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 婆娑人間 - 邊想
本來是想看病弱年長如何當攻的, 本來也不喜歡白眼狼, 但愈看愈想看ww
文案:
人人都說段涅供我登上皇位,是為了將我當做傀儡,好在背後控制我。
我也這麼覺得。
所以我臨陣反水了。
病弱年長攻X白眼狼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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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照顧我的嬤嬤說我眼下有痣,是苦命相,註定一輩子有流不完的眼淚。
她臉上倒是沒痣,但也不見得命有多好。十歲那年她偷盜我母妃的遺物被我發現,我將她交給了宮中掌管女性戒令的寺人,之後就再沒有見過她。
那一年,段涅娶了來和親的旬譽女人。
那個女人比我大四歲,叫阿骨娜,說不來夏語,也聽不懂夏語。她剛到藤嶺,段涅就將她身邊的人清了個乾淨,換上了自己的人馬。這年頭,公主皇子都不是好營生,難混。
我一邊冷眼旁觀著阿骨娜淒慘的處境,由她渡己,覺得自己也沒比她好到哪裡去;一邊又無比痛恨以及厭惡她,只因她分走了段涅對我的關注。
段涅只能看著我,也只能是我的。那會兒雖年幼,但這樣的念頭卻時有浮現。
我這個六皇兄,自幼身體不好,不受父王待見,但不知怎的,他對我倒是青睞有加,從小就很照顧我,讓我不至於在這吃人的宮中活不下去。
他於我如父如兄,我於他……一開始我以為我於他起碼也算個親人,但後來我知道自己想錯了,我於他不過一枚棋子,一尊傀儡,一個可有可無的擺設。
我不是夏王的兒子,而是早逝的二皇子與母妃苟合生下的孽障,宮裡一度傳出了這樣的流言。
尚地的諸侯宋甫是我三皇兄段棋的外祖,每回見我都要提一句我的長相,說:“九皇子和二皇子當年長得真像啊。”
這老匹夫,就是想讓父王對我生厭。
我感到惶恐,更感到傷心,於是去找段涅,問他自己到底是不是夏王的兒子。
段涅的臉色一如既往的蒼白,嘴唇沒有血色,眼瞳顏色也很淺,但沒人會覺得他軟弱可欺。
“你再說一遍。”他聲音很沉,語氣很穩。
我伏在他膝頭,聞言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注視著他雙眸。
“我……”突然我就不敢說話了,他看起來沒什麼表情,眼神卻很冷。
他捏住我下巴,微微抬起:“記住,你永遠是我的兄弟,大夏的皇子,父王的兒子,以後不准再說這種話,明白嗎?”
我怔怔點頭,下巴被他捏得生疼:“明白,明白了!”
這樣的段涅,危險而恐怖,讓幼小的我完全不敢像以往那樣對他撒嬌邀寵。
那時太天真,覺得他會那樣生氣是因為不喜歡我妄自菲薄,後來想想,他應該是反感我咋咋呼呼,像是要把這件事宣揚的盡人皆知才對。畢竟如果我不是夏王的兒子,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
在他心目中,唯有齊方朔可與他比肩,更像他的弟弟。
那個燕地的質子,在我出生前便與段涅在深宮中相依為命,他二人相伴著從孩子長成少年,度過了整整七年。
我不止一次為此感到深深嫉恨,但時光無法倒流,就算再恨也毫無辦法。
也是我十歲那年,他倆毫無預兆地生了間隙。具體我並不清楚,只知道段涅才新婚不久,就收到了燕地來的傳書,閱過後臉色難看,砸了很多東西。後來智深帶著傷回來了,跪在他面前認錯,被他一腳踹在傷口,吐了老大一口血。
踹得好啊!
我在旁邊看得心裡直泛冷笑,這禿驢,總是在段涅跟前瞎晃,有時看著段涅的眼神簡直叫人噁心,實在礙眼至極,要是段涅能乾脆殺了他就更好了!
可惜到最後段涅也沒殺了智深,還越來越寵倖他。
看樣子齊方朔對他來說也沒有多重要,還不如條咬人的狗。
我心中不忿,也只得默默隱忍。
不過段涅與齊方朔鬧僵,我心裡還是很爽快的。我才不管什麼儲君什麼奪嫡,最好段涅眾叛親離,誰也不要他,只有我陪在他身邊,這樣我就高興了。
齊方朔幾年前朝覲時,送了個琉璃盞給段涅,東西是好東西,段涅也很喜歡,平時碰都不讓我碰,但我偏偏看它不順眼,趁他們吵架,我找了個機會把它砸了。
砸得稀碎。
砸完我就想跑,被段涅抓個正著。
他目光掃過琉璃盞的殘屍,就說了三個字。
“你做的?”
我被他抓著手腕,掙脫不開,心裡又害怕又興奮,咬著唇一言不發。
我們互相對視片刻,他聲音又沉了幾分:“說話。”
我瞪著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名慷慨赴死的英雄:“我做的!”
段涅二話不說揪著我到榻邊,將我按趴在上面,取過一旁戒尺就抽在我屁股上。
他打了十幾下還是幾十下,當時光忍著痛,沒數。我一個痛字都沒喊,差點將一口牙咬碎,等段涅打完,我已是滿身虛汗。
“知不知道錯了?”段涅邊打邊問。
我不回話,仍和他倔。
最後打到戒尺都斷了,我趴在榻上一動不動,還是不認錯。
段涅氣得把斷尺一扔,叫來僕從為我清理傷口,隨後用車將我抬回了宮,對外人就說我是在他府上摔傷的。
那幾天我趴在床上痛不欲生,幾乎有種下半輩子再也站不起來的錯覺。
偌大的寢宮空空蕩蕩,段涅是真的生了我的氣,要放著我一個人孤零零等死了。我無比悽楚地想著,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緩緩落入嘴裡,又苦又鹹。
遲早有一天我要殺了齊方朔,殺了智深,殺了所有看不起我的人!殺了,都將他們殺了!還有段涅,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後悔!我在心中暗暗發誓。
第2章
姽,好也。
我名欄位姽中的姽,來自我母妃。
據說當年她在御前跳了支舞,舞姿曼妙,豔驚四座,父皇開口便以《神女賦》中的一句稱讚她“既姽嫿於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於是到我降生的時候,為了紀念他倆的初見,也帶著美好的祝願,便取了“姽”字做名。
奈何好景不長,帝王的寵愛總是短暫的,不出一年我母妃就失寵了,之後更是因為一場失足的“意外”死的莫名其妙又無聲無息。
這十多年,好名字和我的苦命相大概一直在暗暗較勁,所以我的命也總是一會兒順一會兒逆,眼瞧著要死了,偏偏又活了過來,分明是皇子裡出身最低的,卻榮登大寶。也不知最後到底是苦命相勝利,還是好名字告捷。
段涅也有個好名字,但顯然沒我命好。
我將他囚禁在了皇宮中,關在他幼時住的宮殿內,每隔幾天就去看一看他。
這並非勝利者的耀武揚威,只是作為弟弟的關心罷了。
“皇兄,你竟然有白頭發了。”
段涅臉色慘白地靠在床頭,看著我的時候就像在看一滴水、一朵雲、一個死人,不帶任何感情。
我也不在乎,坐在床邊替他掖了掖被子,見段涅頭上有根白髮,還細心地替他挑出來拔掉。
“你是打算一輩子不與我說話嗎?”
我這個六皇兄長得還是很好看的,他娘蘭妃當年就是個名動天下的大美人兒,不然也不會引得智深心心念念,最後做了和尚還不死心。
段涅眼皮動都沒動一下,懶得理我,也不屑理我。
就算我如今君臨天下,成為大夏之主,在他看來也不過一個成不了大氣的廢物。
我心中驟然升起一股怒意,他不將我放在眼裡,他到這種時候了還是不將我放在眼裡!
“皇兄,你是不是在怪我殺了智深?你不說話,肯定是怪我了。雖然他是個很有用的幫手,但他知道太多秘密,又不將我放在眼裡,我是留不得他的。況且,我討厭他看你的眼神……”我湊近段涅耳邊,低聲惡劣道,“他上過你的床嗎,皇兄?”最後一句極盡惡毒的揣測與羞辱,我不信他這樣還能無視我。
果然,段涅聞言緩緩轉動眼珠:“你以為我拿你沒辦法了?”他直直盯住我,整個人陰鬱而冰冷,嗓音又沙又啞,帶著久未開過口的艱澀。
我見他終於理我了,心中滿滿得逞的快意:“哦?你說說你有什麼辦法?齊方朔嗎?我怎麼敢忘記你的這位竹馬之交,但他現在有比你更重要的人要看顧,恐怕是不會冒險來救你……”
話音未落,他忽地掐住我的脖子,薄唇緊抿著,眼角眉梢繃到極致:“你翅膀硬了。”
我感受著脖子上的力度,隨著時間流逝,窒息越來越嚴重,甚至到了眼前出現黑斑的程度。
我可以輕鬆制住他,將他的手腳折斷,讓他一輩子都不能再對我動手,但我偏偏不想那麼做,至少現在還不想。我要看看,他到底會不會對我下死手。這將決定我今後對他的態度。
“皇兄,你要……殺了我嗎?”我嘶啞地從嗓子眼逼出聲音。
他手上力氣猛地收緊又鬆開,許是還不想與我玉石俱焚,他選擇放過我,一把將我慣下了床。我狼狽地摔在又冷又硬的地面上,嗓子眼火燒火燎的疼。
“皇兄……哈哈哈哈你終究……咳咳終究還是不死心!”我捂著脖子咳得驚天動地,邊咳還邊笑。
他不殺我當然不是因為心軟,我剛剛登基,王位不穩,他若不想一輩子被我挾持,唯有努力尋找東山再起的機會。在藤嶺他找不到這樣的機會,只有去尚地,去他的封地,他才可能慢慢積累自己的勢力。一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他不是段棋和宋甫那等愚人,總能找到扳倒我的契機。
而現階段最重要的,當然是活著。活著才有希望。
我笑得眼角直泛淚花,用手隨意抹去,也不起來,就地翻了個身,胳膊撐著地,挑釁地回望段涅。
“滾。”他不再與我廢話,直接下逐客令。
“這就趕我走嗎?”我從腰間解下碧虹靈珠,放在眼前晃了晃,東西是好東西,怪不得能成為旬譽王室的至寶,“皇兄不想要這個了?”
他瞳孔猛縮,又說了一遍:“滾!”
真奇怪,他不理我將我當空氣時我心裡不痛快,他這會兒怒不可遏恨不得殺了我我反而痛快極了!
他對我惡言相向我也不生氣,臉上帶著笑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袍子,漫步到他跟前,故意將碧虹靈珠顯擺給他看。
“看著這枚珠子,你會不會想起阿骨娜?”
不等他進一步發怒,我說罷便乾脆地收起珠子,轉身離開了段涅的寢殿。
其實我也有過乖乖做他傀儡的念頭。很多次我都想,只要段涅今後對我好,把我當做他最重要的人看待,我便願意聽他的話,做個假皇帝。
但父皇的死讓我驟然清醒,他怎麼可能只滿足於一個一人之下的爵位?我怕他像對待父皇那樣待我,將我無知無覺殺死在寢殿內,更怕他像對待阿骨娜一樣,沒用了就將我丟棄。
我突然發難,不給他一點準備,也不留一點餘地,奪走了他頂頂重要的碧虹靈珠,將他的性命捏在手中。
“劉公公,讓人好好伺候鳳王,別讓他病上加病了。”門外恭敬候著名白髮蒼蒼的老太監,他是宮裡的人精,往往你不需要多說什麼,他就能明白你真正的心意。
以前我不明白他一個雞皮鶴髮的老東西怎麼就那麼多年聖寵不衰一直跟在我父皇身邊呢?現在倒是也有些懂了。只求他多活兩年,多為我辦點事,別那麼快去見先帝才好。
第3章
下雪了。
我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白雪,忍不住伸出手去接。
小小的雪花落在掌心,潔白而輕盈,卻沒有產生任何溫度,過了片刻我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手凍僵了。
“陛下,窗邊冷,回裡屋吧!”劉公公在一旁候了老半天,也不知是老骨頭凍得實在受不了了還是確實擔心把我凍出個好歹,終於憋不住發了聲。
我把雪花握進掌心,問:“他這兩天怎麼樣?”
劉公公將腰彎得更低,輕聲道:“天兒太冷,殿下雖然一直待在屋裡,炭盆也備得足,前些天還是染了風寒。所幸並無大礙,已經讓御醫開了方子,喝了藥過幾日該就好了。”
劉公公是個有眼力見的,我對他很滿意,有他在也相當省心。
“好好照顧他,需要什麼名貴藥材儘管用,我可就剩這麼個寶貝哥哥了,可不能讓他折在我手裡。”搓了搓有些麻木的指尖,我恍惚間憶起去年的這個時候父皇好像還在。各路諸侯朝覲,藤嶺熱鬧得仿如過年,齊方朔和段棋都來了,冬獵時我還摔傷了胳膊。
說是段棋驚了我的馬,故意害我落馬,其實不準確,我自己知道,是我走神了。
我光注意前方段涅和齊方朔的“眉來眼去”,暗自惱恨,滿腔怒火無處發洩,忽略了身後的利箭。
段棋大概也只是想嚇唬一下我,讓我出個醜,沒想到我一個不穩直接從馬上摔了下來,跌個狗啃泥,還把手摔傷了。
我記得那時自己狼狽地跌坐在地上,手臂一陣陣鑽心的疼,抬頭四望,他們一個個圍過來,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注視著我。沒人肯紆尊降貴下來扶我一把,只有我身邊的一個侍從著急忙慌來查看我傷得怎麼樣了,將我攙了起來。
父皇那時已經厭了段棋,將他痛駡一頓,表面上是護我,實際上也只是拿我做幌子。
圍著我的人裡沒有段涅,他就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和齊方朔一起。我透過人群縫隙往那邊看了好幾眼,恐怕他壓根就沒注意。那會兒真是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既恨他又愛他,想引起他注意,又不想被他看笑話,整個人喜怒不定,就想與他做對。
受傷之後的第二天,我沒去冬獵,我知道他也沒去,等著他來看我,但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最後忍不住還是親自去找了他。
掀開簾子我正氣勢洶洶要質問他,沒成想他帳篷裡還有別人,是齊方朔的人,我在九侯塔見過,身邊帶著燕穆侯的小世子。
我以為段涅是因為齊方朔的事將我完全拋到了腦後,有了對方就不需要我了,一下子怒不可遏,說話也刻薄起來,陰陽怪氣地自己都覺得有失體面。
隨後他去送人,我在帳篷裡等他,而就在這時阿骨娜過來了。
我正懊悔方才的失言,心情不太好,看了她一眼沒動,也不叫她。
“手好點了嗎?”阿骨娜眉眼深邃,笑得溫柔,緩步朝我走過來。
她才二十歲,正是大好年華,可惜統統餵了狗。段涅不愛她,冷落她,甚至不准她有孩子,只因為她是旬譽人。
“好些了。”我垂眼盯著傷處。
許是與她都是天涯淪落人,我對她的態度總是不同的,並不會像對別人那樣暴戾,尚且能維持平和。
她站在那裡靜了片刻,過了會兒猶豫著伸出指尖,忐忑而謹慎地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臂,似乎想給我撫慰,又像要借我力量。
“下回小心些。”
她是那樣小心翼翼,帶著讓人目瞪口呆的期許與疼惜。我一怔,視線從她蔥白的指尖移到不住輕顫的眼睫,心情有瞬間的迷茫,而後是驚愕,最後變為興奮和厭惡。
興奮是因為她可能對我存在的感情。厭惡是因為她竟然敢產生這樣的感情。
我已經十六歲,並非無知無覺的懵懂少年,她此舉甚是逾矩,我只要花腦子想上一想,就能明白她到底對我存了什麼心思。
我不動聲色地抽回了手:“謝皇嫂關心,我下次注意。”
我很少這麼叫她,她聞言臉孔白了一瞬,剛要開口,段涅送完人回來了,她複雜地看我一眼,只得自覺退下。
我沒有同段涅告狀,阿骨娜本來就不得他寵,說不說都沒兩樣。
段涅來到我身邊坐下,朝我伸出一隻手:“給我看看如何了。”
我心裡一暖,剛剛的彆扭一掃而空,將受傷的胳膊迫不及待展示給他看。
“你看看,可疼了,我昨晚疼得都沒睡好覺。”
段涅的手指輕輕觸了觸我的傷處,輕柔地像根柔軟的羽毛,不疼,但癢,癢到心眼裡。
他指尖一轉,拇指抹了抹我眼下的那塊肌膚:“瞧著是有些憔悴,這兒都青了。”
他是關心我的……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衝動下問道:“皇兄,在你心裡,是不是齊方朔比我還要重要?”
段涅一愣,我能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以為是自己說中他的心事,心裡更不是滋味。
“你和他不一樣,沒法比較。”他將手從我掌中掙脫。
我不服氣:“哪裡不一樣?你是覺得我根本比不上他嗎?我不會忤逆你,他卻能為了別人頂撞你,這樣的傢伙哪裡好了?”
他神情迅速冷了下來,整個人都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勢。
我不自覺瑟縮了下,下一瞬又不甘示弱地回瞪他。
“不要胡攪蠻纏。”他警告我。
往往他用這種語氣說話的時候,就意味著這個話題的終結,不是一時,是永久。
現在想想,我那時可真是傻的可以,我到底想從他嘴裡聽到什麼呢?“你比齊方朔重要”嗎?難以相信,我曾經會因為這麼一句話而歡心雀躍,要是他說了,我恐怕會恨不得把心給他。
還好他沒給我這樣的機會。
現在他是我的鳳王,我的籠中鳥,我唯一的兄長。
我們註定彼此糾纏,至死方休。
第4章
阿骨娜死前來找過我,她想和我一起逃走,逃回旬譽去。她告訴我她要遠離藤嶺,遠離段涅,遠離一切陰謀詭計和利用傷害。她覺得我和她是一樣的,可憐又可悲,在大夏找不到任何出路,理應感同身受,加入她的計畫。
她是那麼天真,那麼愚蠢,帶著莫名其妙又不切實際的美好幻想,認為我會跟她一起私奔,一起背叛段涅。
可這又怎麼可能?
大夏再亂還是我的家,段涅再可惡仍是我的親人,和旬譽狗怎麼能相提並論?
我沒有立刻拒絕她,更沒答應她,而是讓她給我兩天時間考慮一下,將她先哄了回去。
在我猶豫要不要將此事告知段涅時,當晚,他便聞訊而來。
“阿骨娜來找過你。”顯然,他對阿骨娜的動向十分明晰,根本不需要我多管閒事。
“她是來過。”我與他在殿中坐下,外面的天氣有點冷,他穿著厚厚的裘衣,臉上還是不見一絲血色。
“說了什麼?”他直接問。
我在他俊美蒼白的面容上巡視一圈,見他目光沉鬱,知道他是在試探我,於是和盤托出:“她想帶我一起回旬譽,讓我做他的駙馬。”說完,我頗有些幸災樂禍地看向對方,不願錯過他臉上的任何表情。
就算阿骨娜再不得寵,怎麼說也是名義上的六皇子妃,紅杏出牆出到我這個做弟弟的院中,也實在是太難看了。
這是阿骨娜對段涅的某種報復也不一定,就像現在我正在做的——不甘被他那樣漠然的對待,所以想盡辦法也要引起他的關注。
“她想帶你走?”他眉頭皺起,說完話唇角又緊緊抿了起來。
這是他發怒的標誌,他在為阿骨娜的膽大妄為而惱火。只是這裡面有幾分是為了我,幾分是為了他自己,就不得而知了。
“不錯。”
“你可有答應她?”
我嗤笑一聲:“我又沒病,怎麼可能陪她一起發瘋。”
阿骨娜以為逃回旬譽就能結束噩夢,她也不想想這山高路遠,要如何跋山涉水才能回到月潮城。她個弱女子,恐怕行至半路就得魂歸地府。
“很好。”段涅看起來相當滿意,唇邊甚至帶上抹笑意,這使他灰暗的臉色也稍稍染上了點亮色。
我問他:“皇兄打算如何?”
他端起桌上茶盞,輕輕掀開蓋子吹了吹,道:“你無需管,她既然選擇背叛,就要承擔後果。”
那模樣,那語調,無情無心,無可動搖,讓人又愛又恨。
我不禁想,要是我答應阿骨娜和她一起回旬譽,段涅現在還會這樣冷靜嗎?與他的門客談起我的時候,會不會也是不鹹不淡的這麼一句“既然選擇背叛,就要承擔後果”?
他的眼神變了變,好笑地看著我,我這才驚覺自己將方才心裡想的問出了口。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理了理袖子和衣服上的褶皺。屋子裡很暖和,他卻始終不曾將裘衣脫下。
“傻孩子。”他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將我整個罩在陰影裡。
我抬頭去看,剛要觸及他的目光,一隻大手便伸過來揉了揉我的腦袋,就像揉小狗那樣。
小時候他也經常這樣揉我的腦袋,身上總飄蕩著一股幽幽的藥香,指尖冰冰涼涼的,從來沒熱過。
我享受他的觸碰,微微眯著眼:“皇兄……”
神思恍惚,留戀的溫度轉瞬即逝,回過神的時候段涅已經收回手轉身離去。
“別總想些亂七八糟的,這幾天不太平,待在宮裡不准亂走!”
鼻端隱隱留有餘香,人已跨出門去。
我有些懊惱自己被他迷惑,沉迷在他短暫的溫情中,忘了追根問底。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模糊這個問題的答案,想要蒙混過去。
我盯著重新闔上的大門,氣得攥緊了拳頭,指節發出輕響。
幾天後,旬譽攻夏,舉國震怒,隨即段涅府上就傳出六皇子妃暴斃的消息。阿骨娜死得無聲無息,又十分恰到好處,讓人不得不多想。
段涅殺了阿骨娜,可能是他自己動的手,也可能是智深。
皇宮中經常會有死亡,我從小到大目睹的、參與的死亡不計其數,阿骨娜雖與我有幾分交情,但也不過是個外人,死了也就死了。段涅要殺的人,我也不會為她感到可惜。
只是我時常會想,她死時是怎樣的心情?是解脫還是絕望?痛苦還是平靜?我最後的結局會不會和她一樣?一杯毒酒或者一根白綾,終結這荒唐的一生。
那時的我不會想到,我走上了和她截然相反的道路。她選擇了逃避,而我選擇迎擊,最後僥倖險勝。
我打敗了那個一直支配我的男人,將他完全掌控於手心,不必再擔驚受怕被他拋棄,被他傷害。
“皇兄。”我附身注視著段涅的睡容,輕聲喚他。
段涅眼睫顫了一陣,緩緩睜開眼來。
他看到是我,眼裡一片冷漠,透著淡淡紫色的雙唇動了動,話還沒說出口,劇烈的咳嗽便衝口而出。
他伏在床邊咳得撕心裂肺,我小心拍著他的脊背,忙讓宮侍端來痰盂和熱茶。
“怎麼這麼多天了風寒還沒好?是不是殿裡炭火不夠?劉公公怎麼辦事的……”
段涅一把揮開我的手:“滾!”他嗓音沙啞低沉,一個字都說得費勁。
對於他的抵觸,我慢慢收回手,臉上表情也斂了起來,冷冷道:“段涅,你是不是忘了自己這會兒的身份?”
他好不容易緩和了呼吸,聽到這句話整個身體驟然繃緊,五官掩在散亂的髮絲間,看不清神色。
“聽著,”我猛地抓住他的頭髮,迫他抬頭看向我,“我心情好你才是我皇兄,心情不好時你不過是我養的一隻折了翼的病鳳凰。懂了嗎,鳳王?”
段涅陰狠地瞪著我,不說話,眼角因為剛才的咳嗽染上了些許緋紅。
我愛看他這樣隱忍的表情,更愛他一身孱弱,不得不依靠我的模樣。
那讓我興奮,讓我感到無比的滿足。
我見他不回應,粗暴地更加拽緊了他的頭髮,又問了遍:“懂了嗎?”
他恨我,但又不得不服從我,就和曾經的我一樣。
段涅咬著牙,每個音節都像是含著他的血肉,支離破碎地從喉嚨裡逼出來:“……懂了。”
我一下子鬆開對他的桎梏,改為輕柔的撫摸他的長髮,為了梳理整齊。
“乖。”我勾過一縷烏髮,放在唇邊無限繾綣地親了親。
第5章
齊方朔離開前曾要求單獨與段涅談話,我同意了。
老實說我並不怕他反水,幾年前的齊方朔或許無堅不摧,但是現在,想擊垮他太容易了。他有了牽掛,也就有了弱點——他那年輕的情人和孩子。不過這弱點也是逆鱗,十足危險,碰觸了弄不好就要兩敗俱傷,所以我並不會輕易與他為敵。
我讓他與段涅在內室敘舊,自己在外間飲茶。
他們足足談了一個時辰,我也等了一個時辰,身前的茶水從熱到涼,漸漸在掌心失去溫度。
期間我一直望著窗外風景,腦袋裡卻一片空白。
齊方朔出來的時候,我示意他坐下,再與我談一談。
“段涅現在很不好。”他一開口就直擊重點,弄得我一大串客套哽在喉間,又原路咽了回去。
我自然知道他很不好,多年謀劃前功盡棄,親自養大的小崽子臨陣倒戈,連保命的靈珠都給奪走了……
我不住摩挲手中杯盞,最終憋出三字。
“死不了。”
死不了,活不好,反正就那樣吊著,哪天我膩了,就送他走。
齊方朔冰雪般的容貌半分不動,聞言又道:“陛下想好了嗎?這條路既遙且險,非超凡毅力者不得走至終點。”
我點點頭:“想好了。”
齊方朔微頓,目光沉沉注視著我,像在揣測我到底有幾分真心。
“居高位者,一切以國為重,以社稷為先,斷絕私情,斷絕己欲,你能做到嗎?”他步步緊逼,言辭犀利。
“你不信我能做到?”我冷下表情,“並非只有段涅才能做到這些。”
齊方朔神情淡淡,並不告罪,卻也沒有再問出讓我不悅的問題。
“希望如此。”
隨後他與我請辭,說明天要回封地。
我們本來也沒有什麼好聊的,談論了些今後大夏要實施的政策,沒一會兒他便走了。
我一個人在桌邊撫著茶盞又坐了片刻,看了眼靜悄悄的內室,終究沒有進去。
那天齊方朔到底和段涅說了什麼,我無從得知,也許是勸他隱忍,也許是和他商量著怎麼逃出我的魔爪,誰知道呢。
天氣慢慢回暖,由於我嬪妃中有一人懷孕了,我不再時常往段涅那邊跑。這將是我第一個孩子,還可能是第一個皇子,因此我十分看重。
懷孕的女人叫趙媛,是大氏族的女兒,我只寵倖過她一次,沒想到這麼巧就懷孕了。
記得那天我與段涅吵了一架,心情奇差,喝了不少酒,在宮裡漫無目的的瞎晃,結果就晃到了趙氏的住處。
那會兒遠遠看到她,有瞬間竟將她錯認成了段涅。
他們的眼睛實在太像了。
一夜春宵,那晚過後我沒再踏足趙氏的宮殿,不久卻傳來了她身懷龍種的消息。我開始頻繁去看她,有時候和她聊聊天,有時候會用上一頓飯,不算特別親近,但也不曾冷落她。
朝堂上都在傳,等我守孝期滿,是不是就要封她為後。
他們想太多了。
期間我也去看了段涅幾次,有次忍不住將這個消息告訴了他。
“我要做父親了。”
他對著棋盤自弈,執著棋子恍若未聞,沒有理我。
“我希望他長得像他母親,趙氏有雙漂亮的眼睛,特別像皇兄。”
他聞言落下棋子抬頭看向我,道:“你可別後悔。”
為什麼我要後悔?我只當他說氣話,沒放心裡,之後又纏著他說了些話才走。
“陛下?”
我回過神,見趙氏一雙美目正專注地看著我,手裡遞上來一杯沏好的香茗。
我微笑著接過,問:“這次是什麼?”
“洛神花。”她的腹部高聳,臉卻不見浮腫,仍然是清麗脫俗的容貌。
我真的很喜歡她的眼睛……
她可能也注意到我總愛盯著她眼睛瞧,掩唇笑道:“陛下又看呆了,臣妾的眼睛有那麼好看嗎?”
“好看。”我溫柔地撫摸她的眼角,“你的眼睛非常美,我很喜歡。”
要是另一雙眼睛也能這樣專注地看著我,眼裡只有我的倒影,那該多好。
我知道是奢望,但總忍不住一再妄想。
人啊,有時候就是賤,越得不到的越想要,越看不上你的越想做一番成就讓他刮目相看。其實有什麼關係呢?這一輩子又不是為了別人活的。
但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我對後宮裡的女人並不熱衷,偶有臨幸,但都沒有留下子嗣。趙氏即將成為我長子的母親,多少是有些不同的。
就在我思考要怎麼封賞她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那晚晚膳後,我與趙氏一如往常坐在榻上邊飲茶邊閒聊,她突然說見我連日勞累,神情疲憊,想為我按下穴位解乏。
她之前也曾給我按過腿,我並沒有起疑,點頭同意了。
“陛下最近還頭痛嗎?”
“好多了……”我之前經常熬夜處理奏摺,因此染上了頭疾,偶爾犯來疼痛難忍,趙氏知道了便寫了張方子給太醫,讓太醫配置,吃下幾貼後果然十分有用。“你的方子很管用,哪裡來的?”
