以致如今只有薄薄的血肉貼在他的骨骼上,身軀四肢削瘦蒼白,在車山雪眼裡,絕對稱不上好看。
  
  而此刻,他的鎖骨,胸膛,小腹,特別是大腿根處,都是青紅青紫的痕跡,有些地方車山雪甚至能看到諶巍的手指印,非常鮮明。
  
  麻木的感覺依然留在車山雪的身軀上,浸入熱水時感覺反而更怪異了。
  
  車山雪深深地嘆出一口氣。
  
  他曾心悅諶巍。
  
  但……那是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他和諶巍相識於劍,相知於劍,故而在做出斷筋絕脈的決定後,車山雪就知道自己和諶巍之間不會有結果。
  
  因為他們同樣弱小,又勢單力薄,根本沒有改變世間的力量。
  
  那個雨夜,諶巍說要帶他走的時候,車山雪有那麼一瞬間,想將胸中醖釀許久的話語吐出。
  
  但他最後到底沒說,而是和諶巍徹底決裂。然後用六十年的苦修,掐死了心裡的妄念。
  
  出來後再見面,兩人已是對峙之局,而車山雪也沒有了那個心思。
  
  但現在……
  
  車山雪以足以嚇哭自己六個徒弟的不悅表情,皺著眉把自己渾身搓乾淨。用上祝呪治癒身上輕微的瘀傷後,他坐在浴桶冷靜很久,等到水都快涼了才起身,濕淋淋跨出浴桶,同時給地上那堆換下的衣物丟了個呪術毀屍滅跡。
  
  繼而他慢騰騰換上乾淨中衣,任濕發披散,在雪白衣服上留下淺灰色的濕潤痕跡。
  
  對著水面梳理長髮時,車山雪突然聽到蹬蹬蹬的腳步聲傳來。
  
  宮柔在浴室門外大喊:「大事不好了師父!桃府呪雪成災!」


第41章 風雪柳,何人折
  
  呪雪成災。
  
  這比單純的雪災更可怕。
  
  自古吉為瑞雪,惡為呪雪。想要區分兩者非常簡單,若降下的雪花帶著呪力,就會被稱為呪雪。
  
  單從外表上,瑞雪呪雪間並無差異,都是輕飄飄的白絮,但呪雪融化後,帶著呪力的雪水會污染大地,被污染的大地將寸草不生,更別提長出莊稼或棉麻桑。
  
  八年前,大衍百姓經歷的那一場慘絕人寰的飢荒,就是由一場大呪雪導致。
  
  這還不是呪雪最可怕的地方,呪雪最可怕的是,它能將一塊肥沃的土地轉化為魔域。
  
  據說,曾經人族佔據的疆土是大衍的數倍,但那些疆土都被魔域吞沒,成為妖魔呪獸的棲息之地。
  
  人族並非不想反攻回去,然而淪為魔域的土地河流都帶上了呪力,無需妖魔在側,常人行走其中,僅僅是腳下踩上被呪力污染的土地,呼吸被呪力污染的風,不消三日就會發瘋。
  
  如果發瘋的人沒有因為什麼原因死在魔域,來年妖魔呪獸攻打邊關時,裡面便又增加了一名雜兵。
  
  這樣的呪力,只有祝師才能用祝術相抵。
  
  但世上有多少祝師?又有多少祝師能夠使用淨魔的祝術?維持人族目前的疆土已經勉強,哪裡有餘力去開荒魔域。
  
  所以,對於世家門派來說,大衍或許是一塊肥肉,在車山雪眼裡,只看得到風雨飄搖,一片孤島。
  
  沒人操心,只有他來操心。
  
  「這樣一來,就能夠將車山雪的主意從叛軍身上引開了。」
  
  將平府和桃府一分為二,位於桃府之西的武夷山脈的某個小山頭,車山雪遍查不到蹤跡的虞操行放下茶杯,這樣對武夷樓樓主宿飛說。
  
  武夷樓樓主宿飛身高八尺,面上一雙粗眉讓人見之難忘。但要說相貌,和青城掌門諶巍,甚至斷刀門少門主焦言比,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一門一派之主,反而更像是田地裡辛苦大半輩子的莊稼漢。
  
  打扮也是如此。
  
  他頭上裹著汗巾,身上穿著粗布短打,蹲在木椅上,牙齒咬著一根破破爛爛的煙桿,沒點燃,裡面是空的,捨不得放煙葉。
  
  宿飛就這樣咬著擺設般的煙桿,含混不清地說道:「哎喲,虞丞相和大國師兩位大神的鬥爭咱原本可是一點也不想卷進去的呀。」
  
  「可惜宿樓主早就卷進去了,」虞操行微笑,「之前我的人手搜索車山雪的行蹤,幾次三番在揚水邊撞見武夷樓的人,宿樓主不要告訴我,你們去找車山雪只是為了幫助他寄居武夷樓的五弟子。」
  
  「咳咳,」宿飛尷尬地敲了敲煙桿,道,「萬子華這小子還是挺可愛的,對機關一道也很有天賦。」
  
  「這樣豈不是正好,」虞操行道,「車山雪死後,他的弟子也能夠改投他人——」
  
  宿飛眨了眨眼。
  
  「等下!」他猛地打斷虞操行,「虞丞相說東說西,不是想賴賬吧!」
  
  虞操行定定地看了其貌不揚的宿飛一眼,他本來要說出口的拉攏被打斷了。
  
  宿飛這個人油滑得像泥鰍,不過,泥鰍也只能在泥地裡蹦躂,難道能真的逃出手掌心?
  
  協助他引發大呪雪,還想在兩方之間搖擺不定,就算虞操行願意給宿飛這個機會,車山雪也不會給。
  
  但虞操行並沒有說出這個大實話,宿飛想做白日夢那就繼續做好了,反正他還有其他準備。
  
  虞操行拍拍手,他的僕役將一個小箱子放到宿飛面前。
  
  宿飛拿起,掂量了一下重量,又將小箱子揭開一道縫,裡面的黃金映著細細光線落進他眼珠,頓時讓宿樓主笑顏大開。
  
  「大方!痛快!」他對起身的虞操行道,「下次有生意還要選在武夷樓啊。」
  
  虞操行已經帶著人走出這個武夷樓這個隱蔽的堂口,聞言扯動嘴角笑了笑:「這是當然。」
  
  兩方告別,分別一行人步行下山,一隻麻雀湊上來給虞操行打傘。
  
  虞操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視線一瞟,突然停下腳步。
  
  他停在一棵深山老樹前,抬起頭看。
  
  老樹布滿皺紋的樹皮已經被融化的雪水浸得濕透,沿著樹皮上的裂縫,石灰般骯臟的顏色在這棵老樹軀乾上蔓延。一層淺雪鋪在它的樹根上,有幾棵雜草從下面鑽出來,顏色同這呪雪無異,也是蒼白的。
  
  一眼望過去,落雪茫茫,武夷山上似乎只剩下灰白兩種顏色。
  
  經歷過上次飢荒的人並沒有死絕,呪雪降落的地方,今夜大概哭嚎不止吧。
  
  這樣想著,虞操行的臉上,終於露出今天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
  
  ***
  
  青城山,供奉觀。
  
  「桃府周邊供奉觀已經點燃烽火大陣,暫時控制住呪力順風傳播,大供奉院一隊醫祝也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就是聖上那邊……」
  
  「聖上心憂呪災,一病不起,神志不清,能說什麼?」
  
  車山雪道。
  
  他一邊說,一邊在指尖搓了團火苗,火苗對面是大國師留在鴻京的隱秘人手,他們聽完命令後向車山雪一鞠躬,轉身離開,去讓車宏永「一病不起,神志不清」了。
  
  鴻京里,原本失去主心骨,不得不潛伏的大國師一派開始活動。青城山上,車山雪如風一樣大步而行。
  
  他頭髮還在往下滴水,中衣外面只披了件外袍,牢記林苑囑咐的宮柔跟在後面蹦蹦跳跳,想給他披上毛披風,車山雪瞥了矮個子小姑娘一眼,扯過來自己穿上。
  
  系上系帶的時候,他隱約覺得這披風不像他的衣服,但這個念頭很快被壓下,因為上山報消息的祝師已經站在了車山雪面前。
  
  報信祝師稽首行禮,動作沒能耽誤他動嘴巴。
  
  「呪雪覆蓋桃府二十七城的西南二十城,發現之時範圍還在不斷擴大,淳安城姚祝師已經下令開啓烽火大陣,但收效甚微。」
  
  「不可能。」車山雪道。
  
  「是、是的!姚祝師也這樣覺得,」報信祝師,「但是不知道為何,直到現在,有十一座城的祝師沒有去開啓烽火大陣,甚至不接聯絡……」
  
  吩咐了李樂成收拾行李,車山雪聞言一頓。
  
  世家派的祝師只往鴻京鑽,所以地方上的祝師基本都是平民派。
  
  車山雪倒不是不覺得那些祝師不會被人收買,但天降呪雪關係重大,耽誤開啓能防護呪力的烽火大陣可是死罪。就算他們死罪可逃,一生也要生活在世人譴責之下。
  
  在這個時候,會有十一座城那麼多的祝師不去開啓烽火大陣嗎?
  
  車山雪並非不往好處想,可是他聽到報信祝師的話,就覺得那些祝師大概已經遭遇不測。
  
  因為要是他,他也這麼辦。
  
  落入算計了啊。
  
  但車山雪也只能往陷阱里跳。
  
  只不過,還有一件事忘記了。
  
  車山雪又搓出只火精,吩咐手下去把供麻雀軍的錢給停了。
  
  虞操行手下沒有擅長經營的人才,車山雪倒想看看,這位表哥拿什麼去養這只刺客之軍。
  
  早就耗空的虞家嗎?呵。
  
  下山的行李很快收拾好了。
  
  車山雪沒什麼可收拾的,而李樂成和宮柔都才到青城山沒多久,行李只拆開了一小部分,他們兩人都不覺得自己會在青城山上久住,現在收拾起來非常麻利。
  
  唯有閔吉一臉懵逼,他尚沈浸在林長老口裡的驚天秘聞中,轉眼就看到堂中行李堆起來,想要上去幫忙,卻不知道要幹什麼。
  
  猶豫半晌後,見到報信祝師說完,而車山雪不再提問,閔吉小心翼翼地問:「先生,你要走了嗎?」
  
  一直沒有注意到他的車山雪抬頭,發現少年眼裡的忐忑不安,又看到他腰間的佩劍。
  
  雖然不記得閔吉曾經所做,救命之恩卻是實打實。車山雪想了想道:「你雖然上青城學劍,但也不要放下祝呪的功課。」
  
  牛頭不對馬嘴的話讓閔吉愣了一瞬,然後他聽到車山雪的第二句話。
  
  「收徒一事,將來再說,另外,我就不去見諶巍了,想必他也懶得見我,等你見到他,和他說看好王公公。」
  
  這句話讓閔吉愣了更久,一直到有人牽著馬車來到供奉觀前,宮柔閔吉以及報信祝師把行李一件件往馬車里搬的時候,他才脫口而出。
  
  「掌門才不會懶得見先生呢!」閔吉一著急就拉住車山雪的衣袖,「下山還有點時間,道別不需要多久的啊!」
  
  「見他作甚。」車山雪有些不耐。
  
  閔吉還想再說點什麼,被宮柔的大喊打斷。
  
  「師父,東西都搬上來啦,可以出發。」
  
  聞言車山雪掃了閔吉一眼,小祝師渾身一顫,下意識松開了被他捏得皺皺巴巴的衣袖。
  
  這可憐的小模樣。
  
  車山雪終於知道失憶的自己為何把這個傻乎乎的小祝師帶在身邊,絕對是鬱悶時候拿來逗樂的。
  
  可現在的車山雪沒有逗樂的心情,只隨手摸摸閔吉的頭,轉身直接上車。
  
  從報信祝師來到,至車山雪一行人趕車下山,連一頓飯的時間都沒有。
  
  馬蹄聲和車輪聲一起遠去,無數黑紅鬼影翻過院子圍牆,落入馬車的影子里。閔吉覺得只是轉眼,整座供奉觀就空蕩蕩只剩下他一個,連鬼都走了,頓時感到遍體生寒。
  
  他抱著雙臂,小聲喃喃。
  
  「也不知道要離開多久,掌門肯定想見您最後一面的啊,先生。」
  
  哪怕知道天降呪雪一事萬分緊急,閔吉還是覺得自家先生應該去和掌門道個別。
  
  在小祝師眼裡,這對冤家宿敵的關係明明很好,兩個人臉上雖然冷淡,所作所為卻一直都考慮著對方。
  
  掌門知道先生離開卻沒能送別,心情一定會很差吧。
  
  這可是大年初一,就算分別,也要開開心心分別才行。
  
  先生現在還沒有走遠,掌門追一追說不定能追上去呢!
  
  這樣想,閔吉轉身就冒雪往君子堂跑去。
  
  他氣喘吁吁地跑到君子堂,卻發現裡面只有值守的劍僕在。
  
  「這位、這位師兄!」他雙手撐在膝蓋上,口齒不清地詢問,「掌門上哪裡去啦?」
  
  青衣劍僕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反問:「怎麼,你還不知道嗎?」
  
  閔吉心裡冒出不祥的預感,但他還是問道:「知道什麼?」
  
  劍僕回道:「就在上午,掌門宣佈閉關啦。」


第42章 你劍外,我劍中
  
  諶巍在天青峰。
  
  這座青城山脈的最高峰,有一天然奇穴,中有數口寒潭,是個修煉內功的好去處。青城劍門的開山祖師正是因此才選在青城山呢開闢門派。而天青峰的奇穴在數百年的修整開闊之下,面貌同一開始的天然早已不同。
  
  那些雕梁畫棟,飛閣流丹,與粗獷的鐘乳石筍融為一體,端的是鬼斧神工。
  
  更不要說最為重要的數口寒潭,如今也是漢白玉鋪成階梯入水,中央是一渾圓的青玉小島,價值千金的夜明珠鑲嵌其上,在這不見天日的深穴中,促成了月華般的粼粼波光。
  
  諶巍此刻就端正地跪坐在青玉小島上,雙目緊閉,青煙從他頭頂冉冉升起。而湘夫人橫放在他身前,車山雪的命燈則照耀著長劍上的雲紋紫斑,一燈一劍都安靜無比。
  
  有極輕的腳步聲回蕩在洞穴中,是林苑打著燈籠前來。
  
  今天知道了一個大秘密,林長老這種將八卦當糧食吃的人本該回自己峰上將事情咀嚼上三遍,然後興致勃勃去調查前因後果。可惜的是,諶巍宣佈閉關後,庶務就落在了他和另外幾個長老肩上,供奉院的祝師快馬上山,怎麼不需要經過他們的同意。
  
  呪雪災一事原本就無需隱瞞,林苑反倒比車山雪先一步得到消息。
  
  和他一起聽到劍僕報上呪雪災的長老們聽聞,雖對桃府百姓深感悲憫,但此事一出,那盤旋青城山不知打什麼算盤的大國師恐怕馬上就要離去,所以他們全部都松了一口氣。
  
  只有知道秘密的林苑反而幾分擔憂。
  
  掌門和大國師才好上便面臨分離,真是情路坎坷啊。
  
  是的,林長老對自家掌門和大國師在一起,沒有太多意見。
  
  雖然兩個男子有失陰陽調和之道,可是在林苑眼中,總比他們掌門打一輩子光棍好。
  
  這麼些年了,青城山長老們早就熄了給諶巍當媒人的心,眼見現在事有轉機,怎麼能輕易放過?
  
  既然這樣,等大國師來辭別的時候,旁敲側擊幾句好了,林苑原本是這樣想的。結果車山雪招呼也沒打一聲,急匆匆就下了山。
  
  林苑:「……」
  
  臥槽,你們不是才睡嗎?怎麼轉眼又開始作了!
  
  諶巍是什麼意思林苑也不知道,為以防萬一,他只能進入掌門閉關的秘地。
  
  天青峰奇穴是青城劍門的秘地之一,林苑作為長老,以往也進去過幾回,不需要人帶路就曉得諶巍現下身在何處。但他今天走到寒潭邊抬眼一掃,卻沒能在第一眼發現青玉小島上諶巍的人影。
  
  直到諶巍睜開眼,手指在湘夫人身上輕輕一磕,長劍與碧玉撞擊發出清越響聲,林苑才猛然看到諶巍。
  
  這般收斂氣息之法……
  
  「失了童貞反而小有突破?」林苑口瞪目呆,「掌門你練的到底是童子功還是雙修?」
  
  如此不著調的問題,諶巍從來不回答。
  
  林苑也知道,斟酌地要說出大國師的動向。
  
  他也就猶豫了幾個呼吸,便見到白霧從諶巍的七竅中鑽出,宛如他們掌門是個插了幾百根香的大香爐,煙霧來勢洶湧,快把諶巍整個人遮住。
  
  從這跡象來看,諶巍根本不是小有突破,而是內息一瞬間翻了兩番。
  
  可是諶巍已經是天下第一了,他的內息若能翻兩番,不是使用了爆發秘術,就是走火入魔回光返照。
  
  閉個關哪裡需要青城劍聖強行爆發,划掉這個可能,那就只有走火入魔了。
  
  林苑差點給他跪下:「就算大國師不告而別,您也不需要這樣吧!」
  
  諶巍終於給了他一點反應,黑沈沈的眼珠抬起,問:「發生何事?」
  
  「桃府呪雪成災,」林苑道,「這下大國師的確不走不行。」
  
  「呪雪?」諶巍愣了愣,在他上一世,元惠十八年十月,西北魯雲二府倒是刮了一月有餘的呪風,卻從未聽聞這一年有哪個地方降呪雪。
  
  就算諶巍重生以後,事情的發展很多脫離了前世的軌跡,但人禍可避,天災難道可改?
  
  除非那不是天災。
  
  諶巍垂在腿上的手指微微一顫,想拿劍追出去。
  
  但他沒有起身,再次陷入沈思。
  
  他的內息不像此刻的他一樣沈靜,反而橫衝亂撞,如列隊的刀片一樣刮過他的經脈,造成的大小暗傷不計其數。但諶巍並麼有強壓下這一次的內息暴動進行調息,反而放任內息,對體內的一切撒手不管。
  
  林苑在一邊看著著急,恨不得掏出金針扎他一扎,諶巍卻泰然自若,目光落在面前的湘夫人上。
  
  這是他的劍。
  
  是師父打開青城劍門內庫,專門替他挑選出來的一塊非鐵非玉,似金似木的奇石。
  
  自他八歲起,就同他尚未鍛造成劍的劍同吃同住,十五歲掌爐,協助青城的鍛劍長老將其一一鍛造出來。
  
  他為此劍而生,他為此劍而死。
  
  除此之外的東西都是過眼雲煙,不值得記掛在心。
  
  ……他本來是如此想的。
  
  但這個想法在昨晚被打破了。
  
  諶巍酒量不好,因為他牢記劍客的守則,哪怕內息足以逼出酒毒,也很少飲酒,免得手抖。
  
  車山雪則完全和他相反,內功沒有小成之前,那混賬姑且能忍耐一下酒癮,內功小成不懼酒毒後,便敞開來喝了。
  
  車山雪輕易不會醉,諶巍最多只能喝上五小杯。
  
  昨天晚上諶巍喝的杯數絕對超過了五,但中間隔著那一場小打小鬧,車山雪帶著酒氣的吻落在他唇邊時,諶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但他依然被蠱惑,做出平日從不會做出的孟浪之舉,以致他和車山雪落入了現在這般尷尬的境地。
  
  車山雪不記得昨晚之事了,諶巍心中反而一陣欣喜,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車山雪的心意。
  
  他和車山雪彷彿是好友,彷彿是宿敵,卻從來不像一對——
  
  情人。
  
  諶巍將這兩個字在唇舌間咀嚼,越想越不適應。
  
  車山雪是發了哪門子的瘋,說出那樣的話,又任由他把他給……上了?
  
  更要命的是,他自己昨天晚上又發了哪門子的瘋,把車山雪給……上了?
  
  重要的不是車山雪的行為,是他的行為。
  
  一邊,林苑看到諶巍面色忽青忽紅,心道不行,手中扣好金針,瞄准幾個大穴,只等射出。
  
  金針上庚金之氣銳利無比,僅僅是瞄准,都讓諶巍感到自己腦子被刺了一下,倒是讓他冷靜下來。
  
  繚繚白煙里,他朝林苑比了個手勢,讓人退下。
  
  林苑並不想退,但諶巍積威甚重,他不敢不從。只能咬了咬牙,退開幾丈遠,站在一根柱子後面,之後任憑諶巍做手勢,他也不肯退了。
  
  諶巍也沒有太多餘力關注他,內息的暴動漸漸讓他的感知陷入混沌中。曾經敏銳的五感盡數離他而去,只是數個呼吸的時間,他就覺得黑暗籠罩下來,屏蔽了他的視線。
  
  車山雪,什麼也看不到的諶巍在心裡念到。
  
  突然之間,些微的光點在黑暗裡閃爍,這些閃爍的冷光同他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照亮黑暗輪廓的同時,它們又飛快地向他身後奔馳,在諶巍眼裡留下一道道蒼白的細線。
  
  這個景致很熟悉,是諶巍走過的那條時光逆轉之路。
  
  數年後李樂成的話猶在耳邊。
  
  「只有你能夠做到!劍聖,只有你能做到,救下我師父,就是救下世間蒼生!」
  
  對,如果不是車山雪的生死關乎黎民社稷,諶巍管他去死,本該是如此才對。
  
  但是他重生後,所作所為並非如此。
  
  除非是他搞錯了。
  
  除非從一開始,他只是為了救車山雪而來,因為車山雪——
  
  八歲。
  
  裹得像竹熊的小豆丁口瞪目呆指向他身邊,問:「諶巍,為什麼你吃飯邊上還要放這麼大一塊破爛石頭?」
  
  「這是我的劍。」諶巍說。
  
  「……」車山雪,「你要掄著這個和我打嗎?我輸了,我承認你厲害。
  
  十歲。
  
  夜半三更,小孩帶著月色一起翻開諶巍的窗戶,怒氣沖沖道:「剛才那一局不算!我們再文比一場……他媽的諶巍你睡覺還抱著這塊石頭的?!」
  
  十五歲。
  
  如筍子一樣拔高的少年跑進諶巍屋中,興致勃勃展示手裡漆黑銀刃的新劍。
  
  「我爹給我的生辰禮!怎麼樣?比你那塊破石頭好多了吧。」說完他繞過長桌,發現諶巍在紙上畫著什麼,湊上前看。
  
  諶巍是給自己的劍畫圖紙,一筆一划皆認真無比,車山雪在邊上看了看,突然手指沾墨在圖紙上一抹,抹掉了圖紙一角。
  
  「多少年前的樣式了,諶巍你品味也太落伍,」大衍皇帝最寵愛的幺子頤氣指使,「看看我的新劍,再看看你的圖,要是你真這麼打,將來咱們也別比劍了,因為你的劍會被自己醜斷!」
  
  從七歲,到二十五歲,整整十八年的歲月。
  
  他們的劍鋒是在對方的一招一式中磨練出來的,他們熟悉對方的劍,就像對自己的劍一樣。
  
  若以劍道為鏡,他們在鏡中看到的不會是自己,而是對方。
  
  ——車山雪就在他的劍中。
  
  哪怕車山雪放下了劍道,依然如此。
  
  如果要捨棄車山雪,那就只能像車山雪捨棄他一樣,連劍一起捨棄。
  
  這種方法……
  
  他做不到。
  
  諶巍無聲地吐出一口血,心中反倒頓悟。
  
  隨著念頭豁然開朗,他體內橫衝直撞的內息也漸漸平息,從暴虐轉為柔和,溫水一般衝刷著他傷痕累累的經脈,幾個周天下來,將大小暗傷完美愈合。
  
  然後內息向著他的丹田湧去,輕而易舉打破了他前世也未曾突破的屏障,一漲再漲。
  
  等內息再次擴散向四肢百骸,被解放的五感也將諶巍拉回現實中。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看到湘夫人呼應他的內息,在地上嗡嗡作響。
  
  已經做好搶救準備的林苑瞠目結舌。
  
  他家掌門上一刻還是走火入魔之象,下一刻就猛地突破了!
  
  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難道是雙修的效果嗎!
  
  諶巍不知道這人心裡轉著什麼污穢的念頭,擦了擦嘴角血跡後,對林苑吩咐:「我下山後,青城劍門大小事都聽你號令。」
  
  林苑半晌才反應過來,不敢置信地問:「您說什麼?不不不,等等,您下山幹什麼?!」
  
  諶巍已經提劍與他擦身而過,聞言瞥了林苑一眼。
  
  他說:「去找車山雪。」


第43章 歹運路,好運人
  
  要找車山雪很容易,畢竟要帶那麼多人,大國師不可能再用鬼遁。
  
  馬車太慢,乘船要換,只有鐵龍車能滿足一行人的要求。
  
  鐵龍局大概是大衍最繁忙的商局了,就算是朝廷,大年初一也要放假休沐,但青城鎮外的鐵龍局卻依然人滿為患。晚到的歸鄉人和迎接的家人將入口堵了個水洩不通,更兼有車把式的叫喚,土狗土雞土鴨敏捷地在人們腳下穿梭追逐,汪汪嘰嘰嘎嘎的聲音比人聲更大。
  
  這樣鼎沸的熱鬧中,只有少數人注意到,有一列看上去空蕩蕩沒上幾個人的鐵龍由妖獸拖著,在漸小的風雪中,離開鐵龍站。
  
  正是在諶巍趕到鐵龍站的一炷香之前。
  
  對於諶巍接下來的一路來說,這似乎是個不祥的預兆。
  
  但此刻的諶巍並沒有在意,面對聽聞他來到而急匆匆迎出來的鐵龍站站長和副站,他仔細詢問了那輛空鐵龍的去向,又拒絕了站長立刻給他再發一趟的建議,運起輕功幾個縱越,同樣沒入了茫茫風雪中。
  
  青城鐵龍站的站長和副站一起嘖嘖稱奇。
  
  「就算再如何勤奮,咱們也不可能達到這個境界啊。」
  
  他們兩個又沈默了片刻。
  
  「我感覺不太好,」副站說,「要是劍聖知道你指的方向是錯的……」
  
  「既然入了鐵龍局,咱們就是大國師的人。」站長一點也不害怕,「你看劍聖那渾身殺氣的模樣,說大國師搶了他老婆都會有人信,怎麼能讓他追上大國師。」
  
  只可惜,站長和副站兩人都心知肚明,這種小手段最多拖延一二罷了。
  
  不過,說不定他們拖延的這一二,正巧起了作用呢?
  
  「沒時間說閒話了,」站長拍拍下屬的肩膀,「快去把那幾只休息的拖獸叫起來,桃府呪雪,運糧的重擔就在咱們身上。」
  
  ***
  
  「先從糧食講起。」
  
  臨時徵辟的鐵龍車上,車山雪這樣開頭。
  
  他對面,是端坐的李樂成和宮柔,其他跟隨的祝師和第一批趕來的官員在周圍圍了個圈,安靜聽著車山雪說話,沒有一個人出聲。
  
  不是沒話說,而是不敢說。
  
  鐵龍局是大國師一手扶持出來的,最開始,百姓們不敢靠近這由妖獸拖動的長龍時,大國師以身作則,每次出門都乘坐。
  
  因為他表明瞭態度,才有人為了討好他開始效仿。
  
  如今人人都能說出鐵龍車的一百個優點,卻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每次從鐵龍車上下來,大國師的面色是如何鐵青。
  
  似乎是斷筋絕脈留下的遺症,車山雪對鐵龍車上輕微且持續的搖晃,混合的各種氣息等等,總是無法適應。儘管如此,他只要出遠門,必定會乘坐鐵龍車,用強大的毅力抑制反胃感,風吹雨打水淹失憶也不下車,連帶身邊人也如此。
  
  只是每逢在車上,他身邊人挨罵的幾率總會高上幾分。
  
  後來大供奉觀的人都養成了習慣,只要和大國師坐在同一輛車上,除非被點名,絕不開口說話。
  
  今天也是如此。
  
  一個被點名的祝師戰戰兢兢地介紹情況:「白澤局兩年前推出新式農具,桃府推廣最好,去年桃平昆瓊津五府都是大豐收,其中以栽種了兩季稻的桃府為最。現在過年,基本家家戶戶有存糧,我們也會從瓊平二府調來糧食。」
  
  車山雪往下面一瞟,被他看到的人連忙慌張發言。
  
  就如他們所說,呪雪情況雖然緊急,但桃府目前還沒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更值得主意的,是呪力的瀰漫。
  
  放任不管的話,糧倉里儲藏再多的糧食,鐵龍運送來再多的糧食,也會被呪力腐蝕腐朽。
  
  「七天,」李樂成低頭計算呪雪強度,片刻後給出一個結果,「桃府呪力將在第七天午夜達到最盛。」
  
  車山雪聽完點頭,道:「這事第六天必須解決。」
  
  他沒說怎麼解決,而是直接換到下一個話題。
  
  「桃府二十七城,有十一座城的祝師死絕,除了武夷樓動手無作他想。武夷樓在桃府是地頭蛇,如果想繼續行刺殺之事,你們誰有把握躲過?」
  
  宮柔聞言愣了愣。
  
  「武、武夷樓?」她結巴了一下,「老五不是在那兒嗎?」
  
  「大概叫人好吃好喝地關著,」車山雪面上帶著冷笑,「你五師弟可是百年難遇的天才,武夷樓怎麼捨得殺他?」
  
  這句意義不明的話沒有幾個人聽懂,眾人愣怔時,鐵龍車突然一個顛簸,手肘支在桌上的車山雪身體一晃,猛地伸手抓住桌邊才坐穩。
  
  頭暈,他想。
  
  上車後不久便開始了,並不是暈車的暈法,而是從骨頭裡透出的疲憊感,隨著每一次呼吸滲透到血肉和毛孔。
  
  不需要大夫來看,車山雪也意識到此刻自己的體溫不正常。
  
  說起來,他昨晚是睡在哪裡來著?山頂的一間茅亭。
  
  無門無窗,透亮透風,還光著身體廝混一宿,加上喝了酒,不受寒就怪了!
  
  問題是,現在可不是他能生病的時候啊。
  
  車山雪示意下面的人繼續討論,自己面無表情聽著,他偽裝得太好,沒有一個人瞧出異樣。
  
  等下面的人商量出三個可行方案來,他才強打精神拍板了其中一個,讓他們去準備。
  
  這行為同車山雪以往表現得大相徑庭,沒有挨上批評的眾人震驚無比,無法相信自己的好運。
  
  昏沈了幾個呼吸,車山雪才發現他們都一個個呆呆站著,動也不動,只能無奈道:「還愣著幹什麼?都傻了嗎?快去做!」
  
  最後一句話厲聲說出,頂著他的怒火,隨行祝師們和官員紛紛在心裡松了一口氣。
  
  「沒事的人早些休息,」車山雪又道,「到桃府後恐怕沒有睡的了,對了,老三老四,過來。」
  
  頂著其他人同情的目光,李樂成和宮柔乖乖跟著車山雪走到另一節車廂。
  
  兩人以為自己剛才說錯了什麼話,師父要背著人教育他們,沒想到一走進車廂中,他們師父就坐在了一張窄床上。
  
  「我需要休息一個時辰。」車山雪很清楚,若他到了桃府病倒,才會耽誤大事,「期間的事情你們處理,無法處理往後壓。」
  
  李樂成和宮柔愣了愣,半晌,宮小四一蹦三丈高。
  
  她指著自己鼻子尖,問:「我、我們嗎?」
  
  李樂成則問:「師父,出了什麼事?」
  
  「養精蓄銳而已,能有什麼事?」車山雪反問。
  
  李樂成不敢質疑,但他偷偷瞥了眼師父泛紅的臉色,心裡有了猜測。
  
  宮柔還想說什麼,被她三師兄扯出車廂,臨走前李樂成還道:「師父請好好休息。」
  
  老三似乎懂事了很多,躺下的車山雪將毛披風蓋在身上,心裡這樣想。
  
  至於老四……
  
  真是懶得說。
  
  另一邊,李樂成和宮柔回到一行人中間,面對其他人的大量,他面不改色道:「師父準備強大的祝術,已經開始養神,不可打擾。」
  
  宮柔連忙低下頭,控制住自己不露出詫異的神情。
  
  李樂成是車山雪的三弟子,在這輛鐵龍車上,論地位僅在車山雪之下。他這樣一說,頓時就壓下了大部分議論。
  
  然而很多人還是神色惶恐。
  
  大國師是他們的主心骨,現在不坐鎮在前,他們的前路似乎都蒙上一層陰影。
  
  而李樂成猝不及防扛上照顧這一群人的重任,哪怕他想遁回自己的書中,依然有不安的人扯著他問東問西。李樂成本來就不是一個會說話的人,宮柔只能跟在他身邊,時時刻刻注意預防自家師兄和人爭執起來,沒過多久,兩人都一身大汗。
  
  另一處車廂的車山雪,其實睡得並不安穩。
  
  他於半睡半醒中沈沈浮浮,隱隱約約能聽到李樂成和宮柔像講相聲般,一個捧一個逗的說話,以及其他人急促的腳步聲。每當聽到他們說出什麼不靠譜的提議,車山雪都掙扎著想醒過來,但整個人卻像被魘住一樣不能動彈。
  
  繼而他感到自己彷彿被激流裹著前進,拼命想呼吸卻無法將頭伸出水面。窒息感越來越重,火辣辣的肺腑比頭頂的傷更痛。
  
  嗯,這是從落雁湖進入地下暗河時的事情。
  
  因為車山雪在這幻覺中又聽到了攝人心魂的喊殺聲,會這樣做的人,除了暫時被收服的一萬三千厲鬼不做他想。
  
  這麼一看,自己竟然平安活了下來,真是鬼神保佑。
  
  畢竟被魔域吞沒的山河未復,人族生機也沒找到,他絕不能在這個時候松懈死去,至少……
  
  ……至少要和諶巍見上一面。
  
  等等?
  
  他為什麼會這麼想?
  
  車山雪猛地一怔,反而從夢魘中脫離。
  
  他猛地想坐起,卻發現自己在夢中掙扎翻身,竟然用毛披風把自己裹成了一隻繭子,現在醒來,半天動彈不得。
  
  繭子也挺好,讓他熱出了一身汗,倒是感覺身上輕快很多。腦子里也不再暈暈沈沈,神清志明。
  
  這是好消息,但車山雪暫時沒注意,因為他解開毛披風後,在毛披風的角落上發現了數枚竹葉的暗紋。
  
  「……」
  
  車山雪看它的神色宛如在看洪水猛獸。
  
  就說之前哪裡覺得不對,這分明是諶巍的衣服!
  
  難怪他被噩夢魘住,肯定是這披風的錯!
  
  思考著要不要將這披風一把火燒了,突然的異動讓車山雪放棄這少許閒暇。
  
  他看向窗外。
  
  車山雪睡了不止一個時辰,李樂成沒來喊他,現在醒來,他發現天色已經入夜。
  
  鐵龍車一路向東南奔馳,落雪反而越來越大,鵝毛大雪裡拖車的拖獸發出吭哧吭哧的喘氣聲,速度漸漸慢下來。
  
  可是,如今距離趕到桃府還有數個時辰,這輛車又非逢站就停的普通鐵龍,按理說,在到達目的地之前,趕車人會控制住拖獸,不讓它減慢速度。但拖獸的速度依然放緩了,併發出了一聲又一聲的長嘯示警。
  
  意識到自己已經被發現,鐵龍軌兩邊的小土丘上亮起無數火把。
  
  火光下人影憧憧,刀光劍光則比火把更明亮。
  
  拖獸帶著鐵龍車完全停下了,趕車人沒法讓它繼續奔跑,因為它面前的鐵軌被一道劍氣一分為二,連著地面深深斬斷。
  
  山壁上,一個有常人兩個高的大高個深吸了一口氣,肚皮先是漲得溜圓,接著猛地扁下去。
  
  老虎般的咆哮響徹九天。
  
  「呔——打劫——!!!」
  
  停下的鐵龍車上,一行人面面相覷。
  
  這幫劫匪知道自己在打劫誰嗎?


第44章 不期至,巧相逢
  
  諶巍還沒找到車山雪。
  
  不,他當然沒有迷路。
  
  在繼承青城掌門之位前,諶巍作為青城首徒經常被他師父派去跑腿,從六山九府到六山之外的魔域,他從沒有迷失方向過。
  
  這次下山也是一樣。
  
  儘管諶巍從沒有乘坐鐵龍前去桃府過,但桃府是在青城山的哪個方向他還是曉得的。他沿著鐵軌一路往前,卻見到方向越來越偏,早就覺得不對。
  
  等想起青城鎮鐵龍站站長和副站兩人與他說話時面上的奇怪神色,他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設身處地想一想,以他和車山雪過往的關係,如果車山雪向一個青城弟子詢問他的去向,恐怕那個青城弟子也會撒謊。
  
  無奈的諶巍爬上最近的一個山頭,想辨認方向超近路。但他登高眺望遠方,沒找到雪幕中吭哧吭哧前行的鐵龍車,先找到虞操行。
  
  是的,虞操行。
  
  按照上一世時間的進程,這個時候的諶巍還在青城山閉關,同這位大衍丞相沒有什麼交情。等他出關後,才聽聞這位最後的虞家人因為起兵對抗南下的蠻人,攬盡惹人心,接著有以報仇復國的名義攻打那些打進鴻京的叛軍,用兵如神,不到兩年,就收服了最大的幾股叛軍勢力,和蠻人隔著留江分作南北朝,是個響當當的梟雄。
  
  這麼說可能有一些不對,因為直到諶巍重生前,虞操行都沒有稱帝。
  
  這個響當當的梟雄在後面幾年不曉得為什麼後繼無力,一改之前的火速,磨洋工一般和剩下的叛軍你打我我打你,加上因為呪風化為魔域的魯府,因為幾個大宗門陷入內鬥而偷渡進大衍腹地,造成了幾次魔災的妖魔呪獸,幾方一起將天下百姓折磨得水深火熱,沒有活路。
  
  過去偏遠的青城山下,在那個時候反倒成了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
  
  當時人族雖然艱難,大家卻還想掙扎活下去。
  
  一直到諶巍重生前的最後一個冬天,紛紛揚揚的呪雪飄落在大衍的每一寸土地上。
  
  咬緊牙關支撐的百姓度過了大雪連綿的五個月,接著發現,春天似乎永遠都不會來了。
  
  當人間陷入絕境,世上就沒有了人間。
  
  諶巍從地獄重生而來,知道車山雪身死,厚臉皮的虞操行肯定出了一份力,卻不知道這呪雪和虞操行的關係。
  
  不過,光憑虞操行是殺死車山雪的兇手之一,就足夠諶巍給他一劍了。
  
  湘夫人在劍鞘里蠢蠢欲動。
  
  山腳下,騎在馬上慢慢走的虞操行對著身邊一隻麻雀說:「趁著車山雪不在鴻京,京郊那邊再加快速度……」
  
  他話說到一半,似乎聽到了什麼,突然一勒繮繩,向著諶巍的方向抬起頭。
  
  距離太遠了,虞操行沒有習武之人那樣敏銳的眼神,看不到山頂上的諶巍。但他似乎確認山頂上有人在看他,伸手從身邊僕役手中接過了一隻精緻的千里眼,架在眼前。
  
  他架上的速度有點慢,因此只看到了迎面撲來的青色劍光。
  
  迅雷一擊!
  
  從山頂到山腳,劍光所過之處,切口整齊的樹枝齊刷刷往下掉,連雪幕也被劈開了一條明顯的通途,半晌劍氣散去,才有新的雪將半空中的空洞補充。
  
  就是這一個照面,跟隨在虞操行身邊的僕役和麻雀便全滅。
  
  除了虞操行。
  
  連他胯。下的馬都被劍氣一分為二,滑落的腸子內臟到處都是,可是虞操行就是安然無恙,諶巍衝他而去的劍氣像穿過風一般穿過他的身體,宛如那翻身落地的人是個太過真實的幻象。
  
  諶巍不至於分不清自己的目標是幻覺還是真實,但他的確沒看出虞操行用了什麼手段躲過這一劍。
  
  更讓他疑問的是,無論是現在,還是他重生前,他所知道的所有關於虞操行的資料,都是天資聰穎,文採斐然,朝廷鬥爭裡面對不按常理出牌的大國師,竟然能保下那麼多勳貴世家的酒囊飯袋,實在了不起。
  
  但虞操行不能習武,在祝呪上也沒有什麼天賦。
  
  很多人說起這件事,都認為是太。祖為防止虞氏做大,下毒暗害了虞氏唯一的繼承人,廢了他的天賦。而諶巍和車炎見過幾面,自認為以這位帝王的心胸,並不會用這種邪道手段,虞操行不能習武學祝呪,應該是他自身的原因。
  
  耳目清明的夫妻也會生下天生眼盲的孩子,以祝呪傳家的虞氏自然也可能生出一個學不了祝呪的繼承人。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也就是世人喜歡亂猜,天底下哪裡來的那麼多隱情。
  
  過去諶巍是這麼想的。
  
  現在他不確定了。
  
  虞操行用千里眼看到了諶巍面前一閃而過的詫異,笑了起來。
  
  「為何那麼吃驚?」他站在一地屍體中,漫不經心地拋出驚天秘聞,「雪表弟的祝呪,可是我引入門的。」
  
  說完,他甩動馬鞭,啪的一聲打在湘夫人上。
  
  湘夫人的劍尖被馬鞭的力道打得一偏,錯過了要害,瞬息間下山的諶巍一擊不成,沒有停下,轉眼間就出了七七四十九劍。
  
  一時間,虞操行面前是漫天劍影,劍勢好似有無數湘妃竹隨風搖擺起伏,虞操行擊落一棵,另一棵又彈起,劍氣則像是湘妃竹上的重重竹葉,片片相連,遮天蔽日。
  
  颯颯——
  
  劍氣在虞操行的馬鞭行留下無數白痕,道道入木三分。
  
  眼見不好,虞操行再次甩動馬鞭,但他的動作卻不像是把馬鞭當做鞭子甩。只見深紫的光點從馬鞭上甩落,如一陣春雨沒入了鮮血淋灕的地面。幾個呼吸後,專心對付虞操行的諶巍突然聽到腦後一陣厲風襲來,他腳踏梅花陣避過,側眼一看,竟然是之前已經死在他劍下的麻雀手持毒弩射向他。
  
  搖晃站起來的不止那刺客一個人,就連劈成兩截的馬匹也將自己的身體拼起來,向著諶巍揚起馬蹄。
  
  這是實實在在的祝呪之術了,而且還是被大國師車山雪列為禁術的煉屍鬼道。
  
  「歪門邪道。」
  
  諶巍說。
  
  話音未落,他劍勢陡變,搖晃卻堅穩的劍鋒突然如星子一般閃爍起來。
  
  辰龍宗的紫微劍歌以內息牽引為精髓,但相同的劍招從諶巍手中用出來,和年輕時車山雪用出的完全不同。彷彿只是裹了紫微劍歌的皮內里還是青城劍門的罡風十八竹,只算假冒偽劣產品。
  
  但假冒偽劣的紫薇劍歌糊弄沒有腦子的僵屍卻非常成功,很快,那些僵屍們一個個原地轉圈,動彈不得,而諶巍直取僵屍背後的虞操行。
  
  這回他砍中的是替命傀儡。
  
  如真人般精緻的傀儡咔嚓一聲裂開,諶巍看著出現在木傀儡後面幾丈遠的虞操行,眯著眼確認這個是真是假。
  
  「諶掌門一句話都不想聽我說啊。」
  
  虞操行道。
  
  諶巍身後的僵屍們接連擺脫了紫微劍歌的影響,卻沒有向著諶巍撲上來。
  
  他們聽從主人的命令等候原地,而僵屍的主人同樣眯著眼,打量著諶巍。
  
  他道,「其實我近日正好想和諶掌門談一談,沒想到就這樣遇上了,太巧。」
  
  不等諶巍說話,他又推翻了自己之前所說:「不是吧,區區一路隱藏行蹤,卻在這裡撞到了據說閉關的諶掌門,傻子才相信這是偶然。所以,諶掌門找我有什麼事?」
  
  諶巍:「……」
  
  不,你搞錯了,這真的是偶然。
  
  但諶巍才不會把真相告訴虞操行,他畢竟是身居高位那麼久的人,就算不喜歡打機鋒,也知道該如何以不變應萬變,聽到虞操行帶著試探的提問,他反而將問題拋了回去。
  
  「你知道我為什麼找你。」
  
  諶巍和車山雪的盟約有裂痕,虞操行判斷到。
  
  想來也是,他那表弟可不是會和盟友好好相處的人。
  
  實際上,一直到現在,虞操行也不明白為什麼諶巍會突然出手救下車山雪,這兩個人又為什麼聯手。但是這兩人的聯盟對付起來必然棘手,如今有撬牆角的功夫,虞操行自然抓住不放手。
  
  他隨口說了幾句對車山雪明褒暗貶的話,發現諶巍並不動容。
  
  也是,青城掌門對大國師才是真正的瞭解至深。
  
  於是虞操行也不在這方面下功夫了,換了個話題道:「諶掌門是如何知道雁門關之事的?」
  
  諶巍不客氣道:「你管我如何知道。」
  
  「這的確不關我的事,」虞操行笑了笑,「只不過,諶掌門忍下報復之心救下車山雪,大概是為了百姓福祉,卻不曉得自己救錯了人,實在是可惜。」
  
  諶巍冷冷看著他,等著聽虞操行怎麼編。
  
  這一份殺意沒收斂好,察覺到的虞操行瞳孔猛縮,面上卻不動聲色。
  
  「不信,」他道,「諶掌門知道,車山雪在自己身上養了燭龍之種嗎?」
  
  「……」
  
  不,先等等,燭龍之種是什麼?
  
  諶巍一臉懵逼地想。
  
  虞操行大笑:「燭龍之種,滅世之種,諶掌門什麼也不知道,卻誆我的話,為什麼不去問車山雪本人?看他會不會告訴你,他的眼睛其實已經——」
  
  猖狂的喊聲被打斷了。
  
  知道無法打探再多,諶巍直接一劍劈下。
  
  凌厲劍光驀地斬斷了不遠處的一棵樹,吱呀吱呀說話的虞操行,不,是又一個替命傀儡分明沒有受到攻擊,卻很斬斷的樹一樣斷為兩截。
  
  被。操縱的僵屍們不顧一切撲上來,而隱藏在樹後的氣息倏地遠去,只在樹根上落下點點血跡,乾掉所有僵屍只用了一個呼吸,可就是這樣一點時間,被耽擱的諶巍已經追不上去。
  
  諶巍也沒想追,他轉身向著另一個地方疾行。
  
  青城劍聖不是去質問車山雪的,他是意識到自己搞錯了一件事。
  
  他以為救下落雁湖的車山雪就能萬事大吉,但聽虞操行這些真假難辨但至少有七八成真實的話,很顯然,在諶巍不知道的時候,車山雪已經獨自一人作死了不止一回兩回。
  
  不管是要為人族掙出一片生機,還是向人求愛,車山雪要是在他視線之外的地方一命嗚呼,他還重生個屁!
  
  著急的諶巍緊趕慢趕,終於在二更天的時候找到了青城鎮鐵龍站站長說的那一輛鐵龍。
  
  還有傷痕累累的垂死拖獸,斷成幾節扭曲成麻花的鐵軌,無數山匪的屍體,以及滄海桑田般大改的地形。這些和翻到的鐵龍車一起,共同組成了山谷里的狼藉。
  
  翻倒的鐵龍車周圍沒有一個活人。
  
  自然也沒有車山雪。


第45章 有更新,沒更新
  
  區區山匪是打劫不了車山雪。
  
  應該說,大國師他老人家的名聲在山匪強盜這兒,比什麼青城劍聖斷刀門少門主武夷樓樓主更加可怕。因為青城劍聖當了掌門後,除非要事絕不出門——對於一劍可以掃過半個大衍的人來說,出門不出門都一樣;而斷刀門少門主六山九府亂竄,眼裡只看得到高人前輩;武夷樓樓主更是神隱之輩,黑暗裡活動的魑魅魍魎才會對他的大名如雷貫耳。
  
  至於大國師——
  
  大國師對於一切妨礙治下百姓好好種田做生意的東西,都深惡痛絕。
  
  自他走馬上任,官兵便時常在那種窮山惡水出刁民的地界來回奔波,就像犁地一樣,誓要把土匪強盜等種種雜草犁得沒法從地裡長出來。時間一久,土匪這玩意兒直接銷聲匿跡,年輕如宮柔這般的小祝師,對土匪這個詞都感到陌生了。
  
  以至於她一臉懵逼地說:「這大傻個吼什麼呢?」
  
  嘩啦,眾人身後的木門拉開,從裡面走出的車山雪看起來就像任何時候一樣沈穩可靠,除了李樂成,沒人發現他在鐵龍車上病了一場。
  
  比起遠在山上的山匪,眼裡翻湧著烏雲雷霆的大國師才是更有威脅的那個。
  
  一覺醒來就打劫的車山雪顯然心情不怎麼好,他冷笑一聲,道:「愣著幹什麼?一點山匪都收拾不了了嗎?」
  
  「是……是!」有能力出戰的眾祝師應道。
  
  還有官員們沒動,因為之前事發匆忙,這一批跟過來的基本是文官,雖然也習武,但那一點武藝就別拿出來說了,基本和常人無異。
  
  現在他們看著拿起法鈴法劍就奔出鐵龍的祝師們,各個手足無措。
  
  車山雪瞥了他們一眼,道:「升旗點燈,表明身份。」
  
  文官們聞言,連忙提著長袍在鐵龍過道中跑得飛快,活似背後有鞭子在抽。
  
  兩邊山上的山匪只等待了片刻,便看到原本燈只亮了三節車廂的鐵龍把所有的風燈都點亮了。
  
  見此,一個枯瘦山羊胡文士輕搖羽扇,不要錢一樣對著高個子匪首拍馬屁。
  
  「山主的獅子吼功力越發精進了,這鐵龍少說有百丈長,近二十節車廂里的人,都被山主一聲吼醒了。」
  
  被稱為山主的高大匪首並不似外表那般粗野愚笨,聞言無語瞪了山羊胡文士一眼。
  
  吼醒了又不是吼死了,這有什麼值得誇的?
  
  他這樣想,突然聽到幾聲尖叫。
  
  「那是什麼?」
  
  山主連忙轉頭一看,發現鐵龍車那邊有數面旗幟無人扶持懸空飛起,急如刀的風雪將它們拉扯成平展的一面,山壁上的無數火把照亮了上面的圖案,是黑漆漆的烏雲掩著七顆組成勺狀的星子。
  
  啪嗒。
  
  有人手裡的火把掉在地上,在積雪裡滾了幾圈,熄滅了。
  
  「山山山山主,」一個人抖如篩糠地問,「烏烏烏烏雲北斗旗!」
  
  這個人膽子很小,嗓門卻很大,其他眼睛沒他好的人一聽烏雲北斗旗這個名字,就像燒開的水一樣沸騰開。
  
  「鐵龍上是大國師?」
  
  「不是死了嗎?」
  
  「果然是假死……」
  
  「要被砍頭了,要被砍頭了,要被砍頭了,我要被砍頭了……」
  
  山主卻來不及安撫他這一幫手下,他猛地轉頭,瞪向那山羊胡文士,咬牙切齒道:「你故意的?」
  
  山羊胡文士看起來比這群山匪更震驚,馬屁也不拍了,羽扇也不搖了,脫口而出道:「怎麼可能是他?你們報信了?」
  
  說完,這兩個人對視,目光里誰也不信任誰。
  
  山主,這附近千行山的山主,亦是千刃派的掌門孫大勇,今天還是第一次帶著門下弟子做搶劫這種無本買賣。
  
  千刃派是個小宗門,比朝廷里有姻親,背後還控制一座城的長臂門更小,掌門長老內門外門弟子僕役加起來人數才兩百,傳承的也不是多高深的武功心法,唯有一套名為千刃的人陣還算不錯,也就是打一打無門無派老百姓的水平。
  
  孫山主和他的千刃派本來偏居一隅,和朝廷相安無事。但去年年末時候,竟有萬門盟的使者找過來,要孫山主交出門中積蓄的糧食作為盟費。
  
  萬門盟其實是大衍一些小門派結成,大家在一起互惠互利收徒弟,以及給門中弟子解決下人生大事的聯盟。過去當然也交盟費,每年幾十石糧食或者銀票,不多。
  
  但今年使者說的數字,就算是孫山主把千刃派賣了也給不起。
  
  孫山主自然會質問,卻從使者那裡聽到一個驚天秘聞。
  
  當然,現在已經不算秘聞了。
  
  萬門盟里向來領頭的幾個門派要造反。
  
  所謂的領頭幾個門派,便是跟在長臂門後面接二連三起兵的幾個小門派,如今都佔據了一座城兩座城,造反事業搞得紅紅火火,還一聲不響地把千刃派拖上賊船。
  
  那個時候,大國師是假死的事情並沒有傳出,以外人的眼光來看,朝廷沒有什麼值得重視的棘手人物,加上孫山主想起自己嫁去長臂門和其他幾個宗門的女弟子,以及自己娶了那邊女弟子的徒弟們,深刻意識到那些人圖謀已久,現在手裡攥著他徒弟們的性命。
  
  ……以及,他本人的性命、
  
  迫於威脅,孫山主只能乖乖交出大部分糧食,僅僅留下供全門派用上半月多的口糧。
  
  現在半個多月過去,糧食快要吃完了。
  
  沒有跟著糧食一起走,萬門盟的使者,就是山羊胡文士知道情況,建議他們整個門派轉為山匪,專門打劫。
  
  很明顯,那些人早把千行山不遠處的那條鐵龍軌給算計了進去。
  
  不,應該是說,萬門盟盯上千刃派,就是因為千行山邊上的這條鐵龍軌。
  
  沒有錢,沒有糧,還有這麼多口人要養,孫山主只能被趕鴨子上架,在大年初一的晚上,將鐵龍軌斬為兩半,攔下了一輛從西邊來的鐵龍車。
  
  以及鐵龍車上的車山雪。
  
  老天爺也不能這麼開玩笑啊,孫山主和山羊胡文士同時想。
  
  他們就遲疑了幾個呼吸,鐵龍上的祝師就打開車門下車來,他們大聲念著呪語,手裡法鈴叮叮噹噹,刻著符籙的法劍也在風雪夜中放出五顏六色的光輝,而且配合得還挺不錯——搖動的法鈴滅掉最靠近鐵龍的一排山匪手裡的火把,法劍光輝緊跟其後,無數光點沒入一排山匪的身軀。
  
  連痛呼也沒發出一聲,山匪們齊刷刷地倒下了,不知生死。
  
  「投降!」心疼弟子的孫山主一見,著急地喊,「我們投降!」
  
  說完,他帶頭丟下武器蹲下。
  
  以為是專門衝大國師來的賊人,做好了惡戰準備的眾祝師:「……」
  
  宮柔手裡拿著她從麻雀那裡摸來的毒弩,正在手忙腳亂地把拆下的短。弩。箭裝回去,聞言大吃一驚,道:「這麼快?!」
  
  李樂成敲了她一個頭栗。
  
  「看來是偶然撞上的,」他說,「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運氣不好。」
  
  事情原本就要這麼解決了,眾祝師於是看向唯一沒有蹲下的山羊胡文士。
  
  山壁上,山羊胡文士被嚇得冷汗潺潺,畢竟,如果說千刃派一門派人都是被威脅才做出這種事,能逃出死罪,那麼他這個做出脅迫的人怎麼說也活不下來了。眼下轉身逃跑也跑不了多遠,唯一一計就只有……
  
  他猛地拔出一把短刀,架在孫山主比他頭還粗的脖子上,色厲內荏喝到,「你們投降我就殺了他!起來!這不過是一群打著大國師旗號的小鬼罷了!」
  
  眾祝師面面相覷。
  
  「怎麼搞的?」
  
  「內訌?」
  
  鐵龍車上,看到這一切的車山雪側臉對身邊候著的人吩咐:「這個山羊胡活捉過來。」
  
  「啊?」候著的人臉色古怪,「大國師,你看外面……」
  
  車山雪愣了一下,又轉過頭,發現就是他轉頭又轉回來的這麼一點時間,山羊胡文士便從拿刀威脅別人的姿態,變成了軲轆軲轆滾下山壁的姿態。
  
  他還聽到了自家四徒弟的歡呼。
  
  「怎麼樣?」宮柔放下毒弩,對李樂成高興地說,「我這個準頭不錯吧?」
  
  「……」
  
  車山雪沈默。
  
  他當初是喝醉了,才收下這個萬事和他作對的徒弟的,對吧?
  
  心裡第一百零八次出現將宮四逐出師門的想法,車山雪扶額嘆了口氣,忽然感覺兩邊眼皮猛跳。
  
  怎麼會?
  
  他立刻閉上眼,同時將手按在眼皮上,隔著眼皮感覺到下方活躍起來,急躁游動的東西,聽到它磕磕巴巴地對外呼喊。
  
  吃……
  
  好吃……
  
  乾淨的……乾淨的血肉,骨髓,腦子……嚼一嚼……好吃……
  
  不管這東西在說什麼,四處打滾的它帶給車山雪的感受,只有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車山雪的表情因為突如其來的痛楚而扭曲,而且他還要在忍受痛苦間思考一個問題。
  
  燭龍之種這一副吃過人屍的口吻是怎麼回事?!
  
  他沒拿這種食物餵過它啊?
  
  車山雪的眼眶周圍浮現出一層層閃光的符籙,這些符籙轉瞬就像太陽下的冰雪一般飛快消融,從內而外衝撞的力道越來越大,除非車山雪想把自己的腦袋賠上,不然根本控制不住聞到食物香味而蘇醒暴走的燭龍之種。
  
  候在車山雪身邊的官員只覺得眼前一花,座位上的大國師就不見了。
  
  他閃至鐵龍車外,飛快地遠離人群。無數厲鬼迫於車山雪身上突然冒出的陰森悚然氣息,從他影子里滾出來。發覺不對的周小將軍想追上去,卻被車山雪召來一陣狂風,連著山匪祝師一起推開。
  
  所有人都在詢問身邊的人發生了什麼事,而宮柔跳起來瞅見師父,抓住李樂成的手猛地握緊。
  
  雪突然停了。
  
  層層重疊的烏雲逃難般往四方退開,露出後面閃爍著星光的天空。
  
  一條狹長而偉岸的黑影自上而下竪立出現在夜空中,通身漆黑的它睜開眼睛,露出兩枚輝煌如太陽的眼珠。


第46章 瞑乃晦,視乃明
  
  「燭龍……」李樂成喃喃。
  
  「那是啥?」宮柔問,「這條大長蟲?」
  
  他們兩人說話的時候,狹長黑影已經開始在半空中如活蛇一樣搖擺身體,這樣一動,所有人才發現異樣。
  
  這個黑影沒有光。
  
  這樣形容似乎有點奇怪,但他們看到黑影時,這句話便是浮現而出的第一印象。
  
  只見它雙眸放出的光和星光一起照耀著起伏的丘陵,墨綠色濕漉漉的山林從山頂一直鋪到山腳,而鐵龍軌泛著銀光在地上蜿蜒。就算月初沒有月亮,彷彿被烏雲洗過一樣的澄徹星空也足夠讓這片大地上的景致分毫畢現。但是那條黑影沒有,所有光沒入它的身軀,然後就再也沒出現在人間過。
  
  哪怕它的雙眼比星子更璀璨,結果依然是如此,活似有人在背景里挖出了一個洞。
  
  「這麼看又不太像了。」根本沒注意到宮柔問什麼的李樂成眯著眼睛,繼續呢喃。
  
  「話說,」宮柔對這條黑影也感到了一絲熟悉,道,「我們是不是見過這個?在……在青城山,對,就是吞了劉伯光的那玩意兒。」
  
  被她提醒,李樂成沈默了一下,也想起了這件事。
  
  恢復記憶的師父眼睛是好的,加上立刻發生了呪雪成災這種事,李樂成便暫且忽略了曾經在師父眼中看到的黑影。
  
  但是要把那條黑影和這條黑影聯繫在一起可不容易,青城山上那驚鴻一瞥,李樂成最多以為是師父用呪術製作了什麼呪獸,能吃屍體還蠻方便的,但眼前這一條……師父到底是怎麼把如此威武的龍軀塞進自己眼睛里的?
  
  車山雪也很想知道。
  
  他只是失憶了不到一個月吧?燭龍之種過去七十年長了半寸,為什麼會在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突然變得這麼大?!
  
  青城山的風水適合養龍嗎??!!!
  
  就算心中如此咆哮不斷,車山雪依然維持著鎮定,他站在燭龍之種對面的山頭,拿著出來前隨手從弟子那裡拿的法鈴,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搖晃,清脆的叮噹聲在看不見的世界里掀起一陣陣漣漪,化為重重壓制的禁制。
  
  一邊對燭龍來了個大山壓頂,他一邊喝到:「安靜。」
  
  這兩個字從車山雪喉中迸出,未出口就被轉變成一聲長嘯,低沈而威嚴,彷彿並不是在此時此刻響起的遠古之聲。
  
  遠處,這回換李樂成抓緊宮柔了。
  
  「是、是龍言嗎?」他激動得雙頰緋紅,「師父從來沒說過他會這個!」
  
  「龍言又是什麼?」宮柔今天已經懵逼好幾次了,「餵餵!不是說龍是並不存在的瑞獸嗎?師父竟然養了只活的?」
  
  「你懂什麼啊!」李樂成的眼睛絲毫沒有離開遠處自家師父身上的意思,因此也沒有注意到周圍人,無論是祝師,文官,還是山匪,厲鬼,都在默默聽著他講解,「如果是歷朝歷代用來宣稱君權神授,那種每年某月某日某某在某地看到一條龍,這種當然是編造出來的,但是燭龍……燭龍可是在魔域出現之前就存在的神獸!」
  
  「祥瑞?」有人問。
  
  「不是,古代的傳說里更接近凶獸一點。」李樂成下意識回答。
  
  「凶獸?!!!」他周圍的人異口同聲的叫道。
  
  宮柔在後面補了一個問題:「吃人的那種?」
  
  被那無數重合的驚叫下了一跳,李樂成茫然看著將他圍住的人,道:「不是已經吃過了嗎?」
  
  「對哦,劉伯光。」宮柔想起來。
  
  等了片刻,她和所有人一起意識到李樂成的話是什麼意思,面色驚恐地轉過頭,看向那條在空中蜿蜒擺尾的黑影。
  
  同時也看到它被大國師拍飛,砸在地上。
  
  所有人:「……」
  
  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太對啊,」也站在這一堆人里的孫山主皺著眉道,「這麼大一隻砸下來,怎麼半點動靜也沒有?」
  
  其他人被他一提醒才反應過來,按理來說,不管那是燭龍還是蛟蟲,能擁有比鐵龍車更長更寬的身軀,若是掉在地上,必然砸得地動山搖塵土飛揚,橫掃樹林一大片。但這只黑影燭龍掉下來,除了驚飛兩只鳥兒,竟然什麼情況都沒出現。
  
  這不太可能。
  
  除非掉下來的燭龍之假的。
  
  就在有人偷偷松了口氣的時候,悉悉索索的聲音在林間響起,小動物和蟲豸在雜草的掩護下奔跑,樹葉和草葉急促晃動著,片刻後,之前他們見到的黑影穿過林中,一躍而起。
  
  隔近了看,黑影還是黑影,沒有多出鱗片和龍角,若不是那一雙閃光的眼睛,比起龍更像是沒有鱗片的大頭蛇。
  
  鐵龍車這邊的所有人卻還是被這條大頭蛇嚇得齊齊後退,後面的人慌慌張張想鑽進鐵龍中。
  
  不過黑影看也沒看他們,徑直向著山羊胡文士的屍首飛奔,並且張開它黑乎乎的大口。
  
  眼見它一口能把山羊胡文士的屍首吞下去,追在後面的車山雪將手中法鈴拋出。
  
  叮噹作響的法鈴化為一道流光,在黑影之前觸碰到山羊胡文士的屍首,一道靈光從屍首上飛出,沒入法鈴中,然後山羊胡文士枯瘦的身軀便直接風化,化為一灘塵土,融入地面。
  
  攝走山羊胡的魂靈,車山雪收回發不出響聲的法鈴。
  
  「有本事你舔起來吃掉啊。」緊閉雙眸的他對黑影冷冷道。
  
  感覺到他憤怒的內心,所有人都陪著黑影抖了一下。
  
  黑影嗚咽了兩聲,發現車山雪不為所動,便沈默下去。
  
  車山雪又看向鐵龍車邊上的人。
  
  「養了金精的人去前面修復鐵龍軌,學過獸語的去安撫拖獸,山匪全部綁起來,對了,還有千刃派掌門,我記得你是叫孫大勇對吧?」車山雪對孫山主點點頭,「應該沒記錯,這附近只有千行山上有門派。」
  
  孫山主受寵若驚:「大國師竟然曉得我?」
  
  把各方宗門視為心腹大患,車山雪曾經背下了大衍乃至蠻人所有大小宗門的掌門名字資料心法武功評價,不過他當然不會說出這件事,而是道:「整整一門落草為寇,你總要給我給理由。」
  
  孫山主正要把他遇到的這一串倒霉事說出來,脫口而出的卻是:「大國師小心!」
  
  伏地的黑影突然沖天而起,長長尾巴橫掃過邊上,首先將渾身顫抖的拖獸拍到一邊,繼而鐵龍車騰飛而起,伴隨著幾節扭曲的鐵龍軌。
  
  車山雪只來得出手擋一下,孫山主和自家門人也結成劍陣抵抗,但黑影尾巴的余威依然讓十幾個千刃派弟子倒下,其中不少失去氣息。
  
  竟然殺了人!
  