“家父從前也有頭痛的毛病,這方子是花了大價錢尋訪名醫,經年累月吃下來效果最好的配方。也是巧,我怕將來自己或自己的孩子也有這毛病,就給背下來了。”
“原來如此。”趙氏的手法相當溫柔,按著穴位上酥酥麻麻的,沒一會兒就升起一陣睏意。
“我沒想到這頭疾我沒遺傳到,他的兄弟卻遺傳到了……”
話音未落,一股殺意撲面而來,我驟然睜眼,將已在頸邊的尖利發簪一把截住。
趙氏的力氣出奇的大,一改她給我的柔弱印象,愣是劃破掌心將磨尖的簪子紮進了我的脖頸。
我感到一陣刺痛,抬腳掃向趙氏,手一揚將桌上茶盞掃落地面。
瓷器破碎的聲音驚動了屋外的人,第一個衝進來的就是劉公公。
趙氏被我踹倒在地,髮髻散亂,臉色慘白,被魚貫而入的虎賁衛毫不留情按在地上。
“陛下!”劉公公湊到我身邊,焦急地詢問我傷勢。
那簪子紮的不深,也沒有紮到要害,我用沒受傷那只手將簪子猛地拔出,再接過劉公公手上帕子按在傷處。
血順著脖子流入衣衫,又黏又熱,右手淌著血,火辣辣的疼,但這些都沒有趙氏的一句話給我的刺激大。
“段姽,你殺兄弑父,違逆人倫,將來必不得好死!”
我的手在顫抖:“你是誰?”
我的牙齒也在顫抖。
趙氏的眼睛那麼像段涅,那到底是巧合,還是因為……血緣?
“哈哈哈哈我名段櫻,是厲王段棋之女。”她狼狽地趴在地上,神色卻透著倨傲與刻毒,“我是你的侄女呢,九皇叔!”
震怒,或者是失血,讓我眼前發黑,往後不自覺退了兩步。
我感到渾身發冷,那種噁心和憤怒,我已經許久都沒有感受過了,上次這樣,還是我知道了智深那禿驢對段涅的齷齪心思。
我把段棋的女兒,自己的親侄女給睡了。
為了刺殺我,她不惜懷上我的孩子,就為了讓我放鬆警惕。
好噁心,好想吐……
這樣想著,我將臉撇向一邊乾嘔起來。耳邊是段櫻瘋狂的叫駡,她罵著我的薄情,罵著我的冷血,更罵著我對他愚蠢的令她反胃的寵愛。
“快宣太醫!”劉公公尖著嗓子不知在差遣誰。
腦袋裡嗡嗡的,周遭聲音一下子像是離我遠去。
“把她押下去!!把她押下去!”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失控地吼道,“殺了她!”
腦海中突然閃過那天段涅意味深長的話語:“你可別後悔。”後悔的到底是什麼?他是不是早已知道些什麼,就等著看我的笑話?
現在想來,他那時的眼神明明冷漠中藏著嘲弄,我卻到此時才發現。
第6章
大雨傾盆而下,雷電裹挾著烏雲在九霄之外翻滾咆哮,猶如一尾猙獰的獸。
“陛下,當心龍體啊陛下!”
我一把推開劉公公想要撐過來的傘,在大雨中往段涅所在的鳳梧宮疾行。
就算已經包紮妥當,脖子和手上的傷口還是隱隱作痛,絲絲縷縷提醒著我它們的存在。我雖囚禁了段涅,拔去了猛虎的爪牙,但我知道他不可能一個有用的暗線都沒留。在這座深宮中,我的身邊,說不定就有他的人存在。
之前我不在乎,是因為他們帶給我的威脅並不大,留著也並無不可。可現在,段涅知道了我都不知道的事,還眼睜睜看著它發生,陷我於如今境地,讓我如何還能再無視下去?
我不顧天子威儀,渾身狼狽地出現在殿門外時,宮人們應該是沒想到我會這樣來到,皆面露驚異,匆匆跪下行禮。
劉公公一行識相的沒有跟上來,立在了更遠的地方。
“陛下,可要通報鳳王?”守門的宮人小心問道。
“不必。”我揮退他們,來到門前,一腳踹了上去。
室內點著昏黃的燈,還有熏香也掩不住的濃郁藥味,讓我恍惚間像是回到了十歲以前。段涅還沒得到碧虹靈珠,身子一日日衰敗下去,連我都能覺察到縈繞在他身側的死亡氣息。
那時候宮裡甚至開始準備他的棺槨,仿佛他的死已經不可避免。
我去看他,哭著撲進他懷裡,問他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要像母妃那樣離開我了。他擦去我的眼淚,讓我不准哭,面容蒼白卻目光有神,讓人不自覺去相信他、依靠他。
“皇兄,你若走了,我可怎麼辦?”我哽咽著道。
段涅撫著我的發,唇邊勾起抹笑來:“我死了,你以為你能活多久?沒兩年你就會被這吃人的皇宮啃得渣也不剩。”
他臉上雖帶著笑,那話卻讓我透骨生寒。但他說得還不對,沒有了他,我是一日也活不下去的。
“皇兄,我不要你死!”實在憋不住,我又對著他嚎啕大哭起來。
段涅這次沒再為我拭淚,他像是觀察著什麼有趣的物件般,黑眸細細打量著我,那目光甚至讓我有些毛骨悚然。
最終他歎一口氣:“我其實,已經有些撐不下去了……”被嚇得縮回去的眼淚剛要決堤,就感到他輕輕點了點我的淚痣,繼續道,“但若我這棵大樹倒了,你這叢菟絲子恐怕就要無所依靠、命不久矣了。所以,我會再想想辦法。”
而他的所謂“辦法”,就是迎娶旬譽公主為妻。
阿骨娜的嫁妝裡有顆絕世靈珠,是旬譽歷代皇后傳下來的珍寶,長久佩戴能使人延年益壽、滋養五臟。而他得到那靈珠後,果然身體一日日好了起來。
回憶結束,我緊了緊身側系著的碧虹靈珠,大步跨進室內。
“都滾出去!”我冷聲道。
幾個正在掌燈與掌香的宮人聳然一驚,不安地互相看了看,很快垂首弓腰著退出了殿內。
屋外是瓢潑大雨,屋內是一燈如豆,兩個庸人。
段涅穿著一件素色的袍服,肩上披著一件黑色鶴氅,正倚在塌上看書。
塌就安置在窗下,光線最是充足,他一向是喜歡在那個位置看書的。多年前對我說下“我這棵大樹倒了,你這叢菟絲子恐怕就要無所依靠”的,也正是在這座殿中。
現在,我們仍然互相依偎著,我卻早不是當年那柔弱可欺的藤蔓。我已靠著吸取大樹的血肉養分蔓延繁衍,龐大到再也不能輕易被人擺佈。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慢慢走向他,語氣是連我自己都驚訝的平和。
段涅翻過一頁書,沒有回答,或者說……默認了。
我揚手將他書打落:“回答我,你是不是知道段櫻的事?”喉嚨裡艱難擠出字句,“她,是你送進來的嗎?”
他終於抬眸看向我,還是沒說話,眼神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你真的想我死嗎?你就那麼恨我嗎?說話啊!”
為什麼不反駁?為什麼?!
我一把揪住段涅整潔的衣襟,被雨水浸透的繃帶透出血水,頃刻弄汙了他素白的袍服。
因為淋雨的關係,一直有水珠滾落到我臉上,大多是冰冷的,此時卻有一行滾燙的水流沖刷而過,落進層層纏繞的傷處,痛徹心扉。
“放開。”段涅的忽然握住我的手掌,一點點將我的手扯離他的衣襟。
春雨寒涼,我渾身發冷發抖,他的體溫卻也沒比我高到哪裡去。
“我提醒過你。”他慢條斯理整理著他的衣袍。
我聞言慘笑出聲:“你根本沒想讓我覺察,你就是要報復我,要讓我傷心絕望,讓我嘗盡悲苦!”
段涅看著我的樣子像在看一名蠢貨,“不然你以為呢?”他整個人無處不透露著這一訊息。
我暴怒,兩指鉗住他下顎,逼他正視我:“很好,你硬要如此,咱們就走著瞧!”說完我將他慣到塌上,居高臨下俯視他,“段涅,現在換你依靠我而活。”
他躺倒在寬大的塌上,病氣的臉頰上留下兩道刺目的血痕,看我的眼神陰鷙銳利,像要在我身上戳上百個洞。
我與他互不相讓地瞪了會兒,他乾脆閉上眼,不再看我。
他沒說,但讓我“滾”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我帶著怒氣而來,又帶著怒氣而去。
因為受了傷加上又淋了雨,當晚我便有些發熱,但好在不嚴重,只是人稍稍有些昏沉。
睡前,劉公公讓御膳房做了碗姜湯給我去寒氣,正一口灌下要將碗遞還給劉公公,殿外著急忙慌來了一聲通報。
宣了人進來,就見一小太監連滾帶爬撲到我面前。
我心一下子提了起來,想著該不會是段涅那邊出了什麼事。
沒想到小太監卻說,趙氏在行刑時,本該一屍兩命,不知怎麼竟產下一名男嬰。
“哐當”,碗脫力墜落,摔破一個口子,滾著圈在地上慢悠悠發出響動,更添了這死一般寂靜中的詭異感。
第7章
段櫻這件事,我並不想弄出大動靜,畢竟沒什麼光彩的。
我想著等到日子差不多了,就對外宣稱趙氏生產時血崩不治,母子均亡,把這事蓋過去。但偏偏天不遂人願,老天爺也不幫我,趙氏在行絞刑時,竟提前生出來個男嬰。
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第一個皇子。
我讓劉公公去料理此事,等待期間一直心緒難寧,待他回來,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相問。
還好他有副玲瓏心竅,主動便將所有托出。
“趙氏未足月生產,孩子十分孱弱,比正常嬰孩小了不少,才五斤多一點,也不知能否活過滿月。”
這實在是個燙手山芋。
若他就那樣跟著段櫻死了,未嘗不是件對大家都好的事,可他現在偏偏活了下來,雖有隨時夭折的危險,但確確實實活下來了,再下令處死他,我便無論如何下不了口。
我疲憊地扶著額:“不要聲張,暫時將他安置在……”我卡殼,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安置他,隨手一揮,“你看著辦吧,若他足月後沒死再來問我,死了就和……趙氏一起埋了。”
劉公公腦袋壓得更低:“是。”
那晚,脖子上的傷口翻來覆去的疼,更是整晚噩夢連連,一會兒做到段棋,一會兒做到段櫻,一會兒又做到我父皇。
做到我父皇的時候,最是逼真。他胸口插著把劍,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向我伸出手,似乎是讓我救他,滿臉痛苦,而我就那樣漠然望著他,腳步不曾挪移一分,眼睜睜看著他咽氣。
最後是智深,他在我父皇咽氣時突然出現,猶如天降羅刹,紫青色的臉皮,脖子上一條細細的血線,像來討債的。
他一把抽離我父皇胸前的長劍,滾燙的血立馬飆射而出,濺了他滿身滿臉,也濺了我滿身滿臉。
父皇死不瞑目,他的眼睛一直瞪著我,以一種扭曲的姿勢尾隨著我,仿佛在控訴我對他的見死不救。
我心如擂鼓,呼吸急促,被恐懼充斥全身。
“我是他的狗,你又是什麼?他養的白眼狼?”
我僵硬地抬頭,發現智深手裡提著滴血的長劍,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我。
目光鄙夷而憎惡,正如我對他情緒的投射。
他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他。
這個男人,一輩子都在追逐蘭妃的幻影,蘭妃死了,他就把這種無望的感情寄託到她的兒子身上。
“你連自己要什麼都分不清,有什麼資格和我掙、和我比?”我強撐著對他冷笑,“況且活到最後的是我,是我!你不若乖乖去死,少作些妖吧!”
智深嚴格說來並非我所殺,我打著捉拿刺客的旗號闖進宮中,到時我父王其實早已死了,智深就候在他的屍體旁,不逃不躲,像早已預料到我的到來。
他以為是段涅要他死,也不反抗,大笑著說自己大仇得報,可以下去找蘭妃了,說完就抹了脖子。
呸,他也不想想蘭妃要知道他把她兒子當替身能不能饒他!
自以為情聖,其實禽獸不如。
智深擺出一臉哭相,舉劍指向我,眼裡留下血淚:“你又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我得不到的,你也不要想得到。我在陰曹地府等著你,段姽!”說罷那劍就朝我刺來。
我猛地驚醒,冷汗浹背,頭疼欲裂。
“什麼時辰了?”我問守夜的宮人。
“回陛下,剛過丑時。”
再睡不著,我乾脆披衣而起。宮人見我起來了,利索地點燃了屋內的燭臺。
走至窗邊,只見一輪玉蟾獨掛中天,冷白的月光下庭中景色顯得格外淒清。
那一晚也是這樣的月色……
我聽聞段涅病了,便心急著想去見他,但那已經很晚了,我不願驚動他,便沒叫人通報,直直地往他寢殿去了。
這種事情我以前沒少做,並不怕他怪罪。
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寢殿中的,他從不在阿骨娜那裡過夜,但我沒想到除了他還有別人,而且這別人還是智深。
殿外守著的侍從見了我一臉難色,說殿下正在見客,不讓打擾,但最終還是不敢攔我。
我以為段涅和別人在談什麼要緊事,想嚇段涅一嚇,便悄悄推開門進去了。
我放輕呼吸,放緩腳步,躡手躡腳往內室而去。見到跪在地上的智深時,整個人一愣,忙退半步用垂簾擋住了身形。
智深跟前擺著一盆水,水中是一雙青白的足,就算浸在熱氣氤氳的熱水裡也不見絲毫血色,仿若冷玉雕成。
那是段涅的腳。
智深輕柔地將水淋在段涅的足踝上,替他按摩,滿眼如珠似寶,不像洗腳,倒像是朝聖。
而段涅正一隻手撐著額頭,手肘支在扶手上閉目小歇,臉上病氣森森,並沒有覺察到我的到來。
那時候我也不過一個孩子,卻已經憑直覺感到了這一幕的古怪與違和。
不會有哪個門客用那樣的眼神看待自己的主上,也不會有哪個門客覺察到主上的弟弟來了,還將這曖昧而不可告人的情景故意呈現給對方看。
沒錯,智深就是故意的。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來去無蹤沒人知曉,將自己隱藏的很好。但後來大了想想,我能撞破他那齷齪的綺念,絕對是他故意為之,不然以他的武功,如何能察覺不到我的靠近?
我便是從那時候開始想要他死的。
他是什麼時候,我就不知道了。
第8章
段櫻的事對我打擊頗大,那之後我便有些難以入眠,更糟糕的是,我發現自己不行了。
我不行了,對女人不行了,那一根東西成了擺設,怎麼也沒了動靜。
初始我還不信,覺得只是身體疲乏的關係,過幾日便可痊癒。可那之後一個月,無論怎麼嘗試,換過多少溫香軟玉,死寂還是死寂,無聲終是無聲。
我按下心間惶急,命劉公公宣了太醫。
太醫還當我是脖子上的傷出了什麼狀況,跑來時一頭熱汗,滿臉紅霞,待聽完我的病症,臉色又急遽轉白,抖若篩糠。
這等事關男人尊嚴的隱秘,治好了皆大歡喜,若治不好……
“寡人非嗜殺暴君,愛卿大可放心醫治。”
得我這一句話,對方才如蒙大赦,轉悲為喜。
為我診過脈後,太醫拈須沉吟盞茶時間,額上方才拭去的汗珠複又捲土重來,只是這次是冷汗。
我心頭一墜,知道不是好事。
果然,他下一瞬便跪倒稱罪,說自己無能,我脈象不浮不沉、和緩有力,他並未珍出有何問題。
也就是說,我沒毛病。
身體沒毛病,那就是心病了。
其實這結果我早有預料,但仍是覺得渾身泛冷。
腦海裡閃現段涅沉靜疏離的面孔,那透著譏誚的目光猶如兩道利箭,在我心上反復戳刺,終至百孔千瘡。
段涅!
段涅!!
瞬間湧起滔天恨意,我一把將桌幾上的事物掃落,一時香爐茶盞,脈枕筆墨,叮鈴哐啷墜了滿地。
劉公公與太醫大氣不敢喘,跪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過了片刻,我讓他們起來。
“你做得很好。”我對那太醫道,“閉牢嘴巴,可保平安。”說罷一抬手,劉公公便將那太醫請了出去。
坐於空曠殿內,觀滿地殘骸,我閉了閉眼,心中逐漸產生一抹瘋狂的念頭。
幾日之後,我又去見了段涅。
自上次不歡而散,我已整整一個月沒見過他。雖每隔幾日便會有鳳梧宮的密報呈予我,但和親眼所見到底兩樣。
春寒料峭,段涅內裡一件玄色常服,外披絳色白鶴紋的披風,就這麼立於院中,仰首注視著一樹粉白杏花。我甫入鳳梧,見如此,不自覺呼吸一滯,停下腳步。
便在此時,微風拂過,杏雨簌簌,迷了人眼,當真是“一天風露,杏花如雪”。
然面對如此美景,段涅看上去也並沒有幾分驚歎,不多時便收回了視線。這不經意間,便將遙遙佇立的我納入眼底。
他面無表情,我不退不進,兩人互不相讓,可謂氣氛古怪。
最終,段涅眉間一蹙,偏頭以拳抵唇咳嗽起來,結束了這場無聲的對峙。他高大頎長的身形在這漫天花雨中猶如一葉無依無靠的淒豔紅萍,搖擺不定,瞧著竟有幾分惹人心疼。
“都看著做什麼?還不快扶鳳王進屋?”我揚聲呵斥左右宮人。
眾人誠惶誠恐上前,段涅卻擺手示意不用人扶,自己轉身進了室內。
他對我從無敬意,更不曾跪拜叩謝過我,但我卻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壓著怒火,我隨他之後進了溫暖的室內。
陽春三月,我的殿內早就撤了炭火,他這邊卻一時離不開。
段涅的手一直都很冷,在我記憶中似乎從來沒有溫暖過。我倒是自小不畏嚴寒,反而畏熱,連體溫都要比常人高出幾分。
小時候傻兮兮的,總嚷嚷著要把這多出來的幾分溫熱勻給段涅,好讓他不再受體寒之苦,其實他又哪裡需要我這廉價的殷勤?
我與他在羅漢床上雙雙坐下,宮人往橫隔中間的小幾上擺好茶盞,斟上熱茶,安靜退至一旁。
“皇兄近來如何?”
“客套就免了。”他披風已除,身上玄衣襯得他臉色愈白,瞧著比那杏花還白上一些。
我也不惱,微笑道:“皇兄自任太宰以來,一直深居鳳梧宮,手上事務皆由六卿代掌,最近我看皇兄身體好些了,不知是否已能正式接管太宰之職?”
“太宰?你不怕我成第二個宋甫?”段涅涼涼睨我。
先前宋甫便是身任太宰之職,非但沒勸誡我父王仁政愛民,反而幫著他助紂為虐,最後甚至生了反心。
我冷嗤一聲,恣肆道:“宋甫先下何在?”
成王敗寇,何足懼也?
段涅將一雙手放於幾上火爐上烘烤:“那不若再把碧虹靈珠還我?”
“皇兄放心,靈珠我一直替你小心保管著,不會弄丟的。”
段涅已然懶得看我。
四野闃然,我無所事事,便盯著炭火映照下段涅的那雙手出神。
“你按在我身邊的暗線都被我拔了。”他烤火的動作一頓,我接著道,“淩遲處死,挫骨揚灰。”
那些人各個十分硬氣,從始至終不曾為自己辯解一字,行刑時也少有哭號的,倒的確像是段涅的手筆。
他總能讓所有人都為他生為他死為他效忠,就連我……就連我也逃不出他的精心佈置,還陷在泥潭不可脫身。
“好好好!”他掀起唇角,緩而清晰地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眼神銳利如刃,“你是真的長大了。”
我心中一酸,道:“皇兄若願意,我便永遠都是你的九弟。我們還能像從前那樣相處,一生一世,相親相愛。”
他收回手,往後整個人放鬆地靠在軟枕上,一派肆意,全不顧禮制儀態。
“可惜我不願。”
明明有了預料,臉上的笑卻還是差點無法維持。
我為他添上新茶:“那便不勉強皇兄了,太宰之事過些時日再議。”指甲蓋裡一粒比芝麻還小的白丸無聲無息落入橙黃的茶湯中,包衣遇水則化,瞬間溶解。“我敬皇兄一杯,祝皇兄早日得償所願。”
他執起茶盞,問:“你知道我所願為何?”
我強迫自己不要過於關注那杯茶,笑道:“不是擺脫我嗎?”
你想擺脫我,我偏偏讓你一輩子都不能逃離我,一輩子都要受我折辱。
段涅盯著我看了許久,看得我差點以為他洞察了什麼,他方無聲一笑,仰頭飲下那茶。
回去的路上,我腿都是軟的。
下在段涅茶裡的是一種蠱,名喚“纏綿”,千金難求。
這種蠱一旦進入人體,每逢初一十五便會躁動難安,非交合不可平息。
而首次發作與宿主交合的那個人,至關重要。因為蠱蟲之後只會認這一個人的氣味,也就是說,今後也只得這一人才可為宿主紓解欲望。
明日便是初一,我要讓段涅今後只能對著我動情發洩,在我身上才可得到滿足!
我坐在轎輦中,越想越是舒心,忍不住扶住額頭低低笑了起來,可沒多久心中悲涼漸起,便都化為了苦笑。
這到底……是在報復他,還是在折磨我自己?
我知道我對他的執念已深,儼然成魔。
第9章
我在窗前足足站了兩個時辰,從金烏西斜,到嬋娟東升。
沒人敢來打擾我,自然也沒人敢來點燈。
黑暗中,我能聽到門外侍衛和宮人換班的動靜,也能聽到草叢中昆蟲的鳴叫,甚至樹葉被風吹過的沙沙聲。
我從未如此認真地聆聽這其中的任何一種聲音,對我來說它們太微小,猶如螻蟻,引不起我的注意。但今日我卻聽得格外認真,格外專注,究其原因,可能是我從未如此純粹地摒棄雜念,只為等待某一時刻的來臨吧。
空氣中混著泥土的芬芳,點點星辰鑲嵌於夜幕之上,無遮無擋,銀河萬里,是難得的美景。
我即將在這樣的景色下,做一件天地不容的齷齪事。
不過反正不是第一次了,有了段櫻這個先例,倒也減輕了我不少負罪感。
左右不可能再生出個孽障來。
“劉福!”我喚來劉公公。
他輕手輕腳推開門,畢恭畢敬弓身來到我身前。
“陛下。”
我囑咐他:“將鳳王請來,安靜些,不要讓太多人知道。”頓了下,“他若身體不適,不必傳喚太醫,帶他來見我便是。”
算算時間,那纏綿蠱蟲也該發作了,以他的聰明,一定已經想到是我動的手。
劉公公悄悄抬頭看了我一眼,不小心正正好對上了我盯著他的雙眼,嚇得臉色一變,立馬垂首:“是!”說罷就要退下。
那模樣甚至有些惶恐,我沒來由覺得好笑,一個見慣風浪的宮裡老人,被我嚇成這樣,我有那麼可怕嗎?
“劉公公,”我見他快退到門邊了,叫住他,“你見過我母妃嗎?”
劉公公已經半隻腳誇在了門外,屋裡很暗,屋外卻因為點著燈十分明亮。
他蒼老的面孔皺的好似風乾的橘皮,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說不出的詭異。
我想他看我該也是如此的。
“奴才有幸見過兩面。”他說。
“我像她嗎?”
劉公公多精的人,不說像也不說不像,直接說:“陛下還是像先帝爺多點。”
好個睜眼說瞎話!
我偏不讓他鬆氣,接著問:“他們都說我像二皇兄。”
劉公公身子一抖:“沒有的事兒,奴才早年也伺候過二殿下,不像的,要說像也是因為都像先帝。”
我輕輕哦了聲,在黑暗中無聲笑了開來。
“我倒覺得,我還是像我母妃多一點的。”我輕輕道,“倫常禮教也不能阻止我們覬覦不該覬覦的……”
劉公公那把老骨頭眼看要撐不下去了,我大發慈悲揮了揮手,讓他趕緊去把段涅弄來。
劉公公走後,我鬆了鬆自己僵了兩個時辰的筋骨,叫人進來點了燭臺,送了熱水。
一番沐浴更衣,我只著一身單薄內衫坐於龍床之上,耐心等待段涅的到來。
博山爐中燃著陣陣熏香,煙霧嫋嫋,一股子松木混著蘭花的味道。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傳來劉公公的聲音。
“陛下,鳳王到!”
終於來了。
“讓他進來。”
劉公公迅速打開門,著兩名健壯侍衛抗了一卷東西進來,小心置於地上,又用拂塵趕著他們出去了。整個過程風捲殘雲,又快又靜,還很體貼。
我赤著腳走到那卷東西面前,發現是塊厚實的氍毹,織著大朵大朵的芙蓉花,當中鼓著一大包,正緩慢蠕動,仿佛即將破繭的飛蛾。
我當然知道那裡面不是什麼飛蛾,是鳳凰,我抓住的病鳳凰。
一腳踹在那團鼓起上,氍毹向著一邊散開,露出其中狼狽不堪的男人。
段涅匍匐在地,手指緊緊抓著身下毛毯,長髮披散,淩亂鋪在身側。
汗水從他額角、發根,身上的每個毛孔溢出,浸濕了他的衣衫,打亂了他不可一世的從容。
一想到他白日裡還在侃侃而談地教訓著我,現在卻只能夠如此軟弱地躺在地上,任我欺辱,我就止不住的興奮。
這個強大的男人,最終還是毀在了我的手上。
“段姽……”他叫著我的名字,眼裡卻毫無焦距,我覺得他應該是看不見我的,甚至,他有可能也聽不見任何聲音。此時此刻,他的心中唯有欲望,和對我的恨意。
“段姽!”他叫得一聲比一聲咬牙切齒,如果他知道我現在就在他眼前,恐怕都要撲過來將我飲血啖肉。
他一定已經想到,我這麼做是為了折辱他,但他絕對不會想到,我會這麼瘋,連自己都折進去。
段涅被欲望燒昏了頭,平時蒼白冰涼的皮膚竟隱隱透出血色。
他掙扎著將身上的衣物撕扯開,露出一身瘦削卻不瘦弱的皮肉。
段涅的五官,既不像父王那般陽剛,也不像蘭妃那般陰柔,似乎是兩者之間,揉捏的恰到好處。只是他常年病痛纏身,眉宇間總是纏繞一股陰鬱的病氣,讓他顯得十分不近人情。
從前,他是我的天,高大俊美,替我擋去一切劫難。
如今,我卻要成為他的天,讓他只能仰我鼻息而活。
我蹲下身,伸出手指勾住他的下巴抬起來。
他呼吸承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虛弱地問我:“你是誰?”
我並不回他,使了點力掙脫他的桎梏,手指在他頸邊曖昧遊移,一路滑到胸前。
碰觸到他胸前裸露著的褐色肉粒時,他身子猛烈一震,喉嚨裡發出一種困獸般的低吼。
我知道他在隱忍,在抵抗,在做最後的抗爭,但纏綿的威力號稱神仙難擋,豈是他一介凡人能對付的?
我的視線從他的上半身移到下半身,那裡一直被衣物遮擋著,又因為姿勢原因始終被段涅壓在身下,看不到是怎樣猙獰的模樣。
但我並不著急,畢竟他還沒露出真正的醜態。
“滾開,離本王遠點!”他怒吼著,似乎想要站起來,但失敗了。
他用拳頭錘了下地面,眉頭深深皺起,可以看出是在極力忍耐著體內洶湧的欲潮。
我站起身,退到一邊,就在不遠處,漠然注視著這一場欲望與理智的殊死搏鬥。
段涅的身體起起伏伏,背部肌肉緊繃著,像是飛蛾的兩片翅膀,露出當中一道誘人的溝渠。
困獸之鬥。
看著這樣的他,火熱的血液充斥全身,下體雖還是毫無動靜,卻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欲望。對段涅的欲望。
我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對嫡親兄長做下這樣的事,但如果是段涅,這選擇似乎也不錯……
今夜還長,好戲才剛剛上演。
第10章
段涅的陽具怒張著,在胯間頂出一個不雅的弧度。他毫無廉恥地在地上磨蹭著,撕扯著自己的衣服,發出痛苦的嚎叫,甚至要將裸露的肌膚貼到光滑冰冷的地磚上,才能減輕一點點體內的燥熱。
這真是一場精彩絕倫的表演,讓人讚歎。
我直直注視著他,連眼都捨不得眨一下,呼吸漸漸與他一般急促起來。
我這個六皇兄,一向高高在上,秉持著皇族的氣度,從來不肯做哪怕一絲一毫有辱他身份的事情。讓他這樣醜態百出地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寬衣解帶,紓解欲望,簡直要比殺了他還讓他痛苦。
而這正是我的目的。
看著他一點點被欲望侵襲,一點點墮落,再美妙不過。
“啊啊啊!!”段涅懊惱地將額頭磕在地上,最終還是抵擋不了蠱蟲的威力,放棄尊嚴,將手探進了下身。
他開始在我面前自瀆,表情猙獰,肌肉震顫,急切地想要發洩那股令他瘋狂的欲望。但他的努力註定徒勞,沒有交合,纏綿是無法可解的。
汗水接連不斷地從他鬢角滑落,一滴滴砸在灰色的地面上,留下深色的水漬。
我看火候也差不多了,緩步過去提腳一撥,將他踢成仰躺的姿勢,然後伸出腳掌,隔著布料穩穩按在他勃發的陽具上,力道不輕不重地踩起那塊柔軟的烙鐵。
段涅瞬間挺起胸膛,露出喉結明顯的脖頸,雙眼直愣愣盯著屋頂,嘴裡發出細碎的咕噥聲。
他看起來很享受,我作勢要將腳掌挪開,他立馬一把握住我的腳踝不讓我走。
我無聲勾起唇角,將自己身上僅有的內衫褪下,拋到他的臉上。
輕薄的布料下,透出段涅模糊的五官。
“別走,救我……”
他求我,炙熱的手掌順著腳踝攀上小腿,再到腿根處。
當手指碰觸到我明顯屬於男人的下體時,他頓了頓,但沒過多久,又繼續若無其事地撫摸起我的身體。
也許是男人對他現在來說反而更方便吧,畢竟不會留下低賤的血脈。
他的體溫第一次比我還要高,雙手撫摸我的肌膚時,甚至有種要灼傷我的錯覺。
雪白的絲衣隨著段涅起身緩緩滑落,露出底下那張陰鬱而俊美的男性臉龐。
他眼尾嫣紅一片,黑色的瞳孔縮得極小,整個人就像是被幻象魘住沒有靈魂的傀儡。
但這是他這麼久以來,第一次不帶嘲諷與冷漠,完全平靜地與我對視。
我忍不住伸手撫摸他的臉頰,有些看呆了。
而這就像一個信號,一場交織著血與汗的肉欲盛宴,就在這一刻拉開的信號。
他用力攥緊我的手腕,力氣大到我差點痛叫出聲,幾乎以為手要斷了。
“不許……碰我!”他如同野獸一般,話音落下的瞬間撲向我,將我撲倒在地。
雖然有氍毹墊著,我還是摔得脊背生疼,七葷八素。
然後就是劇烈的疼痛。
他兇狠地咬在我頸側,血液流淌的脈搏處,同時抬起我的一條腿,粗暴地猛力一挺,將他的陽具一股腦捅了進來。
“哈啊……痛!”我十指緊緊摳著身下的織物,痛到渾身發抖。
身後的穴口一定撕裂了,隨著段涅毫不留情的抽插,那裡發出粘膩的水聲,空氣中還散發著淡淡血腥氣。
好痛啊,真的好痛。
但這痛是段涅帶給我的,一想到這點,我又覺得自己不那麼痛了。
明天等他醒來,看到我身上的痕跡,看到他自己身上的痕跡,會是怎樣一副神情呢?
段涅按著我的腿,盡可能多的露出身後的那道穴口,將我的腿掰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
他蠻橫地頂進我的體內,不顧那裡已經傷痕累累。
“啊啊……”我攀住他的脊背,指甲深深陷進他的皮肉,發洩著自己的疼痛。
蠱蟲不會滿足於一次交合,這整晚它都會不停索取,直到宿主筋疲力盡。
耳邊只有男人粗重的喘息,相觸的肌膚粘膩濕滑,滿是汗水。
下身慢慢變得麻木,不再感覺到痛疼,但也沒有快感。
那根東西死氣沉沉,毫無動靜,隨著段涅的抽插輕微搖晃著,沾著一些透明的粘液,和我的血。
段涅像一頭發情的野獸,在我體內橫衝直撞,發洩著自己過盛的欲望,卻並不來管我的死活。
就算此刻在他身下的只是一具死屍,他或許也能肏幹的很爽利吧。
他突然退出去,放下我的腿。我愣了愣,還沒反應過來,身子便在下一瞬被他翻了個個兒。
他讓我趴在氍毹上,掰開腿根,再次插了進來。
這次他進入的很深,因為角度的關係,到了之前從沒有到達的地方。
“啊!那裡……唔唔!”我驚呼出聲,他頂到的地方,萬分奇妙,仿佛男根恢復了生機,快感一波接著一波。
然而我知道沒有,那裡並沒有復蘇,依舊毫無動靜。
段涅完全依著自己的欲望行事,可能頂到那處我反射性的收縮讓他很舒服,便死命的戳死那處,直叫我連連求饒,在氍毹上爬行,想逃離這份過於激烈的快感。
他有些不悅,將我一把拉回來,一隻手掌死死按在我的腰側,另一隻手抓住我的頭髮,攥在手心,牽扯著頭皮,不讓我輕易動彈。
“不要……”
段涅不顧我的反抗,強硬地挺動著,在我身上啃咬著,想盡辦法滿足他自己,最後更是將他灼熱的種子盡數射進了我的體內。
好滿……
那之後又來了幾次,過了多久,我都記不清了。就記得最後一次,段涅徹底倒在我的身上,又沉又重,呼吸倒還算平穩。
彼時,我整個人已經被他操弄的昏昏沉沉,渾身打著顫,腿也合不攏,眼皮最後控制不住地垂了下來,與他一同在淩亂的氍毹上相擁而眠。
第11章
這一夜並沒睡好,渾身難受,隨便翻個身動個腿就是撕心裂肺的痛。到天光乍亮之時,我乾脆也不再睡了,閉著眼假寐,只等身邊的段涅醒來。
明明從計畫這件事起我就在期待這一刻的到來,先下卻無端忐忑起來。
我只當他餘威尚在,畢竟是被他打大的,心有餘悸也屬正常。
腦海裡亂七八糟想著些有的沒的,想到十五還要遭一次罪,屁股就更痛了。但這些都是我自己作的,也沒別人可以怪罪。
我和段涅到底是怎麼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呢?如果我沒那樣倔強,安安分分當他的棋子和傀儡,我倆如今會不會好一點?
或許也不會吧,我就是頭白眼狼,天上地下獨一頭,專克段涅的白眼狼。不然他怎麼會沒敗在奪嫡的眾兄弟手裡,沒敗在造反的宋甫手裡,甚至沒敗在一直折磨著他的老天爺手裡,偏偏敗在了我這個毛頭小子手裡?
那時候,他是完全對我不設防的,或者說他壓根不覺得我一個少年人有本事、有膽量背叛他,以致於我能輕鬆顛覆他的權利,不費吹灰之力。
其實我的確只是憑著一股衝勁在闖,仿佛自己渾身是膽,有開天闢地之能。遇神殺神,遇佛殺佛,遇到親哥哥也能手起刀落。待一切塵埃落定,整個人還恍若夢中,那些莫名多出來的熊心豹膽迅速銷聲匿跡,除了不可置信,便是慶倖。
畢竟,我從未想過會這樣容易扳倒段涅,容易得就好像……如有神助。
朝陽緩緩升起,直直照射進殿內,點點金斑灑在身上,久了能感到絲絲暖意。
身旁昏睡的男人忽然一動,我睜開眼,保持側臥的姿勢,沒有回頭。
背後傳來悉悉索索的響動,段涅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坐了起來。隨後,他可能看到了我,呻吟戛然而止,四周重歸寂靜。
霎時間,什麼聲音都沒了,我甚至無法聽到段涅的吐息。
窗外不知何處撲騰來一隻雀鳥,停在枝丫間嘰嘰喳喳鳴叫兩聲,又再次飛走。
就像徹底被驚醒,下一瞬我被一股巨力拉扯,身子向後倒去,背脊砸地,正面對上了段涅那雙暗含滔天怒意的雙眸。
他瞪視著我,手掌死死掐著我的胳膊:“你都做了什麼!”
不知是不是昨夜耗去他太多精力,這會兒他臉色不僅蒼白,甚至比往日還要糟糕兩分,嘴唇泛紫,下顎更是因為憤怒而緊繃著。
他在發抖,我第一次見他如此。
只不知道他是駭得發抖,還是氣得發抖,亦或兩者有之?
想想剛知道段櫻真實身份時,我也是這樣的,不,我比他更糟,我還還和段櫻有了個小孽種。
並且在那之後一蹶不振……
一想到這裡,我的心便重新平靜下來。
“如皇兄所見,”我輕佻地用指尖掃過自己一身狼藉,笑道,“昨夜寡人伺候的還好嗎?皇兄感覺如何?”
段涅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可怕,掐著我胳膊的手指一再用力,猶如一幅鐵鉗。這樣怒到極致的表情,就算在知道我背叛了他,成為階下囚的時候,也不曾在他臉上出現過。
一道疾風重重打在臉上,脆響之後我面皮火辣,唇角抽痛,耳朵更是嗡嗡作響。
這一巴掌,段涅沒手下留情。
偏著頭,我嘗到嘴裡的血腥味,不知道是哪顆牙鬆了。
舔舔唇,我重新轉過臉望住段涅,不怕死地繼續挑釁他:“連弑父這種事都敢做的人,不過睡了個異母弟弟,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他低叱:“閉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知道。”我冷笑,“我也要讓皇兄嘗嘗亂倫悖徳的銷魂滋味。怎麼樣,好受嗎?”
段涅滿目紅絲地盯著我,胸口劇烈起伏,嘴唇蠕動兩下,似乎要說些什麼,卻在開口之際將臉猛地瞥向一邊,怒急攻心下竟嘔出一口鮮血。
那血真是刺目之極,灼痛我的眼。
我一驚,也顧不得身上的傷,迅速支起身想要查看對方情況。
只是還沒碰到,他便一把甩開我:“你在報復我?你讓我做下這種事……只是想報復我?”他啞著嗓子問我,神色懨懨,雙唇被血染成了豔麗的紅。
我收回想要攙扶他的手,抿了抿唇,道:“沒錯,而且這不會是最後一次,往後每個初一十五,都是你發作的日子,沒有我,你熬不過去的。”
靜止了刹那,我有一瞬間覺得他想要殺了我,真的殺了我。
“呵!”他忽地哂笑一聲,這下倒沒太激動,“段姽……”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聲夾雜著歎息的呼喚,格外沉重。
最後一個音節飄散在微涼的春日裡,他撿起自己的衣衫,踉蹌著從地上站起。
我還在對方那聲複雜的“段姽”中回不過神,就聽頭頂上方再次傳來他冰冷厭倦地“後話”。
“你真叫我作嘔。”
灑在身上的金斑越聚越多,越擴越大,寒意卻無處不在。
好痛……
那痛已經不知從何而起,該如何安撫,只是痛,純粹的痛。
我追逐著他的身影仰起臉,眼睛被光線刺激地微微眯起。他的臉背著光,淹沒在燦爛的陽光裡,整個人就像鍍了層金邊,一如我幼時記憶中的那般偉岸,猶如天神降臨。
我對他笑:“皇兄,及時行樂啊!”
他沒理睬我,開始背對著我慢條斯理一件件穿好自己的衣物,整理妥帖,力求沒有一絲破綻。
寬闊的背脊上,還留著我昨夜抓破的數道血痕。
我默默看著他,伸出手,在晨曦中撫摸那個身影,曲張著手指,想要抓住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抓不到。
“段涅。”我無聲地叫著他,理所應當得不到任何回應。
放下手臂,我自嘲地笑了笑,也不去理那一團昨日已被蹂躪地看不出原樣的內衫,直接將厚實的氍毹披在身上,注視著段涅整理好儀容,隨後推開殿門,從我面前頭也不回地離去。
而我在原地坐了一陣,越坐越冷,便拖著疼痛難忍的身體,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緩慢挪到了床上。
明明方才光著身子都覺得暖融融的,怎麼這麼快就陰寒刺骨了起來?
我團著氍毹,蜷成蝦子狀,再次迷迷糊糊昏沉睡去。
第12章
這一身傷磋磨著我在床上足足耗了三日才能下地,而為我醫治的還是上次那位老太醫。
這太醫和劉福差不多年紀,姓張,祖上三代皆為御醫,能在宮裡當差多年安然無恙,自有一套處世之道。上次為我治過一次隱疾後,第二次便沒那麼慌張了,只是面色有些白,上藥的手卻很穩。
大概是覺得我前面不行了,所以才會異想天開用後面發洩吧。如此荒唐淫靡之事,歷代夏王估計也沒少做,我這一遭,在他們祖孫三代間恐怕也不過一則略為新奇的笑談罷了。
“張太醫,鳳王這幾天怎麼樣了?”
我躺了三日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段涅回鳳梧宮就病了,每日湯藥不斷,比天冷那會兒還要熱鬧。而為他診脈,書寫脈案的,也是這位張太醫。
鳳王尊貴,千金之體,都知道不能怠慢,從裡到外,吃的用的,每一樣都是最好的,連太醫都是。
老太醫正收拾著我換下來的穢物,聞言垂首道:“鳳王突染風邪,微臣今日為殿下診脈,發現他脈象虛浮,按之無力,精血傷損,加之思慮積重,鬱結於心,七情皆傷……”
我聽了一陣煩悶,抬手打斷他:“行了行了,直接說,有無大礙?”
張太醫將話全部咽了回去,憋得神情複雜,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尚且無礙。”
“無礙就行。”
“但若長此以往下去,鳳王他……”
我嫌他煩,讓他出去,張太醫抖著鬍鬚,沒法兒,懾於我的淫威,還是乖乖退下了。
我靠在床頭發了會兒呆,沒多久劉公公小心推門而入,說是藥煎好了,要伺候我服藥。
湯藥又黑又苦,宛若將天下間所有黃連熬成了一碗。
我從小糙命一條,好養活得很,就算被嬤嬤克扣吃食,每日就吃兩碗白飯,也照樣身強體壯沒病沒痛。反觀段涅,三不五時就要病一場,酸苦鹹甜的湯藥一碗接一碗,以致後來不喝那些玩意兒了,身上都縈繞著一股難言的藥味。
小時候不懂事,總以為段涅吃的都是好東西,見他天天喝藥,自己卻沒有,就以為是他小氣,不肯分給我。
於是某天我趁段涅不注意,偷溜進他的宮殿,看到桌上正放著碗溫熱的湯藥,饞蟲作怪,興高采烈跑過去端起藥碗仰頭就喝了。還不是小口喝,一大口貪心地將小半碗藥喝了個精光,連點渣都沒剩下。
然後報應就來了。
本以為是珍饈,沒想到是餿水。那味道,真是我平生嘗過的最複雜難解的滋味,仿佛醃制了數年的沉泥,用陰溝裡的水調和,再加進少許香料,這便成了。
古怪的滋味在舌尖炸開,想要吐掉,食道卻還停留在上一指令,乖乖全數咽了下去。
咽下的那瞬間我就哭了,大哭,以為自己吃了什麼髒東西,命不久矣。
動靜太大,想不讓人知道都難,段涅寒著臉匆匆從外面進來,見我如此,二話不說從桌上拎起茶壺就往我嘴裡灌。
那會兒正好是夏天,屋裡常備涼茶,我掙扎著被段涅灌了個水飽,又因為之前喝下去那麼一碗噁心的東西,哭著哭著便吐了出來。
直到把胃裡的東西都吐乾淨了,我還在一下下小聲抽泣,整個人因為害怕而瑟瑟發抖。
明明知道做壞事被抓住了免不了一頓修理,卻仍不能阻止我一再地挑戰段涅的耐心。也許那時候我便模糊地意識到,用一頓打換取他對我的注意,這筆買賣相當划算。
段涅扳過我的身子,蹲下身用衣袖為我擦去臉上那些亂七八糟的體液,微蹙著眉道:“以後不許碰我的藥,聽見了沒?”
“……嗯。”
“說聽見了!”
“嗚嗚聽見了……”我哽咽著,為自己爭辯,“我就是想知道……皇兄偷偷在吃……在吃什麼好東西……”
“不是好東西!”他指著空了的藥碗,厲聲道,“這些都是毒,劇毒,再喝一次你的五臟六腑都會化為膿血,到時候別說我,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下次不准碰!”
他其實是在騙我,但小孩子總是會信以為真的,特別是當對方一臉正色警告你的時候。
我嚇得立時呆住,打著嗝小心問他:“那皇兄……你,你不是也中毒了?”
他摸了把我的發頂,從桌上糕點盒裡取出一塊梅花糕塞給我,隨後牽起我的手起身往門外走去。
“皇兄和你不一樣,這些東西對你是毒,對我卻是苦口良藥。”
那時覺得他說這句話時語氣怪怪的,讓人聽了心裡發酸,長大後才後知後覺明白一點那其中的苦澀、自嘲與豔羨。
苦澀、自嘲是對他自己,豔羨是對我。他嚮往我的活力,羡慕我的康健,這是他一輩子求而不得的東西。
走到門外時,我發現兩邊跪滿了戰戰兢兢的宮人,有幾個正是負責伺候我的太監,我要做壞事,自然就讓他們在外面給我把風了。
“皇兄?”我小口咬著梅花糕,疑惑地仰頭。
他垂眸看了我一眼,沒什麼表情道:“他們沒看顧好皇子,就要受到懲罰。”
有幾個膽子小的宮女聞言已嚶嚶哭泣起來,嘴裡不住喊著殿下饒命。那會兒我不明所以,只知道懵懂地點頭,隨後緊跟著段涅的步伐逐漸遠離了那些人。後來,那幾個伺候我的太監便再沒有出現,我也沒追問過他們的下落。
喝完藥,我將藥碗還給劉福,他接著呈上來兩瓣蜜餞讓我去除口中的苦味。
我捏著晶瑩的果肉,突然道:“以前寡人在鳳梧宮吃過一種糕點,形似梅花,食之有花香,滋味清甜,鬆軟可口。你去打聽一下是誰做的,寡人想再嘗一嘗那梅花糕。”
劉福躬身道:“是。”
那糕點我從未在別個宮裡吃到過,只在段涅那兒吃到過幾次,想來不是御廚的手藝,該是鳳梧宮自己小廚房做的。
擦了嘴,淨了手,劉福剛準備要退下,我叫住他,問:“那孩子還活著嗎?”
劉公公聽懂了,老臉紋絲不動,低聲道:“已經長到尋常嬰孩那般大了。”
看來是天意了,我長長歎出一口氣,道:“替寡人擬旨,趙氏生產時血崩不治,念其孕育皇長子有功,追封為趙嬪。皇長子賜名‘辛’,送至鳳梧宮由鳳王撫養。”
辛,大罪也。
對於皇子不交由嬪妃撫養,而是交給一個諸侯撫養,劉福不敢置喙,領命安靜退下。
“遵命。”
第13章
我好的差不多了,就又去找段涅的麻煩。
自從做了皇帝,酒色不能使我沉迷,招惹段涅倒成了讓我樂此不疲的事務,真是叫人費解。
到了鳳梧宮,正是段涅服藥的時間,端藥的宮人見了我就要跪,叫我止住了。
“就這一碗藥?”我順手從託盤上取走藥碗,放鼻端嗅了嗅,忍不住因為那刺鼻的氣味皺了五官。
比我那碗還要噁心百倍。
宮人謹慎道:“是。太醫說殿下身子現在太虛,藥力不宜過猛,是以只開了些溫和的湯藥慢慢調理。”
我嗯了聲,讓其餘人在門外候著,手裡端著藥碗進了殿內。
殿內的宮人見我俱是一驚,剛要跪,我打了手勢,讓他們不要出聲,悄悄退離。
宮人躬身領命,悄無聲息排成一溜兒出了殿門。
殿內霎時空了下來,除了我的腳步聲,一片寂寥。
鳳梧宮的地磚漆黑如鏡,夏天特別涼快,冬天點起地龍時又很暖和。而此時,其上倒映著搖曳的燭塔,在夜色中忽明忽暗,竟有幾分“流螢幾點,飛來又去”的意境。
段涅安靜地窩在床榻上,在輕透的紗幔後顯出一抹朦朧的剪影。
我走過去輕手輕腳掀起床幔,用鉤子固定,坐到床沿喚他:“皇兄,起來吃藥了。”
段涅聽到我的呼喚睜開眼,一雙眸子黑沉似井,不見半點惺忪之態。
我懷疑他壓根沒睡,一早就知道我來了。
他撐起身,想要從我手裡奪過藥碗,我不讓,將他輕輕往後推,靠到床頭。
我的手貼在他胸口,透過薄薄的衣料能清楚感受到底下規律跳動的心音。仿佛受到某種蠱惑,我順著衣襟的縫隙,整只手掌探了進去,曖昧地撫過他的肌理,像一條黏膩的蛇。
這下段涅終於變了臉色,一把扼住我的手腕,緩慢堅定地往外抽離。
“別亂來。”
他就像個被我輕薄的大姑娘,只能強忍屈辱又無可奈何地叫我“別亂來”,但如果我硬要亂來,他其實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真有意思,比我小時候玩過的任何一種遊戲都要有意思。
我笑了笑:“好,我不亂來,皇兄不要怕。”收回手,我舀起一勺濃黑的藥汁,吹了吹,遞到他嘴邊,道,“我餵你。”
段涅與我對視片刻,終究不得不屈服,垂下眼,溫順地一口口將我的餵食咽下了肚。
“皇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也這麼餵過你一次?可你嫌我餵的不好,湯藥灑得到處都是,再沒讓我伺候過。”可是他卻讓阿骨娜伺候他,讓智深伺候他,讓任何一個普通的宮人伺候他。“我現在已經長大了,手也穩了,你看我是不是做的很好?”
他不說話,文靜地喝完一整碗藥,才施施然開口:“把段辛領走。”
讓他撫養我的孩子,是沒道理的。但現在我就是“道理”,我說黑,沒人能說白。
我一挑眉:“不行。”
“我已經養了你這只小畜生,沒興趣再養一隻。”
心頭一緊,我垮下嘴角,冷冷看著他:“皇兄說話真難聽,若我是畜生,皇兄又是什麼?”
他掀了掀唇角,呵出聲要死不活的冷嗤:“一個笑話。”
溫情脈脈的時光總是很短暫,不出三言兩語,我倆又回到劍拔弩張的狀態。
這或許就是一種宿命,無可逃脫。
將碗放到一邊的小幾上,我平復心情,接著道:“你替我養兒子,我把碧虹靈珠還你。”
齊方朔仙島求藥失敗後,段涅便將希望放到別處,知道阿骨娜的嫁妝裡有這麼枚靈珠,不惜得罪竹馬之交都要娶這位旬譽公主為妻。此後經年,靈珠從不離身,直到我的背叛……
這是他的寶貝疙瘩,我不信他不心動。
果然,我話音方落,他視線就轉了過來,似乎在通過觀察我的神情確定我話中的可信度。
我也很乾脆,直接從腰側取下綠紅相間的靈珠遞到他面前。
“要嗎?”
他沒有回答,眼裡閃過一抹幽光,上手就來奪。還好我反應敏捷,一下錯開了才沒讓他搶到,看得出他是真的很想要這珠子。
碧虹靈珠跟著段涅時,被他當做環佩佩戴在身側,一戴就是好多年。到我的時候,嫌原本黑色的流蘇穗子難看,於是換了紫色的,也一直佩戴在側。
我捏著穗子,衝他晃了晃瑩潤無暇的靈珠,說:“用嘴。”
龍眼大的碧虹靈珠在我手背上左右滾動,很是可愛。段涅眉眼猶如落了霜雪,冷得可怕。
“皇兄不要,我收回去了。”我賭他惜命,他也沒讓我失望,一把截住我去路,不讓我的手再收分毫。
他的唇貼過來,含住靈珠,不可避免地碰觸到我的手背。
柔軟微涼,和那夜落到我身上的溫度截然不同,但都同樣旖旎。
他咬著珠子就要後撤,我偏不讓,捏緊了穗子與他較勁兒。
他忽地抬眸與我對視,眼裡的光都化成了熊熊怒火,兇悍地恨不得一口將我的手指咬掉。
他越這樣,我越是興奮,越是要折騰他。
我不再死攥著流蘇穗子,由他叼去,轉手卻伸出一根指頭將靈珠抵進他口中。
他皺著眉,舌頭與我做著角力,不讓珠子進到更深。
我玩弄著柔滑的流蘇,繞著打圈,將它們弄得淩亂不堪,乍一看就像段涅唇邊盛開了一朵嬌豔的花。
我笑起來:“珠子與皇兄很配,還給你了,替我照顧好段辛。”說著收回手,替他理了理豁開的衣襟,起身向外走去。
我從鳳梧宮出來,劉福小心將我攙上車輦。車緩緩而行,他跟在一旁快步走著,小聲道:“陛下,老奴問了鳳梧宮上下,又問了御膳房諸人,那梅花糕似乎不是宮裡人做的,該是來自民間。”
我驚詫道:“民間?”
段涅那樣一個人,竟然會喜歡吃那等民間點心?
“可要老奴差人將那做點心的請進宮裡?只要御廚從他那裡學來了方子,以後陛下便能時常吃到梅花糕了。只是這年月有些久,恐怕要尋些時日。”
以前我每次去找段涅都能吃到各色糕點,有一陣最喜歡吃這梅花糕,一次能吃許多,後來可能是吃膩了就不喜歡了,那道點心便在我記憶中失去了蹤影。
說到底,我其實也不如何想吃那糕點,不過是懷念幼時光景罷了。
我一歎:“不必了,寡人一時心血來潮而已,既然找不到,便不要找了。”
時如逝水,回不去,就不要回了。
第14章
我有好幾個兄弟,除了段涅都與我不親近。他們嫌棄我是舞姬之子,我嫌他們自命不凡。
二皇子死得早,我沒印象。剩下的幾個,以阿骨娜嫁過來那年為開端,死的死,貶的貶,六年間只剩下段琪、段涅和我。可能覺得兒子不夠用了,父王老而彌堅,一年裡日夜操勞,又使後宮添了兩位小皇子。我對他們沒什麼兄弟情,登基後便將他們封了諸侯,隨即與他們的母親一起送去了封地。
這些個兄弟裡,我雖然都不怎麼看得上,但最討厭的還要數段棋。
段棋比我年長二十歲,是父王的第三子,外祖顯赫,自詡尊貴,被封曆王。
而與他金貴的血脈不同,他為人心胸狹窄、目光短淺,經常對我冷嘲熱諷。他叫我“九皇弟”時,眼神總是充滿厭惡,就像說這三個字都嫌汙嘴。我知道他心裡其實在叫我“賤種”,但沒關係,因為我在心裡也叫他“醃臢玩意兒”。
段涅退出奪嫡後,明面上就剩我和段棋爭皇位,段棋是草包,他外祖父宋甫卻不是,一眼便看出什麼是虛什麼是實。
宋甫可能指點了段棋一二,自那以後他見了我便時常挑撥我與段涅的關係。
一會兒說我是不咬人也不會叫的狗,一會兒又說我不如智深會討段涅歡心,時間久了恐怕要被段涅厭棄。
“段姽,你就甘心做老六的棋子?他利用你成為眾矢之的,你竟然還對他感恩戴德?”段棋滿臉鄙夷,“真是賤人賤種!”
皇兄說這是他故意在挑釁我,讓我不要上當,所以就算恨得再咬牙切齒,我也不曾與段棋發生正面衝突。
積羽沉舟,初時我自然是不理他的,只當他嘴賤。但時間一久,我就開始瞎想,特別是段涅平日裡待我並不親熱,有什麼重要的事也從不與我商量,而是選擇智深或者別的幕僚門客,更是讓我內心惴惴不安。
到了我十五歲,朝堂局勢越發緊張,幾乎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段涅還是什麼都不讓我知道。
我看智深的目光越加不善,簡直將他視作眼中刺肉中釘。而想要表現一番的欲望,也在段涅長年累月的忽視中日益加重。
如果我打敗了智深,如果我能證明我比那禿驢強,皇兄是不是就會對我另眼相看?
於是,我趁段涅不在,挑戰了智深。
現在再看,這是件再滑稽不過的事,不僅滑稽,還讓段涅顏面盡失。一個是他得力門客,一個是他擁護的皇子,竟在他眼皮底下打了起來。別人怎麼看我不知道,段棋和宋甫估計那幾日做夢也會笑醒。
其實也不算打起來,我提著雙劍步步緊逼,智深以守為攻,瞧著更像是與我過招。可他越這樣遊刃有餘,越是顯得我毫無用處,難堪之下,招式也愈發狠厲。
我恨不得將他片成千片萬片,讓他再不能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別……別打了!”阿骨娜身為女主人,在一旁積極勸架,奈何我和智深都沒將她放在眼裡,她只好叫人著急忙慌去尋段涅。
智深叫我打得滿身血痕,瞧著嚇人,其實只是皮外傷。
我舉著雙刃攻向他,用了全力,被他輕鬆躲過,接著抬手劈砍,手上忽地一痛,一劍落地。而殘餘的那把劍,也叫他以兩指捏住了劍刃,無論我怎麼抽拔戳刺都紋絲不動。
我惱恨:“放開!”
論武功,我知道自己是怎麼都勝不了智深的,但我晾他不敢傷我。畢竟我是皇子,傷了我不說段涅會不會怪罪他,天子必會震怒。
智深一哂:“是。”的確是放開了,只是兩指一擰,猛地掰斷了我的劍身。
斷劍之辱,我又驚又怒,人卻因為他突然的撤力而整個前傾,瞬間的事,斷劍便噗嗤一聲刺進了智深的皮肉裡,而他一手抵在我胸前,在我耳邊說了一句只有我能聽到的話。
他說:“小子,我為他出身入死,你又為他做了什麼?”
我為他做了什麼?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肆意評價?!
我瞪著他,剛想呵斥,就被他一掌輕輕送了出去,與此同時:“段姽!”這兩個字倏忽而至,猶如定海神針將我定在了原地。
我收回跨出一半的腳,不知所措地握著斷劍,迎面對上段涅冰冷的怒視。
他衣擺拂過地面,緩緩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間。
“下去療傷。”他對智深道。
禿驢一身僧衣破損大半,瞧著鮮血淋漓,很是滲人。
“九皇子年幼,殿下不要太苛責了。”他豎掌默念一聲佛號,轉身離去。
假惺惺!我暗罵道。
阿骨娜一臉惶恐站在院門外探頭探腦,見智深出來了,趕忙讓了讓。
“你也下去。”段涅衝阿骨娜道。
阿骨娜咬了咬唇,憂心看了我一眼,終是垂首離去。
人都清光了,我把斷劍往地上一扔,梗著脖子,有些不管不顧的意味。
“我不會認錯的。”我與段涅說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
他想怎麼罰我都行,但要我認錯?不可能。
“為什麼與他起衝突?”他對我的囂張不予置評,走到一尊石凳上坐下,問道。
我老實交代:“我看他不順眼,他仗著有你這個靠山,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我是個皇子,豈是他那種人能輕看的!我就想……就想給他個教訓。”
“你不想叫人看輕?”他似笑非笑,“你今天做的事,足以叫段棋笑掉大牙。”
我心裡委屈,又很不服,就頂撞他:“那就讓他笑,看他還能笑到幾時!等你做了皇帝,他遲早是要死的。”
他眼眸微眯:“我做了皇帝?”
我又不是傻子,他助我去奪那個至尊之位,供我做皇帝,是因為夏王厭棄了他,他沒辦法。可待一切塵埃落定,他憑什麼就甘心讓我繼續坐在那把椅子上?
我天賦異稟?聖人脫胎?九世明君?