  車山雪養了這東西這麼久,還沒見過它如此暴烈過。
  
  對於非人而言,人肉是毒這一說法恐怕並非沒有根據。
  
  「真是好的很。」車山雪咬牙道,「我原本還打算讓你出來放放風呢。」
  
  說完這句話,他再不留手。
  
  於他靈力相呼應,天空上的北斗七星突然放出異彩,而地上,車山雪沒有用法劍也沒有用任何亂七八糟的法器,先指尖捏訣,純粹用靈氣壓制,隔空將它生生揍了一頓。
  
  黑影就像是一個球,在半空中被可能從任何方向襲來的力道踢來踢去,等車山雪終於松開靈力,黑影啪嘰摔落在地,看上去要變成稀爛的一灘水。
  
  可惜,就算它看起來再淒慘,這回也沒有任何人同情它。
  
  車山雪抓住黑影的尾巴,深吸一口氣。
  
  驟起的狂風中,黑影哼唧了一聲,無法抗拒地被收回那兩個空洞的眼眶中。
  
  一直到黑影所有的部分都被收完,確認沒有遺漏,車山雪才閉上眼。
  
  宮柔拉著李樂成跑上去,想要告訴自家師父她快被他嚇死了。
  
  她的腳步聲太好辨認,只擔心自家四徒弟又惹出什麼禍事的車山雪連忙回頭,睜開了符籙尚未完全隱匿的眼睛。
  
  從表面上看上去,這雙眼睛同宮柔以往所見並無二致。
  
  但這回宮小四可不會上當了,她鼻子一酸,道:「師父你的眼睛是不是……」
  
  過去常有祝師以自己身軀的一部分作為媒介使用秘術,但自從車山雪將供奉院混亂的體系整理一遍後,這種事就很少發生了。不過宮柔還是見過幾回,當時鮮血淋灕的慘狀在她心中留下深刻的陰影。
  
  但這回她真的誤會了自家師父的情況,車山雪和那些做祝呪成功率不到三成,只能用自己的血肉提高幾率的三流祝師完全不同。
  
  車山雪不能解釋,只能安撫地摸摸她的頭,順便沒收了那一把毒弩。
  
  這個時候,李樂成才遲疑地提醒:「師父,你的眼睛……在發光。」
  
  聞言,轉過頭看李樂成的車山雪閉上眼。
  
  他的本意其實是想眨眨眼,卻沒想到,他閉上眼的時候,竟然猛地感覺到自己的靈力竟憑空被眼睛吸收二分之一,一種他也沒見過的秘術以他為中心張開,同時,在場所有人都感覺自己眼前一黑,連耳邊不停呼嘯的冷冽北風也消失不見。
  
  這樣說有點不對,北風依然在吹著,消失的是山谷里的所有意識尚存的人和厲鬼,展開的秘術帶走了他們,只留下了奄奄一息的拖獸,斷裂扭曲的鐵龍軌,翻倒的鐵龍車,東倒西歪的樹木和幾具山匪屍體。
  
  等秘術的力量也消失,滾滾烏雲從四面八方匯聚,填補上這方天空的空缺,接著,雪花再一次飄落下來。
  
  一炷香後,靜悄悄的山谷里,有了諶巍到來時所見模樣的雛形。


第47章 我不往,子不來
  
  跟著大國師上桃府的一行人面對這連串變故,皆是一臉懵逼。
  
  他們好多正在翻倒的鐵龍車上攀爬,想把裡面的行李撿出來,沒想到眼前一黑腳下一空,整個人就突然換了個地方。
  
  換了個地方就算了,但這地方黑咕隆咚,一點光也無,明顯不是好客之處。
  
  「師父——師父——」什麼也看不見的宮柔喊道,「你在哪兒啊?」
  
  黑暗裡很快傳出亂七八糟的回應。
  
  「站在那裡別亂走。」這句話是李樂成說的。
  
  「宮師妹也在這裡啊快來我們這邊!」這是其他祝師高興的話。
  
  還有官員們說的諸如「宮小娘子沒事吧?」、「大國師——大國師您在的話就應一聲——」,以及「誰找到大國師了?」等話,嘰嘰喳喳吵成一團。
  
  唯二沈默的是千刃派弟子們和一萬三千厲鬼,就算這樣,光靠此刻發聲的人,黑暗裡也彷彿一個菜市場了。
  
  有些祝師在嘗試用靈力點個火或者光球,但他們試了幾次都沒成功。
  
  這個時候,一個明亮的光球出現,無疑是引人矚目的。
  
  消耗了平時十倍的靈力,才點亮一個光源的車山雪頭很疼。
  
  他完全沒想到自己閉上眼會發生這種事,虞家留在深宮中的書典里從未記載過相似的案例,過去在自己身上種下燭龍之種的先祖更是不曾留下過線索——這是當然的,燭龍之種在虞家手中傳承數代依然是個蛋,到他這兒才孵化出來,怎麼可能有先例可循。
  
  關於不是蛋的燭龍之種,書庫中的記載同樣少有,並且語焉不詳,互相矛盾。比如說,虞家先祖為燭龍到底是人面蛇身還是龍首蛇身吵了無數代,誰知道孵出來的燭龍就是個圓頭圓腦的蛇首而已。
  
  還有更多的記載,什麼吹為冬,呼為夏,什麼視為晝,瞑為夜,在車山雪見到孵化出來的燭龍之種後,都把他當做誇張了,畢竟魔域深處最強大的妖魔呪獸,也不曾有這般威能。
  
  但如今來看,或許正是空穴才會來風?
  
  睜眼為晝沒看到,但閉眼為夜,如今倒是真的出現了。
  
  就是和他以為的有點不同,首先,閉上眼的是他而不是燭龍之種,其次,閉眼為夜不是因為眼睛一閉太陽就跟著熄滅,而是因為閉上眼後會用秘術將人送到這種黑暗之處?
  
  第一個問題倒是可以解釋,大概是他這次強行將燭龍之種封回眼中,尚未沈睡過去的燭龍之種,力量通過車山雪眼睛的通道散到外面,以致當時車山雪的眼睛擁有了燭龍的力量。
  
  而第二個問題……對了,來到這裡的人,似乎之前都看到過燭龍的眼睛。
  
  看見這種行為,在祝呪中有迥異於常世的含義。比如說對視,就有同意或交流兩個意思。車山雪猜測,當人看到燭龍眼睛的時候,就在無意中和燭龍結成一個簡單的契約,一旦燭龍閉上眼,他們就會和燭龍一起來到這裡。
  
  還有另外一些可能,但都沒有這個猜測靠譜。
  
  若真是如此,那就出現了幾個新的問題——
  
  「這裡是哪兒?」
  
  飛快跑到車山雪身邊的宮柔問。
  
  車山雪舉高光團,柔和的光線能照亮的範圍變得更遠,所有人都在打量周圍的一切,順便按照身份和親疏聚成一個個小團體。接著,他們面帶贊嘆地看著反射著光亮的一簇簇巨大水晶,以及望不見邊際的鐘乳石筍。
  
  這裡似乎是個地洞。
  
  高大到無法看清的穹頂下,五顏六色的水晶在各個角落肆意生長,閃爍著奪人心魄的光。
  
  有千刃派的弟子兩眼放光想拔下一節水晶,卻被李樂成給攔下。
  
  頂著窮得吃土的千刃派弟子不滿的目光,李樂成蹲下來對著那一簇簇比人還高大的水晶研究片刻,回過頭問車山雪:「師父,這是‘呪’?」
  
  「是。」車山雪道。
  
  因為擔憂燭龍之種的力量還未散去,車山雪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睜開眼睛,好在他有另外的手段觀察這個地方。
  
  靈覺姑且能算一種直覺,祝師能用它看到常人看不到的鬼怪,聽到常人聽不到的聲音,接觸常人接觸不到的事物,它看似與常人都有的五感依存,實際上,就算失去了五感,靈覺依然能繼續存在。
  
  就像現在,車山雪儘管沒睜開眼睛,依然能看到周圍這些人身軀中的魂靈,耳邊偶爾能聽到這些魂靈的竊竊私語。至於所有人眼裡看到的水晶簇,在靈覺里,是凝固成形的呪力。
  
  不僅如此,在此地微風中湧動的,也是呪力,並且比呪雪降下的呪力更濃。
  
  在所有人感覺不舒服之前,車山雪已經出手佈置好結界,並且同樣耗費了平常七八倍的靈力。
  
  在如此濃重的呪力包圍中,祝術的使用難度上升不止半點。
  
  這次緊急跟著車山雪匯合前去桃府的祝師都是通過供奉院無數考核的精銳,哪怕用不了祝呪,學識上也比一般人強很多。聽到這些水晶是呪力成形,很快反應過來,一個個面色大變。
  
  「我們是在地脈中?」
  
  「而且不是匯聚靈氣的陽脈,而是匯聚呪力的陰脈……天啊,我一直以為地脈一學只是假說而已。」
  
  聽到師兄弟們這樣說,宮柔連忙看向車山雪。
  
  車山雪點點頭,道:「是地脈。」
  
  地脈又稱為龍脈,與天河相對,乃是地氣之通路,其中陽脈浮於地表,孕養地上生靈生發,陰脈沈於地下,讓生靈衰竭回歸大地。
  
  傳聞只有陰地脈中才會有凝固成形的「呪」,非常人能往。
  
  燭龍,便是居於地脈盡頭的神獸。
  
  如果他剛才是睜開眼而不是閉上眼,他們說不定會出現在陽地脈中?
  
  和黑漆漆陰森森的陰地脈比起來,陽地脈說不定美好如仙境一般吧。
  
  車山雪難得起了一點好奇心,不過現在並不是讓他探究這個的時候,一邊在心裡計算著什麼時候能擠出空閒時間試一試,他一邊招呼眾人尋找一塊空地。
  
  「等會兒我佈置一個陣法把你們送出去,出去後你們修好鐵龍軌,按照原本的行程,繼續往桃府那邊走……」
  
  「等等,」宮柔打斷他,「師父不和我們一起?」
  
  「呪雪呪風皆是因為陰地脈突然浮上地面,呪力噴湧才會引發天變,既然這樣,我直接順著陰地脈尋找,速度更快。」知道宮柔想說什麼,車山雪打斷她,道,「若有人想留下來幫忙也可以,只要能在這地方點個光出來,嗯,持續三個呼吸就成。」
  
  全部做不到的祝師們瞪著他。
  
  在車山雪佈置陣法的時候,祝師們又繼續嘗試,可惜,就算有車山雪的結界護持,所有人點燃的火亮或光球也只能堅持一個呼吸不到。
  
  而且他們還不能反駁車山雪的要求。
  
  既然連照路也做不到,他們留下來到底是幫忙,還是幫倒忙?
  
  ***
  
  地脈里光點閃爍的時候,諶巍找到了山谷。
  
  面對山谷里的狼藉場面,他心情還算冷靜。
  
  就算他再如何擔憂,依然無法改變車山雪同樣是天下少有的強者的這個事實,不至於脫離他的視線就遭遇不測。
  
  可是,他相信車山雪沒有生死之危是一回事,車山雪自己總是作死又是一回事。
  
  諶巍走過薄雪覆蓋的地面,很快發現了不少詭異的痕跡,比如說那邊倒下的一片樹木,並非是被劍光刀氣砍斷的,而是被什麼用蠻力生生折斷,又比如那扭曲的鐵龍軌,凹陷的鐵龍車表面等等,都表示有個體型外加蠻力都極大的傢伙在這裡戰鬥過。
  
  鐵龍車的拖獸符合條件,但拖獸的尾巴只有短短一截,無法造成這個效果。
  
  邊關被攻破了嗎?如此巨大的妖魔跑進了大衍腹地?
  
  還有那些山匪,比起打家劫捨的強人來說,穿戴更像是某個宗門的普通弟子。
  
  這附近的話……那個劍陣還不錯的千刃派?
  
  一邊思考著這些,諶巍一邊鑽進鐵龍車里。
  
  他很快找到了車山雪休息過的那個車廂,從地上撿起自己的毛披風,折好掛在臂彎。接著他在車山雪的一點行李中翻找,確定車山雪離開時一定很匆忙,以致一件行李都沒帶上。
  
  翻開一套衣服時,諶巍看到了被壓在下面的星幕。
  
  星幕劍死氣沈沈,它可不曉得什麼失憶不失憶,原本失憶的那個車山雪還常常將它帶在身邊呢,車山雪恢復記憶後根本不曉得它在這裡,不要說親近親近,連想起它都沒有。
  
  如果不是李樂成收拾行李時仔細,星幕說不定就落在青城山供奉觀了。
  
  諶巍安撫地撫過它細長的劍身,引得星幕顫慄不斷。
  
  「他在哪?」
  
  諶巍問。
  
  星幕低吟了一聲,聽完後諶巍轉身走出鐵龍車。
  
  他在車外某一點站定,正是車山雪消失前站的地方,兩個人連腳印都能重合上。站住的諶巍安靜等待了一下,果然感受到風中流動著異樣的氣息。
  
  然而這並不能指明車山雪的所去……等等?
  
  諶巍低下頭,看到一個圓形的陣法以他所站之地為中心展開,金色的紋路讓積雪飛快地融化,絲絲縷縷的黑漆從濕漉漉的地面上冒出。
  
  將陰地脈和人間連通,總會有呪力擴散到外。
  
  諶巍眨了眨眼。
  
  他腳下被陣法覆蓋的地面突然變得透明瞭,就像是鏡子或者河流一樣,但裡面出現的倒影並不屬於諶巍,而是一些陌生的人,以及……
  
  車山雪!
  
  顛倒的車山雪所站之地正好是諶巍腳下,他閉著眼睛,沒看到諶巍,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說什麼,但陣法這邊的諶巍聽不到聲音。
  
  車山雪是在把收了山羊胡文士魂靈的法鈴交給宮柔。
  
  「既然人是你殺的,那麼審鬼的工作就交給你了,」他道,「一天時間應該足夠,老三你監督他。」
  
  李樂成聞言點頭,而宮柔面如死灰。
  
  車山雪微微勾起嘴角,很快又放下。
  
  他打了個響指,道:「去吧。」
  
  陣法陡放光華,灼熱刺眼,逼得眾人不得不閉上眼睛。等他們再睜開,發現自己回到了山谷中,不少千刃派弟子欣喜地哭了出來。
  
  等著車山雪也過來的諶巍皺起眉。
  
  陣法那邊就剩下車山雪一個,卻遲遲不見那混賬有過來的跡象。
  
  很快,陣法的光輝就微弱下去,透明的地面也在縮小,被正常的地面取代。
  
  諶巍猛地把哭喪著臉的宮柔拉到身前,問:「車山雪呢?」
  
  「哎?諶掌門怎麼在這裡?」宮柔首先疑惑了一句,接著看到了諶巍陰沈的臉色。
  
  危機感油然而生,她下意識就回答:「師父要留在陰地脈調查……」
  
  一句話沒聽完,諶巍便松開手。
  
  眾目睽睽之下,他拔出湘夫人,對著尚未完全消失的陣法劈下去。


第48章 雷鳴起,地脈行
  
  這可是與陰地脈相連的陣法,哪是人隨便能砍?
  
  諶巍一劍下去,山谷上方雷聲乍響。
  
  才從陰地脈中出來的眾人欲哭無淚,李樂成連忙想攔下青城掌門,卻被宮柔拉住就跑。
  
  「你幹什麼?!」李樂成問。
  
  「我在救你啊三師兄!」宮柔一邊招呼別人一起跑,一邊頭也不回的回答道,「青城掌門可不是會被人一勸就停下的人。」
  
  她說得再正確不過,掃了一眼確定其他人離開陣法的範圍,諶巍屏息運氣,第二劍向著地面狠狠落下。
  
  轟隆——
  
  車山雪感到腳下狠狠一顫。
  
  那一瞬間他以為地脈要跑了——是的,地脈的位置並不是固定不動的,伴隨著四時和山川的變化,地脈會像河流一般突然改道。今天地脈可能會從鐵龍軌下方穿過,明天就可能拐到青城山下方。
  
  當然,按照規律,地脈的改變一般不會這麼快。
  
  若是正巧撞上了地脈改道的日子,那車山雪也只能說自己運氣不好。
  
  不過下一個瞬間他便意識到了不對,緩緩熄滅的陣法突然一陣亂閃,用彩石彩旗固定的陣腳失去作用,地面在搖晃,然後裂開了一道縫隙,青色的劍氣穿過縫隙而出,啪嗒一下差點給車山雪來個穿胸而過。
  
  這熟悉的氣息,這熟悉劍意,車山雪想不出第二個人。
  
  但諶巍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總不可能因為自己壞了他的童子功,找上門來報仇的吧?車山雪的思緒一下子偏到某個詭異的方向,接著因為岌岌可危的結界而皺起眉頭。
  
  車山雪佈置的結界是抵擋呪力的,以便將身邊的「呪」維持在一個不會危害人健康的水平,但那道青色劍光一來到,攪起的風浪就讓周圍的水晶簇如遇熱的冰塊一樣化開,晶瑩水滴從水晶尖滴落,一接觸風便融化在其中。
  
  短短幾個呼吸,結界外的呪力就強大了三五倍不止。
  
  而陣法另一邊的諶巍還在鍥而不捨的劈砍,不抓住車山雪不罷休。
  
  劈第三下時他用了七成的力,青光煌煌,幾乎淹沒了山谷中的一切,並順著陣法的裂縫向車山雪這邊湧來,攪起了更多凝固的呪力。
  
  「諶巍我艹你祖宗!」
  
  車山雪忍不住罵道,他開的陣可不是雙向道啊。
  
  被強行撬開一個口子,陣法黑漆漆的裂縫里引來了天罰雷霆,天雷以湮滅萬物的姿態衝進了地脈,至陽至剛的氣息掃蕩過每一個角落。
  
  如果這是在大地之上,甚至是在魔域里,雷霆這樣一通掃蕩,大概能把陰穢呪力淨化得乾乾淨淨。
  
  但這裡是地脈,是深藏在地下的呪之根本,是陰氣和魔氣的大本營,氣勢洶洶進來的雷霆非但沒能淨化掉呪力,反而促成了陰地脈的激烈反抗,彷彿是一碗水倒進了油鍋。
  
  陰地脈真的開始動了。
  
  凝固成水晶的呪力在雷霆和狂風中融化,常人無法看到的濃重黑霧從一簇簇七彩水晶上騰升而起,如厚重水幕一樣擋在雷霆前。一道雷和黑霧同歸於盡,更多的黑霧就填補上來,一開始天雷還能戰個旗鼓相當,很快,失去車山雪靈力支撐的陣法不再運轉,不知道通往何處的裂縫也漸漸愈合,後繼無力的天罰之雷被呪力壓制,漸漸退回裂縫之中。
  
  車山雪暗中出手,坑了天罰之雷幾下,只求它快走。
  
  然而事總不如人願,青色劍氣再一次冒出,將原本要合上的裂縫開得更大。
  
  天罰之雷狂喜落下,不忘往車山雪的方向砸去幾道,紫藍色的電光在地脈中轟隆亂閃,聲音大得車山雪跟著耳鳴起來。
  
  這還不算,他竟然感覺到裂縫處有長劍冒出冒進。
  
  用靈覺看,諶巍的湘夫人並非一把長劍,而是一株活生生的湘妃竹,每一片竹葉就是一道劍意,在雷霆中歡快的抖動。
  
  之前車山雪以為諶巍撬他的陣法是想殺了他,但現在……
  
  「你發什麼瘋?!」
  
  是乾脆讓諶巍在裂縫通道中被雷劈死,還是把那作死的傢伙救出來,車山雪感情上非常想選第一個,但理智告訴他,青城掌門萬萬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事。
  
  咬牙切齒的車山雪指尖一划,忙著對付天罰之雷的陰氣魔氣懵頭懵腦地讓開一條道。
  
  追著陰氣呪力劈下的雷霆跟著走,兩邊一起讓出了一個安全的空隙。
  
  抓住機會的車山雪乾脆利落地一掌打在裂縫邊緣,快要崩潰的陣法被輸了一波靈力,竟然勉強又支撐了片刻。
  
  就靠著這片刻,咬破指尖的車山雪用血在陣法上飛快的修改。
  
  天罰之雷和陰氣呪力在頭頂上轟轟交戰,瀕臨崩潰的陣法這裡斷裂那裡出錯,面對這些的車山雪反而比面對諶巍時更加冷靜,從指尖飛快流出的符籙每一個都恰到好處。
  
  當他落下最後一筆時,諶巍也正巧砍下了第五劍。
  
  這一劍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煌煌劍氣相比於天罰之雷也毫不遜色,擦著車山雪身側而過,沒入了地脈黑暗的穹頂。
  
  車山雪覺得自己聽到了咔嚓一聲響,好像有什麼東西斷開了。
  
  咔嚓——
  
  翻湧的陰氣呪力陡然一停。
  
  要死,車山雪心道。
  
  他想也不想就將上半身探入被陣法固定的裂縫中,想要抓住不知為何作死跑進裂縫的諶巍。然而裂縫中紫雷縱橫,車山雪速度太慢,差點被一道急匆匆想出來的雷霆劈了個正著。
  
  急躁了。
  
  躲過去的車山雪想收回手,卻感到裂縫中伸出一隻手將他握住。
  
  滿是劍繭,滾燙而硬邦邦的大手。
  
  差點在縫隙中迷失方向的諶巍握住車山雪的手,狼狽地從縫隙中跌出來。
  
  他一抬頭就看到車山雪面無表情的臉,激動心情尚未平復,就聽到車山雪冷冷道:「你想死能不要帶上我嗎?」
  
  想死的人是誰啊?諶巍先看了看如此危險的地脈,又看了看他。
  
  兩個人都對彼此無語,但下一刻,面對調轉方向的天罰之雷和陰氣呪力,他們偏偏又默契出手。
  
  趁著指尖血跡未乾,車山雪憑空繪下一隻背生雙翼唇露獠牙的凶獸,當他指尖抽離,這只畫出的凶獸咆哮一聲,從半空中一躍而起,張口將一道雷霆咬為兩段。
  
  湘夫人緊隨其後,無數青色的劍光如風吹竹林般颯颯抖動,清越的劍鳴彷彿雛鳳初啼,霎時清空了一片區域。
  
  可惜默契只維持了這麼一招。
  
  下一刻,血繪的凶獸返回車山雪身側,將雷霆呪力全部留給諶巍一人對付。
  
  「搞什麼!」轟隆中諶巍問了一句。
  
  「你再加把勁。」車山雪道。
  
  聽清他這句回答,被坑過無數次的諶巍背後一涼,然而劍出不能悔,氣貫如虹的青光沒入了地脈深處,沿途不知道打碎了多少水晶簇,攪動了多少地脈中停滯不動的風。
  
  而失去血繪凶獸阻攔的天罰之雷也倒灌進地脈中,清正的劍氣,陽剛的雷霆,兩者生生將這條地脈給炸醒了。
  
  這麼形容並不對,地脈不是生靈,也沒有意識。
  
  但它有本能。
  
  本能驅使這條地脈隨著日月四時和山川的變遷尋找歇息之處,特別是現在,被劍氣和雷霆亂炸一通的地方可不適合陰地脈繼續停留。
  
  它開始緩緩的移動,才往前一些,突然感到自己的尾巴被釘在了一座山下。
  
  這條陰地脈拽了拽,沒拽動。
  
  就在它遲疑要不要乾脆放棄這一次遷徙,再次沈睡時,被車山雪催促再來一劍的諶巍冷著臉,隨手放出一道劍光。
  
  以竹為本相的清正劍意劈斷了最後一枚稻草,不再猶豫的地脈猛地往前躥了一截,速度之快,九府六山的所有人都感覺到地面在微微搖晃。
  
  不提鐵龍山谷中是如何人荒馬亂,相隔甚遠的丹州城外,正要叫開城門的虞操行猛地一愣,轉頭看向桃府……不,是比大衍東南的桃府更為東南的方向。
  
  大衍東南某個海岸邊,有一座死火山。
  
  過去半年里,數以萬計的苦工沿著火山口往下深挖了數百丈,終於數天之前,將火山口與從死火山下方通過的陰地脈相連。
  
  呪力陰氣噴薄而出時,所有的苦工死在了那一刻。
  
  之後呪力陰氣攜著濕潤的水汽,順著海風吹上岸,化為雪花飄落到大衍的土地上。
  
  只要沒人發現,海風會一直這樣吹,直到把大衍九府全部化為魔域。
  
  可惜莫名其妙的運氣讓車山雪莫名其妙的進入陰地脈,原本就對呪雪來源做出過幾個猜測的他立刻改變的計劃,打算沿著地脈尋找那個出口。
  
  接著,這個計劃被諶巍的來到打破了。
  
  沒關係,大國師的計劃永遠不缺少後計。
  
  地脈開始移動,凝固成晶的呪力速度卻沒有那麼快,離開地脈範圍的它們迅速的逸散,原本淤積在某一處的力量飛快擴張。
  
  當這力量擴散到車山雪和諶巍面前時,已經變成了沈重的狂風。
  
  血繪凶獸將車山雪馱起來,遲疑了一下,車山雪往前挪動了幾寸,給諶巍讓出一個位置。
  
  原本想要向他表明心意,卻再次被坑的諶巍感到自己現在真沒有什麼好話能對車山雪說,沈默地跨上血繪凶獸。
  
  然後他瞧了前面試圖和他保持距離,因此坐在血繪凶獸坑坑窪窪的肩胛上的車山雪,把人往自己懷中一帶,讓這混賬能好好坐下。
  
  車山雪:!!!
  
  他沒能驚訝出聲,狂風已至,血繪凶獸踏風而行,一步數十里的風馳電掣,讓張口就吃了滿嘴巴冷風的大國師不得不閉上嘴。
  
  他首先一頭撞上青城掌門硬邦邦的胸膛,繼而整個上半身都被迎面狂風壓進諶巍懷中,動彈不得,如果說這樣勉強能夠忍受,加上狂風也驅不走的諶巍氣息,車山雪真是能忍也不想忍。
  
  在他出手前,諶巍以劍氣劈開了兩人面前的風。
  
  終於能坐穩一點的車山雪隨即端正了背脊,松了一口氣的他沒發現到,在他身後的諶巍正盯著他的後頸。
  
  那裡的衣領因為剛才的掙扎下滑半寸,露出旁側的一枚小小嫣紅。
  
  諶巍滿心的怒火頓時煙消雲散。
  
  他在心裡嘆了口氣,一邊以劍氣維持著風屏,一邊抖開了沒有被天雷劈壞的毛披風,系在車山雪身上。


第49章 風太大,聽不清
  
  諶巍的動作小心翼翼,溫柔至極,反倒讓車山雪感到詫異。
  
  於是他不客氣地說:「你吃錯藥了?」
  
  心中火氣剛消的諶巍哭笑不得。
  
  一方面,他從剛才開始就在醖釀胸中情愫,試圖向車山雪傾吐心意,另一方面,他聽到車山雪飽含譏諷的話語,本能又想懟回去。
  
  嘲諷之言在心中蠢蠢欲動,諶巍深吸一口氣吐出,想讓自己暫且冷靜。
  
  問題現在是車山雪不想放過他。
  
  大國師在他人面前寡言,在他面前,話至少多了一倍。
  
  以往諶巍總是覺得煩,現在知道車山雪曾有過的心思,他突然就感到堪堪可以忍受。
  
  車山雪道:「你腦子里在想什麼,如今可是你能離開青城劍門的時候?也是,反正你不曾對青城門人多上心,眼裡除了劍什麼都不是,再加上你天下第一的名號,沒有青城劍門想必也能活的逍遙自在,就是青城得遭殃了,青城山下的百姓就是信錯了人,不知道你是個不靠譜的……」
  
  諶巍到底沒忍住,打斷他的污蔑指責。
  
  「青城山有長老們在。」
  
  「哦,」車山雪皮笑肉不笑,「我聽說劉伯光死了?」
  
  沒錯,在你面前死的,諶巍點點頭,心道那屍體還叫你養的不知道什麼鬼東西給吃了。
  
  說起這件事,諶巍才突然意識到,從剛才見面到現在,車山雪的眼睛竟然又變成了不睜開的模樣。
  
  前幾日習慣了車山雪總閉著眼睛,現在改過來改過去,他一時跟不上反應。疑惑的諶巍剛想問一問這件事,就聽到車山雪又飛快地說出一大堆指責他的話。
  
  「劉伯光才死不久,儘管他身懷二心,管銀子的的能力還是遠超你青城其他人一大截。沒有他調度,原本給劉家站隊的管事僕役以及弟子又被清算出去,加上大過年,留下的空位怕是沒能填補,若我不是暫時無力你這邊,怕是趁著機會往青城山上安插幾十個人上去,更不要說其他盯著青城這塊肥肉的宗門。」
  
  「那你不用擔心,這些天里青城山上下的暗樁密探已經被篩過三遍了。」諶巍道。
  
  車山雪不覺得劉伯光死後忙庶務忙得天昏地暗的諶巍會記得做這種事,聞言一愣,道:「哪個王八蛋給你提的醒?」
  
  諶巍嘴角控制不住地泛起淺淺笑意,道:「你。」
  
  車山雪:「……」
  
  「劉家一事前後,你坑了數方暗樁密探好幾回,」諶巍扶穩在血繪凶獸背上被顛了一下的車山雪,道,「撿了你的便宜,真是對不住。」
  
  最後想懟的念頭沒忍住,青城掌門還是暗諷了這做完事就忘了的大衍國師一句。
  
  大衍國師覺得非常冤。
  
  這大半個月里,他到底是失憶了,還是被鬼魂附了身?
  
  據李三宮四的說法,對付劉伯光的事情里他也參了一份。
  
  聽上去,他失憶的這大半個月里,好像都是在給諶巍幫忙,先替人家除了門中蛀蟲,又提醒人家小心密探暗樁,全部是不討好的事。
  
  更不要說最後還和諶巍滾到了一起,如果不是確認自己三魂七魄無恙,他都要懷疑自己是被奪捨了!
  
  車山雪不悅地嘖了一聲,又道:「你以為青城劍門的問題只有這些,等著吧,劉伯光一死,想上位副掌門的長老們肯定會動起來,你又不在一邊看著,指不定他們會把青城山搞得如何烏煙瘴氣呢。」
  
  諶巍默了默,突然道:「為何我覺得你對青城山比對朝廷更關心些?」
  
  因為青城山是車山雪永遠回不去的少年時光,是他夢中的清淨之地——
  
  「我關心什麼?」車山雪道,「若非你救了我一次,我才懶得上你那小破山。」
  
  小破山……
  
  諶巍隱晦地磨了磨牙齒。
  
  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轉移到另一處,不算失憶的時候,這還是車山雪第一次提起落雁湖上的救命之恩。
  
  既然提起了,車山雪應該很快會詢問當日之事。做好準備的諶巍等了等,卻沒等到車山雪的問題。
  
  「你……不問?」
  
  「你怎麼知道蠻人聖上世家還有虞操行要害我?得了吧,你的渠道我沒興趣。」車山雪說。
  
  「不是,」諶巍道,「我以為你會問我為何救你?」
  
  對呀,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車山雪聞言心道,如果說他救諶巍是為了平衡關內外宗門勢力做考慮。那從不關心這個的諶巍根本就沒有理由救他。更別提是用那樣宣告天下的方式來救,彷彿明晃晃地告訴別人,他們兩人的關係絕非一般宿敵。
  
  問題就在這裡。
  
  車山雪曾經對著諶巍起過一點心思,但在諶巍眼中,他們二人在那個雨夜後便恩斷義絕,除了普通的宿敵,沒有更多的關係。
  
  搞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
  
  如果一定要車山雪猜一個因由,那他也只能說……
  
  「大概是你腦抽了吧。」車山雪道。
  
  諶巍額角上青筋跳了跳,道:「好好說話。」
  
  車山雪側過臉,如果他能睜開眼睛,這個動作大概是輕瞥諶巍一眼。
  
  他難得帶了點笑意道:「我們不一直都是這樣說話的嗎?」
  
  這些年見面,哪一次不是互相冷嘲暗諷,三句話過後沒打起來,只可能是因為他們那天恰巧心情都非常好。
  
  針鋒相對一百年,有些習慣已經刻進了骨血。
  
  「你今天哪裡都不對,諶巍,」最後車山雪提議,「出去後找個大夫看看吧,別是失去童子功,連腦子一起壞了。」
  
  他這樣說的時候,呼嘯而過的陰氣呪力已經尋到足以宣洩的出口,往前擴散的速度越來越快,乘風而行的血繪凶獸自然也跟著提速。
  
  連劍氣劈開的風屏也阻攔不下身側的呼呼風聲,這個狀況可不適合繼續交談。
  
  車山雪仔細傾聽風聲,辨認出口的方向,試圖將方位和記憶中的大衍版圖對照起來,大概定下幾個位置的時候,突然聽到諶巍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什麼。
  
  風聲太大,哪怕是極近的耳語,也因為速度而變得模糊不清。
  
  只分辨出一兩個字的車山雪愕然回頭,感覺一隻大手托住他後腦勺,接著,諶巍在風中變得冰涼的唇落到他嘴上。
  
  僅僅是貼著,氣息交融。
  
  出口到了。
  
  血繪凶獸一馬當先,踩著騰升的陰氣呪力率先跳上火山口,混亂的狂風反而讓它更容易縱越而起,它的蹄子踩在風上,踩在火山口陡峭的山壁上,踩在腐朽灰白的古木上,一次又一次,矯健地往上跳。
  
  它躍出火山口時,諶巍也松開了車山雪。
  
  四更天,東方天空微微亮。
  
  震驚得忘記了呼吸的車山雪猛喘了一口氣,原本用來照明的光球在他手心上炸開,驀地將諶巍從血繪凶獸上掀飛。
  
  他臉色青白,顫抖地指著諶巍,猶帶著水色的唇張開,卻說不出一句話了。
  
  一直到轟轟聲從背後傳來,車山雪才想起目前最要緊的事。
  
  他不去看諶巍,而是騎著血繪凶獸在火山口上轉了一圈,很快在心裡數個方法中選出了一個最適合的。
  
  然而已經到了動手之際,車山雪卻發現自己沒帶上趁手的法器,只能再次去咬指尖。
  
  就諶巍就是這時候拋出了一根長條狀的事物,攜著風聲向車山雪砸過來。
  
  車山雪伸手接住,下一刻,為已然陌生卻依舊忘不了的手感感到胸中一滯。
  
  他愣愣道:「星幕?」
  
  黑身銀刃的長劍激動得一陣劍吟,彷彿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本領,急不可耐地開始呼應車山雪的靈力。
  
  同時,第一縷千萬里狂奔而來的陰氣呪力已經翻湧出火山口,根本沒有車山雪拒絕的餘地。
  
  就算星幕並不是法劍,就以和車山雪的配合來說,這一刻沒有比它更好的了。
  
  車山雪深吸一口氣,提劍在半空中畫出數道雷符。
  
  海上沒有下雪,但凌晨的天空同樣是陰雲滾滾,車山雪劍鋒畫完最後一筆時,一道宛若紫龍的閃電出現在陰雲中,數個呼吸後,伴隨著後起的雷聲,狠狠一下劈向了火山口……邊上的諶巍。
  
  諶掌門:「……」
  
  之前劍劈陰地脈的罪業沒消弭,出現在天空下的諶巍就是個大靶子。更別提車山雪還專門引了雷來。
  
  這一道雷只是普通的雷,但它帶回了諶巍的氣息,九天之上,天罰之雷蠢蠢欲動。
  
  而車山雪已經騎著血繪凶獸躲到遠處,還對諶巍道:「別躲。」
  
  諶掌門的心裡冒出了一個車山雪不久前也冒出過的想法,畢竟這個場面實在太像謀殺。
  
  就在這個時候,慢了血繪凶獸一步的陰氣呪力終於順著火山口噴湧而出,就像是真正的火山噴發一樣,陰冷的氣流帶著火山灰衝上天空,迎上了順勢劈下的又一道天雷。
  
  轟隆——轟隆——
  
  紫亮白光照亮了半個天空,天火自空中落下,璀璨猶如一場盛大的流星雨。天罰之雷和陰氣呪力兩個老冤家戰到一起,瞬間把罪魁禍首給忘到了一邊。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諶巍默默收劍歸鞘,只覺得車山雪坑人功力最近又更上一層樓。
  
  現在大國師能坑的不僅僅是一個人或一些人,連地脈和天罰都能被他算計手中。
  
  兩個時辰後,雄雞破曉。
  
  太陽紫氣從遙遠的海際噴薄而出,群魔皆避,陰氣呪力也只能退讓,讓得勝不饒人的天罰之雷追著打,結果將原本會噴出地面,造成更大呪雪的地脈呪力也壓了回去。
  
  無名火山在雷霆下崩塌,碎石掩埋了被苦工們挖破的通道。
  
  被人有意設置在無名火山周圍,釘住地脈的陣法,一樣全部被聲勢浩大的萬雷齊轟給清掃得一乾二淨。
  
  天地間風清氣朗,數日的大雪後,大衍東南的桃府在大年初二的清晨,迎來了一抹救命的陽光。
  
  燭龍之種的力量已經消彌,車山雪睜開了一直緊閉的眼睛。
  
  諶巍沈默地站在他身邊。
  
  他在等著車山雪對之前那句話的回復。


第50章 眼中劍,心中人
  
  雖然在認真等待,但諶巍知道車山雪不會說出什麼好話。
  
  比如說——
  
  「諶巍,你蠢到連自己想什麼都不知道了?。」車山雪說。
  
  他看起來已經全然冷靜了,屬於大國師的面具重新戴回他臉上,情緒收斂得乾乾淨淨,如果不是胸口還在起伏,諶巍都能把他當做一個死人。
  
  現在這個死人開口說道:「你對我並沒有情愛。」
  
  等了半天等來一個這樣的回答,諶巍倒是沒有心涼,出門之時他就曉得自己此行必然不會順利,早就做好了準備。
  
  他預估了很多車山雪的反應,相比他想到的那些,車山雪現在說的話並不是太過無情。
  
  諶巍有點無奈地反問:「如果不是情愛,我為何會和你做情人之間才會做的事?」
  
  車山雪的反駁依然冷靜。
  
  「妓.女和嫖客也會乾那種事,他們之間有情嗎?因為家族聯盟而走到一起的夫妻,過著相敬如賓的日子,為了誕下子嗣也會乾情人之間的事,他們之間有情嗎?男人血湧上頭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活了這麼多年,你竟然不明白?。」
  
  諶巍只感到更加無奈。
  
  「若我不是男人,你就能相信我的話?」
  
  「別的女人說不定,但若是你,我還是不信。」
  
  「……」
  
  諶巍第一次對自己的特殊待遇痛恨起來,同時發現,無論是年少時還是現在,車山雪都很擅長惹他生氣。
  
  他的聲音不由拔高幾度,問:「這不是正表示我在你眼中非一般?」
  
  車山雪道:「青城掌門,天下第一的劍聖諶巍,你在誰人眼中不是非一般?更何況你我相識有百年之久,哪怕你不是你,在我眼裡,你的位置也會特殊一些。」
  
  這句話聽上去彷彿是向情人傾吐心意,但諶巍聽到後,心中反而生出不祥的預感。
  
  「正是因為我對你知之甚詳,所以我知道,你對我絕不曾有男歡女愛的那種感情。」
  
  「對,」諶巍點點頭,「是男歡男愛。」
  
  「……」車山雪。
  
  大國師的雞皮疙瘩抖落一地。
  
  男歡男愛這四個字從諶巍嘴裡說出來,給車山雪帶來的毛骨悚然感,連大衍全境化為了魔域這種事也比不上。
  
  諶巍則趁著他愣神間,揪住他之前的說法一一反問。
  
  「妓.女嫖客夜中貪歡,白日陌路,會像我這樣追你幾千里?相敬如賓的夫妻一方死了,一方也不會悲痛,會像你我互救性命?男人熱血這個說法……車山雪,你以為我童子功是白練的?」
  
  若非心動,如何情動。
  
  以諶掌門的境界,如果他不想,就算車山雪在酒里下了最烈的春.藥,也奈何不了他。
  
  正是這鐵一般的事實,才讓諶巍正視了自己的心,他不至於連這個都分辨不出來。
  
  「所以我承認,你對我有情啊。」車山雪道。
  
  他手裡還拿著星幕,言罷抬手一比劃,沈黑劍身上銀光閃爍,煞是好看。
  
  輓過幾個劍花後,車山雪動作急停,但星幕劍劍身依然在微微震顫,銀刃在清晨淺淡的日光下蕩漾出一片光的漣漪,直到車山雪二指併攏,撫上劍身,那因為興奮而發出的顫動才驀地一停。
  
  星幕劍停下了,劍吟之聲卻並未停下。
  
  湘夫人對唱一般在劍鞘中顫動,龍嘯聲掃蕩四面八方。
  
  「是朋友之情,亦是宿敵之情,但你的朋友是誰?是星幕劍車山雪,你的宿敵是誰?還是星幕劍車山雪。諶巍,你追求的只是劍。」車山雪冷笑,「一個劍痴,有什麼資格來說男歡女……好吧,男歡男愛。」
  
  諶巍表情一僵。
  
  他僵的不明顯,但以車山雪的敏銳,如何看不出來。
  
  這一回車山雪終於切中要害,但他並不覺得高興,好在也沒有覺得傷心。
  
  因為他很早就知道這一點,傷心也傷心過了。
  
  車山雪向諶巍走過去。
  
  他隨手把星幕拋給諶巍,並對他道:「記住,下次我不會接它了。」
  
  說完,他越過諶巍,向著海島的西邊走去。
  
  萬雷齊轟聲勢浩大,這座海島和桃府又相隔不遠,諶巍追著車山雪的背影轉過身,首先看到西邊海天一線上,遙遙出現了大船風帆的一角。
  
  想必是東南水軍主帥見到詭異天相,專門遣人來察看。
  
  行走在陡峭山路上的車山雪低聲唱著諶巍聽不懂的詞。
  
  晦澀沙啞的歌聲里,無數黑霧從碎石之下冒出,匯聚到車山雪的手心上,旋轉變成了一隻黑球。
  
  那是從魂靈中抽離的怨恨,沒有它們束縛,困於此地的苦工魂靈們終於能前往它們該去的地方。
  
  諶巍沒有靈覺,他看不到那一個個鑽出地面,向大國師哭訴自己遭遇的苦工。他只能感覺到自己胸口滾燙,心底有一個聲音踩著歌聲的節拍對他說話。
  
  不是,不是的……
  
  他之所以記住車山雪,是因為車山雪的劍。
  
  但他之所以心動,只是因為這個人。
  
  只有這個人而已。
  
  ***
  
  經過燭龍之種,地脈動亂,還有畫符引雷等眾多的事情後,哪怕是靈力充沛的車山雪也耗盡了力氣。
  
  超度數萬苦工的魂靈?還是算了吧。
  
  被海邊冷風一吹,病未痊癒的車山雪只覺得頭重腳輕,他強打力氣聽完苦工魂靈的哭訴,安慰幾句,答應很快在這海島上為這數萬苦工的魂靈開個安魂大祭。
  
  而魂靈們付出的代價,是一五一十告訴車山雪海島上發生了什麼。
  
  大抵是難得如此清醒,不需要催促,苦工魂靈們七嘴八舌地講起來。
  
  車山雪已經暈得聽不清它們的一句話,卻還要保持傾聽的姿勢,甚至連諶巍站在了自己身後也不知曉。
  
  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的狀態,諶巍心中嘆氣。
  
  ……說起來,前日夜裡他動作有幾分粗暴,這個口是心非的混賬給自己處理過傷沒有?
  
  沒有經驗的諶掌門突然有點心虛。
  
  心虛的諶掌門乾脆利落地一手刀,劈暈了強撐的車山雪,接住這人倒下的身體時,對周圍那些看不見的鬼祟道:「下次再說。」
  
  他渾身劍氣清正,更是攜著斬千妖除萬魔後的煞氣,哪怕是周小將軍這等厲鬼遇到諶巍,也要退避三捨,更何況這些活著沒勇氣逃跑,死後也沒勇氣成鬼的苦工魂靈們?
  
  魂靈們迅速鑽回自己的白骨中,給諶巍讓開一條道。
  
  諶掌門將車山雪抱起,而海岸邊,東南水軍的大船放下了一條小船,一小隊拿著漿,拼命地往島上划去。
  
  大船上的主將則拿著一隻千里眼,先觀察了片刻小船周圍的海域,確認並未異常,才抬起千里眼,向著海島中望去。
  
  然後他看到黑影一閃,接著身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有急事就說!」主將不耐煩道,「別磨磨唧唧。」
  
  一塊令牌垂下,擋在了這架千里眼之前。
  
  被遮住視線的主將只能抬頭,罵罵咧咧回頭看是哪個小兔崽子捉弄他。
  
  於是他見到了輕鬆躍上船的諶巍,和他懷中的車山雪。
  
  大船的主將不認識大國師,但他認得大國師的令牌。
  
  一盞茶的時間後,大船調轉船頭,向著桃府錦港的方向返回。而諶巍和車山雪得到了原本屬於主將的房間,終於能躺下來,好好歇息一刻。
  
  呪雪已停。
  
  清冽的陽光落在桃府一戶人家的紙窗上,窗下,穿著粗布裙裳的少女抱著花盆抽泣。
  
  花盆里的小樹樹葉蒼白又枯萎,彷彿紙裁,沒有活氣,但樹幹還頑強地在呪力腐蝕下支撐,沒有倒下。
  
  當那一抹陽光透過紙窗落下時,少女模糊的視線看到自己的小樹抖了抖,抽出一片嬌嫩的新葉。
  
  是鮮綠色的,捲曲還未伸展。
  
  她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地推開紙窗。
  
  歡呼聲洋溢了整個村落。
  
  村子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走出家門,跪在沒有融化的積雪中,他用手扒開積雪,然後將臉貼上冰冷濕潤的土地,不多時,兩行老淚淌下。
  
  在他之後,很多人做了一樣的事。
  
  這個村子的祝師騎馬匆匆趕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幾乎沒能在這場災難中出什麼力,祝師滿臉羞愧地下馬,也向著周圍鄉親們跪下。
  
  「結束了?」老人問。
  
  「結束了。」祝師說,「大國師親自出手,降下雷霆,滅掉了呪雪靈。」
  
  老人最後一點高懸的心也放下了。
  
  「老天保佑啊,」他道,「願大國師萬事如意,長命千歲。」
  
  相似的祝福在桃府的每一寸土地上被說出,卻也有人氣急敗壞地持著相反意見。
  
  「為什麼這麼快?!」武夷山上,宿樓主用煙桿狠狠敲了一下書案,問自己的徒弟,「大國師昨日過午才在青城鎮上的鐵龍車,就算他再如何加快速度,到桃府淳安也要九個時辰,他怎麼可能這麼快就來了,這麼快就把呪雪解決了?」
  
  實在是太快了,快到武夷樓的刺客還沒出門,官場上的人還沒聯絡好,一些痕跡也沒能清掃徹底。
  
  宿飛雙手背在背後,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亂轉,焦急之心溢於言表。
  
  他這麼急是正常的,武夷樓實際上沒有得罪大國師的本錢。
  
  眾所皆知,武夷山的武夷樓以機關為根本,走的取巧之道,內功外功根本不能和另外幾個大宗門相比。
  
  好在弓.弩機關來錢快,武夷樓經常把庫存要朽壞的各種器具賣與商人,悶聲發大財。
  
  誰能知道,後來大國師扶持出了一個白澤局呢?
  
  白澤局和武夷樓誰家的機關更加精巧,這是大衍百姓一直爭論不休的話題。武夷樓向來對這種問題不屑一顧,在他們眼中,白澤局的機關不過是匠人之器,怎麼能和武夷樓幾近武道的機關相比。
  
  宿飛也是這個想法,但兩年前,他親眼見到了一隻報時鳥。
  
  機關做的鳥兒栩栩如生,甚至能跳起飛翔一小段距離,除了報時,還能唱歌說吉祥話,著實惹人喜愛,和這樣精緻的機關比起來,宿飛曾經以為巧奪天工的各種弓.弩,全部都失了顏色。
  
  但武夷樓並不是沒有比不上報時鳥的機關。
  
  比如說,他們傳承了數百年,一代代積攢零件修建增改,至今沒有完工的「武神」。
  
  不知道是時也命也,還是巧合偶然,就在幾個月前,只差最後一個關鍵零件,耗空武夷樓積蓄的「武神」終於能完工了。
  
  這本是一件好事,卻讓宿飛糾結萬分。
  
  最後的這個零件,是祝師的心臟。


第51章 睡個飽,精神好
  
  不,應該是說,虞氏聖女的心臟。
  
  在武夷樓先祖的構思中,「武神」的威力是能和大宗師媲美的。
  
  這樣近乎於武道的機關,需要的零件就算是一塊石頭,也不可能是籍籍無名之輩。當年那位先祖或許只是大筆一揮,寫下大興小興嶺虞氏聖女的心臟。他絕對想不到,在武夷樓窮盡數代之力快要完成了「武神」的時候,最後一代虞氏聖女在九十多年前香消玉損,甚至沒能留下一個繼承虞氏血脈的後代。
  
  男的後代不算。
  
  武夷樓的長老們扒拉著先祖的稿紙,計算了三天三夜,在幾個月前告訴宿飛,他們認為大國師流著虞氏的血,又是力壓整個大供奉院的祝師,應該能堪堪代替虞氏聖女的心臟。
  
  當時宿飛聽完,直接將寫滿計算的長卷射到那個長老的臉上,割掉了人的半個鼻子。
  
  但妄念終究種下,如果真的能有這個機會……
  
  哦,現在沒有了。
  
  宿飛冷漠想
  
  他走進主殿下的地洞,伸手扭開牆壁上一塊石磚。只聽到呼啦一聲響,地洞沿路的壁燈全部點燃,在幽幽洞風中不搖不晃,照明瞭深邃的地洞和地洞牆壁上各種奇怪的圖畫。
  
  以浸過防腐朽藥汁的鐵木作為原料,一個小小的平台停在地洞深處,宿飛站上去,搖動了一下鈴鐺,平台便緩慢地沈入地面,帶著宿飛向著更深處移動。
  
  越往下越熱,很快宿飛就扯下了他脖子上的汗巾,在臉上擦了一圈。
  
  叮叮噹噹的敲擊聲在他下來後就不曾停歇過,其中摻夾著重物拖動聲,喊號子的嘿喲聲,機關吱呀吱呀的運轉聲,不用看,只需聽,都能想象那是一片如何熱火朝天的景象。
  
  但平台並沒有在此地停留,反而加快速度,進入了更下一層。
  
  這一層里,宿飛也不得不運起內息抵抗炎熱。他從平台上走下,先瞧了一眼地洞中央三十丈高的鋼爐,顏色如同熔漿的鐵水從鋼爐下方的八個出口流淌出,打著赤膊渾身大汗的武夷樓弟子用大勺將上面漂浮的渣滓舀出,倒進各種模具里。
  
  宿飛在鐵水上點燃了煙鬥里的煙草,繞過這些弟子,找到一道隱蔽的階梯,繼續往下。
  
  第二層若說是酷暑,那第三層就彷彿是煉獄。
  
  宿飛脫掉了鞋,光腳踩上滾燙的沙面,腳落下時能聽到滋滋肉響,腳抬起時能看到青煙冒出。
  
  好在宿飛已經習慣了。
  
  武夷樓選樓主的標準,就是在第三層走上一個來回,成功者帶著事先置放在第三層的東西返回,失敗者在路上就會被燒死,骨灰將成為第三層地面所鋪的白沙的一部分。
  
  不過今天宿飛不需要走到那麼深的地方,關押萬子華的牢房就在第三層的入口處不遠。
  
  宿飛走到的時候,車山雪家的老五正在冥想。
  
  大國師的五弟子萬子華年歲比閔吉還小,才十四歲,相貌平凡無奇,看起來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孩。但要說天分,他反而是車山雪六個弟子里最好的一個,天生能溝通萬靈,只要知道名字,就能將死去之人的魂靈呼喚回人間。
  
  他身上甚至有不少被百姓津津樂道的傳奇,就像宿飛曉得的一些那樣,萬子華此人出生後便被父母拋棄,是山野里的精靈將他養大,不曉人事,亦不知人言。
  
  若非三年前他一不小心將瓊府某墳山上的鬼魂全部叫出,讓整整一府的人青天白日地見了鬼,惹得大供奉院遣人降服,說不定現在還是個山林里的野猴兒。
  
  大國師見此良才璞玉十分喜愛,起了名字,收到門下。
  
  但是,萬子華拜師後並沒有和大國師學祝呪,反而一天到晚泡在白澤局,和匠人們同吃同睡,鑽營機關,叫不少曉得他才能的人惋惜不已。
  
  大國師似乎並不覺得自己的徒弟不學祝呪有什麼不對,甚至在萬子華提出想前往武夷樓一觀武道機關後,專門為他寫了信給宿飛。
  
  在大國師出事之前,宿飛待萬子華是沒得壞話說的,連他的徒弟都嫉妒他竟然對萬子華這樣親切。以致宿飛翻臉不認人後,他們都一時間跟不上反應。
  
  作為被抓住拘禁的人,萬子華反倒是最淡定的一個。
  
  宿飛其實有些看不懂這個小孩,武夷樓中人人談地洞第三層色變,不僅是因為地洞第三層的炎熱,也是因為這裡從古至今不知道葬送了多少生靈,據很久之前的一個祝師說,死去生靈的魂靈依然在第三層燃燒著,至今不能安眠。宿飛光是想象一下那個場景,都覺得冷汗潺潺,而這個據說天生能見鬼的小孩卻一點也不害怕。
  
  只要給他一個機關,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能待下去。
  
  宿飛蹲在牢房外,用煙鍋敲了敲石欄,梆梆聲讓裡面的萬子華抬起頭。
  
  宿飛說:「我們沒拿到你師父的心臟。」
  
  萬子華不說話,低下頭繼續擺弄手上那只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的報時鳥。
  
  宿飛無奈道:「我原本也不想這樣,你的天分真的不錯,和你一比,我那幾個徒弟都成了石塊腦子,但是啊,這些天我們已經試過很多次了,其他祝師的心臟沒有效果,不能喚醒‘武神’。」
  
  萬子華頓了頓,還是沒說話。
  
  宿飛抽了一口旱煙,繼續說:「如果能弄到你師父的心臟,好吧,我也曉得這是痴心妄想,那讓你活下來也沒什麼,但現在搞不到啊,我這也是沒辦法。」
  
  萬子華默默地開始組裝報時鳥的零件。
  
  「你也很喜歡機關對吧?」宿飛問,「你應該也想看到‘武神’動起來吧,那就幫世叔一個小忙。」
  
  萬子華的報時鳥沒組裝成功,反而組裝成了一個四不像的奇怪玩意兒。
  
  宿飛沒在意,他道:「之前辦事的痕跡沒清掃乾淨,想必大國師很快就會找上門來,哎,我和你講這麼多幹什麼呢?子華啊,等‘武神’醒來,我會在它身上刻下你的名字的……你在做什麼?」
  
  萬子華將最後一枚零件推入,彷彿一個「八」的手勢的機關成形了。
  
  他把長的一頭對準宿飛,然後松開扳機。
  
  啪。
  
  伴隨著淡淡的硫磺氣味,一枚彈丸以迅雷不及的速度打向宿飛。
  
  宿飛好歹也是個宗師,手中煙鬥一轉,叮噹聲里彈丸被打向另一個地方。
  
  更多的彈丸帶著呼嘯聲撲向了他,宿飛以氣勁揮舞汗巾,本該不堪一擊的粗布在他手上如同鋼鐵般堅硬。
  
  「原來你還會想跑啊?」宿飛說,「但是在這裡你又用不了祝呪,何苦……嗯?」
  
  萬子華把手裡的四不像向著宿飛拋過來,半路上這四不像就已經著了火,滾滾黑煙冒出,像是下一刻就會散架。
  
  這到底是要幹什麼?就算是霹靂彈,對宗師也不起大用。宿飛一汗巾要將四不像打飛,但汗巾揮出的勁風才觸到四不像,那奇葩玩意兒扯著喉嚨叫起來。
  
  「巳時啦,巳時啦,莫要貪圖被中安穩,一寸光陰一寸金……」
  
  轟隆一聲,四不像炸穿了牢房,
  
  石磚四散,地上飽含地火氣息的白沙紛揚而起,撞出火苗,變成了第二次爆炸。
  
  這一次爆炸的威力巨大,炸塌了半邊地洞第三層的天花板。碎裂的地板轟轟往下掉,將宿飛砸了個灰頭土臉。
  
  向著坍塌方向傾瀉的鋼爐扯斷了鐵水出口,岩漿般的鐵水直往地上淌,燙得武夷樓的弟子嗷嗷直叫。
  
  宿飛顧不得這些,衝進牢房廢墟里找人。
  
  萬子華早就離開了,只有一隻焦黑的捲曲長管被埋在石磚下,還在大喊大叫。
  
  「巳時啦,巳時啦,嘰!」
  
  ***
  
  「巳、巳時了?」
  
  聽到報時鳥的叫聲,車山雪猛地坐起來,下意識去拿應該放在床榻架子上的衣物。
  
  結果他觸碰到的是一具溫熱的肉體。
  
  車山雪茫然地睜開眼睛,又一次滿臉懵逼地在自己身邊看到了諶巍的臉。
  
  他對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毫無印象,更不要提床榻上這坨諶巍是什麼時候上來的,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榻,還有陌生的報時鳥——
  
  他現在在哪?
  
  桃府令江大人府上的報時鳥如此聒噪,諶巍也被叫醒了。
  
  從海島坐船回到陸地上,再到府首淳安城,他都一路照料著車山雪,到現在才眯了兩個多時辰。
  
  他打著哈欠掀開床簾一角,尋著聲音彈出一道氣勁,替報時鳥關上它喋喋不休的嘴。
  
  房間里安靜了。
  
  另一邊,車山雪下意識檢查了一下自己身體的幾個角落,確定自己穿戴整齊,也沒感到什麼異樣,才松了一口氣。
  
  看到他這般舉動的諶巍十分無語。
  
  他很像是對昏迷病人做這種事的傢伙?
  
  不像,但很明顯,車山雪絕不像表面上那樣沒把諶巍的心意當回事,就是當回事的方向有點問題,這也是除夕那一夜留下的病根。
  
  諶巍又嘆了一口氣,自己先起身,拉開床簾,掀開紙窗,讓陽光驅散屋內的昏暗。
  
  「你可算是醒了。」他對車山雪道。
  
  車山雪更加茫然地眨眼。
  
  他記得他閉上眼之前是清晨,而巳時也就是上午不久而已,他應該只休息了一個多時辰吧?
  
  諶巍沒注意到車山雪滿臉的迷惑不解,只穿了一條褻褲的他將形狀分明的八塊腹肌袒露在外,在屋裡走來走去。
  
  他拿來了車山雪的衣物,端來了車山雪的醒腦茶,還有熱水毛巾刷子,放在一堆。最後回過頭看塌上的車山雪,問:「起不來?」
  
  車山雪看著他做這一切,覺得自己好像還在夢中。
  
  「起不來也沒事,」諶巍將茶水放在他面前,同時道,「大夫說了你醒來可能會有些四肢乏力……」
  
  不,他並沒有覺得四肢乏力,車山雪心道,反倒是感覺難得的精力充沛。
  
  所以他更想不通了,眼前這一切到底是——
  
  諶巍:「……畢竟睡了一天一夜,醒來後摸不著北是正常的。」
  
  ——啥?
  
  大年初三,醒來的車山雪再一次在自己身側看到了諶巍,並從他口中聽說,自己白白浪費了一天的時間。
  
  呪雪停下後各方的救濟調度,需要出面安撫的商人百姓,還有查桃府大小官員查桃府各地供奉觀查武夷樓……所有應該馬上去做的事情都變成了一匹馬,一萬匹馬在車山雪腦中奔騰,蹄子落地一次車山雪就覺得頭痛一下。
  
  我還是暈過去算了。
  
  車山雪表情空白地想到。


第52章 繞床來,弄蘋果
  
  好在情況並不像車山雪以為的那樣糟糕。
  
  李樂成宮柔一行人是在大年初二中午抵達淳安的,當時鐵龍站裡無數被呪雪圍困桃府的人想要趕回家,於是他們都目睹了那輛破破爛爛的鐵龍如何被拖獸拖進鐵龍站,也看到了從上面走出來的祝師們。
  
  文官們和千刃派門人都被圍觀者們忽略了。
  
  結合這個場面,無數新的流言從桃府向著大衍四方擴散。
  
  民間向來認為呪風呪雪是妖魔作怪,想要驅散呪風呪雪,只有將妖魔斬殺才行。而李樂成一行人又各個衣著狼狽,不少人身上還有血跡——大部分是可憐拖獸的——明顯經歷了一番苦戰的模樣,如何不讓人腦補?
  
  鐵龍站裡當場就有人向李樂成一行人下跪,驚得這前來支援桃府的一行人落荒而逃。
  
  他們的到來對淳安姚祝師來說,真是及時雨。
  
  姚天明是桃府淳安供奉觀的掌祝,由於淳安是桃府的首府,作為此地供奉觀掌祝的他除了自己供奉觀里二十多號人,還要管理整個桃府的祝師們。
  
  他能坐在這個關鍵的位置上,自然是因為他是大國師的心腹之一。
  
  姚天明才幹也很不錯,屬於個性奇怪的祝師之中尤其擅長官場上鬥爭的那一部分人。桃府府令只是個世家空降來的酒囊飯袋,一心只想怎麼從富裕的東南撈錢,結果他來了桃府兩年,沒撈走一份不該得的錢不說,還倒貼了供奉觀幾百兩銀子。
  
  這樣的人攤上這場大呪雪,雖說猝不及防,但也不至於倉皇無措,但姚天明面對的問題是,他竟然沒有祝師可用。
  
  應該是說,沒有足以勝任任務的祝師可用。
  
  桃府二十七城,有十一城的供奉觀被人屠戮一空,剩下的十六座城裡,也有不少祝師叫人刺殺。
  
  姚天明本人也遭受了一次,是除夕當晚他發現天降呪雪,緊急召集觀中祝師時,一個傳令的小廝離開前突然轉身,用吹筒向他射來一枚毒針。
  
  毒針被避過,但偽裝成小廝的人也沒有被抓到。
  
  桃府二十七城的供奉觀被這事鬧得人心惶惶,姚天明姑且能安撫好淳安一地,對其他城中也鞭長莫及。
  
  好在大國師來了。
  
  大國師不愧是大國師,三下五除二就乾掉了呪雪。
  
  唯一的問題是,大國師本人竟然是叫人抱回來的。
  
  這個人還是青城劍聖諶巍。
  
  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都一臉懵逼。
  
  一臉懵逼的姚天明渾身僵硬,讓諶掌門帶著大國師在府令府上歇下。他不是不想讓大國師來供奉觀,但淳安供奉觀里因為呪雪收留了許多乞丐,還有覺得自己家中不安全,跑來供奉觀祈求保護的人,亂糟糟一片,真沒法給大國師騰出地方。
  
  這時候,趕到淳安的李樂成一行人就被姚天明抓了壯丁,放下行李還沒喘一口氣,就開始乾活了。
  
  若不是他們來桃府之前就有準備,恐怕當夜就會累倒幾個。
  
  就算這樣,宮柔也在向車山雪哭訴呢。
  
  桃府府令衙門裡,大國師靠著憑幾,翻看那幾個祝師被殺光的城中,捕快和仵作送上來的公文。宮柔湊在他身邊,舉著手給他看。
  
  只見白嫩的小手上,磨出了一條條的紅印子,不少能見到血。
  
  「師父啊,我從出生到現在,就算是當年在街上當小賊的時候,也沒有搓過這麼多麻繩,一天啊,我搓了整整一天啊,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想見到麻繩這種東西了,真的。」
  
  李樂成站在一邊,拿出一截麻繩給車山雪看。
  
  麻繩是施展淨化祝術的用具之一,使用過一次後就不能再用,而且要需要祝師一邊念咒一邊搓才有用,平常時數量也很緊缺,更別提是如今需要使用很多淨化祝術的桃府。
  
  大供奉院裡很多小祝師挨罰,懲罰內容就是搓麻繩。
  
  宮柔也被車山雪罰過很多次,搓麻繩她是熟練工,故而被分配到這一項任務,連車山雪看過她搓的麻繩後也挑不出什麼瑕疵來。
  
  「所以啊,師父您交代我審問那個山羊胡的魂靈……」宮柔小心翼翼地瞥車山雪的臉色。
  
  「壓後再做。」車山雪揮揮手。
  
  宮小四頓時喜形於色,被李樂成弓起手肘推了一下,連忙告辭去繼續搓麻繩。
  
  短短幾天里,好似成熟許多的李樂成如今沒有隨身帶著書箱,走路也不再將頭埋在書里了。用劍氣削蘋果的諶巍抬頭瞧了他一眼,覺得李老三越發穩重,向著他前世記憶里那個繼承大國師名號的模樣靠攏。
  
  不過現在的李樂成還是嫩了一點。
  
  被他用眼神瞪視的車山雪面不改色,語速極快地吩咐了一圈事,連什麼時候做什麼都定好了,不知道考慮了多久,一點也沒把自己的健康放在心上。
  
  也不能這麼說,車山雪覺得自己的身體還算健康,只是最近事情多了才會這樣三天兩頭暈一暈。
  
  李樂成發現不能指望自家師父良心發現,只好把視線投向諶掌門。
  
  諶掌門正在用削好的蘋果彎成小兔子,茶几上的碟子里已經整齊擺放了好幾個,各個耳朵長身子圓,可愛得李樂成兩眼發直。
  
  當然,兩眼發直肯定也有驚嚇的緣故。
  
  諶巍哪裡像削蘋果兔子的人?
  
  就是這時候,姚天明專門派遣來聽吩咐的小祝師正巧端了一碗藥走進來,惹得車山雪嫌惡一瞥。
  
  厭惡神色只露出了是瞬,車山雪接過藥,仰頭利落喝了下去,等他放下碗,等候在側的諶掌門突然伸手,把一隻蘋果兔子塞進了車山雪的嘴。
  
  李樂成「……?!!」
  
  車山雪二話不說,把蘋果吐在藥碗里,一起交還給小祝師。
  
  這兩個人無論餵蘋果還是吐蘋果,動作都光明正大,一點避嫌的意思也沒有,看得李樂成和小祝師口瞪目呆。
  
  李樂成覺得,其實吧,他師父會把蘋果吐掉並不讓人意外,但諶掌門這舉動……到底是幾個意思?
  
  李樂成想起離開青城山前,從林苑長老那兒驚天秘聞,視線有些飄忽。
  
  然後他眼神一亮,轉身向諶巍一鞠躬。
  
  「拜託諶掌門照顧了,無論發生什麼事,姚師兄和我都會擔待,請您看著我師父,讓他多休息。」
  
  諶巍點點頭。
  
  「……李三,」車山雪道,「想和你四師妹一起去搓麻繩嗎?」
  
  「那我去做師父交代的事了,姚師兄事情忙,大概要中午才能過來見您。」李樂成把話帶到,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
  
  車山雪覺得自己身為師父的尊嚴受到了挑釁,罪魁禍首就是諶巍。
  
  然而他卻拿諶巍沒什麼辦法。
  
  曾經他若不想見諶巍,三言兩語就能把人氣走。但今天,他譏諷也譏諷過了,直接趕人也趕過了,但諶巍依然不走。
  
  從早上起床至今,車山雪見什麼人,做什麼事,他如果不是站在一旁,那就是跟在身後。嚇退了前來問候的桃府府令一眾人等,讓想旁敲側擊問出些什麼的車山雪苦不堪言。
  
  和這些事相比,突然餵個蘋果兔子過來,那倒是小事一樁了。
  
  而諶巍這麼做的原因車山雪也知曉。
  
  天下第一的青城劍聖諶巍,如今是實實在在地在追求他。
  
  車山雪:「……」
  
  陰地脈那裡,他到底是犯了什麼傻,才決定救下這混賬的呢?
  
  諶巍顯然不明白車山雪此刻懊悔萬分的心情,他年幼是苦出身,沒有浪費的習慣,正在一口一個吞掉那些蘋果小兔子,免得放久了壞掉。
  
  車山雪看他這樣,倒是想起了一樁事來。
  
  做蘋果小兔子這門手藝,還是車山雪教諶巍的。
  
  而車山雪之所以會這個,是從車炎那兒學來。
  
  大衍太.祖除了生孩子什麼都會,這種討好發脾氣小車山雪的法子隨手拈來都行。以至於車山雪年幼時若吃蘋果,那就只能是小兔子蘋果,不然就算是削成了小鴨子,他也不會吃的。
  
  在宮中,身邊總有太監宮女做事,車山雪從來不需要自己動手削蘋果兔子,一直到他被車炎留在青城山。
  
  小車山雪做事精益求精,一個蘋果要削上一個時辰。
  
  就是好累。
  
  於是他瞄上了住在隔壁的劍童諶巍。
  
  小諶巍原本不想理他,因為他們初次見面後在青城掌門和車炎的觀戰下比了三場,第一場諶巍贏得乾脆,第二場他輸得莫名其妙,第三場他發揮了全力,卻憋屈地比和,真是氣煞人也,新來的竹熊精一定是個壞竹熊精。
  
  小車山雪對他說:「再比一場,你贏了我就承認你強過我,你輸了,這幾天給我削蘋果。」
  
  「我本來就強過你,」小諶巍回道,「比什麼?」
  
  比用劍劈拋到半空中的蘋果。
  
  小諶巍輸了,之後的三天,每天被小車山雪拉著削十個蘋果,吃壞了小車山雪的肚子。他歸咎於小諶巍,兩人再次結仇。
  
  想起這件事,車山雪嘴角邊泛起一點笑意。
  
  吃掉倒數第二個蘋果兔子,諶巍抬頭瞧了他一眼,眼角也彎了彎,再一次突然出手,把最後一個蘋果兔子塞進了車山雪的嘴。
  
  愣神的車山雪無意識地嚼了嚼,品到一點蘋果的清甜才反應過來,手抄起一邊的茶杯,張口就要吐出。
  
  據說要中午才來的姚天明姚祝師,就是這個時候闖進來的。
  
  他進門就嚷嚷:「大國師!虞丞相回了鴻京!他去皇陵挖了太.祖和聖啓太后的墳!」
  
  ……???!!!!
  