人人都說我是段涅的棋子,站在我身後,所謂“九皇子”一派的各路諸侯,說白了也不過是段涅的親信。
在他們眼裡,我只是個器物,一個頂著“皇子”威名的道具。而在段涅眼裡,我也不過是與他多了層血脈相連的好用棋子罷了。
我怨他凡事都不告訴我,可他為什麼要對一枚棋子上心呢?
但這些挑明瞭就沒意思了,只會讓本就不多的親情變得所剩無幾。
我抿住唇,沒再開口,只當自己方才口誤。
他沒繼續追問,也只當自己聽岔了。
“把劍鞘拾給我。”
我聞言撿起地上黝黑細長的玄鐵劍鞘,彆彆扭扭走過去遞給段涅。
他接過,掂了掂,道:“伸手。”
我知道這是要罰我了,撩起袖子,將兩手攤平,手掌朝上,伸到他面前。
劍鞘高高舉起,重重落下,抽了不知道多少下。
我忍著痛,硬氣的一聲不吭,到最後冷汗浹背,覺得自己一雙手可能要廢了,段涅才堪堪停下。
雙手紅痕遍佈,有些甚至滲出了血絲。我見他不打了,連忙垂下手,用衣袖遮住不住顫抖的指尖。
他將劍鞘往地上一丟,像是懶得再與我多少:“滾吧。”
我灰溜溜地就滾回了宮,手痛的拿不起任何東西,那幾日吃飯都是宮人餵的,氣得我發了好大一通脾氣,覺得自己虧了,仿佛被智深占去了天大的便宜。
期間阿骨娜有叫人給我送過傷藥,說是旬譽的靈藥,塗兩天就好了。我信了她,裹了兩天粽子,第三天果然就好了。
事後我想起這茬就當面謝了她,她可能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愣:“……靈藥?”
我一解釋,她才想起來,恍然大悟:“哦,是那個呀!”
她欲言又止,似有話要說。
我見她神色古怪,問道:“怎麼了?”
她猶豫一番,笑道:“有用就好,那幾日我很擔心你。”
那時很多事都只看到表面,沒想那麼深,現在再看,只有阿骨娜關心我,給我送藥,可不就是因為她喜歡我嗎?其他人又哪裡會管我死活。
這世間,最真心待我的竟然是個旬譽女人,還是段涅的妻子。
哈,段氏一門估計也是氣數將盡,祖宗都不佑了。
第15章
旬譽稱臣,段棋已斬,內憂外患皆除。之前天災致使流民暴亂,我雖不曾混跡民間,但也懂稼穡之難,因此登基第一要務便修政行德,減免了各地稅賦,希望百姓能儘快恢復生機。
如今大夏諸侯們個個都是明主,照理說我應該很輕鬆才對,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段棋一派的餘孽混跡大夏各地,密謀著他們的翻身大業,猶如跗骨之蛆,著實令我寢食難安。
段櫻只是個開始,結束的卻不知是哪個。
一擊不成,還有下一擊,他們有用之不盡的死士,可我再有幾條命與他們搏?
段櫻之事發生後,我便下了一道密旨,要各地諸侯徹查境內,一旦發現亂黨,不留活口,立即處死。
尚地原先是宋甫的封地,後來宋甫死了,我便將它封給了段涅。鳳王雖是尚地諸侯,卻一天也未在那裡待過,更不要說統治那裡了。
尚地現在由我任命的亞卿申祿代管,管得還不錯,前幾日上書說有天降祥瑞落於尚地,要親自護送寶物來見我。不過其實這只是藉口,護送祥瑞是假,護送犯人才是真。
我要諸侯們抓到段棋的人就殺,但沒告訴他們抓到鳳王的人該怎麼辦,特別是當鳳王的人和段棋的人攪和在一起時。
曾經的死敵,合該水火不容,卻在主子一個被我搞死一個被我囚禁後,奇跡般的聯手了。
我本事可真大。
“申祿要來藤嶺了,皇兄可要見一見他?怎麼說也是尚地的亞卿。”
我將這件事告訴段涅,本來也沒想得到他的回應,未曾想他轉動眼珠看向我,思索片刻竟是點了點頭。
“哦,那個奴隸?見一見倒也未嘗不可。”
碧虹靈珠對他可能真的有奇效,才幾天功夫,臉色雖還是差的,看著起碼沒那麼病怏怏了。
“他叫申祿。”我糾正他。
段涅靠坐在寬大的羅漢床上,一手支著頭,一手執卷,身旁小幾上擺著個水綠色的細口花瓶,瓶中插一支嫩生生的碧翠蒲柳,整個人顯得分外漫不經心。
“我知道。”他頭也不抬地道。
有時候我真覺得我們,我、段涅,包括段棋,不愧為兄弟。只要涉及輕視之人,便連直呼其名都覺得是種煎熬,一定要找個極盡折辱的詞來指代,才叫不辱沒了自己的身份。
比如我,現在在段涅心中恐怕就是個沒良心的“小畜生”。而申祿,對段涅來說永遠只是“那個奴隸”。
不過申祿原本也的確是個奴隸,祖上三代都是奴隸。他從小就遭主家虐待打罵,不堪受辱,於是逃了,結果沒逃掉,又被抓了回來。
奴隸私逃,可大可小,為了殺雞儆猴,主家將他綁在一根柱子上,風吹日曬,供來往行人觀看。我湊巧便是那“行人”之一。
可能是因為我身體裡有一部分“不那麼高貴”的血脈,我對周圍一群皇親國戚並無歸屬感,反而更能同情平民和奴隸。
我讓身邊隨侍向主家表明身份,將申祿順利買了下來。本來也只是一時衝動,覺得車室悶熱,掀簾子往外一瞥,瞧著可憐就買下了,根本沒想到這件事還能驚動段涅。
申祿就比我大兩歲,我與他很說得來,少年人嘛,都是有幾分共通性的。而在幾次交談中,我發現他其實是個很有理想、有抱負、有膽識的年輕人,加以培養,定能成為一名不可多得的人才。
抱著惜才愛才的心,我叫人去了他的奴籍,讓他成了我身邊的一名門客。
但這事沒多久就讓段涅知道了,那日他叫我去見他,我到的時候,他也像這樣靠坐在一張塌上,只是身邊擺著另一隻花瓶,瓶裡也插著另一朵春花。
“聽說你買了個奴隸。”
我老實站在離他半丈遠的地方,說:“他現在不是奴隸了,是我的門客,就和皇兄的門客們一樣。”
“不行。”他沒有片刻遲疑,唇間吐出的兩個字清晰有力,擲地有聲。
我一愣:“為何不行?”
他一邊翻書一邊緩緩道:“今日隨手買來的一個奴隸都能成為你的門客,往後那些真正身懷本事的有識之士哪裡還敢來與你毛遂自薦?你不愛惜名聲,就勿怪別人的非議,以後有你追悔莫及的時候。”
他有他的考量,但我不愛聽他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好像我做什麼都是錯的一樣。
我忍著火氣道:“奴隸怎麼了?他能讓我懂得百姓之勞,稼穡之難,紡織之苦,便不是毫無用處的,難道非得像智深那般的才配為‘客’嗎?若皇兄嘴裡的所謂‘有識之士’覺得申祿是奴隸便輕看了他,認為我用人兒戲,那這樣的人還真不配做我的門客,誰愛要誰要!”
我這是公然與他叫板呢,就差說他眼光有問題,那種人他愛用他用去,我才不要。
我以為又要挨一頓打,正繃著皮肉預熱,沒想到他這次卻沒動怒。
“看來你很看重他。”他放下書,看向我。
“是。”我不畏與他對視,正色道,“因為他值得我看重。”
我自己都替自己捏了把汗,而不知是我的論調說服了段涅,還是與宋甫等人鬥法已佔據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竟沒有再干涉我任用申祿的事情。之後我送申祿進學堂,修習兵法謀略,一路都十分順利。
再後來段棋反了,旬譽人打來,申祿一路忠心耿耿跟著我,幾次救我於危難,用事實向我證明了當年並沒有看錯他。
我見段涅又不理我,背著手走到他面前,從他手裡抽出書,逼他看我。
“再過幾日便是十五,皇兄是自己過去找我,還是像上次那樣我讓人‘請’你過去?”
這其實就是個互相折磨的過程,折磨著我的身,折磨著他的心。
但哪怕一天,折磨他所帶來的快感還大於我肉體遭受的痛苦,這種行為便不會停止。
“你還有沒有廉恥?”他稍一用力,將書又抽了回去。
“廉恥?”我玩味地重複這兩個字,笑道,“這詞兒可真好,發人深省。十五那日,皇兄既然不想去找我,就換我來找皇兄吧。”
我倒要他教教我,什麼才是“廉恥”。
第16章
尚地本就在藤嶺邊上,離得不算遠,官道又好走,沒幾日申祿就到達了藤嶺。
我迎接他的時候,在他身邊見到個眼熟的人物——甲巳。
原先在段棋身邊效命的傢伙,武功不錯,經常護衛在段棋左右,後來段棋私通旬譽人,他不願為虎作倀,據說還將搜集到的信件等證據交予齊方朔,徹底背棄了段棋。
段棋的完敗,可以說也有他的一份功勞。沒想到離開厲王後,他竟轉投申祿門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申祿信任他,我就不會猜忌他。
我並沒有讓甲巳回避,而是當著他的面與申祿討論了些尚地的民政問題。
就這麼盡興地聊了大半個時辰,想起段涅還等著見申祿,便道:“你剛到藤嶺,我本應該先讓你好好休息,但鳳王想要見你,你還是先去見一見他吧。”
申祿一愣,隨即躬身道:“是。”說罷與一旁宛若壁花,沒什麼存在感的甲巳一起退下了。
這次申祿逮到的這個人,名叫康國鑫,是段涅的舊部,與我也算老熟人了。老傢伙從前我見他就一臉奸佞,總覺得他看我沒安好心,萬萬沒想到他能幹出與段棋餘孽狼狽為奸的事。
關於怎麼處置他,我已有了打算。先問問段涅的意見,再去獄城審問一番,沒意外的話就斬了。
我並不覺得段涅會替他求情,他喜歡什麼我或許不知道,但他討厭什麼,我還是有些見解的。
他最恨人背叛,無論是不是迫不得已。
午後,我正在埋頭查閱各大臣呈上來的奏摺文書,那頭劉福急匆匆奔進來,還差點摔了一跤。
我一蹙眉:“怎麼了?”
劉福擦擦汗,乾笑道:“陛下,申大人方才面見鳳王殿下,兩人不知說了什麼吵起來了,殿下拿桌上硯臺砸申大人,一不小心砸中了,把申大人頭給砸破了,流了些血。”
我倒抽口涼氣,這“一不小心”砸的可真重啊!
我知道劉福是怕我生氣,故意把事情經過往輕了說,問:“申祿現在人呢?”
“讓他的門客給背回‘尚召館’了,老奴已叫太醫去為申大人診治,申大人走時精神挺好,還叫老奴不要驚動陛下,想來問題不大。”
他哪裡是打的申祿,明明就是打我的臉呢,怪不得說讓見就見了,預謀已久啊!
我來回在屋裡走了幾圈,煩躁道:“你去庫房挑些補物,人參、鹿茸什麼的送去尚召館,給申祿補補身子。”
劉公公道:“是!”
我憋著一股氣,讓人準備車馬前往鳳梧宮。
前腳剛進,就見段涅書房門口聚著一群人,在門口抖若鵪鶉,嚇得面無人色。
他們見了我紛紛下跪,我問他們幹嗎呢,他們哭喪著臉說鳳王不讓進。
“不讓進?脾氣倒是越來越大了!”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我一腳踹開房門大大方方走了進去。
地上一片狼藉,要乾未乾的漆黑墨印,破碎的硯臺,還有幾點鮮紅的血跡,一些保留著最初的潑濺痕跡,更多卻被鞋履踩過,胡亂混成了一團。
我進去的時候,段涅就坐在案桌後,雙目微閉,莊重威嚴,猶如一尊靜候凡人朝拜的無上神像。
佛門有“三千威儀,八萬細行”之說,將坐臥住行都劃分了細則,制定了標準,若真有人能做到,我想應該也是像段涅這樣的人。
我立在一堆狼藉上,可能就是申祿之前站的位置,問道:“他又哪裡惹皇兄生氣,到了需要你親自動手的地步?”
他掀開眼皮,一刹那寒芒盡顯:“我打我自己的狗,也要經過你的同意?”
我敬他如神,卻總是被他逼得想要褻瀆神靈。
“你的?”我笑著搖了搖頭,“這天下都是我的,他當然也是我的人。不過把碧紅靈珠還給你,你的尾巴就翹上了天,再不教你怎麼乖乖做人,下一次這硯臺估計就要落到我的頭上了。”
他靜靜看著我:“你也不過那些手段。”
我頃刻心中怒火萬丈,一咬牙,揚聲讓人進來收拾,順便把段涅請回了自個兒寢宮。
我沒有再與段涅說一個字,只吩咐宮人鎖好殿門,除了我,任何人來都不准打開。
今天十五月圓之夜,是纏綿發作的日子,我還不信拿他沒有辦法了!
從段涅那兒出來,我直接去了尚召館。
申祿頭上紮著白布,活像奔喪的孝子。
“你和段涅說了什麼他要打你?”我直截了當問他。
申祿滿臉愁苦:“沒什麼。”
我眯了眯眼:“真的?”
“假的。”他皺眉道,“我說是我教唆您反了他,還說要繼續教唆您殺了他,他只要活著,對您的王權就是一種威脅。我說的都是實話,他無力反駁,一惱羞成怒,就打了我。”
他和劉福一樣,事情都往輕了說,實話肯定更加難聽。但我明白,他其實是故意借這件事提醒我,或者說警告我。
他知道直接對我覲言可能會引起我的反感,便刺激段涅對他施暴,由此讓我意識到一山不容二虎,臥榻之旁不容他人安睡的道理。
他如我所期,長成了可靠的人才,我很欣慰,但總有些事是他無論怎樣勸說我也不會聽的,段涅就是其一。
他這頓打算是白挨了。
從尚召館出來,再回宮裡已經挺晚了,我掐著時間,又轉去了鳳梧宮。
不過我沒去見段涅,而是在他寢殿邊上耳房安頓了下來。讓宮人給我沏好茶,擺好果盤,正殿鑰匙拿來,便打發他們走了。
頭半個時辰,什麼動靜也沒有。
後來,漸漸出了一些砸東西的聲音,還有砸門的聲音。
再後來,又重歸寂靜。
我望著窗外的圓月,什麼事也不做,只等著它升到最高處。
等時間差不多了,想著段涅受到的教訓應該也夠了,我便從懷裡取出一早備好的油脂,解開腰帶仔細塗抹後穴的每道褶皺,隨後揣著鑰匙往一旁正殿而去。
以燭火探路,待好不容易打開門鎖進到殿裡,幾步便要踩到一樣器物的殘骸,行走十分艱難。
外殿一片黑暗,幾乎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走到內室卻有月光從窗外照射進來,瑩白柔和,叫人眼前一亮。
床簾是拉著的,還能聽到裡面粗重的喘息。
我舉著燭臺緩緩走近,暖黃的光線在紗幔上投射出一個模糊的人影:“皇兄?”
粗喘一滯,靜得仿佛方才是我的錯覺。我剛要掀開簾子查看內裡情況,一隻手卻突然探出來拽住我,將我狠狠帶了進去。
“啊……”
燭臺脫手,落在地上,沒幾下便滅了。
第17章
我被人整個按在淩亂的床鋪間,臉就埋在被褥裡,想要抬起來,偏偏後脖頸處有只大掌猶如泰山壓頂,牢牢按住,不讓我動彈。
我艱難側過臉,剛要呵斥身後男人放手,就感到自己屁股一涼,褲子堆到腳踝,再是掰開雙臀,覆上一具滾燙的人體。
堅硬的陽物毫無阻礙,撐開柔軟的窄道,一路披荊斬棘,最終融為一體,使兩者達到完美的契合。
他有多爽快,從他按在我脖頸上不斷加重力道的手掌,刮擦在臀上隨著粗重喘息來回起伏的恥毛,還有那聲終於得到滿足的喟歎,我便能窺見一二。
還好我先前給自己塗了脂膏,不然今晚又要血濺當場。
我是想給他教訓,不是要連自己也教訓進去。
“唔……”
我還停留在巨物入體的不適中,身後男人便不管不顧大開大合肏幹起來。
粗長的一根,完全抽出,再重重插入,頂得人仿佛五臟都要顛倒,跟條穿在竹簽上的活魚差不多,偏又在這充滿力量的挺動中生出一波波詭異的快感。
五指緊緊摳著身下柔滑的布料,揪扯成一團。下體隨著身後的撞擊不住聳動,摩擦著綿軟的陽具,有細微的快感順著鼠蹊竄入四肢百骸,讓我無法抑制地發出連續的呻吟。
好幾次,段涅粗大的頂端戳刺到小穴深處那敏感的一點上,掀起讓人戰慄的愉悅浪潮,我以為自己硬了,悄悄伸手去摸,卻每次都讓人失望。
那裡斷斷續續吐出少量的粘液,比陽精稀薄,又比尿液粘稠。
快感越多,鈴口吐得也越多,不多時便將整個胯部弄得黏糊一片。
雖然硬不起來,但我發現只要力道控制得益,輕柔捏弄那處,竟也相當舒服。
身後征伐愈加急促,段涅每次插入,雙丸拍擊在我臀瓣兒之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簡直有種要將我捅穿的錯覺。
他已經知道怎樣讓我夾得更緊,便疾風驟雨般攻擊那點。
“啊……別……慢一點……唔唔……”我停下手上撫慰的動作,維持著握住萎靡陽具的姿勢,覺得快感越積越多,似乎已經難以承受。
但段涅又怎麼會聽我的指揮?
在床下我們就愛對著幹,在床上更是如此。
我不知道他還保有多少神志,但當我這話一說完,身後的挺動不僅沒有減慢,反而更加有力迅猛起來。
“……嗯啊啊!”
腦海裡空白了一瞬,身體繃緊,雙腿不自覺想要合攏,被無情地阻止,腰身顫抖著,向上彈跳兩下,反而將高潮中的後穴送得更深。
刺激太過,我睜大雙眼,嘴唇翕動,喉嚨裡像卡了東西,只能發出零碎的氣音。
片刻後,等最初那股劇烈的愉悅感褪去,身體便像浮在雲層中般,渾身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
手中的陽具明明沒有射出任何東西,甚至萎靡不振、雄風難複,可我卻嘗到了另一種更為奇妙的滋味。
方才的感覺,與泄精完全不同,卻也很舒爽。
身體還軟著,我正回味那種快感,人就被段涅從後面整個抱了起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身下小穴便將粗長的陽物吃了個結結實實,一點不剩。
“啊……太……太深了……”片刻前才剛從頂峰輕飄飄墜下,這一擊猛插就又要被趕著往上爬,我心裡很是不悅,奈何身體不爭氣,被段涅幾下撩撥就腰軟身酥,只得攤在他身上任其由下往上肆意頂弄。
從我上了他的床,段涅便沒說過一個字。就在我懷疑這次是不是把他逼得太狠,連嗓子都憋壞了時,他突然從後面一手環在我腰間,一手扼住我的咽喉。
我悚然一驚,想反抗已是不及,只能任他脅迫。
“我只要再使點勁兒,一切就都結束了。”說話時,除了胸膛的起伏,他完全停下了動作。
汗水順著鬢角滑入脖頸,接著流入衣襟,在肌膚上留下一道鑽心的麻癢。
我呼著氣,眼前一片模糊:“咳咳……你捨得嗎?”
捨得這大好河山,這繁華盛景,這一條爛命嗎?捨得這麼多年蠅營狗苟差一步就要奪得的王權嗎?捨得嗎?捨得嗎?!
他不捨得!
段涅怎麼能捨得這樣輕易就死去?好不容易費盡心思用盡手段才保下來的這條命,卻要因為我這個小畜生而白白浪費,豈不可惜?
咽喉處的手掌緩緩鬆開,向下遊移,挑開衣襟,探入我的胸口,隔著薄薄的骨肉,按在跳動的心間。
這和我之前對他做的頗有幾分相似,只是少了幾分旖旎,多了幾分殺機罷了。
他沙啞著嗓音,語帶痛恨:“你到底……如何會長成了現在的模樣?真想將你的心挖出來看看……是不是黑的。”
他是在怪我狼心狗肺了。可我這樣,還不是他教的好?
“皇兄不做了就放我起來……”我作勢要離開他的懷抱,未料才將自己抽離一半,段涅便強勢地一把將我按了回去,“……唔!”
全根沒入,刺激的我仰著脖子急喘兩聲,久久才得以平息。
他不再說話,重新投入到了對欲望的純粹發洩中。
身下陽具一下下用力頂弄著,這姿勢我不好借力,只能任自己猶如一具無主的浮萍,在欲海中隨波逐流。
熟悉的愉悅感越來越近,我無法抑制地呻吟著,叫久了,喉嚨便開始乾渴刺痛。
雖然用後面登上頂峰也無不可,但那過程卻要比前面來得更慢更艱辛。往往段涅已經發洩出來,我卻還半尷不尬吊在半山腰。
身上衣物要脫不脫,掛在肘間,段涅讓我跪趴在床上,從後面進入。
一陣九淺一深叫人發狂的戳刺後,我實在沒法兒,單手向後夠去,按在他腿上,顫著音叫他:“段涅……”
我不怎麼叫他的名字,在這樣的情況下叫了,多半其實是要警告他別太過分。但因正是情動之時,說出來的話便就不那麼有威懾力,反而更像求饒。
段涅高大的身軀壓下來,果然不再磨蹭,肏幹的動作又快又重,還回回粗暴地頂在敏感處。我一聲低叫,便硬生生被他從半山腰提到了山頂,再驟然落下。
我失神地將臉蹭在被褥上,蹭去眼角落下的水痕,而正在我體內餘韻未消時,便聽段涅附在我耳邊說了句話,驚得好比五雷轟頂。
他說:“你的東西,是不是不好用了?”
我也分辨不出他是否在笑話我,就覺得剛才還火熱無比的身體,一下子冷到了心裡。
我回首瞪他,卻只能在黑暗中分辨出他模糊的五官。
“你的好用,還不是一樣求我?”我撂下狠話,顧不得自己腿軟腳軟,跌跌撞撞下了床,又逃也似地出了鳳梧宮。
我沒穿褲子,下身一片清涼,還不停往下流水。
劉福一早等在鳳梧宮宮門前,見我這樣出來連忙便將一條厚實的披風遞上,攙著我進了輦中。
如此,我在段涅面前也算是顏面掃地了。
第18章
落荒而逃後,我好些天沒再去過鳳梧宮。
申祿前兩天走了,走前說雖然抓住了康國鑫,斷了鳳王一臂,但想為段棋和宋甫報仇的叛黨餘孽卻還在活動,讓我千萬小心。
“與康國鑫密謀的人行蹤詭秘,且很少自己露面,短期內恐怕不會再出現。但其稱厲王為舅父,讓其他人叫他宋公子,想來應該是宋氏那邊不知哪路的野親戚。有些人是樹倒猢猻散,有些人卻是要借此東風扶搖直上,以為正宗。”
我告訴他我會注意,送他出了城門。往回走的時候卻沒有回宮,而是去了關押犯人的獄城。
天色暗沉,烏雲密佈,層雲間不時有刺目白光閃現,如數尾巨龍遊曳翱翔,翻雲覆雨。
帝輦一路駛進圍牆高築的獄城,我一下車,負責獄城守衛的邢官便快步上前,向我行跪拜大禮。
“起來罷,寡人要見的人提出來了嗎?”
“提出來了。”
邢官引路,帶我走上遊廊,穿過中堂,來到後院一間正房前停下。
我讓他們等在門口,自己一個人進去。
刑官慌忙勸阻:“陛下,這使不得啊……”
我充耳不聞,朝他擺手示意不要跟上來:“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六旬老叟,你們害怕他吃了我不成?”
門吱呀一聲開了,我跨步進入,發現屋裡除了一張桌子四把椅子,便只有一尨眉皓髮的枯瘦老兒。
對方形容憔悴,身形佝僂,與我記憶中那個不可一世的老頭子全無半分相似。
他瞧見了我,也不跪,面無表情轉開視線,抱著一杯茶縮在板凳上,神情萎靡,有幾分可憐。
看來也不是全無相似處的,對我視若無睹這一點,還真是一點沒變。
“康老,好久不見……”我笑著上前。
從獄城出來,雨還沒落下,天已經暗的猶如黑夜了。
帝輦在道路上行駛著,忽然我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這股熟悉感完全來自我的記憶深處,讓我腦子還沒想清楚,就一把掀開車簾衝驅車的甲士喊停。
劉福打開車室內門,問我可是有什麼吩咐。
我讓他派人去找這香味的源頭。
他嗅了嗅潮濕的空氣,拍手道:“是那梅花糕!”
沒多會兒,劉福領來一人,瞧著三四十歲,寬臉矮個子,街頭販子的打扮,一身粗衣麻布。與他一同被領來的,還有一車熱氣騰騰的糕點。
劉福說這人以賣糕點為生,因為下雨提前收攤,正好從附近的小巷經過,便被我聞到了味道。
我坐在輦上,讓劉福代為傳話。
對方應該也猜到些許我的身份,整個人瑟瑟發抖,滿臉不知所措。
我讓劉福安撫他一番,再問他有沒有梅花糕賣,賣了多少年了,還有沒有別人會做這梅花糕。
“有有有,小人最拿手的便是梅花糕,賣了十幾年了!梅花糕是小人祖傳的手藝,藤嶺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看來就是這家了。
我小聲對劉福道:“問他可還記得……”
我一下子卡住,記得什麼呢?這一天天往來行人數以百計,幾千個日夜過去了,他難道還能記得那麼久遠的一段日子裡,有幾個大戶人家的奴僕過來經常買梅花糕嗎?
我歎了口氣:“算了,就問他買點梅花糕吧。”
“是。”劉福點點頭,領命去了。
片刻後帝輦重新出發,往不遠處碧瓦朱牆的威嚴宮殿行進。
大雨終於落了下來,我冒著雨,帶著一盒點心再次蒞臨鳳梧宮。
我其實是不想見段涅的,奈何康國鑫的事必須見他。
之前他說自己是個笑話,現在我也活成了一個笑話,與他可算半斤八兩,旗鼓相當了。
雨太大,從輦車上下來再進鳳梧宮這短短一段路,身上便濕了小半。
劉福這邊幫我拍著水,那邊宮人說鳳王正在午睡。
我瞧了眼低垂的天幕,雨點絡繹不絕打下來,不時夾帶沉悶的響雷,宛如鐘鼓齊鳴,的確催人入睡。
手上提著糕點盒,我不自覺放輕腳步進到屋裡,將點心放到桌上。見段涅臥在窗邊的那張矮塌上,窗半開著,正好能瞧見滿院殘敗的春色。
他身上蓋著一件藍底繡清波紋的大氅,應是不會著涼,但我嫌天氣太潮,他這身子冷了潮了都不好,便走過去關窗。
綴在枝頭的粉白花簇被暴雨打落,飄零輾轉,和進泥裡,顏色不復。
本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卻因為一場突如起來的暴雨骨肉相融,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起來。
我多看了一眼,合上窗時,發現榻上的人已經醒了。
“皇兄春睡方醒可要吃點東西?我剛去獄城見了康老,回來時見路邊點心瞧著可人,便買了幾籠。”我走到桌邊,掀開盒蓋,笑道,“還熱騰著呢。”
段涅披衣而起,緩緩走到桌邊坐下,為自己倒了杯茶。就這麼會兒相處還算自然,誰都很識相的沒提那晚的事。
“你抓到他了。”段涅面上不見驚愕,可能康國鑫的落網他早有預料。
不過,這老頭兒讀書做學問講大道理可以,玩陰謀詭計倒確實差了點。
“是申祿抓到的,怎麼說他也算你我的老師,我與你說一聲,也好叫你知道他怎麼死的。”
康國鑫滿腹經綸,又辯才無礙,這樣的人自然受人尊敬,段涅來回折騰了三個月才求回來的幕僚,叫他一聲老師也是當之無愧的。
可惜他看重段涅,卻看不上我,不然怎麼也能在藤嶺弄個享清福的官位做做。
“你打算讓他怎麼死?”
“謀逆之罪,勾結亂黨意圖弑君,本該刑至車裂,但念在舊識一場……”我回憶起先前與老頭子的那場談話。
他說段櫻入宮一事,都是他一手策劃,段涅不僅不知道,事後知道了還大發雷霆,罵他老糊塗了。
他瀟灑道:“我與虎謀皮,死了也是活該,但你不要冤枉了他人。鳳王是你唯一的兄長了,你以後好好待他!”
段櫻這個主意的確爛到極致,段涅發火也屬正常,卻並不能說明什麼。
我被他的灑脫弄得有些好笑:“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快死了,所以便將什麼罪都往身上攬?”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寧可相信他要害你,也不願相信他毫不知情嗎?”
我一噎,說不出話來。情感上我是願意相信他的,但理智不允許,理智讓我無法停止猜疑。
齊方朔說得對,為王者,必須為大局找想,斷情絕愛。其實就是除了自己誰也不能相信誰也不能放在心上吧。
“……念在舊識一場,賜鴆酒一杯。”我頓了一會兒才將話說完。
段涅閉了閉眼:“那我呢?幾時死?”
我抿著唇,不想與他說這些,顧左言他,將手邊的糕點盒推向對方道:“嘗嘗看這梅花糕,手藝不輸御廚,還挺好吃的。”
段涅瞥了眼收回目光:“拿走,我不愛吃這些。”
我心中一動,竟有幾分自作多情地覺得當年在他那裡吃到的梅花糕都是他專門為我準備的。
這是毫無根據的揣測,而且很荒謬。
“皇兄真的不要吃嗎?”我仔細觀察著他的反應,想要從他眉宇間搜刮到哪怕一小撮線索。
“你在裡面下了毒?”他問得半真半假,令人著惱。
“不吃就算了。”我心下一歎,垂下眼扣上蓋子,將自己剛才那些天馬行空、不知所謂的幻想統統掃出腦際。
果然是太荒唐了,段涅這樣的人……怎麼可能?
第19章
康國鑫死了,死的很痛快。刑官來報時,我正在吃飯,聽到他的死訊,瞬間連飯也吃不下了。
滿桌山珍海味,變得如同嚼蠟。
我覺得自己也挺矯情的,明明討厭對方,也知道一直被對方討厭,小時候就老是與他作對,現在死了,還是死在我手上,不覺痛快就算了,竟還要為他感到惋惜悲痛。
做給誰看?段涅嗎?他現在都要恨死我了吧。
可能是老頭子的死刺激到了我,用完膳午睡的那麼點時間,我竟然做了個夢。
大半截的美夢,到了尾聲,急轉直下。
夢裡陽光明媚,我躺在一座碧綠的葡萄架下,藤上結滿紫紅的果實,顆顆飽滿,猶如上好的水晶瑪瑙。耳邊是蜩螗齊沸,鼻端是幽幽藥香。
也不知這是我的真實記憶,還是夢中的臆想。
若說是真實記憶,我卻怎麼也記不起來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皇兄,怎樣才能做好一代明君?”夢中的我嗓音稚嫩,不時晃動著短小的胳膊,在一雙膝頭來回翻滾。
“內聖外王。”被我枕著的男人不耐煩,一把按住我不讓我亂動,嗓音清朗悅耳,還很熟悉。
他或許還不能稱為一個“男人”,眉眼柔和,臉上帶著青澀,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年輕得過分。
是段涅,二十歲的段涅。
“內聖外王?這是什麼意思?”
陽光下,微風拂過,我舒服地眯了眯眼,看到他說話時竟然彎點了唇角,一派溫柔。
“對你來說,就是無論何時都不能荒廢自身的修習,要仁德,要寬厚,要記得老師的教誨,而如此嚴格要求自己,是為了能對外施行自己的王道,讓王權遍佈天下。”
“若有人不服呢?”
段涅停頓片刻,垂下頭,將手覆在我的額上。
眼前一下子什麼也看不見了,黑暗中,只聽段涅的聲音淡淡道:“令諸侯伐之,酷刑催之。”
“皇兄?”
我抓著他的手掌移開,眼睛很快適應光線,但還來不及繼續問問題,便見眼前是他一張七竅流血的臉。
“啊——!”我猝然驚醒,嚇出了一身冷汗。
劉福聽到聲音,連忙進來查看,知道我是被夢攝住了,叫人趕緊端上安神湯,燃起安神香。
抖著手喝了湯,落進肚裡的時候火辣辣的,身體卻還是一陣陣發虛,回不過神。
劉福問可要伺候我起身,我說自己還想再躺一會兒。
他剛要退下,我叫住他:“劉公公,你在這宮裡的時間比我久,見過的人比我多,你覺得我皇兄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身邊沒有可以說心裡話的人,申祿是親信,卻非知己。我問他這個問題,他肯定會對我說一大堆段涅的壞話,最後讓我為了江山穩定,殺了對方。
劉福大概沒想到我會突然問他這種問題,一時也吃不准我到底想要聽到哪種答案,便有些躊躇。
“你儘管說,好的壞的都行,我就是……想聽聽。”
別人眼裡的段涅到底是什麼樣的?和我眼中的是否會有偏差?我突然急迫的想要知道這一切。
劉福對我躬了躬身,回憶道:“鳳王從小體弱,不怎麼出自己的寢宮,與別個皇子也不常走動。除了陛下,大概就只有燕穆侯能入六殿下的眼了。”
“我入他的眼?”
劉福真是太會睜眼說瞎話了,嘆服,嘆服啊。
許是為了讓自己的話更有說服力,劉公公聲情並茂說了樁舊事:“老奴記得有一年陛下落水受驚,高燒幾日不退,眼看都燒糊塗了,鳳王殿下那時候自己身體也不好,但為了陛下,愣是齋戒沐浴,整整在九侯塔跪了三天,祈求陛下能早日康復。這份對陛下的關愛,連先帝都是稱讚有加的。”
他說的這事我倒還有些印象,我是落水了,卻不是自己下去的。
我被人從身後狠狠推了一把,落進了冰冷的湖水中,鬼門關前徘徊行走十幾日,差點就活不了了。但也只是“差點”,等我醒了,一切照舊,推我的到底是誰?死幾個太監宮女便算作交代了。
宮裡這樣的事太多,能活下來全靠運氣。
段涅為我祈福這事我也有所耳聞,劉福說這是看重我的表現,真的假的不知道。我醒來的時候他並不在我身邊,他們說他病了,直到我大好,他還在病著,倒是收穫了父王不少關注。
他到底是真的關心我,還是費盡心機只為博得夏王的好感?
我為自己這份誅心的猜想而猛然一驚,心口劇烈跳動著,每一次都泛起微弱的痛。
怪不得說“最是無情帝王家”,我從前總是在抱怨段涅的無情,父王的無情,後宮中相逢又別去的每個人都冷漠又無情。但其實並非他們想無情、想冷漠,而是身在這座深宮中,冥冥天註定,你就是得無情,就是得不停猜忌才有出路。
我終究也成了這無情又冷漠,卑鄙又多疑的深宮中的一員。
真的好累啊,當初我到底為什麼要做皇帝呢?自從坐了這個位置以來,我似乎就沒有開心快樂過。
可是現在後悔也晚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有些事情做了就難以回頭。
譬如帝位。
譬如纏綿……
內聖外王,倒是與齊方朔的言論不謀而合,這兩人不愧是竹馬之交,知己良朋,連想的都一樣。
“……所以,鳳王心裡肯定是有您的。”劉福絮絮叨叨一大堆,最後做了個總結。
我輕笑著望向他:“這誰知道呢?恐怕只有剖開他的心才能知道了。”
劉公公老臉一白,迅速垂下頭去。
第20章
天氣漸熱,我派去鳳梧宮專門監視段涅的人前來稟報,說是近來暑熱,鳳王的胃口有所減少,最近兩日更是動不了幾筷子就要撤菜。
我誇她仔細,讓劉福賞了些東西就命她退下了。
天熱吃不下東西也是常有的事,這點異常並沒有引起我的注意,畢竟前幾天他在我身上勇猛抽插、賣力耕耘的兇悍勁,我可還沒忘。
想到這裡,心裡就不痛快。
做那檔子事時,他從來不看我的臉。整個晚上,哪怕光線昏暗,他都不允許我轉身,每個姿勢都是從身後進入。
與其說歡愛,更像畜生發情交配。
他根本不想看到我的臉,也不想知道在他身下婉轉呻吟的是他的親弟弟,他拒絕承認,甚至想要麻痹自己。
可我就是段姽啊!他在肏著的,從來不是別人,是我段姽,是他的異母六弟!
意識到他的逃避,讓我就像心裡著了一團火,暴怒不已,急需做點什麼來發洩。
所以那晚當我們最後一次做完,他從我體內退出後,我就著雙膝跪在床上的姿勢,爬至他身邊,問他舒不舒服。
他當然什麼也沒回答我。
我又問他:“皇兄,你是不是害怕看到我的臉?”
黑暗中,他雙目看過來,猶如兩點寒星。
我撫摸著他俊逸的臉龐,突然按住他的後腦,將他猛地按向我。
他的發根裡全是汗,我的身上也是。
四唇相貼,仿佛寒冬臘月裡餓了三天三夜終於找到一塊肉骨頭的野獸,急切又渴求地啃咬著段涅的唇,也不刻意控制力度,很快就在彼此口腔內嘗到了血的味道。
段涅像被我驚著了,開始沒有任何反應,直到被我咬傷,他才忽然回神,一把將我猛力推開。
看來他被我噁心的不清。
我倒在床上,低低笑了開來:“你一輩子都逃不開的……”
我逃不了了,你當然也要陪著我一起。只要還活著,我們就都逃不開。
雖然覺得段涅胃口變差是嬌氣,但我還是讓劉福吩咐御膳房少做油膩的食物,多做清爽酸甜的開胃菜送到鳳梧宮。
這天快到用午膳的時間,我突發奇想覺得自己一個人吃飯沒意思,就想擺駕鳳梧宮,去同段涅一起吃飯。
我去的正正好,段涅才剛要用膳,桌上一溜兒清湯寡水,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苛待了他。
還好我小時候也是苦過來的,白米飯也能吃得歡暢,要宮人盛了一碗飯,便與段涅分坐兩頭默默吃了起來。
食不言,寢不語。吃飯的時候,他是不會說話的,我也只好不說話。
我吃的一半的時候,對面已經放了筷子。我皺眉往他碗裡一瞧,還剩大半。不知是不是錯覺,幾日功夫,我竟覺得他有些清減了。
“皇兄覺得飯菜不合口味可以讓御膳房再做。”
段涅接過宮人遞過來的茶水漱口,完了淡淡道:“不用,我已經吃好了。”
如此,我便在他的注視下繼續用膳。等到把飯吃完,放下筷子,甚至都不給我漱口的時間,他立刻下了逐客令。
“我要休息了,你請便吧。”
他也沒有要我首肯的意思,站起身直接就走了,看方向是往書房而去。
這不是段涅慣常的作風,有些古怪……
他今天的舉止莫名讓我覺得他在隱瞞什麼,倉促而急迫,不想讓任何人發現,特別是我。
皺眉想了片刻,我並未自行離開,而是跟著段涅往書房走去。
守在門口的宮人見了我想要行禮,被我及時止住,揮一揮手,讓他們退下。
悄然靠近那扇緊閉的房門,聽不到任何聲音,裡面一片寂靜。
我正思索著要不要再一腳踹開房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門卻在這時忽地打開,讓人猝不及防。
視線內是段涅淡青色的衣襟,我緩緩直起腰,對面無表情的段涅笑了笑道:“剛要敲門皇兄就開了,好巧。”
偷摸被抓現行,我有些尷尬,便隨意找了個藉口。
段涅高大的身形擋在門口,問話十分簡練:“有事?”
我轉著眼珠還在搜刮說辭,視線猛地一定,被段涅衣襟上暗紅色的一點吸引去了全部心神。
方才用膳時,這裡還什麼都沒有的。
我雙眸銳利掃向段涅臉孔,發現他呼吸不穩,神色也透著濃濃疲憊。
他見我打量他,不耐道:“沒事就滾!”
他一定有問題!
我不顧他阻攔,推開了他闖進屋子裡。
我太想知道他在藏著什麼了,都沒注意為什麼自己能那樣輕易推開他。我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一點細節都不放過。
空氣中除了墨香還有一種不尋常的氣味,掩蓋其下,像腐爛的屍體,發出腥甜又糜爛的怪味。
我視線搜尋著,想要找到源頭。
忽然,案桌旁的一口畫缸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口素白的畫缸,毫無雕飾,內裡插著數卷字畫,擺放淩亂。
段涅絕不會這樣擺放他的字畫。
我走過去隨手抽出一卷畫軸,竟在尾端瞧見刺目的血色。
那血乾枯發黑,顏色暗沉,沒有正常血液的鮮亮。
我一愣,接著瘋了般將裡面畫軸全抽了出來,就見一口畫缸,底部全是腥黑的汙血,看得人肝膽俱裂。
我驀然回首,看到段涅斜靠在門邊,面色白得像鬼。
“你這樣多久了?”我顫聲問他。
他像耗盡了所有力氣,已經連端莊的站姿都無法維持。只是看著我,卻不開口。
“說啊!”我衝上去揪住他衣襟逼問。
“……挺久了。”
“為什麼不說??”他不是最惜命的嗎?為什麼不說,為什麼要隱瞞自己的病情?
他忽地對我露出一抹蒼白至極的笑:“你當真……不知道嗎?”
巨大的恐懼籠罩著我,宛如一張讓人無處可逃的網。
“你……”我剛說一個字,段涅的身子便沉重地往下滑去。
我驚恐地抱住他,跟著一同跌坐到地上,呆滯了片刻,被扼住一般的喉嚨才瘋狂喊叫起來。
“來人!!!”
第21章
段涅的身子很沉,又很冷,沒有半分熱乎氣。他的虛弱如此直觀,自從得了碧虹靈珠,我再沒見他這樣過。
他問我當真不知道嗎,可我又知道什麼?
我就算要他死,也會先下了聖旨定了罪名讓他死,絕不會背地裡下陰手。
況且,我並不想他死。這世上但凡能活兩個人,我就不會讓他先死。
鳳王病重,張太醫今兒個不當值,卻硬是被從家裡拖進了宮。他在里間為段涅看診,我就在外間焦急等待。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一炷香,兩炷香,或者一個時辰,時間已經不能被我感知,我只是坐在那裡,如同一尊石像。
終於,張太醫從里間走了出來,我一下子站起來:“他怎麼樣?”
張太醫被我嚇了一跳,躬身道:“回答陛下前容老臣先問一句,陛下可知道鳳王他呃……身中蠱毒?”
知道,不僅知道,那蠱就是我下的。
“他中的是‘纏綿’。”我也不和他來虛的,直接說道。
張太醫是個聰明人,稍加點撥,只需要露個角,他就能將事情原委串聯起來。
宮裡不會有簡單之人,主子不會,下人更不會。
他聽完我的話,飛快垂下眼,遮住了眼中不自覺顯露的驚駭之色。我只當沒看見,讓他快些將段涅的情況和盤托出。
張太醫抖著鬍鬚道:“鳳王這個脈象既浮且虛,短而急,澀而緊,面白目黑,爪甲烏青,少食多厭,伴嘔血之症……
我聽他又要扯一些亂七八糟的脈經,忙打斷他:“你上次說他七情皆傷、鬱結於心,久了恐不好,是不是跟那個有關。”
“有關也無關。”他長歎一聲,道,“也怪微臣學藝不精,上次為鳳王診脈只當他舊屙纏身,因風寒而復發,未曾診出他竟是身中纏綿,怪不得,怪不得他的脈象如此奇怪。”
我越聽越是心煩:“纏綿不過是……”我壓低聲音,“不過是淫蠱春毒罷了,怎會有如此嚴重的症狀?況且我已將碧虹靈珠還給了他,他不該有事才對。”
張太醫道:“蠱毒蠱毒,是蠱也是毒,淫樂最是傷身,鳳王本就先天不足,陽元再是虧損,便如江河日下,趨下之勢不能止,況且……”他欲言又止。
我癡癡坐回椅上,心中惶然不已:“你接著說。”
張太醫蒼老的聲音緊跟道:“纏綿蠱性猛烈,中蠱之人被蠱蟲折磨,精血枯竭,五臟齊衰,不出半年就會油盡燈枯。鳳王雖有靈珠護體,但根本已壞,恐不要半年就……”他一撩下擺,結實跪下,“望陛下恕臣死罪。”
他直接叫我恕他死罪,就是知道自己活罪難逃,可我現在哪有心思去治他的罪。
我只是想用纏綿折辱段涅,讓他在我面前再傲不起來,卻不想纏綿真的能要了他的命。
心口就像被一隻巨手攥緊揉扁,血肉盡碎,頃刻間連說話的力氣都找不到了。
我扶著額頭,撐在桌上,身上冷汗頻出,腦袋更是昏沉一片,仿佛下一刻就要氣絕攤倒。
“纏綿的解藥呢?”我問張太醫。
“蠱毒不似尋常醫理,微臣無能,不曾習過。不過此蠱據微臣所知乃嵬地所獻,南疆養蠱之人眾多,定有人能解這纏綿之蠱。”
也是,這種珍藏在皇宮庫房裡的醃臢貨,也不知是哪一代昏聵夏王找來的淫蠱,逼人就範的東西,又怎麼會備解藥?
我傳來劉福,讓他筆墨伺候,很快寫了一封給嵬靈君的加急密信,叫虎賁衛快馬送往嵬地。
遣退眾人,我一個人在外間坐了許久。陽光透過窗格照進室內,隨著時間慢慢傾斜,等我回過神的時候,窗外的斜陽已成暮色。
我怕段涅突然醒來找不到人,急急往內間走去,可離得越近,腳步就越沉。
最讓我恐懼的不是他被纏綿所累、病體沉屙這件事,而是他在隱瞞,他根本不想讓別人發現他的異狀。如果不是我今日發現得早,等再晚點,恐怕就是有解藥他也已是藥石無靈了。
我以為他為了活著什麼都能做,什麼都不顧,可他現在儼然有了求死之心,讓我著實膚栗股栗,惶惶難安。
以前我篤定他不想死,怕死,心裡就很踏實,也很有底氣,因為這樣的人最好控制。可現在他連死都不畏了,突然間,我發現我竟再沒有什麼可以威脅的了他的東西。
我舉步維艱,待終於來到段涅身邊,見他臥於床上,雙目緊閉,眉頭微蹙,竟還是一副為瑣事煩憂的模樣,便忍不住伸指輕揉他的眉間。
揉著揉著,眼眶一熱,將臉埋進他頸窩中,哽咽道:“我沒有想要你死,不要丟下我……”
十多年的記憶盡數浮現在眼前,段涅若不再了,這皇宮就真的太冷了,我待不下去的,我一天都待不下去的。
母妃死的時候我還小,不知道悲傷,幾個兄弟死的時候,我也沒多大感覺,父王駕崩時,我甚至感到了輕鬆。
可是段涅不同,只有他是不同的,這世間芸芸眾生,每個人對我來說都是同樣面孔,只有他,是晨間的一朵花,是水中的一朧月;是砂中最璀璨的珍寶,也是刺向我最鋒利的那把劍。
他這棵大樹,眼看就要被我這株向天生長的菟絲子耗死了,可我卻害怕起來。
失去了大樹的依靠,菟絲子又哪裡能活?
眼淚默默落下,沾濕了段涅的頭髮和脖子,而正在此時,耳邊忽地響起一道喑啞的聲音。
“哭什麼?”
我身子一僵,被他抓個正著有些尷尬,但心中難過又實在不想抬頭,便一直維持那個姿勢。
“皇兄,我會救你的,你不會有事,什麼事都不會有。”
聞言,段涅過了好一會兒,才用一種輕得不能更輕的氣音道:“無所謂了……”
五指驟然握緊,我咬著唇,心中恨痛交織:“你沒有選擇。”
他似乎輕笑了聲,自嘲道:“忘了現在是你說了算。”
我抬起頭,灼灼注視著他道:“我已書信嵬靈君,不日他應該就會送來纏綿的解藥,至多與我再糾纏一個月就好,往後我都不會再強迫你了。”這可能是我這段時間以來,與他態度最柔軟的一次對話了,“皇兄,好不好?”我甚至帶上哀求。
他望著我,久久敷衍地從喉間發出一個“嗯”字,隨後便再次閉上了眼。
第22章
嵬靈君沒有送來解藥,他送來了一個人,一個女人。
她帶著嵬靈君的信物,自稱嵬地第一教詩通教的教主,名為蘇珞。
蘇珞是個很有南疆特色的女人,穿著一襲紫色的拖地花裙,走動時露出一雙白皙長腿,頸上掛著巨大而繁複的銀環,而發上戴著一尊形似鹿角墜著藍寶石的銀冠。
她說鹿是他們的聖獸,她是鹿的化身。
我也不去管她到底是人還是鹿,只問她纏綿能不能解。
“能啊,當然能,不然國君也不會讓我前來。”她滿臉傲然,“這天下若有我都不能解的蠱毒,便是上天也要這個人死。”
聽她這樣說,我心中大喜:“那還請蘇教主儘快製作解藥……”
她伸手打住我的話頭,道:“先說好,解藥我能制,但是製藥的材料必須備齊,不然就別怪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需要哪些東西?”
蘇珞道:“其他都還好說,只是每月初一十五與他歡愛之人,你們可有找到?”
我一聽便皺了眉,遲疑道:“……有。”
她燦然一笑:“那就好辦了,你去割一塊他的肉下來,我要他的血肉入藥。”
我心下暗驚,臉上不動聲色問她:“割肉?要多大一塊?”
她伸手比了個大小:“一小塊就行。”
我鬆了口氣,心想還好要的不多,撩起下擺,將腿往她面前一橫道:“那你割吧。”
蘇珞看看我的腿又看看我的臉,一下子明白過來,嬌豔的雙眸也略微睜大了些。
她說:“哦,原來是你。”
可不是我嗎,我心中有絲澀然地想。
她又說:“我一動刀子就想殺人,你叫你的御醫來吧,他們更仔細,我動手要是給你留下什麼後遺症,我可賠不起。”
我一想也對,便叫來了張太醫。
張太醫一聽要割我的肉,差點嚇得趴到地上。我讓他不要怕,只管動手,做得好,我便連他的活罪也免了,他這才顫聲應是。
動手前,我只穿一件褻衣躺在竹榻上,下身赤裸,蓋著一塊絹布。張太醫煮了一碗漆黑的湯藥端給我,說只要喝下便會昏睡過去,無知無覺,等我醒了一切也都結束了。
我依言灌下,不一會兒就陷入黑暗。
再醒來時天已擦黑,我躺在自己的龍床上,身下是柔軟如雲的被褥。
腦袋還昏沉著,嗓子又乾又澀,一動,右腿便傳來鑽心的疼,叫我瞬間清醒過來。
我艱難挪動著手指,摸上自己大腿跟部,那裡纏著層層繃帶,包紮的密不透風。
伺候在旁的宮人見我醒了,忙問我感覺如何,要不要喝水。
我搖了搖頭,讓她將劉福喚來。
老太監很快出現在我面前,他清楚我要問什麼,用著不高不低的聲音道:“蘇教主已開始著手煉製解藥,五日後即可煉成。”
我啞著嗓子:“五日……”
三日後便是十五,也是我和段涅的最後一次纏綿之期。等他好了,我就送他去尚地。以後他做他的尚地諸侯,我做我的大夏帝王,各走各的,不用互相折磨。
一想到這裡,我心中有些說不出的苦悶,眉頭緊鎖著,叫劉福誤會我忍痛忍得辛苦,要傳張太醫。
我攔住他,說自己沒事,囑咐幾句段涅那裡一有情況就叫醒我,未了閉上眼再次沉沉睡去。
我在床上躺了兩天,到第三天實在沒辦法,因為是纏綿的發昨日,只好讓人去鳳梧宮將段涅抬到我寢宮來。
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割肉製藥的事,這多少有些天道輪回自作自受的諷刺感,我怕他笑我活該,更怕他覺得大快人心。
他刀槍不入,我是拿他沒有辦法了,可他卻有很多種方法讓我難過。只需一句話一個眼神,他便能輕鬆地在我心上留下一道血痕,時間久了,形成厚厚的血痂,不去碰也不會疼,但一揭下來,就是血肉模糊。
殿內燃著昏暗的燭火,段涅身著一襲黑絲長袍,眼上蒙著一條同色窄布,被劉福小心攙進殿內。
離龍床還有丈餘距離時,劉福小聲與段涅說了句什麼,說完甩著浮塵轉身離去。
段涅雙手摸索著,緩緩向前走著,離我越來越近。
我已經可以坐起身,只是右腿還不能使力,因此只能在床上等他走向我。
我見他走得吃力,便出聲引導他:“皇兄,我在這裡。”
他聽到我聲音,腳步一頓,就要去扯臉上的蒙眼布:“你又在搞什麼鬼……”
“別!”我連忙勸阻他,“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的臉,但我想看著皇兄。就今晚……好不好?”最後三個字,不自覺輕顫著。
靜了一瞬,片刻後他放下手,什麼也沒說,循著我的聲音而來,算是同意了。
他摸到床邊,我拉過他的手,讓他躺在床上,接著坐到他腰上一邊小心磨著他下體,一邊道:“今晚你別動,我來。”
我每個動作都十分小心,因為傷口還沒完全好,怕一激動就又裂了。我也不敢讓他來,他看不見,但摸得到,要是被他摸到腿上的傷,今晚的一切也就沒意義了。
“你怕我沒力氣?”黑布底下微微一動,他挑了一邊眉毛道。
我撩開他長袍,露出蒼白卻十分結實的胸膛,撫摸兩把,手滑到他下體,扯下褲頭,那猙獰的凶物立時便跳了出來。
“寡人讓你別動,你就別動。”我伸出兩指在濕滑的後穴攪弄起來,呼吸微微急促道,“我堂堂天下共主,現在這樣盡心的伺候你,難道還不好嗎?”
段涅沉默下來,看不見他是不是閉上了雙眼。
弄得差不多了,我抬起下身一手撐開後穴,一手扶著他的巨物,將之送進了體內。
由於這個姿勢全部重量都集中在雙膝之上,無形中牽動了傷處,讓我疼痛之下身形不穩,剛進了一個頭便支撐不住,猛地坐了下去。
“啊!”
我揚起脖子長長叫了一聲,好滿,好深……
段涅也被我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弄得悶哼一聲,剛想抬掌扶住我的腰,我便眼疾手快一把與他十指相扣,接著不給他一點反應時間,開始動起了腰。
第23章
肌膚上覆著一層細密的汗珠,我撐在段涅兩側,只用腰間發力,因此也不算太累。只是情欲磨人,習慣了段涅大開大合的粗暴肏幹,這身體竟也拿起喬來,再難適應溫吞的歡愛。
若是我硬得起來,還可靠前面撫慰一番,偏偏我那身前二兩肉是個不爭氣的擺設,身子再熱再軟,他依然不為所動。
也罷,左右最後一次,叫段涅舒服也就夠了。
這樣想著,我有意識地收縮著後穴,配合腰部的搖擺起伏,將段涅逼得先泄出了兩回。
到第三回時,腿上傷口可能沾到了汗水,開始發出劇烈的疼痛。我咬著牙硬忍,奈何痛楚蓋過了舒爽,至此體內那點難耐的欲火也熄了個乾淨。
夏日悶熱的帳子裡,唯餘我倆粗重的喘息。
大腿內側的傷處實在太疼,在上面這姿勢一開始省力,後面卻逐漸吃力起來。我腰力不足,加上體力消耗過快,動到半當中便如何也不能繼續,只好停下來休息。
段涅的胸膛不住起伏,感覺我停下了,便問:“怎麼?沒力氣了?”
這實在是讓人難堪,我咬著下唇,只覺臉皮熱辣,心中懊惱。
他不聞我答覆,逕自一手掙脫我糾纏的手指,撫上我腿間綿軟的事物,汗津津的五指不斷揉捏著耷拉著的陽物,不時搓揉兩顆圓球。
傷處的痛苦有所減緩,又不需我再動,被段涅這樣把玩著下體,有種說不出的舒服,熄滅的快感絲絲縷縷順著尾椎竄上全身各處。
“啊……”
我顫聲呻吟著,眼前一片氤氳水色,想要去掰他的手,偏又毫無力氣,更像一種曖昧的催促。
“你這裡還有感覺嗎?”他拇指擦過我的鈴口,那裡敏感異常,就算東西沒用了,也不妨礙它感受快樂。
“有……有感覺唔……別……”我將一隻手放在唇邊,用手背堵住口中越發放蕩的淫聲浪語。
段涅一聽我有感覺,古怪地笑了一聲,攤開掌心道:“怪不得出了這麼多水。”
他五指微張,只見透明粘稠的液體猶如蜜液,在他掌中形成絲網,懸而不落。這淫糜至極的一幕他看不見,卻實實在在映入了我的眼底。
我一把將那手按下,惱道:“閉嘴。”
他果然不再開口。
休息了一陣,體力有所恢復,我緊緊夾住體內巨物,再次動作起來。
雖然溫吞,但好在由自己掌控,不住戳刺那敏感處,也能嘗出些絕妙滋味。
就這麼上上下下一頓抽插,累積的快感在這次終於達到頂峰,我將粗長的肉柱全部納進體內,坐到最深,唇齒間溢出抑制不住地泣吟。
“啊哈……嗯……哈……”渾身顫抖,穴肉規律的收縮,溫和而有力地擠壓著體內的陽具。
那要人命的極樂叫我癲狂,眼角都刺激地流下淚來。
段涅也終是撐不住,雙手鉗住我的腰肢使勁往下按壓,像要將兩個囊袋也擠進去,隨後精關大開,將灼熱的漿液一股腦注進了最柔軟緊致的小穴深處。
第三次被陽精灌滿體內,我只覺穴內又脹又滿,想將身後濁物摳挖出來,偏又沒了體力。
我攤在段涅身上,趴在那裡一根指頭都動不了,為數不多的精神也被方才那激烈的愉悅所消耗殆盡。
男人在這種時候,是最不清醒也是最遲鈍的,所以當段涅手掌緩緩在我腰臀遊移時,我並沒有阻止,反而覺得很舒服。
但當他的手掌終於移到我大腿上,我整個驚跳起來,一把按住他的手不讓動。可晚了,他已經摸到了。那觸感如此怪異,他怎麼可能不發現?
“這是……”他頓了頓,接著就要伸手扯下蒙住他雙眼的黑布。
我一見不好,忙強撐起身子咬牙將體內依舊硬挺的巨物拔出,飛速倒進床裡扯過一旁被子遮住了半邊身子。只是動作有些急,傷口一陣劇痛,直痛得我眼前發黑,眼淚都快出來了。
段涅扯下蒙眼布,看到我整個人裹在被子裡,就要來掀我被子。我偏不讓他掀,兩個人一時爭搶起來,誰也不讓誰。
忽然,段涅偏頭咳嗽起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看得人心驚膽戰。
“皇兄……”我怕他又吐血,也顧不得守住被子,就要起身去看他。哪成想我剛手一鬆,段涅就神奇般地止住了咳,一把抓住我露在外面的腳踝,將我從被子的掩護下拽了出來。
他還好沒有拽我那條傷腿,而是抓的另一條。只是一條腿被抬高了,那隱秘之處便全數坦露在他面前。我努力夾緊後穴,卻仍不能阻止那些緩慢滑落的粘稠液體。
我臉上發燙:“你……放開!”