  車山雪一驚,把含在嘴裡的蘋果咽了下去。


第53章 美人卷,白骨棺
  
  鴻京,皇陵。
  
  大衍死去的兩代皇帝都不是熱衷修建自己死後居所的人,
  
  他們甚至沒把自己的墳遷去距離都城遠一點的地方,彷彿就在京郊隨意尋了一個小山頭,寥寥草草地修了修,連陪葬品都沒多少,更不要說殉葬了。
  
  車山昌是死得太突然,他雖然不似車山雪或諶巍一般實力高強,卻也有一流高手的實力,不出意外,活到一百八並不是問題。他遭遇刺殺時壯志未酬,根本沒想過自己會的死。
  
  等他死後,幾位皇子立刻開始爭奪皇位。他陵墓中少數幾件陪葬品,還是車山雪當上大國師後放進去的。
  
  車炎則不同。
  
  他大概算暴病而亡,但是從發病到病亡,中間隔了幾天時間,足夠他做好安排。
  
  車炎和自己的皇后虞氏同葬,死前划掉了禮部送上來的陪葬品清單。
  
  這位開國之帝生前擁有興盛國土,擁有無雙軍隊,除了這兩樣,他不想帶走任何東西。偏偏這兩樣他也不能帶走,若非車山昌堅持,車炎恐怕會只帶著自己的劍進入陵墓。
  
  不過,守護皇陵的是車炎麾下的狼虎之軍。
  
  曾經是。
  
  就和淪為勳貴子弟磨資歷的皇宮禁軍一樣,守護皇陵的老兵跟隨他們的皇帝一死去,那些看上守衛皇陵這份工清閒又有錢的軍戶人家就找關係,把自己兒子送進來,以至於皇陵守軍和皇宮禁軍一樣,成為了二代們聚集的地方。
  
  換一個形容。
  
  酒囊飯袋。
  
  虞操行沒多廢什麼力氣,就從宮中劫出了被大國師下令病倒的車弘永。帶著他來到皇陵中,沿途甚至沒受到什麼像樣的阻攔。
  
  世家不願意得罪丞相。而大國師留在鴻京中的力量以保護自己為主,他們對當今聖上沒什麼敬意,只象徵性地攔了一下,對年幼太子的關注都比對車弘永的多一些。真正試圖保護車弘永的反倒是那些不被車弘永瞧在眼裡的變法改良派,可惜這些人多是文臣,又年輕,熱血上頭,擋在虞操行馬前指著怒罵,直接送了性命。
  
  沒用,真是太沒用了,連去找救兵都做不到嗎?!
  
  被破布堵住口,不能罵人的車弘永憤怒想到,卻忘記了因為剿滅叛賊不利,兵部尚書加兩個侍郎都被他削了官,大過年暫時沒人補上,兵部已經成了一個架子擺設。
  
  虞操行和他的人縱馬從皇宮奔到郊外皇陵,沒經過一場像樣的戰鬥,就控制了整個皇陵的守軍。
  
  接著,拖著腿肚子打顫的車弘永,虞操行帶著人進入了皇陵中。
  
  車炎的陵墓樸素得過分,墓道一點機關花樣也沒有,但工匠們在上下左右繪下了壁畫長卷,上面時而兩軍對峙,旌旗蔽空,時而高山比劍,電閃雷鳴,每一個畫面里,都有身穿戎裝披著大紅披風的車炎出現,很明顯是記載了這位大衍太.祖的一生。
  
  不過,這些畫面里除了車炎總是出現外,還有一個人也出場了一半多。
  
  那是一個面色蒼白的女人,她偶爾戴著鳳冠,更多的時候穿著男裝和車炎一起縱馬,也會出現在兵馬中,獨坐一車,吹著號角。
  
  修建皇陵的工匠手藝精妙,女人的相貌和車山雪虞操行頗有幾分相似。
  
  這個女人自然是大興小興嶺的聖女虞氏。
  
  墓道到頭,大衍太.祖和他皇后的一生也閱盡,一扇沈重的大門擋在了路上,上面找不到一個鎖孔,更不要說足以推開門的縫隙。
  
  虞操行將車弘永往地上一摔,扯掉了堵住車弘永嘴巴的破布團。讓人恐懼的是,儘管他動作粗暴,面上的微笑看起來卻非常真實。
  
  他說:「聖上,打開這扇門吧。」
  
  車弘永:「無恥小人,虞操行我艹你嗚嗚嗚嗚!」
  
  翻了個白眼的虞操行把破布又堵了回去,拍拍手,招呼身後的下屬上前。
  
  那來自麻雀軍的下屬先控制住車弘永的動作,再抽出一把匕首,用刀刃在車弘永的大拇指指頭上抹了一下,很快,鮮紅的血珠就滲了出來。
  
  他死死箍住車弘永掙扎的手,將血珠抹在沒有縫隙的門上。
  
  瞬息,無數符籙浮現而出,幾個呼吸後光芒達到最盛。門前眾人閉上眼,再睜開之時,擋路的石門已經不見。
  
  他們魚貫而入寬闊的主墓室中,繞過少許金銀寶器,首先看到了一大一小並排放在中央的棺槨。
  
  大的棺槨表面上放著一把長劍,不過虞操行的目標不是這個。
  
  那只麻雀請虞操行站到安全的位置,到另一句小巧點的棺槨上摸索許久,不知道如何擺弄了幾下,站在遠處的眾人就聽到呼啦一聲,陰氣從掀開一條縫的棺蓋下洩出。
  
  好歹是開國之帝的皇陵,自然有夜明珠照亮,免去了燈火熄滅之苦。虞操行等人又等待了片刻,確認無事,麻雀才招呼其他人和他一起搬動棺蓋。
  
  棺蓋下,乃是一把穿金戴銀身裹綾羅的……
  
  白骨。
  
  麻雀等人大吃一驚,他們原本想著這棺中之人好歹是皇后之尊,金縷玉衣不穿就罷了,怎麼也該有能保屍身千年不腐的玉蟬吧。距虞氏病亡才過去九十多年,棺中竟然只剩下森森白骨了?
  
  「歷代虞氏聖女身通陰陽,看淡生死,不願意在自己的屍身上搞那種玩意。」虞操行一邊說,一邊將棺中白骨的頭顱拿出,舉到面前平視,道,「二姨,真是很久未見了。」
  
  其他人聽到他這句話,齊齊打了個寒顫。
  
  有一人大膽發問:「我們不是上這裡取虞氏心臟的?」
  
  虞操行瞥了他一眼,看起來一點也不在意他說的這個虞氏就是他二姨。
  
  「怎麼可能還有心臟?不若把我的拿去吧。」
  
  下屬們慌忙認錯,而那大膽的人又說:「既然這樣,我們拿什麼給宿樓主?」
  
  虞操行沒有回答,他把虞氏的白骨頭顱置放在棺蓋上,從腰間拔出一把小劍,在指尖上抹了一下。
  
  他抹的動作可比麻雀對車弘永重得多,劍刃一抽開,鮮血就冒出,滴落在骷髏頭上。
  
  虞操行彷彿沒覺得疼,指頭按在骷髏頭上,龍飛鳳舞寫下一個誰也看不懂的複雜符籙。
  
  他手指拿開時,傷口已經自動愈合了,但鮮血依然源源不斷地從骷髏頭眉心處冒出,好似那裡有一汪血泉。
  
  咕咚——
  
  咕咚——
  
  咕咚——
  
  心臟跳動的聲音從骷髏頭上傳出來,虞操行的下屬們對視一眼,機靈地捧上了他們帶來以裝心臟的漆金木箱。
  
  虞操行把骷髏頭放進去,合上蓋子。
  
  「這頭骨在三天內能暫時代替心臟,給宿樓主送去,」他渾不在意地拍了拍手,道,「讓他別忘了他的承諾,之前讓他投我他不投,既然這樣,那我也沒有優惠給他了。」
  
  「是,小人一定把話帶到,」那下屬連忙道,「在鴻京的事準備好之前,決不讓大國師離開桃府。」
  
  「還有諶巍。」
  
  「是,還有青城掌門。」
  
  說完,那人快馬加鞭的離去了。
  
  從鴻京到武夷山有萬里之遙,不過借助祝師的精靈傳物之術,將箱子送到宿飛手裡不過一會兒工夫,剩下的事情想必不需要虞操行擔憂。
  
  他又讓下屬將車炎的棺槨搬走,數十人氣喘吁吁才拖動那開國之帝的棺槨,綁著車弘永一起離開了。
  
  只剩下虞操行一人站在墓室中,對著一具沒有頭的白骨。
  
  「二姨,」他道,「反正您現在也聽不到我的話,那我也就隨便說說了。」
  
  「雪表弟走了你們堅持的道路,而我選擇當年那位先祖的道路,無論我們哪個成功,困擾人族千年的事情都能夠解決。」
  
  虞操行一邊說,一邊單手拖動了之前好幾個人才能移動的棺蓋,似乎他也不像傳聞中所描述的那樣不能習武。
  
  「您當然是希望雪表弟成功的吧,畢竟是他死我活的二選一,但是……」
  
  棺蓋咔嚓一聲,重新合上。虞操行鬆手轉身,向著主墓室大門走去,走進墓道時又轉身。
  
  他瞧了虞氏最後的聖女一眼,眼角帶著冷笑。
  
  「……我才是正確的,當年那位先祖殺死守護地脈的燭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卻沒想到你們悲天憫人,歸罪於己,白白放棄了大好機會。不過,男兒自當立下功業,虞家的夙願,我會實現。」
  
  ***
  
  桃府,淳安,江府令府上。
  
  差點被嗆死的車山雪咳嗽良久,才狼狽地抬起頭。
  
  他揮開了諶巍試圖替他拍背的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接著轉過頭面對姚天明。
  
  出乎幾人意料,車山雪沒問鴻京如何,也沒問父母屍骨如何,反而提起一個和此事不相關的人物。
  
  「老五來過沒有?」
  
  「萬師弟?」姚天明很驚訝,「他和這事有什麼關係……對了!您不說我還忙忘了,大國師怎麼能把萬師弟交到宿飛那個卑鄙小人手裡?自從您假死的消息傳出來之後,我上武夷山也見不到萬師弟了,不知道被他們關到哪裡去……」
  
  車山雪打斷他,道:「他的安全不需要擔心的,不過,我來到淳安一天多,他一次還沒來過嗎?」
  
  姚天明更加茫然,「萬師弟叫武夷樓抓住了,怎麼來呢?」
  
  倒是重新坐下的諶巍聞言瞥了車山雪一眼。
  
  在他前世的時候,萬子華和他的大部分師兄不同,並沒有失去蹤跡,不知生死,反倒是名揚天下。
  
  在武夷樓做客,卻殺了宿飛,又取而代之成為武夷樓樓主,簡直傳奇的名揚。
  
  原本諶巍和世人一樣,覺得萬子華之所以會前去武夷樓,是他想要鑽研機關一道。可現在聽車山雪的話,萬子華似乎並非自願前往武夷樓,而是被車山雪派去的。
  
  目的是什麼?為了那個後來大放異彩的機關人「武神」?
  
  堪比大宗師的機關人,但是這機關人不是用劍的,所以諶巍不曾關注太多。
  
  他遠遠見過「武神」一面,沒什麼感想,只覺得「武神」絕不只是個機關人那樣簡單。
  
  這個不簡單,值得車山雪專門派遣一個弟子前去察看嗎?
  
  被諶巍觀察的車山雪正在沈吟,他皺著眉,手指敲打著憑幾,滿臉嚴肅,嚇得姚天明屏息等待。
  
  突然,車山雪站起身。
  
  「抽點人過來,」他吩咐姚天明,「隨我去武夷山。」


第54章 陰有差,陽有錯
  
  武夷山,前幾日積下的呪雪還沒有全部融化。
  
  此乃幸事,融化的雪水滲透地下,進入地下水脈,才是那些呪力真正發威的時候。但前期的威力已經讓人不堪忍受,這幾天里,時常有武夷樓弟子被陡然鼎盛的陰氣衝撞得神智不清。
  
  這樣的局面並沒有讓武夷樓門人士氣低落,反倒是一個個因為「武神」即將完成而士氣高昂,精力充沛地不分晝夜在山上巡邏,一點點風吹草動也不放過。
  
  武夷樓雖然是幾個大宗門裡和斷刀門一起墊底的,但大宗門好歹是大宗門,護山大陣,各種機關密道,它都不缺。如今這些都全力運行,竟然沒給萬子華一個逃下山的機會。
  
  不僅如此,護山大陣一封閉,連風精水靈也無法和外界聯絡。
  
  萬子華只能潛伏在武夷樓中,等待機會。
  
  他潛伏地頗為光明正大。青天白日之下,他磊落地坐在一個小院子里,一邊擺弄一架破損的小弩,一邊咔嚓咔嚓嗑著瓜子,優哉游哉,好不愜意。
  
  祖成雙走進自己的院子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這位宿飛的弟子先是眼睛瞪得溜圓,下意識屏住呼吸,回過頭看看身後左右,再躡手躡腳地關上院門。
  
  確定周圍沒人,他才一口氣衝到萬子華面前,抓起萬子華的衣領,低吼:「你怎麼在這裡?!」
  
  萬子華面色不改,瓜子殼一不小心吐到了祖成雙臉上。
  
  祖成雙:「……」
  
  堂堂武夷樓樓主的親傳弟子,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侮辱。如果有可能,祖成雙真想立刻推出一輛弩車,來個一百連射,把眼前這個姓萬的射成刺蝟,
  
  但是他不能,萬子華手裡捏著他的把柄。
  
  地洞一二三層的分布和作用,是他無意中洩露給萬子華的。
  
  昨日被樓主召去,見到地洞中是如何狼藉一片後,祖成雙心中就一直在打鼓。因為之前幾個月里,祖成雙不止一次在萬子華面前抱怨過武夷樓坑爹的樓主選拔方法,偶爾也提到過地洞二層的鑄鐵所,向萬子華炫耀他們武夷樓比白澤局更精妙的鑄造技術。
  
  現在想起來,祖成雙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
  
  這就算了,他還不能向宿飛承認錯誤。武夷樓的規矩非常嚴苛,一旦讓他人知道是他洩密,他就沒有活路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萬子華雖然有舌頭,卻比啞巴更啞巴,應當不會把他做的事給別人說。
  
  可是萬子華若拿這件事威脅他,那就一點也不值得慶幸了。
  
  祖成雙不由思忖,難道過去是他小瞧了這個啞巴,被這啞巴設計了?
  
  不,不可能,這啞巴是個大字不識一籮筐的文盲,絕對沒有那麼聰明。
  
  想到這裡,祖成雙心中稍安,先卸掉了萬子華手裡的小弩,再眯著眼睛瞪向他。
  
  「沒想到你竟然還沒有逃走啊,」祖成雙道,「自投羅網,這可是上天送給我的功勞。」
  
  萬子華默不作聲地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匣子,扭動了一下。
  
  匣子里傳出齒輪轉動的聲音,還有某種詭異的沙沙聲,正在祖成雙猶豫要不要命令萬子華把小匣子丟掉時,他突然聽到匣子里傳出一個人說話的聲音。
  
  「……呵呵,子華你能拜大國師為師真好啊,我和你說,去哪個宗門拜師都可以,千萬不要來武夷樓,更不要拜入樓主門下,不然就會像我這樣……再過幾十年,師父退位,不管願意不願意,我都得和幾個師兄一起下地洞第三層,爭奪樓主的位置……」
  
  祖成雙一開始沒聽懂,但聽到中間的時候,他就覺得有點耳熟,聽到最後,直接臉色煞白。
  
  這不是他說的話嗎?
  
  難道這是他說話的聲音,聽上去不是很像……
  
  白澤局竟然發明出能保存聲音的機關,真是聞所未聞。
  
  祖成雙眼珠一轉,思考怎麼從萬子華手裡把小匣子奪過來,忽然感到手臂上一麻,不由地把萬子華松開。
  
  青色和水藍色的光暈在萬子華背後流動,祖成雙敬畏地看著它們,身為武人的直覺告訴他,這些發光的東西在盯著他,一旦他有異動,就會立刻出手。
  
  嘖,他都快忘記萬子華還會祝呪了。
  
  祖成雙不再妄動,平靜下來,問道:「你要幹什麼?」
  
  萬子華把小匣子往祖成雙的方向推了推,終於開口:「交易。」
  
  「哦,」祖成雙又問,「你想要什麼?」
  
  萬子華往地洞的方向一指,祖成雙頓時心領神會。
  
  「武神啊,」他道,「你想去見識一下嗎?」
  
  萬子華搖搖頭,他只想讓祖成雙給他介紹一下。
  
  這麼簡單的條件,對武夷樓沒多少忠誠之心的祖成雙當然不會推辭,他思考了一下,開口講道:「‘武神’原本是武夷樓開山祖師留下的構思,之後經歷過數代門人完善和修改,我們武夷樓開始用幾百年的功夫慢慢修建。」
  
  「主要是材料比較難得,」祖成雙說,「人人都曉得我們武夷樓非常貪財,原本也是天下六大,卻天天為了銀子計較來計較去,若不是作為宗門還有武德要遵守,說不定我們一門上下都變成商人了。所以百姓們想象中的武夷樓,都是玉砌的牆金鋪的地,連瓦片也要用琉璃,卻不知道,我們把所有的錢全部投進材料中去,一分錢也沒給自己剩下,一門人都是窮酸。」
  
  說到這裡,祖成雙又開始憤憤不平。
  
  「若不是這樣,以我武夷樓的底蘊,這麼幾百年積累下來,哪裡是你白澤局十來年就能趕上的?」
  
  萬子華用小匣子敲桌子,提醒祖成雙走題了。
  
  「別催啊,」祖成雙道,「其實我也能理解師父的急切啦,六山裡只有我們武夷樓沒出過大宗師,機關到底是旁門左道,分出精力,就沒法全情投入修煉……但‘武神’,‘武神’啊……太不祥了。師父不給我們這些弟子看圖紙,那些奇奇怪怪的材料不說,祝師心臟這玩意兒要怎麼用在機關上,我實在想不通啊。」
  
  萬子華眯起眼。
  
  他也在思考。
  
  所有人都以為他之所以來武夷山,是因為想學習武夷樓的機關之道。但實際上,一個白澤局就足夠萬子華折騰了,不喜歡跑來跑去的他怎麼可能會自願去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學習。
  
  是大國師借著他喜歡機關的緣由,遣他來武夷山。
  
  他師父這些年似乎一直在調查什麼,但他瞞得很好,只有很少幾個人知道。他們師兄弟里,大師兄和二師兄似乎在給師父打下手,特別是大師兄章鶴雅,行蹤越發隱秘,半年十個月難得見到他的人。
  
  萬子華並不知道他師父在調查什麼,車山雪讓他來武夷山,並沒有交代他太多,只提了一句「武神」。
  
  「武神」是武夷樓的機密,哪裡能輕易打探到。若不是前段時間師父出意外,恐怕萬子華還是一點進展也沒有。
  
  現在倒是有進展。
  
  就是進展太大了,萬子華有點反應不過來。
  
  這個「武神」的確十分邪性,萬子華在機關方面也算個大高手了,見過各種奇怪的機關,也見過無數奇怪的機關材料,但是鮮血淋灕的心臟?還必須是祝師的?他師父的最好?這種東西怎麼可能用到機關上面去?
  
  倒是祝呪里需要用到心臟的秘術很多。童女的心臟,童男的心臟,被大國師列為禁術的祝呪秘術里,要用這種材料的一大把。
  
  這麼看來,武夷樓的「武神」,並不是純粹的機關,而是和祝呪融合了?
  
  白澤局也往這個方向探索過啊,但機關和祝呪結合有一個很大的問題。
  
  機關的動力來自於火力,水力,風裡,畜力或人力,祝呪的根基卻是靈力。
  
  靈力來源於人的魂靈,沒有魂靈的死物無法掌握這種力量。當然了,可以像使用符籙那樣,事先把靈力用符文儲存起來,但儲存的靈力能供機關用上多久?哪怕是在這方面技術最先進的大供奉院,用上最好的材料,寫下最多的符文,所儲存的靈力也不過一隻小小的報時鳥用上一個時辰,還沒有發條來得管用。
  
  因此,白澤局只能放下這方面的研究,轉去鑽研內力和機關結合的方法。
  
  至今沒出結果。
  
  如果「武神」的確不是純粹的機關,那麼,靈力的問題武夷樓是怎麼解決的呢?
  
  他們這兒連祝師都沒有,難道在靈力儲存上比大供奉院更厲害嗎?
  
  萬子華不由好奇起來,突然非常想去看一看「武神」的模樣。
  
  就在這個時候,感覺到什麼的他赫然抬頭,看向頭頂的護山大陣。
  
  剛才有人用鑰匙把護山大陣打開一個缺口,現在,啊……這個,是精靈傳物之術的波動,方向來自北方……
  
  嗯?鴻京?
  
  這個時候,從鴻京而來?
  
  萬子華想也不想便出手,身後的風水之精悄無聲息地撲出,隔空把那東西從火精手上搶了過來。
  
  再一次進入抱怨模式的祖成雙一邊磕瓜子一邊說,早已經離題萬里,他說得口乾舌燥,去屋裡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轉身出來,卻見到萬子華把一個漆金描畫的匣子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匣子有鎖,但對於機關師來說,有鎖沒鎖都一樣。
  
  萬子華很快就解開鎖,他一打開匣蓋,色澤暗沈的鮮血就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彷彿血泉一般。
  
  鮮血灌澆在萬子華腳下的土地上,他吃驚地松開手,低頭往下看。
  
  如果萬子華學過千里眼這一秘術,能看透地面,說不定就能看到下面的地洞第一層,打開護山大陣,等待著虞操行把心臟送來,卻遲遲沒等到東西,滿臉焦急的宿飛。
  
  在宿飛身後,一尊龐然大物沈睡著。
  
  虞氏之血落到土地上的一剎那,那龐然大物的眼睛倏地一閃,划過一道流光。
  
  ***
  
  同一時刻,淳安。
  
  踏上鐵龍的車山雪突然腳步一頓。
  
  他眼睛里一陣刺痛,不知道為什麼,安眠得好好的燭龍之種忽然頓然蘇醒了,在他眼裡搖頭擺尾,似乎又想跑出去。
  
  刺痛很快變成了火燒般的疼痛,自從燭龍之種長大,過去它活動所產生的疼痛也劇烈起來。車山雪低下頭,吸了一口氣,手扶住一邊的門框。
  
  他的動作非常隨意,世家風度似乎刻在他骨頭裡,前後這麼多下屬,沒有一個看出他正在忍受怎樣的痛苦。
  
  這麼多人在這裡,不能喊疼,不能倒下,不能表現出來……
  
  但他突然停步的異常還是被人注意到了,前面引路的小祝師回過頭。
  
  他沒看到大國師的表情,因為原本走在大國師身後青城掌門突然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袖子遮住了大國師的臉。
  
  諶巍的手在車山雪眼眶上揉按,隱隱透出的劍氣叫燭龍之種安靜下來。
  
  他另一隻手抓住了車山雪的手臂,嘴唇靠近車山雪的耳邊,吐出的熱氣讓車山雪不禁一抖。
  
  「往前走,」諶巍說,「我扶你。」


第55章 不夠甜,加點蜜
  
  這個動作實在太過曖昧,領路的小祝師腦子里轟隆一聲,晴天降下萬里霹靂。
  
  各種念頭在他心中翻騰,每一個念頭後面都接著一句話——
  
  非禮啊!!!
  
  就、就算是青城劍聖,也也也、也不能玷污他們大國師的清白!小祝師手去探腰間的法鈴,瞪著諶巍,雙眼冒火,視死如歸。
  
  就在他開口念咒之前,經過良久的沈默,車山雪抓住了諶巍擋在他面前的手。
  
  不是打下,也不是揮開,雖然把諶巍的手按下已經表明瞭車山雪拒絕的態度,但相比從前,按下這個動作已經溫柔多了。不過這不是結束,接下來車山雪手肘往後一撞,讓諶巍把他的厚臉皮拿走,繼而退了一步,從諶巍身前退到諶巍身側,掙脫開的另一隻手搭在諶巍的肩膀上。
  
  這是個更為主動的姿勢。很顯然,從感覺到疼痛開始,車山雪便繃緊了神經,不肯流露出一絲弱態,就算是被人攙扶,他也要掌握住主動權。
  
  要不是能感覺到這混賬身軀的顫抖,諶巍簡直要啼笑皆非。
  
  他以前怎麼不覺得車山雪是個這樣彆扭的人?
  
  對了,這傢伙可是個能把自己心意隱藏近八十年,不露一點痕跡的人,性格原本就彆扭,只是他沒發現而已。
  
  想起天青峰上那荒唐的一夜,和那一夜從車山雪口中吐出的驚天之言,諶巍的心情轉而黯淡。
  
  對諶巍想法全然無覺的車山雪正低聲催促他。
  
  「愣著幹什麼,走。」
  
  「……」諶巍。
  
  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諶巍這才發現自己低估了車山雪身上的異狀,不由暗中磨了磨牙齒,恨不得立刻把這混賬打包帶回府令府上,叫大夫來看看。
  
  但他深知自己不能這麼做。
  
  就像諶巍對於青城劍門一樣,大國師對於供奉院無比重要。作為大國師的車山雪必須是強大的,無敵的,他掌控一切,智計百出,只要有他在,所有事都不用擔心。這是車山雪用十幾年的時間打造的面具,他不能摘下,一旦摘下,死期就離他不遠。
  
  車山雪寧願讓旁人見到他和諶巍卿卿我我,也不願意旁人見到他被痛苦打敗。
  
  因為世人只看得到打敗兩個字,看不到痛苦。
  
  諶巍若在這個時候強行把車山雪帶回府令府,就是讓他的努力變成一場空。
  
  無論是車山雪是他的情人或宿敵,諶巍都做不到這樣。
  
  他只能咬牙切齒地說:「真想讓你一死了之。」
  
  車山雪面無表情:「動作快點,他們要起疑了。」
  
  諶巍:「……」
  
  痛成這個樣子了,他還挺囂張!
  
  青城掌門於是也面無表情,手臂猛一用力,就把車山雪架上車。
  
  作為武道大宗師,他用力得也非常巧妙,在旁人眼裡,剛才發生的並非他把車山雪架上車,而是車山雪把他拉了上去。
  
  外面的人倒抽一口冷氣。
  
  車山雪一行人走得急衝衝,沒什麼排場,也沒有清空淳安鐵龍站來往的乘客。而這個時候出現在淳安鐵龍站的乘客,有想離開桃府遷戶的百姓,也有過來找財路的商人。那些百姓不說,敢這個時候來淳安的商人無一不是膽大包天又見多識廣的人物,就算認不出大國師,至少認得出青城掌門啊。
  
  認出青城掌門後,再看看隨行的祝師們,原本不認識大國師的人,現在也知道那同青城掌門親密的人是誰了。
  
  只是他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罷了。
  
  鐵龍站裡,詭異的安靜在人群中擴散開。直到那輛被緊急徵用的鐵龍車飛馳而去,議論聲才陡然沸騰。
  
  「剛才你看見了嗎?」
  
  「絕對是青城劍聖,五年前他接下秋水劍挑戰時我有幸圍觀,剛才那個青衣人絕對是他!」
  
  「青城劍聖為什麼會和一堆祝師走在一起?」
  
  「話說,那個被祝師們恭敬對待的人……難道是?」
  
  「不是吧?」
  
  「不會吧?」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終於有消息靈通的人加入議論,「過年前大國師不就在青城山?還有,之前大國師在雁門關被數方圍攻,救下他的不正是劍聖?這兩人想必早就勾勾搭搭,只是現在才暴露出來而已。」
  
  消息靈通人士的話極有道理,聽到的人不由附和,很快又和其他人轉述。
  
  轉述的過程里,又有想象力豐富的人添油加醋,被聽到的人信以為真。很快,這些半真半假的謠言就以鐵龍車也趕不上的速度,化為了滿大衍的風風雨雨。
  
  這種後果車山雪並不是考慮不到,但他現在也無暇顧及了。
  
  一進車廂,車山雪就揮退了其他人,旋即翻臉無情地推開了諶巍,直接倒在草席長榻上,痛得汗如雨下。
  
  諶巍嘆一口氣,盤腿坐在車山雪身邊,用手覆蓋上他的眼睛。這次諶巍沒有再用劍氣去刺激那藏在車山雪眼中的東西,而是輸出一股溫和的內息,護住了車山雪眼睛周圍的經脈穴位。
  
  他這一探之下,車山雪空蕩蕩萎縮的經脈頓時無所遁形。
  
  諶巍的手顫了顫,穩住。
  
  車山雪斷經絕脈的後果第一次如此直觀地呈現在他眼前,不像年輕時刻意地忽略,也不像知道車山雪名聲再起後,羨慕他能有六十年無人打擾的時間磨練自己。諶巍一邊想把車山昌的棺槨也挖出來鞭屍,一邊再度放緩了力道。
  
  青城劍門的心法正中陽剛,卻又剛中帶柔,被幾度放緩,變成了略高於人體溫度的氣息,繞著車山雪眼周的經脈穴位轉了幾個周天,細微的鼓脹感便將燭龍之種游走帶來的痛楚取而代之。
  
  感覺到威脅的燭龍之種安靜下來,車山雪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有那麼一剎那,希望鐵龍車永遠到不了目的地,他能這樣永遠地躺下去。
  
  然後他睜開眼,見到上方一臉嚴肅看著他的諶巍。
  
  車山雪:「……」
  
  他剛才的腦抽一定是燭龍之種的問題。
  
  諶巍:「好些了?」
  
  好很多的車山雪:「……你不想問什麼?」
  
  「問燭龍之種?」諶巍看了他一眼,「你會說?」
  
  當然不會,車山雪心道。
  
  但諶巍不問,他怎麼把諶巍糊弄過去呢?
  
  更重要的是,諶巍是從哪裡知道燭龍之種這個名字的?
  
  車山雪心思急轉,馬上反應過來,道:「虞操行找上你了?」
  
  諶巍道:「是偶遇。」
  
  「那就是初一那天,」車山雪道,他不顧渾身冷汗未乾,直接起身,從提前送進車廂的行李中抽出一卷地圖,在諶巍面前攤開,問:「哪裡?」
  
  諶巍在地圖上一指,車山雪見到他指尖落下的地方,不禁皺起眉頭,用懷疑的眼神重復諶巍的話:「偶遇?」
  
  「你的好下屬給我指了條錯路。」諶巍說。
  
  「青城鐵龍站的?」車山雪道,「那我該讓他升官發財。」
  
  說完,不看被噎得無語的諶巍,車山雪低下頭,手指在地圖上比劃。
  
  「這條路是通往丹州城的,虞操行從武夷山離開後,竟然不是第一時間前往鴻京開我母后的棺?沒道理啊,除非他和武夷山尚未聯盟。」
  
  「虞操行開皇陵是為了武夷山?」諶巍不明所以,「你們車家和武夷山什麼仇什麼怨?」
  
  「是和虞家有怨。」車山雪隨口答道。
  
  「那宿飛為何會和虞操行聯盟?」諶巍問。
  
  「虞操行算什麼虞家,」車山雪不假思索地回答,「自我母親死後,虞家已經是血脈斷絕,兒子在虞家不算人。」
  
  諶巍成名前,虞氏最後的聖女已經病亡,不曾接觸過大興小興嶺的他從未聽說過這般古怪的規矩,詫異無比。
  
  「有什麼問題,」車山雪瞥了他一眼,「常人家裡也不把女兒當做自家人,虞家不過是反過來了而已。」
  
  解釋完,他又點了點地圖。
  
  「不對啊,虞操行怎麼會放過‘武神’呢?」
  
  「你曉得‘武神’?」諶巍更加驚訝。
  
  這句話一出口,諶巍頓覺失言。
  
  這個時候的諶巍,不該知道武夷山和「武神」的事情。
  
  指望車山雪沒察覺不對,不如指望車山雪立刻把除夕那夜他自己乾的好事想起來。果不其然,諶巍見到車山雪抬起頭,看他的眼神里滿是探究。
  
  青城劍門作為大衍第一宗,門下雲遊弟子無數,明裡暗裡渠道遍布大衍各地,知道武夷樓花費無數製作一個機關,無可厚非。但武夷樓保密的功夫做得很好,哪怕是車山雪,也是耗費了很多資源人力,才知道「武神」這個名字的。
  
  諶巍此人最擅長一力降十會,指望他關注機關,不如指望他棄劍學文。這樣的諶巍,怎麼會知道武夷樓的「武神」呢?
  
  還有,之前車山雪雖然按捺下沒問,但實際上,他對諶巍怎麼知道那些人會在落雁湖上謀害他的事,非常的好奇。
  
  他有一個直覺,諶巍會突然追求他,肯定也和這件事有關。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如今的重點,還是在「武神」上。
  
  車山雪讓自家老五去武夷樓,就是為了「武神」,或者說,是為了「武神」機關中的某個零件,他調查好些年,才查出那東西是在武夷樓手裡,又查了許久,才知道武夷樓把那東西製作成了「武神」的一部分。
  
  虞操行應該也想要那個東西。
  
  所以車山雪讓萬子華在武夷樓看著,只等什麼時候方便,就把東西從武夷樓那裡搶過來,卻沒想到虞操行直接掀了棋盤,打算先把他乾掉。
  
  他雖僥倖未死,但計劃卻被全部打亂,各方進度停滯不前,連二徒弟虞謙也不知所蹤。
  
  思考這些的車山雪緊皺著眉,沒有焦點的目光穿過了手中的地圖,不知道落在何方。
  
  便是這時,他聽到諶巍突然開口。
  
  「武夷樓的‘武神’,是一尊有山高的機關人,踏地地動,揮手起風,張開嘴能吐出火焰冰息,奔走時攜著電蛇雷霆,內中中空,能容納數萬人,任何一個部位都有弩孔向外,遇到敵人,武夷樓弟子能躲在‘武神’體內射箭,無需擔心自己被擊中,遑論裡面的各種強勁機關,齊齊開動後萬軍莫擋,仿若一座長了腿的城池,易守難攻。」
  
  講完,諶巍頓了頓,又道,「這些我也是聽說,沒見過‘武神’出手,不過那玩意兒的個頭的確有山那麼大,傳言在這一點上是可信的。」
  
  車山雪沒有欣喜這意外的情報來源,實際上,聽清楚諶巍說得第一句話後,他便渾身僵硬。
  
  他的影子倒映在諶巍漆黑的眼珠中,車山雪在裡面看到自己不掩驚慌的面容。
  
  「車山雪,我能對你坦胸剜心,」諶巍一字一頓道,「只要你想看。」


第56章 天打人,五雷轟
  
  在聽到諶巍開始說明「武神」,車山雪就猜到了諶巍想表達的意思。然而等諶巍把話說出,他才突然發現,猜到這句話,和聽到這句話,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玩笑吧?他想,他們可是這個年紀了啊。
  
  雖然大宗師無病無傷能活到近兩百歲,祝師更是有各種秘術延長自己的壽命。但在民間,一百來歲的人至少也能三世同堂。
  
  車山雪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故而在培養年輕人這方面向來不懈餘力。
  
  就算如此,車山雪對自己的未來的數種預測里,孤獨終老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在這種時候,對他從來不假言辭的諶巍卻突然冒出來說這種話?
  
  太超出掌握了,拒絕,車山雪想,必須拒絕。
  
  但車山雪卻沒辦法把拒絕的話說出口。
  
  青城劍聖親手把自己的真心送到面前,世上能有幾個人能真的置之不顧?
  
  車山雪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反正諶巍的感情太過來勢洶洶,變化猶如從地下到天上,實在讓他缺乏真實感。
  
  正是因為如此,面對諶巍的追求,他之前只產生了被戲弄的惱怒。
  
  但有些事是光憑本能就可以分辨真假的,就像諶巍剛剛說的那句話。
  
  在苦修的六十年里,車山雪放任某塊最為柔軟的心田乾涸枯裂,連雜草都長不出來一根。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動心,可聽到諶巍那句話,乾涸心田突然振動,清澈的活水從地下冒出,證明這片土地從未真正乾枯過。
  
  車山雪……無法對諶巍的真心置之不顧。
  
  雖然他到現在也不知道諶巍這顆莫名其妙真心是怎麼長出來的?就是因為那一夜?荒謬。
  
  車山雪在心裡冷硬斥責,但倒映在諶巍眼珠上的他動搖之色卻越發鮮明。
  
  「你……」
  
  轟隆——
  
  車山雪才說出一個字,就聽到頭頂上雷霆聲響。
  
  他瞬間跳起來,一邊的諶巍也是。但動作還是慢了一點。扭動的紫龍從打開的窗戶鑽入車廂中,眼見就要化為囚牢將諶巍籠罩。
  
  青色劍光颯颯而起,然而在諶巍將雷電劈開前,被無視了的車山雪就雙手抓住紫龍身軀,用力一扯。
  
  扭動的電光煙消雲散,沒在那雙素白而單薄的手上留下絲毫傷口。
  
  諶巍:「……」
  
  這些天總見這人昏迷吃藥,都快忘記論實力車山雪不輸給他多少了。
  
  從不覺得自己身軀羸弱的車山雪將手收回長袖中,然後抬起頭,隔著狹窄的過道和諶巍對視,兩人都覺得對方的眼神晦澀不明。
  
  這個時候,見到剛才異常天象,一個祝師敲了敲車廂的門詢問。
  
  車山雪三言兩語打發走了那個祝師,轉過身後發現諶巍坐回了長榻上,甩袖掃開在雷光中化為黑灰的地圖長卷,渾身充斥不悅之意。
  
  車山雪眸光一閃,看向窗外。
  
  沒有新的落雷降下了。
  
  這是當然,畢竟車山雪看得清清楚楚,剛才降下的是天罰之雷。
  
  這道天罰之雷是完全衝著諶巍去的,鑽進車廂時甚至沒看車山雪一眼。
  
  也就是說,剛才諶巍做了什麼招惹上天的事情,比如說又捅了陰地脈一劍之類的。
  
  問題是,剛才諶巍什麼都沒做。
  
  上天總不會是因為諶巍想和車山雪談情說愛就降下罰雷吧,這也管太寬了。
  
  那就是剛才諶巍說得話有問題。
  
  這句話有什麼問題?上天為何不允許諶巍說那句話?不,不,一個字一個字分析,應該是說上天不允許諶巍對他坦胸剜心?不允許……不允許諶巍把什麼都告訴他?
  
  這個方向對了,車山雪的思路立刻暢通。
  
  諶巍隱瞞了一件說出便會招致天罰的事情,這件事重要無比,以致諶巍只要有透露的意願,都會被天雷找上。
  
  對常人而言,天雷轟頂已經是無法承受的天罰,在這裡卻僅僅因為顧忌諶巍有說出的意圖便降下。若諶巍把他隱瞞的事說出來,豈不是召來比天雷嚴重百倍的天罰?
  
  而且車山雪知道,諶巍是個坦蕩蕩的真俠客,所作所為幾乎沒有不可對人說之事。
  
  除了他到底從哪裡曉得有人要在落雁湖上對車山雪動手。
  
  車山雪沈默了一下,突然笑了。
  
  「幸虧你剛才說的不是撒謊便天打五雷轟,不然剛才那一道雷打下來,簡直就像個大耳光啊。」
  
  被天罰打臉,諶巍現在完全沒心情聽車山雪嘲諷他,聞言抬眼,開口就要反諷回去:「車山唔——」
  
  車山雪用手掩住諶巍的嘴。
  
  諶巍被他這個舉動嚇了一大跳。
  
  車山雪沒注意到自己的反常,他正皺著眉,猜測諶巍到底做了什麼的有違天規的事,隨著一個個猜測從他心底冒出,車山雪的面色就開始變得蒼白,手指也泛著一層涼,顫動著,在諶巍臉上變成了細細的癢。
  
  車山雪不覺得癢,反倒覺得渾身如墜冰窟。
  
  下一刻他意識到發抖的手暴露了他的心慌,裝作從容地收了回去,也在長榻上坐下。
  
  「閉嘴吧,別說了,」他貌似漫不經心地道,「我這兒還要你幫忙,被雷劈傻了我上哪裡找個劍聖代替?」
  
  諶巍聞言更加懵。
  
  之前他要跟著一起走,車山雪還說不用他幫忙,現在車山雪又突然改口,就算諶巍再怎麼遲鈍,也能發現不對頭。
  
  他從不懷疑車山雪的頭腦,瞬間明白車山雪猜到了什麼,忙道:「我——」
  
  轟隆!
  
  又一道雷霆。
  
  注意力太過集中的諶巍差一點就要拔劍捅天了,好在下一刻他發現這道雷不是衝他來的,也不是衝車山雪。
  
  鐵龍過道中響起混亂的聲音,之前那個被打發走的祝師又過來敲門。
  
  「大國師!外面!」
  
  幾次被打斷,諶巍的不悅心情足以化為風暴將這個車廂籠罩,而車山雪從各種腦補里驚醒,輕咳了一聲,整個人對著諶巍挪遠了些。
  
  剛才的曖昧氣氛一掃而空,兩個人的心思又回到正事上。
  
  轟隆轟隆聲沒有停下,它們從遠處傳來,伴隨著萬雷齊轟響徹天地。
  
  鐵龍拖獸被嚇得停下腳步,無論趕車人如何催促鞭打也不肯往前了,而鐵龍的各個車廂里都有人探出頭,目瞪口呆地看著天邊。
  
  車山雪一行人一路加急,距離武夷山已經不遠。實際上,那個被萬雷齊轟的地方正是武夷群山。
  
  滾滾雷雲下,無數山丘起起伏伏,如同一隻盤起身軀的龐大黑龍。閃爍不停的雷光讓這條黑龍看上去是活的一樣游走,但祂並不是在和天雷相爭相鬥,而是在狼狽掙扎。
  
  一尊比武夷山最高峰還要高的黑影竪立在群山之間,就像是一枚死死釘住黑龍的長棍。
  
  又一聲轟隆,泛著紫的白色雷霆轟碎了黑影身側一個小山頭,亂石崩飛的時候,一瞬間的光亮也照亮了黑影的邊緣。
  
  那看上去……是一個巨人。
  
  它的身軀是布滿皺摺的山岩,上面因為呪雪而泛著黑氣的哭死草木還沒有甩掉,樹林掩著將塌未塌的亭台樓閣,以致不少祝師第一眼看過去,把它當成了天長日久在群靈匯聚之地生出的山之神靈。但下一眼,這尊巨人抬起手,關節處暴露的冷冷鐵光又證明它是人工打造,自它身上噴出去的無數箭矢如暴雨落下,更表示巨人身軀之中有人存活。
  
  鐵龍車上驚呼聲不時響起,這些被緊急抽出來的祝師出發之前,從未想過自己面對的會是這種東西。
  
  他們不由把眼神投向從車廂里走出來車山雪,等待他發話。
  
  「武夷山下還有人家。」
  
  這是車山雪的第一句話。
  
  眾祝師愣了愣,很快明白了自己該做什麼,無需車山雪吩咐,便一個個跳下車,駕著風精奔向武夷山周圍的城鎮,去引導百姓避難。
  
  這種事由祝師來做再適合不過,車山雪帶他們出來的本意就是如此。
  
  下一個在車山雪面前出現的是周小將軍,一萬三千厲鬼的紅瞳在他身後的黑雲里閃爍如火。
  
  周小將軍很久沒出來了,因為之前車山雪為了防止厲鬼們被陰地脈里的陰氣同化,費了一番功夫將所有厲鬼都封印在自己的影子里,分出一點精氣養著。
  
  短短幾天不見,好好修整過的一萬三千厲鬼被養得兵強馬壯,森森鬼氣甚至沒有去避讓周遭充斥的天雷陽氣。
  
  「不是所有武夷樓弟子都進了‘武神’,」車山雪道,「不准放過一個,我要活的。」
  
  周小將軍拱手應是,他回頭分配好任務,一萬三千的鬼卒揮刀槍舞旗幟一哄而散,化為無數黑雲向著武夷山飛去。淒厲鬼叫甚至讓武夷山上空的天雷產生反應,分出幾道劈下。
  
  事前該做的準備都做了,短短片刻,車山雪的手下被遣之一空,身邊只剩下了一個諶巍。
  
  諶巍站在車山雪身後,和他一起眺望武夷群山中一掌一掌往地上拍的「武神」。
  
  片刻後,看清「武神」手掌下連滾帶跳逃跑的人,諶巍嘴角抽了抽。
  
  「被‘武神’當做蒼蠅拍打的,好像是你徒弟。」他提醒道。
  
  「嗯」車山雪點點頭,他也看到了萬子華,還有萬子華身邊的一個武夷樓弟子。
  
  「真是稀奇,」諶巍又道,「這大機關人看起來好像不是被人驅動,而是憑借自己的意志在追殺你徒弟啊。」
  
  「它想要虞氏之人的血。」車山雪道。
  
  手握在劍柄上,正要拔劍出鞘的諶巍轉過臉看他,發現車山雪的神色非常怪異,似乎在贊嘆,又似乎在悲傷,裡面還夾了半分鄙夷。
  
  這點外露的情緒很快被收斂,車山雪眯起眼,注視著大機關人搖來晃去的頭,充滿探究的眼神彷彿是想把裡面的東西掏出來。
  
  他喃喃道:「不,應該這麼說,它想要的是復仇,是虞氏之人的死。」
  
  「我以為‘武神’才建成。」諶巍指出。
  
  的確,今天才建成的「武神」,是怎麼被九十多年前就死光了的虞氏族人得罪的?
  
  車山雪頓了頓,似乎不想回答。
  
  這在諶巍的意料之中,車山雪隱瞞的事情之多已經讓他不痛不癢。
  
  車山雪瞥了一眼他平靜的臉色,突然道:「你可知道靈脈寶珠?」
  
  諶巍渾身一震,向他回過頭。
  
  「死去的陽地脈會吐出這樣的靈物,」車山雪解釋,「供應‘武神’源源不斷靈力的心臟,就是一枚靈脈寶珠。」
  
  「你要?」諶巍問。
  
  車山雪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道:「誕出這枚靈脈寶珠的陽地脈是我祖先挖出,是我祖先斬斷,是我祖先殺了它。」
  
  故而它作為心臟在「武神」的身軀中蘇醒時,也要求人獻上虞氏之人的心臟。
  
  用仇人的鮮血平息它的怨恨,消去它的戾氣,才能讓它心甘情願地受人驅使。
  
  如此之後,聽人指揮的「武神」,才是真正的武神。


第57章 黃沙起,掀前塵
  
  「萬子華你他媽不能把那個腦袋丟掉嗎?!」
  
  祖成雙向著萬子華咆哮,吐出的唾沫星子簡直能把小孩淹掉。
  
  萬子華手裡捧著那個頭骨,奔逃中匣子早不知道落在哪裡。在他們頭頂和身後的是震得耳鳴的轟轟雷聲,崩塌的山岩,折斷倒下的樹木。氣浪卷著煙塵撲來,腳下開著一丈寬的裂縫,只要一不小心,小命就要玩完。
  
  祖成雙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何落到這樣一個境地。
  
  混亂里他只記得自己出門,看到萬子華手裡捧著漏血的匣子,然後整個武夷便地動山搖起來。
  
  隱藏著武夷樓地洞的天岳峰從中間裂開,露出裡面鋼鐵打造的巨大機關骨架。
  
  當然了,那不只是個骨架,每一丈鋼骨上都附著著弩炮,供人行走的通道,運輸消耗品的小窗,傳遞命令的繩子。但那裡面都還是空蕩蕩的,缺乏最後一道工序,沒有披上山岩做的皮。
  
  祖成雙瞠目結舌看著「武神」,一直到那東西一巴掌向著他的小院拍下。
  
  就像是過家家的小孩一巴掌拍倒沙子做的皇宮,祖成雙的院子被「武神」輕而易舉摧毀了。若不是祖成雙拉著萬子華跑得快,恐怕他們兩個都已經變成了和院子一樣的碎塊。
  
  當時祖成雙沒有警覺,只當是自己運氣不好,才會被不知道為何突然運作的「武神」打壞屋子,逃過一次就沒事。不曾想他轉頭一看,發現那大個子站直了身,邁動腳步,竟然追了過來。
  
  武夷樓門人都被這麼大的動靜驚了出來,祖成雙遙遙見到自己師父跳上了「武神」,目光死死盯著他和他手上的萬子華,神色極其不善。
  
  接著他一個師兄閃到師父身邊,不懷好意地看了他一眼,繼而對師父耳語。
  
  祖成雙有兩個師兄,一個師妹,都是勾心鬥角方面的好人才,哪怕進入後宮也不會輸的那種。在他們的挑撥離間下,祖成雙就算想澄清自己沒有窩藏逃犯也做不到了。
  
  武夷樓弟子之間的競爭極為殘酷,祖成雙正是因此詬病武夷樓。但他現在連抱怨的機會都沒有,所有的力氣都花在保護自己小命上。
  
  這可不容易,特別是他手上還拎著萬子華這個拖油瓶。
  
  拖油瓶並不是沒有乾活,被他呼喚而來的風精伴隨在他們身邊,或擋在他們背後,保護他們不被弩.箭和沈重的投石傷到。偶爾沒有路時風精還會搭個橋,讓他們每每能從不能生還的境地中逃出,多支持了一刻。
  
  就在這一刻中,崩塌的山岩被無形的力量吸附到鋼骨上,很快覆蓋了「武神」的整個表面,而宿飛招呼著武夷樓弟子一箱箱往「武神」身軀里搬各種消耗品,所有人忙上忙下,為自己在建造雄偉「武神」的過程里出過一份力而激動。
  
  也就是說,「武神」的身軀和戰力都膨脹了不止一圈。
  
  被追殺的祖成雙快要哭了。
  
  這個時候,灌注了內力的吼聲傳到他耳中。
  
  是宿飛在喊話。
  
  「成雙,把那個頭骨搶來給我!只要搶過來,我不計較你之前犯的錯!」
  
  已經進入「武神」內部的武夷樓弟子們也附和喊話,紛紛勸說祖成雙拿下萬子華搶走頭骨。祖成雙雖然不相信自己師父說的不計較,但也頗為心動。
  
  可惜的是,在他動手之前,萬子華快人一步,用一根長槍抵住祖成雙的後頸。
  
  動手馬上就死,不動手以後才死,向來惜命的祖成雙想也不想地妥協了,繼續給萬子華當牛做馬。
  
  於是他們又在「武神」手下東躲西藏了片刻,另一邊的武夷樓飛快佔據了「武神」身軀中的數個要點,開始運作其中的機關。
  
  「武神」的威力頓時暴漲,從天上劈下的雷霆也瞬間從扭動如蛇變成了粗如光柱。
  
  這個時候,祖成雙若還發現不了「武神」並非在追殺他們,而是在追那個頭骨的話,那他這幾年親傳弟子的身份就白當了。
  
  「快點丟啊!」他在箭雨中咆哮,」老子不想和你一起送命好嗎!」
  
  萬子華恍若未聞,翻看著白骨上的符文,嘴裡念念有詞。
  
  祖成雙仔細一聽,發現這小孩竟然是在念著這種古怪呪術可不可以源源不斷製造水流,能不能永遠推動水力機關。
  
  「……我艹你媽!」祖成雙道。
  
  若不是後頸還有箭頭卡著,他一定會自己逃命去。
  
  惹得祖成雙爆了好幾次粗口,萬子華才收回自己不知道飄蕩到何處的心思。開始認真考慮如何逃出生天。
  
  放棄頭骨是絕對不可能的,萬子華還沒傻到把敵人正需要的東西送給他們。
  
  既然這樣,他就只剩下破壞頭骨上的呪術一條路走。
  
  最簡單的方法是直接破壞頭骨,但萬子華不想這麼做。
  
  萬子華尚在襁褓中時就被人遺棄山野,是山精水靈與游鬼將他拉扯長大。同活人相比,萬子華與死人反倒更親近一些。哪怕不知道這具頭骨屬於何人,他也做不出褻瀆屍體的事。
  
  所以他只能選擇不那麼簡單的方式,在不破壞頭骨的前提下解開呪術。
  
  聽上去不是很困難。
  
  但使用祝呪全靠本能,沒有真正學過的萬子華……並不會解。
  
  書到用時方恨少就是形容眼前這種情況了。
  
  頭骨眉心處依然在源源不斷地湧出鮮血,隨著萬子華和祖成雙的急奔灑在地上,留下無數濺開的暗紅斑點。
  
  血滴還未滲透地面,便旋即被「武神」用手掌抹平,或者踩在腳下。
  
  能供萬子華祖成雙兩人騰挪的空間愈來愈狹小,上下左右都被越發熟練的武夷樓弟子以攜著滾滾內息的弩.箭封鎖。祖成雙狗急跳牆地選擇繞路,借著一面山壁擋住箭雨。
  
  然後他圍著這山壁和箭雨捉迷藏,半圈之後卻發現自己似乎迷了路。
  
  行吧,繼續繞,繞回原點。
  
  但這一回卻怎麼也繞不回去,跑路跑得暈頭轉向的祖成雙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塊山壁竟然跟著他移動。
  
  不,這不是山壁……
  
  「武神」已經趕上來了,還把自己的腳擋在祖成雙和萬子華面前,只是被祖成雙認成山壁了而已。
  
  現在「武神」只要輕輕抬腳,就能把這兩只煩人的小蟲子踩成兩團血肉。
  
  祖成雙:「你想想辦法啊!!!!」
  
  萬子華:「不要急,我剛剛給我師父傳消息了。」
  
  祖成雙急哭:「大國師此刻在淳安,等他趕來黃花菜都涼啦!」
  
  話音剛落,「武神」的一腳攜著天雷落下,要將這兩個人踩成肉餅。
  
  颯颯劍鳴之聲比「武神」的動作慢了一拍,青色劍光來到的卻比「武神」快了一步。諶巍一劍把「武神」的石頭腿削掉半截,同時甩出劍風將石頭腿下面的小孩和青年掃倒一邊。
  
  倒飛出去的祖成雙來不及大叫,就感覺到自己摔倒一片柔軟之上。
  
  隨手撐起一陣柔風,車山雪接住自己的徒弟,轉頭瞧了瞧祖成雙。
  
  他問萬子華:「你朋友?」
  
  萬子華:「不是。」
  
  哪怕祖成雙也沒把萬子華當朋友,依然也因為這斬釘截鐵的回答速度傷心了片刻。
  
  這邊的一師一徒自然不會關注他一個外人。車山雪先愈合了萬子華身上幾道被碎石和箭矢留下的傷口,然後和萬子華一問一答,聽明白了狀況。
  
  一隻厲鬼冒著頭頂天雷被召過來,用鬼氣裹著萬子華和祖成雙下山。
  
  接下來的事,和這兩個年輕人就無關了。
  
  做完這些,車山雪的目光落到自己母親的頭骨上。
  
  他怔怔盯了數個呼吸,試圖把這個頭骨和記憶深處的母親面容對照起來。然而虞氏死得太早,他無論怎麼回憶,能想起的只有鮮紅綾羅的一角,拍打後背輕柔的力度,還有女子模糊不清的聲音。
  
  太過久遠,她彷彿護身籠罩著煙霧,車山雪無法看清。
  
  他只能悻悻去看頭骨上的符文。
  
  符文一看就是虞操行的手筆,車山雪對他的筆跡非常熟悉。
  
  就像虞操行對諶巍說的那樣,車山雪棄劍後進入祝呪一道,是受虞操行指引。
  
  虞操行是虞家家主,掌握虞氏傳承的全部典籍秘訣,就算是大供奉院自己的書庫,也比不上虞府的二分之一,畢竟大供奉院的書庫一開始就是虞氏從自家書庫挑書捐出來的。
  
  六十年苦修剛開始的時候,車山雪被關在小偏院不能出門,更不能和供奉院的祝生一起聽課。敢冒天子怒顏前來的,只有虞操行一人。
  
  虞操行給車山雪帶來了祝呪的書,如何學習全憑車山雪自己摸索。
  
  當然,虞操行這樣做,並不是因為他要做好事獻愛心,而是因為他很久以前就在破譯虞家先人留下的手稿,一個人時常力有不逮,故而抓住當時意志消沈無事可乾的車山雪做壯丁。
  
  車山雪迅速入了門,而虞操行官職漸升,事務繁忙。很快,被送到偏院中的書本,從祝呪典籍變成了虞家那些殘舊少頁缺字的祖先手稿。
  
  手稿上記載了虞家少有人知的過去,比如說,冒天下之大不韙取陽地脈……
  
  燭龍之種在車山雪眼裡跳了跳,把車山雪從回憶中拉出來,他轉頭去,尋找正和「武神」鏖戰的諶巍。
  
  諶巍斬下了第四劍,「武神」的右臂掉在地上。
  
  加上之前被斬落的左臂左腿右腿,「武神」被削成了一根光禿禿的人棍。
  
  諶巍皺著眉,覺得這大機關人好像有點名不副實。
  
  便是他遲疑間,滾到地上的「武神」四肢動了動,竟然懸浮而起,重新貼上「武神」的身軀。
  
  宿飛站在「武神」里猖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我‘武神’乃不死之身!」


第58章 小卡文,大卡文
  
  「哦?」原本對砍大鐵人不太起得起興致的諶巍挑眉。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他運氣於長劍,道,「不死算什麼,先受我一劍看看。」
  
  話音落,湘夫人長嘯一聲,劍鋒上的清光暴漲三丈,狂風驟雨一般向著武神胸口連續刺下。
  
  哪怕武神繼續吸附泥土覆蓋胸口,劍氣刺穿的破口也越來越大。
  
  車山雪搖搖頭。
  
  「你這種打法對‘武神’而言不過是抽刀斷水,水流不息而河不斷,靈脈寶珠無損,‘武神’也不會倒下。」
  
  「也就是說,斬那個寶珠就行了?」諶巍問。
  
  雖然他口裡在問車山雪,心中其實已經有了判斷。
  
  幾縷內息匯聚於諶巍雙眼雙耳,四周紛雜的景物褪去顏色,不相關的聲音也被壓制到最弱。只有數個心跳聲依然那麼清晰,身後的車山雪,位於武神胸腔中的宿飛,他們也是唯二渾身顏色不褪的人。
  
  不,等等,還有一片渾圓的光,在宿飛身後,就是……
  
  車山雪打斷了他的觀察。
  
  他道:「你敢。」
  
  見到諶巍沈默回頭,車山雪補充道,「靈脈寶珠上出現幾道裂痕,我就讓湘夫人斷成幾截。」
  
  湘夫人:「……」
  
  諶巍額頭上爆出青筋,道:「不能砍直說就成了,威脅什麼。」
  
  車山雪道:「為了避免你一個順手就劈下去,當然要讓你曉得後果。」
  
  諶巍一瞬間有點後悔跟著車山雪出來了,因為這混帳很明顯在專心致志地給他扯起後腿來。
  
  「而且你也不要把‘武神’破壞得太徹底了,」車山雪要求比諶巍想象得更多,「畢竟是武夷樓舉派建造的武道機關,上面很多地方值得人學習借鑒,啊,這麼一說,果然應該帶幾個白澤局的人來圍觀,之後仿照一個,不需要這麼大,半座山高就好,用來守衛京城似乎很不錯……」
  
  諶巍聽不下去了。
  
  他轉身就砍。
  
  「武神」這回學乖了,沒有像之前那樣站在原地讓諶巍砍。但身軀龐大付出的代價就是目標太大,哪怕它後退一步能夠幾里遠,那長腿在諶巍眼中也沒有變小幾分。
  
  錚錚劍光一路破開貫空紫雷,來到「武神」前面時銳利不曾消減半分。
  
  「之前乘人不備就罷了,還以為這次能像剛才那樣建功嗎!」
  
  「武神」身軀內部,宿飛咬牙道。
  
  他所在的這個地方是「武神」的心臟前,重重十二對肋骨好好保護的地方,也是武神裝備最完整的一個房間。
  
  地面是鍍銅的,金水在上面標出的四門八卦的方位,宿飛站在最中間,四周懸滿水鏡玉鏡,讓身處武神中的他能看到外面的情形,不至於兩眼一摸瞎。
  
  這些水鏡的位置還十分巧妙,以宿飛的角度望過去,他彷彿就是武神。
  
  判斷出諶巍要揮劍,宿飛開始拉動面前的鐵鍊。
  
  他面前有四十九條鐵鍊,每一根都與一口大鐘相連,鐵鍊被拉動時,大鐘搖晃發出重響。
  
  「武神」渾身被大陣籠罩,武夷樓門人在武神身軀中來回穿梭,各司其職,其中一些壓住陣腳的弟子聽到鐘聲,齊齊倒吸一口氣,雙手向前,內息隨掌推出。
  
  一個武夷樓弟子的內息,輕如一陣風。
  
  十個武夷樓弟子的內息,足以讓弩炮射出數里遠。
  
  此刻,有成百上千個武夷樓弟子的內息被陣法的力量揉成一團,順著武神掌心處打開的風口噴出,隨即和諶巍的劍光相遇。
  
  臨時壓揉在一起的內息被劍光一劈就散,但劍光也因此被抵消散開。剩餘的劍氣掃過武神的肩膀時,余威只砍斷了幾棵原本就活不了的枯樹。
  
  不愧是足以媲美大宗師的武道機關,也不愧是武夷樓。目前白澤局連理論也無法推測出的不同人內息匯聚之法,武夷樓已經有了可用的結果。
  
  見擋下了青城劍聖的劍氣,武夷樓弟子們不禁歡呼了起來。
  
  下一刻,鐘聲再次急促響起。
  
  他們慌慌張張地運氣出掌,第一掌還沒有推到底,命令第二次出掌的鐘聲便又響起,諶巍揮劍不停,為了擋下劍氣,武夷樓弟子也不能停下送出內息。
  
  這可叫人犯難。
  
  武夷樓的心法在天下諸多宗門中下比有餘,上比卻不足。如果是宿飛這個樓主或那些長老們,有時間認真打磨內息,說不定能突破心法的限制,再開一片天地。但對於年輕弟子們來說,才起步的他們連登堂入室的資格都沒有,內息運轉的流暢點都算精英,心法好壞便至關重要了。
  
  故而在幾大宗門裡,武夷樓門人向來頂著內息薄弱的名號。
  
  如此沒有停歇的運出內息,很快就有底子不好的武夷樓弟子暈倒。
  
  諶巍倒不曉得自己把武夷樓弟子們逼迫成那個鬼樣子,他只是按照自己的習慣,一劍不成再出一劍,千劍萬劍依次落下,整個天空都化為了竹海碧波。
  
  他相信總有一劍能攻破對方,但也沒想到如此輕易讓武神落了下風。
  
  不應該啊,他非常詫異地想。
  
  前世里武夷樓以武神為城牆,阻擋下無數從雁門關一路往東往南的蠻人和妖魔呪獸,聲名赫赫,連諶巍也聽聞過無數次,怎麼可能這樣容易對付?
  
  他正不解,就看到武神手指頭上的弩炮打開,拳頭大小的霹靂彈從裡面飛出,沒射中諶巍,反倒因為角度不對砸在了武神自己的腳上。
  
  諶巍默然。
  
  原來如此,他的確不能把現在的新手和前世那些身經百戰的武夷樓門人相比。
  
  更別提……
  
  更別提現在武夷樓是一門心思對付他,但武神要對付的,卻是車山雪。
  
  兩者之間一點配合都沒有,武夷樓也輓救不了現在的局面。
  
  這邊,車山雪應付得同樣從容。
  
  不算被武夷樓弟子操縱的機關炮弩,武神本身的攻擊方式非常單調。無外乎是拍掌跺腳,噴火吐冰。
  
  至於雷霆電光,那並非武神造出,而是感應到靈脈寶珠蘇醒的上天劈下。只不過武神設計之初就考慮過如何避雷,那些落雷才沒有對武神造成傷害,反而讓武神周邊的飛禽走獸花花草草遭了秧。
  
  天雷這樣狂轟亂炸,弄得被呪力污染的武夷山方圓十里,都無需祝師們使用淨化的祝術了。
  
  反正呪雪過後,武夷群山上的草木也要重新栽種,劈死也沒關係。如此一想,車山雪應對得更是不緊不慢,打算先把武神溜上一圈,擴大天雷淨化的範圍再說。
  
  他這樣優哉游哉,當然惹怒了武神。
  
  稱為惹怒並不恰當,地脈沒有神智,萃取地脈精華而生的靈脈寶珠更不可能有。但它們又並非無法對外界做出反應的死物,生而有靈,不死不滅,自然也有喜怒哀樂。
  
  虞氏之血散髮著讓靈脈寶珠刻骨銘心的氣息,讓它回憶起自己誕生時的痛苦。
  
  於是它急切地想要將這個氣息消滅,卻次次不能成功,被打擊地冷靜了一些。
  
  四周混亂的靈氣陡然變化,化身為疾風的車山雪隨之停下腳步。
  
  火候到了,但這一圈還沒有溜完,他有點惋惜。
  
  不過正事要緊,這個時候,靈脈寶珠大概願意與他對話了。
  
  「打開你的門,讓我進去,」車山雪道,「我把你要的給你。」
  
  靈脈寶珠遲疑了一下,車山雪於是丟掉了出門前在姚天明那裡拿到的法鈴。
  
  車山雪做出自己毫無威脅的姿態,等待了片刻。
  
  那只有祝師用靈覺看,才能看到的封閉大陣打開了,互相牽連的靈氣之鎖解下,重重大門依次敞開,向著車山雪露出藏在最深處的瑰寶真容。
  
  車山雪深吸了一口氣,將靈氣灌入他之前就準備好了的符籙。
  
  符籙無火自燃,它化作灰燼飄落到一片狼藉的地上時,車山雪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原地。
  
  ***
  
  居中指揮應對諶巍的宿飛快要瘋魔,恨不得放棄武神出去和諶巍打一場。
  
  他甩開拉錯的鐵鍊的時候,眼前突然一花。
  
  有一個人突然出現,擋住了他的視線。
  
  宿飛想也不想便呵斥道:「你是誰人弟子?沒有通報上來作甚?」
  
  來人詫異地瞥了他一眼,見到宿飛滿眼血絲的暴躁模樣,頓時覺得幾分可憐。
  
  「誰人弟子?我無師無派,至於通報,我和此地主人通報過了。」
  
  「我怎麼沒聽……嗯?」
  
  看清來人的宿飛悚然一驚,抓住腰間的旱煙鬥。
  
  車山雪笑了笑,按住他的手,將射出一半的毒箭推了回去。。
  
  「這麼多年了,諸大宗門之長,除了宿樓主我都見過,這也算一種緣分了。」
  
  宿飛死死盯著這個傢伙,口中低喝。
  
  「大國師……車山雪。」
  
  「是我。」
  
  車山雪點點頭,卻不是對宿飛點頭,而是對著宿飛身後。
  
  那裡竪立著一棵參天巨木,枝葉里掛著一輪渾圓的「月亮」。
  
  「月亮」是淺黃色的,有七八人加在一起那麼高,仔細一看才看得出是一個巨大的光球,正是車山雪尋找已久的靈脈寶珠。
  
  它被半掩在樹葉間,光輝有節奏地忽明忽暗,就像是一顆心臟在跳動。
  
  這棵枝繁葉茂的巨木被種在這裡,不只是給靈脈寶珠做支架。它的樹根沿著武神的鋼骨生長,從主根上分出的無數鬚根幾乎覆蓋了武神整個內部。
  
  若說一般的樹木是用樹根汲取營養,以此長出綠葉紅花,那麼這棵被武夷樓花費千金尋來的靈樹則以樹葉汲取靈脈寶珠的靈力,通過樹根將靈力送到武神的身軀四肢。
  
  沒想到靈脈寶珠竟然有這麼大的車山雪愣了愣,默默去掉了把這東西帶走的主意。
  
  「我名車山雪,」他對著靈脈寶珠做自我介紹,「大衍太.祖車炎與大興小興嶺聖女虞飛光之子,我來見你,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
  
  車山雪舉起自己母親的骷顱,鮮血依然從骷顱眉心處往外湧出,順著車山雪的手臂一路沒入他衣袖中,已經染紅了一大片。
  
  車山雪不以為意,咬破自己的指尖,用血抹掉了虞操行畫在上面的符文。
  
  偽造的秘術破除,骷顱不再汩汩冒血,灑在地下的鮮血也化為了一灘散髮著臭味的紅水。
  
  「虞氏之血在九十年前便已斷絕,你的仇永遠不能報了,不過……」車山雪用鮮紅的指尖戳向自己胸口,「這裡還有流了一半虞氏之血的人在,我的心臟可要得?」


第59章 說起源,說罪孽
  
  靈脈寶珠憤怒了。
  
  那落於碧綠葉簇之間的渾圓明珠光芒猛地一黯,接著放射出比之前明亮百倍的光輝,刺得車山雪睜不開眼。
  
  房間中的空氣也迅速熱起來,以一種馬上要爆炸的速度向著沸騰奔去。
  
  一邊上,宿飛甚至顧不上指揮,幾個跳躍閃到遠處。
  
  但車山雪依然站在樹下不動不搖,哪怕迎面撲來的熱浪燎焦了他的發尾。
  
  「先人之債,子孫償還,此乃常理。」他冷靜道。
  
  車山雪頂著酷熱往前又走了一步,身周環境彷彿從熊熊燃燒的火海中變成了鐵匠專門用來燒鐵水的高爐里。汗水以不正常的速度從他皮膚上鑽出,來不及濡濕內衫就已經乾透,嘴唇上的皮膚很快乾枯裂開,灰白的死皮一道道皺起。
  
  但車山雪還在繼續說話。
  
  「我的心臟給你也沒問題,只要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頓了頓,道:「正如萬物有生便有死,會死之物亦有轉生的一天。那麼,既然本該壽同天地的地脈會因為被挖出被斬斷而死去,是不是會有一種方法讓它重生?」
  
  回答車山雪的是靈脈寶珠的滔滔怒火。
  
  見炎熱無法奈何仇人的子嗣,寶珠立刻改變了方式,支撐它的靈木將數量繁多且龐大的根系從鋼骨上抽起,長鞭一樣甩向車山雪。
  
  一時間滿樹碧葉沙沙直響,漫天都是鞭影,耳邊皆是呼呼風聲。車山雪來不及避開,只覺得一瞬間有幾十條鞭子打在身上。
  
  他用手臂護住頭,慶幸出門前穿上了內甲。
  
  ……不過,這件內甲是諶巍逼他穿上的。
  
  車山雪嘴角抽了抽,把某個人的名字從自己心裡按下去,開始全神貫注躲避鞭影。
  
  遠處,宿飛瞪大眼睛。
  
  這棵支撐靈脈寶珠的靈木有多少樹根,恐怕連催生它的武夷樓門人也不知曉。如果一定要宿飛猜一個數目,他一定會說多如繁星。
  
  然而在這多如繁星的鞭影之下,車山雪哪怕被光刺得不能眼睛,光憑聽聲辯位,也能判斷出了這無數鞭影的來去,雖然有些狼狽,一路往前時卻沒被打到多少下。
  
  宿飛曾經聽說過大國師斷筋絕脈之前已經是接近宗師的境界,但那個時候大國師多少歲?二十三?二十四?太年輕了,宿飛自己也是天資絕艷之輩,快三十多才摸到宗師的邊。
  
  他原本一點也不相信大國師這種傳聞,但眼前的這一幕,讓宿飛動搖了。
  
  一個武人,哪怕斷經絕脈,不能拿起兵器,心境和眼力仍在,仍然能因為各種際遇突破,只是困難許多罷了。
  
  而車山雪這些年作為武者的心境恐怕有過突破,不然不能解釋宿飛看到的事情。
  
  ……真是可怕的人啊。
  
  武夷樓樓主又轉過頭去,只見懸掛的玉鏡在鞭風中搖晃,其中映出的景象也在抖動,模糊之中只能看到千萬紫雷和破開紫雷的青色劍氣,兩者你爭我奪,不分伯仲。
  
  「和閉關前相比,果真又進步了,看樣子諶巍根本不是強行破關,小道消息真是誤人……」
  
  宿飛的語氣中流出他自己都沒有發覺的羨慕和嫉妒。
  
  這些天賦異稟的人,為什麼要和他出生在一個時代?
  
  武道機關沒落,反倒是唱歌小鳥那種華而不實的更受歡迎,好不容易讓「武神」在他這一代成功,眼下卻被青城劍聖和大國師兩人玩弄於手掌中……
  
  「不過,現在可是你自己送上門的啊。」
  
  虞操行送來的骷顱沒用了?大國師現成的人不是在這裡嗎?
  
  平日宿飛也不敢說自己有對付大國師的把握,但現在大國師為了靈脈寶珠,可是完全忽略了他。
  
  年輕時只是個普通武夷樓門人,經常接到刺殺活計的宿飛怎麼可能放過這個機會。他悄無聲息地尋找了一個更好的位置,並掰開自己的旱煙桿。
  
  那不是一柄普通的旱煙桿,掰開後才能發現它全部是玄鐵打造的,被藥水染得光華不露。也不知道宿飛如何拆開組裝,須臾之間,一架精巧的小弩就出現在他手中。
  
  這小弩射出的不是弩.箭,而是細如牛毛的毒針,毒針必須是專門配置,內中中空,吸取了三步便倒的蛇毒,尾端更是錘得扁平,注入內息後能輕易破開狂風,不偏移目標。
  
  宿飛一口氣瞄准,運氣,松弦。
  
  隨毒針飛出的內息吞沒了所有聲音,只是一瞬,毒針就跨越了他和車山雪之間的距離。
  
  同樣,毒針也沒受到鞭影鞭風的干擾。
  
  不管怎麼說,宿飛可是在宗師這個境界里浸淫幾十年的人物。
  
  要中了。
  
  宿飛勾起嘴角。
  
  下一刻,竹葉般的劍光輕柔穿過了他的胸膛,在他胸前留下了一個前後貫通的縫隙。
  
  宿飛詫異地低下頭,看到暗紅的鮮血從他胸口冒出。
  
  懶得繼續和斷了長長了斷的武神做糾纏,沒找到車山雪的諶巍直接殺進武神內部,武夷樓弟子們可不是不死之身,躲得快的現在或許還留著一條命,試圖阻擋諶巍的,全部化為他劍下新的亡魂。
  
  諶巍趕到武神心臟的這個房間時,剛好看到宿飛一臉瘋狂地松弦。
  
  用妖魔的筋做成的弩弦力道極大,毒針飛出時的速度之快甚至讓諶巍來不及阻攔。
  
  他也沒去救,隨手一劍刺死了宿飛。
  
  等他再抬頭看過去,發現那枚毒針果然沒對車山雪造成半點影響。
  
  倒不是車山雪聽到聲音躲開了,只是毒針一靠近靈脈寶珠,就被滾滾熱浪融化成水珠,射偏砸在靈木的樹幹上。
  
  而且毒針就算沒偏也不要緊。
  
  車山雪怎麼可能忽略掉宿飛,穿上的內甲不說,他身周還用靈力虛虛圍了一圈,配合聽聲辯位來判斷無數樹根所在。若非如此,車山雪不是被靈木打飛,就是和毒針一樣烤化成水。
  
  當然了,他沒使用動靜太大的祝呪,免得靈脈寶珠氣上加氣。
  
  故而諶巍粗暴斬斷靈木樹根時,車山雪無奈地向他投去一眼。
  
  「看什麼看?」諶巍沒好氣,「你要的寶珠好好的。」
  
  「那真是多謝劍聖劍下留情了。」車山雪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諶巍向他走過來,走到他身後,將劍鋒反手朝下,然後雙手伸到車山雪腋下。把沒反應過來的車山雪舉起,送到樹上。
  
  車山雪:「……你作甚麼?」
  
  諶巍:「得了吧,你還有力氣爬樹。」
  
  說完,他又轉頭去看靈脈寶珠,發出和車山雪一樣的感嘆。
  
  「真大啊。「
  
  車山雪:「……」
  
  這真是好久不曾體驗過的熟悉,讓他想起當年雲遊偶遇時,他們是怎麼互扯後腿的。
  
  「你到底要幹什麼?」諶巍問,「把這個珠子……這個球扛回去嗎?」
  
  「……」靈脈寶珠。
  
  靈木生出一根新根須,向著諶巍抽過來。
  
  這點抽打對於諶巍不痛不癢,車山雪羨慕了一會兒此人的皮厚,嘆著氣扶著樹幹在樹枝上站穩。
  
  靈脈寶珠的光和溫度已經降下來,再一次冷靜的它操縱武神,讓這個大塊頭原地坐下。
  
  武夷群山轟轟作響,山下的祝師厲鬼還有百姓們看到見到這一幕,雖然心驚膽戰不消,卻也齊齊松了一口氣。而武神里,車山雪伸出手,觸上靈脈寶珠光滑的表面,輕輕撫摸。
  
  靈脈寶珠根本不願車山雪碰它,立刻把車山雪腳下的樹枝往後移動了三寸。
  
  車山雪放下手,轉頭看向面無表情,實際上摸不著頭腦的諶巍。
  
  「你可知道前朝歷史?」他問。
  
  「前朝?」諶巍疑惑反問。
  
  在大衍建立之前,人族已經數百年不曾出現一個皇朝,甚至不曾出現一個國家,宗門便是割據的群雄,一門之主就是一地之王。
  
  而陷入這個奇怪的局面之前,人族最後的一個皇朝是大周,滅亡於魔域漸起的七百年前。
  
  「虞氏是大周的祭司。」車山雪道。
  
  諶巍點點頭,青城山上也有長老教授史經的,這個他知道。
  
  「這麼多年戰亂,就算是虞氏也從羊嶺山遷到銀山又遷到大興小興嶺,期間丟失無數記錄,民間對大周的記載更少了,」車山雪道,「之前不是和你說過了,我的先祖挖出並斬斷了一條陽地脈,便是在那個時候。」
  
  靈脈寶珠聞言氣憤地閃了閃。
  
  車山雪繼續道:「前因後果皆不知曉,總之,有一天,七百多年前的那位虞氏族長,可能是領下當時天子的旨意,也可能是自己心血來潮,他花費無數時間物資人力財力,跑遍群山大川,繪制了一幅陰陽地脈圖。」
  
  「不曾聽說。」諶巍道。
  
  車山雪揮揮手。
  
  「說不定叫別的名字,陰陽地脈圖是我結合先人手稿上的記載自己起的,重點不是這個。」
  
  他頓了頓,道:「那位……我母親的母親的母親的不知多少輩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先祖繪制地圖就算了,在繪制完之後,他竟然在圖上的幾條地脈中挑揀了一番,選了一條陽地脈,邀請當時的大宗師宗師一起,把它挖了出來。」
  
  「……」諶巍。
  
  諶巍沒聽懂。
  
  就像之前那條被驚擾後直接跑路的陰地脈一樣,陽地脈也是會移動的啊。
  
  「你不是見過了?那座死火山下有釘住地脈的陣法,」車山雪道,「多來幾個,把陽地脈的首尾中間釘住,再調動奴隸一起挖。據說為了這件事,大周將全國一半的奴隸都送到了那條陽地脈上,更有大宗師和宗師一劍千里萬里,挖出陽地脈甚至沒用上幾個月。」
  
  「挖出來幹什麼?」諶巍還是覺得難以理解,「世間陰氣陽氣總是平衡才好,陰地脈暴露於地表會引來呪風呪雪,陽地脈暴露,恐怕會生機過盛,反致滅亡。」
  
  「這不是問題,」車山雪道,「因為挖出來的陽地脈來不及讓人間生機過盛,就被他們斬斷了。」
  
  依然不知原因,虞家留下的手稿里,這一部分早已遺失。
  
  更可怕的是這件事的後果。
  
  地下的陰地脈陽地脈兩兩相對,陽地脈少了一條,陰地脈便多了一條。從此地上呪力比祝力強盛,陽氣比陰氣衰弱,沒有幾年,其他的陽地脈也開始虛弱起來,而陰地脈越來越強壯,終有一天……
  
  「呪力將祝力取而代之,浮上地面,魔域便這樣出現了。溫順的飛禽走獸食用含有呪力的食物和水,很多死了,活下來的則變成最開始的妖魔和呪獸……這七百年地上生靈的苦楚,皆是我先祖的過錯,」車山雪沈聲道,「我既然流著虞家的血,自然也要承擔一份罪孽。」
  
  諶巍皺起眉。
  
  「七百年前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
  
  車山雪沒理諶巍,他說這些其實是為了拖延時間,藏在袖中的手已經畫完最後一道符文,靈力蕩漾,一道白光射向靈脈寶珠。
  
  「敞開記憶吧,讓我看看地脈由何而生!」


第60章 天之初,混沌久
  
  搜魂的呪術,屬於鬼道禁術的分支。
  
  當年大刀闊斧對大供奉院進行改革時,鬼道就被車山雪列為了禁術。倒不是說不允許人修習,只是修習之人必須通過嚴格考核,每次使用都必須在高位祝師的監督下進行罷了。
  
  因為數目眾多的祝呪之術里,鬼道的危險程度能超越無數方式和目的都和詭異的秘術,排在第二,唯一比它更危險的,就只有完全摸不清楚規律的血祭犧牲之術。
  
  血祭犧牲之術是將生靈的氣血當做靈力使用,那麼鬼道就是涉及魂靈之間毫無防禦的對抗。
  
  身軀是陽,魂靈是陰。人死後魂靈脫離身軀,平衡自然打破,身軀將腐朽,魂靈則成了虛無的陰氣之體,隨著時間過去,實力增長迅猛,同時逐漸喪失神智。
  
  因此,哪怕一隻鬼生前是個大好人,死後也不能輕易接觸。
  
  這一點,看周小將軍和他的鬼卒們就知道了。
  
  十個養鬼的祝師里有九個會被反噬,第十個沈湎在各種針對魂靈的祝呪之術中,一不小心把自己弄成了傻子。
  
  就比如這搜魂,實際上就是兩個魂靈間的直接相抗。
  
  靈脈寶珠別的不說,它足以支撐武神不死的浩瀚靈力,就算是車山雪也難望其項背。這一點上,人是不能和靈物相比,唯有出其不意,憑借意志力速戰速決。
  
  車山雪一開始是怎麼計劃的。
  
  然而,他的神魂順著白光倏地鑽入靈脈寶珠中,瞬間意識到自己打錯了主意。
  
  靈脈寶珠繼承了陽地脈的記憶,它的記憶從遠古綿延至今,哪怕這些記憶大多數不靠譜——這座山底下睡得很舒服,一不小心睡得久了點;哎呀跑錯路了,怎麼從河水里穿過去啦?等等等等。
  
  問題是這些瑣碎記憶不靠譜,卻都是真實發生過的。而車山雪為了破譯虞家傳承的手稿,熟讀正史野史,靈脈寶珠飛速閃過的記憶光影,讓他不自覺開始一一對照。
  
  那條因為太舒服導致陽地脈睡得太久的山,是神山崑崙。
  
  而陽地脈穿行而過的那條河名為瑤河,據聞它的河水色澤多彩,芬芳撲鼻,喝下能活死人而肉白骨,是一等一的靈府洞天,兩岸繁榮無比。
  
  數百年的歲月滔滔而過,崑崙和瑤河都消失在魔域里,那樣的景象再也無法見到。
  
  車山雪回憶了片刻他曾在書上讀過的記載,下一刻猛地發現自己被這些記憶引偏道路,找不到該去的方向了。
  
  一般來說,越是久遠的記憶,越是被沈澱在魂靈的深處,車山雪只要繼續往下就可以。然而這就是他面臨的第二個意外——靈脈寶珠是個巨大無比的球,它的魂靈,當然也是個沒有上下左右的……
  
  球。
  
  車山雪:「……」
  
  他真的很久沒有遇到如此讓人為難的狀況。
  
  眼見一道明輝在記憶群星中疾馳,是靈脈寶珠的神魂開始搜尋車山雪,他不能再猶豫,只能迅速地判斷了一下星子的稀疏密集,向著稀稀散散的那邊飛去。
  
  靈脈寶珠的神魂隨即發現了車山雪,調轉方向追過來。
  
  此地畢竟在靈脈寶珠的記憶中,它不至於能隨心所欲改變一切,但速度還是比車山雪快得多的。兩者之間的距離不斷被縮短,車山雪眼見就要被追上。
  
  這個時候,車山雪驀地一轉,遁入一個巨大的記憶星雲中。
  
  那是靈脈寶珠的魂靈中最明亮的一片星雲,星霧從紫色一直過渡到淡粉色,邊緣是蔚藍色過渡到淺藍色,它們匯聚到一起,緩緩旋轉,瑰麗至極。
  
  這是人間無法見到的盛景,車山雪卻不能停下來多欣賞片刻。
  
  他乳燕投林般沒入星雲,感到眼前一暗一明,之後煙霧般的星雲退去,無邊無垠的黑暗在他面前展開懷抱。
  
  車山雪疑惑,這又是地脈什麼時候的記憶?
  
  雖然好奇,但他身後尚有追兵,不敢停下腳步。
  
  飛馳而過的車山雪驚鴻一瞥,似乎看到一條龍昂起他長著沈甸甸如樹木般不斷分岔的一對長角,仰天長嘯。
  
  他收回投去的目光繼續飛馳,心裡覺得有些微的不對。
  
  這條龍有點眼熟。
  
  如果把一對龍角去掉,兩對羽翼去掉,渾身鱗片去掉,是不是和他家的燭龍之種有點像?
  
  車山雪慌忙剎住腳步,往回望。
  
  那條活生生的燭龍還在原地,它趴在荒蕪的大地上,龐大的身軀哪怕捲曲盤起起來,也足夠將這一片土地完全覆蓋。
  
  他渾身覆蓋著比鴻京皇宮還大的啞黑鱗片,一片一片從頭鋪到長尾。這些鱗片的邊緣都泛著灰白,不少整個都灰了,隨著燭龍緩慢扭動的動作從它身上掉下來。
  
  鱗片沒入大地消失不見,但很快,在鱗片落下的地方向上拱起,無數高低起伏的山脈出現在大地上。
  
  燭龍並非沒有察覺這些,但他的四對羽翼無力地扇動了一下,再也沒能抬起來。
  
  他快老死了,就算想拯救自己,也無能為力。
  
  鮮血從他開合的鱗片下湧出,被龍血浸潤的大地先是悄然生長出幾抹鮮嫩的嬌綠,繼而枯萎而死,下一次生長的範圍更廣大,長出的枝葉更茁壯,如此重復了幾百次,荒蕪的大地竟然變得生機勃勃起來。
  
  但這些綠意依然在飛快的枯萎又飛快的生長,不,應該說,正是因為長得太快了,才會更迅速地枯萎下來。
  
  生氣太盛,反致滅亡。
  
  諶巍說得這八個字出現在車山雪心裡。
  
  應該加入陰氣呪力,讓草木的生長減慢,這樣才是平衡的長久之道。
  
  但對於這條快要老死的燭龍而言,長久和平衡都和他無關。
  
  燭龍還沒有死去,他依然在苟喘殘延。
  
  如此強大的燭龍,就算苟喘殘延,也能活上許久。於是在那許久之中,從他嘴中噴出的氣息化為了肆虐的狂風和伴隨風的大雨,水流在低窪處匯積,江河與汪洋的雛形出現在大地上。從他翅膀上脫落的羽毛變成了天上的雲,聚集在一起的黑雲里閃爍著紫色的雷霆,雷霆過出,很快會有新的生靈出現。
  
  他的血肉滋潤了身下的土地,他的鬃毛長須變成了天上的繁星。
  
  燭龍已經無力再挪動身軀,大地上瀰漫的綠意竟然囂張地長到了他身軀上。
  
  又過去了許久,久到車山雪以為這只被樹林覆蓋的燭龍已經死去。突然有一天,他睜開了眼睛。
  
  就是這雙眼睛,同燭龍之種的雙瞳一個模子打造出的璀璨龍瞳,直勾勾地看向車山雪身後……不!他就是在看車山雪!
  
  彷彿被定身術定住,車山雪僵硬地站在原地。
  
  靈脈寶珠的記憶中,垂死的燭龍愣愣瞪著穿越千萬載時光而來的車山雪,突然發出了一聲悲傷的長嘯。
  
  海水河水倒灌進山林中,黑雲籠罩的地方不可計數的紫色光柱劈下,席捲的大火借著狂風蔓延到地上的每一個角落,熔岩噴發而出,伴隨著致命的毒氣。
  
  垂死的燭龍回光返照,它嚎叫著,巨大的身軀在地上打滾,最後一點血肉散落,繼而連龍骨也紛紛斷裂,滾進大地裂開的深淵中。
  
  等等,車山雪一愣,這些深淵的走勢,怎麼和他這些年讓二弟子虞謙計算的地脈走勢幾乎一致?
  
  深淵,龍骨……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地脈由龍骨而生!
  
  車山雪興奮了一瞬,心情又低沈下去。
  
  他沒有龍骨,甚至大衍舉國秘藏里,虞家書庫的記載里,都不曾見到龍骨。
  
  難道虞家一代一代將燭龍之種傳下,是為了把它養大後殺龍取骨嗎?但燭龍之種和靈脈寶珠記憶中的燭龍,相似之處只有一點半點,它的龍骨有沒有效果也不知道。
  
  車山雪苦逼地算來算去時,垂死的燭龍又有異動。
  
  他的兩枚璀璨龍瞳從眼眶中飛出,被雷電點燃,變成兩個大火球,徑直向著車山雪飛來。
  
  車山雪原本想避讓一下,轉念一想,他其實是身處靈脈寶珠的記憶之中,龍瞳不會對他造成影響,便只後退了幾丈遠,近距離觀看龍瞳按照傳說化為日月。
  
  然而兩枚龍瞳掠過之時,那撲面而來的熱浪卻真真切切地點著了車山雪身上的袍子。
  
  它們更沒有飛上天空,反倒直直衝向車山雪。
  
  得跑。
  
  龍瞳凝視的定身效果猶在,車山雪動彈不得。
  
  便在這個時候,他感到燭龍之種刺破了他偽裝成眼珠的呪術,從後面鑽出來。
  
  幼小的燭龍之種發出一聲尖利的銳嘯,張口把兩枚龍瞳一口吞掉,速度之快猶如餓狼撲食,車山雪甚至來不及抬手。
  
  完蛋了,這回又吃什麼奇怪的東西。
  
  車山雪才這樣想,便看到燭龍之種突然從內到外燃燒起來,就像是被火點燃的一桶油脂。
  
  燭龍之種懵住,慘叫一聲,轉身鑽回了車山雪的眼中。
  
  車山雪:「……」
  
  感覺到一股火燎的灼熱從眼部開始蔓延,心裡咬牙切齒的車山雪耳邊聽到呼嘯之聲,靈脈寶珠的神魂飛速趕來,已近在咫尺!
  
  眼見就要被碩大珠子壓在下面,車山雪當機立斷解開了搜魂呪術。
  
  他的神魂一震,伴隨一道白光,剎那從靈脈寶珠中返回自己的身軀。
  
  一同返回的還有連龍瞳也能點燃的大火,在車山雪神魂回到自己身軀的同時,把他點著成一個熊熊燃燒的火人。
  
  ***
  
  和靈脈寶珠一樣被忽悠的還有諶巍。
  
  青城劍聖真的習慣了,見到車山雪突然離體神遊,他只嘆了一口氣,守在一側。
  
  火焰燃起之時,諶巍想也不想便放出兩道冰寒的劍風,被掃過的樹幹迅速結了一層霜紋,火勢卻未曾減弱一絲半點。
  
  意識到這並非凡火的諶巍急忙上前,要去把車山雪身上著火的衣服脫掉。
  
  但他伸出的手接觸到的,卻是一片光滑而滾燙的肌膚。
  
  大火熄滅的速度比燃起更快,儘管來勢洶洶,卻沒有傷及車山雪身軀的一根毫毛。
  
  被燒成灰燼的,只有車山雪身上的衣服。


第61章 誓言落,絕不違
  
  匆匆一瞥,丹若霞光。
  
  諶巍的掌心被車山雪滾燙的肌膚燎起火泡,他不動聲色地以內息覆蓋手面,目光沒有一絲一毫地亂瞟,集中在車山雪的臉上。
  
  兩個人站得太近了,以致能觀察到對方最細微的神色變化。
  
  可惜在收斂情緒這個方面,車山雪比諶巍強多了,想象中的羞澀惱怒,諶巍完全沒能看到。
  
  「轉過去。」板著面孔的車山雪道。
  
  「……」
  
  諶巍從善如流地轉過去了,從這一點看,他的確是個不違青城劍門道義的君子。更何況眼下這情況一點也不關他的事,諶巍唯一做錯的,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個地點。
  
  這麼想,實在太無理取鬧。
  
  車山雪只能咽下自己的遷怒,並覺得自己回去後要用艾草洗澡,清清晦氣。
  
  看他最近倒霉成什麼樣。
  
  車山雪葬身火海的不止是衣物,還有裝在衣袖暗袋中的符籙靈寶,以及之前諶巍強迫他穿上的內甲。不管這些東西之前如何價值千金,現在也和其他東西一樣變成灰燼。
  
  絕沒有那些東西耐燒的車山雪竟然沒有一起變成灰燼,簡直咄咄怪事。
  
  在靈脈寶珠記憶中發生的事情更讓車山雪摸不著頭腦,不管如何,那只是記憶而已,為何會產生真實的火焰,並且發生了不遵循歷史的改變呢?
  
  搜魂術車山雪並非第一次使用,更有前人留下的無數記錄在,至少在車山雪看過的部分,從未發生過相同的事。
  
  最讓人頭疼的是,一定是燭龍之種。
  
  似乎意識到自己給養育者帶來了麻煩,燭龍之種窩在眼底最深處,為了防止車山雪想起它,乖巧地一動不動。由此可見,這貨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動起來會讓車山雪如何,卻從來不曾顧忌過。
  
  車山雪一邊迅速檢查自己身上有無異常,一邊暗中計劃如何教訓它。
  
  而諶巍側耳聽著身後的動靜,半晌,沒忍住問道:「你需要衣服嗎?」
  
  正打算放幾個呪術好確認自己健康,車山雪聞言抬頭,嗤笑反問:「你的?」
  
  諶巍沈默,他當然是這麼想的。問題是車山雪還記得自己在淳安的鐵龍站裡和諶巍鬧了那樣一出,他可不打算在不到一天的時間里給八卦的百姓們放個更勁爆的消息。
  
  穿著諶巍衣服出現在人前,車山雪的清白大概真的毀了。
  
  雖說他也沒清白這種東西。
  
  車山雪磨了磨牙,伸手從靈木上摘下一枚碧綠的樹葉。
  
  他用兩枚手指拈起樹葉,輕輕一抖,樹葉便刷地一下飄蕩起,邊緣飛快地延伸,變得更加輕薄。
  
  葉脈的紋路變成幾不可見的暗紋,一匹華麗的碧色綾羅就這樣出現在車山雪手上。
  
  一炷香後,諶巍聽到車山雪說:「可以了。」
  
  諶巍轉過身,看了一眼,立刻皺起眉。
  
  「穿這麼少,又要著涼。」
  
  車山雪萬萬沒想到他第一句話竟然說的這個,雖然能察覺到話語中的關心,卻還是有點惱火。直接不理,轉頭看向靈脈寶珠。
  
  靈脈寶珠不會說話,更沒有表情,但從微微搖曳的靈木看,它已經平靜許多,在車山雪再次靠近它的時候,甚至沒有再次避開。
  
  一根柔軟的新枝拂過車山雪的眼眶。
  
  用呪術偽造,真假難辨的義眼重新已經填進,從外表看,絕對想象不了車山雪雙目已失。
  
  靈脈寶珠對仇人的子嗣沒有半點憐憫,它關注的是下面那個假裝自己不存在的幼小燭龍。
  
  它彷彿在和燭龍之種無聲交流,車山雪安靜等待半晌,發現它撫個沒完,無奈打斷:「以你的頭腦,想必也不能和我講講飼養燭龍必須注意的地方。」
  
  靈脈寶珠當然不知道這種事,它只是天性親近燭龍,聞言閃了閃,樹枝又往車山雪眼中探了探,似乎想把燭龍之種從裡面拿出來。
  
  刷——
  
  諶巍毫不客氣地把這條新枝也砍斷了。
  
  如果沒有車山雪一開始的囑託,恐怕靈脈寶珠此刻卻不可能是完好的模樣。
  
  車山雪也後退幾步,捂住眼睛跳下靈木。
  
  他在樹下站穩,抬頭看著碧葉間散髮著如太陽般光輝的靈脈寶珠,靈木無風自搖,滿樹綠葉婆娑。而車山雪提起衣袍,不顧一地狼藉,直接跪下。
  
  諶巍閃到車山雪身後,卻沒有去扶他。
  
  他知道車山雪想說什麼,也覺得車山雪是該這麼做。
  
  車山雪深深叩首,大拜三次。
  
  「我母親虞氏先祖,虧欠天地人族無數,早已不是一人兩人一代兩代之力能夠還清。就算我想辯解這些年虞氏一直在尋找修復陽地脈的方法,寶珠你想必也懶得去聽。」
  
  「先人已逝,是非已有斷論,我作為後人,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以畢生之力彌補。」頓了頓,車山雪繼續道,「歃血指天,生不能所願,死不得輪回。」
  
  說完,車山雪又仔細想了想。
  
  「暫時沒別的了,先就這樣吧,心臟先欠著,你不答應我現在也不能給你。」
  
  虞氏傳承的手稿里,這七百年里她們曾數次尋到靈脈寶珠的蹤跡,卻因此世人貪婪而失去,這或許是報應,但車山雪是不敢在現在死去,把復生陽地脈一事交到別人手裡。
  
  他說完,便再一次深深拜下。
  
  數個呼吸後,車山雪利落起身,也不告辭,轉身走人。
  
  諶巍和他並行,臨走之前瞥了一眼葉簇中那有些黯淡的渾圓。
  
  「我以為你要帶走這珠子。」諶巍說。
  
  「要是可以揣進袖子里,說不定就真的帶走了,」車山雪道,「但這麼大?當擺設都找不到地方放,算了吧。」
  
  講到這裡,車山雪突然想起什麼,眼中神光一閃,道:「不過要是靈脈寶珠願意,說不定能助我們淨化桃府受污染的土地一臂之力?想一想,有如此澎湃的靈力做支撐,就算是十二重的大金蓮白水陣也能擺出把,一次淨化掉所有陰氣呪力,這樣半死的草木也能救回來。再開個三千靈源陣,將新的草木催生出,免得入春後洪澇山崩水出,嗯……」
  
  車山雪的模樣是要直接轉身返回剛才那個房間,諶巍只能提醒他:「若是你去說,靈脈寶珠不會答應。」
  
  「說的是。」車山雪點點頭,完全沈浸在自己思路的他甚至沒注意諶巍把他的皮外袍披在他肩上。
  
  很快,他想起一個人來,用契約了一萬三千厲鬼的手打了個響指。
  
  周小將軍應聲而來,從陰影里冒出,問:「大國師,何事吩咐?」
  
  「萬子華呢?」車山雪道,「周將軍幫我把他送來吧。」
  
  周小將軍鬼遁而去,不消片刻,就把車山雪家老五給拎了過來,就是不知道為什麼,還帶上了一個祖成雙。
  
  車山雪有些奇怪地瞥了那武夷樓弟子一眼,沒太在意,吩咐有著溝通萬靈天賦的萬子華去和靈脈寶珠談一談,轉頭見到那武夷樓弟子竟然跟著萬子華一起往武神心臟那邊走,他又開始擔心,叫幾個厲鬼跟上。
  
  諶巍原本想插嘴讓厲鬼們給車山雪帶一件厚一點的外袍回來。沒想到那些厲鬼聽完命令便迅速離開,而車山雪繼續打響指,召喚新的厲鬼過來。
  
  從武神心臟到武神腳上的出口,諶巍殺進來只走了一炷香時間的路,而返迴路上,車山雪一路走一路辦事,硬生生走了一個時辰,期間來往的厲鬼以及被厲鬼拎來拎去的可憐人,數目不下百。
  
  這樣處理事務熟練,面面俱到的車山雪,在諶巍眼裡非常陌生。
  
  他曾經熟知的車山雪,是個五穀不分的紈絝子弟。因為做什麼事都能很快學會,所以做什麼都不會上心。若非貪圖享受,必然能在劍道上走得比他更快。
  
  做事肆意妄為,何曾考慮過後果。
  
  而現在……
  
  車山雪終於注意到自己肩上多出的外套。
  
  他皺著眉,用兩根手指拈起來,一副不願靠近的模樣,道:「誰的抹布掉了?」
  
  諶巍:「……」
  
  不,這還是他熟悉的那個車山雪。
  
  剛才覺得陌生,一定是腦子里搭錯弦了。
  
  ***
  
  一天後,東南兵馬主帥調軍前來,接過了清點的任務。讓車山雪足以暫時從武夷樓脫身,返回淳安,開始忙碌桃府及周邊呪力污染的事情。
  
  萬子華溝通萬靈的天賦不負虛名,也可能是靈脈寶珠沒見到車山雪這個虞氏後人後,心情變好,沒多說什麼,便答應幫忙。
  
  淨化呪力一事的難度頓時降低了五成,然而剩下的五成,也足夠車山雪忙的了。
  
  他一邊要從大衍其他地方調來幾百祝師,又要遣軍中斥候去測量被污染土地的範圍,畫出圖送到淳安供奉院來,老祝師計算著山川河流,陰陽地脈,想規劃出大金蓮白水陣和三千靈源陣的陣腳陣眼,作為這方面的宗師人物,車山雪當然也得在一邊看著。
  
  還有布陣的靈寶,需從各方送來,全部要上好的,一點馬虎不得。
  
  原本他無需把這種事也抓在手,按照慣例,布陣靈寶應該由鴻京大供奉院出的。但數日之前,虞操行闖入皇陵後又返回鴻京城中,將整座城都控制住,城防大陣也展開,人不能出,內外消息不能交流,更別提從大供奉院調出靈寶。
  
  車山雪記掛著車炎和他母后的陵寢內情況如何,恨不得直接趕回去,偏偏桃府各事都不能離開他手。
  
  能號令天下祝師的人只有大國師,姚天明雖是一府掌祝,卻沒權力從其他八府調人調物。
  
  為了盡快把事情辦完,車山雪通宵達旦忙了數日。
  
  而諶巍下了武夷山立刻返回了青城山一趟,初八晚上才趕來。
  
  劍聖走進院子,便看到眼下深深青黑的車山雪,他再看看周圍,都是在大國師越發不好的脾氣下瑟瑟發抖的祝師和官員,最後再一看時間——
  
  上弦月快落,夜半三更天。
  
  諶巍:「……」
  
  呵呵。


第62章 山牽魂,人縈夢
  
  諶巍邁入堂中,走到車山雪面前,伸手敲了敲他的書案。
  
  車山雪正扶著額頭一項一項批改下面人提出的陣法方案,不知道來人是諶巍,頭也不抬道:「公文在右,陣法提案在左,急件放前面,替我添茶,再是五年前的龍井就出門和宮柔一起搓麻繩。」
  
  諶巍:「……」
  
  這個混賬到底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把作踐自己和嬌生慣養結合得毫無違和。
  
  還有,這個時候添茶?也就是說他還打算繼續工作嘍?
  
  諶巍翻了個白眼,再次敲了敲書案。
  
  車山雪不耐煩抬起頭,從表情來看,下一刻他就要把面前這個沒有眼色敢打擾他的人訓到魂飛九霄雲外,院子里祝師或官員都裝作自己在努力乾活,低著頭用眼角瞥著,噤聲以待即將來到的爆發。
  
  果不其然,哪怕來人是青城劍聖,也沒能從大國師這裡得到一個好臉色。
  
  車山雪皺著眉,嫌棄之情溢於言表,道:「你怎麼還來?」
  
  青城那些長老天天被諶巍甩給做不完的庶務,怎麼還沒造反呢?
  
  「走的時候我就說過很快回來,」諶巍道,「你知道現在是幾時嗎?」
  
  「嘖,」車山雪不悅地揮揮手道,「還有一點沒處理完,有什麼要緊的話明天再說,雖然我想你也沒有,快走。」
  
  諶巍伸手往右邊兩尺來厚公文那塊兒比劃,示意車山雪看看他口中的「一點」。
  
  然而他這個示意在車山雪這裡是說不通的,因為對於大國師來說,這就是一點。
  
  於是茫然的車山雪和諶巍對視,根本不懂諶巍比劃的意思。
  
  諶巍暗中磨牙,片刻反應過來,他對車山雪這麼客氣做什麼?
  
  「林苑讓我帶了新藥,」他最後一遍保持理智勸說,「大夫說過你作息必須規律。」
  
  車山雪懶得聽了,偏著身體從在諶巍身後排隊的小祝師那兒接過新到的陣法方案,同時道:「讓一讓,別擋路。」
  
  話說完,他眼前一黑。
  
  燭龍之種又鑽出來搞亂了,這是車山雪的第一反應。
  
  接著他才發現是諶巍隔著書案向他俯下身,那雙漆黑眼眸里的不滿真真切切看得見。
  
  車山雪頓時產生了一種詭異的荒謬感,作為竭力維持他和諶巍之間冷漠關係的人,他真的不知道什麼時候諶巍擁有對他私人事情指手畫腳的資格,更不要說在這個院子中,在這麼多下屬的圍觀下——
  
  諶巍轉過身,掃了一眼周圍偷看的祝師官員們。
  
  「我要和他論劍,」他指著車山雪,「不想死的就滾。」
  
  沈下臉的青城劍聖渾身劍氣太盛,祝師和官員們看他一眼都覺得自己要被刺傷,聞言根本沒起疑,連滾帶爬地奔出了院子。其中有半數的人起身時趔趔趄趄,那是因為盤腿做得太久,起身時站不穩。
  
  正是這些搖晃的身影,讓車山雪停下了喝止的話。
  
  「你累死自己就算了,還要拉著別人和你一起累死,」諶巍道,「車山雪,你虧心不虧心?」
  
  車山雪目光落在被合攏的院門上,院子外面,急匆匆趕來的李樂成勸說祝師官員們先回住處休息。這回他未作異議,只是瞥了一眼書案上堆得令普通人望而生畏的公文,看眼神還想一個人批閱下去。
  
  「公文是看不完的,」諶巍拿出他這幾天處理庶務的感想,並在後面加上一句有力的話,「你是自己走回房間還是被我扛回去?」
  
  難道車山雪還會選一嗎?
  
  連續通宵,身心俱疲,車山雪此刻打贏諶巍的可能小於三成。權衡利弊之後,決定妥協的他手撐在書案上站起來,抬動麻木的腳和小腿往後走。
  
  腳跟未著地,車山雪便感到雙腿倏地一軟。
  
  諶巍及時扶住了他,並且從鼻孔了哼了一聲,讓車山雪瞧瞧自己。
  
  好漢不吃眼前虧,車山雪決定暫時忍了。
  
  他安靜下來,諶巍自然不會作妖,接下來一路兩人都沒說話,一直回到幾日沒進去過的客房。諶巍去找僕役要熱水,而車山雪解開束發和外袍,細緻清潔過後,才上榻。
  
  蓋好被子後他瞥了一眼諶巍,打破沈默。
  
  「你怎麼還不走?」
  
  「姚天明沒安排我的客房。」
  
  「現在去找他安排。」
  
  「我先看著你睡。」
  
  「……」
  
  打算眯一會兒就繼續乾活的車山雪主意落空了。
  
  他只能無奈問:「這麼多事沒做,你難道認為我現在睡得著?」
  
  諶巍在床榻邊坐下,道:「如果睡不著,那說明你有病,更要喊大夫來診看,好好休息。」
  
  車山雪氣笑了,「反正怎麼說都是你有理是吧?」
  
  難得打贏一次嘴仗的諶巍更無奈,把車山雪的頭壓回枕頭上。
  
  「我也不介意你睡不著,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成,」他認真說,「上一次秉燭夜談好像是我二十三歲生日那天,今天我們再來一次吧,說什麼,年紀這麼大了,回憶往昔如何?」
  
  不等車山雪拒絕,諶巍就滔滔不絕地開講。
  
  「青城山昨天雪停了,真是難得的大雪,蘇信一個勁的用他那土話說百年一遇,不過我記得很久以前青城山好像也下過這麼大的雪啊,大概是你上山不久的時候……」
  
  青城山啊。
  
  雪中的青城山……
  
  車山雪打了個哈欠,真的被諶巍念出一點睡意了。
  
  他一邊隨著諶巍的話想起年少時的一些事,一邊覺得哪裡不對勁,可是倦意不住襲來,這具被主人逼迫許久的身軀要求好好的安眠。
  
  最終,車山雪閉上眼,沒多久便睡熟了。
  
  他睡前的最後一個想法,是諶巍今日為何如此多話。
  
  ***
  
  車山雪掙扎著和睡魔做鬥爭時,諶巍嘴裡不停,雙眼眯著觀察他。
  
  要是車山雪能再清醒一點,絕對能聽出諶巍已經是沒話找話,嘴裡說的什麼他自己恐怕都不曉得。可惜車山雪不夠清醒,讓提心弔膽的諶巍勉強過關。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諶巍輕喚了車山雪兩聲,這才小心翼翼地往車山雪那側移動,輕手輕腳剝開車山雪的中衣,露出他蒼白的胸口。
  
  諶巍的目光從兩點殷紅上一掠而過,未作停留,掃過一圈,才落在車山雪胸口的數個大穴上。
  
  確定了位置,他抬手毫不遲疑,快而准地落下,一沾即走。
  
  早在體內運轉過幾個周天的內息一點一點貫入車山雪體內,替諶巍打開視野。
  
  他是要診斷車山雪體內的經脈到底傷到一個什麼程度,看能不能尋到續起經脈之法。
  
  這次諶巍回青城山,不僅是要處理本該在山門內閉關的掌門的身影卻出現在各種傳言中一事,也是為了車山雪的經脈去找林苑。
  
  當初車山雪尚失憶的時候,林苑就給他全面地望問診切過一番,現在見到自家掌門來問,林長老立刻給出了他的回答。
  
  不能續。
  
  傷的實在太久了,經脈都已經堵塞萎縮,就算有傳說中的天才地寶,也不能讓車山雪的經脈恢復如初。
  
  林苑的醫術哪怕算不上當世第一,也能排進前三。連他都這麼說,車山雪的經脈是真的沒有希望了。但諶巍依然不死心,以他做完這些天積下的庶務為條件,讓林苑放下其他事專門研究。
  
  目前研究還沒有一點成果,但林苑說如果想續上經脈,不管能不能找到方法,經脈都越早開始溫養越好。故而諶巍一處理完庶務就連夜趕來,就是為了早點開始給車山雪做溫養。
  
  車山雪是通宵了幾天,諶巍這幾日也好不到哪裡去,不過他的身體到底比車山雪的健康多了,就算這樣連番轉,看上去也精神奕奕。
  
  諶巍沒把這事告訴車山雪。
  
  車山雪早就放棄續經接脈的希望了,諶巍知道這一點。
  
  而且林苑的方案連個影子也沒有,告訴車山雪後若沒找到方法,或是方法不靠譜沒成功,豈不是讓人更加痛苦。
  
  默背從林苑那裡學來的點脈手法,諶巍目光專注,故而沒注意到上方車山雪原本舒展的眉頭,突然蹙在一起。
  
  ***
  
  車山雪在做夢。
  
  他站在雪地上,耳邊聽得北風呼嘯,眼前見得大雪茫茫,蒼蒼群山環繞,墨綠色竹林幾乎被雪掩蓋。
  
  車山雪立刻確認了自己在夢中,因為這個場面他太熟悉了,在他夢中出現過無數次。
  
  他跟著車炎第一次來到青城山腳的時候,也是風雪交加,父子兩人從這裡走上青雲路,車炎成功把青城劍門拉成同盟,而車山雪因此認識了諶巍。
  
  於是夢中的車山雪毫不猶豫地往上走去,第一個竹刀陣的竹葉襲來時,他就像應對過千百遍一樣輕而易舉地接下。
  
  這麼說也沒錯。
  
  在夢中,車山雪是把青雲路走過千百遍的。
  
  每個夢的開頭,他總是會出現在青城山下,而每個夢中的車山雪,都會選擇踏上青雲路。
  
  有時候車山雪自己都覺得奇怪,明明其他上山的路他也很熟啊,為什麼夢中總是選這一條青雲路走,走得他都快吐了。
  
  但他回到夢中,還是會走上青雲路。
  
  因為夢中青雲路的盡頭,總會有某個人等候。
  
  然而今天,車山雪再一次走到青雲路末尾時,沒在那裡看到某個青衣劍童的身影。
  
  出現在那裡的人是穿著輕薄武服,背對著他的車山雪。
  
  ……咦?
  
  車山雪做了無數年的夢第一次出現變化,車山雪還是第一次在夢里見到又一個自己。
  
  但這個自己好像也不是自己,車山雪敏銳察覺到,特別是這個車山雪雙眼彎彎笑著回頭時,和面無表情的車山雪構成了強烈的對比。
  
  那樣輕鬆的笑容,已經幾十年沒在車山雪臉上出現過。


第63章 世界大,想去看
  
  一人居高臨下,一人抬頭仰望,兩個車山雪在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中對視。
  
  車山雪……一百零七歲的車山雪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愣住,他有點糾結,對於本該刻板發展的夢境突然出現變化這一點。
  
  變化有可能是好的,也有可能是壞的,而車山雪對未來的猜測一向悲觀。
  
  就在他想說點什麼輓回控制時,站在青雲路盡頭的車山雪突然側首向身後眺望,像是看到什麼,他眼神微微一亮。接著腳步輕快地跑走了。
  
  一百零七歲的車山雪一愣,連忙追上去,口中喊道:「等等!」
  
  驟然變大的風雪湮沒了他的呼喊,等車山雪爬上最後幾級階梯,眼中已經尋不到另一個自己的身影。
  
  他茫然四顧,找到雪地上的腳印,繼續追趕。
  
  卻沒想到他只跟著另一個自己的腳印跑了兩步,眼前就已經移步換景,呼應風雪的蒼翠群山悄然消失,他跨越了不知道多少個季節,直接從嚴冬來到了酷暑。
  
  聒噪蟬鳴不歇,擺放著一盆又一盆寒冰的大殿深處卻非常陰涼,二十五歲的車山雪跟著大哥車山昌相對而坐,他不知道大哥是什麼感受,反正他此刻手腳俱是冰涼,彷彿膝蓋下面不是柔軟的蒲團而是一塊堅冰。
  
  這是父親暴亡駕崩後兄弟二人第一次單獨相處,當然,暗處大概還藏著幾個隨時聽候吩咐的宮人。
  
  至今不敢相信車炎已死的車山雪恍惚不能自已,而跪坐對面的車山昌根本沒注意到他的臉色,直接道:「榮恩公想推你上位。」
  
  「什麼?」二十五歲的車山雪沒有聽清,「我?」
  
  發出疑惑後車山雪才反應過來車山昌說了什麼,更加驚訝,「榮恩公腦子是叫驢踢了吧?我哪裡能當皇帝?」
  
  「父皇沒有留下遺詔。」車山昌道。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毫無感情,沒有悲痛也沒有遺憾。
  
  同較多繼承虞氏相貌的車山雪比,車山昌的容顏身姿更像是車炎,但他身上沒有車炎那種戎馬天下的氣質,比起武將更像是文人。
  
  哪怕作為長子,自出生後就跟隨車炎南徵北戰,但有數位大儒道尊的一心輔導,車山昌是標準的皇位繼承人模樣。
  
  此刻聽到車山雪不合禮儀的粗口,他的眉頭立刻皺起。
  
  不過他沒有立刻指責,而是和自己的三弟說明情形:「大衍以辰龍宗為根基,而辰龍宗以實力境界為尊,父皇是前代宗主之子,也是打贏了宗門裡所有的人才成功繼位,在一些辰龍宗的遺老眼裡,你比我更有資格。」
  
  「我才不乾,」車山雪立刻拒絕,「我不是當皇帝的料。」
  
  「你不乾也沒關係,」車山昌道,「問題在於我不會像父皇那樣考慮過去的交情對辰龍宗的遺老們過分容忍,他們也曉得這點,抓住父皇沒有留下遺詔的機會,聯合世家施壓想把你推上去。這種事他們也不是第一次乾了,三弟,你以為在你出生之前就死去的老二是怎麼回事?」
  
  說完這句話,見到車山雪瞪大眼睛,車山昌面露悲憫之意:「父皇竟然沒告訴過你。」
  
  作為繼承人的長子和用來寵愛的幺子面臨的教育不同,或許車炎覺得長子繼承皇位,而幺子突破大宗師,協力守護大衍,是最好的方式。但車山昌的視角和已經老了的車炎不同,他的目光放在更長久的未來,一個大宗師並不是大衍目前最需要的。
  
  特別是此刻鴻京中讓人焦躁的暗流湧動相比。
  
  「有一法可以釜底抽薪。」
  
  他道,拍手讓躲在暗處的宮人送上一碗藥。
  
  二十五歲的車山雪愣住,過了許久,在車山昌的注視下明白過來,渾身顫抖地接過藥碗,然後……
  
  他抬手把一碗藥潑到車山昌的臉上。
  
  遭遇藥水的車山昌就像是遭遇風的雲霧一樣散開了,殿外的蟬鳴,朱紅的高柱,一盆盆寒冰……全部化為瀰漫的灰霧,唯一沒有散去的,只有二十五歲的車山雪。
  
  他丟開藥碗,難以置信地詢問一邊旁觀許久的一百零七歲車山雪:「你當初是怎麼忍下來的。」
  
  「沒忍,」一百零七歲的車山雪雙眼微闔,「我也潑了。」
  
  車家的人似乎都沒有說好話的天賦,不過,就算那天車山昌說得天花亂墜,車山雪也不會答應。
  
  後來他喝下那碗黑乎乎的藥,是因為一位他向來敬佩的老將軍呈軍皇宮前,要為他黃袍加身。
  
  那日半個鴻京城火光映天,在車山雪眼裡能夠永遠繁盛的大衍陡然變得岌岌可危。
  
  車炎不願他知道的那些事,以一種讓他無法接受的方式在他面前攤開。
  
  「大哥事先就能看到這一點,眼神比我好很多,」一百零七歲的車山雪早就沒有氣憤的心情,「雖然責罵諶巍眼裡只有劍道,但過去的我實際上和他差不多,就是踏上劍道的動機不是很純良罷了。」
  
  「你現在也做得很好啊。」二十五歲的車山雪道。
  
  一百零七歲的車山雪搖搖頭。
  
  「白澤局,鐵龍局,桑田改良,吏選改革……這些想法其實是父親晚年的構思,車山昌用六十年掃掉一些爛攤子,之後才是我接手。然而我在政事上依然不能和他們兩個比,父親和大哥能夠輕而易舉看出的事,我還需要閱覽無數情報,和史書比較,才能確定。」
  
  這樣說的車山雪很無奈。
  
  他難道不知道早睡早起的好處?如果他能輕鬆完美地處理政務的話,他自然也會好好休息。然而他不能,為了保證事情不脫離控制,他只好將無限的精力投入進去。
  
  「錯了。」
  
  二十五歲的車山雪打斷他。
  
  他自信道:「沒有人能比我做得更好,諶巍最多平手。就算受了打擊你也無需這樣妄自菲薄吧,事事想掌控在手,就算你長出五個腦袋十隻手也忙不過來。」
  
  一百零七歲的車山雪沈默片刻,糾結地皺起眉。
  
  「我年輕時可沒有這種狂妄的想法,你到底是什麼?」
  
  「狂妄?這明明是事實啊,」二十五歲的車山雪轉過身,繼續往前走去,步入煙霧中。一百零七歲的車山雪聽到他說,「我們想做成的事一定會成功,就像我們喜歡諶巍,諶巍也喜歡我們一樣。」
  
  「……誰和你是‘我們’。」
  
  車山雪反駁他,跟著走進茫茫霧氣里。
  
  他再一次跟丟了,這回沒有雪地上的腳印供他追尋,車山雪只能漫無目的地穿過一層層濕潤的霧氣,遇到無數自己,把他自和和鎮供奉觀上醒來後發生的所有事,從頭到尾地圍觀一次。
  
  對著周小將軍調侃諶巍可否是美人,教閔吉用雪蓮膠打敗劉家少爺,假借敵人的身份和劉伯光交談,爬個威力被控制在一半的青雲路還累得暈倒,暈倒就算了,他屈尊就卑上青城山,諶巍那混賬竟然不來見他?
  
  事情一幕幕飛過,車山雪的臉色越來越沈,終於和諶巍見面時,那句「好美啊」更是讓車山雪面色黑如鍋底。
  
  「有什麼問題嗎?」二十五歲的車山雪問,「你不是也這樣想?」
  
  他的聲音來自車山雪身後,車山雪猛地轉身,只見到一片衣擺消失在霧茫茫中。
  
  車山雪繼續追趕,這回他方向找對,終於從霧氣中走了出去。
  
  他再一次出現在雪夜下青城山上,身前是天青峰上山的小道,四周靜謐得能聽到落雪的簌簌。
  
  無數絢麗的煙火在天空中綻放,車山雪遙望到山頂茅亭里的燈光,踟躕片刻,才邁步上山。
  
  走到茅亭外的時刻正好。
  
  那一句我心悅你讓車山雪徹底變了臉色,甚至無暇關注接下來茅亭里發生的事。
  
  ……諶巍知道了?這些天里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為什麼不說?肯定是在看他笑話吧!
  
  瞬間找了一大堆理由遷怒,幾個呼吸後車山雪理智回籠,屏住的呼吸放緩,伸手用力按壓額角和眉心。
  
  這麼看來,除夕那一晚荒唐事的大部分責任,豈不是在他自己身上?
  
  車山雪回想起前些天他就這件事對諶巍的冷嘲熱諷,和諶巍面無表情的沈默應對,羞恥得恨不能用時光秘術穿越回去改變一切,或是直接把那一段從記憶中抹掉。
  
  可惜他不能這麼做,車山雪磨了磨後槽牙,轉身想下山,眼不見為淨。
  
  然而這個早就脫離他掌控的夢境也來嘲諷他,就在車山雪轉身那一刻,他周圍的環境再一次移步換景,他依然站在天青峰的小道上,但積雪全部消失不見。小道兩側荒草伏地,在暖和的秋風中沙沙響著。
  
  兩個少年人不走小道,你追我趕地用輕功飛上山,速度不相伯仲,目標赫然是那座如今已被車山雪毀掉的茅亭。
  
  負劍的青衣少年輕功卓越,飄渺身姿比一身黑底金邊衣袍少年的鬼魅身法快上兩步,眼見就要衝入茅亭中,他卻突然遲疑了一下,叫後面的黑袍少年趁機搶到前頭,第一個跳進茅亭里。
  
  這個時候青衣少年才發現自己又一次上當。
  
  「沒陷阱?!」
  
  「奇怪,」少年車山雪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要求撤下陷阱的人不是你?」
  
  可之前哪次要求你也沒撤下過陷阱啊,少年諶巍用眼神控訴對手,而他的對手根本沒理他,足尖在木柱上一點,輕鬆翻身上了茅亭的屋頂。
  
  他往茅草堆上舒舒服服一躺,深深呼吸,幾天前才換過的茅頂讓金秋的氣息充斥他鼻尖。這樣享受了片刻,少年車山雪感覺到身邊稻草往下陷,側眼一看,是諶巍在他身邊坐下。
  
  少年諶巍陪著少年車山雪定定望向天青峰西邊的山麓,青翠竹海沿著山脊一路鋪展,終止於緩坡上,零星幾個屋頂點綴其上,是住在青城山西側的人家。再往遠處看,在大地遙遙和天際相接的地方,不祥的黑色緩緩起伏。
  
  少年諶巍看了一會兒,沒看出什麼名堂,問道:「為什麼總要到這裡來看風景,餵,下去練劍吧。」
  
  「我在看魔域。」少年車山雪道。
  
  「你也想去魔域歷練?」少年諶巍道問。
  
  「父親說,人族曾經佔據的土地是整個大衍的好幾倍,六山之外還有遼闊的大地,上面有比六山更雄偉的神山,」少年車山雪眼神閃亮,「總有一天,我要去看看那裡是什麼模樣?」
  
  說到這裡,他瞥了一眼諶巍。
  
  猶豫片刻後,少年車山雪臉頰泛紅,轉過臉不再看諶巍。
  
  一百零七歲的車山雪聽到自己吞吞吐吐地發出邀請。
  
  「你去嗎?」


第64章 死鴨子,要嘴硬
  
  去哪裡?
  
  去魔域。
  
  幾百年如一日的擴張,吞噬山脈,吞噬河流,吞噬地上地下所有生靈的理智,魔域覆蓋的版圖甚至比大衍人族佔據的土地更大,其中漆黑的呪風晝夜不休,腐朽萬物,而黑雲籠罩天空,魔域最深處已經幾百年不曾見過陽光。
  
  那裡亦是妖魔呪獸的大本營,被呪力侵蝕扭曲的畜牲們除了嗜血的欲.望外,還獲得了悠久的壽命,只要活得足夠長久,甚至擁有比擬大宗師之威的能力。
  
  當然,妖魔呪獸互相爭鬥,以同類為食,它們中能活長久的同樣鳳毛麟角。
  
  不過在魔域這種地方生長著他處找不到的靈藥,壽命悠長的妖魔呪獸血肉骨骼也有奇妙的用處,如果做好準備並不深入,魔域的外圍對於宗門弟子而言是很好的試煉之地。
  
  但車山雪說的去魔域,很明顯和諶巍說得歷練不是一回事。
  
  至少在深入魔域的程度上不同。
  
  從古至今,深入魔域中的人少有生還,每一個生還的人不是本來就天下聞名,就是以後會變得天下聞名。
  
  年少輕狂的少年們才不會注意這個,在他們眼裡,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已經是足夠的褒獎。
  
  「如果你要去,」少年諶巍道,「我當然不會落後半步。」
  
  「才怪。」
  
  熟悉的聲音響起,少年們邀約與承諾的這一幕突然停下了。
  
  二十五歲的車山雪出現在一百零七歲車山雪的身側,兩人的黑髮在秋風中糾纏,不分彼此。
  
  他側著臉打量面無表情的自己,問道:「改革大供奉院?改革吏治?改桑田分地?」
  
  一百零七歲的車山雪眼神凝固住。
  
  二十五歲的車山雪唇邊帶笑,繼續追問:「尋找靈脈寶珠?詢問地脈的來龍去脈,乃至最後的目的……復生陽地脈?」
  
  一百零七歲的車山雪不回答。
  
  「諶巍以為你背棄了承諾,但實際上,這麼多年里,你一直在向著目標前進,只要陽地脈復生,整個大供奉院出動,魔域將在十年內消亡,之後無論何人,都能在曾屬於魔域最深處的地方來去自如,」二十五歲的車山雪嘖嘖道,「就算沒有出我這個意外,那個時候,諶巍也能明白你不曾毀諾吧。」
  
  他站在一百零七歲的車山雪面前,彎下腰仰起頭,打量這個外貌與他別無二致的自己。
  
  「不要口是心非了,」他總結道,「六十年里你根本沒能斷絕心中妄念,反倒是讓你找到一條異途同歸的道路,承認自己現在也喜歡他有這麼難嗎?」
  
  「我不喜歡。」
  
  一百零七歲的車山雪淡定回答。
  
  「無論有沒有諶巍,復生陽地脈都是我要做的事,不是因為這是虞家的夙願,也不是因為父親的遺言。」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思考了一下措辭。
  
  「大衍的百姓因為這一百年的太平,數量翻了幾倍,更不要提關外蠻人,在我離開大供奉院接手大衍的時候,大哥留下的最大一個爛攤子是糧食。」
  
  「大衍太小了,而且還因為魔域的威脅不斷縮小,桃府位處東南,向來是魚米之鄉,但因為這次呪雪,年前種下的糧食顆粒無收,就算用了三千靈源大陣,直接催生草木,那些細小的蟲豸也需要一年兩載才能恢復……」
  
  車山雪往前幾步,眺望青城山脈西面的山麓和山腳下延伸,在遠處,魔域活動的地方,有著大片土地。
  
  「如果能消滅魔域,無論是糧食,還是過多的人口,都不是問題。」
  
  用鐵龍車加快調運糧食的速度,改革桑田使得讓土地從世家回到平民手中,白澤局培育良種,又研發更有用的耕具……這些手段只不過在壓榨如今人族所佔據這片小小土地的潛力,終有到達極限的一天,而消滅魔域,拿回曾經屬於人族的土地,才是最好的方法。
  
  「所有必須復生陽地脈。」車山雪回過頭,看向年輕的自己,「我才不是為了——」
  
  「一點也沒有嗎?」二十五歲的車山雪打斷他,「一點也沒有承諾的原因?」
  
  一百零七歲的車山雪斬釘截鐵:「一點也沒有。」
  
  這麼多年苦修下來造成的固執絕不是三言兩語便能動搖的,哪怕想動搖他的是他自己也一樣。
  
  「看來是說不下去了。」二十五歲的車山雪頭疼的按揉自己的額角。
  
  年長的車山雪則張開雙臂,向年輕的他露出懷抱。
  
  此刻車山雪已經明白了這個夢昭示著什麼。
  
  落雁湖那一夜,頭頂在水底岩石上撞傷的病根一直留到了現在。沒有失憶期間自己記憶的車山雪,同樣不是完整的車山雪,這是魂靈的傷痕,輕易無法愈合。
  
  更不要說他在患上失魂症的同時還頻繁接觸厲鬼,哪怕表面看不出來,實際上也受了影響,妨害了恢復。
  
  這個夢是讓他用來治癒自己的魂靈的。
  
  但是……
  
  夢佔的秘術,向來只有虞家的女人才能繼承啊?
  
  難道他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改變了性別嗎?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感覺到事情又一次脫離掌控的車山雪比年輕的自己更頭疼,一直到那從他身上分裂出的一片張開雙手和他相擁。
  
  「有一件事你必須知道,」二十五歲的車山雪在他耳邊說,「青城山上,我第一次見到諶巍時,他神魂不穩。」
  
  「因為強行破關?」車山雪問。
  
  「不,是魂靈和身軀不融洽導致的不穩,」二十五歲的車山雪說,「我想你已經有猜測了,所以諶巍到底從哪裡知道一些他本不該知道的事情,無需我告訴你。」
  
  他笑眯眯看著皺著眉的自己,踮起腳在自己的眉心輕吻一下。
  
  旋即他的身軀和車山雪的身軀相融,無數記憶伴隨著當時的感受一起向著一百零七歲的車山雪流去,瞬息之間就到了末尾。
  
  靈覺之中,他看到諶巍向他俯下身,感覺到身體被炙熱打開,感覺到那說不清是難受還是歡愉的跳躍……
  
  「你是不記得了,」二十五歲的車山雪笑道,「不過除夕那一夜……我很滿意。」
  
  ***
  
  車山雪倏地驚醒。
  
  他的面容無法控制地因為夢境的末尾而泛紅,整個身軀都有些發熱和戰慄,直到片刻後他強行冷靜,想起身時再一次發現諶巍躺在他身側。
  
  車山雪:「……」
  
  第三次了,他真的不會再為這件事驚訝了。
  
  一個呼喚寒霜的呪術已握在車山雪手中,他凝望諶巍沈睡的面孔,想起夢境中另一個自己告訴他的事情,不爽的心情散去一些,但糾結反而增加了。
  
  暫時不想和這混賬說話,車山雪想。
  
  於是他散掉呪術,改為驅除噩夢使人安眠的祝術。
  
  淺灰的光點落在諶巍身上,確定青城劍聖不會醒來,車山雪才跨過諶巍下榻。
  
  簡單梳洗之後車山雪離開客房,在門外不遠處找到了李樂成和宮柔。
  
  這兩個小傢伙是過來為自家師父守夜的,可惜的是,他們反而比車山雪跟先睡著。此刻被喊醒,揉著眼睛抬起頭,看到車山雪沈下的面容,都嚇得不敢出聲。
  
  「勸人都去休息,」車山雪首先打量李樂成,「很大膽啊老三。」
  
  「師父和那些師兄師姐的確需要休息了,實際上,如果諶掌門沒來,我也會來勸師父,」李樂成低著頭,話中表達的卻是死不認錯的意思,「師父若想責罰,我絕不逃避。」
  
  宮柔沒想到自家三師兄這麼倔脾氣,驚道:「師兄!」
  
  車山雪抬起手,打斷了宮柔的話。
  
  他回憶著在他失憶那段時間里諶巍提起李樂成時的不自然,以全新的目光看待這個書呆子徒弟。
  
  「好,」車山雪點點頭,「你不用跟著姚天明管人事了,現在開始去協調老陣師們,匯總他們計算出的陣法方案,得出結論再把方案給我看。」
  
  這聽上去只是個普通的任務,和懲罰挨不上邊,李樂成和宮柔看著車山雪,不敢相信這次懲罰他給得這麼輕。
  
  輕到搓了好多天麻繩的宮柔憤憤不平。
  
  不過車山雪話沒有說完。
  
  「方案我只會看一次,不會提出修改意見,更不會打下讓你們重做,也就是說,你們呈上的方案就是最終方案,明白嗎?」
  
  李樂成一愣,憤憤不平的宮柔更是驚呆。
  
  車山雪卻不管自己丟下了一個怎樣的霹靂彈,甩袖轉身。
  
  「老四,跟我走。」
  
  宮柔連忙跟上,對李樂成做了一個自求多福的鬼臉。
  
  沒看到那些老陣師們每天提出的方案讓大國師都覺得頭疼嗎?李樂成的任務根本不是協調那些老陣師們乾活,而是代大國師將這些老陣師的想法匯合,推敲,刪改,一直到方案沒有一絲差錯。
  
  在宮柔眼裡,這不是人該乾的事。
  
  只有在陣法方面脫穎而出的祝師才能被稱為陣師,越是老的陣師越是秉持驕傲,動他們定下的陣法就像是要他們的命,也只有大國師的陣法造詣能讓他們認同他的修改。
  
  李樂成就算是大國師弟子,作為晚輩的他也沒有這個資格。
  
  看樣子老三之後幾天都要在折磨中度過了,想到這裡宮柔惴惴不安。
  
  雖然她覺得自己最近沒犯事,可保不准因為李樂成被遷怒了呢?
  
  「師父啊,」被車山雪拉著鬼遁的她問,「我們去哪裡?」
  
  車山雪沒回答,反而問:「上次交給你的鬼魂,你還沒審問對吧?」
  
  宮柔表情一僵。
  
  她把這件事完全忘記了!
  