段涅視線卻沒在我後穴處多做停留,越過直接盯上了我的右腿腿根。
方才該是碰裂了傷口,那裡滲出一小塊淡淡的血色。
“你又在發什麼瘋?”他微微皺眉。
在他眼裡,我做什麼都是發瘋。
反正就算告訴他也不過這樣了,徒增笑話,他亦不可能心疼我,還不如什麼也不說。
“和你沒關係。”我移開視線,不去看他。
腳踝上的手驟然收緊,又猛地鬆開,就聽段涅冷著聲音道:“也是。”
我緊抿著唇,手指拼命揪住身下被褥。
隨後他讓我側躺著,避開那條傷腿,從後面又一次進入了我。這個姿勢我不用再那麼辛苦使力,也不會碰到傷口,本該十分舒心,我的心口卻像壓了什麼一般煩悶地喘不上氣。
今夜之後,我們便就此了斷,恩仇兩清了。
“段涅……再過三個月便是朝覲之時……諸侯朝覲完嗯……你就走吧……啊……”
“走去哪兒?”他聲音很穩,下身卻肏得很疾。
“哈啊……自然是……鳳王的封地。”
有申祿替我看著他,我也不怕他再耍什麼花樣。
他更加拉開我的腿,肏到更深處,嘴裡清晰地說了個“好”字。
叫人瘋狂的快感一波接著一波,我閉上眼,任自己沉淪下去。
這座偌大的皇宮,最終也只是我一個人的牢籠。
他走了,也好。
第24章
蘇洛的解藥如期製成,段涅服下後沒什麼異樣。可我不放心,要蘇洛待到初一再走,以防生變。
我本以為段涅的身體會逐漸好起來,像過去那樣,在碧虹靈珠的滋養下慢慢恢復生機,就算難以和常人媲美,也不會再繼續纏綿病榻。但世事難料,幾日後鳳梧宮忽然而至的急報,硬是將我從睡夢中驚醒,並且徹底打碎了我過於美好的幻想。
段涅半夜突發急症,高燒不退,宮人發現的時候已經叫不醒了。
我慌忙趕往鳳梧宮,因腿腳不便,又走得急,幾次差點叫劉福沒扶住摔到地上,後來我乾脆甩開他自己一瘸一拐往前走,反而利索。
待到了段涅床前,我見他面色潮紅,額上不住浸出細汗,從宮人手中接過濕巾,替他拭去汗水,觸到的肌膚一片滾燙。
“皇兄,皇兄!”我小聲喚著他,起初他毫無反應,過了會兒眼睫微動,顯然是聽到了。我心中一喜,喚得更勤,不多時,他竟真的緩緩睜開了眼。
“……段姽?”
我趕緊握住他的手:“皇兄,是我,你覺得如何了?”
他疲倦地半垂著眸子,說話聲音很輕:“看來……老天這次是真的不打算放過我了。”
我心中一緊,鋪天蓋地的恐慌襲向我,兇猛而遑急。
“別瞎說!”我低斥他,不滿他如此消極的態度,同時卻也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那之後,段涅的病時好時壞,白天灌下湯藥好一些了,到了晚上熱度又會複起,就這樣周而復始,折磨人心。
我日夜守在他身旁,一刻不敢離開,心中的害怕一日甚過一日,這一幕太熟悉了,簡直是我記憶深處的夢魘。
沒有得到碧虹靈珠前,他也是這樣,終日躺在床上,人發著低燒,因為身體各處爆發出的疼痛而痛苦不已。你可以清晰地看到生機從他身上逐日流逝,慢慢消散,他的臉變得死灰一片,你甚至無法預知他下一刻還能不能醒來。
“他為什麼會這樣?你不是說只要解了纏綿他的身體就會好嗎?”我質問張太醫,嚇得他兩股戰戰,要不是段涅還需要他,我真想立刻就把他拉下去斬了。
他跪在地上,頭抵著地,嘴裡不斷謝罪:“微臣無能,微臣學藝不精,望陛下恕罪,望陛下恕罪!”
我一拍桌子,暴怒不已:“他若有事你就給他陪葬!”
奈何就算知道自己的命和鳳王的系在了一起,沒法子還是沒法子,張太醫使出渾身解數,段涅仍舊高燒不退。
最後我只能將蘇洛傳進宮,寄希望於她。
她查看了段涅的情況後,對我說:“他被纏綿耗去了太多精氣,人都是以精氣為生的,沒了精氣這個人也就活不了了。”
我坐在椅上,手扶著桌沿,努力克制牙齒不要打顫:“可他有碧紅靈珠,他以前身子不好,多虧了這珠子才能撐到今天,難道現在靈珠已經沒用了嗎?”
蘇洛思索片刻,解釋道:“我這樣說吧。”她突然走近,從桌上拿了茶壺和茶杯在手,“人是茶壺,精氣就是裡面的水,鳳王的茶壺生來有一道縫,導致留不住水,這便是先天不足之症了。而碧虹靈珠是茶杯,它能聚集天地靈氣,慢慢回補佩戴它的人。”她掀開茶壺的蓋子,將茶杯裡的殘茶倒進壺裡。“因為靈珠產生的靈氣要比從茶壺縫漏出去的多,所以鳳王的身體逐漸好了。可你又給他下了纏綿,纏綿就像一隻貪婪的吸水獸,不僅吸走了水,還把壺弄出許多裂縫。不過也正因為有它在,它要吸更多的水,就要保證茶壺能蘊藏更多水分,好歹壺還是在的,但現在……”蘇洛忽然手一鬆,任茶壺摔個稀爛,摔得我渾身一震,眼皮直跳。
她手裡把玩著那只茶杯,淡淡道:“現在,纏綿已解,鳳王的身體徹底垮了,茶壺碎了,拼也拼不回去,只有不斷生成靈氣的茶杯又有什麼用?”
明明是炎炎夏日,我卻手腳冰冷,手心不住出汗。
“……沒辦法了嗎?”說出口,才覺自己氣若遊絲。
蘇洛手指一彈,手中茶杯在空中劃了個弧,穩穩落回桌上。
“我只會蠱不會醫,吊命可以,但也是治標不治本,最後還是會死的。我本來以為他還能撐個幾年,想不到立馬就不行了。”她說話時有種南疆人特有的直白,以致說起人們諱莫如深的死亡,也顯得那樣無足輕重。
我只覺頭疼欲裂,腿上的傷口似乎也隱隱作痛起來。
我是絕對不能讓段涅有事的。
上一次他說他會想辦法撐下去,因此有了碧虹靈珠,那這次呢?還有什麼辦法?
碧虹靈珠不管用,我就給他找別的寶物……
胡思亂想間,一張與齊方朔無比相似的面孔一閃而逝,使我焦躁不安的內心忽然一靜,仿如醍醐灌頂,鴻蒙乍破。
當年段涅派智深與齊方朔一同前往東海外的火曦仙島求取仙藥,據說是一株仙蓮,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奈何九死一生,最後還是失敗了。
然而智深死前告訴我,那株被奉為佛道至寶的度母白蓮其實是找到了的,只是陰差陽錯下,蓮花枯敗,蓮子寄生在了齊方朔的小情兒身上。歷經數月,效仿觀音托生度母,那蓮子最終也在白三謹體內脫胎為人。
而這佛子,便是燕地現在的小世子白漣了。
剛坐上皇位那會兒,我曾經向白三謹示好,告訴他我不會動燕穆侯的世子。一來我不想得罪齊方朔,二來我也不想讓段涅身體徹底好起來。
但是現在,到了這種時候,我已經沒有別的法子,恐怕只有食言了。
我摩挲著手指問蘇洛:“鳳王的命,你能吊多久?”
蘇洛伸出三根纖長的手指道:“用金蟾蠱,可吊命三個月。”
正好是朝覲之時……只要在這三個月內將佛子虜來藤嶺,段涅就還有救。
我讓蘇洛給段涅種下了保命的蠱蟲,在那之後段涅的身子果然很快好了起來。燒退了,人也精神了。
這本是值得高興的事,可一想到這不過夢幻泡影,只是金蟾蠱營造的假像,我又實在笑不出來。
“皇兄生了這麼長時間的病,在屋子裡應該都呆氣悶了吧,等天氣再涼快點,我就帶你到外邊曬太陽去好不好?”我一邊小心餵藥,一邊絮絮叨叨與段涅閒聊。
他臉上病氣還未完全消退,但比之數天前也是天差地別了。
他靠在床頭,一直看著我,顯得十分沉默,忽然,他開口道:“段姽,我是不是快死了?”
我執勺的手一頓,呆呆看向他。
第25章
“看來我猜對了。”他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讓我馬上意識到他剛才不過是在詐我而已。
我將最後一口湯藥送到他唇邊,強撐笑意道:“皇兄不用擔心,我會為你尋來治病的良藥,很快你就會好起來的。”
段涅沒再說話,我將藥碗遞給一旁宮人,道:“皇兄好好休息,我晚上再來看你。”說罷就要起身離開。
剛走幾步,段涅低沉的嗓音便在身後響起。
他說:“你最好不要打那個佛子的主意。”
他一向聰明,立刻就想到了我口中“良藥”為何。
我收緊手指,轉身道:“皇兄是在顧忌齊方朔嗎?動了佛子,恐怕他就再也不會原諒皇兄了,你是在擔心這個吧?”
段涅橫我一眼,道:“你若動了白漣,燕地必反,到時候又有幾個諸侯會聽你調令?這個天下你是不要了嗎?”
沒了他,要這天下又有何用?我知道他說的對,但我現在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
我心裡堵著一口氣,上不得下不去,瞋目道:“我能殺得了宋甫,就不會怕他齊方朔!皇兄不必擔心此事,好好待在宮中養病即可,病好了才能為大夏、為寡人繼續效力。”語畢拂衣而去。
從藤嶺到燕地都城順繞,快馬加鞭也要十幾日,來回就要月餘。段涅的身子拖不得,為此我專門撥了一支虎賁衛的精銳,一共二十多人,派他們暗中前往順繞,將佛子偷出燕地。
我平生並不嗜殺,也不是那等喜歡橫徵暴斂的帝王。但為了段涅,我願意做一回昏君。
這十幾日裡,我一直憂心如焚,就怕出什麼岔子,畢竟在段涅這件事上,是一點不容有失的。
而就像和我較勁,我這邊整日擔驚受怕,緊張兮兮,段涅那邊卻每日餵魚逗孩子,好不開心。
他似乎已完全將生死置之度外,對這世間再無留戀。權勢如浮雲,我更在浮雲之外。
虎賁衛遲遲不聞消息,心煩意亂下,我終是與段涅大吵一架。
而起因,是他說死後想葬於尚地。
這句話彷如在火上澆上源源不斷的滾油,頃刻間便將我的理智燒的一絲不剩。
我這樣辛辛苦苦為他,到頭來反倒是我一頭熱了,他壓根不在乎!
段涅逗弄著懷裡的孩子,就像在說別人的事:“齊方朔不可能讓你這麼簡單帶走他的兒子,你死了這條心吧。”
我咬牙切齒:“我做這一切可都是為了你!”
秋日的陽光不會太灼人,也不會過於單薄,段涅身子一好便經常出入御花園,沒事賞賞魚曬曬太陽,有時候更是會抱著段辛一起。
“為我?他聞言停下手上動作,看向我,泛著紫的唇勾出一抹冷笑,“我會變成這個樣子,難道不正因為你嗎?”
他一向知道哪些話最能要我的命,一向如此。
他恨我,從我背叛他就開始恨我,他活著是為了報復我,如今不想活了還是為了報復我!
他明知道我並不想要他死,他明知道我說的那些不過是一時氣話,他都知道的……
將石桌上的瓜果點心一應掃落,瓷器碎裂聲此起彼伏,巨大的響聲嚇壞了段辛,沒一會兒他便大哭起來。
“沒錯,你會這樣都是因為我,我理虧。但你記住,段涅……”我雙手撐在桌上,陰鷙道,“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會將你送回尚地。我會把你葬在我的陵寢裡,葬在我的左邊!”
王陵中,帝在右,後在左。
段涅終於變了臉色,徹底陰沉下來,連懷裡段辛的哭鬧也不再理會。
“看來你是要我死都不能安生了。”
我和他就像失去了好好說話的能力,只要在一起,沒兩三句就能吵起來。
明明小時候我是那樣敬他愛他,可轉眼卻成了仇人。
這日終究不歡而散,而當晚,去燕地的虎賁衛就傳來了消息。
我滿心以為會是個好消息,待看仔細,身上的氣力就像被瞬間抽走了,整個人一下子攤坐到地上。
顫抖著雙手,我將那張紙上一字一句看進眼裡,記進心裡,任它們化作把把飛刀,將我的心紮得百孔千瘡。
“為何會這樣……”閉了閉眼,我將手撐在地上,一點點捏緊,指甲摳挖著光滑的地面,留不下任何痕跡。
我感到眼裡流下了滾燙的熱液,卻沒心思去思考那是什麼。折下腰,把臉埋進交錯的臂彎中,像是給自己造了個安全的壁壘。
多日來繃著的那根弦,終於斷了。
我在空無一人的大殿內,宛如陷入絕境的野獸,發出聲聲沉悶的嘶吼,直至筋疲力盡。
幽魂一般抵達鳳梧宮時,段涅正在燈下閱書,看到我來了,也沒放下書,依舊專注地看著。
我緩緩走到他身邊,輕聲叫了他:“皇兄……”不等他應,我便坐到地上,就像小時候受了委屈那般,將腦袋枕在了他的膝上。
他終於放下書,被我弄得有些莫名。
“你這是做什麼?”
他一定又當我在發瘋。
我閉上酸脹的眼睛,說:“我錯了。”
靜了一瞬,段涅篤定道:“他們沒有成功。”
他們是誰,不言而喻。
我鼻頭發酸,眼角滑下道淚來:“白漣根本不在燕地,他去了摩雲寺,而摩雲寺在東海外的火曦島,光從燕地都城順繞出發,來回也要兩個多月……”
火曦島是摩雲老祖的埋骨之地,自從智深叛出摩雲寺,帶著外人上島尋找仙蓮,毀壞了祖師爺的清淨,摩雲寺住持便決定搬離中原遷到了島上,替摩雲老祖守靈。
白漣身為佛子,又是燕地世子,也不知那些和尚是怎麼說動齊方朔的,竟也讓他跟了去。
沒了最後的希望,段涅只剩三個月不到的時間了。
我原本以為自己和他還有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四十年的時間,可是竟然只剩七十多日了。
竟然只有……這樣短的時間了。
“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
段涅伸出手摸了把我的臉,摸到一手的淚,輕嘖一聲道:“王業不可衰,國運不可斷。既然做了皇帝,就要以大局為重,不能再有自己的私欲。這便是天意,是天要我死,是天不忍大夏再經波折,你不必介懷。”
不必介懷?我如何能不介懷?
老天仁慈,不忍大夏再經波折,我自詡天子,是天的兒子,反而無法感受到他的一點恩慈。
是不是因為我做了錯事,所以這是老天爺降下的懲罰?
那我認錯,我知道錯了,能不能不要奪走段涅?
“我真的知道錯了……”所以不要死,不要離開我。
那一整晚,我枕在段涅膝上,邊流淚邊反復說著這幾個字,哭得不能自已。
第26章
佛子是不能指望了,我卻還是不願放棄希望。但凡有一絲可能,我都是不願放棄的。
我發佈皇榜廣招名士,只要能獻上良藥,或者有辦法為段涅續命,我就許他們一輩子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
起初有不少人為了富貴而來,獻上諸如千年老參、天山雪蓮之類名貴的藥材,可這些東西宮中就有,我要他們獻做什麼?將他們拖出宮門打了一頓板子,這股獻藥的狂潮才消停下來。
後來,又有不少江湖人士獻上了各種讓人眼花繚亂的強身功法和邪門秘術,可不是需要長時間才能見效,就是太過惡毒,叫人分不清是救人還是害人。
皇榜貼在那裡,每日都會有人為此前來,我總是帶著希望面見他們,卻終是懷著失望將他們打發出宮。
日子一天天過去,到了最後一個月,我已幾近瘋狂,只要有任何可能我都會牢牢抓住,希望能生出奇跡。
而就是在這樣盲目而無望的探尋下,給了居心叵測之人可乘之機,在這些進宮面聖的人裡,赫然混入了刺客。雖然對方最後被御前侍衛斬殺在了長階上,但我還是因此受了輕傷。
他大睜著雙眼,死不瞑目,說要獻給我的寶物摔在地上,不過一節枯枝。鮮血緩慢流淌,染滿了雪白的石階,而我比起對方的刺殺,竟然更恨他的欺騙。
他不該騙我,讓我生出希望……
抽出身旁侍衛腰間長劍,我死命朝著屍體劈砍起來,直到把那刺客砍得血肉模糊再難辨認,才氣喘吁吁著停手。
而這件事不知怎麼傳入了段涅耳裡,再見我時,他便一臉肅容。
“受傷了?”
我傷在肩上,刺破了點皮而已,並無大礙。但大臣們卻各個像死了爹,哭著號著要我撤下皇榜,我不聽,他們就想辦法要段涅勸我。
“沒事,是誰在皇兄面前嚼舌根了?這麼點小傷,不足掛齒。”我故作瀟灑道。
“你倒像是哪位行走江湖的大俠。”天氣漸冷,他早早穿上裘衣,臉還是沒有一絲血色,“最後幾天就別鬧騰了,讓我省點心吧。”
你就這麼想死嗎?這麼想逃開我嗎?我想衝他怒吼,衝他咆哮,但留給我倆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我實在不願再花時間在這種無意義的爭吵上。
我坐到他身邊,臉上掛著假意的溫順:“好,我不鬧了,皇兄別生氣。”
段涅點了點頭,問我:“諸侯朝覲你準備的如何了?”
“都準備的好好的,齊方朔再有幾天就到了,我讓他……提前來見你。”
段涅笑了:“甚好!”
我咬著唇,心裡滿不是滋味。
自從知道段涅所剩之日不多了,我便一刻也不願離開他,甚至晚上睡覺都要和他睡在一起。
若是尋常兄弟或許還沒什麼,但我倆已經有過肌膚之親,他有所顧忌,每晚臉上都寫著一萬個不願意,面色沉鬱的能滴水。
我卻是很高興的,有他在身邊,能感受到他的體溫,聽到他的心跳,我便可以睡得安穩了。
“就像回到了小時候……”我挨著他,在黑暗中低聲道。
七八歲前,我經常和段涅一起睡,他睡姿一向老實,躺著就是躺著,半邊床就是半邊床,我卻愛貼著他,每次都將他擠到牆角。
他應該也想到這茬,來了句:“你從小就不老實。”
我將額頭貼在他肩上,笑道:“皇兄教訓的是。”
一想到小時候,又悲從中來。
這幾日我雖也能笑能罵,瞧著和常人無異,但我自己心裡知道,那都是假的,裝的,做出來騙人的。
我心中從未有過一刻真正放下的時候,那裡沉甸甸的,裝滿了日益累積的絕望和痛苦,以及對自己無能的沮喪。
“怎麼又哭了?”黑暗的帳中,段涅手掌覆在我的發頂,聲音中帶著歎息。
眼淚就這樣毫無聲息地流了出來,如果他不說,我甚至沒發現自己哭了。
我突然抱住他的腰,將臉緊緊貼在他胳膊上:“不要死,皇兄,不要死……”
為什麼一定要是段涅?為什麼一定要是他?這世間千千萬萬的人,為何就一定要是我的哥哥?!
他身子有些僵硬,話依舊沉穩:“我死了,你該感到高興。”
“我不高興!我為什麼要高興?”我更緊地抱住他,提高音量道,“終於能擺脫我,高興的是你才對!你死了,我就殺了齊方朔給你陪葬!”
帳中一靜,過了好一會兒段涅才道:“我死了,你願意殺誰就殺誰,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是了,他一向最是冷酷無情,怎可能輕易被我唬到?
他能眼也不眨地殺了阿骨娜,殺了父王,齊方朔又算的了什麼?況且,他知道我根本殺不了齊方朔。
原本這世間他最在乎自己的命,只要能活,他願意為此付出一切。可現在他連命都不在乎了,這世上便再沒有值得他留戀的東西。
幾天後,燕穆侯齊方朔的隊伍抵達藤嶺,住進了“燕召館”。這次他獨身前來,並沒有帶白三謹。
段涅得知消息,第一時間便叫人去請他入宮相聚。
鳳梧宮的密報顯示,他倆把酒言歡、促膝而談,一整天都黏在一起回憶少年時光。
我心中又是酸澀又是疼痛,放在以前我是一定要橫插一腳讓他們聊不下去的,但現在只要段涅高興,我便也隨他們去了。
諸侯陸陸續續抵達藤嶺,往年朝覲時,冬獵是必備的節目,可今年段涅身子這樣,我不願意讓他離開皇宮,便也取消了。
這是段涅第一次穿上帶有尚地徽紋的朝服與其他諸侯一起跪拜我。他穿朝服的樣子很好看,紅底黑紋的樣式,襯得他既威嚴又端莊。
我身處高處,坐在龍椅上,視線總是控制不住地往段涅身上瞟。他發現了,不認同地瞪了我一眼,似乎在責備我大庭廣眾下不夠肅穆。
我衝他一笑,這才將目光移開。
金蟾蠱真是個好東西,它讓段涅活動自如,仿佛成了個健康的正常人,有時候幾乎要讓我遺忘那個不斷靠近的期限。
沙漏裡的沙,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減少。看著好像還有很多,但其實早有漏完的一日。
我無時無刻不在祈求老天,讓這一天來的慢一點,再慢一點。
可它終究還是來了。
第27章
金蟾蠱的衰敗來的太快,只是幾天,段涅便連路也走不了了。
藤嶺下起了大雪,天地一片銀裝素裹。
明明前兩天還在和諸侯們談天說地,宴席上杯籌交錯,轉眼他卻只能安靜地躺在床上,連說一句話都覺吃力。
諸侯們陸續都來看過他,幾個交情深的,比如齊方朔、嵬靈君,基本上每日都來。
他們也非常清楚,段涅大限已至,每一面都可能是最後一面。
這日,他起來說自己精神好多了,想去花園裡賞雪。
我愣愣看著他,突然巨大的悲傷溢滿心田,我知道他這是迴光返照了。
親自為他穿戴整齊,我扶著他小心走到院子裡,在亭中坐下,任他欣賞天際不斷飄落的雪花和遠處開得正豔的寒梅。
有時候雪被風吹進亭內,他就用手去接。
我怕他凍著,替他緊了緊披風,道:“快把手伸回去,多冷啊!”
段涅道:“我感覺不到。”
我知道他是真的感覺不到。
抿住唇,我眼眶發燙,忍著淚別開視線,不願再看他。
“人生若晨露,天地邈悠悠。”他突然念誦道,“到頭來這天才是無極的,我終究還是鬥不過它。”
再忍不住,我跪在他腳邊,抱住他的腰,將臉埋進他腰間,為即將到來的別離傷心欲絕。
“哥,別走……我把一切都給你,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我要失去他了,我再也留不住他了。無論是愛還是恨,我終將一無所有。
多可笑啊,我做了那麼多,無論是掙這皇位還是纏綿,只是為了能將他抓在手裡,讓他再離不開我,可兜兜轉轉,竟反而斷送了他的性命。
段涅不知被我哪句話觸動,渾身一震,片刻後一邊輕撫我的背脊,一邊道:“段姽,做個好皇帝。你已經長大成人,別總像個孩子一樣。”
我仰起臉,含著淚道:“我聽話你就不走了嗎?”
他的手一頓,就那麼靜靜地看著我。
我大睜著雙眼,也直直看著他,任淚水不斷滑落。
“……你這顆淚痣真是害了你。”他歎口氣,抹了抹我的眼下,也不知是在抹我的痣還是抹我的淚。
他的手很冷,聲音很輕:“去為我折一枝梅花回來吧,我想將它擺在寢殿內。”
“好!”我馬上站起來,擦乾臉上的淚,往院中幾株梅樹飛身而去。
嬌豔欲滴的紅梅含苞待放,散發著冷冽的香氣,我花了些功夫挑選,折了一枝覺得最美的,小心將它捧在手中,這才滿意地重新折返。
“皇兄,這支好不好?”我本有意邀寵,只是才跨入亭中,那笑便僵在唇邊。
段涅依舊坐在那裡,頭卻低垂著,雙眸緊閉,一副安然靜怡的模樣,就像睡著了。
花枝掉在地上,被我毫不在乎地踏過。短短幾步的距離,我卻仿佛走在刀尖上,滿是蹣跚。
最後將段涅擁進懷裡,就算已經有了準備,但在發現他已氣息全無,身子冷得像塊冰時,仍舊心碎欲絕。
“段涅……”我顫聲輕喚著他,“別這樣對我。”
可這次無論我如何呼喚,他再也不會醒過來了。若不是嘴裡呼出的白霧,我簡直要以為一切都靜止了。
沒人敢驚動我,更沒人敢來分開我和段涅。
我抱著他,就這樣過了幾個時辰,大概是劉福去請了齊方朔他們,申祿、嵬靈君、齊方朔一同進宮,在我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麼,嗡嗡的也聽不清。說了一陣,見我仍不為所動,最後齊方朔失了耐心,一掌劈向我後頸,用了蠻力才叫我鬆開段涅。
再醒來時,已是黑夜,我從床上睜開眼,問劉福段涅呢,劉福紅著眼眶道:“鳳王已入殮。”
我聞言就要起身,可剛坐起來就覺得眼前一陣陣發花,又倒了回去。
劉福趕忙道:“陛下,保重龍體啊!”
我靠在床頭休息了會兒,讓他服侍我更衣。
穿得是白麻制的孝服,這已是我第四次穿上這件衣服。
第一次是為我母妃,第二次是為大皇兄,第三次是為父王,第四次,便是為段涅。
我這一生,不知還要穿幾次這衣服。希望段辛活得比我久,不要讓我再穿第五次。
諸侯宴駕,我本不該為其守靈,但段涅是我哥哥,大夏又是我說了算,倒也沒人有異議。
停棺三日,到第三天,要釘棺了。
劉福忐忑地尋求我的意見,我什麼話也沒說,只是走到段涅的梓宮旁,最後看了他一眼。
棺壁上用金釘釘著黑白交錯的絲綢,他穿著一身尊貴的朝服,神情十分安詳。
撫摸著段涅冰冷的臉龐,貪戀地看著他,總覺得他只是睡著了,很快就會醒過來。但是他的胸膛已經不會起伏,肌膚也已失去溫度,我知道他不可能再醒了。
從他腰間取下碧虹靈珠,算作最後的念想,一咬牙,我轉身對劉福道:“釘吧!”
帝王之棺四重,諸侯三重,外套槨兩重。
一重重,從裡到外,棺蓋被逐一釘上,每層都嚴絲合縫。每嵌入一枚釘子,釘棺的宮人都要大聲念一句悼詞,讚頌鳳王生前的功績。
釘棺後,便是安葬了。齊方朔等人希望鳳王棺槨能運回尚地安葬,都被我駁回了。
我說我要將段涅葬在賀山之巔,葬在皇陵中,我的陵寢裡。他們大驚失色,紛紛覺得我瘋了。
一個諸侯,就算是天子的兄長,兄弟情深,如何能葬在帝王的左側?
可是沒有人能勸動我,段涅已死,這世上再沒人能撼動我的意志。
齊方朔冷著臉拂袖而去,走前斥我荒唐,問我要將段涅置於何地。
我一直是將他放在心裡最重要的位置,從來都是。
就算此舉為天下人非議如何?不容又如何?大夏的天子是我,主宰也是我,誰敢不服?
段涅終究葬進了皇陵,就在正對九侯塔的方位。
下葬那日,他的棺槨被放進寬敞的靈車中,由五匹渾身沒有一根雜毛的白馬拉著運往賀山。我就坐在一旁,扶著他的棺槨。
馬車四角懸著銅鈴,正中掛著朵白色的喪花,前後共百人舉著幡旗、傘蓋,手持各種紙紮、明器,緩緩往賀山而行。
齊方朔等人騎著馬護在周側,各個神情肅然。
一場朝覲,就這麼成了段涅與諸侯的訣別。
長長的送葬隊伍,仿佛每個人都在哭泣,只有我沒哭。
自段涅死的那刻起,我再也沒哭過。
哀莫大於心死,大抵如此吧。
第28章
段涅頭七後,諸侯們陸續都走了,只留下申祿和一些尚地的官員。鳳王無嗣,這爵位的傳承還需要我再定奪。
齊方朔走時風雪很大,北風卷著雪粒,吹得人臉上發麻,我與他就這麼站在城門口道別。其實我本可以不來送他的,但皇宮裡太冷了,我想出來走走。
“你出生第二年,我來藤嶺朝覲,當時你總是依偎在段涅身旁,對他很是眷戀。我繼承爵位回燕地後,時常擔心他一個人,看到你才終於放下心來。他在這宮裡能有個人陪伴,好歹不那麼寂寞了。”說完這話,他俐落地翻身上馬,狂風獵獵,雪白的披風在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弧。
我不知道齊方朔為什麼要與我說這些,這位燕地的侯爺總是話語簡練,顯得很沉默,但有一點他說的沒錯——在這宮裡孤身一人,真的很寂寞。
“陛下……”申祿擔心地注視著我,欲言又止。
我望瞭望天,又望瞭望遠處高聳的九侯塔,對他說:“陪寡人去趟九侯塔吧,那裡能看到賀山。”
申祿嘴唇蠕動了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與我一同前往九侯塔。
九侯塔里供奉著與太祖一同打江山的九位開朝元老,是大夏九塊封地最初的主人。因為不設禁的關係,那裡遊人眾多,塔前香煙嫋嫋,儼然成了一處百姓熱衷的祈福之地。
平時的確是不設禁,但我是天子,為防有人衝撞了我,我和申祿到的時候,塔和塔的四周還是清了場。
以前我經常到這裡來,因為這裡是藤嶺最高的地方,登上九侯塔的第九層,就能看到遠處遼闊的天地山川。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登上九侯塔,是為了能看到賀山,看到皇陵,看到段涅的埋骨地。
在塔頂站了有一個時辰,申祿已經凍得嘴唇發青,光線也逐漸變得不佳起來。我最後留戀地看了眼賀山方向,對申祿說了句走吧,這才下了塔。
下來的時候,塔前正有個蒼老的背影獨自掃雪,穿著一身不新不舊的灰色棉衣,我以前來的時候見過他幾回,是此處的守塔人。
忽然心中一動,憑著股衝動,我上前擋在他面前,開口問道:“你在這裡已經待了多少年了?”