  車山雪瞥了她一眼,道:「你的通靈作業也有很久沒交給我看了,正好,趕在這次一起做完,讓我看看你有沒有進步。」
  
  身周陰風散開,一大一小已經到達目的地。
  
  是之前釘住陰地脈的那座活火山海島,那裡還有無數被車山雪承諾過的苦工亡魂等待著。


第65章 尋孤魂,找野鬼
  
  自那天車山雪和諶巍離去,這座死火山海島上就再也沒有一個活物登上過。
  
  哪怕是海鳥也不會選在這個小島落腳,機靈的小動物們自有能分辨危險的辦法,更何況和人類不同,許多禽鳥天生擁有通靈之能,能看出這座島上的陰氣森森。
  
  數天前那場聲勢浩大的雷劈除了將死火山火山口劈得崩碎外,似乎沒有留下更多的痕跡,比如說把整個海島掃蕩清澈的陽氣清氣,如今全部消失了。時隔幾日,車山雪再登上這座島,腳一落地,便因為從足底躥上的陰寒渾身一顫。
  
  車山雪懷中護身的符籙自覺運轉,將周圍的鬼氣隔開,宮柔連忙往他的方向走幾步,恨不得整個人貼在自家師父身上。
  
  她已經打定了主意,等會兒要緊跟師父,當一隻瓷實的縮頭烏龜。卻不想車山雪落地後便一步不動,察覺不對的宮柔抬起頭,發現他正冷冷注視自己。
  
  師父的注視是比鬼氣更可怕的東西,宮柔瞬間連退三步,冷汗潺潺問:「師、師父有何事吩咐?」
  
  「去和此地被束縛的魂靈溝通一下。」車山雪道。
  
  雖然無比怕鬼,但現在宮柔只能豁出去了,握緊拳頭要衝進海島腹地,跑了一段距離,沒聽到身後有腳步聲,急忙回頭,發現自家師父還是在站原地。
  
  「……」
  
  宮柔瞬間以比衝出更快的速度退了回來。
  
  車山雪以眼神問她,而宮柔氣喘吁吁地反問:「師父不和我一起走嗎?」
  
  「不一起,」車山雪道,「別想狐假虎威,一炷香之內你沒和魂靈說上話……」
  
  「就回去搓麻繩?」宮柔飽含期待地問。
  
  「我就把你丟去魔域外圍,好好看看接觸呪風後魂靈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並寫十篇命題文章。」車山雪道。
  
  宮柔大驚失色,這回不再猶豫,拔出法刀先給自己加上了數個防身的祝術呪術。
  
  其中用得最熟練的就是消蹤隱跡,車山雪一點也不想知道她用這一招偷聽了多少人的牆頭。
  
  不過那流暢的速度還是讓他點點頭,不管怎麼說,能被車山雪收為弟子,宮柔的天賦上並不弱於她的師兄弟們,哪怕除去運氣的原因,也是這樣。
  
  在車山雪的注視下,宮柔小心翼翼地走進山中。
  
  一邊走她一邊運起靈覺,妄圖找到幾個飄蕩的遊魂,可惜的是她一路行來,雖然遇到不少陰氣匯聚,下方必然埋了死了不超過一個月屍體的地方,但不論她如何呼喚,也喚不來一隻鬼魂。
  
  不是吧?宮柔一臉懵逼。
  
  雖然她討厭接觸鬼魂,不願練習通靈呪術,可是哪怕是有結界保護的鴻京,她用三次通靈呪術也能成功一次呀?
  
  糟糕了,要是師父認為是她荒廢學業太久以致退步,她真的會被打斷腿的啊。
  
  以及最後的大問題,一炷香還剩多久來著?
  
  面色蒼白地思考這些,宮柔站在一出坑窪碎石地前,重新使用呼喚鬼魂的呪術。
  
  陰風在她身周掃蕩一圈,無論是天上還是地下,都沒找到半只鬼魂的痕跡。宮柔被自家師父嚇得發暈的腦子也冷靜了一些,敏銳直覺發揮作用,尋到一些不對頭的地方。
  
  此地的陰氣極重,濃厚到沒有靈覺的常人都能看到淺淺黑霧,只有一次性死了很多人的戰場或屍坑才會出現這種狀況。這種地方若遇到雷雨,無法離去的鬼魂甚至能直接現形。
  
  因為陰氣重,這樣的地方通常有鬼魂徘徊,並且越聚越多,無數鬼魂帶來了更多的陰氣,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如果大供奉院不能定期派遣祝師驅鬼,這樣的地方總有一天能生出鬼將鬼王。
  
  也就是說,陰氣如此重的地方,不可能沒鬼。
  
  如果沒有鬼,那就一定有詭。
  
  必須告訴師父,這是宮柔的第一個想法。
  
  而她下一個想法是,師父真的不知道這件事嗎?
  
  就算是歷練,大國師的性格也不會把沒出師的弟子派去他掌握不了的地方,可大國師若知道此地有詭還要派弟子前來……
  
  宮柔淚流滿面,她終於意識到自己變成了誘餌。
  
  但表面上她還要不露聲色,免得暗處那被師父下餌的人察覺出什麼異樣,不按照師父的計劃行事。
  
  所以師父的計劃是什麼呢?
  
  一邊思忖這個,宮柔一邊握緊法刀,手指間更夾上了幾張符籙,靈力蓄勢待發。
  
  然後她一咬牙,沒選擇繞路,而是從陰氣極重的碎石地裡穿行。
  
  路走完一半了……
  
  走完三分之二了……
  
  只剩下四分之一……
  
  她在心中默默算著,眼神四處亂瞟,生怕錯過了什麼跡象。
  
  就在她抬頭觀察一株從碎石間歪斜著長出的灌木,眯著眼睛確定後面露出半截的是不是藏著白骨時,宮柔突然感覺到腳下踩到了什麼軟綿綿的東西。
  
  宮柔渾身一僵,看都不敢往下看,緩慢地想把腳跟抬起。
  
  一隻冰冷的爪子箍住了她的腳踝。
  
  宮柔:「……」
  
  宮柔:「師父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車山雪只晚到了瞬息,但整片碎石地已經被宮柔身周的護身祝呪炸成了一片火海。
  
  他停下腳步的時候,他唯一的女徒弟還在不斷拋灑符籙,以車山雪專業的眼光來看,就在剛剛這一須臾,宮柔花掉的錢不下百金。
  
  不是誰都能拿著車山雪畫的符籙如此大手大腳。
  
  等宮柔稍稍冷靜,車山雪才把那妄圖抓住她的行屍僅剩的殘肢隔空提起來,略微一打量,嘆息搖頭。
  
  「麻雀。」
  
  很明顯是一個麻雀刺客的屍體。
  
  稍稍有些喟嘆,車山雪在指尖點燃一簇火焰,燒掉這殘肢,滾滾黑煙源源不斷冒出,卻沒有隨風飄走,而是停留在原地,匯聚成一個削瘦男子的上半身。
  
  這個被強行召來的鬼魂見到車山雪就想逃跑,而車山雪直接從宮柔懷中抽出一張定鬼符,啪的貼在他胸口。
  
  鬼魂被定住,黑煙似的虛無身軀動彈不得。
  
  車山雪這才仔細打量這個死去的麻雀刺客,並饒有興致地問出一個沒頭沒尾的問題:「死在這裡有沒有恨過虞操行?」
  
  麻雀刺客恨不恨虞操行放在一邊,從他的眼神來看,至少他是非常恨車山雪的。不過車山雪每每出現在朝堂上,都被人用這種目光盯習慣了,一點也不在意。
  
  「之前我就想,這麼重要一個地方,虞操行應該安排幾個守陣人的,」他慢慢道,「然而上次來到時卻沒有感到半點活人氣息,時間又不夠,沒能仔細探查……嗯,我想你並非自願被煉成守陣行屍的吧?」
  
  見到麻雀刺客咬牙切齒的神色,車山雪點點頭。
  
  「我那表兄在歪門邪道上已經走得太遠,搞鼓出不少小玩意兒,像這種有神智卻還必須服從命令的行屍真是從未見過,」車山雪摸著下巴打量,他比宮柔強大無數倍的靈覺甚至能讓他看到鬼魂魂靈上一閃而過的符文,「這個禁制挺精妙,面對強敵時不用遵循命令,面對弱小之人卻無論願不願意也必須出手,更有麻雀的隱匿之術配合,這樣一來,在強敵面前能能躲起來不讓找到,在弱小面前則可以用嗜殺威懾,真是非常方便便宜……」
  
  可惜車山雪離開之前,已經從苦工鬼魂口中曉得了那個「神出鬼沒的監工」,再加上虞操行會信任的人又不多,略一猜測,便想到了關鍵,這次過來專門帶上了宮柔。
  
  「老實回答,或者我動手搜魂,你可以二選一,」驗證了猜測的車山雪不再關注這種煉製行屍的技術問題,道,「人牙黑市我一向有暗中關注,裡面人口的流進流出全部記錄在冊,而死在此地的苦工數目巨大,如果通過人牙之手,來去的漏洞絕不可能瞞過去。」
  
  頓了頓,他問:「他們從哪裡來,家籍何方?」
  
  「你想安魂?」死去的麻雀刺客嘶嘶低笑,「那你就打錯注意了,這裡的人可不是什麼苦工,他們是——」
  
  麻雀刺客惡意地頓了頓,吐出兩個字。
  
  「——人牲!」
  
  ***
  
  鴻京,大內。
  
  東宮之中人煙蕭條,好多天不曾見過宮人來往,十歲的大衍太子車元文將窗戶打開一道縫隙,左右望瞭望,沒見到四周有人走動。
  
  這說明他記下的時刻是對的,車元文連忙將窗戶合上,拿起塌上準備好的包袱,彎著腰,從另外一個窗戶里翻了出去。
  
  車元文落地的聲音不會比一隻貓更大,他貼著牆根,躲過一隊隊按照路線巡邏的禁軍,或者說躲過一隊隊已經投向虞賊,曾經的禁軍們,溜進了一處偏院。
  
  偏院裡有一口水池,已經乾涸了,淤泥結塊,中央的假石山張牙舞爪,靠右側有一條密道。
  
  在心中默念三皇叔爺爺曾經告訴過他的秘密,短胳膊短腿的大衍太子跳進比他還深的水池里,果然在假石山右邊找到一個只有小孩才能鑽進去的入口。
  
  他再一次回頭看,沒見到身後跟著人,頓時高興地鑽進去。
  
  下一刻他感到屁股下面滑溜無比,在反應過來之前,整個人已經沿著狹窄坡道滑了下去,瞬息跑出很遠。
  
  黑暗裡只能聽到呼呼風想,車元文屏息片刻,只覺得自己的速度越來越快。
  
  這樣掉下去,落到平地的那一刻一定會摔死的!
  
  他連忙想用自己的小劍卡住,卻不想咔嚓一聲,過長的小劍捅穿了滑道的牆壁,他直接從破洞處掉了下去,沿著另一條滑溜溜的密道,向著下方墜落。
  
  骨碌骨碌骨碌——
  
  啪!
  
  軟著陸,十歲的太子殿下滾得滿身是灰。
  
  想咳嗽又不敢發出聲音,車元文嗆得滿眼是淚。
  
  但他不敢發出聲音,因為黑暗靜謐之中他感覺到有視線在窺探。
  
  打著寒顫的車元文摸索要從包袱里拿出夜明珠,這個時候,一點微光在他身側點亮,驅散開一點黑暗。
  
  生怕遭遇什麼陷阱的車元文連忙抱著包袱退開,抬起頭卻發現那微光來自一個人形……一個鬼魂。
  
  車元文愣住了。
  
  這個鬼他認識。
  
  「小虞大人?」


第66章 凡關鍵,與願違
  
  「……你、你你、你這是死了嗎?」
  
  車元文震驚道。
  
  虞謙開口說了一句話,但車元文什麼也沒有聽到。
  
  這麼看上去又像是幻境了,十歲的大衍太子不動聲色地又後退一步,手不再尋摸夜明珠,而是往更深處摸索三皇叔爺爺送給他的符籙。
  
  虞謙的神色著急起來,但他再如何做出說話的樣子,車元文都聽不到一言半句。
  
  通靈的天賦可不是人人都擁有,不然人死活都沒有區別。作為一隻沒有什麼怨氣的鬼魂,虞謙能讓沒有靈覺的車元文看到他,都是托了他生前是個祝師的福,而說人話需要的靈力更多,死去這麼多天魂魄漸漸變得淺薄的虞謙拿不出。
  
  要是讓車元文一道符籙燒死,虞謙真的會怨恨得入不了輪回。
  
  好在大衍太子從不是什麼衝動性格,這個十歲的孩子定定打量了虞謙——的鬼魂——半晌,扣住符籙的手慢慢松開。
  
  但他還沒有放下警惕,而是問:「有次我不小心撞見了小虞大人的秘密,你知道這個秘密是什麼嗎?」
  
  虞謙面露尷尬,遲疑沒有回答。
  
  這個反應倒是讓車元文確認了虞謙的身份,小孩呼地松了一口氣,坐在地上。片刻後又想起一開始的要緊事,連忙問:「宮人都說你不見蹤影,恐怕是背叛了三皇叔爺爺,所以躲起來了,你怎麼會——」
  
  車元文舉目四望,沒找到虞謙的屍骨,鼻下也沒嗅到屍體特有的腐朽氣息。
  
  「——怎麼會死在這裡?」
  
  虞謙依然沒有回答,車元文瞥到那張輕煙般面孔的難言神色,猶豫了一下,沒有追問。
  
  他直截了當換了個話題,問:「你知道怎麼離開這裡嗎?」
  
  如此善解人意,讓虞謙露出了羞愧的面容。
  
  同時他再一次發自內心地認同那句流傳在宮人和一些大臣之間的流言,當今太子性子真是軟和得不像車家人。
  
  太.祖過世前虞謙還未出生,但後面,無論是車山昌,還是車弘永,以及和車弘永同輩的幾位皇子,乃至他師父車山雪,作為虞操行的庶子乃至唯一的子嗣,他都接觸過,對這些車家人慣常無視他人意見的秉性瞭解得很。
  
  他師父苦修六十年,把這樣的性格磨去了一些,但車元文乃一介幼子,出生後不久便被立為太子,再如何飛揚跋扈都不會被指責,卻能做到如此通情達理,只能說是天性如此了。
  
  聽說師父對太子也很看好,治國上也很有天賦吧。
  
  虞謙嘴邊的笑容更溫柔了些,指尖在半空中畫字。
  
  他問車元文為何好好東宮不待,反而跑到這裡,這讓車元文反而詫異虞謙是何時死掉的,一副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
  
  「再不逃跑,我恐怕會死。」車元文冷靜而老成地說,「小虞大人恐怕不知,自從你父親帶著僅僅幾十人攻入皇宮,挾持我父皇后,整個鴻京就亂了個徹底。最近幾天,越來越多叛軍從四面八方匯聚在城牆外,把鴻京城八個大門堵了個水洩不通。而禁軍的朱統領和劉副統領都被麻雀刺客殺死,加上幾位大臣也不明不白突然暴死,朝內外沒有一個人敢對著你父親出聲。」
  
  他頓了頓,又道:「父皇很多天沒有在人前出現過,也不曉得是死是活。東宮里的宮人每過一晚上都會消失一大批,也沒有新人補上,如今空蕩蕩得像是冷宮,據說其他宮殿也是如此,一些品級低的嬪妃連膳食的人都沒有,又不敢離開自己的宮,只能硬熬著,我這些天偷偷摸摸跑出東宮,聽說幾天下來餓死的人都有。當然,光這麼看,我待遇還不錯,也沒有被餓著,但是……」
  
  但是,三天前,他那位宮變之日就被他外祖接出皇宮的母后終於想起了他這個兒子,讓心腹宮女給車元文送來一封密信,上面只有兩個字。
  
  ——速離。
  
  車弘永和他的皇后王氏乃是一對典型的相敬如賓夫妻,不僅對丈夫,王氏對自己的兒子也向來感情淡薄。這樣的母后竟然會給車元文示警,車元文感動之余,也意識到自己面對的危險恐怕很大,非常大,大到王氏能做的,就只有讓他快跑。
  
  「三皇叔爺爺留下的人也幫我了一些忙,但他們現在也無暇顧及我,所以我只能自己離開了。」車元文說,「小虞大人在這裡待了多久?可否能告知我出口在何處?」
  
  虞謙怔愣,根本沒聽到車元文的問題。
  
  十歲的大衍太子等了片刻,失去了耐心,跳起來用手在虞謙面前揮舞。
  
  思緒被打斷,回神的虞謙整個鬼放出藍盈盈的光。
  
  但這些光卻比不上虞謙的眼神閃亮。
  
  他父親的計劃里,佔據皇城不該是三四月的事情嗎?怎麼會突然提前,到底發生了多大的意外才會讓父親這樣改變計劃……難道,難道……
  
  他說不出那句話,卻知道自己的猜測一定是對的。
  
  師父沒死。
  
  這是何等幸運之事!
  
  虞謙立刻向車元文求證,說了半天卻沒得到回答,漸漸冷靜下來的他這才見到十歲的老成孩子面露無奈,頓時想起自己說的話無法傳到車元文耳中。
  
  他一邊尷尬,一邊指尖寫字。
  
  「是,」車元文看完他寫下的問題回答,「三皇叔爺爺之前是假死,多虧青城掌門救了他,不然東南大呪雪,沒有三皇叔爺爺出馬,說不定桃府已經化為了魔域。」
  
  東南大呪雪?
  
  怎麼回事?他偷看的父親計劃里根本沒有這一遭。
  
  虞謙魂靈發散的光陡然黯淡,全身籠罩的低沈,下一刻虞謙意識到還有輓救的機會,渾身微光又再次轉明,照得車元文不得不揉揉自己的眼睛。
  
  十歲的大衍太子再睜開眼時,發現虞謙竟然跪在了他面前。
  
  他慌張想扶人起來,伸出的手卻穿過了虞謙的身體。而虞謙悄無聲息地對著車元文磕了個頭,渾身光輝越來越亮。
  
  一個沒有變成惡鬼或厲鬼的魂靈若靈力激蕩到極致,就會向此刻的虞謙一樣,整個魂宛如一棵熊熊燃燒的火樹,璀璨到讓注視的人不敢睜眼。
  
  暫時恢復生前幾分實力的虞謙抬手,車元文的外袍被風帶著飛到他手中。
  
  來不及拒絕的車元文用手遮住眼睛,目光透過指縫看去,見到虞謙倏地一抖他那件外袍,手腕懸空在外袍上寫起字來。
  
  只是須臾,虞謙便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大堆。
  
  鬼血寫就的血書撲面而來的猙獰,每個字都閃爍的冰冷的藍光,一眼掃過去,這些附著鬼氣的字簡直是在通過眼睛直接往人腦子里擠,看得車元文腦袋疼。
  
  小孩只能移開目光,看向虞謙。
  
  沒過去多久,剛剛還璀璨輝煌如同火樹的虞謙已經變得比清早最細微的一抹晨光更暗沈,並且隨著每個字的落下繼續便暗,當車元文察覺不對想要阻止時,虞謙整只鬼只剩下了輕飄飄的一把。
  
  他寫完最後一個字,停手。
  
  那些字跡閃爍了三次,消失在車元文的外袍上。
  
  同時,車元文發現自己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能聽到虞謙說話了。
  
  這個身份尷尬的祝師鬼魂說話一如生前溫和,哪怕語速很快,聽上去也不緊不慢。
  
  他把外袍還給車元文,指了一個方向道:「往這邊走,速度快一些,一定要把外袍送到我師父手上。」
  
  「不,等等?」車元文內心泛起不祥的預感,「你——」
  
  最後一點光暗了下去,黑暗中車元文找不到虞謙的鬼影。
  
  大衍的太子只能感到微風推著他的後背,催促他往前跑去。
  
  小孩眼圈一熱,起步時踉踉蹌蹌,抱著沈重的包袱摔倒。但他沒有抱怨,悶不做聲地爬起來繼續跑。
  
  微風追著他,帶來虞謙的最後一句話。
  
  「告訴我師父!告訴他,千萬別來鴻京!千萬不要來鴻京!」
  
  ***
  
  桃府東南,死火山海島。
  
  守陣行屍又抓出三隻後,被嚇得不敢出現的鬼魂們終於冒出來。宮柔苦著臉和他們交談,時不時恐嚇山羊胡文士的魂靈一句,想從這些鬼口中獲得能用的消息。
  
  她的師父則盤坐沙灘,把一卷地圖在大腿上攤開。
  
  車山雪皺著眉盯著代表鴻京的那個鮮紅方塊,如果可以,恨不得用目光把那裡燒出一個窟窿眼。
  
  也不知道虞操行是怎麼說服了那些叛軍,或者說他本來就是各地叛軍背後的頭領。自從車山雪和諶巍一起擊潰武夷樓,各地的叛軍便陡然放棄他們作為根基的城池,派出大軍向著鴻京進發。
  
  這些叛軍原本就是中小宗門的弟子,都是武人,哪怕不能乘坐鐵龍,趕路速度也不慢。車山雪在桃府這邊耽誤幾天,鴻京城下已經匯聚了數萬人,還有更多的在路上。
  
  這些根本沒有打過仗的叛軍這樣做,在城牆下互相爭鬥,指揮混亂等等狀況都是輕的。但他們到齊後,光憑人數就能讓敵人望而生畏,形成一道阻隔在鴻京城外的厚厚人牆。
  
  這人牆是用來阻擋誰,自然不用說。
  
  到底是什麼讓虞操行不惜出此下策也要保護好?
  
  真讓人在意啊。
  
  車山雪放下地圖想,必須盡快結束桃府的事,快一點趕去鴻京。
  
  就在他思考如何加快速度的時候,車山雪突然感覺心中有什麼咯噔一響。
  
  一盞茶後,勉強完成任務的宮柔高興抓著寫滿供言的紙張,返回車山雪這邊。
  
  「師父我做完啦,老三用風精傳了消息來,說諶掌門在等你吃午飯!師父你和諶掌門……」
  
  她跑到車山雪面前,發現自家師父神色怔愣,不似平常。
  
  「師父你怎麼了?」
  
  「……沒什麼。」車山雪收起地圖,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抬手喚來陰風陣陣。
  
  手上畫著鬼遁的符文,他一邊探究剛才心中的不祥之感。
  
  鴻京那邊果然讓人在意。
  
  先放下桃府的事趕去看看吧。


第67章 妄議師,不孝徒
  
  大國師一般是個說走就走的人。
  
  獨自一人行動,速度快目標又准,經常能把沒準備好的敵人打個措手不及,強迫他們露出破綻。就像車山雪之前獨身上雁門關,表面上是為了主持安魂大祭,實際上是想調查哪個不要命的勾結蠻人,將自家好漢子送給別人當人頭。
  
  他自持祝呪高超,無人敢對他動手,卻沒想到虞操行早就料到,在雁門關布下天羅地網等他。
  
  故而車山雪恢復記憶後,無論是去桃府還是去武夷山,都會注意在身邊帶著一些人做幫手。
  
  雖說這些幫手經常被他半路甩下,但那也是帶了。
  
  返回淳安的路上,總感到什麼不安的車山雪一直都在考慮這件事。
  
  目前的問題在於他無法從桃府脫身,鴻京那邊的狀況也不是兩三天能處理的。要是往返於兩地,說不定把兩頭都耽擱,兩頭都沒辦好。
  
  四方之境的守軍防範妖魔呪獸,一旦露出空隙便又是一場魔災,當年車炎親自定規矩,說無論大衍再如何內亂,邊關將士切不可妄動。而大衍腹地諸多城鎮的守軍人馬全部來自城邊宗門,現在若不是已經反叛,那就是正在準備反叛,更別說車山雪這些年將這些宗門打壓得厲害,自然也調不動他們。
  
  他嫡系的人除了供奉院,就只有這十年里加入變法的官員,都是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哪一方死點人車山雪都心疼得很。而且這真刀真槍的上來打仗,帶祝師和文官能頂什麼作用?
  
  再一次確定自己其實沒什麼領導的天賦,車山雪頭疼得很。
  
  就是這時候,帶著宮柔回來的他在淳安供奉院前廳撞上了同樣練劍歸來的諶巍。
  
  諶掌門今天早上因為某人的原因耽誤了練劍的早課,剛剛才補上。
  
  他也沒有在發現車山雪不見後馬上去找,因為越發貼心的李老三專門讓僕役守在客房前,等諶巍一出來,僕役就告訴了他車山雪的去向。
  
  諶掌門通過經驗判斷沒什麼危險,也從那個助眠的祝術——不然他怎會睡過頭?——感覺到車山雪暫且不想見他,乾脆留在了供奉院,練劍練得大汗淋灕。
  
  所以車山雪見到的諶巍,是一個只穿了舊練功服的諶巍。
  
  但和諶巍渾身樸素相比,此人剛剛練完的劍意沒有一點半點遮掩,就像是風中颯颯作響的竹海,竹乾光澤如玉,晶瑩剔透,好似琉璃彩寶,而竹葉輕柔相撞,暗藏著鋒利的邊緣,每一片都泛著微光。
  
  車山雪看了一眼就轉過頭,接著發現原本在他右邊的諶巍閃身到他面前。
  
  竹海如畫,畫中人亦是英俊瀟灑。
  
  車山雪胸中一滯,連忙停掉靈覺,這才讓那竹海幻境散去,真真切切地看到諶巍本人。
  
  ……嘖,一百多歲的人了,怎麼能比年輕人還英俊?
  
  車山雪心中不滿。
  
  諶巍在打量他的臉色。
  
  一番對視,確認車山雪氣色好了不少,就是臉色依然有些蒼白,諶巍便指出他從早上一直記掛到現在的事:「你沒吃早飯。」
  
  這個時候不理睬好像有點無理取鬧,車山雪瞧了瞧周圍停下腳步偷聽的人,無奈回答:「在島上吃了。」
  
  「那一起吃午飯吧。」諶巍說,並瞥了跟著車山雪的宮柔一眼。
  
  「我去找三師兄。」宮柔立刻說,「和他一起吃,吃完我去搓麻繩,師父不用擔心我。」
  
  說完,不等車山雪看過來,小姑娘轉身就跑。
  
  這下車山雪也沒有什麼理由拒絕諶巍的邀約,他糾結地盯了眼前這鎮定男人一會兒,還是跟著他走了。
  
  兩人穿過前廳,拐上一條通往後花園的小路。他們背後,安靜的前廳半晌才爆發出一陣議論,偷聽的人們交換著這些天他們聽過的消息,個個臉上都是掩飾不了的八卦之色。
  
  「昨晚那件事你們知道嗎?」
  
  「前些時候在鐵龍車上……」
  
  「你們都不知道吧,青城山……」
  
  大衍邸報有好些日子沒發過了,那個和大衍邸報作對的報紙也沒有再出現,機靈的商人們嗅到機會,給地方上的祝師交了一筆錢,又蒐集了不少天曉得真假的消息,花上幾個銅板請不得志的文人捉刀,什麼胡亂的事情也敢往邸報上放。
  
  雖然覺得新邸報沒有舊邸報好看,但習慣了一天一張報紙,和鄰居們侃大山的百姓們還是蜂擁來買。
  
  普通商人哪裡有供奉院或朝廷這樣的情報渠道,更找不到人採訪,他們搬上邸報的消息都是些傳遍了大衍的謠言,但百姓們還是看得津津有味,特別是關於大國師和青城掌門的。
  
  甚至是那個在大衍邸報上寫《林神記》的嗜酒居士,竟被人邀請,在某家新報上開了個專欄,新寫了一出名為《雙劍情》的話本,裡面兩個主角,一個是天下第一的劍客,一個是因病棄劍的劍客故友,劍客叫湛葦,故友叫絮山,用誰做的原型,長了腦子都看得出來。
  
  那話本一登上新報,當日就賣得脫銷。
  
  或許是擔心被查處,發現賣得這麼好後,報社老闆乾脆一日發行三張,就為了在被查之前撈錢走人。
  
  淳安供奉院的祝師們這些天沒時間看邸報,但他們總有親戚朋友……
  
  「大國師以前真的習劍過?還是不輸給青城掌門的天才?」
  
  「好像是聽說過這種說法。」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那院子里沒傳出半點動靜!僕役都說看到他們很快回房……同一間房!」
  
  「同、同一間?」
  
  「一整晚沒出來,然後早上,大國師先出來了,過了一個多時辰,諶掌門才……」
  
  「怎麼會?諶掌門難道?!」
  
  「餵,」宮柔說,「你們說這些,真不怕惹事啊。」
  
  「宮師妹!」
  
  食堂里,聽到宮柔聲音,一群湊在一起說八卦的祝師們回過頭,眼神閃亮地看著她。
  
  「我們大國師和青城掌門之間到底怎麼樣了啊?邸報上說的都是真的嗎?很多年前他們真的是好友?」
  
  「那種事我怎麼可能知道?」宮柔嘴角抽搐,「那時候我還沒出生呢!」
  
  「裝什麼,」一個年長些的祝師摸著鬍子說,「宮師妹一向消息靈通,總有事能說的吧。」
  
  難道她能告訴這些人師父在除夕那晚和青城掌門上了床……這種事是絕對不能說的!若是一不小心洩露,後果可不只是打斷腿了!
  
  宮柔憋著大秘密推脫幾句,但八卦的祝師們彷彿從她臉上看出什麼,依然不肯放過她。直到李樂成出現,喊了一聲宮柔,這些人才一哄而散。
  
  「奇怪了,」她跟著李樂成坐下,好奇詢問,「今天他們怎麼見到你像老鼠見到貓似的?」
  
  「哦,」李樂成招呼僕役上飯,隨口道,「上午和老陣師們吵了三架,所以他們現在有點怕我吧。」
  
  宮柔正從杯子里抽出筷子,聞言一愣。
  
  「你?」她語氣非常驚訝,「吵架?還是三次?」
  
  「前些天我總勸師父去休息,師父卻沒理過,等接下陣法的事,才曉得師父為什麼這麼頭大。」李樂成慢慢地擦著筷子,思索著道,「老陣師們是有真材實料的,就是太異想天開,桃府佔據大衍土地的九分之一更多,想在這麼大的地方布下一個大陣法,怎麼能如他們想的那樣做得那麼精細?必然要放棄一些細枝末節。」
  
  說到這裡他嘆了一口氣。
  
  「師父前些天已經把他們的方案打下去三次了,也和他們說過問題,但這些人聽說有靈脈寶珠做陣眼,都像發了瘋。」
  
  「多好的靈寶,而且那麼漂亮,要是我我也發瘋。」宮柔道,
  
  僕役把飯菜送上,飢腸轆轆的兩個小傢伙首先端起湯碗。
  
  喝了一半,宮柔突然想起剛才的遭遇,放下湯碗問:「外面傳得沸沸揚揚的消息是怎麼回事?師父沒制止嗎?」
  
  「那個啊,」李樂成放出一道隔音的結界,然後道「是我拜託老五去拜託他那個武夷樓的友人傳的。」
  
  「噗!」
  
  宮柔一口湯噴出來,很艱難才理解了自家三師兄的話。
  
  她不可思議道:「你瘋了?」
  
  「諶掌門一來,師父就能按時睡覺吃飯了,」李樂成態度很認真,「平日他出門帶上我們就是帶上一群拖後腿的,可若是能帶上諶掌門,什麼都不用擔心了。而且你看,諶掌門儀表堂堂,身家頗豐,用情也很專一,這麼多年了,他有和除師父之外的人傳出過什麼流言嗎?現在他追求師父,我也覺得他是師父的良配,當然要幫上一把。」
  
  「可是!」宮柔一連說了幾個可是,「可是他是男的呀!」
  
  「師父眼裡,男女恐怕是人身上最不值得他關注的一項了,是男的有什麼關係。」
  
  「男女才能陰陽調和……」
  
  「有諶掌門在邊上,師父發脾氣全部都朝著他去了哦。」
  
  「呃……」
  
  宮柔驚恐地發現她動搖了。
  
  「老五也同意了,」李樂成道,「等大師兄二師兄還有小六回來,那個時候我們再一起商量下,師父一百多歲了,總要找個人照顧他。」
  
  說完,他也不管自家四師妹一臉的天崩地裂,埋頭開始吃飯。
  
  李樂成吃完的時候,宮柔還沒動筷子。
  
  陣法那邊事情忙又多,李樂成撤掉了隔音的結界,正要離去,宮柔突然出手抓住了他袖子。
  
  「我也加入了,」小姑娘滿眼堅毅,「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暫時不用,」李樂成笑了笑,「今天的事,我已經安排好了。」
  
  ***
  
  後花園,燒了炭的小閣里,擺放著幾道精緻的佳餚。
  
  車山雪走進去,一眼掃過周圍的梅花吐香,晚冬美景,終於覺出幾分不對來。


第68章 兩朽木,無風情
  
  有句話叫做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車山雪雖然沒做過君子好逑這種事,但他生在鴻京,又是車炎的幺子,除了江湖里的一班子,他少年時所交所往當然都是高門大戶簪纓世家的公子。這些少爺慣會耍弄風月,也曾吹噓給車山雪聽。
  
  因此,此刻他一見這暖爐小閣四周冬梅,頓時就明悟出這是個怎樣的場景。
  
  車山雪尚不知道這些都是他的好徒弟一手謀劃出來的——要是知道,李樂成兩條腿都保不住了——自然覺得有些好笑。
  
  這種勾搭女人的手段,諶巍竟然會覺得有用?
  
  但他又轉念一想,諶巍這麼做,當然是為了實實在在擺出他認真的態度,為了眼前這些,那從未被卷進紅塵的劍痴說不定還請教了不少人,讓別人見了笑話。
  
  車山雪被稍稍感動了一瞬,當然,只是一瞬。
  
  路上越發濃重的不安心情自然消散了,他哭笑不得地在桌邊坐好,抬起青瓷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舉起杯子對諶巍示意一下,繼而一口飲盡。
  
  「不管怎麼說,」他道,「多謝你用心。」
  
  諶巍便以茶代酒對飲,利落的動作遮掩住了他的一臉懵逼。
  
  這些當然不是諶掌門安排的,他只是臨近中午的時候找李樂成問了一聲車山雪何時回來,就被那年輕人請去後花園用膳,接著在前廳巧合遇到了車山雪,自然開口相邀。
  
  面對這專門為兩人獨處划出來的暖閣,他根本沒有反應過來,暖閣外的盛景更不可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故而車山雪表示感謝時,他當真不曉得車山雪在說什麼。
  
  「吃吧。」諶巍說。
  
  ……費了心思做這麼多,卻沒多半句話?也是,諶巍一貫作風如此。
  
  車山雪腹中早已飢餓,聞言不客氣地動筷。
  
  席間一下子安靜了,只剩下筷子與瓷器相撞的細微聲音。
  
  不過兩人吃得都不專心。
  
  大國師是習慣如此,一動筷子,他的思路便從諶巍那兒回到鴻京。
  
  他默算著再過幾天鴻京城外可能的人數,加上鴻京城中百姓,以及從山羊胡文士所招供的事,越想眉頭越皺得深,口中也味同嚼蠟。
  
  下一刻,一直瞧著他臉色的諶巍打斷車山雪越發悲觀的預測。
  
  「在擔憂何事?」青城掌門道,「飯也不好好吃,早晚有一天你要生病才開心。」
  
  「你這種老媽子的語氣真是讓人害怕,」已經沒什麼胃口的車山雪乾脆放下碗,他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在想鴻京。」
  
  不像過去,如今的諶巍也很關心天下大勢。聽到車山雪說起鴻京,他一起放下筷子,問:「虞操行?」
  
  「幾年前我和他意見不合,分道揚鑣,但是看在過去的情誼上,雖然知道他做了一些出格之事,我也並沒有管他,」車山雪扶著頭,「若是早知道……」
  
  若是早知道,你也不用死。
  
  諶巍想。
  
  如今還看不清雁門關之變是虞操行一手在背後籌劃,諶巍的眼睛就白長了。
  
  和上一世不同,舉足輕重的車山雪未死,很多事都發生了變化。然而還是有一些事發生了,就像是叛軍。
  
  虞操行控制住鴻京後,在九府小打小鬧的叛軍彷彿得了什麼信號,齊齊向著鴻京湧去。可要說他們會不會真要按照他們一開始的旗號清君側,諶巍看叛軍包圍住鴻京就不動的跡象,覺得一點都不像。
  
  與其說是去攻打鴻京,不如說是去保衛鴻京。
  
  叛軍和虞操行是一伙的。
  
  諶巍前世真以為虞操行是靠自己的本事打敗了攻下鴻京的叛軍,如今才發現他是做戲給天下人看。
  
  既然這樣,後面幾年他一個個收服叛軍,同樣也是做戲。
  
  太奇怪了,這樣有什麼好處?
  
  這樣思考下去十分糾結,諶巍沒有那種能猜測這種想法高深莫測之人的腦袋。於是他直截了當道:「鴻京對你我來說也不遠,直接殺了他如何?」
  
  車山雪瞥他:「那也要殺得了他。」
  
  諶巍從未遇到過他殺不了的人,聞言抬眼。
  
  「若要比較修為,我略勝虞操行一籌,但要說手段……」車山雪並非不自信,但他比諶巍更瞭解虞操行,「許多年前他修為停滯不前,轉為研究一些小道,祝呪禁術八千八百八十八,我那表兄統統嘗試過。真打起來,我和他的勝負大抵五五開。」
  
  「祝呪之間的比較,和劍道不同。」諶巍說,「你我聯手,也打他不過?」
  
  車山雪搖搖頭。
  
  「高手之間過招,和兩軍交戰並無不同,都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在別的地方我和你聯手能把他拿下,但在鴻京……」
  
  鴻京。
  
  暖閣里的兩人一起皺眉。
  
  桌上了飯菜早就涼了,該吃下它們的人就像是被拋媚眼的瞎子,對它們視而不見。
  
  李老三的佈置費了白功夫,他以為能賞景飲酒加深感情的兩人,一個扶著額,一個雙手抱在胸前,想著另一個地方和男人。
  
  鴻京有大陣。
  
  那是聖啓太后,也就是車山雪的母親虞氏親手佈置的大陣,名為金湯。
  
  車山雪現在敢放話說虞操行也不能和他比較修為,而這位隨車炎徵戰天下——徵戰的同時她還生了三個兒子——的女中豪傑,則是車山雪不敢和她比了。
  
  虞家女子在祝呪上總有獨到之處,她為自己的都城佈置的陣法威力如何,這些年一寸寸推敲過的車山雪當然知道。
  
  他不僅知道,最近這幾年陣法的維護修繕還是他做的。
  
  一想到自己加上去的小手段不久後就要來坑自己,車山雪就覺得牙根癢癢。
  
  大陣是他即將面對的問題之一,那麼圍住鴻京城的叛軍就是他要面對的問題之二。
  
  如今趕到鴻京城外的叛軍是五萬多,同邊關守軍相比,這也只是兩營的人數,問題是各個地方的供奉觀掌祝彙報,還有十萬多叛軍在路上,等他們趕到鴻京,就快十六萬。
  
  邊關守兵最多的雁門,加上變成鬼了的一萬三千人,也只有十六萬。
  
  這些叛軍大多是不入流的武人,就算幾十上百地拎出來,車山雪或諶巍也不會把他們當做敵人。可若是匯聚成數萬之眾,以軍為名,日夜操練,他們的血氣融合,會生出一種名為軍勢的氣。
  
  過去曾經有一位將軍憑借狼虎之師殺死一名宗師。
  
  就算這位將軍的成功是靠著他麾下數萬人的性命換來的,人們也能從中看出軍勢的威力。
  
  有軍勢籠罩,車山雪想對叛軍使用什麼祝呪,都要考慮增長數倍的反噬可能。
  
  「不過,若只是五萬多,暫且也能應付。」車山雪呢喃。
  
  近十六萬……這真是一個讓人頭疼的數字。
  
  要是在路上的叛軍不能趕到就好了。
  
  車山雪仔細一想,覺得這是個能用的方法。
  
  叛軍中不知道多少宗門和當初劫道的千刃派一樣,是受人脅迫,心不甘情不願的舉旗反叛。當然,願意像千刃派山主那樣偏居一隅,沒什麼野心的人才是少數。但是願意為野心付出一切的人更是少數。
  
  現在他們覺得有利可得,加入了叛軍,以後他們發現會虧本,立刻變成了淳樸百姓。
  
  只要車山雪承諾不追究,想變回「淳樸百姓」的人自然不會一個勁地要和車山雪作對。
  
  那麼問題來了。
  
  如何讓這些人覺得當叛軍得不償失?
  
  另一邊,諶巍也在感嘆:「我繼位掌門這些年,青城培養出的弟子,總共也沒有十六萬……」
  
  中小宗門總能生生不息,和大宗門相比,他們才代表著多數。
  
  車山雪聽到諶巍這句話,一愣。
  
  青城劍門大小長老兩百六十四人,內門弟子五千八百三十一人,外門弟子超出十萬,當然,大部分內外門弟子出師後便下山,青城山上留下的只有兩萬多。
  
  這些數字車山雪當然曉得。只是過去這些數字對他而言只是數字,而現在……
  
  車山雪眯著眼打量眼前這個人,頭一次意識到他能和青城劍門聯手。
  
  他遲疑問,「之前被你召回的前幾代外門弟子,都離開了嗎?」
  
  「一部分下山了,一部分打算出了上元節再走,」諶巍下意識回答,片刻後他反應過來車山雪是什麼意識,立刻打斷,「等等。」
  
  兩人對視。
  
  「青城劍門和大衍朝廷乃是百年盟友。」車山雪道。
  
  「這句話從你這個專門給宗門使絆子的人口中說出來真沒說服力。」諶巍道。
  
  如果車山雪需要他本人出力,諶巍二話不說就來幫忙,但在這件事上,諶巍必須為自己的宗門著想。
  
  「而且我青城和大衍之間並無同盟關係,」他指出,「當年你父親同意青城劍門在大衍每個城鎮招收弟子,但我們也同意以青城群山作為大衍西邊的屏障,後面更是將守衛劍門關一事一起接下。」
  
  就算這樣,車炎也只同意他們能通過官府招收弟子兩百年。
  
  「那麼……若是放在你面前的,是鴻京全城百姓,男女老少五十萬人呢?」
  
  車山雪沈聲道。
  
  諶巍一愣,道:「既然鴻京被虞操行控制,叛軍又是他的手下,鴻京百姓應該沒什麼危險才是。」
  
  車山雪話鋒一轉:「我今天去了那個死火山海島。」
  
  諶巍:「為了安魂?」
  
  「一部分吧,」車山雪道,「那些苦工從何處來的,這件事我一直有疑惑。今天問了,才曉得他們是大興小興嶺的山民……」
  
  「那樣的極東極北之地,竟然還有這麼多人生活?」
  
  「大衍立國後,大興小興嶺封給虞氏做領地,當然,我們封不封,大興小興嶺都是屬於虞氏的,就像北嶺的守軍依然是過去辰龍宗的嫡系。」車山雪道,「但大興小興嶺又有一點不同,那裡並非適合人定居的地方,過去除了祝師和呪兵,很少有人願意前往。」
  
  車山雪又頓了頓,斟酌字句。
  
  「但我知道大興小興嶺深處,許多年前,虞氏曾經圈養了一些人……」
  
  「圈養?」這個詞讓諶巍挑眉。
  
  「祭祀用的人牲,養出來的更好,」車山雪道,「當然,不講究的話,只要是人就可以。」


第69章 卜見血,以人牲
  
  鴻京,京郊。
  
  百年多的太平讓這個位於浀水之陽的都城成了人間一等一的繁華之地,城郊亦是莊園一座座,不比鴻京城中遜色半分。
  
  可惜那樣的景象如今看不到了。
  
  城郊莊子大多是屬於京中世家的,雖然以他們跟隨新朝而起的淺薄家底,稱為世家好像不是太合適。不過這些世家的手段比歷朝歷代無數世家更加出色,扒起皮來各個是一把好手。在他們手裡的,就算是普通的莊子,也比平民百姓家中奢華許多,叫許多來到京郊的叛軍士兵大開眼界。
  
  大開眼界之後,自然該劫掠一番了。
  
  反正是民脂民膏,動手無需猶豫。
  
  一開始被搶奪的只是世家莊園,然後富商之家也被牽連,到了初九,平民百姓也不能幸免於難。打砸都算小事,放火殺人並不稀奇,被糟蹋女子更是多了。
  
  做這些事的時候,好像沒有一個叛軍士兵能意識到自己曾經也是個滿口道義的俠客。
  
  門中長老說的道統之爭,普通弟子是難以理解的,他們只是被輕而易舉得來的錢財女人迷花了眼。
  
  出身中小宗門的武人們,討生活可不容易。
  
  武人能掙的錢都叫大宗門給掙了,就像是青城劍門有無數從魔域得來的靈藥,斷刀門福地洞天,山中數條靈礦,武夷樓的機關雖然沒有白澤局的搶手,但那也是幾百年的老字號。至於蠻人的天山派,作為神宗,能得到所有蠻人部落的供養。
  
  中小宗門能得到的資源全靠他們附近的城鎮,但城鎮是大衍的城鎮,朝廷不會允許他們吞下太多。
  
  到了大國師主政,他們的生活更艱難。
  
  車山雪原本是打算把這些中小宗門一點一點磨掉的。
  
  要是沒有魔災,不會打仗,普通老百姓學著打架沒什麼用。等再過些年,無論大小宗門,能招到的弟子數量肯定銳減。那時候,大宗門能靠著底蘊支撐,小宗門就直接消亡了。
  
  多出來的人可以當機關師當商人當農民,人族岌岌可危到這個地步,哪裡容得下這麼多不事生產的浪蕩子。
  
  這便是中小宗門和車山雪之間的道統之爭。
  
  而對於普通弟子來說,把城池佔據下來後,他們日子好過了很多。
  
  鄉親們的害怕在一開始讓他們感到糾結,但很快,他們就從畏懼中得到了想不到的好處。
  
  這讓他們忍不住想要繼續,想要更多……
  
  從丹州城第一隻叛軍起事到現在不過半個月,這群人已是完全變了模樣。
  
  「還不夠,」虞操行說,「我出此下策,本來就因為不指望這些廢物能夠在十天里被操練成能以血氣匯聚成軍勢的士兵,然而他們看上去就連土匪也當不好。」
  
  「大人無需擔憂,剩下的十萬人到達後,京郊會更加混亂。」麻雀軍統領莊立道。
  
  這個統領幾千刺客的男人站在虞操行的影子里,他牽著兩匹馬,同虞操行一起漫步在京郊王家村。
  
  王家村是這些天被叛軍光顧過的村落之一,叛軍掠奪一番後就離去,倒是沒做太多慘絕人寰的事。他們絕對沒想到,在他們離開後不久,一伙刺客光明正大地殺進了王家村,將滿村老少屠戮一空。
  
  「這種事我本是想讓叛軍做的,」虞操行搖搖頭,「沒想到最後辛苦了你。」
  
  「卑職並不辛苦。」莊立低頭道。
  
  在他們旁邊,幾十個麻雀刺客一戶一戶搜索的村民屍身,將屍體拖到村前空地上,堆成小小一座屍山。
  
  有祝師對著屍山施展呪術,讓屍體褪去血肉,露出森森白骨。然後另外一伙祝師將每一根骨頭分離,或插入土中,或架在地上。
  
  在他們身邊,已經有了幾座成形的白骨塔。
  
  打開靈覺才能看到的怨氣自白骨塔頂滾滾冒出,彷彿大火燒了三千里後升起的黑煙。一旁的陣師卻毫不顧忌,用暗紅的血在白骨上繪下咒文。
  
  咒文每長一寸,洶湧的怨氣便減少一些,等陣師將咒文繪滿整座白骨塔,那些徘徊不能離去的鬼魂就被束縛在了白骨塔內,不能超生。
  
  這些追隨虞操行的祝師們做得很熟練,他們之前已經在別的地方重復過無數次。
  
  王家村是京郊第五個遭禍的村子,這些村子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建造在了靈脈所過之處。
  
  這個數量不值得驚訝,虞氏聖女之所以選擇把都城建造在這裡,自然是因為這裡是三條靈脈匯聚的福地。她留下的護城大陣金湯,也是依託這三條靈脈才能有那樣的威力。
  
  這樣倒是省了虞操行的麻煩。
  
  作為男子,他和車山雪一樣沒有佔術的才能。過去他在虞謙身上留了一手備用,卻沒想到虞謙竟然有膽子偷進他的書房,觸碰到禁制直接身亡。
  
  若沒有佔術相助,想算出靈脈所在幾乎不可能。但虞操行知道鴻京這裡就有三條靈脈相交而過,那就有別的方法確定靈脈所在了。
  
  「在車山雪回來之前,至少要在七個點上修建白骨塔。」虞操行道,「所以,就算知道你很辛苦,我也只能讓你繼續辛苦了。剩下的兩個點今夜一起動手吧。」
  
  「遵命。」
  
  莊統領大聲應道。
  
  確認了王家村新的幾座白骨塔沒出差錯,虞操行帶著莊立離開。他們騎馬返回鴻京城,路上遭遇一波叛軍攔道。
  
  這波叛軍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件事了,莊立勒馬停下時,還能看到幾個留在後面的叛軍將一個婦人推攘到樹後。虞操行的打扮落在他們眼中,完全是金光閃閃大肥羊的模樣,對女人不感興趣的叛軍圍上來,看著虞操行衣服料子的眼睛都是通紅的。
  
  可惜他們這回遇上的硬茬子,上一刻領頭的那人才厲聲大喝,下一刻,在兄弟的注視下,領頭的就身首分離。
  
  其他人甚至沒看出他的頭是如何被割下來。
  
  這幫一起劫道的叛軍不是同一個宗門的弟子,互相之間沒有多少情誼可言,見到馬上兩人不好對付,他們乾脆一哄而散,連剛才抓住的婦人也丟在一邊。
  
  那婦人性情剛烈,居然趁著機會把自己的包袱搶了回來。搶回來後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身上衣物,對著正要抖動繮繩離去的虞操行莊立跪下磕頭。
  
  抬起頭時婦人輕輕捋了一把頭髮,露出雖然沾了灰塵卻依然明麗的面容。
  
  馬上兩人根本沒在意她,在她抬頭時已經驅馬離開。
  
  回城的路上莊立沒有說話,一直到兩人來到北城門下,他才突然開口。
  
  「殺人這種事,大人交給麻雀就好。」
  
  等待城門打開,虞操行瞥他一眼,道:「你是對我不滿了。」
  
  莊立沒說話,但虞操行曉得他想說什麼。
  
  「如果只要白骨塔,我直接交給麻雀們殺人便是了,可是白骨塔建起後,至少需要十萬罪人血祭。整個大衍牢獄中關的人都沒有十萬,為了計劃順利進行,我們只能自己造出十萬罪人來,為了斬斷陰地脈,這也是無奈之舉。」
  
  蠱惑的呪術摻夾在聲音中放出,虞操行把手放在莊立的肩膀上,臉湊近他。
  
  「當年虞氏先祖挖陽地脈時,也用近十萬奴隸做了人牲。海島那次你也在場,應該見識到了陰地脈的力量是如何暴虐,如果不用人牲祭祀,陰地脈一挖出來,就是我們的死期,那個時候,誰來斬斷它?」
  
  虞操行說完,見莊立依然沈默,眼神一沈。
  
  在他的計劃里,麻雀軍一直到下個步驟都是不可缺少的一環,這個時候,他絕對不能讓麻雀軍的統領和他離心。
  
  「加入麻雀時,你如何發誓你不記得了?」虞操行聲音更緩,蠱惑的呪術輕易將他的聲線改成另一番奪人心魄的模樣,「我等罪人之後,必須承擔大地以及千萬生靈在這數百年中所遭遇的一切禍事。斬斷陰地脈是最好的平衡陰陽之法,只要能消除六山之外的魔域,眼下這點小小的犧牲根本不算什麼。或許你更認同我那表弟的行事,要尋找那虛無縹緲的陽地脈復生之法?」
  
  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聲音嚴厲起來。
  
  「魔域已蔓延到何處?」
  
  「……已經越過天山西面的山腳。」莊立答道。
  
  「以這個速度,再過幾年,魔域恐怕推進到大衍腹地了。若我們不盡快行動,人族最後一片淨土也要消弭殆盡。莊統領,事到如今,已經沒有我們後退的餘地了。」
  
  莊立深吸一口氣,在馬上對虞操行簡略行了一禮。
  
  「多謝大人點撥,是我心志不堅。」
  
  「無需多言,」虞操行抬手制止他,「時候不早,你先去準備今夜行動的人手吧。」
  
  莊立大聲應是,告辭向著麻雀的據點跑去。
  
  他不知道在他背後,他所認定的救世之人看著他遠去,微眯的雙眸里閃爍著一抹殺意。
  
  這個人留不得了,虞操行想。
  
  換個更聽話的上來吧。
  
  ***
  
  「……我與虞操行的分歧,正在此處。」
  
  桃府淳安,供奉院的後花園,車山雪對諶巍道:「生而艱難,死卻輕易,和復生陽地脈相比,再斬一條陰地脈,使得陰陽平衡,這樣容易得多,你也這麼想過吧。」
  
  諶巍沒有否認,道:「你既然選擇艱難的道路,肯定有你的理由。」
  
  他給車山雪倒酒,車山雪毫不客氣地再次一飲而盡,放下酒杯示意諶巍滿上。
  
  一連喝了三杯,雙頰泛紅的車山雪才繼續說話。
  
  「斬陰地脈,才是自尋死路。」


第70章 吃頓飯,要三章
  
  大地下原本各有陰陽地脈九條。
  
  陽者斬一,還剩八條。而陰地脈還是九條。
  
  若以數字來算,八和九的相差並不大,可落在實際,卻完全相反。
  
  這七百年里陰地脈漸漸勢大,而陽地脈被壓制得厲害。使得陽地脈浮於地表,陰地脈沈於深處的規律改變,陰者反而上浮,化為魔域,陽者則下沈,不再以生氣生機造化生靈。
  
  「這個變化是逐漸的,並且越來越快。魔域最初出現的一百年里,範圍只是一小片沼澤擴大成一山之地,現在七百年過去,反倒將過去暢行東西南北的人族逼到了六山這小小一隅。」
  
  車山雪手指沾上酒液,在桌上畫出一塊邊緣凹凸不平的圖案。
  
  諶巍一眼看去覺得甚是陌生,他想不起來這個圖案是出自哪裡,反正不是大衍邊域的地圖。
  
  「這是我們腳下的這片大地。」車山雪道,從壓袍腳的小囊里抽出一根銀簽,同樣沾上酒水在圖案上抹畫。
  
  他在圖案東邊的角落畫了一個圈,道:「這是大衍。」
  
  蠻人佔據的地盤直接被車山雪忽略不計了,和大衍人族相比,關外蠻人的那點地盤的確算不上什麼。
  
  和過去整片大陸相比更算不上什麼了。
  
  車山雪繼續用酒代墨,在圖案上划下了十七條偶有交叉的細線。
  
  「這是虞家留下的典籍所記載的簡略陰陽地脈圖,但在現在完全派不上用場,」車山雪放下銀簽,用指頭抹去變為魔域的大片土地,「魔域之中陰陽失衡,七百年中地形地貌都有很大改變。據說最深處,有一條陰地脈已經完全暴露於地表,這正是今年來魔域擴張速度愈來愈快的原因。」
  
  諶巍的思路從來都像他的劍一樣直,但這不代表車山雪提醒道這個地步他都想不到。
  
  「要斬斷陰地脈,首先要把它挖出來。」
  
  「可是在挖出來之前,」車山雪接到,「因為陰地脈暴露地表,天地之間陰氣呪力大盛,在斬斷之前,這最後一點陰陽平衡的土地就已經轉化為魔域了。」
  
  說完,他伸手將桌上的大衍也抹去。
  
  「結果便是這樣。」
  
  酒壺里還剩最後一點酒。
  
  臉上燒紅的車山雪將細細壺嘴對著自己的杯子,抖了抖,見到再也流不出一滴,才把這壺被他一個人喝完的酒壺放在一邊。
  
  和面容相比,車山雪眼神中沒有半點醉意。一壺酒下去反而放他的思路更加清晰了,甚至能注意到很多平時注意不到的事情。
  
  比如此刻他眼前的諶巍。
  
  青城劍聖雙眉皺得緊緊,非常緊。哪怕是昨天見到他熬夜,諶巍的眉頭皺得都沒有這麼緊。兩道劍眉下的漆黑眼眸中,怒火閃爍著,伴隨著驚駭和恍然大悟,讓這個男人的眼睛看起來亮得驚人。
  
  漂亮得像星子。
  
  是在恍然大悟什麼呢?他又想起了什麼?
  
  失憶的自己第一次見到諶巍時,諶巍那明顯神魂不穩的跡象……
  
  武人以身軀為爐鼎鍛鍊神魂,和祝師憑借天賦靈覺直接接觸魂靈相比,這種鍛鍊之法隔了一層,不那麼直觀,卻也安全許多。
  
  諶巍就算是因為破死關而走火入魔,那也是氣血上的問題,斷沒有造成神魂不穩的可能。可要說哪個祝師用祝呪衝撞了諶巍的魂靈……以諶巍大宗師的境界,憑借劍氣就能勝過大半祝呪之術,怎麼可能讓自己神魂受傷。
  
  奪捨就更不可能了。
  
  雖然諶巍當時的症狀很像奪捨。
  
  就算化成灰,車山雪也能把諶巍認出來,換了魂靈也瞞不過他的耳目。所以他確定眼前的諶巍就是諶巍,絕非他人冒充。
  
  絕非他人冒充的諶巍卻知道很多他不該知道的事,加上和老三有關,還剩下幾個可能?
  
  車山雪想起他補完了一半姑且能用的時光秘術,感覺咽喉間未散的酒味都變苦澀了。
  
  如果……他真的死在了落雁湖,而諶巍仍需再閉關一年。
  
  不知道人族因何受這七百年罪孽的百姓們,會不會被虞操行驅使著挖出陰地脈?
  
  那個時候……
  
  呪雪呪風從地上的每一個角落刮過,而太陽不再升起,人間也不再分出晝與夜。大部分人如果沒有在呪風呪雪中死去,也會失去神智,變得與野獸無異,母食子,夫食妻,無人能幸免,無人能苟活,世上無人間,只剩下地獄。
  
  曾經目睹的無數慘狀自諶巍腦中飛掠翻過,他的手放在湘夫人上,控制住不讓長劍呼應他的心情而憤怒劍吟。
  
  那樣的末途,竟是人為?
  
  前世的虞操行後來的沈寂,是不是去挖陰地脈了?
  
  而結果就像車山雪的推測,挖陰地脈根本沒有為人族輓回生機,反而是丟掉他們手上最後一根稻草……
  
  等等,諶巍的思路突然一頓。
  
  這說不通啊。
  
  車山雪能推測出的事情,虞操行推測不出嗎?
  
  車山雪的推測顯然並非近年才做出,他和虞操行尚未分道揚鑣之前,聽聞虞操行要斬陰地脈,不會把自己的推測說給虞操行聽嗎?
  
  諶巍將他疑惑說出,車山雪聞言一愣。
  
  「我自是說了,還搬出其他理由,虞氏族人過去有不少都致力贖罪,卻都放過了斬斷一條陰地脈的想法不做,肯定是其中有不妥之處,但他依然堅持……」
  
  他越說到後面,語速越慢,到了最後,乾脆剩下半句話不說。
  
  在車山雪的印象中,虞操行平日看似不顯山露水,實則本性偏激,總是一條路走到黑,撞了南牆也不回頭。故而當初他極力的勸阻被無視後,車山雪有些無奈,卻不是太驚訝。
  
  可現在想想,這可是關乎人族乃至無數生靈的存亡之事,再固執的人也會反復推敲吧,虞操固執己見,心中不曾悄悄打鼓嗎?
  
  「你說你之所以知道陰陽地脈靈脈寶珠之事,是因為看了虞氏先祖的手稿,」諶巍沈聲說出他想到的一個可能,「既然這些手稿被虞操行掌握在手中,按照他的性格,怎麼會把所有的都給你看?」
  
  ***
  
  最後一杯酒端在手裡,不過車山雪已經完全把它忘記了。
  
  飛上臉頰的兩朵紅雲用更快的速度掉了下來,只留下蒼白的底色。
  
  就算走上不一樣的道路,就算虞操行肆無忌憚的行事讓他們成為一見面就必須殺死對方的敵人。但車山雪還是很珍惜他所剩不多的親人,特別是這個他苦修六十年里唯一願意來見他的親人。
  
  「若按照你的猜測,」車山雪慢慢說,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麼駭人,「那他從一開始……」
  
  如果真是這樣,從一開始,虞操行就隱瞞著車山雪。
  
  這不是沒有先例的事,世人都道虞操行不能習武也無法行祝呪,年輕時的車山雪也是這樣認為。如果不是後來需要車山雪幫忙破譯手稿,虞操行恐怕永遠不打算暴露自己。
  
  車山雪頭疼欲裂,內心情緒翻湧,就連眼底的燭龍之種也甩動尾巴,想在這個時候湊熱鬧。
  
  端著酒杯的手指無力松開,本該在下一刻傳來的瓷杯碎裂聲卻沒有響起。
  
  車山雪心不在焉地側頭去看,恰巧避開了諶巍伸來的手。
  
  他一愣,抬起頭,發現諶巍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他身邊,並接起那杯摔落的酒飲下。
  
  下一刻,帶著酒味的唇印上了車山雪的嘴,停頓了幾個呼吸後,不容抗拒地撬開車山雪的牙關。
  
  諶巍將他永遠喝不慣的酒水全部灌進車山雪口中,感到對方吞咽下去,才松開被他留下一道紅印的嘴唇,又擦了擦自己的嘴。
  
  「冷靜一些了嗎?」諶巍道。
  
  車山雪瞠目結舌地瞪著他,明顯還沒有反應過來。
  
  為避免真惹惱了這口是心非的混賬,裝作自己什麼也沒做的諶巍坐回去,十分正經地道:「事關人族存亡,青城劍門不會坐視不理,我同意合作,但是青城劍門只是一個宗門,不可能攔下千千萬萬中小宗門,至少憑借武力不行。」
  
  車山雪現在看起來特別像想往諶巍臉上揍一拳。
  
  實際上,翻湧的靈力下,他的長髮正在飛舞。
  
  「你想怎麼做?」車山雪問。
  
  諶巍如果回答不好,關於揍這個行為,車山雪可就不會光是想了。
  
  然而諶巍真的想不出什麼主意,他原本就不是擅長出主意的人。
  
  「將虞操行的目的宣之於眾?」
  
  車山雪開始用指尖畫符咒,同時斜眼瞥諶巍這個不靠譜的。
  
  「中小宗門,世家,加上虞操行,三者是基於利益的同盟,只要利益還在,沒有更大的利益誘惑他們,這個盟約不會散的。至於民間……已經做了這麼多事,他們已經不在意自己在百姓眼中是什麼模樣。」
  
  「那就給他們更大的利益。」諶巍說。
  
  「按照中小宗門的想法,回到大大小小宗門林立割據一方是個宗門弟子都能草菅人命的美好時代?」車山雪認真道,「老子好不容易經營得有點起色,再回去受苦?你怎麼不把我腦袋割下來送給他們?」
  
  「……」諶巍。
  
  車山雪散掉了符咒,站起來,雙手負在身後,在暖閣里繞圈。
  
  三圈之後,他腳步停下,面上已不見剛才的怒意。
  
  「也不是不行。」他突然道。
  
  「……?」諶巍。
  
  「如果魔域被消除,肯定有無數宗門要遷去六山之外,乾脆把那些地分給他們好了,大衍只要車炎打下的這塊就行。」
  
  說完他又思忖片刻,道:「這樣的話必須讓他們相信虞操行不能消除魔域,我這邊才可以。如此派使者恐怕談不好,我必須親自出馬才行。」
  
  車山雪撿起放在椅背上的羽氅轉身往暖閣外走。
  
  快走到一半,他覺得有點不對,回頭髮現諶巍竟還坐在位置上沒動。
  
  車山雪沈默了片刻,沒好氣地開口。
  
  「你傻了?」他道,「走啊。」


第71章 為何他,總受傷
  
  當夜,淳安城東北角里發生了一陣騷亂。
  
  被拘禁已久的千刃派門人打暈了看守,逃出了院落。趁著天黑爬過城牆,大部分人都成功逃脫,遁入了城外的荒地中。
  
  千刃派莊主孫大勇帶著幾個人斷後,其他弟子們向著城外四面八方跑去,其散亂的程度足以媲美上百隻著急衝出柵欄的母雞,讓沒有那麼人手能分配到追捕上的桃府供奉院十分犯難。
  
  那些祝師們乾脆站在城牆上,一群人呼喚來一隻巨人般的火精,無數比人還大上一圈的火球從高空向著地面砸下,如同群星墜落的景象甚至驚動了方圓幾百里。
  
  難得早睡了一些,卻被人從夢中吵醒的車山雪一臉慍怒,他來到城牆上的時候比其他人稍晚,等前面的讓開才走到城牆邊。
  
  從頭頂墜落的火星照亮了漆黑的大地,其上閃爍的人影看不清晰。但車山雪一眼就找到了孫大勇的位置,並向著身側伸出手。
  
  「弓。」
  
  宮柔很快借來一張長弓,從後面送到車山雪身邊。
  
  車山雪接過,隨手撥動兩下弓弦,緩慢地抬起左手。
  
  他低聲呢喃的呪咒,右手指尖上閃爍著符文,當他右手搭在弓弦上時,頭頂那巨大的火人被平地生風猛地一卷,傾盆瀉下,化為火龍纏繞在車山雪的右手臂上,龍頭搭在弓把上。
  
  車山雪拉弓。
  
  手往後,弓弦拉開,火龍被拉直,就像是一隻箭矢。
  
  熊熊燃燒的巨人消失,因為呪雪失去了燃燒物的荒野迅速被吞入黑暗中。尚且沒死的千仞派弟子們將輕功提到極致,就算是留在最後的孫大勇也身花長虹,快要跑出車山雪的視線。
  
  再不松開弓弦就來不及了。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城牆上的車山雪突然細微地調整了一下箭頭所指的方向。
  
  沒人注意到他這個小動作,他迅速地松弦。
  
  純粹由火焰組成的長矢射出,其速度之快,城牆上的祝師和士兵們用眼睛也追不上。他們只見到大國師松弦,然後遠處的黑暗中,嘭地炸開了一朵巨大的彤紅火雲。
  
  這回的動靜足以驚起方圓千里的人了。
  
  「明天早上去收屍吧。」車山雪還弓的時候說。
  
  守城的校尉慌慌張張點頭,他以為他會受到責備,不想據稱十分嚴厲的大國師根本沒提他今夜的瀆職,輕輕就將他放過了。
  
  祝師們跟著大國師一起離開城牆,校尉松了一口氣,在接下來的半個夜晚招呼守城的兄弟們瞪大眼睛。別說,他們還真抓到幾個想偷偷出城的人,也算將功補過。
  
  將一個探子扭送下城牆時,一個老兵指著外面的荒野詢問:「大人,不用現在就去收屍嗎?」
  
  「嘖嘖,那樣的大火,不曉得燒死了幾個。」另一個老兵搓搓手,「打賭嗎?我出三個銅板。」
  
  「閉嘴,」校尉呵斥,「大國師說了早上收屍就早上收屍!現在認真值班,別讓我又抓到你們去打葉子戲!」
  
  油滑的老兵們把回答拖得長長,格外不情不願。可實際上,如果他們這個時候打開城門出去,會發現荒野上根本沒有一具屍體。
  
  陡然綻放的大火在地上留下焦黑的痕跡,哪怕明火熄滅,依然向著四周散髮開一陣又一陣熱浪。諶巍沿著肩膀將焦黑的袖擺扯下,對著一邊好整以暇的人說:「你下手也太狠了吧?」
  
  那個喬裝打扮成千刃派一個普通弟子的混賬瞥了一眼,眼角微彎,諶巍身上的狼狽顯然讓這人心情愉悅。
  
  諶巍發現自己的心情竟然也上揚不少,不由對古時烽火戲諸侯的君王多了幾分理解。
  
  孫大勇站在一邊,不敢打擾他們,臉上全是冷汗。
  
  這一幕恐怕讓不少人摸不清頭腦,如果要說清,那得從車山雪和諶巍離開後花園暖閣說起。
  
  李樂成偷偷安排的約會午餐一度偏離了他的預計,最後竟然殊途同歸,簡直匪夷所思。而車山雪直到現在都沒發現自家三徒弟的小小算計,當時他先將上午積攢的事務處理完,接著叫人送來祝呪的材料,打開供奉觀的一間靜室,當著諶巍的面煉製傀偶。
  
  諶巍還是第一次見到車山雪當著他的面做這種事,好奇圍觀了一會兒,發現靜室里出現的詭異景象他完全無法用常識解釋,十分糟心,乾脆閉上眼不再看,盤腿打坐。
  
  他這一打坐,就打坐到了傍晚。
  
  內息運轉十二個大周天,沒有一處地方不流暢,自從初一那天諶巍頓悟後,每天都能感覺到自己走入一個新境界。
  
  這種感受他許多年不曾有了。
  
  好幾年前,諶巍坐穩了天下第一的位置,自那時起,他無論再如何打坐或磨礪劍招,都無法取得半點進步。一般武人遭遇這種情況,很快就能明白過來這是瓶頸,但諶巍已經是最高的境界,往上追溯千年,達到和他相仿境界的人寥寥無幾。
  
  他往前看,前人不可語,往後看,看不到足以讓他產生緊迫感的後輩。無論是心法還是劍招,似乎已經達到了最完美的地步,不需要再改進,也不需要變化,他可以應付一切問題。
  
  這當然是錯覺,諶巍到底不過是一介凡人。
  
  前世他閉關三年,除了內息的些微精進,沒有取得半點成果。而這一世,在劍道上,他已經走上和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因為車山雪……
  
  思考著車山雪和劍之間關係的諶巍睜開眼。
  
  他旋即以為自己眼花了。
  
  兩個車山雪站在他面前,諶巍抬起頭時,一個車山雪正在給另一個整理衣領。
  
  聽到諶巍倒抽一口氣,那兩個車山雪齊齊側過頭,用一模一樣的眼睛看向他。
  
  這兩個車山雪穿著一模一樣的黑綃大衫,帶著一模一樣看似平凡,仔細看才能看出細緻雕工的木冠,無論是長髮扎起的角度,腰帶束起造成的皺摺,還是登雲靴上一閃而過的暗紋,全部,全部都一模一樣。
  
  甚至他們看向諶巍時,眉梢挑起的弧度,也沒有分毫差別。
  
  諶巍:「……」
  
  青城劍聖悄悄按下手臂上冒出的雞皮疙瘩。
  
  他問:「你這是怎麼回事?」
  
  車山雪漫不盡心地收回目光,後退一步——兩個車山雪各後退一步——齊聲道:「不是和你說過了嗎?傀偶啊。」
  
  諶巍無言片刻,問:「祝呪的傀偶,不該是用稻草和碎布……」
  
  「轉命人偶?那玩意兒太陰損了,我不做那個。」車山雪說。
  
  他又給與他一模一樣的傀偶調整了一下衣袖,在他調整之前,諶巍看不出那衣袖與車山雪自己的衣袖有什麼區別,調整之後更是如此。
  
  想起當年車山雪用半個時辰來削蘋果兔子的事跡,諶巍一陣頭疼,連忙問:「好了嗎?」
  
  「等等,」車山雪摸著下巴道,「他這根頭髮……」
  
  連一根頭髮的位置也要計較嗎?諶巍連忙拉住車山雪的手,沒想到另一個車山雪詫異看著他,道:「你拉傀偶乾甚?」
  
  這個是傀偶?
  
  諶巍轉過頭,眯著眼睛打量。
  
  過了幾個呼吸,他松開手,目光卻沒移開。
  
  諶巍皺著眉道:「不要開玩笑。」
  
  真正的車山雪揉了揉他被諶巍握紅的手腕,看向對面那個自己,道:「連你都用了這麼長時間才分辨出,看來這個傀偶足夠以假亂真了。」
  
  他頓了頓,又道:「桃府這邊我走不開,只能用傀偶去鴻京了。千刃派的孫山主晾在那兒好些天了,正好請他幫個忙。」
  
  諶巍聽了半天,沒發現裡面有他或青城劍門什麼事,便用手指指了指自己。
  
  車山雪——兩個車山雪齊齊——瞥他一眼。
  
  「等會兒我會將一道分神附在傀偶上,就算虞操行打開了鴻京的金湯大陣,也不能隔開我和傀偶之間的聯繫。傀偶非常方便,就是有點嬌貴。」他道,「怕水怕火,重量又輕,並非真正的我,所以不能用祝呪,如果稍稍受傷一點,傀偶之術直接被破不說,我這邊還會受到反噬。」
  
  「哦,」諶巍面無表情應道。
  
  之前車山雪走到一半回頭喊他,諶巍還覺得這混賬的態度和過去比似乎有點變化,結果是扯著他當保鏢?
  
  白歡喜一場,諶巍心情糟糕。
  
  而此刻,這糟糕的心情因為車山雪眼中的笑意一散而空。
  
  諶巍無奈地摸了摸被墊高到不正常程度的鼻子。
  
  算了,早就知道這貨是個混賬了,他又在傷心什麼?
  
  「從淳安去鴻京有三條路,」諶巍對孫大勇道,「我們走經過丹州城的那一條。」
  
  孫大勇點點頭,腳下卻不動,目光遲疑掃了一圈周圍,似乎在找什麼。
  
  騷亂並非完全作假,有一些千刃派弟子真的逃出城了。
  
  「孫山主放心,」車山雪道,「千刃派門人無恙。」
  
  大國師都這樣說了,孫大勇繼續遲疑就有點不識抬舉。他本來便是為自家門派掙一線生機而來,知道這件事沒什麼回轉的餘地。
  
  「我三徒弟嫁給了丹州長臂門一位長老做夫人,兩家結親的時候我去過,對丹州城不陌生,」孫大勇說,「國師和諶掌門請放心,帶著我,進城是絕對可以的。」
  
  ***
  
  六個時辰後,丹州城外。
  
  「不給進城?」孫大勇狠狠一拍門衛桌子,「你知道我是誰嗎?!」
  
  「老子管你是誰?」那長臂門出身的年輕門衛比孫大勇更橫,「說你不准進城,就是不准進城!」
  
  孫大勇立刻搬出自己三徒弟,但那長臂門弟子並不買賬。
  
  諶巍和車山雪站在一邊,感受到一邊出入城的百姓和維持秩序的長臂門弟子們飄來的目光,齊齊嘆息。
  
  下一刻車山雪突然看到一個熟人。
  
  一個長臂門弟子對著城門裡喊了一聲,麻雀軍刺客白麻吊兒郎當走過來。
  
  或許是值了一夜班的緣故,這只麻雀看上去精神萎靡,也不知道他在這兒是個什麼身份,剛剛和孫大勇蠻橫互懟的長臂門弟子見到他便讓開了座位。
  
  白麻打著哈欠坐下,先掃了一眼孫大勇,又看向他身後兩個人。


第72章 這個鍋,我不背
  
  車山雪和諶巍都做過偽裝,白麻第一眼沒認出來。
  
  他年前逃出青城鎮後,便直接被派來丹州了。說實話,作為任務連續失敗的無用之人,白麻對丞相竟沒責罰他,還給他派了一個輕鬆活的事感到十分慶幸。
  
  丹州一不是險要之地,二不是一府之首,之所以得到丞相的重視,僅僅是因為這裡有一個長臂門。白麻在這裡也只是擔當一下聯絡人,當丞相有事找長臂門或是長臂門有事找丞相時,站在一邊見證一下而已。
  
  輕鬆的任務也有另一種危險,白麻的人生目標是當上麻雀軍的副統領,成為莊統領能夠倚靠的左右手,如果他真的就這樣當個可有可無的聯絡人的話,他絕對不可能升官發財。
  
  為瞭解決這個問題,白麻才會頻繁出現在城門,和門官們打成一片,還頗得敬重。
  
  城門口是多事之地,長臂門的年輕弟子們又從不收斂自己的暴脾氣,一天不曉得要起多少場騷亂。白麻這些日子比當爹都辛苦,一邊要維持自己在長臂門年輕弟子心目中的高人形象,一邊又要抓出試圖進城的奸細,試圖向上頭表示他本職工作做得好,還有餘力為上面分憂,是個頂頂好的人才,絕不能浪費在這丹州城,下次有什麼艱苦的任務請想起他等等,忙得天昏地暗,每夜睡得昏沈,關於兩個兄弟喪命惡鬼之口的噩夢也不再出現地那樣頻繁。
  
  當然,他有時候還是會想起大國師那個引人尋味的微笑,不過……
  
  不過大國師現在在淳安!和丹州隔著十萬八千里!絕不可能遇到了!
  
  大年初十這天之前,白麻一直都這樣安慰自己的。
  
  然而現在……
  
  「你笑什麼?」諶巍低聲問,「看上去奇怪得很。」
  
  「一個熟人。」車山雪說,收斂起微笑。
  
  「那只麻雀?」諶巍也看向白麻,發現對方因為他的目光渾身一顫,不由摸了摸他怎麼也戴不習慣的假鼻子,道,「他好像認得我?」
  
  「是認得我,」車山雪瞥他,「認出我後順帶認出你罷了,別總往自己臉上貼金。」
  
  看到他兩人竊竊私語,白麻眼角便是一抽。
  
  孫大勇和周圍數個長臂門弟子一樣沒發覺此刻氣氛中的波濤暗湧,千刃派掌門此刻氣得臉紅脖子粗,見到面前的人換了一個,想也不想便又是一掌拍在桌上。
  
  不,沒拍著。
  
  孫大勇大吃一驚,發現面前這不似長臂門弟子的年輕小子竟然接下了他八成力的一掌。
  
  下意識做出反應的白麻感覺自己兩條手臂的經脈都因為孫大勇這一掌的暗勁給麻痹住了,但他表面裝得風輕雲淡,問:「千刃派掌門?」
  
  孫大勇想把手抽回來,卻發現面前這小子抓住他的手就是不松,聞言不客氣回道:「是你爺爺我。」
  
  白麻又問:「清泉石上流?」
  
  孫大勇:「啥?」
  
  白麻松開手,一臉嚴肅道:「暗號對上了。」
  
  他這句話實在引人遐思,曉得白麻身份的長臂門弟子們立刻多想了,用全新的目光打量孫大勇這三個陌生人。
  
  「你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白麻斥責道,「接應你們的人等不及已經先走了,任務失敗,現在我要拿你們三個怎麼辦?」
  
  孫大勇一臉懵逼。
  
  白麻看到這大塊頭的表情,就曉得他不是能夠接著演的人,連忙將視線投向後面的大國師。
  
  大國師不負他期望,早已調整好表情,一見到他眼神便沈聲道:「後面的老狗怎麼甩也甩不掉,繞了一圈遠路才敢過來,接應的人走了?那我們身上的東西……」
  
  諶巍面無表情看著車山雪開始飈演技,就算這混賬面上戴了一張假皮,他也能認出車山雪此刻矯揉做作的驚慌表情,那可是他多次受騙後練出的火眼金睛。
  
  圍觀群眾沒有諶巍這樣的火眼金睛,聽到車山雪說「身上的東西」,他們的視線立刻變化,好奇地在三人身上掃來掃去。
  
  白麻好似沈吟片刻,轉頭對剛才和孫大勇吵架的長臂門弟子說:「孫五,我這裡……」
  
  「白哥不用說了,」那長臂門弟子連忙讓開一條路,「咱們是什麼交情啊,讓這三個人進城是吧,來,從這邊偷偷走。」
  
  白麻連忙拱手道謝,又拉著孫大勇道:「我家前輩之前認錯人,和你吵了一架……」
  
  「小事小事,」長臂門弟子連忙揮手,「趕快進去吧,正事要緊嘛。」
  
  依然沒反應過來的孫大勇還想說什麼,白麻連忙拉著他走了,車山雪和諶巍快步跟在後面,過門洞時,還能聽到那些長臂門弟子吹噓著他們從話本中看來的刺客事跡。
  
  四人進城,沒在主道上走多遠,跟著白麻轉進七拐八折的小巷中,又走了許久,停在一戶人家的後門前。
  
  車山雪打量數眼,道:「這回的據點不錯。」
  
  白麻推開後門走進去,聞言轉過頭道:「大國師真不擔心我們設下什麼陷阱啊。」
  
  「他曉得我們今天會經過丹州?」諶巍問車山雪。
  
  若非早做準備,不然這麼短的時間能設下什麼陷阱?
  
  「虛張聲勢,」車山雪,「別當真。」
  
  白麻聽到這兩人在他身後若無其事地交談,吐血的心都有。
  
  然而他不能吐血。
  
  一個大國師就不是他能應付過來的,再加上青城劍聖,簡直是一場災難。但對於眼瞅著升官發財的白麻而言,這何嘗不是一場機遇?光是把大國師和青城劍聖隱藏身份來到丹州城這件事報上,就足夠引起上面注意了,如果他還能打聽到一點別的……
  
  「國師和諶掌門來丹州,所欲何事?」
  
  被白麻詢問人不回答他。
  
  後院裡有石桌石凳,車山雪挑了一個坐下,諶巍抱劍站在他身側,終於明白過來白麻身份的孫大勇站在另一側,虎視眈眈盯著白麻。
  
  就差白麻下跪,這便是個像模像樣的三堂會審了。
  
  「還是按照上次的規矩,」車山雪眼中笑意消失,冷冷道,「我問,你答。」
  
  他這個態度更接近白麻認知中的大國師,麻雀刺客心中一凜,慌張將頭低下。
  
  「上次你被我威脅也不肯說出虞操行的下落,想必是知道他那時正在和武夷樓談交易,請武夷樓的刺客將桃府各城各鎮的供奉觀屠戮一空咯?」車山雪問。
  
  「他挖穿海上死火山,將地底呪力陰氣放出,引得桃府大呪雪的事,你也應該曉得,是吧?」車山雪又問。
  
  「既然曉得挖出陰地脈會天降呪雪,依然決定要挖,麻雀們的腦袋,是因為修煉隱匿之術跟著一起隱形了,對嗎?」
  
  白麻猛地抬起頭。
  
  「污蔑!我們早就做好了準備!這一次就算挖出陰地脈,也不會引起大呪雪!」
  
  「哦,」車山雪面無表情,「那好好和我說說啊。」
  
  白麻這才發現他一時情急暴露了丞相大人的計劃,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
  
  他眼珠直轉,思忖著如何用胡言亂語敷衍,沒等想出好辦法,就見到面前紅影一閃。
  
  手指紅纓槍的周小將軍出現在白麻面前,鬼氣黑霧在小小院子里鋪開,白麻環顧四周,只感覺黑霧中一雙雙紅眼睛都盯著他看。
  
  兄弟死時的慘狀浮現在白麻眼前,他兩眼發虛,冷汗潺潺。
  
  就像車山雪知道的那樣,白麻是一個「珍惜生命」的好刺客。
  
  他顫抖著投降,將他所知道的計劃說出來。
  
  「丞相大人說,要用十萬罪人血祭,用怨氣血氣將陰地脈的呪力陰氣束縛在很小的範圍內,然後快刀亂麻一斬。」
  
  十萬罪人。
  
  車山雪皺眉,和諶巍交換一個眼神,繼續問道:「他具體要如何血祭?」
  
  「這種事是祝師才曉得的,小人不懂啊。」白麻連忙說。
  
  車山雪才不信。
  
  就在他想要嚴刑逼供的時候,屋檐上一枚風鈴突然無風自動。
  
  「是、是鴻京的傳訊!」白麻說,「請容許小人……」
  
  「去吧。」車山雪揮手。
  
  白麻平日忠烈,可一旦被提醒他小命由人,他態度又轉變得很快。腦子靈活識時務,無需車山雪提醒,他自覺將水鏡搬到院子里來,用這靈器施展水精傳訊之術。
  
  覆上一層水的圓鏡後很快出現一個人。
  
  看那漆黑勁裝的打扮,明顯也是一隻麻雀。
  
  水鏡對面的麻雀刺客淚流滿面,見到白麻就喊出聲:「白大哥!統領……統領他死了!」
  
  白麻一驚:「怎會?!」
  
  不等對面那個麻雀刺客回答,白麻自言自語分析道:「不可能啊,統領在鴻京跟著丞相,在咱們自己的地盤上,那麼多兄弟在,怎麼會死?」
  
  「不是鴻京啊白大哥!」水鏡對面的麻雀刺客說,「好像是個什麼要緊事,統領昨天過午就被派去淳安打探大國師的消息,沒想到才到淳安就遇上了青城掌門,被他一劍捅死了!」
  
  「……啊?」
  
  懵逼的白麻控制住自己不去看邊上的諶巍。
  
  他表情非常奇怪,好在水鏡對面的麻雀刺客沈浸在悲傷中,並沒注意到。
  
  白麻遲疑了片刻,問:「統領是什麼時候……去的?」
  
  「就在一炷香之前,」水鏡對面的麻雀刺客抹眼淚,「聽到消息我立刻告訴你了。」
  
  白麻默然。
  
  一炷香之前?
  
  那時候青城掌門還跟著他在丹州城的小巷里繞彎呢!


第73章 要臣死,臣不死
  
  諶巍問:「麻雀軍統領?」
  
  車山雪想了想,給他介紹:「莊立此人,聲名不顯,不過我一直都有注意他,朝廷中年輕一輩的武官,如果說誰一定能突破宗師,那就是他了。」
  
  諶巍詫異的挑起眉。
  
  他倒不是因為莊立的天資或努力而詫異,世間總有他不知道的天才。不過他也算見過幾只麻雀了,一直覺得這些刺客所學甚雜,除了隱匿之術外,甚至沒有一套傳承有序的上品武功,在這樣的條件下,莊立竟然能達到半步宗師的境界,想來也不易。
  
  這樣的後輩值得期待,如今卻不明不白的折損,實在可惜。
  
  車山雪和諶巍兩人的交談並未壓低音量,水鏡對面的麻雀刺客自然聽到了。
  
  這位刺客年紀尚小,是個少年,聽到聲音首先便是眉頭一皺,這才有功夫仔細打量他大哥白麻周圍景象。
  
  一打量他吃驚更多,雖然水精傳訊之術對地點並沒有要求,但他們這種見不得光的人自然也只會待在見不得光的地方和自己人聯絡,但白麻身後卻是白牆黑瓦,黃草枯木,分明是在光天化日的院子里。
  
  難道白大哥被人挾持了!
  
  異常的環境,一定是白大哥在向他示警!
  
  可惜他傷痛於統領的死去,竟然完全沒注意這一點。
  
  刺客少年連忙道:「白大哥……」
  
  「等等,」白麻舉起手阻止他,「讓我仔細想一想。」
  
  水鏡對面的刺客一愣,非常聽話地安靜下來。
  
  白麻繼續沈思。
  
  他在做一個決定,並非只關於他一個人的決定。
  
  據傳統領死於青城掌門之手,但青城掌門卻明晃晃地在他這裡,不可能對他們統領出手。這個狀況只有兩種可能解釋,一是統領並不是死於青城掌門之手,而是他眼前這個青城掌門是假的。
  
  可如果青城掌門是假的,那大國師也是假的嗎?這兩個人都是假的,千刃派掌門孫大勇也是假的嘛?講實話,偽裝成這三個人並沒有什麼好處,更何況這個大國師知道那天青城鎮暗樁據點里發生的事,身份的真實性很高。
  
  那麼統領是沒有死於青城掌門手上嗎?這又帶出兩個問題了,統領到底是沒死,還是死在了別人手裡?
  
  白麻整個人都被謎團籠罩,每一個都不是現在的他能夠解開的。
  
  他終於做出了決定,將水鏡的鏡面轉向一邊,讓他的兄弟看到院子里的大國師和諶掌門,以及孫大勇。
  
  對著鏡子嚴正以待,生怕自己會聽到白大哥遺言的刺客少年再一次愣住。
  
  「大哥,這三個是誰?」
  
  「……」白麻。
  
  周小將軍已經帶著鬼軍回到車山雪影子里,不在院子中,沒去掉易容的車山雪和諶巍對視一眼,再看向根本沒做易容,同樣也沒被認出來的孫大勇。
  
  孫大勇老臉一紅,卻不像城門口時那樣生氣了。
  
  反正千刃派是個小宗門,十個人里十個人沒聽說過的那種,麻雀刺客又不像長臂門那樣和他千刃派有聯姻,認不出也理所當然。
  
  見車山雪不動,諶巍抬手在面上一抹,露出真容。
  
  青城掌門長相如何,是每一個麻雀刺客要背下來的,那少年刺客第一眼只覺得眼熟,下一刻就將人認了出來。
  
  「諶巍!」他先是驚叫,下一刻看看白麻,又看看諶巍,意識到什麼,「白大哥你竟然背叛統領!」
  
  「小麻,」白麻說,「我還在丹州。」
  
  「你在丹州也不能背叛統領!」名叫小麻的少年看上去恨不得從水鏡對面撲過來給白麻一劍,「統領對我等大恩大義,你竟然!」
  
  白麻額角跳了跳,見到一邊大國師三人的憐憫目光,不想再讓人笑話他們麻雀的頭腦,連忙一拍桌子攔下小麻接下來的話,嗓門同樣提高了八個度。
  
  「你給我好好想想!」他吼道,「諶掌門既然和我一起在丹州,統領在淳安又是死在何人手中?」
  
  「就算是丹州……呃,丹州?」
  
  眼圈泛紅的刺客少年終於反應過來,他眨著眼看了看白麻,又看了看更遠一些的諶巍,艱難地整理了半晌思路,突然壓低聲音問白麻:「他是真的諶……諶掌門?」
  
  白麻對自己的眼力很有信心:「如假包換。」
  
  頓了頓,他問:「統領到底是怎麼死的,你好好和我說清楚。」
  
  小麻有些呆怔,將自己聽到的事轉述:「統領昨日帶著兩個兄弟中午出發,因為鴻京的鐵龍已經停運,他們就先到興泉城喬裝上車,半路跳車,不做休息,連夜趕往鴻京。據說昨夜被大國師捉住的千刃派鬧事出逃,還有一些躲在城中沒能成功逃走,統領便讓人分頭去接頭,而他去供奉觀外面遠遠看一眼,卻沒想到……卻沒想到,運氣不好剛巧撞上了在大國師那裡吃了癟的青城掌門,被青城掌門利眼認出,遠遠一劍殺死……」
  
  聞言,諶巍轉頭問車山雪:「你安排了人裝我?」
  
  「沒你的劍術,誰敢裝成你?」車山雪道,「不過那個我應該放出消息說你我一言不合,你負氣離去,那些人正是聽說了這個假消息,才將事情偽裝成這個樣子吧,的確也蠻符合你性子的,難怪沒過更多佐證也有人相信。」
  
  「我是這種出氣殺人的性子嗎?」諶巍糾結地皺起眉。
  
  「你當然是這種性子。」車山雪,沒給諶巍半點反駁的機會,轉而對白麻道:「可需要我幫手替你查一查?」
  
  白麻毫不猶豫拱手以拜。
  
  跟隨諶巍前往鴻京的車山雪雖然只是個傀偶,但傀偶中有真正車山雪的一道分神,哪怕相隔甚遠,也能和主神交流。
  
  他淺淺冥想一會兒,睜開眼睛道:「供奉院圍牆外的確發現了一具屍體,沒找到兇手,看傷口是被人一箭穿心,因為死的地點太敏感,有祝師向招魂詢問,卻沒能將這人的魂靈喚回人間。」
  
  才死這麼一小會兒,魂靈應該還在死去的地方徘徊才是,沒召喚回來,必然是出了問題。
  
  白麻和小麻都想到一個他們非常熟悉的可能。
  
  魂飛魄散才是真正的殺人滅口。
  
  車山雪的指尖一直在冰冷的石桌上輕輕敲著,見到兩個刺客全無作假的悲痛面容,眼角泛起一點笑意。
  
  「不過,」他用這兩個字引來院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這才慢吞吞的說,「那具屍體上有易容,我讓人洗掉看了,他不是莊立。」
  
  小麻瞪大眼睛道:「統領沒死?」
  
  白麻則皺著眉:「如果沒死,為何會搞這樣一出?」
  
  他反應是很快的,立刻明白過來,連忙問小麻:「丞相指任了新統領沒有?」
  
  「指任了,是棕麻,不,現在該喊馬統領了,」小麻道,「他們那一派和我們一直走得不近,現在馬天饒當了統領,我們以後肯定會被穿小鞋了。」
  
  「棕麻,」白麻臉色一白,「我聽說他和統領有私怨。」
  
  「哦?」車山雪慢慢道,「莊立是因為某些事被命令假死的可能也不大了,那應該是真死,之所以扔一個假的屍體,只是為了轉移你們這些對莊立忠心之人的注意。」
  
  車山雪的結論正如白麻想到的。
  
  如果是出於任務的考慮假死,那麼新統領必然會是莊立自己人這一派的,這樣莊立回來後,統領之位更好歸還。可丞相將統領之位交給並不出類拔萃的棕麻,總讓他們這些人感到異樣。
  
  諶巍已經完全明白了發生的是什麼事。
  
  「虞操行要殺他,現在當上統領的那個幫了忙。」
  
  「怎麼可能僅僅是幫忙,」車山雪搖頭,「能得到這麼大的好處,至少他得當動手人。」
  
  說完車山雪又嘆氣,「我大衍原本也人才濟濟,全部都因為這種可笑的原因或死或傷。」
  
  儘管現在莊立之死有利於他,車山雪還是感到心痛。
  
  一個半步宗師啊,朝廷武官中,只有劍門大帥聶星文一個宗師啊。
  
  更何況莊立雖然是刺客出身,本性卻算得上正直,到底是怎麼惹了虞操行,讓他放棄這樣一個好屬下呢?
  
  淺淺的疑問在車山雪心中一閃而過,他覺得自己好像想到了什麼,卻沒抓住思緒的尾巴。
  
  另一邊,白麻已經冷靜下來。
  
  他之所以追隨虞丞相,是因為莊統領說他們要助虞丞相消除魔域。他也相信統領,既然統領這麼對他們說了,他對待虞丞相必然一心一意,辦事絕不會有差錯。
  
  統領就算犯錯,也不會是大錯,虞操行卻暗中殺了他,這分明表示著事情有變。
  
  更何況……麻雀如此忠心,得到的卻是虞操行這樣的對待。
  
  「他把我們當什麼了!」小麻握緊拳頭,「必須報仇!」
  
  白麻其實有點害怕和虞操行對上,但他又看到院中的大國師和青城掌門,陡然意識到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他遲疑片刻,在車山雪面前抱拳半跪。
  
  「統領在軍中威信極高,如果傳出是丞相殺了他,我有把握半數以上都會反叛,小人願意帶著他們向大國師投誠,只要您能殺死虞操行,為我們統領報仇……」
  
  車山雪站起來,扶起白麻。
  
  「當然,」他道,「無需你們拜託,我與虞操行,已經是不死不休。」
  
  ***
  
  幾個時辰後,傍晚。
  
  鴻京,京郊。
  
  莊立被渾身的傷痛醒,恍恍惚惚睜開眼睛。
  
  自己竟然沒死?他茫然地感到疑惑,發現自己是在一處山洞中。
  
  有人端著熱水走進來,腳步聲引起莊立注意。
  
  他強撐著抬起身一看,發現竟然是昨日他在道邊救下的那個美貌婦人。


第74章 萬千面,只一人
  
  她的出現反而讓莊立更戒備了。
  
  幾百年的亂世,綱常倫理早不似前朝,又有女子當家的大興小興嶺珠玉在前,雖然很多漢子依然瞧不起女子,江湖上行走的女高手更是少,但黑暗中的行當,男女的地位反而像是反過來了。
  
  也就是麻雀軍不招女子,但民間那幾個刺客組織里,當頭的都是女人。
  
  男人的輕視在她們手裡反而是致命的武器,莊立也吃過幾次虧,以致他每次見到女人,都會感到如臨大敵。
  
  比如說,像眼前這個。
  
  莊立昨日動手對付那幾個劫匪時就注意到她了,並非是因為她的容貌,而是因為那些劫匪落跑時,這婦人竟然有膽子將自己的包袱搶回來。之後下跪道謝,更表明她性格冷靜,又知情知禮,絕非一般。
  
  不過他們這只算偶然相逢,就算莊立隨手救了她,也不覺得自己會和這婦人再次相見。
  
  卻沒想到……
  
  莊立怔怔,思緒回到了他陷入這境地的緣故。
  
  昨天中午,他選出人去執行屠村的任務,半路上慢慢冷靜下來,不由地對丞相大人的話深思起來。
  
  帶領麻雀軍效忠虞操行,這個決定是他一年前就做出的。
  
  和其他從孤兒中挑選出的麻雀們不同,莊立這一脈是當年追隨虞氏聖女的大興小興嶺嫡系,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曉得虞家的秘密,同樣憂心著一天天靠近的魔域。
  
  故而當虞操行找上他又說出目的,他仔細聽過虞操行的各種計劃,覺得可行,便帶領麻雀軍助虞操行一臂之力。
  
  而虞操行不愧是留著虞氏血脈的人,那樣的心機手腕,不同凡響。越是追隨,莊立越覺得自己的決定並沒有做錯。
  
  第一次產生動搖,是除夕那天。
  
  死火山海島上的苦工是麻雀們用走私的渠道,直接在瓊府登船,從海路運過去的,因為人數眾多,他將下屬留在海島上看管。但在大年二十九那天,他便和海島上的下屬斷了聯繫,等再聽聞那邊的消息,才曉得那座島上所有人全部因為呪力陰氣的爆發覆滅,沒能留下一個活口。
  
  虞操行絕不可能不知道後果,卻不曾提醒他。
  
  莊立能理解以小犧牲換取大利益,畢竟他是知道挖陰地脈必須用十萬罪人血祭,依然同意了虞操行計劃的那種人。
  
  可造成大呪雪籠罩桃府,只為了轉移大國師注意力?
  
  就算大國師的確難對付,也無需以一府之地作為代價吧。
  
  大國師反對丞相斬陰地脈,也有能力破壞他們的行動,的確值得警惕。莊立雖然疑惑,卻沒有說出,繼續將虞操行的計劃一絲不苟執行下去。
  
  他第二次動搖,是近幾日。
  
  虞操行說血祭需要十萬罪人,莊立理所當然認為這十萬罪人會是被官府關押在牢獄中犯人,送去邊關的苦役,或江湖上十惡不赦的綠林大盜。卻沒想到虞操行竟然是要生生造出十萬罪人用來血祭。
  
  莊立有點想不明白。
  
  這些天在鴻京城外橫行霸道殺男淫女的叛軍們,不久之前,明明當不上罪人這個稱呼。
  
  他們只是普通人而已,甚至不是普通壞人,但虞操行為了得到十萬罪人,生生將他們變成了罪人。
  
  可是虞操行說得對,天下牢獄中犯人會有十萬這麼多嗎?
  
  稍微的動搖立刻被壓制下去,莊立說服自己,此刻的犧牲,是為了不受威脅的將來。
  
  他保持這樣的想法,直到從據點回來,從虞操行手裡接到新的任務。
  
  鴻京周邊的狀況大概傳到大國師耳中了,就算那人被牽制在桃府不能前來,也一定會派出些人妨礙他們。之前大呪雪落下,他們撤回了所有的人手,如今關於桃府的情報基本空白,他最好本人去掂量一下,重新安排。
  
  莊立隨手點了兩個人跟自己一起出發,卻不想,出城門不遠,他便遭遇埋伏……
  
  回憶到這裡,莊立面色發白,雙手抓住身下的稻草。
  
  那些人埋伏他的手法太讓人感到熟悉了,莊立怎麼看不出麻雀的一貫風格?
  
  可是、可是為何?
  
  下一刻莊立的思緒被一陣劇痛打斷。
  
  那美貌婦人在他身側跪坐,一手按住莊立的肩膀,另一隻手直接去摳留在莊立傷口中的箭頭。
  
  她手法粗暴,不像學過醫藥,唯一勝在乾脆利落,根本不懼怕給莊立留下什麼後遺症,說拔就拔。
  
  這便算了,拔出後她竟然直接用滾燙的熱水擦拭莊立的傷口。莊立原本還剩半條命,又被她折騰去了四分之一。
  
  等這婦人停下手,莊立已經暈過去醒過來數次了。
  
  他最後一次醒來,見到婦人淡淡看了他一眼,開口叮囑他:「接下來可能有點疼,你忍一忍。」
  
  難道你覺得我之前不疼嗎?莊立感到不可理喻。
  
  下一刻,婦人動手,他才曉得之前一直靜默不語的婦人這次為何會出口提醒。如果說剛才用滾水燙傷口的疼痛莊立還能忍耐不喊出來,那他現在已經痛得無法意識到自己正在發出嚎叫。
  
  婦人並不驚訝,依然保持著一手按住莊立的姿勢,另一隻手一寸寸拂過莊立的傷口。
  
  她的掌心下有柔軟的綠光萌發,綠光照耀之下,莊立被割斷的血管重新連接,少了一塊的血肉飛速地生長,斷開的骨頭碎片也被無形之力一一歸位,綠光閃過,一道裂縫也看不見。
  
  這種傳說中才會出現的肉白骨秘術,絕非一般人能夠施展。就算是專門的醫祝里,也是修為極高深者才會使用。
  
  以此看來,這個婦人並不是不會處理傷口的手法,之前的粗暴行為,只有折磨莊立一種解釋。
  
  她這樣修補上莊立身上幾處大傷便停了手,對另外一些小傷口視而不見。
  
  而莊立沈浸在久久不散的痛苦中,矯健身軀時不時抽搐兩下,半晌才恢復神智。
  
  他睜開眼睛,死死盯著婦人,用沙啞的聲音開口。
  
  「你是……大國師的人。」
  
  除了虞操行,就只有大國師麾下有祝師了,倒也不是沒有那種閒散於山野間,不屬於兩邊的祝師,但那種祝師如今保命都來不及,怎麼會來到鴻京?
  
  美貌婦人曉得莊立是怎麼猜出她的,神色分毫不動,問:「為何我不能是虞丞相聽聞消息後派來救你來的?」
  
  「丞相……」莊立苦笑,「我哪裡值得丞相大費周章來救?」
  
  虞操行要救他,根本不需要救下他後還偷偷摸摸將他隱藏在山洞中。
  
  但有人要殺他,莊立不相信虞操行不知道。
  
  更有可能的是……
  
  「而且,既然他要殺我,為什麼又要救下我呢?」
  
  「嚯,」美貌婦人挑起一邊峨眉,有些可惜地說,「我還以為你會不相信虞操行要殺你,要怪罪於我或你那些同僚,拼命為虞操行開脫呢。」
  
  她頓了頓,接著道:「這樣我就能拿出他害你的證據糊你一臉了。」
  
  莊立:「……」
  
  美貌婦人:「不過這樣也行,省了我的口舌功夫,現在實話和我說吧,虞操行那王八蛋把老子家鄉搞得這樣烏煙瘴氣,到底想乾啥?」
  
  莊立要是再聽不出不對,他根本就坐不穩麻雀軍統領的位置了。
  
  「你口吻絕非女子,」他遲疑問,「你到底是誰?」
  
  「不是回答你了嘛,大國師的人。」
  
  一邊說著,美貌女子以袖掩面,輕輕一抹。
  
  下一刻,她的胸就癟了下去,扎好的發髻也散開,垂落身後。
  
  袖子放下後,露出的臉是屬於一個年輕男人的。
  
  他有著很容易讓無知少女愛上他的相貌,天生該當個讓女人為他流淚的風流公子,一雙桃花眼裡水波流轉,注視一個人時,很容易讓人感覺他在深情注目。
  
  這是張在鴻京十分出名的臉,莊立也認得。
  
  可是,大國師神出鬼沒經常不在鴻京的六弟子楊冬熔,不該在半個多月前就命喪他手嗎?!
  
  ***
  
  「你六徒弟?」
  
  丹州城,麻雀的據點小院,某一間廂房中,諶巍將出現在車山雪話中的人重復一遍詢問。
  
  他僵著臉坐在一面梳妝鏡前,而車山雪站在一側,手裡拿著胭脂,皺眉盯著諶巍臉上被毀得很徹底的易容。
  
  一邊琢磨著從何處下手修補,車山雪一邊心不在焉地點頭。
  
  「嗯,是他,」他道,「小六在易容一道上頗有建樹,世上無人能及,要是他在這裡就好辦多了。」
  
  諶巍過去不曾見過車山雪的六弟子,在前世,這個楊冬熔同樣下落不明。
  
  不過……
  
  「世上無人能及?」諶巍道,「你六弟子才多大?牛都要被你吹上天了。」
  
  車山雪沒說話。
  
  他放棄直接用手塗抹的打算,放下胭脂,拿出顏料,從袖中抽出一支毛筆,開始在諶巍臉上塗塗畫畫,時常修改,時而擦去,非常不專業,和之前在淳安給諶巍做易容的人無法相比。
  
  諶巍一邊驚訝於他竟然會同意車山雪給他做易容,而不是讓那個剛剛投誠的麻雀來,一邊垂眼看著快要貼他臉上的車山雪,阻止的心又淡了下去。
  
  唔,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車山雪的睫毛……嘖,男人睫毛長這麼長乾嘛?
  
  諶巍抱怨著,不知為何感到心裡有點癢癢。
  
  好在下一刻車山雪便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轉身去換另一種顏色的顏料。
  
  不再那麼全神貫注的他也有時間回答諶巍的問題。
  
  「我確定世上絕對沒有一個人比得過他,因為他改頭換面的方法根本不是易容,」車山雪道,「冬熔和子華一樣,根本無需我教導,他自出生便能變化面容,天生是一個千面之人。」


第75章 對鏡,空畫眉
  
  這樣的天賦簡直聞所未聞。
  
  像是車山雪家老五這樣,天生就能溝通萬靈,知道名字甚至可以將死去之人喚回人間的天賦,雖然說千年難得一見,但好歹還在祝呪通靈的範圍內。可現在車山雪說得這個變化面容……完全不能理解。
  
  這個時候,諶巍終於想起來車山雪家老六哪裡最出名。
  
  也是臉。
  
  貌比潘安,容似衛玠。據說他出一趟門,少女們就會買光全鴻京的鮮花,只為能在他經過是拋在他身上。
  
  楊冬熔在車山雪幾個親傳弟子中排行倒數,但論年紀,他和大師兄章鶴雅相差不多,比老二虞謙更為年長,李樂成宮柔萬子華在他面前都是小孩,無論哪個都不敢擺出師兄師姐的架子。
  
  好在他的蹤跡不定僅僅比他那張臉名氣低一點,給他的小師兄小師姐以及鴻京的少女們免了許多事情。
  
  現在想來,楊六其實並不是蹤跡不定,別人之所以找不到他,是因為他時常換臉。
  
  「哪裡叫你尋來這麼多怪胎?」諶巍不由問,「你其他幾個徒弟莫非也有這樣不為人知的天賦?」
  
  「本來就是因為他們天賦出眾,我才不忍讓那些庸才教導他們,」原本在諶巍臉上描繪的毛筆被不滿的車山雪用來戳諶巍的嘴,「再敢說他們是怪胎,信不信我讓你以後張不開嘴?」
  
  他沒用多大力氣,那一小撮軟毛對於皮厚的諶巍更是不痛不癢,但諶巍不知怎麼大腦空白,下意識伸出舌頭,在柔軟的筆鋒上舔了一下。
  
  屋內陡然沈默,反應過來自己舉動太不端正的他們都愣住。
  
  明明沒有點上暖爐,屋裡卻憑空熱了起來,兩個老臉泛紅的百歲之人齊齊偏移開目光,一方決定裝成自己剛才什麼都沒做,另一方卻下意識巴扎巴扎嘴。
  
  舌尖一片苦澀,天知道車山雪剛才用毛筆沾了什麼往他臉上畫。
  
  諶巍這樣在心裡抱怨,卻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沒有把口中一點顏料吐出,反而咽了下去。
  
  吞咽的聲音讓車山雪渾身不自在起來。
  
  那些他竭力想從回歸記憶中抹去的一幕幕又浮現在眼前,車山雪頓了頓,在下一刻決定投降。
  
  他打開屋門,把外面的白麻喊進來接手,將諶巍撇在屋裡。
  
  諶巍默默注視他關上屋門,這才看向抱著一捧易容工具進來的白麻。
  
  白麻此刻目瞪口呆。
  
  他看著青城劍聖現在這張比三花貓還花的臉,又想起剛才從容不迫招呼他進來的大國師,不得不承認自己在養氣功夫上沒法和這種大人物相比。
  
  大國師剛才竟然沒有笑出來?
  
  還有,這兩人……果然有仇吧!
  
  ***
  
  一門之隔,小院中。
  
  千刃派掌門孫大勇坐在之前那張石桌邊,高大的個子蜷縮成一團,彷彿映襯著他忐忑不安的內心。
  
  大國師和青城劍聖之所以帶他同行,是看他身份適合打入曾經的萬門盟,或者叫叛軍。
  
  他好歹是一派之主,哪怕弟子沒跟在身邊,宗門根基卻保存得很好。看在他身份的面子上,只要成功投入叛軍,他的地位就不會太低。
  
  若大國師和青城劍聖想和叛軍幾個頭領做交易,他的身份便能作為掩護,不會引起虞操行的注意。
  
  等叛軍們轉投向大國師,他這個先行之人也算是立了功,想保存下千刃派一乾弟子的性命應該沒問題。
  
  但這些期望是建立在大國師和青城劍聖會帶他同行這個條件上的。
  
  現在有麻雀軍投誠,大國師和青城劍聖想聯繫叛軍有了更好的選擇,之前對孫大勇的許諾恐怕也變成了竹籃打水。
  
  不過大國師他們和麻雀軍之間並沒有真正交心,明擺著尚未互相信任,他說不定還有機會……
  
  孫大勇這樣想著,抬眼便看到大國師從屋中走出來。
  
  他不敢在大國師面前坐著,連忙站起讓開位置。
  
  車山雪沒有坐在被讓出的那張石凳上,而是坐在了孫大勇對面,掃了一眼他的局促不安,道:「你好像有話說?」
  
  「是、是的!」孫大勇端正地在石凳上坐下,背出他想了許久的說辭,「小人覺得這些麻雀不可信,他們聽聞自己統領死在諶掌門手中,雖然表現出了悲痛,卻不曾說過要報仇,但兇手變化後,他們的態度又跟著大轉彎,不合常理。」
  
  「嗯。」車山雪點點頭,「你說的有幾分道理。」
  
  白麻的幾個兄弟是真正死在車山雪手上的,第二次在青城鎮暗樁見面時,白麻也沒表現出他有復仇之意。
  
  「但我也能理解,」車山雪道,「死在敵人手中,是自作孽,死在自己人手裡,則是不可寬恕。」
  
  孫大勇聞言心中透涼,他的挑撥離間沒有半點效果。
  
  「你們無需擔心,」車山雪好像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對他,不,並不是對他一個人,還有影影綽綽藏匿在院子陰影中的厲鬼們說,「我說過了,我承諾過的,就一定會完成。」
  
  承諾助厲鬼們復仇,自然不會放過仇人。
  
  承諾放過千刃派門人,他原本也無需對那些可憐人動手。
  
  承諾有朝一日要進入魔域深處,總有一天,這個天下他都能……
  
  車山雪眼神閃了閃,示意厲鬼們重新藏起,繼而對孫大勇道:「接下來這一路你不來為好,不過,有另一件事,是你能夠幫忙的。」
  
  有些怏怏的孫大勇立刻抬頭問:「何事?」
  
  「無論何處,人只要多了,就不可能只有一個聲音,萬門盟如你這樣不情不願的小宗門應該不少,長臂門這些領頭羊裡面,恐怕也會有不同意宗門行為的人,你留在丹州,通過你那徒弟的身份,和他們聯絡一下……」
  
  孫大勇聞言連連搖頭。
  
  「大國師,不是我說,這種事我恐怕乾不好。」
  
  「我曉得,」車山雪道,「白麻會協助你。」
  
  「你們不帶他走?」孫大勇驚訝問。
  
  「他之前費了那麼多功夫打探長臂門的情況,不好好利用一番簡直浪費,」車山雪早就想好了,「我和諶巍兩人上路,讓其他麻雀在鴻京接應便是。」
  
  「可是……」
  
  「我想你也不願對上虞操行,或是此刻鴻京周圍的幾萬人馬,」車山雪笑了笑,「好不容易說服你門人,讓他們同意你跟著我們出來,我至少得保證你能全須全尾再與他們相見。」
  
  吱呀——
  
  屋門再一次被推開,重新做好易容的諶巍跨出。
  
  白麻落後一步跟在後面,聽到院中大國師提高聲音問:「我之前說的你都聽到了。」
  
  「小人必不負所托。」白麻拱手道。
  
  諶巍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他重新墊上的假鼻子,只覺得臉上厚厚一層讓他眼睛都眨不動了。
  
  麻雀們用的易容之術似乎沒有祝師使用藥物來得便捷,至少之前諶巍不會感覺臉上帶了一層面具。
  
  他竭力向車山雪露出一個微笑,可惜這個微笑落在旁人眼裡,變成了有些滑稽的鬼臉。
  
  諶巍伸出手,道:「走吧。」
  
  若是他真正的臉,這舉動大抵算得上瀟灑倜儻,可一個滑稽鬼臉做出來,反倒讓人忍俊不禁了。
  
  車山雪沒笑。
  
  他看到的是諶巍真正想露出的那個微笑。
  
  簡直比不久前用毛筆敲諶巍嘴時還莫名其妙,他過了幾個呼吸,才發現自己已經握住了諶巍伸出的手。
  
  下一刻,他被人攬進懷中,溫暖的內息不容抗拒地將他護住。諶巍對著另外兩人點點頭,運起輕功,帶著車山雪如一陣風掠過丹州的無數鋪著黑瓦的屋頂。
  
  以他的速度,從這裡去鴻京,一天便可到達了。
  
  ***
  
  實際上,一天不到。
  
  一月十一上午,諶巍和車山雪已經站在浀水南側。
  
  浀水的源頭來自天山,從那遙遠的關外奔到大衍腹地,甘美的雪水早在路途中變得渾濁,等來到這津府平原之地,激蕩如銀龍的河水逐漸平緩,轉成為波瀾不起的淺灰色長綢。
  
  只是這長綢寬越二十多里,水深一眼看不見底,站在岸邊舉目眺望,水霧籠罩河面,後面才是鴻京城雄偉的身影。
  
  自從靠近浀水,諶巍便放慢了速度,畢竟浀水兩側人煙繁榮,他若保持一路上的速度,光是破空風聲就會讓一群人發現他的蹤跡。
  
  結果他發現自己預料錯了,根本不會有一群人。
  
  隨手料理掉幾個在村中搶劫的叛軍,諶巍長劍歸鞘,抬眼一掃,發現道路兩旁家家緊閉門窗,唯一一家門戶大敞的便是被搶劫的這家,數口人已經命喪叛軍刀下。
  
  諶巍聽到慘叫聲立刻趕來,卻還是慢了一步。
  
  但這一村村民聽到的慘叫聲應該比諶巍聽到的更清晰,卻沒有一個敢出來看看情況,生怕門一打開,遊蕩的叛軍就會闖進自己家中。
  
  諶巍並沒有指責這些村民的意思。
  
  只是他還記得,鐵龍軌修好之前,他前往鴻京,次次從這個小村子經過,此地百姓身上的平靜祥和曾讓他徘徊許久。
  
  而今,那平和的氛圍蕩然無存。
  
  連他都有這種感受,那對這片土地更為熟悉的車山雪……
  
  從村中走出的諶巍站在車山雪身後,見他隔著浀水眺望對面的鴻京城,兩人一次沈默矗立良久,諶巍才聽到車山雪開口說話。
  
  「虞操行到底想幹什麼?」
  
  「不知道。」諶巍說。
  
  車山雪詫異看了他一眼,眼神帶著鄙視。
  
  諶巍是逆轉時光回來阻止虞操行的吧?車山雪想,白佔了這麼大的先機,回來前竟然連敵人想做什麼都不搞清楚?
  
  腦子長在劍上都沒法解釋這愚蠢了,難道是他猜錯,諶巍並非逆轉時光之人?
  
  算了,這種事暫時放下。
  
  車山雪重新凝望浀水對面的鴻京城,在祝師的靈覺中,遠處鱗次櫛比的城池之上,籠罩著常人無法看見的黑雲,黑雲翻滾著,有什麼藏匿其中,時不時露出一鱗半爪。
  
  那是大衍的龍氣,龍氣不散,大衍就沒有消亡。
  
  車山雪還記得他離開鴻京時,那條長龍雖然有些懶洋洋,卻還是正當盛年的模樣,才過一個多月,長龍便已經生出白須,鱗片的邊緣也蒙上了一層灰。
  
  而且他總覺得黑雲露出了一抹血色,等定睛看時,那抹血色又消失不見了。
  
  麻雀軍里偷偷接應的人終於來到,正是之前和白麻聯繫的少年刺客小麻。
  
  他悄無聲息地從蘆葦叢中冒出,仔細打量過車山雪和諶巍後,才抱拳行禮。
  
  「抱歉來晚。太子失蹤,虞賊遣我等尋找,沒法脫身,耽誤了。」


第76章 老駕崩,少登基
  
  「太子在哪裡?」
  
  與車山雪諶巍一行相隔浀水,虞操行站在皇帝寢宮里,逼問車弘永。
  
  車弘永聞言冷笑。
  
  當今天子在短短數日中暴瘦,如今就算是殿外長不出新葉的老樹,看上去也比他更強壯些。就算是半躺半坐著,他也呼吸急促,鼻翼扇動,彷彿馬上就要窒息而亡。
  
  與之相反的是他的眼睛。
  
  車弘永的眼珠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火焰彷彿是以他生命為燃料,他越是瘦骨伶仃,火焰越是旺盛,連著眼窩下一雙高高支起顴骨,共同構成了車弘永如今刻薄又惡毒的臉。
  
  如果說在過去,車弘永的惡毒就像是明晃晃的匕首,刀尖朝向皇叔車山雪,朝向滿朝大臣,朝向他不滿意的一切,那麼最近幾天里,他的惡毒就變成了藏著漩渦的河水,不顧一切要把虞操行拖下。
  
  虞操行原本毫不在意,這個被車山雪一手扶起的皇帝,他何曾看在眼中過?
  
  螻蟻的威脅並不算威脅,這是持強凌弱的真理。
  
  但又有一句話叫做蟻多咬死象,更何況,就算是螻蟻,車弘永也是坐在龍椅上的螻蟻。哪怕禁軍士兵皆背叛,身邊沒能留下一個宮人,他依然是這座宮殿乃至整個大衍名正言順的主人。
  
  這樣的車弘永想要給虞操行找麻煩,還真能找出幾個。
  
  虞操行心平氣和地將問題重復一遍,車弘永終於大笑出聲,癲狂的笑聲回蕩在朱紅高柱之間,接著猛地一頓。
  
  一旁暖爐中的炭火突然爆起,金紅的火焰在半空中盤旋成風暴般的火蛇,將車弘永纏繞。
  
  火蛇的長信停在車弘永的嘴前,只要他再笑一聲,想必就會直接鑽進他嘴裡。
  
  車弘永閉上嘴,卻依然一臉得意的看著虞操行,就算虞操行表情淡然,在他眼裡也變成了滿臉鐵青。
  
  他的臆想難得沒出大錯誤,太子車元文在虞操行的計劃中,的確有非同一般的地位。
  
  不過,車弘永更加非同一般,只要他沒出事,虞操行也用不上那個太子。
  
  只是失去了一個備用計劃,並無大礙,虞操行確定完這一點,懶得搭理被拘禁數日有些癲狂的車弘永,散掉火蛇,打算離去。
  
  他轉過身,腳才賣出一步,安靜下來的車弘永又開始說話。
  
  「我知道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不顧虞操行有無回頭,車弘永自言自語般叨叨絮絮。
  
  「這些天我想過很多事了,從我那簡直像個石頭人的父皇開始想,想我的幾個兄弟姐妹,又想我高深莫測的皇叔,還有我的皇后,我的妃子,我的大臣們,我的大衍……我全部想過了,只為了尋找一個答案,為什麼我還沒死。」
  
  「這真的很奇怪啊,我母妃是宮女出身,無論是生下我之前還是生下我之後,在宮內外都默默無聞,但是如此勢單力薄的她竟然將我健健康康的生下來了。還有,從我出生到成年出宮,我有不少兄弟姐妹夭折,但我就是沒遭遇什麼災禍,順順利利的成了親王。大哥二哥四哥帶著禁軍在城裡打起來的時候,我真的以為我要死了,但我沒死,不僅沒死,我還當上了皇帝!天下有誰比我更得蒼天庇佑?有嗎?有人嗎?」
  
  車弘永的話聽上去和胡言亂語差不多了,虞操行皺起眉,為自己竟然在這個廢物身上浪費了時間而後悔。
  
  他重新往殿外走,沒走出兩步,車弘永的一句話再次讓他停下。
  
  「但你為什麼也沒殺我呢?」癲狂的天子嘻嘻笑著問,「這些天我罵你,罵你祖宗十八代,無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不乾脆做,是個人都該想殺我了吧,丞相,你還是不殺我,你說說,你留著我有什麼用處?」
  
  「你不來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啊,」車弘永搖頭晃腦,慢吞吞地說,「我想你為什麼不殺我,你又不是我那個看似手狠實際心軟的皇叔,為什麼要對我網開一面。」
  
  「我沒有什麼東西了,皇位,大衍,全部無法打動你,我想活下來啊,我不想死啊!然後我突然想起來了,在皇陵里你用了祝呪是不是?據說不能學祝呪的你使用了祝呪是不是?我終於恍然大悟啊!祝師怎麼能當做常人看待呢!」
  
  「我曉得的,常人眼裡很多祝師行事古怪,那是因為祝師視為珍貴的東西和常人不同啊,就像當年虞家和太.祖爺爺聯盟,常人猜了一百零八個理由,什麼為了對抗另外四大宗門,什麼占卜出車家會一統天下,提前投誠,全部不對!不止你虞家會記載秘聞傳承,我車家也有,太.祖爺爺說了,你們虞家,是為了龍氣而來!」
  
  面上潮紅的車宏永激動地說出龍氣兩個字時,一直背對著他的虞操行終於轉過身,一雙眼睛冰若寒潭。
  
  車弘永再一次大笑。
  
  他改了自稱,充滿惡意地問:「朕說對了,對嗎?」
  
  車弘永扶著床柱坐起來,一改剛才的頹廢,背脊挺得筆直,和他無數次坐在龍椅上的姿勢一樣。
  
  當了這麼多年天子,他身上是有點帝皇之象的,認真起來,一時也無人敢奪其鋒芒。不過虞操行並沒有看向車弘永,他抬起了頭,目光穿過房梁和琉璃瓦,注視著黑雲之中衰弱的老龍。
  
  就在剛才,那老龍的龍頭無力垂下,只是發白蒙灰的鱗片竟然開始掉落,沒入下方這座位於三道靈脈交匯之地的城池中。
  
  祂要死了。
  
  任誰見到這一幕,都能明曉這點。
  
  一條死龍可不是虞操行所想要的,他面色真的陰沈下來,揮手讓等候在陰影里的麻雀去找太醫和醫祝給車弘永診治。
  
  沒想到麻雀才離開,車弘永竟然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同時,另一抹鮮紅的血跡自他胸口某個點上暈染開,其速度之快,眨眼之間就將盤踞在車弘永胸口的金線五爪金龍繡像染得通紅,大片大片吞噬著龍袍上明黃的色澤。
  
  再怎麼生病也不可能造成這個症狀,終於意識到不對的虞操行手心泛起一抹萌動的綠光,往車弘永胸口一按,瞳孔猛地一縮。
  
  龍袍下一刻就被火蛇燒成灰了,虞操行這才看到手感不對的是什麼。
  
  一把匕首整個沒入車弘永的胸口,而刀尖則從他背後冒出,將人完全穿透,但因為今天車弘永換上一身上朝才穿的厚重龍袍,遮掩之下,虞操行竟然沒能及時發現。
  
  「聽到你要過來的消息,朕就準備好了……」車弘永一邊咯血一邊說,「很疼,非常疼,但是能讓你不舒服,這也值了……傳位詔書朕早就寫好了,也交給了值得信任的人,下一任天子是朕唯一的兒子車元文,你找不到他的,你永遠不可能從他身上得到龍氣,大衍永遠是朕的大衍,大衍永遠是車家的大衍,朕發誓,朕詛咒你——」
  
  他的長嘯隨狂風而起,沒入了那常人無法看見的黑雲。
  
  浀水對面,和刺客少年交談的車山雪猛地轉過頭。
  
  固若金湯的城池之上,那藏匿著長龍的黑雲就像遭遇了狂風驟雨一般翻滾起來,無數龍鱗如花瓣一樣從天空灑落,還沒接觸到地面,便已經融化在風中。
  
  真正的黑雲聚攏過來了,淡薄的天光隨之消失,半邊天空陷入黑暗之中,雷霆閃爍,雷鳴轟隆,是那黑暗中唯一能見到的光,唯一能聽到的聲音。
  
  當一道格外明亮的雷光一閃而過時,車山雪才得以見到長龍的模樣。它的鱗片快要掉光了,連龍鬚也被狂風扯斷,沒有被鱗片遮掩的皮膚滿是皺摺,山脈一般層巒疊嶂,五隻龍爪虛弱無力,甚至無法支撐著祂立於天上。
  
  碩大的龍瞳黯淡無光,透明的眼瞼上也蒙上了一層白斑。
  
  沒有靈覺的人無法看到天空上將死的老龍,然而原本小晴的天氣突然降下暴雨,就算是普通人也會覺得不對。
  
  諶巍扶住身體一晃像是要倒下的車山雪,目光轉向車山雪所望的地方,卻沒有看到什麼東西。
  
  「你……」
  
  「沒事。」
  
  車山雪鎮定地搖頭道。
  
  他把諶巍的手從自己肩上掰下來,沒松開,反而握在手裡。
  
  「沒事,」他又重復一遍,好像這樣就能讓自己的話變得更為可信,「我已經經歷過兩次了,很熟的,不用擔心……」
  
  相同的景象,在車炎死後,車山昌死後,都出現過。
  
  車山雪天生靈覺,就算沒有修習過祝呪,二十五歲那年,依然看到了那場龍鱗之雨。
  
  所以他也知道後面會發生的事,只要繼承人安在……
  
  鴻京城裡。
  
  因為鴻京封城,逃出皇宮卻逃不出城的車元文抱著絕不能有事的外袍,躲在橋洞下,和一群乞丐擠在一起。
  
  他突然感覺到什麼,疑惑地抬頭,看向天空。
  
  將死的老龍發出祂這一生里最後一道龍吟,卷著黑雲,向著雷光衝去。
  
  祂被雷光吞沒時,整個天地彷彿都安靜了一個呼吸。
  
  轟隆——
  
  那道粗壯的雷光劈散了鴻京上空的漆黑雨雲,祝師靈覺中的滾滾黑雲同樣一散而空。
  
  淡薄的天光再次落下,照耀著一條年輕的雪白幼龍搖擺長尾,舒展身軀,飛快地長長。等祂終於長到了能輕鬆用自己的身軀將鴻京環繞的地步,祂才調轉龍頭,對著車元文藏身的角落髮出一聲咆哮。
  
  皇宮里,浀水邊,虞操行和車山雪同時呢喃:「在那裡。」
  
  失去了皇位的車弘永已經沒用了,虞操行懶得再為榮升太上皇的他治療,一腳將人踹開,足下生風向殿外走去。
  
  車弘永滑倒在金階上,越來越亮的雙眼注視著虞操行,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完他的遺言。
  
  「——朕詛咒你,無論你要做什麼,永不能得償所願,虞操行,你終將……終將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得好死!!!」
  
  大笑著的車弘永,眼角滑下一滴眼淚。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深夜,他被王公公帶領著,惶惶不安踏入那個偏僻的小院,還沒看清樹下所坐之人的模樣,就被王公公按住跪了下去。
  
  「給、給三皇叔請安。」他照著王公公之前囑咐他的說道。
  
  之後就沒有他說話的機會了,生怕他說錯話的王公公把該說的話都搶著說完,車弘永頭埋在地上等待,半天都沒聽到他所求見的人發出一點聲音。
  
  真的有這個人嗎?剛才他瞥到的不會是一個幻影或者鬼魂吧?
  
  按捺不住好奇心的車弘永不由偷偷地抬起頭,視線往上。
  
  據說是他三叔的人正好也低下頭看他。
  
  六十年前和青城少掌門一起名滿大衍的俊美男子,就這樣伴隨月光一起映入車弘永的眼瞳中,他迷迷糊糊地想,這人看上去可真不像個八十多歲又不能習武的人啊。
  
  二十二年前,月下的人問:「你想登上帝位?」
  
  二十二年後,龍椅下的車弘永說:「想。」
  
  然後他死了。


第77章 前有狼,後有虎
  
  「開啓金湯大陣,封閉全城,我要一隻鳥也飛不出去,懂嗎?」
  
  虞操行全身化為一道黑霧,御風而行,新上任的麻雀軍統領馬天饒緊隨其後,聽聞吩咐馬上做出幾個手勢。
  
  一隻麻雀離開了隊伍,其餘人依然向著之前龍頭所指的方向飛奔。
  
  如今鴻京城裡的大道上少見行人,街旁也只有寥寥數家背後有大後台的鋪子在經營,一行麻雀整齊從街道上奔過時,無論是街邊鋪子里的老闆夥計,還是少數幾個不得不出門的百姓,都在見到他們的第一眼就跪了下去,生怕有什麼禍事發生在自己頭上。
  
  靠著他們整齊的反應,尋人也變成了很簡單的事,一眼掃過沒找到人的麻雀們四散開,很快有一隻麻雀找到橋洞下面。
  
  橋洞里的乞丐全部被趕了出來,他們在料峭寒風中裹緊了破爛布襖,爭先恐後向馬天饒描述不久前突然將他們推開跑出橋洞的小個子。
  
  「我瞅著他好多天啦,」乞丐們七嘴八舌地說,「陌生人,小孩,以前從沒見過。」
  
  「皮膚嫩得喲,看上去比東市賣的豆腐還滑嘞。」
  
  「他以為裹一塊破布咱們就發現不了了,破布下面那衣服料子賣出去夠咱們吃一年!」
  
  「本來是要搶他的,只是……」
  
  馬天饒橫眼看去,惡聲惡氣道:「只是?」
  
  乞丐們囁嚅了一會兒,其中一個道:「他一來就打敗了咱們橋洞最強壯的三兄弟,不、不敢搶。」
  
  馬天饒給一邊的下屬遞了個眼神,下屬們心領神會地拔出了長刀。而馬天饒去給站在不遠處的虞操行報告:「應該就是太子,丞相放心,他跑不遠。」
  
  虞操行面無表情看著以為自己能活下來乞丐們發出慘叫,想跑卻倒斃在刀下,深深覺得新換上的這個麻雀統領頗合他心意。
  
  因此他沒有為晚了一步而責怪馬天饒,讓對方繼續指揮麻雀們四處尋找。
  
  給下屬們佈置完任務,馬天饒轉頭髮現虞操行正盯著自己看,連忙露出一個諂媚的笑容,跑到虞操行身邊聽候吩咐。
  
  他轉動眼珠揣摩虞操行的心思,用一個比較親近的語氣開口道:「真沒想到太子竟然會躲在這種地方啊。」
  
  「別喊他太子,喊他聖上,以及,他難道還有其他地方可去?」虞操行反問。
  
  「這個,」馬天饒一愣,「王國舅把皇后、不,是太后,王國舅把太后娘娘接回國公府了吧?聖上出了宮,怎麼不先去找太后呢?還有他幾個伴讀,據說和他相處很好的,聖上這個年紀,就算不信任母親,也會信任夥伴吧,聖上竟然也沒去找。」
  
  「你不說起我還忘記了,先帝遺詔應該在太后那兒,你派個人把它拿來。」虞操行的嘴角勾出嘲諷的弧度,「聖上為什麼不去找他們?要是他去找了,一開始就會被抓住了啊。」
  
  「哦,」並非自己想不到的馬天饒裝作恍然大悟,「這小兔崽子還蠻聰明的。」
  
  哪裡僅僅是聰明。
  
  虞操行想。
  
  車家數代人,為什麼皇帝當得這麼艱苦?就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是一朵不染淤泥的蓮花,不肯和世家同流合污。
  
  往上追溯幾代,世家和皇族最和睦的時候,竟然是車炎剛稱帝的那幾年。
  
  之後,無論是車炎車山昌,還是雖不是皇帝,更勝於皇帝的車山雪,都孜孜不倦地和世家們作對,為了給車山雪找堵,車弘永自然和世家走得更近。
  
  比如說他出身國公府的皇后,以及同樣是世家之女的幾個妃子。
  
  但到了車元文這裡,又和車宏永不同了。
  
  太子是車山雪教養長大,自然繼承了車山雪乃至車山昌車炎的理念,雖然因為母親外祖的原因,太子對世家不至於像車山雪那樣極端,但到關鍵時刻,太子也不會信任世家。
  
  車元文的選擇並無錯誤,要是他逃出宮後向世家求助,虞操行想找到他不費吹灰之力。
  
  論眼界和腦子,這小孩比死前才大徹大悟的車弘永清醒無數倍。
  
  虞操行又抬起頭,看向鴻京之上那條盡情飛舞的白龍。
  
  祥瑞中興之象啊。
  
  和黑龍代表的禍國之君沒法比。
  
  要是車弘永沒死就好了,虞操行心裡難得冒出一點懊悔的情緒。早知道就遣人將車弘永看牢一點。
  
  不過,事先誰能想到,膽子那樣小的車弘永竟然敢自殺?
  