“啊?”老漢抬起頭,一看是我,嚇得立馬跪到了地上,“陛下聖安!”
我擺擺手:“行了,起來吧。”然後又將方才問題問了一遍。
老漢也不知我是何用意,只能顫巍巍道:“回陛下,老奴已經守了這座塔三十年了。”
“從未休息過?”
“從未。”
我抿了抿乾裂的唇道:“那你還記不記得,十多年前……鳳王在這裡跪了三天,為我祈福的事?”
這件事也不算小事,總該有人記得的吧?我只是想知道更多段涅的事而已,無論是他為我做的,還是他不為人知的,我都想知道。
沒想到老漢連回憶都不用,聽我問完忙不迭點頭道:“記得記得!鳳王來過,跪了三天,每一層都跪了,最後還寫了一條福帶,就系在外面那棵大樹上。”說罷他用手中掃帚一指,我順著方向看過去,發現那是棵巨大的榕樹,樹冠巨大,仿佛遮天蔽日。
那上面原本該是系了許多紅色的系帶,只是被大雪一下,都遮了個嚴實。
段涅給我寫的福帶,也在那裡面。
“來人!”
劉福與申祿一同上前,問我有什麼吩咐,我指著那棵樹,讓他們將樹上的系帶全部拆下來,我要一一過目。
這是個再古怪不過的命令,但沒辦法,他們還是照做了。
虎賁衛各個身手敏捷,幾下便竄到樹上。系帶一條條解開,然後扔到地上,又被人匯總起來呈給劉福,劉福再逐一遞給我。
申祿道:“陛下你要找什麼?我和你一起找吧!”
我看了他一眼,道:“找皇兄為我寫的禱詞。”
申祿一愣,說了聲知道了,隨即轉身往樹下而去。
樹上的系帶經年累月,已經相當可觀,這一找,便找到日落西山。
雖有人給我打傘,但這樣大的雪我衣擺肩頭還是濕了不少,我卻一點感覺不到冷。
隨著時間的挪移,人越來越燥,心也越來越沉。
“找到了!找到了!”忽然,申祿歡喜地捏著條系帶朝我跑來,半路差點打滑摔了一跤,“陛下,是鳳王的字跡!”
我急忙從他手裡奪過系帶,可能是凍得太久了,手指不聽指揮,磕磕絆絆好一會兒才顫抖著將系帶展開。
只見狹長的紅色福帶上,寫著一行蒼勁有力的禱詞。
“蒼天為證,吾願折己壽,以換小九此生……平安長樂。”邊看邊念,到最後幾個字,我的聲音已是幾不可聞。
閉了閉眼,我將那根系帶珍而重之地收進懷裡。
申祿找到的,他自然看過內容,此時笨嘴拙舌,一副不知要如何安慰我的模樣。
“你們別跟著我,寡人要一個人靜靜。”留下這樣的命令,我也不去管他們到底聽不聽,一個人逕自朝外走去。
我沒有撐傘,雪又那麼大,沒走兩步便覺得一股蝕骨的寒意透過衣衫,往每寸皮膚裡鑽。
攥緊衣襟,我捂住那條破舊的福帶,恍惚中有種它在發熱的錯覺。
有了它,我可以抵御寒冷,不畏風雪。只要有它。
只要有……段涅。
“梅花——糕嘞!芋頭——酥嘞!”
我只管悶頭走著,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裡,回過神的時候,就見不遠處有個推著板車叫賣的中年漢子。
冷清的小巷中,行人絕跡,唯有我倆狹路相逢。
蒸籠裡冒著接連不斷的熱氣,清甜的香味飄過來,我由此辨認出,對方是那個賣梅花糕的小販。
上次我坐在車裡,都是通過劉福傳話,因此今日他並沒有認出我來。
“給我來一籠梅花糕。”我走上前,問他買糕點,付錢的時候卻怎麼也找不到錢銀。
我堂堂大夏天子,竟連一文錢都沒有。
無奈下,我解下腰間一枚玉佩,將它遞了過去。
小販見此慌忙推拒:“唉喲您這是幹什麼,我這一籠梅花糕哪裡值這樣的寶貝!”
“我沒帶錢。”我實話實說。
小販皺著臉,有些難辦,而就在這時,一旁橫插進道女聲:“我替這位公子付了吧。”
我朝對方看去,見是個尋常婦人。
小販像是對她十分熟悉,笑道:“哪能要麗娘你掏錢!”說著看向我,“算了,這大雪天的您還能照顧我這生意,就是咱倆有緣,這一籠點心不值幾個錢兒,你拿去就拿去了,不用給錢!”
我點點頭,想著回頭讓劉福賞他,手裡接過了他遞過來的點心盒。
“這梅花糕不是我自誇,藤嶺獨一家,連皇親國戚都愛吃的,以前鳳王出千金問我買這糕點的秘方,我都沒賣,祖宗留下的東西,捨不得啊!”
他說前半句的時候,我以為他在說上次,猝不及防聽到段涅的名號,一時就有些發愣。
“鳳王?”
“您不信?”他將我的反應誤認不信,指著麗娘向我道,“您別不信,這位可是鳳王府裡伺候過貴人的姐姐,連當今聖上她都伺候過呢!以前鳳王每次要買梅花糕,管事都是叫她來買的,麗娘你說是不是?”
麗娘嗔怪地白了他一眼,道:“我都出府嫁人了,提這個做什麼呀!”她嘴裡說不提,自己又說起來,“哎,以前鳳王看著嚴厲,對陛下卻是真好。陛下喜歡吃梅花糕,你這殺千刀的又不肯交出秘方,他便每日都差人來買,一定要最新鮮的才可給陛下食用。有次陛下不小心傷著了,他叫我去宮裡送藥,還非得說是王妃送的。這麼好的人,連個子嗣也沒留下,可惜了。”說到後面,便是止不住的唏噓。
她知道梅花糕的事,還知道送藥的事,應該是真的在段涅府裡伺候過。
只是她竟沒認出我來。
也不知是這幾年我變化太大,還是這幾天太過人不人鬼不鬼。
我捧著點心盒,也沒再聽他們之後又談論了些什麼,默默緩步離去。
雪越來越大,大到我幾乎看不清前路。
走著走著,腳一軟,整個人都跪在了地上。
“陛下!”申祿應該是一直跟著我,猛地便從後方跳出來,滿臉焦急地要扶我起來。
我抓住他的胳膊,喃喃問他,更像是自問:“這場噩夢,到底何時才能結束?”說完這句話,眼前一暗,我便倒了下去。
第29章
我站在一片朦朧的春色中,周圍花團錦簇、鳥語蟲鳴,不遠處是座巨大的湖泊。湖面如鏡,與天仿若連成了一線。
當我看到那抹高大的身影時,他就那麼背對著我,靜靜立在湖泊前,一襲黑色鶴氅裘衣,發束紫金冠。不用回頭,我也能知道他是誰。
“皇兄……”我叫著他,同時我也清楚的意識到,自己在夢裡。
只有在夢裡,我才能與他重逢。而這個夢我已經做過許多次,每次都是這樣,他背對著我,就算我再怎麼呼喚,他都無情地不給於任何回應,也不肯回頭。
“你想要這王位,我給你就是,求你回頭看我一眼……”
他動也不動,仿佛佇立在湖邊的一座石像。
“我好想你,你和我說句話好不好?”
“哥哥……”
我不停與他說著話,可能是我的哀求終於起了效果,那背影微動,竟是開口了。
他說:“你現在說得好聽,到時候又不知道要耍什麼小聰明。”
這是這麼久以來,他與我說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話!我既開心又委屈,開心他終於理我了,委屈我分明說得都是實話,他卻不信我。
“皇兄,我知道錯了,我不該不聽你的話,不該猜忌你……”我一步步走向他,緩緩張開雙臂,“你別生氣了好不好?回頭看我一眼吧。”
我想感受他的溫度,緊緊擁住他,最好再不分開。可手指剛要觸到他的裘衣,忽地一陣狂風吹過,我反射性用手擋住雙眼,再睜開時,段涅已經走進了湖中央。
還是這樣……每次都是這樣!我越是靠近他,他就離得越遠,永遠留給我一個決絕的背影。
他緩慢走進湖裡,水面逐漸沒過腰際,再是胸膛。
“段涅!!”我絕望地喊著他的名字,他不為所動,依舊朝著湖裡走去。
他是不會回頭了,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後,他都對我不再眷戀。是我害了他,是我逼死了他,我不僅背叛他,還折磨了他那樣久。
他一定已經對我心灰意冷,再也沒有留戀!
我不管不顧衝進湖裡,想要去抓住那抹令我思之欲狂的身影,可是無論怎麼伸手去夠,他總是在我遙不可及的地方。
“別走!段涅!別走!”我瘋了一樣地叫他、喊他,焦急地劃拉著水面,想要離他更近一些,可還是阻止不了他的離去。
湖水終究沒過了他的頭頂,一圈漣漪也沒留下,他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段涅……”手無力地垂下,胸口仿佛開了個巨大的口子,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渴望,所有對他的憧憬,都一一從這個猙獰的傷口流淌出去,最終與幽深的湖水混合為一。
任身體無依無憑往下沉,湖面上依舊春光明媚,我身處的湖面下卻越來越冷,越來越暗,好似墜進了一座絕望的深淵。
下一刻,我睜開眼,從床上醒來,耳邊是宮中鐘樓響起的聲聲鐘鳴。
仔細聽了陣,確認已經卯時,我便傳喚宮人進來伺候更衣梳洗。
門外很快進來一溜兒太監宮女,各司其職,井然有序。
為首的是個年輕太監,臉白眸細,叫安瀾,是劉福的乾兒子。劉福最近病得起不來了,他就代替他乾爹伺候我。
劉福也是到年紀了,估計挨不過這個冬天。宮裡的老人死的死,走的走,是越來越冷清了。
“嘶!”我睜開假寐的雙眼,透過銅鏡看向為我梳發的宮女。
她瞬間臉色慘白,跪倒在地,不住磕頭謝罪。
“陛下,陛下恕罪!”
安瀾走過來不耐地用浮塵抽她的肩,嘴裡低罵道:“沒用的東西,滾下去!”說罷彎腰拾起掉在地上的木梳,再抬起頭時已是滿臉堆笑。
他不愧為劉福教出來的,把老傢伙那套學了個九成,還差一成,是因為他有時候太過殷勤,總讓人覺得他油嘴滑舌。
就比如現在。
他親自為我束髮戴冠,未了還不忘讚美一句:“陛下的頭髮真是柔順華美。”簡直比劉福還要會睜眼說瞎話。
我看向鏡中自己的倒影,不過兩年,青絲變白髮,他竟然還說什麼華美。
“劉福這幾天如何了?”
安瀾挪到我身旁,恭敬道:“還是不大好,太醫說……恐怕就是這幾天了。”說著臉上露出難過的神色。
“那這次朝覲冬獵,就由你隨侍在側吧。”
他眼裡閃過驚喜,連忙躬身謝恩。
我收回視線,心中不住感歎,兩年之期竟這樣快就到了。要不是諸侯們又要朝覲,我都沒發現原來段涅已經離開我兩年了,我也已經二十了。
總以為會度日如年,覺得自己肯定無法撐到明天。可這一天天的過,不是也過過來了嗎?
只是段涅,我從未有一刻能忘記掉他。再痛再苦再煎熬,該面對的一樣都不會少。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真是說的一點沒錯。
這一年的朝覲尤為熱鬧,齊方朔的小情人來了,那朵小白蓮也跟著一起來了,一家子嬉嬉笑笑,倒是挺開心。
他們不知道我差點煮了他們兒子,要是知道了,恐怕就笑不出了。
九路諸侯中,四個都不過十一二歲的孩子,其中兩個就是那與我沒什麼感情的異母弟弟,還有兩個分別是鄂侯與姜侯。上回太亂,我自己都渾渾噩噩,便沒顧得上招呼他們,宴席上我看他們興致缺缺,就允許他們幾個年紀相近的一起離席出去玩。白漣身為燕地世子,也在其列。
沒了孩子,宴席上話題鬆快不少。從各地的趣聞,到各家的長短,連各自的夫人都要攀比一番。
嵬靈君的夫人是齊方朔的妹妹,這點大家都知道,可齊方朔多年不娶,膝下只有個母不祥的兒子,實在惹人探究。只是他嘴如石蚌,怎麼都撬不出一點有用的訊息,眾人便也覺無趣,紛紛轉移目標。
“尚羽侯,你好像也沒成親,可有意中人了?”嵬靈君問。
申祿已被我封為尚羽侯,現在是尚地獨一無二的統治者。雖然提拔他的時候著實費了番功夫,有不少閒言碎語,但他勤政愛民、勵精圖治,在尚地很有美名,最後便也沒人說了。
“沒有沒有。”申祿不住擺手,“百姓為重君為輕,我娶妻的事可以暫時先放在一邊。”
羌候摸著鬍子道:“意中人沒,紅顏肯定不少!”
鐘景侯笑道:“這你就說錯了,哪裡是不少啊,全尚地的姑娘都是申祿的紅顏!”
“哈哈哈……”
席間一片歡聲笑語,結束的時候除了巍靈君和齊方朔,其他人都喝醉了,也包括我。
隔日一早,長長的車馬隊伍從藤嶺出發,前往皇家獵場。
獵場位於藤嶺郊外,只是個做樣子的地方,獵物都是養得膘肥體壯自己放進去的,我從小就來,但上一次,還是和段涅一起。
休息一夜,養好精神,到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天地素白,我呵著氣走出帳子,沒走多遠發現幾個孩子正在一片空地上玩耍。
我沒驚動他們,走得近了,才被姜小侯爺發現。
“陛下!”
他們都要跪我,我說免了,問他們在玩什麼,他們說在玩蹴鞠,看誰顛得最多。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多麼單純,多麼無聊。
我讓他們別管我繼續玩,看了一陣,忽地瞥見白漣的腰帶上系著枚精緻的玉佩。這玉佩雖好,但我也不是沒見過好東西,並不稀奇。奇怪就奇怪在,那玉佩扣結的編織方法和我腰間的碧虹靈珠竟然一模一樣。
我這枚,是段涅親手編的,獨此一家。
他的……又是誰給的?
第30章
我父王在位時舉行的最後一次朝覲,齊方朔曾帶著白漣來藤嶺冊封世子,這是白漣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與段涅接觸,我不知道這枚玉佩是不是那時候段涅送給他的。
但如果不是呢?
在皇位上待的久了,別的沒學會,事事存疑倒是學得很快。
這件事不搞清楚,我恐怕睡都睡不安穩。
“白漣,過來。”我招招手,將正在玩耍中的孩子叫到了身旁。
幾年前我第一眼見到白漣的時候,光憑長相就能確定這是齊方朔的種。近年許是長開了,又帶了點白三謹的影子,特別是看人的神態,純真又良善,與白三謹站一起活像兩隻無辜的兔子。
可以看出他被他的兩個父親保護的很好,好到就算有那樣麻煩而特別的身世,依舊能笑得春光燦爛,活得無憂無慮。
“陛下?”白漣見我光看著他不說話,滿眼的奇怪。
我蹲下身,拈起他腰間的那塊玉佩仔細看了看,確定真的和碧虹靈珠上的扣結一樣,笑著問他:“白漣,這塊玉佩是誰給你的你還記得嗎?”
白漣眨眨眼,剛要開口,突然像是想起什麼,又苦惱地閉上嘴。
我挑了挑眉,道:“不能和寡人說?”
白漣咬唇看我片刻,一臉正色道:“了塵師兄要我不能說謊騙人。”
“你不能告訴我是誰給你的,又不想騙我是不是?”
白漣用力點了點頭。
我又問:“是不是你父親告訴你的,關於送你玉佩的這個人,他的行蹤你一個字都不能對別人透露?”我頓了頓,補充道,“特別是我。”
白漣立時睜大眼,滿臉都寫著——你怎麼知道!
就算他閉緊嘴巴一個字都不說,但他年紀尚幼,完全不能做到與他父親一樣的萬事不形於色,因此十分好套話。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道:“沒事了,你去玩吧。”
白漣鬆了口氣,白嫩的小臉上重新揚起燦爛的笑來,轉身飛奔著重新加入了小夥伴玩鬧的隊伍中。
我直起身,幽幽望著他們,慢慢斂起表情。
此事疑點重重,又牽扯到段涅,我是絕不會這樣不明不白就過去的,不問出個所以然來,實在是叫我掛心。
接下來的冬獵,我一直心事重重,其他幾位諸侯收穫都不錯,反觀我無心狩獵,什麼都沒獵到。
進行到一半時,大家各自分開,彼此離得都挺遠。
我遙遙望瞭望齊方朔的方向,見他和嵬靈君都沒注意到這邊,便對一旁安瀾低聲道:“寡人這會兒突然覺得身體不適,咱們先回營地吧。”
安瀾道:“可要通知諸侯們提前結束今日的狩獵?”
我搖頭道:“不必,好不容易聚一次,別掃了他們的興致。”說罷我調轉馬頭往回走。
待回到大營,安瀾為我解下披風,又問我要不要宣太醫。
我根本沒病,宣什麼太醫。
“你去把燕穆侯府的白公子叫過來,就說寡人有事找他。”想了想,又加了句,“找他之前先把尚羽侯身邊的那個護衛甲巳叫過來,讓他馬上來見我。”
安瀾聞言眼珠一轉,並不遲疑,道了聲“是”便退下了。
我在桌邊坐下,對著營帳入口的方向閉眼沉思,過了半柱香不到,護衛傳報甲巳來了。
我緩緩睜開眼:“讓他進來。”
這樣冷的天,甲巳仍是穿著一身單薄卻貼身的黑色勁裝,因是來見我,身上的劍在門口就被收了去。但他的人便如一把出鞘的利劍,就算手上沒有武器,也給人種危險十足的觀感。
“參見陛下。”他單膝跪地。
我也不囉嗦,開門見山道:“起來吧,我有事要你做……”
這甚至是件沒影兒的事,荒謬到讓我自己都覺得瘋狂。
我是親眼看著他死,又親眼看著他下葬的,如果……如果段涅真的還活著,那皇陵裡的又是誰呢?或者,那裡根本早已空無一人?
“……明白了嗎?”
甲巳聽我說完,揚唇勾起一抹邪肆的笑來:“明白。”
我這邊剛囑咐完,營帳外安瀾的聲音就傳了進來。
白三謹來了。
我朝甲巳使了個眼色,他無聲無息便隱進一旁的屏風後。
“進來。”
很快,白三謹掀簾而入,他拘謹地與我行了禮,神色間多有緊張。
我讓他坐在我對面,給他倒了杯熱茶。
“幾年不見,你變化倒是不大。”
他撓撓臉:“陛下變化也呃……”瞥了眼我的頭髮,“不是很大。”
我與他對視,唇角帶著笑意,就這麼坐著,許久都沒有開口。
氣氛漸漸古怪起來,白三謹臉上的笑有些撐不住了,別開視線舉起杯子喝了口,忍不住問:“陛下找我來是有什麼事嗎?”
白三謹和白漣雖都是兔子,可也不是毫無區別。白漣是只沒牙的幼崽,眼前這只則是被逼急了什麼人都咬。
所以對他,只能來軟的。
“他在哪裡?”
我沒頭沒腦的問,白三謹先是一愣,再是一僵,反應與白漣微妙的相似。
“陛下……此話怎講?”
“白漣腰上的玉佩是他給的吧,你別騙我了,他根本沒死對不對?當年的一切不過是你們串通一氣的騙局,為了將他帶出藤嶺的騙局。”
“我……”白三謹一陣語塞,訥訥地不知該怎麼與我說。
“這兩年我做夢都想再見他一面,他卻那樣狠心。”我黯然道,“青絲白髮仍不能叫他回頭,那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他才肯原諒我?”
“別別別!”白三謹瞪大眼,一副受了大驚嚇的模樣,“何至於此啊陛下!其實你們的事我也不清楚,但你別衝動啊!”
他這反應,叫我又確信了七分,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段涅如果沒死,就是為了逃離我的身邊而詐死了。那樣千辛萬苦,功夫做足,不過是要讓我再也找不到他,再也不能抓到他。想通了這點,知道他還活著的狂喜便全化成了濃濃的苦澀與怨切。
我為他痛了七百多個日夜,悔了七百多個日夜,到頭來他卻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活得逍遙自在。
他一定是恨透了我,才會這樣絕情……
“所以,他真的還活著。”我平靜地看著白三謹,輕聲道。
他一番掙扎,終是被我說動,軟了心腸,微乎其微地點了點頭,算作答覆。
會咬人的兔子,終究還是兔子。
我牽起唇角,道:“謝謝你。”
他有些尷尬地地擺擺手:“陛下客氣了……”
“甲巳。”
白三謹的手頓在那裡,滿臉疑問,還不等他開口,猶如鬼魅的武者便出現在他身後,一掌將他劈暈。
青年軟軟倒在桌上,我看了一眼,對甲巳道:“將他以最快的速度帶回尚地關押起來,沒我的命令不得釋放。”
甲巳已經將白三謹架了起來,但還是與我做了下確認:“主公那邊……”
“我會與他說的。”
甲巳沒再說什麼,點點頭,飛速離去。
到了傍晚,諸侯狩獵歸來,齊方朔這才得了消息匆匆趕來,但為時已晚,白三謹早被甲巳快馬運走。
“你到底要如何?”齊方朔一身冰寒,臉色難看。
我慢條斯理飲下一杯茶,與他談條件:“帶我去見段涅。”
齊方朔緊抿著唇,神色難言,頎長身影立在營帳中,繃得猶如一把拉到極致的弓。
我說過,他的弱點也是他的逆鱗,我輕易不願碰觸,但事到如今,就算是要與他打得兩敗俱傷、鮮血淋漓,我也顧不上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我並不催促。半晌,齊方朔長長歎了口氣,顯然已經做出了抉擇。
什麼人最重要、最不可失去,對他來說從來不是個困難的選項。
他皺著眉道:“他在摩雲寺。”
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也心中一鬆,露出抹笑來。
“找到段涅,白三謹原樣還你,若你還想騙我……”我眯了眯眼,“休怪我不客氣!”
第31章
冰冷的海風刮在臉上,宛如呼嘯的刀刃,一寸寸割著皮肉。我靜靜凝視著一望無際的海面,心中複雜的情感糾結成團,連自己都理不清楚。
身為帝王,我自然清楚自己不該輕易離開王畿,更不該冒著與一位實力強勁的諸侯為敵的風險去見一個根本不想見我的人。
但凡事若都能靠理智壓抑,又怎會有那麼多的情難自禁?
蘇洛的蠱並非吊命之用,意在“金蟬脫殼”,齊方朔、嵬靈君、段涅,一個個串通起來,演了場假死的好戲給我看,將我騙得團團轉。
那日知道段涅在摩雲寺後,我問齊方朔他身子怎麼樣了,齊方朔說有摩雲寺方丈玄淩法師出手相救,雖費了一番功夫,但現在已經好了。
我聽了心中既是酸澀又是高興。段涅終於能擁有一副健康的身體,多年夢寐以求,好算被他等到了。
我又問:“那為何不回大夏?他打算永遠不回來了嗎?”
齊方朔頓了頓,吐出兩個字:“避世。”
“避世?”我笑得勉強,“我看是避我吧?”
我將段涅當成救贖,他卻視我為劫難。
要是我一輩子都沒發現他還活著,他恐怕也能一輩子都不見我,直至老天將我們真正陰陽分隔。
我是白眼狼我承認,但我的狠,我的毒,卻實實在在繼承自他。
後來我與申祿說我要隨齊方朔一起前往海外仙島求訪仙僧時,他一副見鬼的表情,連著說了三遍“萬萬不可”,要我以國為重。奈何我心意已決,他怎麼勸也是枉然。
“我叫甲巳抓了齊方朔的小情人,偷偷將人運回了尚地。無論我到時有沒有回來,你都將他放了知道嗎?。”
“小情人?”申祿錯愕看向我,“誰?”
“白三謹。”
申祿臉上空白了一瞬,後又閃過震驚、不信等情緒,片刻後統統化為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怪不得燕穆侯遲遲沒有娶妻……”
他若知道我和段涅的那些勾當,恐怕要嚇得暈過去。
我要申祿坐鎮藤嶺,協同六卿暫為監國,並寫下一份遺照交給他,如果最後我沒能回來,就要他護段辛登基。
申祿不明白我為什麼對一座海外孤島那樣熱衷,就如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對段涅那般執著。
但無論明不明白知不知道,最終申祿選擇了順從我,而我選擇了順從自己的心。
一路輾轉,從藤嶺到順繞,再從順繞坐船前往火曦島。
漂泊月餘,我既期待能快點到達摩雲寺見到段涅,又為了即將到來的重逢而心生膽怯。
“陛下,甲板上風大,還是回船艙去吧。”
聞聲回頭,見身後站著名高大挺拔的青年,我記得他是齊方朔的貼身侍衛,好像叫齊英。
這次外出,為了不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我一共就帶了五名虎賁衛,所以絕大多數護衛的工作都是由燕穆侯的人負責。
“還有多久能到?”我問他。
齊英抬頭看了眼船帆,恭敬道:“照這個風速,明早就能到。”
我點點頭,緊了緊披風,朝船艙走去。
剛走到門口,就遇到了靠在一邊低頭劃拉著腳,嘴撅的老高的燕地小世子。
他聽到動靜立馬抬起頭看過來,見我就笑:“陛下!”又看到我身後的齊英,吐著舌頭叫了聲,“齊英伯伯。”
我有些訝然,問他:“你來找我?”
白漣遲疑著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齊英,最後還是點頭“嗯”了聲。
我推開門,道:“進來說。”
白漣乖巧地跟我一同進了屋,齊英在外負責守衛。
我邊走到桌邊坐下,邊問他:“怎麼了?”
白漣雙手背在身後,一張白淨的小臉上滿是肅容。
“陛下,你能不能不要殺伯伯?”
我一怔:“我要殺誰?”
白漣捏起腰間那枚玉佩在我面前晃了晃,道:“段涅伯伯。”
我張了張嘴,發現喉嚨有些乾澀,連一個孩子都覺得我找段涅是為了殺他……
“誰說我要殺了他?”
“我自己猜的。”說著他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伯伯是我和我師父好不容易救回來的,頭一年身體一直不見起色,到今年才算慢慢好起來。我知道陛下是因為我才發現了伯伯的蹤跡,心裡很愧疚,要是伯伯因此而死,這就是我的罪過了。如果陛下實在要伯伯死,白漣願意……願意以身代之!”
聽完他的話,我也是哭笑不得:“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小世子就這樣輕易地代人受過,侯爺知道了恐怕要生氣。”
白漣聞言嘴又撅了起來,道:“我也是沒有別的法子了啊!”
佛子不愧為佛子,就算被養成只小兔子,也是菩薩心腸的兔子。
“我不會殺他的。”我對他道,“我不僅不殺他,也不會讓別人殺他。這世上除非我死,不然誰也不能傷他一根寒毛。”
白漣雙眸一亮,滿臉不敢置信:“真的?”
我道:“真的。”
與他擊掌為誓,又再三保證了自己所言非虛後,他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望著重新合攏的門扉,唇角慢慢撫平,我無聲歎了口氣。
我是不會殺他的,但他想不想殺我,就難說了。
隔天一早,如齊英預料的一般,火曦島已近在眼前。由大船換了小船,齊方朔、白漣與我一同上了岸。
許是齊方朔提前飛鴿傳書與摩雲寺通了消息,島上僧人對我等的到來並無意外,甚至連摩雲寺方丈都對我十分客氣。
“阿彌陀佛,陛下萬安。”玄淩老的已看不出年紀,白須拖到膝蓋,穿著一身白色的粗布僧衣,與別的僧人並無兩樣。
只是他的一雙眼,精光肆意,絲毫沒有遲暮之感,當被他注視時,就像在被一座無法撼動的高山俯視,你會從心底生出一種敬畏。
我合掌還禮,臉孔隱在斗篷的兜帽中:“久聞方丈大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玄淩大笑:“陛下謬贊。陛下為何而來,老衲早已知曉,段施主塵緣難了,摩雲寺終究不是他的歸處。小漣……”他看向白漣,“你帶陛下去‘波旬洞’吧。”
白漣清脆道:“是,師父!”說著轉身衝我招招手,讓我跟著他一起走。
我看了眼齊方朔,他令齊英帶著幾個人跟著我,隨後自己同玄淩法師進了寺中。
許是恨我抓了白三謹,這一路上他能不與我說話就不說話,能不見我就不見我,幾乎到了避而不見的地步。
此次我算是把燕穆侯得罪了透,以後燕地莫說勤我,不來打我已算仁至義盡了。
“島上機關眾多,沒有人帶路很容易被機關傷到的。”白漣邊走邊跳,整個人比六月的陽光還要燦爛,“邵雲哥哥那時候就差點掉進機關,還好被伯伯救了。”
我皺了皺眉:“邵雲哥哥?”
“邵雲哥哥的父母都是漁民,一年前他隨父母在海上捕魚時突然遭了風暴,船翻了,人也掉到了海裡,最後漂了好久好久才漂到島上來的。他那時候也不知道這是哪裡,就一個人瞎走,闖進了伯伯住的地方,差點觸動了機關,還好被伯伯救了……”他將腳邊一塊石子踢飛,聲音雀躍道,“後來伯伯就收留了他,將他認作弟子。”
段涅竟然收了徒弟?