  虞操行生出一種事態快要脫離掌控的焦躁感,讓他不得不摸著下巴,一項項仔細計算。
  
  車元文跑不出他手掌心,新龍氣不盡人意,卻也能用。
  
  叛軍們還在源源不斷地向鴻京趕來,再過一天,人數就能超過十萬,當然十萬只是最低限度,他希望得到的人牲數目自然是越多越好。
  
  車山雪還在淳安,桃府的情況足夠他喝一壺的,哪怕注意到鴻京的異狀,那人也暫時抽不開手。
  
  計劃進行得不算非常順利,但也不能說出了問題。
  
  到底是……
  
  虞操行的思路中斷在這一句。
  
  一隻麻雀彙報,找到車元文了。
  
  ***
  
  這幾天,車元文的運氣就沒有好過。
  
  他在地下中看到很多聳人聽聞的事,好不容易沒驚動什麼人跑出密道,卻發現自己無法出城。
  
  眼下為了防止叛軍衝進城中,鴻京八道城門都緊緊關閉著,城牆上日夜有士兵——向虞操行投誠了的士兵——巡邏,以車元文這兩天的觀察所見,哪怕是一個他見到面也必須保持尊重的老大臣拿著太.祖的金牌上去,也沒能讓士兵們把城門打開。更不要說帶了金銀帶了路引偏偏沒帶什麼令牌的車元文了。
  
  他又不敢去舅舅或其他認識的人家中,因為宮中一旦發下他失蹤,首先搜查的就是那裡,必然會給收留他的人惹禍。
  
  至於旅肆食肆,沒找到他的禁軍第二步就該搜查這些地方了,他同樣不敢去。
  
  於是他堂堂一個太子,只能用銅錢——慶幸他出宮前記得帶銅錢,沒有光帶金銀——買一塊禦寒的破披風,藏身在乞丐中間。
  
  別說,還真讓他躲過了好些找他的人。
  
  接著他想找到皇叔爺爺留在鴻京的人,比如說當初虞操行進京時,專門來東宮替他護衛的幾個官員。沒想到的是,他一個個找過去時,發現這些官員家中都掛著白幡,穿著喪服的人進進出出,卻連哭聲都不敢大一點。
  
  之前車元文在宮里只聽說外朝大臣們人心惶惶,卻不知道事態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
  
  車元文心中暗恨,可是沒有什麼好辦法,他甚至不敢去接觸那幾位官員的遺孀或故友,同樣怕給這些人帶來什麼災難。
  
  於是他只能返回乞丐群中,思考著下一步怎麼走。
  
  不久之前——
  
  不祥的狂風驟雨走得和他來得一樣迅速,心中忐忑不安的車元文沒聽到白龍的咆哮,卻看到了一個意料不到的人。
  
  皇叔爺爺的六弟子楊冬熔。
  
  過去車元文同楊六並不親近,畢竟楊六的年紀比他大了一圈,車元文在他面前總有些不敢說話,倒是與和他年紀相仿的李三宮四兩個十分交好。但現在,在這個關鍵時刻出現的楊六堪比車元文至親之人,哪怕車山雪親至,也不會見到他流出這麼多眼淚。
  
  「可怕,」站在遠處招手,把車元文從乞丐堆中喊出來的楊冬熔嘴角抽搐,「李三可沒說過太子殿下是個淚包啊。」
  
  小虞大人死了,車元文想說。
  
  但他知道現在不是說的時候,只能止住眼淚,悄悄打了個嗝。
  
  另一邊,今早通過麻雀的秘密通道將楊冬熔帶進城的莊立在周圍觀察一圈,確認沒有跟在太子後面的人,急忙招呼那一大一小快走。
  
  他們才離開不久,麻雀們就找到了那個橋洞。
  
  這邊逃跑的三人不知道自己如此幸運,正在為怎麼繼續跑犯了難。
  
  莊立若用上隱匿之術,天下沒幾個人能找得到他,而楊冬熔乃是千面之人,誰想抓他都不容易,可惜莊立的隱匿之術不能帶車元文一起消蹤隱跡,至於楊冬熔,他自己千面變化乃是天賦,當然,有工具的話,他想給別人換張臉也並非難事,但現在沒有工具,楊冬熔總不能從地上抓把泥糊上太子殿下尊貴的臉。
  
  周圍來了那麼多麻雀,不用手段無法突圍。
  
  這個時候,雖然沒找到該使用什麼手段的思路,一行三人還是有逃跑機會的。
  
  然而,就像之前說的那樣,這些天,車元文的運氣就沒好過。
  
  麻雀們到底沒把橋洞下的乞丐全部殺光,留下一些,讓他們去找城中其他乞丐,讓這些小人物一見到和車元文相似的人就上報,這樣可以免除一死。
  
  幸存的乞丐們慌張向著另外的乞丐聚集之地跑去,其中幾個正好撞上了一路躲麻雀的楊冬熔一行人。
  
  哪怕莊立當機立斷將人打暈,乞丐的驚叫依然讓周圍好幾隊麻雀奔來,將他們堵在了大街上。
  
  「餵,」楊冬熔踹莊立屁股,「這些不是你以前的下屬嗎,快叫他們讓道啊。」
  
  「我也想。」莊立無奈道,「可是這裡的麻雀並非我的嫡系……」
  
  「而是我的嫡系,你說對不對啊,莊立前統領?」馬天饒從人群背後走出,斜眼看著莊立,呵呵冷笑。
  
  莊立握緊腰間彎刀,顧慮著太子不敢貿然出手,只能扎穩下盤等待。
  
  而楊冬熔將車元文保護在兩人之間,自己望向街道另一邊。
  
  虞操行正從那邊走過來。
  
  前狼後虎,楊冬熔想,真是太糟糕了。
  
  ***
  
  同一時刻,鴻京南城門下,諶巍長劍出鞘,醖釀劍意。
  
  「往這邊刺?」他問。
  
  「嗯,」車山雪飛快點出金湯大陣的幾個薄弱之處,嚴肅道,「用力砍。」


第78章 四劍斷,三方立
  
  湘夫人劍鋒上亮起灼眼的光暈。
  
  下一刻,青色劍光如雷霆般向著鴻京城落下,瞬息與半空的金湯大陣相撞。
  
  只見劍光蔓延之處,金色的光輝如河流一般流淌開,無數玄妙的咒文,無數玄妙的圖案或線條一同被金色的河水捲起,牢牢將竹葉般的劍光拒之門外。
  
  轟鳴聲響徹百里,鴻京城內,無數人抬頭看向天空。
  
  麻雀軍的新統領馬天饒無比驚慌:「青城劍聖怎麼來了?」
  
  他視線未轉回來,話音也沒落時,一柄漆黑匕首就如撲出毒蛇吐出蛇信一般迅速,時機抓得又准又狠,正好在馬天饒即將把視線從天空收回的前一刻,輕輕吻上了他的脖子。
  
  沒有使用多餘的技巧,漆黑匕首在馬天饒的脖子上轉了一圈,當不知道何時撲到馬天饒面前的莊立拿著匕首後退時,馬天饒的腦袋也跟著一起掉了下來。
  
  楊冬熔想也不想就一道符篆拍出,呪風所過,身首分離的屍身直接化為了泥土。
  
  ……以免虞操行操縱屍體留下後患。
  
  這一切只發生在不到一個呼吸的時間里,距離青色劍光在頭頂乍現更是不過瞬息。由此可見的莊立此人十分當機立斷,在別人還在為青城劍聖的到來而吃驚時,唯有他第一個反應過來狀況。
  
  他們這三個人危險了。
  
  就算是青城劍聖,也無法一劍傾倒虞氏聖女留下的金湯大陣,他一直都劈不開這種可能性不算上,往好一點的方向估計,青城劍聖要劈破金湯大陣至少要三到四劍,甚至更多。
  
  那麼,在青城劍聖接連出劍,無法支援他們的當口,顧忌著青城劍聖的威脅,虞操行一定會說……
  
  「速戰速決!」虞操行一揮手,「在諶巍破陣之前拿下!」
  
  被莊立之前狠戾一刀嚇呆的麻雀們反映過來,圍成圈,幾個撲向莊立,幾個撲向楊冬熔,剩下的去抓車元文,配合默契地同時動手。
  
  如果沒有累贅在身邊,莊立恐怕一擊得手馬上就躲入暗處了,就算眼下沒給他運起隱匿之術的空擋,他用輕功縱越,也能遛狗一樣將撲向他的人遛得隊形散亂,再各個擊破。
  
  然而今天他不僅不能用上隱匿之術——虞丞相正在莊立少數幾個無法欺瞞過的人——還得站在原地不能移動太遠。畢竟敵人們的目標並不是他這塊礙路的石頭,而是藏在石頭後的太子殿下。
  
  無法發揮自己特長的刺客威力至少下降一半,只要麻雀們提高警惕,莊立想像之前那樣乘人不備也做不到。
  
  被迫退位的麻雀軍前統領過去一直乾著殺人刺探的買賣,在何時殺人,在何地殺人,用什麼殺人,天時地利人和,都是計算得好好的才會動手。今日第一次必須像個正經俠客來場一對多的正面交戰,便被這天殺的形勢逼迫到如此一個艱難的境地,為了防止車元文被暗器所傷甚至用自己當盾牌擋下,很快就渾身狼狽起來。
  
  另一邊的楊冬熔比莊立還苦。
  
  老五萬子華拜在車山雪門下是前幾年的事,楊冬熔年紀比幾個小師兄小師姐大,位號卻排在最末,自然是因為他入門最晚,一年半前才被車山雪撿回大供奉院。
  
  之後為了幫他調理過去使用天賦不當留下的暗傷,又浪費半年的時間,這樣算下來,楊冬熔學習祝呪才一年。
  
  肉白骨的醫祝秘術是為了治好自己的暗傷特地學的,除此之外,楊冬熔只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在祝呪方面的修為,連宮柔這個車山雪不督促就偷懶的傢伙都比不過。
  
  車山雪的幾個弟子,每一個身上都揣滿了車山雪寫完亂丟的符籙。如果那些東西在身上,楊冬熔說不定有機會將時間拖延到諶巍破陣之時,然而一個多月前,他在大興小興嶺兩手空空沒有收穫,又聽聞師父身死的消息,匆匆趕回鴻京的路上,被莊立帶著七八隻麻雀埋伏。為了活命,楊冬熔將所有的符籙都消耗完了,依然九死一生才逃過。
  
  眼下他兩袖清風,只有幾張回到大衍後自己寫下的符籙,要對上一大隊麻雀再加虞操行……
  
  還沒動手,楊冬熔背後的衣服就已經被冷汗濕透了一層又一層。
  
  然而他表面鎮定無比,連眉毛都沒動,在麻雀們圍攻上來時做掏東西之狀,果然讓這些麻雀們腳下猶豫了一下。
  
  這個時候,距離諶巍第一劍剛過兩個呼吸,南方的天邊再次亮起,他在城外落下第二劍——
  
  彷彿有無數株翠竹在金光的河流上生長開,竹木所特有的頑強根系順著陣法運轉靈氣氤氳所產生的幻象攀爬,然而堂堂大宗師的劍氣可不是表面溫順的草木之根,無物能匹的鋒銳密密麻麻又互相勾連,如同鎖鏈一般沒入金河之中,打亂其中的波濤暗湧漩渦遍布,竟讓金湯大陣的運轉緩慢下來。
  
  看出楊冬熔狐假虎威,正要出手的虞操行見此一愣。
  
  這劈法不是諶巍的路數。
  
  虞操行對於青城掌門沒有什麼額外的研究,但此人的實力以及他和車山雪的關係已經足夠惹人注意,更何況青城掌門聲名赫赫,行事就和他那柄怪模怪樣的長劍一樣有特點,就算虞操行只少少閱覽過他幾場比鬥的資料,也能看出青城掌門的風格向來一劍是一劍,只要能劈,絕對不會用多餘的技巧。
  
  比如現在這樣的,他很少用。
  
  現在城外出劍的分明是諶巍,破陣的風格卻好似車山雪。
  
  他也來了嗎?
  
  哪怕放下桃府也要趕來,難道車山雪察覺了什麼不對?
  
  虞操行不過沈思了一瞬,那邊被包圍的三人中又起了變化。
  
  得到指示的麻雀們瞄向了楊冬熔,一群人分作幾撥,有明刀明槍上來的,還有隱匿了身形伺機等待空隙的,發現自己底子暴露的楊冬熔咬牙給自己施展醫祝秘術,整個人更是猛地拔高長寬,變成一個面積寬廣的圓潤胖子,準備好了做一個皮厚血滿的肉盾。
  
  便是此刻,忽明忽暗的銀光金光在他身邊鋪展開。
  
  撲上來的麻雀慘叫退去,楊冬熔驀地回頭,發現出手的竟然是個頭才到他胸口的車元文。
  
  太子殿下,不,應該說大衍的年幼新皇手持雙劍而立,一劍銀白,一劍金黃,從劍鋒上迸發的劍氣在空中留下閃爍的點點金光銀光,好似落入凡間的星子,將麻雀們逼退。
  
  不少人看清這一幕,都非常吃驚。
  
  車元文如此年少,過去在武藝上又聲名不顯,誰人想得到他竟然邁入了劍氣外放的高手境界!
  
  由此看來,他敢於離宮,也是有自己的底氣的。
  
  「楊大人,」車元文沈聲道,「你是祝師,去我身後。」
  
  發現自己讓保護對象給保護了,楊六變到一半顯得格外可笑的臉露出吃驚的表情。
  
  他沈默片刻,依言後退幾步,將還沒來得及用在自己身上的醫祝秘術化為一團柔和綠光拍在車元文身上,同時眼觀八方,飛出一道金剛符替莊立擋下致命一擊。
  
  車元文和麻雀們對視,眼中的慌亂盡數沈澱,不見蹤影。
  
  麻雀刺客們面面相覷,其中一人往前一步,向他拱手道:「陛下,咱們並沒有要對您怎麼樣的意思,城外叛軍肆虐,城裡也有大國師餘孽活動,危險得很,您還是速速回宮吧。」
  
  車元文把開頭陛下兩個字當做自己聽錯了,聞言只是冷哼一聲,依然戒備。
  
  麻雀們無奈對視。
  
  雖然上司的上司並沒發話,但他們明顯不能傷到車元文啊。
  
  於是他們改為使用攻心之招,道:「您知道嗎?先帝駕崩了。」
  
  先帝是誰?車元文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過了片刻才猛地一愣。
  
  楊冬熔:「小心!」
  
  不可能當真讓車元文一個小孩頂上,一直關注著的楊六把剩下幾張符籙一股腦的放出,金剛符火焰符寒冰符春風化雨符,將車元文籠罩,在他身周炸了個五顏六色。
  
  下一刻這昂貴的「煙花」齊齊啞火,滿頭冷汗的楊冬熔定睛一看,發現剛才不知怎麼神遊天外的虞操行回過神,幾個指訣便悄無聲息地將符籙中的靈氣湮滅。
  
  虞操行明顯不想再和他們糾纏了,手裡捏著一條扭動掙扎的電蛇蓄勢待發,輕輕一彈,要對他們放出。
  
  同時,南邊的天空上,第三劍落下。
  
  茂盛的翠光竹林剎那灰飛煙滅,已經習慣角力的金湯大陣一拳打空,不知所措。甚至沒發覺在劍光之林的掩護下,有人在自己身上撬開了一條小小裂口,安靜潛入。
  
  諶巍抱著車山雪風馳電掣閃過無數模糊的雕梁畫棟,第四劍劈散了虞操行手中的電蛇。
  
  車山雪被他塞到被包圍三人的身邊,站穩的下一刻,大國師就把一打符籙塞進楊六手裡。
  
  師父為什麼不自己用?這樣的疑惑甚至沒來得及在楊六心中浮起,他就下意識抽出一張使用。
  
  楊冬熔先為符籙中規矩沈眠的浩瀚靈力吃了一驚,然後才發現這好像不是師父過去讓他們師兄弟幾個順便拿走用的普通符籙,上面寫的好像是……
  
  「化石為泥。」車山雪道。
  
  符籙化為灰燼飄去,見到大國師後立刻退遠了些的麻雀們立刻發現腳底不對勁。
  
  當年修建鴻京時,無數勞役從北嶺石山上送來成千上萬的青石板,以致大衍奢侈地將鴻京二十七條主幹大道鋪了一遍。南來北往的人們路過鴻京,總要誇一誇街道是如何乾淨,地面是如何平整,沒有坑坑窪窪,沒有遍地淤泥。
  
  而現在,麻雀們腳下的地面柔軟好似面團,卻帶著詭異的黏度,無論他們怎樣掙扎,運起內息,都無法將腳從地面拔出。
  
  不只是腳了,眨眼的時間里,他們已經陷入了半個身軀。
  
  只有車山雪四人腳下的地面依然堅實,卻距離麻雀們甚遠。
  
  車山雪從那一打符籙里挑出一張點了點,楊冬熔連忙抽出,看上面的符文。
  
  化泥為石。
  
  楊冬熔打了一個寒顫,使用符籙。
  
  三十多只麻雀全軍覆沒,連著馬天饒的屍體,一起被深埋進地底。
  
  還有兩人同樣站在符籙起效的範圍里,卻半點不受影響。
  
  虞操行拂過他在劍氣下迸裂的袖子,先和將幾個年輕人護在身後的車山雪對視,又看向同他相對而立的諶巍,冷笑著抖落長鞭。


第79章 是人耶,是物耶
  
  車山雪和諶巍,無論是哪個,虞操行都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對上,更別說是同時對上兩人。
  
  但這種事態又並不讓人覺得吃驚,自從聽聞在青城山找到車山雪的蹤跡,虞操行就隱隱預料到這樣一天。
  
  他新換的鮮紅長鞭有九頭,每一個頭都像是活物一樣在半空中扭動,啪的打在地上,就在地上留下一道濕淋淋的紅印,好像長鞭上有血跡未乾。
  
  這明顯不是普通的——如諶巍的湘夫人,或曾經車山雪的星幕那樣武人使用的——鞭子,而是和法鈴法劍法刀同屬一個類別,在用法上自然也普通的鞭子不完全相似了。車山雪粗略一眼,就能看到長鞭上縈繞不散的黑霧紫霧,當長鞭九頭扭動時,他耳邊更能聽到怨魂們淒厲的哀嚎,數不清的詛咒纏繞其上,常人哪怕只是碰一下長鞭在地面留下的血印,都可能大病三日暴斃。
  
  不好對付。
  
  要是真正的車山雪在這裡,大概能針對這些詛咒對著諶巍施展幾個祝術,然而來到鴻京的只是車山雪的一道不能動用祝呪的分神,他是真正車山雪的眼睛和耳朵,也是真正車山雪的手和嘴巴,但他本身是沒有什麼能力的,連趕路都必須由諶巍帶。
  
  符籙倒是揣了很多,他同樣不能用。
  
  說實話,能在這裡遇上老六,車山雪是非常吃驚的。當初他在青城恢復記憶後就試圖聯繫過自己的幾個徒弟,老大在魔域,老五在武夷山,精靈傳訊之術不通,老二和老六則是怎麼也找不到,關於這兩個,車山雪都做好最悲觀的預測了,現在發現楊冬熔活得好好的,他再驚喜不過。
  
  而且老六在這裡,還解決了他不能使用符籙麻煩。
  
  這算運氣好,可車山雪並不能光讓楊冬熔用符籙,自己站在一邊不插手。
  
  對付麻雀交給徒弟,能說是鍛鍊。若對上虞操行卻還讓徒弟動手,他表哥只要腦子沒問題,可能會發現不對,到時候他不能用祝呪不是真正車山雪的事就暴露了。
  
  暴露沒問題,卻不能用這樣直白的方式暴露,不然那和大喊此地陷阱有什麼區別?
  
  思慮著這些,面對虞操行掃過的目光,車山雪只是抬頭,故作高深地一笑。
  
  暫時沒發現什麼不對的虞操行轉回目光,看向諶巍。
  
  青城劍聖身上殺意高昂,雲紋紫斑的湘夫人在他手中顫抖不已,九頭血鞭也不得不稍稍避開鋒芒。
  
  諶巍死死盯著虞操行,眼神看上去像是屠夫在打量一頭活豬。那種漠然和肅殺不容抗拒地向著虞操行壓下,讓這野心天大的人內心也隨之戰慄。
  
  虞操行過去還懷疑自己會不會高估了這個天下第一,現在他發現自己低估了。
  
  但他並非沒有任何優勢的,比如說——
  
  「金湯大陣,」虞操行十分鎮定地微笑,「如果要把古來今往的陣法論實力排輩,金湯必會被列入前十之位,就算有我表弟指點你,就算你不過在金湯大陣上撬開一條僅容瞬間通過的裂縫,諶掌門,我不信你還有多少餘力能對付我。」
  
  就算知道自己不能用符籙,車山雪依然在手裡翻動幾張符籙,做出隨時可能出手的姿態。他向諶巍示意虞操行的鞭子有問題,同時插嘴道:「表哥,你要知道,砍人可比砍陣容易多了。」
  
  諶巍真不知道這一對不死不休了還語氣親密的表兄弟是個什麼意思,但他贊同車山雪的意見,砍人可比砍陣容易多了。
  
  更別說砍得還是虞操行。
  
  自從知道前世所見的無數慘案都是虞操行一手設計,此子都就成了諶巍最想殺之人。
  
  若非有違武德,諶巍恨不得將虞操行千刀萬剮。
  
  他的殺心讓湘夫人劍身上震動的劍氣都暴漲了數倍,白煙冉冉自諶巍頭上升起,連垂落的衣角也因為內息的湧動無風自舞。
  
  虞操行見此,立刻明白現在沒什麼好說的了。
  
  今日一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車山雪伸出手,護著那邊三個年輕人退到街邊。他這個舉動十分及時,便是他們在臨街鋪子的屋檐下站定的下一刻,街道中央的兩個人同時出手。
  
  鞭影驀地讓街道被籠罩在無數閃爍的紅光中,這九條從不同方向襲來的鞭子角度刁鑽無比,每一條上除了詛咒,更是分別附上了高溫,冰霜,雷電,利刃,猛毒等等,更是可長可短,重量不一。有輕的好像一根頭髮絲,有重的好像是精金打造。
  
  虞操行不知道在這條九頭鞭上附上多少手段和機關,更讓人驚訝的是他貪多竟然還嚼爛了,如此之多的效果手段,普通人光分辨都要分辨好久,他卻能讓每一條鞭子安分待在他想讓鞭子待的地方,做他想讓鞭子做的事。
  
  因此,就算紅光鞭影鋪天蓋地,看在人眼中反而顯露出了井井有條到足以支配一切的美感,看得莊立和車元文血脈僨張,
  
  可惜美感並不是衡量實力強弱的標準,無論這些長鞭的角度再如何刁鑽,總會有竹葉般的劍氣對著它們迎上。
  
  知道這些鞭子上有鬼,諶巍一改往常的大開大合,細小而繁多的劍氣就像是青城山青雲路上的竹刀陣,狂風起而竹葉翩飛,沈重的力道強行將長鞭打偏。
  
  青光每一次冒出,都能打斷紅光鞭影的井井有條,讓一旁不由沈浸長鞭之道中的一大一小面色蒼白快要嘔血。
  
  然而他們還是忍不住繼續看,就算心跳不齊,眼睛發痛,也無法移開目光。
  
  車山雪面露遲疑之色,只是一瞬。
  
  下一刻,他狠狠在車元文和莊立前額拍下,啪啪兩聲將人打清醒。
  
  「轉過去,」車山雪厲聲道,「別看。」
  
  捂著額頭的車元文和低下頭的莊立都閉上眼。
  
  雖然他們都對此刻的交鋒十分感興趣,但剛才無法控制自己的短短時間足夠他們發現不妥,哪怕知道下次再見到這種境界的生死之爭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兩人還是乖乖轉身,面對街邊鋪子緊閉的大門。
  
  抓著一把符籙,覺得身邊師父有什麼不對的楊冬熔則強迫自己只看地下,同時在心裡暗罵虞操行。
  
  這條九頭鞭已經夠變態了,虞操行竟然還在其上加了蠱惑之術?
  
  唯二不受影響的只有車山雪和諶巍,哪怕是無形的蠱惑秘術,諶巍依然是以劍破之。紛飛的竹葉劍氣已經徹底打亂了九頭鞭的條理,鞭陣露出的空隙足夠諶巍運氣蓄力——
  
  青芒暴漲!
  
  諶巍轉動手腕,從劍鋒上迸出的無形劍氣從地面一路經過一側的臨街小樓,在地面,石階,小樓的門窗屋檐屋頂之上留下一道薄如紙張有流暢連貫的痕跡,接著,連天空的陰雲也被一分為二,湘夫人的劍刃被諶巍掄出一道青翠的滿月,繼而在街道之中碎裂片片。
  
  陡然爆發的光亮讓所有注目此處的人不得不閉上眼睛,九頭鞭揮過的道道紅光直接湮滅在其中。
  
  只是一瞬間,虞操行的九頭鞭就變成了無法收拾起來的碎片。
  
  而虞操行雖然躲得快,依然誒劍風擦過,手臂從上往下削掉了一條筆直的肉,露出其下白骨。
  
  這不是致命傷,下一刻他已經閃至車山雪身前,貼著車山雪問:「你為什麼不動手?我記得你們兩個還是很默契的,還有,解開蠱惑之術,最好的辦法是清心咒,你又為什麼不用?」
  
  他細數著車山雪剛才露出的破綻,而車山雪頭皮一炸,意識到自己被發現了。
  
  但虞操行並沒有察覺到這具身軀並非真正的活物,也沒有察覺出現在這裡的不是真正的車山雪,而是分神憑依的傀偶。
  
  畢竟這具傀偶從各方面同血肉之軀沒有區別,哪怕諶巍,也是在真正車山雪站在一邊作比較才能察覺兩者區別。
  
  因此,虞操行的猜測理所當然向著車山雪預料的方向奔去。他眯著眼道:「原來不是我的錯覺,你靈力受損了?」
  
  什麼時候的事……難道是之前對付武神?
  
  也是,武神的心臟可是那樣怨恨虞氏之血的靈脈寶珠啊。
  
  這麼看,宿飛那蠢貨還是發揮了一點作用。
  
  時不可失,掌握車山雪的生死的機會近在咫尺,虞操行指尖上生出了漆黑的霧氣,他呢喃著咒語,一個詛咒正在迅速成型。
  
  情急之間,颯颯聲里湘夫人發出一聲尖銳的長鳴,之前那聲勢頗大的一劍余威未消,散去大半的劍光青芒依然勢不可擋,趕來的諶巍劍鋒出現在虞操行頭頂上,要一下將人斬為兩截。
  
  虞操行哈哈大笑地抓住車山雪,身化青煙飛上半空。
  
  諶巍的劍光和暴喝緊追在他身後。
  
  「放手!!!」
  
  虞操行怎麼可能放手,殺死車山雪的機會可不是每天都有。
  
  「你真是太大意了,」他對車山雪道,「靈力受損也敢出現在我面前?以為諶巍能保護好你嗎?」
  
  車山雪聞言,竟然向他露出一個微笑。
  
  「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事?」獵獵風中他反問,「我什麼時候需要諶巍保護了?」
  
  虞操行一愣,旋即意識到有問題。
  
  剛才那些破綻是車山雪故意露出來的嗎?!
  
  他低頭一看,發現地面上,發出那聲暴喝的諶巍竟沒有追趕他,反倒提著那三個年輕小子轉身就跑,一點也不關心車山雪安危似的。
  
  而他面前,車山雪臉上的笑容越發明顯。
  
  「我就知道表哥不會放棄殺死我的機會的,表哥,我也不會放過你。」
  
  虞操行都來不及聽他說了什麼,想也不想便要將手中的人丟開。
  
  然而車山雪……不,車山雪的分神傀偶被雪蓮膠死死黏在他手上,根本不掉下去。
  
  抹除雪蓮膠,僅需要用眨眼不到的時間施展一個小呪術
  
  可虞操行就差這一眨眼的時間了。
  
  分神傀偶的身軀上已經崩開了蛛網般的裂紋,能瞬間將鋼鐵燒成鐵水的光焰在裂紋下流動,接著,那一點光焰迅速漲大,將傀偶和虞操行一起吞沒。
  
  爆炸了。
  
  那團光焰就像是太陽一樣,帶著光和熱懸掛在半空中,滾燙的風以傀偶為中心,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向著四面八方推去,讓整個鴻京都在其中呻.吟作響。
  
  這個時候,遲遲的轟隆聲才傳到眾人耳中。
  
  三個年輕小子捂住耳朵,和諶巍一起站在一處屋頂上,他們等待良久,才等到天空恢復到平常的明暗。
  
  風卷著焦糊味飄過,傀偶和虞操行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
  
  同一時刻,淳安。
  
  車山雪在靜室中睜開眼睛。
  
  他摸著下巴琢磨自己的分神返回前所見到的最後一幕,同樣在尋找虞操行的蹤跡。
  
  身軀應該被燒成飛灰了,但最後一眼他看到的,是虞操行的魂靈彷彿被無形之力吸引,眨眼便消失在了東北的天邊。


第80章 東伯勞,西飛燕
  
  這個計劃,是一開始就訂好了的。
  
  雖然傀偶極為難造,還要花費無數靈物靈寶,這次也是借了原本就有的模子才在半天之內搞出一個,但在很少感受什麼叫貧窮的大國師眼裡,這玩意兒也就是個消耗品。
  
  這消耗品還挺脆弱,不能用祝呪不說,哪怕是一丁點受損,也會導致憑依其上的分神脫離。
  
  車山雪從未想過虞操行會發現不了這些異樣,假的就是假的,一時半刻就算了,時間一長,哪裡能不露出馬腳。
  
  既然如此,還不如利用這一點設下陷阱。
  
  諶巍在靜室里打坐時,絕對想不到車山雪正面無表情在傀偶的中樞上附著一旦失控有可能把他們兩人連著半個淳安城送上天的呪術。
  
  當然,後來車山雪還是向諶巍透露了一點傀偶中的機關,一是以防諶巍大意損壞了傀偶,二是免得對上虞操行後,諶巍那劍一樣筆直的腦筋轉不過彎,哪怕得到車山雪暗示,依然不肯撤離,反而追著虞操行砍,最後被傀偶一起炸成灰。
  
  只是沒說爆炸威力這般大而已,車山雪覺得沒有問題。
  
  可惜諶巍不是這般想。
  
  默默思索著虞操行的魂靈到底是怎麼逃出生天的,盤腿坐在蒲團上的車山雪雙眼微闔冥想,正是糾結時,突然見到面前的香爐里冒出熊熊火光。
  
  一隻火精打著噴嚏從爐灰中滾出,戰戰慄栗地將一張小紙條交給車山雪。等車山雪接過,他也不敢留下來等著看車山雪會不會回信,連滾帶爬地鑽回了爐灰中,彷彿多留一刻,車山雪就會吃了它。
  
  這讓很少被精靈們懼怕的車山雪感到奇怪。
  
  傳訊是楊冬熔發來的,但紙條上不是楊冬熔的字。
  
  數個潦草到本人都可能認不出的大字甚至不是用筆寫成,而是以指尖劍意憑空寫下,若是車山雪感覺不到劍意,那他都看不到紙條上寫的什麼。
  
  最後的最後,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
  
  寫的還是一句罵人的話。
  
  就算生氣發洩,發洩完了也給人好好說明一下鴻京那邊現在是個什麼狀況啊?就這麼光禿禿一句罵人話是在想什麼?不知所謂。
  
  車山雪冷靜地想,要把紙條丟進香爐里。
  
  但伸出手時他猶豫了片刻,嘆息一聲後,仔細將紙條折好,收進懷中。
  
  下次見到諶巍,拿這紙條嘲笑他。
  
  車山雪心道,彈出一道風熄滅了香爐,起身離開了靜室。
  
  李樂成已經將最後的陣法方案送上,材料人手也已準備好,只等他一聲令下,就要開始布陣了。
  
  哪怕再如何牽掛鴻京的人,這次的大金蓮白水陣,他絕不容許有失。
  
  ***
  
  數天後,桃府,武夷山。
  
  武神之戰削平了曾經鍾靈毓秀的群山,起伏的山脈從遠處看活生生短了一截,唯有武神像一隻聳立在鵪鶉堆里的大白鵝,依然矗立在群山之中,彷彿不是以「武」為名號的神靈,反而是個山神了。
  
  這麼說好像也沒錯,如今還沒立春,寒風依然料峭,整座武夷山卻生機勃發得可怕。
  
  車山雪昨天夜裡來到這裡,走的是做苦役的武夷樓弟子和來往商人夥計,車隊,護送的鏢局隊伍,還有祝師和官吏們開闢出的大道,而一晚上才過,那被人馬車輪壓平壓實的紅土上又覆蓋上葉尖閃爍著露珠的嫩草,車山雪停下腳步時,剛巧看到圍牆上垂落的細枝上開出了一朵嬌黃的迎春花。
  
  一隻出生早了的蝴蝶可憐兮兮撲騰飛過,實在沒想到天氣會這麼寒冷。
  
  車山雪昨夜住的這個園子就在武夷山山腳,但他來時已經是深夜,匆匆走過時不曾關心景色如何。而現在他抬起頭看,發現武夷群山除了矮了一點,依舊像過去無數年一般覆蓋著茂密的山林,不熟悉這裡的人,根本看不出多日前這裡發生過災難。
  
  一邊的萬子華誤解了車山雪的沈默,以為他在為靈脈寶珠肆意散髮力量而生氣,連忙將一個小機關放進袖子里,一邊拍打下身上的木屑一邊道:「師父,我勸過靈脈寶珠前輩,但是它說它愛怎樣就怎樣,我們管不著。」
  
  「嗯,」車山雪點頭,「它愛這樣辦就這樣辦吧。」
  
  靈脈寶珠的力量讓此地興興向榮,如今來往的人又多,種種異象展現,靈寶出世的消息瞞也瞞不住。不過車山雪倒是不擔心靈脈寶珠的安全,說實話,那麼大一顆珠子,滾都沒處滾,誰還能偷了它不成。靈脈寶珠願意這樣做也好,他正巧能借此展望一下將來抹除魔域,復興那荒蕪土地時會是什麼模樣。
  
  但有人的態度不像車山雪這樣平淡。
  
  昨天半夜就跟著李樂成上山,現在才下山的宮柔一路打著噴嚏。她眼下兩道青黑,又因為花粉症而眼淚鼻涕直流,上哪裡都要先闖個禍的活力消失,走路搖搖晃晃,恨不得立刻撲到床榻上大睡一覺。
  
  但她不能睡,她三師兄將庶務管理交給她,然後自己去抓大金蓮白水陣和三千靈源陣的佈置。幾天下來,一對師兄妹見面,首先看到的都是對方的黑眼圈。
  
  於是宮柔只能將自己的鬱悶發洩在折騰她的花花草草上,她嗓音又尖利,車山雪隔著很遠站在前院中,都能聽到她氣急敗壞喊人鏟除道路上的草皮。
  
  好生濫用權力一番,宮柔衝進院子,立刻看到似笑非笑看著她的師父。
  
  「師、師父你起來啦?」她結結巴巴地說,「吃、吃早飯了嗎?幾裡外的李家坡有一家包子做得不錯,我去給您……」
  
  宮柔說到後面自動消聲,下一刻,她淚眼汪汪地抱住車山雪大腿哭嚎。
  
  「師父啊!讓我睡一覺吧!」
  
  「乖,」車山雪摸摸她的頭,「今天開陣,見識見識對你有好處。」
  
  這是車山雪再次來到武夷山的原因,十二重的大金蓮白水陣終於要開陣了。
  
  桃府所有祝師徹夜不休,又要對應日月星辰又要對應山川河流,而桃府畢竟是如此廣袤的魚米之鄉,想要精准陣眼絕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再加上確認方案後要馬不停蹄將靈物放置在陣眼上,不能有半點誤差,哪怕借用早就布好了的烽火大陣之力,他們也趕工到了正月十四。
  
  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節,吉日。
  
  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醒陣,雖然也不容易,卻不像準備的階段那樣辛苦。
  
  車山雪來武夷山,就是要借靈脈寶珠醒陣的。
  
  早早沐浴更衣,冥想一夜,車山雪如今精神極好。他嚇唬了宮柔一句,還是放小姑娘去休息一個時辰,免得等會醒陣開陣時她真的睡過去。
  
  繼而車山雪帶著萬子華,將昨天沒巡查完的大陣節點一一檢查完,表揚了眾人最近的辛苦,這才上山。
  
  姚天明和李樂成已經等在武神前了。
  
  今日的武神和多日前車山雪所見的武神亦是不一樣,它矗立在大金蓮白水陣的中央,靈木的根須穿透了武神的外殼,在大陣上扎下來,並在陽光下散髮著如白玉般皎潔的光輝。
  
  「國師,」因為太緊張而一臉僵硬的姚天明說,「都準備好了。」
  
  「還有一炷香。」李樂成道。
  
  這兩人還算是表現好的,其他被選出來協助醒陣的祝師們看上去都不知道自己五官擺在那裡,車山雪不得不剔除一些太緊張的,讓預備的人上。然而等他們進入武神,圍著靈脈寶珠分別站好,許多人已經滿腦空白忘記咒文該怎麼念了。
  
  比如宮柔。
  
  他們不由將視線投向站在靈木之下,抬頭仰望靈脈寶珠的大國師,儘管大國師此刻沒什麼表情,但他胸有成竹的態度還是感染了這些人,一個個鎮定下來。
  
  香柱燒得只剩下短短一截了,和靈脈寶珠交談完,面色有點陰沈的車山雪深呼吸了一次,轉過身開口道:「開始吧。」
  
  命令一聲聲傳下去,祝師們很快安靜下來,連靈脈寶珠也收斂起光亮,將黯淡的自己隱藏在枝葉間。
  
  他們屏住呼吸,所有人的靈覺重疊在一起,等待著太陽運行到天空的穹頂。
  
  那是每一天中天地間陽氣最盛的一刻,轉瞬即逝——
  
  「叮——」
  
  「叮——」
  
  「叮——」
  
  一百零八個祝師,分別站在武夷山,淳安,乃至大金蓮白水陣每一個樞紐上的所有祝師,在同一個時刻,用同一個姿勢搖動了鈴鐺。
  
  一百零八個鈴鐺發出幾乎尋不到分別的鈴聲,武神之中靈木搖曳滿樹綠葉,來自靈脈寶珠的靈力將所有樞紐點亮。
  
  因為聲音重疊而顯得格外低沈又悠遠的鈴聲,響起在桃府每一個人耳邊。
  
  翻開土地,發現依然沒有一顆種子發芽的老農詫異抬頭,尋找鈴聲來自何方。他家年幼的孫女提著裝著午飯和水的籃子向他跑來,因為籃子太大,遮擋住了面前的道路,孫女被石頭絆得一頭栽倒。
  
  但小姑娘沒感覺到疼痛。
  
  她茫然爬起來,發現自己沒有栽倒在地,倒是栽進了一朵巨大的金蓮中。
  
  「哇?」她叫出來。
  
  「當家的!外面開花啦!」
  
  「金子做的蓮花呀!」
  
  村子裡面吵吵嚷嚷起來,而田地這邊,這朵金蓮花顫動著,一口將小姑娘吐了出去。
  
  分毫無傷的小姑娘坐在地上,抬頭四望,只見剛才還荒蕪一片的田野里,大大小小無數朵無根金蓮突然出現了,這些金蓮花瓣晶瑩剔透,無數暗金色的紋路從花瓣的尖端一直沒入根處,美麗到不該出現在人間。
  
  金蓮小的只有巴掌大,大的花心裡足以站上一頭牛。有些是花苞,有些半開,也有怒而綻放的,一邊向著天空飄去,一邊盛開。
  
  天空上,已經飛起了無數金蓮。
  
  一起飛出的還有常人看不見的陰氣呪力,從土地上,從河水中,從人們身上飛出,被盛開的金蓮吸收,轉變成了更燦爛的金色。
  
  小姑娘呆愣愣看著成千上萬金蓮飛遠,突然聽到老農發出一聲驚叫。
  
  她連忙撿回籃子跑去,發現自家祖父跪在地上,淚流滿臉看著一個小土坑。
  
  裡面有一枚種子,剛剛生出的白愣愣的新根。
  
  一個時辰後,籠罩整個桃府的滂湃靈力和匯聚而來的靈氣開始散去,閃爍的大金蓮白水陣也黯淡下來。
  
  沒什麼可指摘的,大獲成功。
  
  祝師們都忘記了還有禮儀這回事,歡呼著載歌載舞。
  
  車山雪的嘴角也泛起笑意,但他提前退場,一個人走出武神後,臉上的笑意立刻淡了下去。
  
  他皺著眉思考靈脈寶珠剛才告訴他的話。半晌後抬起頭,怔怔看著無數金蓮在天空上匯成河流,漸漸融化在陽光中,內心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擊中了。
  
  想要……
  
  去見諶巍。


第81章 明月光,思故鄉
  
  正好車山雪也要回鴻京了。
  
  車弘永的大葬,車元文的登基,乃至至今圍在鴻京城外沒有散去的叛軍們……每天的傳訊如雪花一般落在車山雪的桌頭,就算有天下第一的青城劍聖坐鎮城中,鴻京的勳貴世家們依然覺得自己的性命正處於威脅之中。
  
  或許說正是因為諶巍不離鴻京才讓勳貴們自覺岌岌可危,畢竟世家和中小宗門還是有千絲萬縷關係的,而青城劍門自覺是第一宗,和朝廷「走狗」交流很掉價,向來對這些人不搭不理。以致諶巍暫且在宮中住下後,勳貴世家們發現他們竟然找不到關係拜訪。
  
  失禮一點,不找引薦人直接上門可是可以的,問題是諶巍不見他們。
  
  這態度很不友好啊。
  
  更別說諶巍此人長了一張隨時能把人當瓜剁了的冷臉,這幾天里他在鴻京中每次出門,都把世家們嚇得人心惶惶,表明道歉實際求救的信函都發到車山雪這裡來了,彷彿忘記了年前在雁門關,他們對車山雪做了什麼。
  
  車山雪對此不置可否,暫時讓這些蠢貨倒向他也有好處,反正一筆一筆的賬他都記著,哪天找到機會就能給人算一算。
  
  離開武夷山的車山雪連淳安都沒回,直接搭上鐵龍踏上歸程。這回他沒有帶上李樂成和萬子華,讓他們兩個協助姚天明善後。而宮柔聽到自己將獨自跟隨師父回京,直接抱著李樂成的大腿不撒手,卻被李樂成親自掰下來,強行送進了鐵龍車的車廂。
  
  鐵龍車奔跑起來後,她還來找車山雪控訴。
  
  「我覺得老三他不要我了!明明從入門我和他就沒分開過的啊!」
  
  「你在祝呪上的修為若能達到老三的水平,現在跳下車回淳安也沒關係。」車山雪面無表情道。
  
  他面前攤開了數份古籍,都是離開前讓姚天明尋來的,要對照靈脈寶珠的話將前朝歷史再度研究一番,想來回到鴻京後絕對沒有看書的功夫,所以車山雪得在近三天的歸程里看完。
  
  這個時候找上來的宮柔堪稱沒眼力見的典範代表,離開前果不其然被車山雪佈置下關於大金蓮白水陣的課業。
  
  接下來的幾天里,宮柔不得不埋首書籍和墨水間,連三餐都是在車廂里解決,一直到鐵龍停在浀水北側,她跟著一群人迷迷糊糊下車,做上船,走過鴻京高聳的城門,才意識到自己回到鴻京了。
  
  大國師回來了。
  
  這個消息先於車山雪的腳步,已經傳遍了整個鴻京。那些居住在城北的大族們有什麼特別舉動暫且不說,城中的普通百姓們面上都露出喜氣洋洋的笑容。
  
  街邊的鋪子接連開張,人們也從屋子里走出來,他們好奇地站在大道兩側,被勉強重新收拾出的新禁軍們攔下,觀看迎接大國師的隊伍。
  
  文武百官換上厚重朝服,首先是幾位一品大臣和國柱乘車在最前方開路,後面跟著騎著高頭大馬的士兵六列,又有步卒持著十二面龍旗,乃至各種車輅,滿滿當當塞了一條街。
  
  然而這還不算結束,數百宮中樂師吹著胡笳長笛,敲打大鼓小鼓,彈撥箜篌走在後面,接上持著旌旗幢幡的隊伍,他們後面是隨行的文武百官,之後才是車元文乘坐的玉輅。
  
  那是由八匹大馬拉動的鋼鐵大車,上面由凹凸不平的金紋裝飾出五爪長龍,以及長劍和滿天繁星的圖案,車尾有九根管道向後碰出雪白的蒸汽,將周圍護駕的將軍將領們捂了個嚴嚴實實。
  
  至於後面的持著巨大羽扇的儀仗們,看上去都像是行走在雲霧中了。
  
  一見到車山雪,無論是哪位大臣都露出了欣喜笑容,口中說出的話一如既往不帶煙火氣,好似他們和車山雪並非曾經要將對方置於死地的敵人,而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鴻京城裡的調調向來如此,車山雪原本早就習慣了,但今天他看到大臣們的虛偽笑容,只覺得腦仁發痛,更加想見諶巍。
  
  啊呸,他才沒這麼想呢。
  
  而且諶巍他媽的竟然沒來接他?說好的認真追求呢?騙子。
  
  車山雪內心忿忿,對大臣們空洞的話也懶得做什麼反應了。這時候,車元文從沒停穩的玉輅上蹦下車,撲向他。
  
  這一幕成功讓大臣們黑了臉,也讓車山雪的霜顏如遭遇春風一般融化。旋即他扶住想給他行禮的車元文,喊了一聲聖上。
  
  小少年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有人往他臉上打了一拳。
  
  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身份已經不容許他做出那樣失禮的舉止,年少的新皇眼神十分委屈。
  
  當聽說車山雪不和他乘同一輛車回宮時,車元文更委屈了。
  
  「這樣於禮不合啊,」禮部尚書說,「大國師的車就在後——」
  
  「朕想同皇叔爺爺親近說話,」車元文反問,「這於禮不合在哪裡?」
  
  「呃,據《衍禮書》所記——」
  
  禮部尚書的話再一次被打斷,車元文毫不在意地揮手道:「那回去你把它改了吧,我會補上旨意的。」
  
  說完,車元文鑽到車山雪身後,推著他上自己的車。
  
  車山雪只能吩咐宮柔和其他祝師們先返回大供奉院,然後坐上玉輅,車元文隨後上來,不用隨駕們動手,自己把車門關上。
  
  玉輅中一點也不狹窄,再上來十個人也能舒舒服服坐下,不過車元文上車後沒有再理所當然地頤指氣使,恢復了車山雪熟悉的溫和面貌。
  
  「抱歉,皇叔爺爺,」他不好意思地說,「無論我怎麼說大臣都不停,只好借著您在場發個脾氣。」
  
  「聖上要多發發脾氣才好,」車山雪並不在意,「免得他們以為您好欺負。」
  
  車元文抱著胳膊打了一個顫。
  
  他道:「皇叔爺爺說出一個您,我都覺得自己要減壽十年,您以前怎樣喊我,現在還是怎樣喊我行嗎?」
  
  車山雪搖頭。
  
  「聖上都說了,文武百官不在意您的意見,既然這樣,我更要帶頭表示恭敬。」
  
  見到車元文還想反駁,車山雪輕彈一下他的額頭。
  
  「禮不可廢,現在我們來說說朝中的事吧。」
  
  車元文其實覺得朝中之事沒什麼好說的,因為鴻京依然被叛軍圍住,就算有青城劍門弟子下山,打著行俠仗義的名號誅殺欺男霸女的叛軍,那由幾十個中小宗門聯合而成的軍隊依然沒有撤退。
  
  他們在京郊紮營,將鴻京圍成孤島,也就是車山雪所乘坐的鐵龍暢通無阻地行駛到目的地,其他想來鴻京的人,都被叛軍攔在半路上。
  
  情況依然這樣緊急,但聽說虞操行死去後,大臣們又像沒事人一樣,在上朝的時候虛度光陰,說著連車元文都覺得不對的上奏。
  
  車元文抱怨著,問:「難道一個乾實事的人都沒有?」
  
  過去車山雪不曾和車元文說過這些事,畢竟他覺得這孩子尚年幼,但是現在情況不同,身份的改變讓車山雪必須將車元文當做很快要接手這一切的人來對待。
  
  他整理了片刻思緒,開口講解:「這是我和你父親留下的弊病。」
  
  車弘永很想掌握朝廷大權,然而他又實在沒那個天賦,比被車炎定言不好做皇帝的車山雪更不如。
  
  但車弘永到底是大衍的皇帝,他行使他的權力,理所應當。
  
  「正巧那些世家想做的就是躺著吃的米蟲而已,我乾脆就讓他們和你父親湊做一堆別來礙事了。」車山雪說。
  
  這個決定在現在看來愚蠢之極,反而給了自己的敵人聯手的機會。
  
  至於被大國師看中的官員,都是實幹的人才,被車山雪收入改革派,雖然他們才是朝廷傳上達下的統治基礎,官位卻比不上有底蘊的世家派。加上車山雪幾個月沒回,他們被世家打壓,幾個有勇氣的領頭人物又被虞操行下令殺掉。如今不願在車山雪回來之前出頭,上朝只做觀望,也能理解。
  
  車山雪在宮人之中還有幾分勢力,但對外朝之事插不上手,同樣不會出聲。
  
  這個時候車山雪尚不知道宮中的宮女僕役失蹤了七八成,從城門到宮門的一路上,他將手底下大部分力量攤開在車元文面前,對他道:「如果沒發生意外,我是打算用上幾十年的時間,讓他們將世家派一點一點取而代之的。」
  
  那個時候車元文早已成年,在自己的教導下,應該能平穩接手一切。
  
  車元文沒對車山雪和自己父親之間的鬥爭說什麼,畢竟兩邊都是他的至親之人。年少的新皇沈默片刻,開始講述他從宮中逃出來時所見之事。
  
  之前在信件里,他已經和車山雪說起了虞謙,也言明瞭虞謙魂飛魄散前的告誡,但車山雪再三思考,覺得虞操行雖然魂靈未滅,身軀卻是徹底死了,正是力量虛弱的時候,不趁這個機會回鴻京,說不定真的回不來了。
  
  車元文儘管不安,卻不好反對車山雪的決定。而且他還有些事在信中不好詳細講,現在面對面,終於能將心中憋了很久的事和盤托出。
  
  年少的新皇在地下見到很多。
  
  皇宮下有無數密道,這件事車山雪是早就知道的,而且他不是少數幾個知道的人。
  
  在車炎和車山昌在位時,麻雀們就是通過密道每天夜中向皇帝彙報情況,一些公卿恐怕也知曉這些四通八達的密道,但親身下去過人就很少了。
  
  車山雪也一樣,他對密道的印象,全靠車炎讓他背下的地圖。
  
  但他至少知道,過去密道中並沒有車元文那天見到的大廳,更沒有殺人取骨煉屍熬油的地方。
  
  車元文一想起在地下見到的場面就想吐,他懷疑宮中失蹤的宮人全部在地下的屍堆中,有心拜託莊立查證。然而莊立跟著青城劍聖護送車元文回宮後,就消失不知去向,詢問楊冬熔也找不到人。
  
  虞操行殺那麼多人到底想幹什麼?
  
  一大一小兩個姓車的人齊齊陷入沈思,片刻後,車元文恍然回神,想起他一直想說的事:「我把那件外袍帶來了。」
  
  離宮時穿的那件外袍車元文一直保存得很好,並隨身攜帶,可惜作為一個靈覺未開的人,他看不到虞謙在外袍上寫了什麼。
  
  現在他把疊得整整齊齊的外袍拿出,車山雪伸手接過,抖開。
  
  車元文等待了片刻,氣餒發現,自己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就在他要移開目光之時,車山雪突然將車中的光亮熄滅。
  
  異狀突顯。
  
  一行行優美的行楷小字在黑暗中發出熒藍的光亮,那顏色讓車元文想起他在地下見到的虞謙之魂。而車山雪再次抖動外袍,熒藍的行楷小字化為無數光點,從外袍上落下。
  
  它們如灰塵般在半空中舞動,匯聚成了一個車元文見到就落下眼淚的人形。


第82章 北風吹,為何悲
  
  「小虞大人!」
  
  車元文叫出來。
  
  他以為能得到虞謙的回應,沒想到那個虛影般的魂靈漂浮在外袍的上方,不動不語,雙眼中也沒有神光。
  
  就在車元文覺得不對的時候,這個虛影終於張開口,對他們說話。
  
  「聽聞師父身死在雁門關,某謙悲切甚,況且他人不知道,某謙卻曉得,謀害師父之人,除某謙之父虞操行,絕無其他可能……某謙八歲之前,隨外祖居於城南巷,不知父母,受盡凌辱。後被虞操行接回虞府,亦覺得活得苦哉。直至遇到師父,被師父收入門中,才新生一般。」
  
  「大師兄面冷似師,嚴於律己,待某謙卻極好,師弟師妹,各個聰明可愛,尊敬於我。更有風雨局同僚,並不在意某謙身份。某謙過去以為,如某謙這般殘疾之人苟活於世,乃是罪過,上天這才降下苦難,如今看來,是某謙自畫囚牢,不得脫出,真真可笑。」
  
  「某謙原想,師父既死,不報仇不為人徒,即便以卵擊石,在所不惜。某謙之所以身亡,是為偷進虞府密室,無意觸碰禁制。幸而身軀雖死,神魂尚存,又遇到太子,獲知師父生還,幸甚幸甚,將此信託之。」
  
  「師父曾言,與虞操行不合,是為陰陽地脈。然而某謙在密室中所見文檔,言虞操行所謀絕非為除魔域……上古有燭龍,五萬年而亡,前朝有燭龍,未誕便已死,七百年來,不曾有人見之蹤跡。燭龍有通天徹地之能,雖不能與天地同壽,卻也能活萬年之久,使人嚮往,好龍者多也,虞操行亦是。」
  
  「虞操行不僅好龍,更要成龍,某謙雖不知如何能得,但密室中所書,他成龍關鍵,第一系龍血、龍氣、龍骨、龍種之上。鴻京之下三道靈脈交匯,同是關鍵之二。第三者莫名其妙,是要師父死於他前。」
  
  「數日里某謙魂游地下,見血流遍野,怨氣橫生,更有詭異之象,加之無數莫名陣法。原先不明,聽太子言師父未死,料想皆是陷阱。」
  
  「師父若見此信,求聽某謙懇切之言,莫回鴻京!千萬莫回鴻京!」
  
  虛影的聲音一開始低沈猶如來自生人不能往的地下,越到後面,聲音越是尖利,說到莫回鴻京時,泣血而嚎。眼見整個虛影就要潰散,一直沈默聽著的車山雪再次將外袍一抖,向著虛影甩去。
  
  原本要散入風中的光點被外袍兜住,溫順地變成了一捧,當車山雪伸進手去觸碰時,它們還眷戀不捨地磨蹭著車山雪的手心。
  
  「這、這是,」車元文大氣都不敢喘地問,「這是小虞大人嗎?」
  
  「不能算,」車山雪說,「就像你的手腳不能說是你。」
  
  這是虞謙魂飛魄散前留下的絕筆,全部由靈力書寫而成,耗盡了虞謙的力量。
  
  正是因為如此,虞謙將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這封絕筆中。
  
  這樣就可以了。
  
  車山雪心道,這樣就可以了。
  
  雖然不完全,但這僅剩的一點足夠車山雪送虞謙轉世而去。漫長的魂靈歸途中,虞謙散去的魂魄將會被其他同樣不全的魂魄補上。
  
  這樣的話,雖然它不能修復成完整的虞謙,卻能成為一個新的魂靈,在不知多少年後,重新降臨人間。
  
  這便是車山雪最後能給自己二弟子做的事。
  
  下次要遇到一個好父親啊。
  
  車山雪在心中用這句話作為道別,和車元文一起,目送光點離去。
  
  ***
  
  一番作法,耽誤的時間有點久。
  
  玉輅已經在宮殿前停了半晌,隨駕敲門呼喊,卻不見新皇和大國師出來。
  
  文武百官站在隊伍中竊竊私語,有內心陰險的大臣猜測,恐怕新皇同樣不滿大國師專政,藏了刺客在玉輅里,要置人於死地,並且說得有鼻子有眼,連刺客該用什麼武器都細細做了謀劃。於是等眼睛紅腫的車元文和車山雪一起下車,這個大臣立刻被周圍人用視線嘲笑,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玉輅上的機關能做到向外隔音,向內收音,這個大臣的話車元文在車中聽得一清二楚。
  
  車元文原本就心情不悅,見此人正好是前些天在朝上大言不慚說些狗屁不通奏議的工部尚書,十分乾脆地將此人革職。
  
  其他大臣正要一股腦跪下求情,發現大國師站在一邊,似笑非笑看著他們。這才想起如今的皇帝並非會偏向他們的車弘永,而是已經對他們沒什麼好感的車元文。
  
  新皇正是情緒多變的年紀,若是因為他們求情將他們一起革職,豈不是如了大國師的意?
  
  這樣一想,一二品的大臣們又像是鋸了嘴的葫蘆一樣,閉口不言了。
  
  倒是前幾日裝不存在的年輕官員突然說起工部尚書以往的過錯,你言我語嘰嘰喳喳,一時之間,好像工部尚書是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這樣的轉變讓車元文心驚,好在他意識到這全是皇叔爺爺回來了的緣故,並不擔憂。
  
  沒過多久,說完了工部尚書的罪過,無話可說的年輕官員們也紛紛閉嘴。
  
  他們這才發現從下車開始,大國師便一言不發,望著他們,目光深沈。
  
  所有人齊齊打了個寒顫,埋下頭。
  
  殿前突然變得鴉雀無聲,連拉車的大馬都僵著不敢抬起蹄子。寒風颯颯吹過,冰涼得好像大國師的視線。
  
  等了許久,車山雪才道:「先去看先帝。」
  
  「就在殿中。」車元文連忙道。
  
  年少的新皇走在前面領路,大臣們想要跟上,被車山雪一個眼神釘在原地。
  
  繼而他跟著車元文走上冰涼的台階,越往前,越覺得身周寒冷。
  
  這是當然的,尚未下葬的車弘永屍身放置在寒冰棺槨中,能保護屍體千年不腐的靈寶所散髮的寒氣,足以讓整座宮殿倒退回半個多月前的寒冬臘月里。
  
  成百上千支灰白色的蠟燭頂端燃起大小如豆的火苗,就算殿中無風,火苗們依然冷得顫抖。
  
  沒有宮人在旁,穿著一身喪服跪在寒冰棺之前的女人,是車弘永的皇后王氏。
  
  她聽到了車元文和車山雪走進殿中的動靜,卻沒有回頭。車山雪也沒有和王氏打招呼,他站在車弘永的牌位前,沈默半晌,然後接過車元文替他點燃的三炷香,插.進香爐。
  
  「聖上已經不在了嗎?」王氏突然問。
  
  她說的聖上並非她兒子,而是她丈夫。
  
  「我沒看到他。」車山雪如此回答。
  
  「那也挺好,」王氏雙手合十拜下,她沙啞的嗓音則回蕩在宮殿深處,「我想他也不願意見到皇叔您的。」
  
  「我倒是想見他一面。」車山雪道,「不過,仔細想想,就算見到了,也沒什麼可說的。」
  
  講完這一句,車山雪同王氏示意告辭。
  
  接下來,他開始正式指導車元文處理政務。
  
  普通的流程,車元文作為太子時便學習過了,然而皇帝要做的,絕不只是解決奏章上的問題而已。如何對照數份奏章辨別一件事的真假,如何從字裡行間判斷寫奏章的人品性如何,如何從細微的跡象里,找出問題真正的根源,這些事可以交給官員們去做,但皇帝絕不能因此推脫自己肩上的責任而不去瞭解。
  
  這種事是一時半會兒教不完的,更何況,車元文的心情才不久之前大起大落,到現在也沒什麼精力。
  
  因此車山雪只是初略指點了一下,又囑咐車元文要看些什麼書,便返回了他位於大供奉院中的住處。
  
  是的,還是那個偏院。
  
  小小偏院在過去的十多年里擴寬了數倍,畢竟成為大國師的車山雪要為自己的弟子,心腹,下屬留住處,人一多又需要僕役幫忙,以致在最近幾年里,這個空落落六十年的院子,無時無刻不是塞滿了人。
  
  好在今天沒有,車山雪一死,僕役便散盡,而宮柔回來放下行李,便不知道上哪裡去野了。
  
  安靜而無人的院子反而讓車山雪更為舒坦。
  
  他坐在矮榻上,膝上打開一份奏章,眼裡卻看不進一個字。
  
  儘管背脊依然挺得筆直,但實際上,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車山雪愣愣地發呆。
  
  那些在殿前被車山雪嚇得的大臣們一點也不知道,之前車山雪的沈默並非因為發怒,而是因為在神遊天外。
  
  送走虞謙後,車元文斷斷續續地小聲嗚咽,但車山雪記得一會兒要面對百官,怎麼可能讓自己落淚?
  
  更何況,他連眼睛都是假的,不可能流下眼淚。
  
  至於轉動眼珠時感到發澀的疼痛,大概又是燭龍之種在搞什麼吧。
  
  後面忙起來,車山雪都要以為自己已經把這事暫時忘在腦後,沒想到,返回這最熟悉的靜謐環境,意識到身旁無人,他心中又開始浮現出一個接一個的人影。
  
  母親離去時的記憶是如此模糊,他甚至記不清她的面孔,二哥離去更是在他出生之前,若非他人談論,車山雪對二哥恐怕一點印象也無。
  
  他保持著對死別懵懂無知的姿態,遇上了車炎的離去。那個時候是盛夏,大殿外的台階卻好像和今天的酷寒一樣冷。
  
  車山昌遇刺時,他看到的是飛舞在鴻京上空的紅龍瞬息化為一場紅雨,之後幾個皇子各攜著一部分龍氣爭鬥,黑雲之中遲遲不能生出一條新龍來。
  
  現在是車弘永,虞謙……
  
  作為修為高深的祝師,他壽命才過一半多,卻好像已經走到了盡頭。親朋好友接連離去,將他留在人間,孑然一身。
  
  不,不對,還有諶巍。
  
  無論是近是遠,諶巍一直都在。
  
  是再如何痛下決心,也無法割捨的好友,宿敵……所愛之人。
  
  車山雪捂住面孔,深深嘆氣。
  
  ……他娘的,諶巍這混賬到現在也不過來見他!
  
  不就是沒說傀偶中秘術的威力會有那麼大嗎?至於為這種小事生氣這麼多天?!
  
  之前宮柔回來放行李,把車山雪的一些東西打開擺在屋裡。其中就有大年初一那天,車山雪在天青峰峰頂撿到的竹筒酒。
  
  需以酒解愁的車山雪拔掉竹筒酒的塞子,一口接一口,沒多久便將滿滿一竹筒美酒飲得一滴不剩。
  
  待酒意上湧,車山雪感覺自己腦子里果然清醒不少。
  
  他把竹筒一丟,起身出門,去找諶巍了。


第83章 誰混賬,你混賬
  
  腳才踏出門口, 車山雪頭頂便閃過一道雷光。
  
  事後想起來, 這不是個吉祥的徵兆,但當時車山雪用靈覺感應風中,只覺得水精活躍,水煙瀰漫,大抵要下雨, 回偏院中拿了一把傘, 依然去找諶巍了。
  
  他知道諶巍在哪裡。
  
  青城劍門在鴻京有一個「暗樁」。
  
  鴻京城南有一家名叫青雲樓的旅肆——不提它和青雲路是什麼關係——老闆是青城劍門下山的外門弟子, 且在門中人緣極好, 因此許多青城劍門弟子雲遊, 都會選在他這裡落腳。老闆身份是擺在明面上的,不曾隱瞞過,來往的青城劍門弟子也是一樣,以至於這個「暗樁」早就過了明面, 誰都知道找青城劍門就上青雲樓。
  
  諶巍這幾天也住在那裡,他深居簡出, 很少露面。可憑借他的赫赫威名, 每次露面,他又能將心中有鬼的人嚇得半死,倒是讓車山雪記下不少舉止詭異的人。
  
  青雲樓車山雪去過不止一次,雖然大多數是去砸場子, 但今天過去, 依然輕車熟路。
  
  此刻夜已深,宵禁的鐘聲響起三遍, 大街上行走的只有零星巡邏的武侯,車山雪不願讓自己的行蹤落入某些人的視線里,便繞過大道,沿著小巷走,多花了片刻功夫,才走到青雲樓所在的街道。
  
  又一道雷光閃過,接著雨滴便噼里啪啦打在青石板上。
  
  車山雪低頭撐開傘,抬頭就看到了諶巍。
  
  和青城劍門藥青峰峰主林苑。
  
  這人什麼時候來的?
  
  車山雪最近對青城門人的行蹤沒有那麼關注了,但無論何如,林神醫出山在江湖上也是大事,現在來到鴻京,他竟然沒有收到半點消息。
  
  車山雪不認為是自己的手下忽略了林苑,那麼可能就是林苑是故意瞞著別人來的。
  
  既然這樣,林苑和諶巍的見面也是人家想隱瞞的秘密,他這個時候上去,似乎不太好。
  
  可惜這個念頭轉動得有些遲了,青雲樓前送別的兩人已經聽到腳步聲回頭,看到了車山雪。
  
  車山雪一時間覺得有些尷尬,而林苑則擺出一副奇怪的笑臉和車山雪打招呼。
  
  「大國師,來找掌門啊?」
  
  林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的笑容奇怪,剛剛在諶巍這裡滿足了自己的八卦之心,作為青城劍門廣大「公婆」中的一員,他竭盡全力想讓大國師感受到如今青城劍門對他的春風般態度。
  
  這樣做的結果是林苑整張臉看起來像是發羊癲瘋,但他渾然不覺。
  
  幸好下一刻,林長老端正了作為大夫的態度。
  
  「自從青城山上一別,多日不曾相見了,不知道大國師有沒有好好吃藥……有我們掌門盯著不至於沒吃吧?」他上半句嚴肅,下半句就變成調侃,接著又嚴肅起來,「今日湊巧,來復診一番吧。」
  
  車山雪瞥了一眼諶巍,發現這混賬冷著臉無動於衷,便點頭答應。
  
  於是原本要離開的林苑又回到青雲樓,前面諶巍領路,後面車山雪跟著,一行三人,在店夥計吃驚的目光中上樓。
  
  這時候,林苑終於察覺前後兩人之間,那波濤暗湧的古怪氣氛了。
  
  他一臉懵逼,因為從他聽到的消息看,他們掌門和大國師感情發展得不錯,但現在他見到的卻和傳聞完全兩樣。
  
  接著林苑轉念又想,他們掌門和大國師要是真的在一起,按兩人的脾氣,恐怕會經常吵架,他何必見怪?
  
  只要注意一些,莫被這對夫夫牽扯進去就行。
  
  如此考慮,上樓之後,他在天字二號房前停下腳步,想將大國師帶進他才退掉的客房,而不是他掌門的天字一號房。免得把脈的時候大國師看著他們掌門,心緒不平,怒火中燒,影響了脈象。
  
  林苑自覺非常周到。
  
  然而走到他前面的諶巍已經走到天字一號房門口,打開客房門,自己沒進去,而是站在門口,等著他們。
  
  雖然沒說話,但林苑好歹和諶巍共事這麼多年,哪裡不明白他們掌門要求在自己住的客房裡給大國師復診。
  
  這樣看,根本不是不想見面嘛。
  
  那麼這兩人見面不打招呼不說話,冷著一張臉都不互相看,到底是在想什麼?
  
  林苑內心糾結起來,但表面上,他像是不曾在天子二號房前停下過一樣,帶著大國師走進了他們掌門的房間。
  
  他請大國師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另一邊,然後閉著眼睛診起脈來。
  
  車山雪自感恢復不錯,不想林苑手指以搭上他脈門,便皺起眉頭,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頭才抬起。
  
  「比我以為得還好些,」林苑道,「但您肯定沒按時喝藥。」
  
  這位神醫直接從袖中拿出筆墨紙硯,刷刷寫下新藥方,一邊寫一邊道:「您既然回了京城,大概能安定一段日子,無需在外奔波。我也不同您說別操勞這種空話,反正您是閒不下來的命,但藥是得喝的,別用醫祝那種騙人的手段糟.蹋自己的身體。」
  
  在藥方最後落款,林苑頓了頓,又道:「就算是為了自己,大國師您也要活得久一點啊。」
  
  「這是當然。」車山雪說。
  
  他接過藥方,同林苑道謝,知道林苑要離開,原本還想送一程。但走到門口的時候,見到林苑不停和他打眼色,示意他背後,車山雪這才意識到剛才一個沒注意,竟然將諶巍忽略了。
  
  不,等等?
  
  以青城劍聖的存在感,他竟然能將人忽略了?
  
  意識到不對的車山雪關上屋門轉身,視線在屋中掃過,第一眼竟然沒找到諶巍在何處。
  
  幾個呼吸後,他方見到諶巍坐在榻邊,雙手抱胸,目光直視他。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撞了一下,車山雪發現自己竟然心虛地轉開眼珠。
  
  可是他心虛個什麼勁啊?分明沒做錯什麼吧?
  
  重新將自己的邏輯檢查一遍,車山雪再次確定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無論是將威力巨大的禁術附著上傀偶中,還是向諶巍隱瞞威力一事——若是全盤告知,為了避免意外引爆禁術,諶巍必然會小心翼翼,他又不像車山雪,沒那個騙過虞操行的水平,萬一哪裡表現不對,肯定會引起懷疑。
  
  這種推斷,諶巍自己事後也能想到,現在卻向著他耍什麼活寶氣?
  
  我也很生氣啊,車山雪心說。
  
  別說今天白天來迎接他,諶巍前幾日都沒給他回信!
  
  為瞭解鴻京的狀況,以及討論兩方合作的問題,在淳安的那幾天,車山雪可是給諶巍寫過不止一封信。現在他站在這間客房裡,視線一掃,還能看到自己那幾封信被拆開取出,疊在一起放在書案上,至於回信……
  
  莫說回信了,諶巍的書案上連張白紙都沒有。
  
  在這樣想下去,車山雪真要把自己氣到了,但他不曉得還會有更氣人的。比如諶巍打破屋內安靜的第一句話——
  
  「你來做什麼?」諶巍說。
  
  來找你這個回答聽著很傻,車山雪並不想說,只能用一個問題反問回去。
  
  「為什麼不回信?」
  
  諶巍看上去也不想回答他的問題。
  
  兩人一個站在門口,一個坐在榻上,繼續一開始的對峙。
  
  直到車山雪發覺他這個不回答的行為也有點傻,正想開口說點別的緩和氣氛時,諶巍先他一步開口道:「我想你也不需要,我為何急著回信?」
  
  車山雪:「……」
  
  要論誰能一句話把車山雪點燃成炮仗,世家大臣們再怎麼作妖,和諶巍相比也難以望其項背。
  
  習慣想開口懟回去,已經慢慢冷靜下來的他再把諶巍的話重復在心中念幾次,終於嚼出一分不對。
  
  不需要這個詞……
  
  意識到什麼的車山雪聲音太高幾分,不可思議道:「你是為那一句話生我的氣?」
  
  傀偶爆炸之前,面對虞操行的諷刺,車山雪曾說過一句話。
  
  他說:「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事?我什麼時候需要諶巍保護了?」
  
  就這樣一句話,千真萬確的大實話,沒有一點值得商榷的地方——車山雪自認為——還不是對諶巍本人說的,竟然能叫這混賬生上幾天悶氣?
  
  車山雪曾經認為他是天底下最瞭解諶巍的人,現在他不確定了。
  
  諶巍沈聲道:「我以為,你我之間,已和過去不同。自武神開始,你要做什麼,會同我商量,吃飯喝藥就寢,願意聽我安排。你我交換盟約,你我敵人相同。實際上,有那麼幾個瞬間,我以為……」
  
  以為他們已經相愛了。
  
  正是因為如此,哪怕在丹州聽車山雪對白麻說的話,意識到車山雪已經想起了天青峰上那件事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他也沒有說破。
  
  然而在鴻京,諶巍又聽到車山雪借傀偶之口說出那句話。
  
  似乎是反諷虞操行的,諶巍卻不知為何想到自己。
  
  他踏上時光逆轉之途,一直以來,所謀求的,都是保護車山雪。
  
  一開始,在他眼中,車山雪是拯救一切的關鍵,後來他意識到,他之所以答應回來,是因為車山雪在他的劍道中留下絕不容忽視的痕跡,以致他怦然心動。再往後,他見到他前世不曾認識過的車山雪,心思不由自主地牽掛其上……
  
  車山雪需要他保護嗎?
  
  其實並不需要的,只要車山雪有了防備,不像在雁門關時那般大意,他就算作死,也不會死。
  
  但他還是不願離開車山雪左右,因為……
  
  「我想保護你。」諶巍說。
  
  不關乎劍道,不關乎天下,也不關乎人族生死,諶巍想要車山雪好好的活下去。
  
  並希望是自己來讓車山雪好好活下去。
  
  他必須竭盡全力才能做到這點,因為……車山雪並不需要他的保護。
  
  「實話實話吧?除夕那天晚上你其實是騙我的?是想出新手段捉弄我?」破罐子破摔的諶巍頓了頓,咬牙切齒下了結論,「車山雪,你這個混賬。」
  
  被喊混賬的車山雪走到他面前。
  
  貼近了,諶巍才能聞到此人身上的淡淡酒氣。就算被雨水洗過一遍,依然能氤氳他鼻尖,也不知道來之前喝了多少。
  
  諶巍立刻被引開注意力,然而一句你什麼時候喝了酒的話還沒說出,就被車山雪用唇堵進口裡。
  
  那淡淡的酒氣似乎依然存留在車山雪的津液中,每一次舔舐都讓諶巍大腦熏暈。
  
  瀰漫在口腔中的血味讓他回過神來,這時候,兩個人的身軀已經交疊在床上,貼在一起的肌膚滾燙無比,像是皮膚包裹的不是血肉而是燃燒的大火。
  
  他們就是丟進火堆里的木柴,無論是身軀中水分,還是屋外的雨水,彷彿都在沸騰。
  
  被打開時,車山雪喘息著揪住了諶巍的發根,用牙齒咬著對方耳朵。
  
  「諶巍,你才是混賬,」他一字一頓念到,「什麼時候我捉弄人,還會把自己送上去?」


第84章 吞其血,噬其肉
  
  第二天。
  
  車山雪是被身上一陣一陣的酸痛給折磨醒的。
  
  昏暗的天地之間, 他和諶巍窩在更加昏暗的狹窄小榻上, 緊閉的門窗讓青雲樓的天字一號房依然沈浸在雨夜之中,雨水打在屋檐上的淅瀝聲從昨晚到清晨都沒有停歇。以至於車山雪睜開眼的一剎那,還以為此刻依然是三更半夜。
  
  好在下一刻,店夥計蹬蹬蹬上樓的聲音讓他清醒過來。頭疼欲裂的車山雪很快注意到雨聲里街上行人交談的聲音,還有樓下吃飯客人的大呼小叫。
  
  已經天亮了?車山雪詫異想。
  
  他覺得自己好像還沒睡多久, 彷彿上一刻諶巍才發了慈悲放過他, 加上宿醉, 現在車山雪恨不得一頭栽在枕頭上昏迷過去。
  
  這種貪念柔軟床被的感覺他很久沒有過了, 大國師平常是一個非常自律的人。
  
  而今天, 因為彷彿渾身骨頭被拆過一遍的難受感覺,因為皮膚上還有某些部位留下的粘連感覺,因為四肢血液不暢而導致的麻木感覺,因為現在壓在他身上的那個人……因為這些, 車山雪無法起床。
  
  他惡狠狠看著還沒醒來的諶巍,一想起自己昨晚的失態和崩潰, 就恨不得一腳把人踹下床去。
  
  車山雪甚至頗為意動地抬了抬腳, 要不是突然抽筋,青城的劍聖如今想必已經躺在床底。
  
  說了這麼多,無法改變車山雪到現在為止什麼也沒做的事實。
  
  而抽筋的動靜則將諶巍給驚醒了。
  
  和渾身酸痛的車山雪不同,青城劍聖儘管同樣沒休息幾個時辰, 睜開眼看上去依然精神奕奕。
  
  這就是內息修為和祝呪修為的不同了, 武人內功外功練到頂點,一副身軀煉就得凡鐵凡鋼無法進入, 唯有外放的勁氣或是神兵利器能夠產生傷害。而到祝師卻不行,哪怕是像車山雪這樣能通幽冥御鬼神的祝師,若除去了護身的禁制,依然是肉體凡胎一個。甚至可能因為這種那種的原因,比常人還不如。
  
  縱慾一夜,諶巍就和沒事人一樣。
  
  車山雪內心暗恨,同時無比懷念起他年輕時同樣堅韌的身體來。
  
  便是他走神的時候,醒來的諶巍在他唇角印下一個輕吻,接著一路往下,在車山雪單薄的胸口上流連。
  
  車山雪驚恐地發現,分明沒休息夠,但諶巍只是淺淺挑撥,他食髓知味的身體便再一次熱起來。
  
  他甚至沒來得及抗議一聲,便被諶巍再一次拉進了不停的海潮之中,被一個巨大的浪頭淹沒。
  
  ***
  
  半個時辰後。
  
  穿戴好衣物的諶巍找到店夥計,請他準備洗澡水送到天字一號房。
  
  然後他在心中默背著剛從車山雪口中說出的幾家店的名字,打起傘衝進旅肆外的雨幕中。先是偷偷去大供奉院的那個偏院中,拿了一套衣服用油紙包好。然後一路打聽,把七家店的地址找全,一家家上門,買回車山雪指定的早飯。
  
  這事挺不容易的,因為車山雪要求的七家店中,除了一家揚名天下的白水樓外,其他六家都在偏坊小巷里。更有三家根本不是店,只是普通的民居。若不是諶巍昭明自己的身份,民居里的三個廚子根本不願賣給他。
  
  諶巍十分懷疑這早飯其實是車山雪更上一層樓的作妖,然而今天,他被作得任勞任怨,甘之如飴。
  
  等他回到青雲樓,店夥計的熱水早就送進房間。諶巍還沒推開房門,便能聽到浴桶中水落下的嘩啦。
  
  於是,走進客房後,他下意識便道:「你能下床了?」
  
  屏風後,車山雪搓揉自己的動作一頓。
  
  下一刻,狂風猛地把窗戶吹開,窗外的雨滴首先被凍結,繼而被無形之力吸引,變成一顆顆冰珠子向著諶巍砸去。
  
  脫口而出後便曉得自己說錯話,諶巍這回也不敢躲,仗著皮厚關上門又關上窗,又將換洗衣服搭在屏風上。這才問道:「要幫忙嗎?」
  
  車山雪隨即拒絕。
  
  他說:「滾。」
  
  諶巍無奈地摸了摸鼻子,曉得這回把車山雪給氣著了。
  
  食髓知味的不止是車山雪一人,諶巍也是。
  
  天青峰上的第一次,諶巍雖然有百年閱歷打底,不至於不知道怎麼做,但要說非常享受,那是絕對沒有的。
  
  以致他醒來後,對情事的回味完全比不過和對方發生了那樣荒唐事的震驚,之後各種事情又連番到來,諶巍根本沒空閒多想這些事。
  
  而車山雪這邊,從年輕的他的態度就曉得,他同樣是個新得不能再新的新手。
  
  昨夜是車山雪和諶巍第一次放縱自己投入其中,從諶巍的角度說,他覺得很美好,並且自認為車山雪的感覺和他相同。
  
  雖然最後把人的眼淚都逼出來了,但諶巍並沒有從車山雪的動作中感覺到他不要啊。
  
  所以現在生什麼氣?實在莫名其妙。
  
  一夜過去,兩個人的想法可笑地顛倒,但身陷其中的兩人都渾然不覺這種巧合,大概也算另一種緣分。
  
  車山雪從屏風後走出時,身上已經不帶任何諶巍留下的痕跡了。
  
  就和第一次一樣,他用醫祝的秘術將青紫紅腫全部抹消,若不是走路的時候依然顯得有點僵硬,諶巍都要懷疑昨夜發生的事會不會是他做的一場夢。
  
  僅僅是懷疑而已,諶巍知道事實。
  
  他們之間的關係真的已經改變。
  
  吃早飯時車山雪一直默不作聲,開始他面上還帶著一點忿意,放下筷子後,整個人已經冷靜下來。
  
  車山雪昨天出門的時候,是沒有攤開的打算的。
  
  他從未想過攤開,因為他對未來依然悲觀。
  
  胸有成竹,智珠在握,心狠手辣,這是車山雪這些年和各種清規律條一起披在身上的皮。實際上他兢兢業業,因為掌握一個偌大帝國並非他所擅長,所以無比小心。矛盾得他自己有時候都看不下去。
  
  一邊他要表現得「不就是要復生陽地脈,在那裡看好了,老子做給你們看。」一邊又要為至今尋不到辦法的復生陽地脈,虞操行的計劃,靈脈寶珠說出的真相等等焦躁得半夜失眠。再加上諶巍這個煩人的傢伙,幾件事攪在一起,車山雪有時候都奇怪自己竟然沒有掉發禿頭。
  
  這樣一個隨時可能掉進深淵的時刻,車山雪原本沒法算給出承諾的。
  
  但是,昨晚上,怎麼就說出口了呢?
  
  「因為你也需要我啊。」諶巍現在充滿把握地說。
  
  車山雪抬頭看他,而青城劍聖嘴邊笑意溫柔。
  
  「我可能不像我認為的那樣瞭解你,」諶巍承認道,「但我曉得你現在狀態不對,到底是怎麼了,是你二徒弟的事?」
  
  車山雪沈默片刻,否認道:「不是。」
  
  他頓了頓,又將自己上一句話否認,道:「只是之一。」
  
  諶巍分別給車山雪和自己倒了一杯茶,表示洗耳恭聽。
  
  「十五上元那天,大金蓮白水陣開陣,我自靈脈寶珠那裡,聽說了一件事情。」
  
  車山雪用了片刻斟酌言辭,接著道:「我曾經無比疑惑,虞氏的先祖們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斬斷一條陽地脈……不,應該是說,七百年前的前朝為何要召集虞氏祝師以及數個大宗師,不少當年鼎盛的宗門,還賠上十多萬奴隸性命,也要斬斷一條陽地脈。」
  
  這件事也是諶巍想不通的,但車山雪既然這樣說,就表示他知道了因由,便問:「靈脈寶珠說了什麼?」
  
  車山雪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轉到另一件事上去:「上次我在靈脈寶珠中所見,可有和你說過?」
  
  自然是沒說的,諶巍搖頭。
  
  車山雪花了一點時間,將那有關燭龍和天地之變的上古秘聞簡略告訴諶巍。
  
  從未把神話當回事的諶巍一邊聽一邊皺眉,不管怎樣,他是想象不出眼珠子能變成日月的龍長成什麼樣,更別講把車山雪眼睛中詭異的黑影,同據說那般強大的燭龍聯繫在一起。
  
  不管怎麼看,都不像一個媽生的呀,諶巍嚴肅地想。
  
  果然車山雪下一句就說到了燭龍之種。
  
  「靈脈寶珠告訴我,燭龍死前,截留下自己的一點精血,化為了燭龍之種。」
  
  見到諶巍瞥向自己的眼睛,車山雪搖頭道:「不是我眼睛里養的這個。」
  
  那個或許能以神明相稱的巨大燭龍在這片天地間死去前,留下了一個屬於祂的種子。這個種子藏於大地之下,吸收死去燭龍留下的力量,終於在七百年前,破殼而出。
  
  「大週三十二年秋,舉國地動。」車山雪道,「幾天前我將前朝史書又翻閱一遍,找到這個確切的日期,是燭龍之種……不,應該是說小燭龍破殼的那天。」
  
  前朝郡,一半感覺到了地動。
  
  也是那一天,虞氏擁有夢佔天賦的女子,在夢中看到一隻黑龍吞噬了整個天地,繼而飛入虛空中,留下一片狼藉。
  
  吞親血,噬親肉,剛出生的燭龍想要迅速漲大,最好的辦法是吃掉死去燭龍的屍首。
  
  祂們或許天性便是這般,不能以人族的道德倫理看待。然而死去的燭龍骨血已經融入這方天地,若叫年幼燭龍吞吃了,生長在大地上百萬人族該何去何從?
  
  諶巍聽到這裡,已經明白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所以,當年的先人們合力斬斷已經被年幼燭龍吞吃了一半的陽地脈,後又將年幼燭龍殺之。」車山雪說著,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眼眶。
  
  他道:「此乃,救世之舉。」


第85章 先天憂,後天樂
  
  先人們作出決定之時, 可否預料到了之後的七百年間, 人族以及所有生靈遭遇的災禍?
  
  斬斷陽地脈,誅殺燭龍,無論哪一件事都值得寫入傳奇被人銘記,諶巍和車山雪甚至能模糊想象出他們如何遇到困難又如何眾志成城的解決。那時候誰能知道,五百年的戰亂幾乎毀滅了大部分前朝遺留的書冊和輝煌, 就算是虞氏, 也不得不幾次搬遷, 最後縮在東北的角落。
  
  而車山雪如今面臨的壓力更甚那些先人。
  
  為了燭龍之種。
  
  「燭龍之種, 是只在虞氏聖女手中傳承的靈物。」車山雪說。
  
  這個燭龍之種, 和上面說的由死去燭龍所誕生的燭龍之種,兩者雖然名字相同,卻不是同一種東西。
  
  不過諶巍其實對哪一個都不算瞭解,便認真聽車山雪給他講述。
  
  「我母親死後, 燭龍之種並沒有被交還給虞家,而是被我父親收起。這玩意兒當時看上去只是一片破碎的黑色蛋殼, 觸摸卻能感覺到溫熱之意, 放在掌心上,更能感覺到它如活物心臟一般跳動。但它並不是永遠能保持溫熱和跳動的,如果沒有人以精血供養,鱗片的溫度和跳動會漸漸減弱, 表面的靈光也會黯淡, 比如他傳到我手中的時候,長相簡直和石片沒兩樣。」
  
  車山雪一邊說, 一邊陷入了回憶中。
  
  那是他與諶巍絕交的雨夜過後沒幾天,車炎的遺物被整理完。
  
  雖然車炎駕崩前沒有留下遺詔,但他很早就開始修皇陵,為了安葬他的皇后。留給兩個兒子的東西,也一直都在準備。
  
  有些遺物意義不明,自然先歸了車山昌。還有一些從規格上看,並非九五之尊用的,便在那一天送到車山雪手裡。
  
  大多數不是什麼珍貴的東西,比如車山雪小時候練劍用的木劍,又比如當年那塊隕鐵打完星幕劍後剩下的一點邊角料。自諶巍離開整個人便渾渾噩噩的車山雪當時一邊整理,一邊慢慢找回了理智,不知怎麼的,突然在一大堆雜物里發現了一個漆金小匣子。
  
  這個小匣子很眼熟,車山雪記得車炎一直隨身帶著它壓袍腳,以致有那麼一段時間,整個鴻京都以用別緻匣子壓袍腳為時髦。
  
  車山雪自己也有好些個,時常裝幾兩銀子方便用。不過他在車炎身上見了這漆金小匣子這麼多次,從未想過自己的父親會用它裝什麼。
  
  人經常如此,若沒注意到,那就熟視無睹,若注意到了,好奇心幾天幾夜都壓不下去。
  
  車山雪理所當然打開了這個匣子,在其中發現了色澤黯淡發灰的燭龍之種,和一隻小拇指粗細長短的捲軸。
  
  他打開捲軸,只見那水火不侵的絹面上,有人以娟秀的筆法寫下蠅頭小字,是——
  
  「此物吸人精血,奪人壽命,萬分陰邪,不可不慎。乃燭龍之種,若能孵化,夙願可期。」
  
  車山雪一字不漏地將當年那封捲軸上的字背出來。
  
  諶巍聽到前面兩句,眉頭就皺起了。
  
  他和當年的車山雪一樣意識到什麼,不由小心地打量如今這個車山雪的臉色。
  
  諶巍當然沒瞧出半點異樣,當年的車山雪早就震驚過了,如今他怎麼還會露出痕跡來。
  
  不過他也沒瞞諶巍,開口道:「我想你也曉得,虞氏聖女大多死得早,我母親還是幾百年里最長壽的一個。」
  
  諶巍聞言沈默片刻,問:「那你父親呢?」
  
  「幾十個御醫查不出死因,就是暴斃,」車山雪道,「當然,講是本該有的壽命被什麼東西給奪走了,也說得通。」
  
  諶巍磨了磨牙齒。
  
  「你竟然不把這害人命的東西丟掉……」
  
  「丟掉作甚?」車山雪道,「如果父親明明曉得這玩意兒害人,還是把它帶在身邊,以致後來暴斃,那我總要搞明白他為何要這麼做。」
  
  他這種不把自己小命當回事的語氣,向來讓諶巍深惡痛絕。問題是如今車山雪要做的事已經做完,諶巍連阻止都不能。只好突然將茶杯塞進車山雪手裡,讓這混賬喝口水閉一下嘴,給諶巍一點時間冷靜。
  
  車山雪從善如流地潤了潤嗓子,「我們說到哪裡了?」
  
  說到你那時決定開始作死,諶巍在心裡回答。
  
  而車山雪本來便是隨口一說,他不可能不記得自己說到哪裡,而今接著講到:「於是我將燭龍之種隨身攜帶,只是當時氣虛血虧,沒什麼精血和壽命餵養它。後來開始學祝呪才好一點,加上虞操行帶給我的虞家先人手稿,我也逐漸瞭解了一些這東西的來歷,比如是虞氏聖女的傳承之物,據說一直拿精血養著,說不定能化為一條燭龍。那時我以為‘燭龍’是什麼秘術的代稱,沒想到……」
  
  沒想到,很快出了意外。
  
  名為燭龍之種的鱗片被車山雪的靈力滋潤得色澤發黑髮亮,越發不像凡物。某次,車山雪將它從小匣子里拿出觀察,失手掉落在地,接著它竟然毫無違和地融入了地面的影子里。
  
  車山雪為了找它花費幾天功夫,到最後也沒尋到,只能承認自己不小心將東西搞丟,前功盡棄。然後七天一過,一隻比小兒手指粗長不了多少的影子爬到了車山雪面前,試圖鑽進那個小匣子中。
  
  若非在它身上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不然車山雪真認不出它是燭龍之種。
  
  因為考慮到這玩意兒似乎和靈脈有什麼關聯,車山雪之後便一直養著它,開始只是以靈力養著。後來燭龍之種長大半寸,不滿只吃靈力,又在陰邪本性的驅動下襲擊他人,車山雪便用自己雙眼為餌食,將其囚禁自己的眼底。
  
  「這個燭龍之種並非真正燭龍,至今沒有真實的軀體,和七百年前破殼而出的燭龍絕非同類。」車山雪說。
  
  「我覺得你說得對,」諶巍點點頭,繼而又問:「所以你在擔憂什麼?」
  
  車山雪遲疑了一瞬間。
  
  「毫無關聯的東西,不可能起一樣的名字,此燭龍之種雖非彼燭龍之種,兩者之間卻一定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如果靈脈寶珠說的是真話,那我手上的燭龍之種——」
  
  他話沒說完,諶巍用手指抵住了他的唇。
  
  兩人都知道他沒出口的未盡之意。
  
  將此物留下,會不會導致七百年前先人們千方百計誅殺的那條燭龍復生呢?
  
  大夢正鼾的燭龍之種絕對想不到,這些天里車山雪之所以如此焦慮,是在考慮要不要殺了他。
  
  這是很難得的事,一般車山雪真的對一個人起了殺心,絕不會推遲到第二天做決定。
  
  然而現在這個決定,他已經猶豫了四天。
  
  並且,在他將一切傾述後,諶巍竟然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意,道:「原來你在為這種事杞人憂天。」
  
  車山雪額角跳了跳,重復那個詞:「杞人憂天?」
  
  「難道不是杞人憂天?」諶巍反問,「打個比方,七十多年前,你心悅我,卻不告訴我。因為你覺得我一定不會心悅你——」
  
  「……等等?」
  
  「——從你心悅我這件事開始想,你能一直思考到如果我發現了你的暗戀,你該用什麼手段對我殺人滅口,每個手段後面附上各種計劃一大堆。別打岔,這就是個比方。你這麼思考的問題在哪兒?在你除了第一個猜測之外,後面的每一個猜測都是基於前一個猜測做出的。實際上,你猜測的可能全是錯的,對的只有一件事,你心悅我。」
  
  「……諶巍,」車山雪,「你今天嘴很欠啊。」
  
  諶巍伸手,撫平車山雪皺起的眉心。
  
  他嘴角是藏不住的笑意,道「嗯,我飄飄欲仙。」
  
  繼而他定色道:「七百年前和如今已不相同,你並無錯,別想太多。」
  
  車山雪緊繃的心陡然放鬆了。
  
  真是奇怪,諶巍這句並沒有什麼說服力的話,在他耳中卻宛如天籟。
  
  目前燭龍之種還沒有產生什麼變化,做好防備就行。眼下最緊要的事物是魔域和靈脈。
  
  這樣想的車山雪不會承認諶巍剛才一句話對他的影響,收斂起感情,一邊白眼瞥諶巍一邊道:「剛才不是還說我對的只有一件事?」
  
  論伶牙俐齒,諶掌門永遠不可能在車山雪這裡佔據上風。
  
  不過他如今也不在意這一點上風不上風的了,自昨夜車山雪承認心意,他便一直保持著飄飄然的狀態,好像一隻隨風而起的風箏。多虧線的一頭在車山雪身上牽得牢牢,不然他可能聽不明白剛才一大通自己都說了什麼。
  
  換一個形容來說,諶巍至今還沒擺脫昨晚沾染的一點醉意。
  
  直到車山雪推開紙窗往外看,讓天光傾瀉到他的面容上。
  
  沒乾透的黑髮瀑布般垂落,襯得車山雪的臉色蒼白得有些發青。
  
  諶巍悚然驚醒。
  
  昨夜見到車山雪時,這人的臉色還沒這麼差,就算是挑剔的林苑,也覺得車山雪恢復得不錯。如今一夜過去,諶巍二十多天耗用的功夫全部白費。
  
  他猛地攥緊了手心的衣服,沈默下來。
  
  而車山雪見到街道上的人越來越多,懷疑自己再不回去,兩個徒弟可能要上一些大臣府上鬧事。他不願別人知道他昨夜整晚不曾歸宿,現在收拾完畢,不該繼續在青雲樓逗留了。
  
  不知道諶巍是繼續住這裡,還是跟他去偏院。
  
  車山雪記得,偏院裡的空房還有不少。
  
  他轉過頭,正要詢問諶巍,抬眼便見到諶巍閃爍的目光,不由愣住。
  
  兩人對視幾個呼吸,諶巍突然移開視線,開口道:「我需要出個遠門,七天左右回來。」
  
  車山雪:「……」
  
  等等。
  
  睡完就跑,幾個意思?


第86章 行惡事,有惡報
  
  車山雪和諶巍對視幾個呼吸, 發現這人並沒有給他原因的打算, 內心頓時不爽起來。
  
  心情不爽的大國師嘴巴大概能比擬竹葉青的牙尖那麼毒,但看在他和諶巍如今關係不同以往的份上,車山雪願意再給諶巍一次機會。
  
  於是他問出來:「為何?」
  
  諶巍遲疑了一瞬,道:「我有個徒弟,你知道吧?」
  
  車山雪當然知道。
  
  青城掌門唯一的弟子, 青城劍門的大師兄, 姓屈名海, 拜入諶巍門下已有十多年, 卻在江湖上籍籍無名, 行蹤比車山雪家老六楊冬熔還漂移不定。
  
  此子文才武功,皆無建樹,之所以會被諶巍收為門下弟子,是因為屈海是諶巍師父的孫子, 也是青城老掌門的唯一後人。
  
  無論是宗門還是世家,總會有聯姻來鞏固自己的地位、利益、盟友……乃至後代的天賦, 然而血脈傳承總有出人意料之處。就像是世間會有如諶巍、車山雪這般幾百年難以一遇的天之驕子, 相對就會有同樣幾百年難以一遇的蠢人。
  
  屈海當然不可能是個幾百年難以一遇的蠢人,但他的天賦,無論是根骨還是悟性,都十分對不起他的祖先們。
  
  不是個學劍的料。
  
  這樣一個大師兄, 在青城這種塞滿了劍痴的宗門, 自然沒什麼威信。好在屈海也看得開,既不打算出師也不打算練劍, 就頂著一個劍聖弟子的名號,在外雲遊四方,幾年難得回青城山一次。
  
  「他怎麼了?」仔細回憶情報的車山雪問,「我記得,過年前他似乎去了西南劍門關。」
  
  諶巍聞言飛快向他投以一瞥,覺得車山雪這種什麼情報都試圖記在腦子里,好讓自己永遠不陷入被動的病癖,可能永遠都治不好了。
  
  說實話,整個青城上下,都沒幾個人關心屈海行蹤的。
  
  「屈海已經走出劍門關了,」諶巍道,「他現在在魔域。」
  
  「嚯,」車山雪想了想屈海三流高手不到的修為,不禁有點佩服,「年輕人勇氣可嘉。」
  
  當然,這句話他是用諷刺的語氣說出來的。
  
  「屈海是我師父的孫子,師父臨死之前,對我千般囑咐百般交代,讓我照顧好他,」諶巍道,「但他無心劍道,我也不好強迫,只能給足錢財和劍符,讓他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以前他還算乖巧,就是在大衍塞外九府六山轉轉,這次不曉得誰給他那麼大的膽子……」
  
  「他什麼時候進魔域的?」車山雪問。
  
  「年前。」諶巍回答。
  
  「……」車山雪。
  
  這都過去半個多月了,諶巍才動身去找,是給他徒弟收屍嗎?
  
  更何況,幾大宗門或為磨礪弟子,或為魔域中的呪獸靈寶,都派遣了一部分弟子在魔域外圍。以屈海的身手絕不可能走到魔域深處去,要找人,何不讓那些弟子們找?
  
  為了一個幾乎不怎麼見面的弟子,青城掌門會自己走一趟?
  
  車山雪才不信。
  
  說謊便罷了,謊言還編造得漏洞百出,叫人一眼看穿。車山雪雙眼眯起打量面不改色的諶巍,再一次確認了這混賬把自己腦子長到了劍上。
  
  但車山雪沒有戳穿。
  
  青城劍聖忠於劍道,是個不撒謊的人。車山雪知道,如果他想查,一定會發現屈海的確在年前進了魔域,而諶巍要去魔域,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去找他這個弟子。只不過更多的原因,被他隱瞞了而已。
  
  從諶巍這麼著急的提出來看,那原因大概還十分緊要。
  
  就算兩人的關係改變了,車山雪也不覺得如果諶巍要做什麼瞞著他的事,他就一定要來阻攔。
  
  嗯,從理智上,車山雪是這麼看的。
  
  而從感情上,諶巍遮遮掩掩給出的原因則讓車山雪心中升起了更多的不爽。
  
  這是諶巍,不是別人。
  
  於是車山雪暢暢快快地將心中不爽發洩出來。十分乾脆地拿起他昨夜帶來的紙傘,頭也不回地起身,開門,走人,一氣呵成。動作快得諶巍想攔也沒攔住。
  
  車山雪走下樓梯時,還能聽到身後諶巍在喊他一定盡快回來。撐開紙傘走進雨幕中時,雨水啪啪砸在傘面上的嘈雜立刻把身後的聲音淹沒。
  
  他快步踏入距離青雲樓最近的一條小巷,下一刻應召而來的風精帶著他向大供奉院飛去。很遠後他才向著青雲樓的方向回頭,猝不及防和站在窗後凝望他的諶巍撞上視線。
  
  車山雪屏住呼吸一瞬,下一刻忿忿提高速度,風一般掠過鴻京城的上空。
  
  諶巍沒有睡了他就跑,車山雪在心中道。
  
  明明是他睡了諶巍,接著將人拋棄才對!
  
  ***
  
  精疲力盡的一夜頗有成效。
  
  接下來的幾天里,車山雪一點也不焦慮了。倒是心中的不爽一天勝過一天,整個鴻京都籠罩在他的低氣壓下,街邊賣紅薯的小販都不敢大聲叫賣了。
  
  當然,小販不敢大聲叫賣的原因,更可能是他沒有紅薯賣。
  
  鴻京依然被叛軍包圍著,剩下的糧食能夠維持一日三餐,許多小販卻沒處進貨了。
  
  如今青城劍門已經聯合斷刀門,宣揚了叛軍們在京郊犯下的罪行之後,接著宣佈他們看不慣這種事,要替天行道,行俠仗義。派出門下的弟子趕往京郊,保護無辜的黎民百姓。
  
  在他們派出門人的第二天,有數個不起眼的小宗門宣佈退出萬門盟,轉投入兩大宗門的聯合之下。
  
  這裡說的宣揚和宣佈,是在邸報上。
  
  如今叫那玩意兒邸報好像不太適合了,因為大部分邸報都不是從朝廷的渠道發出,而是大大小小的商會自己發的。其中大部分商會沒有每日出一份邸報的能力,只能改成兩天出一份,三天出一份,更有甚者變成了十天半個月出一份。
  
  於是這些邸報被百姓們紛紛改名叫半月報,月報,旬報,三日報,雙日報,和最少的日報。
  
  因為題材不像朝廷邸報那樣受限制——比如刊登明顯隱喻某兩人的話本——又因為競爭對手數目眾多,不像當年朝廷邸報那樣一家壟斷,只能拼命蒐羅引人注目的消息來讓更多人買。沒過半年,竟然營造出了欣欣向榮的百花齊放之感。
  
  並讓年末察看大供奉院收入的車山雪嚇了一大跳。
  
  如此遠的事情暫不繼續說,在現在這個年初的時候,已經有幾家商會的報紙隱隱有要領龍頭的意思。其中一家便是青城劍門藥青峰之下的青城日報。
  
  蒐羅京郊慘事的人是青城劍門最先一批來到京郊的門人,寫文章排版畫圖的人是林苑手下那批說書人。頭條上的檄文更是林苑親自出書,寫得所閱之人無不潸然淚下,繼而心中義憤。
  
  那些叛軍們,比如長臂門,雖然攻佔了丹州城,但丹州城在這一百多年里,早就潛移默化變成了長臂門的地盤,那些弟子們對鄉里鄉親也能把握好作福作威的度,因此名聲還不錯。就算曉得頭頂的人換了,但大部分人覺得新主子雖然沒上一個主子那樣可靠,但勉強也能忍受。
  
  結果在日報上一看,那些他們認識的長臂門弟子,他們的兒子或兄弟,竟然在做那種會遭天打雷劈的壞事?
  
  他們第一反應是不信,然後要去問長臂門留在丹州的人。
  
  同時,前些天門人們在京郊收穫的金銀財寶糧食靈物已經運回丹州長臂門一部分。一箱箱堆在長臂門的庫房中,打開箱子,還能看到不少金銀財寶上沾染的斑斑血跡。
  
  沒有隨軍前去的長臂門弟子不會陷入京郊那邊人人搶劫我也搶劫,人人殺人我也殺人的氛圍,自然被這些東西嚇到了。
  
  長臂門的長老們同樣如此,甚至忘記命令門人不許傳出去。
  
  其實長老們命令了也沒啥用,這些收穫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送回長臂門的,想瞞住百姓都不行,更何況丹州城還有一隻麻雀加上孫大勇孫山主。
  
  日報上的消息被證實了,丹州城中,無數老人渾身戰慄,給自己身處叛軍之中的兒子女兒或兄弟姐妹寫信,或質問,或痛罵。
  
  而京郊這邊,自大國師返回後,便有禁軍結成隊伍出城門,保護京郊百姓入城,遇上叛軍們也不手軟饒人。再加上越來越多的青城門人和斷刀門人,叛軍頭領不得不再一次收攏人馬。那些叛軍也漸漸冷靜下來,被發暈腦子掩蓋住的良知漸漸發出微弱的聲音。
  
  第一封家信來到的當夜,逃兵出現了。
  
  第二天傍晚,幾個營里消失的叛軍數量上百。
  
  這個數字一日一日擴大,叛軍的幾個頭領這才發現,他們雖自稱為軍隊,卻一無規矩二無獎懲,而今匆匆下令沒收信件不准逃走,卻沒多少人真的聽話。
  
  這樣的烏合之眾,想攻破鴻京的城牆是沒有半點可能的。虞操行原本也沒打算讓這些叛軍真的攻進鴻京,近十萬的數目,都是他為了某個目的準備的人牲。
  
  但叛軍頭領可是相信虞操行說的,會裡應外合打開鴻京城門迎他們進去,從此「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大國師這個賤人不得好死。」。
  
  現在虞操行被大國師一下炸死,他們怎麼辦?
  
  叛軍營中人心惶惶。
  
  等到逃兵人數近萬,叛軍的大頭領,長臂門掌門畢啓文終於忍不住,派人給車山雪送來一封信。


第87章 仇怨生,不停歇
  
  「……阜南, 柳高, 丹州,等二十七城依然屬於萬門盟,除此之外,朝廷不得在對萬門盟所有宗門招收弟子進行限制,青城劍門的冬試範圍, 應擴大至大衍所有門派。桑田改革中沒收土地一律歸還, 為此耽誤的農作, 朝廷應向萬門盟賠償六百萬兩白銀……」
  
  後面寫的, 車山雪沒有再念下去。
  
  他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讓殿上之人全部噤聲。唯有坐在主座上的車元文從他手中接過信函,仔細看下去,越讀臉色越黑。
  
  看完最後一條,車元文啪地一聲把信函拍在書案上。
  
  「豈有此理!」他怒氣沖沖喝到, 「這些天從百姓手上搶走的白銀,朕還沒叫他們還回來呢!」
  
  和車山雪停下後無人敢接話相比, 車元文怒斥的話音剛落, 立刻有宮人和官員請他莫要動怒小心身體,一個個表忠心表到車元文根本不想聽的地方,讓年少的新皇哭笑不得。
  
  這些天下來,他已經明白自己的斥責無用。好在不斷參與政務積累經驗後, 他偶爾也能發表出一些令人矚目的言論, 次數越多,車元文越能從下方看到更多人注意到他的意見。這樣每日進步, 足以車元文感到高興。
  
  文武百官們對新皇也有不少討論,對於說一不二的車山昌,暴躁易怒的車弘永,車元文當真是個溫文爾雅的君子之帝。
  
  雖然一品二品的公卿依然對待車元文依然敷衍了事,但許多年輕的改革派官員對新皇漸漸生出好感,面對他的提問,也願意詳盡地回答。
  
  同時把他們對如何治理天下的看法摻夾其中。
  
  一次兩次車元文沒發現不對,三次四次車元文不可能發現不了了。要是這些看法有道理便罷了,但年輕官員們的看法都看似美好,實際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或是繞不過的漏洞,從高度上也無法同三皇叔爺爺甚至那些被年輕官員看不起的老公卿們相比。
  
  但車元文還是認真傾聽,因為車山雪對他說,他坐在這個位置上,必須盡可能地聽取來自任何地方任何人的要求。
  
  至於怎麼從這些要求中分辨出哪些該當一回事認真思考,哪些該丟在地上踩上兩腳,車元文只能自己體悟了。
  
  現在,面對無數並非真心關心的馬屁,車元文只能無奈揮手。
  
  叛軍大頭領的信函並非今天這個排除了大部分不乾實事官員的小朝會上唯一的內容,從一個時辰前開始,他們已經依次討論了近期城防安排,禁軍們的武器盔甲損壞太多的問題,糧食儲備和接下來的糧食分配,接著叛軍來信這件事的,是皇宮下方地道中的屍體們。
  
  剛被提拔的禁軍統領彙報,他們花了三天時間,依然只清理出來地道的一小部分。如果想加快速度,唯有將出城保護京郊百姓們撤回一部分,才能加快速度。
  
  如今百姓才是重中之重,車元文和官員們商議了一會兒,見到車山雪全程沒有發表意見,便定下地下密道的清理維持原速即可。
  
  他們這般一項一項討論下來,結束時已至半夜。
  
  告退的官員們兩眼發暈往外走,還沒跨出大殿的門檻,便見到一個小太監快步而來,站在門外喊道:「聖上,聖上!那叛軍統領畢賊死了!」
  
  不少人聞言一愣,都覺得自己得了幻聽。而那小太監一進殿上,便喜悅地將消息重復了一遍。
  
  「畢賊已死!」
  
  這個消息將車元文砸懵了頭,他下意識側頭去看車山雪,發現他三皇叔爺爺臉上不見半點驚訝。
  
  這時候,跪在殿下的小太監喘了口氣,終於可以將消息詳細道來。
  
  他大聲道:「不久之前,畢賊在叛軍大營的帥帳中被人刺殺身亡,如今叛軍大營全亂,不少叛軍已經潰逃了!」
  
  車山雪:「張統領。」
  
  禁軍統領連忙抱拳應在。
  
  車山雪:「你怎麼還在這?」
  
  張統領愣了一瞬,連忙告辭,之後直接運起輕功向城外跑去。
  
  車山雪又看了一眼其他呆住的人,恨鐵不成鋼道:「如今你們都沒事幹嗎?」
  
  所有人頓呈鳥散狀。
  
  無論宮內宮外,今晚對大部分人來說,恐怕都是一個不眠夜。
  
  禁軍和城衛一鼓作氣,打了場大勝仗。車山雪同樣留在宮中,但無論是軍情還是安撫百姓收攏傷員管理俘虜,他都沒怎麼插手。
  
  僅僅是站在那裡,他都是所有人的主心骨。有他在後面看著,哪怕再疲憊,所有人也打著精神竭力做到最好。
  
  破曉時,城外的廝殺聲漸漸停下。車山雪也是這時候返回偏院,去見一個等著他的人。
  
  莊立。
  
  麻雀軍的莊統領自將新皇送回宮,便不見了蹤影。而今他出現在車山雪府上,手上提著叛軍頭領畢啓文的頭顱,渾身縈繞著無法消退的肅殺血氣。
  
  這般血氣可不是殺一個畢啓文便能有的,想來莊立這段時間還殺了不少別的人。
  
  想來也是,如麻雀軍這般的刺客之軍,一旦內亂,那少有人關注的陰影之地會有多少流血,算都算不清。
  
  如今莊立能毫髮無傷——至少表面毫髮無傷——地站在車山雪面前,足以證明他再一次坐穩了麻雀軍統領的位置,將所有叛徒清掃乾淨。
  
  有能力的人,車山雪簡單評價,卻沒有對莊立擺出什麼好態度。
  
  莊立並沒有在意,他站在堂下,被宮柔和楊冬熔,外加無數厲鬼圍觀著,一五一十將他協助虞操行做過的事情全部說出。
  
  包括調查靈脈寶珠的行蹤,為雁門關之變在數方間傳遞消息,從大興小興嶺送人去桃府東南海島,暗殺楊冬熔,配合武夷樓刺客暗殺桃府各城供奉觀祝師,乃至屠村,殺人……等等,一件沒少。
  
  他越說,堂中氛圍就越冷,北風在屋外掛著,似乎通過紙窗縫隙將堂中的溫度一起帶走了。
  
  越來越多的厲鬼們出現,一雙雙紅眼睛在陰影中閃爍。宮柔摸了摸胳膊,往楊冬熔身邊湊了湊。
  
  要是車山雪敢說一句寬恕,周小將軍和一萬三千厲鬼拼著違反契約,也要上來活吞了他。
  
  好在車山雪沒這樣說。
  
  「你既然在敢在我面前講出這些事,大概料想得到自己的下場了吧?」車山雪問。
  
  「活罪難免,」莊立沈聲道,「死罪也難逃。」
  
  陰影里,厲鬼們的騷動平息了少許,但一雙雙鮮紅的眼睛依然注視著莊立,如果說目光能變成刀子,那麼莊立此刻恐怕已經被凌遲千萬刀。
  
  莊立巍然不懼。
  
  「卑職知道,這些來自雁門關的兄弟恐怕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卑職這次前來,也做好赴死的準備。但是……」
  
  他掀起衣袍下擺,就地跪下,沒有對著車山雪,而是對著周圍的厲鬼們磕了數個響頭。
  
  「……其他麻雀這樣做,不過是追隨我的命令。」
  
  「但他們並非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周小將軍從陰影中走出來,旋轉飛舞的鬼氣飛快地在他身上組成了魁梧的鎧甲,和長滿倒刺,格外猙獰的長.槍。他視線低垂,看著跪在面前的活人,質問:「是你們殺死了我們。」
  
  「是,有麻雀,」莊立道,「還有諸多世家,雁門關主將衛宏,天山派,蠻人,虞操行……我們都是兇手。」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抬起頭,直視周小將軍。
  
  「但不可能每一個人都償命。」
  
  他這個態度對於厲鬼來說太囂張,立刻有無數聲音在陰影中叫嚷起來。
  
  「殺了他!」
  
  「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不得好死!不得超生!兄弟們一萬三千條性命,至少也要一萬三千條人命來賠!」
  
  莊立面色平靜得彷彿這些厲鬼們要殺的不是他,再次長拜後,他抬起頭道:「麻雀里所有沾手雁門關之事的麻雀,都已經被我親手殺了。」
  
  堂中一下子安靜下來,而莊立繼續道:「還有屠村的麻雀,同樣。剩下的三千五百人,或許被派去追查過大國師的行蹤,或許被派去調查過靈脈寶珠,至少罪不至死。」
  
  莊立環顧堂中的厲鬼們,深吸一口氣,將剩下的話全部說出。
  
  「我在這裡,隨時可殺,請寬恕其他人。」
  
  「等等!」終於有個人喊道。
  
  楊冬熔遲疑地看看厲鬼們又看看莊立,道:「這傢伙現在是要改好了吧,給他一個贖罪不行嗎?」
  
  「冬熔,」車山雪低喝,「不關你的事,退下。」
  
  「怎麼不關我的事,」楊冬熔嗓音拔高,「我也算差點被他殺了吧?也算有資格。更何況師父你說過莊立是大衍年輕一輩中最有可能突破宗師——」
  
  楊冬熔的話突然停下了,因為他回過頭,首先便看到陰影中的厲鬼們一個個露出真容。
  
  那是他們死時的面貌,在因怨成為厲鬼後,變成了他們永遠擺脫不掉的真實和夢魘。
  
  車山雪站起身,對莊立點點頭,帶著楊冬熔和宮柔離開正堂。
  
  三人站在迴廊上,楊冬熔到底沒忍住問道:「莊立如今距離突破也不遠了,若有一個宗師,將來許多事必然好辦許多,如果師父想保下他,也不是不可以吧?」
  
  「我當然可以,」車山雪站在屋檐下,抬頭看著東邊露出蒼白太陽的天空,道,「但我不能這樣做。」
  
  承諾便是要兌現的,那麼多無辜性命,若為了一個將來的宗師輕易放過,那才有違他的道義。
  
  車炎建立大衍,正是為了結束高手宗師可隨意殺人,弱者卻無處申訴的亂世。
  
  「冬熔,我好像沒教過你太多東西。那現在便上一課吧。」車山雪道,「莊立已安排好一切,你不讓他死,才是辱沒了他。」
  
  這樣說著,他漫不盡心般將目光從迴廊外收回,壓低了聲音。
  
  「一個宗師又算得上什麼,從今天開始,要死的人還有很多。」


第88章 千里血,萬里墳
  
  名叫小麻的刺客少年流著淚出現在車山雪三人面前。
  
  上次見面, 他還和孩子一樣大呼小叫, 而今再出現,雖然身軀不曾增高半分,但他看上去比宮柔更有個大人的樣子了。
  
  這個刺客少年將面罩從面上扯下,露出他稚嫩的真容。接著將數根夾在腋下的捲軸遞給車山雪,用正處於變聲的公鴨嗓沙啞道:「這些天統領帶著我們殺死的叛變麻雀名錄, 罪無可赦麻雀名錄, 剩下還活著的麻雀名錄, 都在這裡了。」
  
  然後他又從胸口摸出一個小袋子, 用力扯開, 露出裡面一對互為陰陽的虎符。
  
  車山雪接過這一對只有雙方都遵守承諾時才有用的石頭,而宮柔連忙抱起那幾根捲軸。
  
  「找個好看點的匣子,把兩塊虎符裝進去,連著那份剩下的麻雀名錄, 一起送到宮中給聖上。」車山雪把虎符交給楊冬熔,吩咐兩個弟子去做事。繼而他手背在身後, 打量面前這個刺客少年, 問:「現在鴻京的麻雀是歸你指揮了?」
  
  「正是卑職。」小麻說,說完後還帶了個嗝。
  
  「莊立生前意屬誰接他的班?」車山雪又問。
  
  「是白麻,」小麻說,「但統領說大國師若有其他人選, 也可以……」
  
  「就他了。」車山雪打斷道, 「如今這種時候,沒那麼多繁文縟節, 告訴白麻讓他直接上任吧。」
  
  「是。」
  
  「鴻京還有多少麻雀?」
  
  「鴻京原有麻雀三百二十九人,目前剩一百零一人,大多數是情報雀,八十五人,刺客雀四十四人。」
  
  車山雪聞言在心中默算片刻,心道在這個時候,這些人手足夠了。
  
  這個時刻非常關鍵,因為叛軍潰逃,或者說中小宗門之間的盟約崩潰,同樣表示著中小宗門暫時不能繼續作為世家們的支撐。
  
  自車炎當政時,世家和中小宗門便開始了他們的狼狽為奸。世家為中小宗門在朝廷政策中爭取利益,中小宗門便為丟下習武傳統的世家提供保護,兩方一起從平民身上榨取利益,配合得十分默契,向來同進同退。
  
  但化為叛軍的中小宗門攻向鴻京,沒有放過世家的意思,棄雙方默契不顧。
  
  如今叛軍潰逃,世家也會像他們傾瀉復仇之火。
  
  當然,會有高瞻遠矚的世家趁此機會,試圖悄悄將潰散的叛軍收入自己懷中,但車山雪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
  
  大國師從袖中抽出一本折子,沒有翻開,直接將其交給小麻。
  
  小麻接過,兩人的動作,就像車炎在位時,將一些名字交給當時的麻雀軍統領一樣。
  
  刺客少年轉頭消失在後院中。
  
  在他離開後不久,成群的灰色棕色麻雀鳥兒張開翅膀,在鴻京上空亂飛,宛如不祥之兆,攪亂了大街小巷里平和的微風。
  
  一天之內,鴻京城東,十座富麗的宅子里,有九座傳出了嗚咽聲。而剩下的一座,也有鴻京京兆府的官差拿著大刀、鐵索和封條光顧。
  
  貶官,抄家,流放親族,青石板上的血在並不溫暖的陽光下曝曬。僅有少數幾個安靜的世家沒有遭遇禍事,但這幾個剩下的國公府侯府,永遠也成不了氣候了。
  
  而東市西市前,也有排著隊等著砍頭的人。這些人都穿著祝師袍子,臉上面具寫著封禁靈力的符文。被冠上的罪名,無一不是違反大律使用禁術。
  
  京郊十幾座白骨塔上,還留著這些祝師的筆跡。
  
  一連幾天,鴻京大街小巷都充斥著血腥氣,就算認為自己沒犯事,大多數百姓在外面說話,依然下意識壓低聲音。
  
  和這些人相反,有些人反倒興高采烈。
  
  因為他們升官了。
  
  年輕改革派官員,因為上頭打壓蹉跎半生的中老年官員,在鬥爭中失敗而被外放的官員,沒有出任當官的名士……只要他們過去沒有太敷衍地對待自己的官位或名聲,都被一道聖旨賜官,調動,提升了品級。
  
  按照資歷和能力安排官位這些事,全部是車元文和幾位不久前賦閒在家卻被請回的老臣商議後作出的。車山雪只偶爾在車元文詢問時說一點看法,其他的事全部放手,讓車元文自己去接觸,去判斷,去拉攏。
  
  就算性格溫和如車元文,也對著繁多的事務偶爾抱怨一句,更是嘗試著通過撒嬌來讓車山雪接手,可惜無果。
  
  而被陡然增多事務的百官們也覺得莫名其妙,若不是殺人時大國師手段依然宛若雷霆,他們說不定會猜測這幾天出現在人前的大國師是安排好的替身。
  
  本來就像嘛,人們暗中議論著。
  
  大國師從前可都是將所有事都安排好的,才不會這樣只是看著啊。
  
  唯有那幾個被請出輔佐新皇的老臣,見到車山雪時敬意反而更深。而車元文懵懵懂懂,不明白車山雪是為何突然改變了態度。
  
  車山雪在反省,一點一點地審視自己,有車弘永這個失敗的前例,他小心翼翼,生怕車元文重蹈覆轍。
  
  本來是這樣。
  
  至於現在,車山雪發現百官們儘管手忙腳亂了一陣,但遵照以前的範例,還是以速度比較慢錯漏比較多的方式將事情做完了。
  
  想來只要再鍛鍊鍛鍊,很快能熟練起來。
  
  並不需要他多插手,他所期盼的朝廷,或者說車山昌乃至車炎所期盼的朝廷正緩慢地建立起一個雛形,如果不是還有魔域地脈之事沈甸甸壓在心頭,車山雪簡直要心花怒放。
  
  便是這個時候,一個禁軍校尉滿臉惶恐的來找車山雪。
  
  鴻京如今只剩下很少一部分禁軍,保衛皇城的活全交給金湯大陣乾了。離開的禁軍還在和青城劍門斷刀門一起清掃流竄的叛軍,剩下的禁軍每天都在清理皇宮下的密道。
  
  來找車山雪的小校尉面色恐慌,連話都說不清楚。車山雪聽了半天也沒聽懂他在說什麼,只能一邊惦記著今後要多開些學堂,一邊讓小校尉帶路,直接去他說的那個地方瞧瞧。
  
  那個地方正是密道中某個不曾記載在地圖上,虞操行後來開擴出的廳堂。
  
  還沒被清理完畢的密道中臭得令人皺眉,是血和屍體腐爛,和驅屍瘟藥汁混雜在一起的氣味。車山雪走過時,還能看到一兩具蒙著白布的屍體擺放在道邊,來往之人,都是披堅執銳的禁軍,和蒙著面的醫正。
  
  「這、這個廳堂,是、是今天早上,早上的時候清理出來的,我、我們在裡面發現了、發現了……」大概是個結巴的小校尉每次說到這個關鍵地方都說不下去,只能加快腳步伸手彎腰,讓車山雪跟他走。
  
  等車山雪見到那廳堂中的東西,才明白為何小校尉會滿臉惶恐。
  
  那是車炎的棺槨。
  
  很多人都知道,虞操行返回鴻京當日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挾持了太上皇去開皇陵。也有很多人目睹虞操行屬下將太.祖的棺槨從皇陵中運出,卻沒有幾個知道他們的去向。
  
  至於聖啓太后虞氏的骷顱同樣離開了皇陵這件事,就沒人知曉了。
  
  母親的的骷顱還在車山雪手上,被好好保存著,只待一個吉日,便可打開皇陵將它送還。
  
  而父親的屍首這些天車山雪也派人大力尋找了,可惜一直沒有消息。車山雪快要對這件事不報期望的時候,車炎的棺槨卻突然出現在這裡。
  
  見到棺槨上熟悉花紋的車山雪心跳停了一拍。
  
  棺槨的蓋子,是當年他和大哥一起,兩人親手將其合上的。
  
  那個時候,他從未想過自己還會有重新見到這棺槨的一天,更沒有想過自己會在車氏皇陵之外的地方見到它。
  
  車山雪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接著走上前去,仔細觀察了一圈,確認棺槨有打開的痕跡。
  
  他心中怒意不禁更盛幾分,好在沒有失去理智。
  
  車山雪沒讓人貿然打開棺槨檢查,而是下令讓其他人和他一起退到廳堂門口。繼而在這昏暗的地下呼喚來一陣寒風,在空中化為了無形的大手。
  
  大手抓住棺槨蓋子,緩慢推動著,直到裡面有節奏地發出三聲機簧聲,車山雪才猛地用力。
  
  風之大手往前一撞,棺槨蓋子滑開了,同時鮮綠色澤的毒煙從棺槨中噴出,被撒開的風之大手帶去遠處。
  
  車山雪等了一炷香,沒發現更多機關,這才靠近察看。
  
  這麼多年過去,車炎又不肯用上對保存屍身有奇效的冰棺靈木,棺槨里早就只剩下白骨還在頑強支撐。
  
  白骨尚存,千古傳誦的帝王卻再也不能見到。
  
  車山雪胸中一滯,幾個呼吸後,才緩緩尋回自己的神智。
  
  他向著白骨大拜三次,面色蒼白地起身,抬手施展祝呪秘術,好確認這具白骨的確屬於車炎,而虞操行沒有在白骨上留下什麼惡毒的呪術。
  
  各種光華在白骨上閃動,什麼也沒找到的車山雪沒有放下心,反而皺起眉。
  
  他思忖片刻,意識到什麼,沒有繼續追究。轉身吩咐幾個禁軍將棺槨合上,而那個結巴的小校尉被他派去找來大供奉觀的禮祝。
  
  不顧一切的闖入者可以隨便進入皇陵,不顧可能驚動亡魂。但車山雪想要將自己的父母重新安葬,以安先人之魂,後人之心,卻有許多禮儀要遵守。
  
  比如吉日,比如儀仗,比如抬棺的人,比如需要準備的「燒活」和祭祀。
  
  重新下葬的可是大衍的太.祖,和他比起來,尚未下葬的車弘永都算不上什麼。
  
  但車山雪還要感謝車弘永近日要下葬,為了他的大葬,禮部和禮祝已經將很多東西準備好了,如今再準備一套,總比從零開始容易些。
  
  諶巍離開的第十二天,禮祝們定下的宜下葬之日到了。


第89章 打完仗,就結婚
  
  這一天天氣很好, 可惜從開始就非常不順。
  
  新皇車元文夜宿御書房, 大概是近日太過操勞,又昨夜風大的緣故,臨到清晨,才被宮人發現他正在發燒。
  
  一身喪服的車山雪穿過宮廷中重重白幡趕來時,御書房外太監宮人已經烏泱泱跪倒一大片。
  
  跨入門檻前, 他和正在對這些小太監小宮人訓話的年輕太監總管對視了一眼, 對方搖了搖頭, 車山雪立刻面上一沈。
  
  御書房裡, 車元文揮舞著手臂試圖起床, 卻被手忙腳亂的御醫按在床上。
  
  一看到車山雪進來,車元文便將可憐兮兮的求助目光投向他,喊道:「皇叔爺爺,朕覺得朕完全可以去皇陵主持大葬, 您快勸勸李大人……他快拿繩子把朕捆在床上了。」
  
  那鬍子一大把的御醫聞言暴跳如雷:「聖上,您身上這熱得足夠烤雞蛋了!還想去主持下葬?」
  
  車元文:「啊?燒得這麼厲害?朕沒什麼感覺啊?」
  
  李御醫:「狗屁!」
  
  一老一小對視片刻, 接著齊齊轉頭看向車山雪。
  
  「皇叔爺爺!」
  
  「大國師!」
  
  他們異口同聲道:「您來評個理!」
  
  車元文這孩子最近是不是越來越會撒嬌了?車山雪無奈想, 先在床沿坐下,伸手去探車元文額頭的熱度。
  
  感受到手底溫度,車山雪只沈默了片刻,便認同了李御醫的觀點。
  
  「今天好好休息吧。」
  
  「可是、可是今天是我父皇出靈下葬, 身為人子——」
  
  「你父皇大概也不會想讓你在皇陵前一頭暈過去, 」車山雪打斷他道,「在今天小病休憩, 恐怕會生出一些不好傳聞,但你要是眾目睽睽之下暈倒,整個國家都會動蕩。身為皇帝,必須考慮到這點。」
  
  車元文依然不想放棄。
  
  「請醫祝來吧,只要撐過今天就好……」
  
  他話說到一半,對上車山雪不贊同的眼神,聲音不由弱了下去。
  
  車山雪手心貼上他的額頭,並不溫暖的手給熱得頭暈的車元文帶來陣陣涼意,讓他不禁蹭了一下。
  
  下一刻,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的車元文臉上升起羞紅,慌忙想要給自己辯解幾句。卻不想那陣陣冰涼所帶來的舒適之感讓人沈湎,車元文的神智稍稍掙扎了片刻,便昏昏睡去。
  
  車山雪一動不動注視少年恬靜的睡顏,直到宮牆上第一道鐘聲響起,將他猛地驚醒。
  
  「保護好聖上。」車山雪吩咐道。
  
  太監總管低頭應是,車山雪站在來,像是要將什麼無形的東西從身體中驅逐出一般,緩緩吐氣。
  
  確認全身上下沒有露出什麼端倪,他轉身離開御書房,一邊大步走,一邊抬手將雪白束帶系在自己額頭上。
  
  無需再準備什麼,他直接趕往車弘永和車炎停靈的大殿前。
  
  朱雀門前,文武百官和儀仗已經等候在那裡,上千名樂師和禮祝們同樣。道路兩邊整齊掛著無數白幡,更多的白幡和萬民傘被引幡人高高舉在手中。紙錢如同落英般散落,遮掩住人們等待的視線。
  
  宮牆上的鐘聲敲響第三遍時,朱雀宮門打開了。
  
  一百四十四個壯碩大漢一前一後抬著兩個巨大的棺槨走出來,穿白衣戴白帽的宮人太監分作八列跟隨在後,一起接上了引幡人的隊伍。
  
  所有人動作迅速又整齊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無論是高舉紙扎小人,宮殿,駿馬,金銀財寶的人,還是高舉各種幡旗,長矛,盔甲雪亮的士兵,或者吹拉彈敲的樂師們,或者一見到棺槨便不停用常人聽不懂的話語誦念咒文的祝師們,都站在了隊伍中。
  
  文武百官,公卿皇爵,浩浩蕩蕩走在中間,一個個面上表情僵硬,因為走在他們這個隊伍最前方的那個人。
  
  那個位置本該屬於乘上玉輅的新皇,卻被身兼大國師與攝政王兩重身份的車山雪佔據了。
  
  皇帝生病的消息很快傳開。就像車山雪預料的那樣,周圍這群自詡整個大衍最聰明的人們完全沒想過聖上是真生病這個可能,從大國師奪.權皇帝已死,一直猜到天家無父子先帝生前恐怕待新皇不好,故新皇不願主持今日的大葬。自朱雀門到皇陵的短短一路,至少有十幾個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流言版本被人信誓旦旦傳開。
  
  等到了皇陵前,眾人遇到第二件不順利的事。
  
  太.祖的皇陵似乎出了什麼問題,禮祝們急急忙忙地奔走,卻半天沒有解決。
  
  這樣耽誤下去,別說太.祖重新下葬這件事,就連安排在其後的先帝下葬一事也要耽誤。
  
  百官們在皇陵前站了許久,頭暈眼花地等到大國師的一道命令。
  
  讓車弘永先下葬。
  
  這麼做簡直是不把禮法放在眼裡了。雖然今天下葬的兩位聖人都是皇帝,但太.祖是開國之帝,更是車弘永的祖父,無論按照國法還是按照家法,都應該排在前面。
  
  但大國師給出的理由也並非沒有道理。太.祖皇陵不得入,朝中又是多事之秋,沒有什麼時間給文武百官們傻站著曬太陽。禮部官員被斥回後,新上任的這批以務實為驕傲的大臣只能硬著頭皮,勉強換道去新皇陵。
  
  七十二個壯碩大漢吃力地將車弘永的棺槨抬進車山昌皇陵一側新修好不久的皇陵中,眾人大拜三次;禮祝開始祭祀,眾人又拜三次;禮祝驅動機關,整座皇陵從穹頂開始緩慢合上,在震動中向著地下沈沒一丈高,只在地上留下一座金碧輝煌的陰宮,眾人再拜三次。
  
  粗大的香柱插在銅鼎中,頂端通紅,白煙繚繚而起,如死去之人一般升入天空,化進風中消失不見。
  
  另一邊,太.祖皇陵中,禮祝們終於找到問題出在哪裡。
  
  「上次皇陵被虞賊闖入後,太.祖皇陵里起了一些變化,今日外面更是打開了一層結界,只允許血親進入。」那算出吉日的禮祝渾身顫抖地對車山雪道,「……結界並非不可解,但解了之後,皇陵中會如何,下官們無法保證。」
  
  「也就是說只能我進去了。」車山雪總結。
  
  「下官無能。」禮祝頭垂得更低。
  
  「無事,」車山雪揮揮手,「我送父皇回去,你們先返城中吧。」
  
  禮祝驚訝道:「那怎麼可以,接下來的儀式還沒有做完,大家至少要等到您從皇陵中出來……」
  
  他沒說完,便聽到大國師壓低了聲音道:「今天這個吉日一點也不吉啊。」
  
  這是在指責他所算吉日錯誤嗎?禮祝昏頭昏腦地想。可是算吉日的工作雖是他主持,其他幾個大禮祝也是參與了的,總不可能他們一起出了錯。
  
  那這個「不吉」是表面的意思嗎?聽聞大興小興嶺的虞氏掌握著夢佔的秘術,大國師身軀中流著虞氏的血,莫不是看見了什麼?
  
  回想這次下葬遭遇的不順一件多一件,禮祝面色蒼白。很快應是告辭,將返程回宮的消息告知公卿大臣和儀仗樂師們。
  
  這個消息頓時讓人群炸開了鍋,無數大臣輪番上陣,雄辯之士一一出手,依然被車山雪給勸了回去。
  
  等所有人不情不願地踏上歸程,車山雪抬頭看了一眼太陽的位置,再次呼喚來風精匯聚而成的大手。
  
  諶巍還沒有回來,他不知對何人開口說道:「走吧。」
  
  漂浮在半空中的棺槨緩慢沿著墓道進入皇陵,車山雪走在後面,毫無障礙地通過了皇陵外的結界。
  
  他目光掃過墓道兩側和頭頂的壁畫,在其中尋找讓他眼熟的身影,和記憶對照,只覺得陌生非常。
  
  這般一路走到墓道盡頭,車山雪見到主墓室大門敞開,一個稍小些的棺槨擺放在中央偏右。
  
  虞操行當日打開棺槨,取出虞氏的骷顱後,並沒有將蓋子合上。車山雪手指輕彈,讓車炎的棺槨在一側落下,繼而走到另一具棺槨前,打量那失去了頭顱的白骨。
  
  裝著骷顱的匣子被他施展了縮小的秘術放在懷中,車山雪將匣子取出打開,雙手捧起骷顱,放進棺槨中。
  
  然後他再次仔細觀察棺中,似乎想從白骨上見到那個他記憶中面容模糊的女人。
  
  整個主墓室都在安靜地屏息,半晌後,想不起什麼的車山雪嘆了一口氣,後退幾步,不顧地面的冰涼和灰塵,雙膝著地跪下。
  
  他視線盯著金磚地面上整齊的紋理,思忖了一會兒,低聲道:「幺兒不孝,讓他人驚擾父皇母后安眠。大衍三代,更是差點在我手中毀於一旦。幸而元文這孩子天資聰穎,性子又好,不驕不躁,看到他,還有其他一些年輕人,就好像能看到將來一樣。」
  
  「我已經一百零七歲了,至今尚未成家,一直讓你們擔心……」
  
  車山雪遲疑片刻,才繼續開口。
  
  「若能平安度過此劫,我大概會放下攝政乃至大供奉院的事。元文已經證明他能做很好,至於大供奉院,就算老大不能返回,老三應該也能接下這個擔子。如果……如果你們同意的話……」
  
  這一回他遲疑得更久,久到讓人以為他已經早就說完了話。
  
  好半晌,車山雪才下定決心。
  
  「如果你們同意的話,以後我想住到青城山去,死後安葬,也不太想落在鴻京這邊了。」
  
  明明知道不可能得到回答,車山雪還是將這句話作為問題又說一遍。
  
  「你們同意嗎?」
  
  「我想姨父姨母是不會同意的。」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下一刻,一截尖銳的白骨剎那擊穿了車山雪渾身的禁制,從他背後戳到胸口。


第90章 殺就殺,別廢話
  
  猝不及防。
  
  車山雪腦中空白了一瞬, 用手捂住淌血的胸口, 接著才轉過頭。
  
  一具白森森的骷髏站在車山雪背後,用它失去了血肉遮掩的兩排整齊牙齒衝著車山雪笑。
  
  車山雪痛苦地喘了一下,再抬頭往前看。只見車炎的棺槨不知什麼時候從內向外打開,裡面空蕩蕩,本該躺在裡面的白骨消失不見。
  
  這麼說不太對, 實際上, 是白骨趁著車山雪恍惚神遊時, 悄無聲息走到了他身後。
  
  就是如今被虞操行附身的這一具。
  
  「表弟, 你是看不起我, 還是對我沒防備?」虞操行用那車炎的骨架咔噠咔噠笑著問,「你明明知道我在秘術上比你鑽研得深,你也知道,是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