說不清是嫉妒還是傷心,就像被人占了獨屬於我的事物,雖未見面,我已對那“邵雲哥哥”無法抑制的生出了敵意。
走了一刻,終是到了座巨大的山洞前。
白漣道:“這裡便是‘波旬洞’了,伯伯除了吃飯睡覺,平時就在這裡繪製壁畫和佛像,邵雲哥哥會幫著一起。”
我讓他與齊英他們一起等在洞外,隻身進入洞裡。
甫進洞時,眼前一暗,慢慢恢復視線後我發現洞內四周都點著火把,雖無法做到亮如白晝,但也勉強能視物。
這一看,便徹底呆了。
從入口開始,滿壁神佛,各種姿勢,各種典故,金剛、飛天、夜叉、菩薩,神聖而美麗,叫人如同置身無邊梵音中,驚歎的同時精神也為之一振。
我一路往裡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聽到前方有人聲傳來。我一下屏住呼吸,心跳加速,腳步也不由快了起來。
“師父,這個顏色對不對?”少年站在梯子上,手邊正在畫一幅飛天畫像,可能吃不准飛天的裙擺顏色,回頭去問正在另一邊雕鑿石壁的男人。
男人赤著精壯的上半身,裸露的胸膛上汗水淋漓,下半身只穿了條寬鬆的白色長褲,不著鞋襪。
我一錯不錯盯著他,視線滑過他每一根髮絲,每一寸肌膚,恨不得將他整個人印到心裡去。
“太豔了,再暗一些。”男人掃了眼道。
少年洩氣地扯了扯頭髮,受不了地抱怨:“我也覺得太豔了,一定是這光線的問題,火把老是抖啊抖的,我眼睛都快看瞎了!”
男人露出一抹淺笑:“累了就去休息,我一個人就行了。”
“這可不行,我要陪著師父的!”
兩人說話時氣氛融洽,有說有笑,段涅這樣輕鬆的神情,我已經很久沒見了,實在灼痛我的眼。不僅是眼,我的五臟六腑都在灼燒,叫囂名為嫉妒的怒火!
我往前又走了一步,不小心踢到一塊石子,發出了陣不小的動靜。
“誰!”少年一下子看過來,“你是誰?”
他從梯子上一躍而下,警惕地盯著我,對我這個隱藏在斗篷中的人充滿防備。
我卻很快收回視線不再看他,只將目光投到段涅那邊。
段涅臉上無甚表情,將手上工具放於一旁石台之上,對少年道:“邵雲,你先回去。”
少年驚訝道:“師父認識這個人?”
“認識。”
少年雖滿懷疑慮,終究還是聽話地走了。
與我擦身而過時,他好奇而探究地一直盯著我瞧,我冷冷斜睨他一眼,嚇得他加快腳步逃也似奔出了洞穴。
無關緊要的人走了,只剩我和段涅兩個。
齊方朔通知了玄淩,自然也能通知段涅,因此我能肯定,他是知道我會來的。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四野闃然,幽暗的洞穴內,只聞火把燃燒的聲音。
段涅的五官在搖曳的火光中顯得越發深邃,在這滿天神佛的映襯下,竟也生出股離奇的空靈與聖潔。
他的目光透著一種寧靜,蹙眉的時候又帶著些許憂愁,似乎我的到來讓他很是煩惱。
“段姽,你還是找來了。”
是啊,我終於找到你了,我的鳳凰。
我停在離他半丈遠的地方,壓抑著胸口蓬勃的感情,顫抖著叫了他一聲:“皇兄。”
就如他的名字一樣,這個人終是像鳳凰涅槃般,重生了。
第32章
我多想什麼也不做,就這樣一直看著他,細細描繪他的五官,撫過他臉上每道細微的歲月痕跡,告訴他我有多想他。
可他的神情那樣冷漠,明明近在咫尺,我卻覺得與他之間像是隔著萬丈溝渠,叫我心生怯意,裹足不前。
段涅長歎一聲:“為何不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
這是他在重逢後與我說的第二句話,讓我覺得自己就像塊粘人的狗皮膏藥,上次他好不容易脫了層皮把我撕了,千算萬算,不想我自己又追了上來。
我知道他煩我,可有些事若是現在不做,以後便成遺憾,雖生猶死。
“皇兄難道真的要皈依佛門?”
他道:“是又如何?”
我輕輕一笑:“出家尚可還俗,更何況我看皇兄不過是畫菩薩畫的太多了,並非真的心如止水。”
他淡淡道:“我倒覺得畫的還太少。”
這一洞神佛,少說也有百來位,他卻還覺得太少,我若再晚來兩年,他說不準真的能成仙成佛,從此與我再沒有干係。
“皇兄說什麼便是什麼吧。今次,我是來向皇兄認錯的。”從腰間抽出一把綴滿寶石的華麗匕首,我緩緩道,“我不該猜忌你,不該折辱你,更不該一錯再錯,對你種下纏綿……”
聽聞“纏綿”二字,他眉心猛地一蹙,直截了當地顯露了對這蠱毒的深惡痛絕。
見他不喜,我便閉嘴不再贅述,直接將匕首橫在掌心雙手呈上。
“我害皇兄九死一生,讓你堂堂一個皇親貴胄,兩年來卻只能龜縮在這海外孤島上不得還朝。我做下這許多錯事,已不求皇兄原諒,也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事到如今,我唯有這一條命能補償皇兄,要殺要剮,都隨皇兄處置。”
這次來,只有兩種結局等著我。段涅恨我欲死,那我便死,也好放他解脫。段涅不要我死,我便接他回去,餘生都與他作伴。
死生各半,就看段涅怎麼選了。
“兩年不見,你瘋的更厲害了。”他瞥了眼匕首,並不接下,轉身去拾置於石桌上的衣服穿上,“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離開這裡,以後都別再來。”
手指收緊,匕首上的寶石硌著掌心,生出一陣陣刺痛。
他不信我,他覺得我不過是在惺惺作態,根本沒有為此賠上一條命的覺悟。
既然如此,不如便“作”給他看!
“皇兄大人大量,不與我計較,我卻不能原諒自己,這條命算是我還皇兄的……”說著我飛快拔出匕首,閉上眼,刀尖對準胸膛就猛地紮下。
我懷著決絕之心,下手自然不留餘地,只是刀尖終究沒有落下,我都已經屏息做好了劇痛的準備,匕首卻霎時止住了勢頭。
我睜開眼,只見段涅左掌牢牢握著刀刃,此時已是鮮血淋漓。全是他這奮力一握,才叫我沒有當場殞命。
那血珠一滴滴砸在地上,發出輕響,混合著段涅粗重的喘息,成了這洞穴中唯二的聲音。
這一刀割在他手上,也同割在我手上沒有差別了。
我心疼他,心中又止不住地歡喜。他還是不捨得我死的。
段涅冷著臉咬牙道:“放手!”
感到他在施力,怕他傷得更重,我趕忙鬆手,下一瞬他就將匕首丟到了地上。
“皇兄……”
我剛要開口,段涅便用那只完好的手指向洞口方向,陰沉著臉厲聲道:“要死去別的地方,不要死在這裡!”
我一動不動,只當沒聽見。
見他左手垂在身側,還在不住滴血,便想為他先療傷:“皇兄先別急著趕我走,好歹讓我給你包紮一下。”
我朝他走近,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卻被他反應激烈地抬手擋開。我不自覺退了一步,這一退,兜帽不知為何竟滑了下來。瞬間,我一頭雪白的發立時暴露在了段涅眼前,再無遮掩。
此處光線昏暗,卻不能叫他錯看了我的發色。
“你的頭髮……”果然,段涅雙眸微微睜大,一臉震驚。
我難堪又懊惱,怕他覺得我醜怪,於是迅速將兜帽重新戴上。
“不過是白了頭髮,皇兄不必在意。”我將臉掩進陰影中,不願讓他瞧見我如今這幅鬼樣子。“皇兄既然不要我還命,便跟我回藤嶺吧,讓我慢慢補償皇兄。”
久久都沒得到他的答覆,我以為他被我嚇住了,心一下揪起來,正要抬頭,就聽他語帶沙啞道:“你是不肯就此恩怨兩清,各走各的是不是?”
“是。”我垂著頭,想也不想道。
要麼死,要麼帶他回去,從沒有第三個選項。
恩怨兩清,像陌生人那樣就此別過?
不可能,做不到。
“我給皇兄三日時間,三日後請皇兄務必登船,我在船上等你。”說完我不給他反駁的機會,轉身快步往洞外而去。
待走到洞口時,發現除了齊英等人,那名叫做邵雲的少年竟然也在,而且正和白漣玩得不亦樂乎。
白漣本被他追的到處亂叫亂跑,一見到我出來了,拐了個彎朝我跑來。
“陛下!”他在我面前刹住腳步,“這麼快出來了呀!”
我摸了摸他的發頂,道:“帶我們回船上吧。”
“啊?這就要走了嗎?”白漣很有些不舍,“才半天都不到呢!”
我說:“現在不走,還要待三天,三天後才走。”
我與白漣說著話,少年跟在他身後從遠處過來,見到我立刻單膝跪地,抱拳道:“草民楚邵雲,參見陛下。”
看來他是從白漣嘴裡知道我的身份了。
“平身吧。”
他抬起頭,原先在洞裡模糊不清的五官便驟然清晰起來。
長得普普通通,最多也只是清秀,可他眼底竟然有顆與我一模一樣的淚痣。不過左右調轉,我的在右,他的在左。我看著他的時候,就像在照鏡子。
少年見我一直注視著他,抬手奇怪地摸摸自己的臉:“陛下?”
我移開視線,轉向一旁齊英,命令道:“將他一同帶上船。”
齊英一愣,但也很快領命,上前將還沒回過神的少年瞬間制住,點了穴道,再由另一名護衛背在身後。
“陛下……你為何要抓邵雲哥哥?”白漣被這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我朝他輕輕一笑:“我只是請他去船上喝茶,不用擔心,很快你的段涅伯伯也會去的。我們會一起回藤嶺。”
第33章
回到船上後,我親自寫了一封詔書,將摩雲寺誇得天上有地上無,說他們是當今聖者,隱世大能,一心求成佛果不慕凡塵名利,我十分欽佩這樣的品德。筆鋒一轉,又說大夏朝堂正是少了這樣一位高風亮節、堪比明月的人物引領,懇請玄淩仙師念我心系蒼生的份兒上,賜我最優秀的弟子和我一起回藤嶺。我願封其為師,奉之為上賓。
只要玄淩不是傻子,就該知道怎麼辦。而段涅若不想他那小弟子出事,也會乖乖就範。
楚邵雲被我軟禁在船上,一天十二個時辰走到哪裡都有人盯著。他的存在既叫我不快,又叫我覺得礙眼。可為了脅迫段涅,我偏偏不能動他。
當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解下斗篷時,他目帶驚愕地呆呆看著我,半晌開口說了句:“原來是你……”
我沒聽清:“什麼?”
少年一下收回視線,盯著地面道:“原來陛下就是師父的弟弟。”
他竟然知道我,這倒是稀奇,我以為段涅死也不會再與人提起我這個不肖的弟弟了。
“他和你說起過我?”
少年沉默片刻,道:“嗯,師父說過他有個弟弟,和我長了一樣的淚痣,就是左右顛倒。”他似是想到什麼,苦笑道,“有時候我都覺得要不是因為這淚痣,師父恐怕不會救我。”
“他還與你說了什麼?”我追問他。
少年低落的搖頭:“師父教了我許多東西,但不太說他以前的事,也不說島外的事,波旬洞是他唯一的苦修。”
我望向窗外海面上那座遙遙的孤島,低聲道:“恐怕他的苦修要到頭了。”
我在船上等了三天,到第三天的時候,段涅沒來,齊方朔倒是回來了。
因那一整日我都立在甲板上,是以直接與他打了個照面。
他看我的表情真是越發冷冽了,要不是白三謹還在我手上,他恐怕都能立即將我從船上丟下去。
“陛下好手段。”
這樣簡單的反諷,我還是聽得懂的,涼涼一笑道:“比你們差遠了。”
段涅假死之際,他們那連成一線的手段,瞞天過海的本事,豈是我能比擬的?
齊方朔道:“你該知道對他來硬的沒有用,硬碰硬的下場是什麼,你已驗證過了。你綁了他的弟子,又下了那樣的詔書,他雖一時屈服於你,卻不會一世如此。”
我最煩他這種口吻,站著說話不腰疼。他現在什麼都有了,妻賢子孝、幸福安康,又哪裡會真正懂我的痛苦?
他站在高處俯視我,覺得我什麼都做錯了,可若與我易地而處,他又能保證做的比我好嗎?
“我只是想盡我所能彌補他,為何你們都覺得我要害他?”我有些激動,“放他在這個什麼都沒有的荒島上孤獨終老就是對他好嗎?”
“那你自以為是的對他好就好了?”
我被他問住,氣得指尖都發顫。
他們各個都說我不好,我過去是不好,他們又知道我以後也不好?!
齊方朔見我不答,繼續道:“你可知波旬為何?”
我一愣,皺眉道:“不知。”
“人人皆有欲念,情欲、權欲、財欲,以及其他數不清的愛欲情仇。但佛法講究摒棄外欲,成就大功德。波旬以欲為食,六道眾生皆在他的魔境欲界之中不得解脫,他經常借助各種手段阻撓佛陀和其弟子的修行,便是不能忍受有人脫離他的掌控。”齊方朔霜浸雪染般的眸子直直注視著我,“你便是段涅的波旬,阻他修行的魔王。他將洞穴取名為‘波旬洞’,與滿天神佛日日相對,便是期望自己儘早擺脫心魔,得大自由。可惜還差一步,功虧一簣,他沒能戰勝心魔,卻迎來了真魔。”
“真魔?”
“你。”
說罷,齊方朔擦著我頭也不回地往船室內走去。
我被他的話弄得有些反應不及,段涅竟將我當做混世魔王?
最初的驚訝過後,便是止不住的欣喜。
有搖擺才會被蠱惑,有掙扎才會看不透。
我一直以為從頭到尾只有我一人在這情海中載沉載浮,欲潮中掙扎不休,可原來並不是。
段涅畫了兩年的菩薩,仍是沒能掙脫心魔的折磨。而他的心魔是我,也就是說……他至今不能將我忘懷。
無論他對我是何種情何種欲,將我當做小畜生也好,小魔頭也罷,我都欣然接受,總好過從此陌路。
一個時辰後,岸邊又遠遠劃來一條小船。船上一人劃槳,一人立在船頭,我撲到船舷上,大半個身子探出去,想要看一看到底是不是我等的那個人。
“陛下,這樣太危險了……”身後侍衛連忙來勸。
我哪裡還顧得上這些,臉上笑容隨著小船的劃近越來越大。而因這夙願達成,心中也是一片止不住地歡喜。
我終究是成功了!
懸梯放下,準備迎接對方的登船。
退後幾步,離開讓侍衛提心吊膽的船舷,我整了整自身衣物,想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點。
摸到頭髮的時候,手一僵,唇邊的笑意也為之滯澀。
罷了,他見都見過了,還有什麼好藏的,以後總不能在他面前一直戴斗篷。
該是有人通報,齊方朔很快也來到了甲板,身後跟著齊英和楚邵雲。
他站在我身後一臂的地方,其他人也都站在他的身後,靜默無聲地等待著段涅的登船。
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漸漸出現在船舷之上,一襲雪白法袍,頭戴高聳的同色華冠,從冠上垂下綴滿珍珠的簾與飄帶,整個人散發著神聖的光輝。而唯一露出的那張臉上,又偏偏帶著一張猙獰的鬼面,露出尖銳的獠牙,似金剛又似夜叉。唯有一雙俊逸的眉眼,是毫無遮掩的。
我幾乎看癡了,站在那裡忘了做出反應。
只見對方微一躬身,作揖道:“吾師玄淩感念陛下心誠,特遣蒼鸞前來與陛下一同返回藤嶺,任國師一職。”
蒼鸞,段涅,鳳王……
鳳王段涅已死,現在屍骨還葬在皇陵,自然不能重返人間,以本來身份回藤嶺。但不管名字怎麼改,只要還是這個人就好。
我上前托他起來,發自真心地笑道:“有勞上師了。”
他將我視為魔王,當做劫難,那何不度我以化此劫,消除罪業?
昔有佛陀以身飼虎,今日,便叫段涅以身來飼我吧。
第34章
走的時候一個人走,回來的時候卻帶了個國師,想也知道申祿的臉色該多難看。但木已沉舟,他知道勸我沒用,於是一氣之下回了尚地。
我以“國師府的修建需要時日”為由,將段涅留住宮中,但不再是鳳梧宮,而是離我寢殿更近的一處宮殿,名為“麟趾”。
至於楚邵雲,我是不可能讓他繼續待在段涅身邊的,太礙眼了。正好他畫技不錯,我便將他塞給了冬官,要他們看著安排。
天、地、春、夏、秋、冬六個官部,各自分工明確,職能清晰。三公之下唯有六卿,六卿便是指的這六部的主官。
冬官執掌工事,春官執掌祭祀。祭祀一年四季大小不斷,有的祭人,有的祭神。
我回藤嶺不久,春官便將一疊文書呈給我,說是五年一次的祭天大典即將到來,問我有何指示,可有更改之處,沒有就按往年的來。
這種祭祀大典,以前我是不怎麼過問的,但今時不同往日。
收起文書,我對座下官員道:“你先下去,祭天大典這樣大的事,寡人要問過國師後再答覆你。”
那官員聽了,自以為能為我分憂解難,連忙殷勤道:“陛下公務繁忙,要不還是微臣去問國師吧?”
嘖,蠢貨!
我心中不耐,皺眉道:“讓你下去就下去,這次祭天大典由國師主持,其他照舊,退下吧。”
對方被我莫名其妙呵斥了頓,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弱弱稱是,隨後慌忙退走了。
他走後沒多久,安瀾從殿外進來,手裡捧著一隻精緻的紅色螺鈿漆匣,可能是知道我剛剛發了火,顯得尤為小心翼翼。
“陛下。”他將漆匣捧到我面前,對著我打開,“這是您要的東珠,今年東儒進貢的寶貝。”
只見匣中兩顆珍珠,大如龍眼,色澤金黃,更難得的是兩顆珠子一般大小,還十分圓潤。我就算見過那麼多寶物,但按稀罕度來說,這兩顆東珠也能排進前百了。
我從安瀾手中接過漆匣,下巴一抬指向門口,意思讓他可以出去了。
安瀾點頭哈腰就要往外退,快到門口我又叫住他,問:“劉福的事你處理的怎麼樣了?”
我離開藤嶺沒幾天,老傢伙就咽了氣,安瀾按照宮裡的規矩,將他葬在了賀山山腳下一處宮人的墓地裡。我回來知道後,叫他將棺材起出來,取回劉福那寶貝疙瘩一同送回老家,認祖歸宗。
劉福生前偶爾有一次和我提起過,說他想家,但他一副殘軀,又覺得沒臉見祖宗。
如今我也算叫他如願了,也不枉主僕一場。
“已經送回去了,奴才還包了不少銀子讓人帶給乾爹的子侄,叫他們以後逢年過節不要忘了給乾爹磕頭上香。”安瀾激動地抹淚,“乾爹要是泉下有知陛下待他這樣好,想必下輩子做牛做馬也會報答陛下的!”
我見他又要開始毫無節制地亂拍馬屁了,趕緊讓他下去給我備輦,說我要去國師那裡。
手裡捧著那對金光肆意的東珠,我實在迫不及待地想將它們送給段涅。
這些日子以來,我也看出他對我的愛答不理,甚至冷漠更勝從前,可我並不氣餒,臉皮也越來越厚。
他總有被我軟化的一天,而我相信那天並不會太遠。
當我進到麟趾宮時,就看到段涅穿著身輕便的淡青色常服,右腕到手掌纏著一串紫檀佛珠,整個人斜倚在榻上,正支頭翻看一本經書。
我是不指望他能跪我了。
“上師。”假咳兩聲,叫他知道我來了。
段涅放下經書,露出半面如鬼半面如玉的臉來,以及一頭隨意束起的長髮。
我走到他面前,將漆匣打開道:“這一對東珠華美可人、舉世難得,寡人一見著它們就想到了上師,今日特來見花獻佛。”
他久久不動,看著我送到他面前的兩顆珠子,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不過他這個樣子,總不像是喜歡到忘了說話。
我怕他最後還是不肯收,於是把匣子放到一邊幾上,就當他收下了,嘴上很快另起一話頭。
“祭天大典下月即將舉行,寡人希望此次大典能由上師主持,春官屆時會從旁協助,上師有任何需要吩咐他們即可。”
我本以為段涅會推辭一番,想不到他只是略一思索便點頭應了下來。
“知道了。”
我盯著他的臉,總覺得那面具像道山巒隔著我倆,隔得都生分了。
忽地伸出手,在段涅尚不及反應時,一把將他的面具摘下,握在掌中把玩。
“上師這是金剛……”我將面具覆到自己臉上,“還是魔王?”
段涅猛地一怔,看著我的目光越發銳利起來。
“金剛或是魔王,不該是戴的人說,而是看的人說。”
“上師的意思是,金剛便覺是金剛,魔王便覺是魔王,是嗎?”我在面具下衝他笑,“那上師看我是什麼?”
段涅注視我良久,移開視線道:“有些人就算戴上金剛面,也註定只能成為魔王。”
這答案我早有預料,心裡卻也沒多大感覺。以前我或許還會覺得失落難過,但自從與齊方朔一番談話,我便覺得能成為段涅心中獨一無二的魔王也挺好。
對我來說,這無疑也是一種變向的甜蜜。
我聞言哈哈大笑,俯下身,湊到他耳邊道:“若你真的意志堅定,怎會視我如魔?承認吧,段涅,你忘不了我,你永遠都忘不了我。”
氣息吹進他的耳朵裡,吹得他瞬間僵在那裡。
我跪到塌上,跨坐在他的身上,慢慢將他擁住。
“我很想你,皇兄。每時每刻都在想,想得渾身都在疼。”我緊緊抱著他,像要把自己融進他的身體裡那樣用力,“但最疼的,還是心。你假死的時候,我的心就像碎成了粉末,泯滅於天地,整個人仿佛也同你一起死了。如果不是你要我做個好皇帝,我真想同你一道去死……”
我感覺到了他的抗拒,也感覺到了他在我說完這段話後,驟然緊繃的軀體。
齊方朔說得對,硬碰硬的下場是什麼,我已經驗證過了,不想再來第二次。
第35章
我知道不能將他逼得太緊,也知道物極必反,什麼事做過了都容易兩敗俱傷。但有時候,就是很不甘心。
為何從頭到尾都只有我這樣痛苦,他是不是也會感到煎熬?是不是也會同我一樣心生焦灼?
他對楚邵雲那樣溫和,為何卻對我這般嚴厲?
我也想要得到他的寵愛啊,不是藏在冷漠言行下的關心,也不是不問就不說的默默守護,我要的是能看得到摸得到的,他對我真正的寵愛。
就當是我的貪心吧。
他沒推開我,我也就一直抱著他,不再說話,默默享受這得來不易的溫情。
“皇兄,救救我,這具身子實在太想你了……”我取下面具,將下巴擱在他頸窩處,說話間雙唇若有似無就能碰到他的脖子。
他的身軀依舊僵硬如鐵,沒有絲毫放鬆。
我難耐地擺動臀部,在他腿上不住磨蹭,嘴裡發出泫然欲泣的呻吟。
身體裡就像有團火,燒得我渾身發燙,理智漸失,而他就是解這燎原大火的解藥。除了更靠近他,更擁緊他,沒有其他的辦法。
衣衫被蹭的淩亂不堪,吐出的氣息也灼熱不已。
“救救小九吧,皇兄。”我咬牙說著讓自己都覺得羞恥的淫浪話語,臀挨著他的腿根曖昧地磨著,“小九的這裡也很想皇兄,想得日夜都在哭,不信皇兄摸摸看……”說著我舔了舔段涅頸邊的肌膚,就要去抓他的手。
也不知是我這一舔還是一抓,他至此終於醒轉過來,被燙著般甩開我的手,又將我掀到一旁。
“荒唐!”
等我再去看的時候,他已經從塌上起身,仿佛我是什麼蠱惑人心的妖魔鬼怪般,站得離我遠遠地,而面具也已回到了他的臉上。
我趴在塌上,心裡閃過一絲惱恨,可很快想到自己如今的懷柔策略,便又揚起一張可憐兮兮的臉對他。
“皇兄為何離我這樣遠?”
面具掩住了他的臉,讓人看不真切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一雙緊鎖的劍眉。
“你還知道我是你皇兄?”他的語氣冷冷的,沉沉的,還帶著稍許沙啞。
我聞言笑道:“你要是不喜歡,我也可以叫你別的。”我將手指探進嘴裡,一根根含住舔濕,“上師,你不在的日子裡,寡人寂寞難耐,身子著實空虛得緊,便只能尋求別的慰藉。”我一邊注視著他,一邊道,“雖沒有上師厲害,但聊勝於無,這兩年寡人也是越來越離不開它了。”
我每多說一句話,段涅的眉心便要皺上一分。到最後,竟有種與那張面具合二為一的錯覺,瞧著活像尊怒目金剛。
鬆開手指,將沾滿銀絲的手指探入衣袍褻褲之下。摸到柔軟的穗子,我並沒有將它往外拉,反而推著它往更深處而去。
雙腿跪在塌上,止不住地輕顫,呼吸急促,眼前逐漸朦朧一片。
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在段涅面前這樣忘我的自瀆。就像墜進了一場淫亂的迷夢,偏偏我還沉醉其中不願醒來。
這一生,也只有段涅才能讓我這樣了……
“哈啊……”身體裡的東西被我抽出又推進,摩擦著內壁,泛起陣陣令人戰慄的快感。特別是碾過體內敏感處時,那感覺簡直讓人無從抵抗。
“它很好……但它不是上師……啊……寡人還是喜歡嗯……”我咬著唇,揚起脖子,手中動作越發急切,“喜歡上師疼我唔……肏到我……合不攏腿!”
你說我是魔,我便是魔。
反正,我也從來沒想過做什麼光明磊落的佛。
“好漲……啊……唔唔……上師救我啊啊!”最後一個字尾音徒然拔高,眼前就如閃過數道白光,耳邊也是嗡鳴不止。
可能是許久沒發洩過了,此次攀上高峰竟毫不費力,且餘勁兒悠長,叫人懶得不想動。
而在我閉眼平復喘息的當口,殿門被人驟然打開又猛地拍上,發出震天巨響,就像和那門有著什麼深仇大恨一般。
我睜開眼,果然眼前已沒了段涅的影子,看來是被我氣跑了。
“啊……”忍著肉壁敏感的收縮,我將塞在後穴的東西緩緩拽了出來。
紅綠相間的珠子,被我弄得又粘又濕,卻仍舊光華內斂,散發著寶物獨特的光澤。穗子與結扣也都不同程度沾染了粘稠而淫糜的液體,一副被褻瀆得不清的模樣。
就像腦中被我意淫不止的段涅。
我勾著唇,將一旁幾上漆匣打開,把這枚原本屬於段涅的碧虹靈珠再次還給了他。
做完這一切,我理了理自己的衣物和發冠,若無其事地出了殿門。
“國師呢?”在門口不見段涅,我問向守在走廊上的麟趾宮小太監。
“國師去靜室了。”對方畢恭畢敬道。
為了符合段涅國師的身份,我專為他在麟趾宮開闢了一處偏殿,殿內除了一隻蒲團外別無他物,供他日常靜修使用。
我點點頭,道:“他出來了就跟他說寡人先走了,別忘了將給他的東西收好。”
小太監躬身道:“是。”
那日之後,我便沒有踏足過麟趾宮,一來太忙,二來也想讓段涅緩緩,只不知他打開漆匣的表情有多精彩。
隨著祭天大典日期逐漸挨近,宮裡似乎每個人都忙了起來,我就更不用說了。
試穿禮服,跟著春官記祭祀的步驟,連觀禮名單和參祭名單要我一一過目。奈何這是我登基以來第一場大祭,自然要足夠重視。
我本以為萬無一失,除了老天再沒人能讓這場策劃萬全的祭天大典出問題。
偏偏事與願違,老天仿佛也在與我作對,這天不僅出了問題,還是個大問題。
第36章
祭天大典,擇良辰吉日於神壇舉行。舉行當日,除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參祭,祭壇之外亦允許百姓觀禮。
我這日穿的尤為正式,九龍王服,十二冕旒,提前齋戒沐浴三天,為的便是將這場祭祀做的盡善盡美。
段涅依舊是穿著一身潔白法袍,臉上帶著半張面具,就算迎神時也不摘下。
他主持祭祀時聲音既不高亢,也不過於低沉,維持著正正好好能讓人聽到的音量,充滿著不可侵犯的威儀。
祭祀有許多個步驟,迎神之後便是初獻、讀祝、亞獻、終獻等,一直到禮成,每一步都有嚴格要求,每一節皆有不同的奏樂。
禮成之前最後一步,名為“望瘞”,便是將之前的祝辭盡數焚燒,將願望與讚美通過這種方式上達於天。
焚祝有專門焚祝的官員,這是祭祀的最後一步,沒有人能想到當祝辭投入火中時,銅盆中突然就竄出了丈高的火焰,兇猛如獸,瞬間便把焚祝官點燃了。
“啊啊……救我……救我!”焚祝官一身是火,邊慘叫著邊無助地向眾人尋求幫助。
觀禮者都是平民百姓,此時也發出陣陣驚懼的呼喊。
“愣著做什麼,快救火!”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段涅,他迅速指揮宮人救火,端來一盆一盆的清水想將焚祝官和焚祝銅盆裡的火撲滅。
可那火焰不知有何古怪,竟久久無法完全撲滅,到最後焚祝官已是被燒得不成樣子,儼然沒了生息。
大家的注意力一時都在這離奇的火上,而就在這時,從參祭者佇列中,有一女眷忽地竄出,以極快的速度向我投來什麼東西。
我下意識用手去擋,“噗”地一聲輕響,接著手臂便傳來鑽心的疼痛,袖子也冒出白煙。
我忍著痛看了眼手臂,發現那裡的衣料已經被某種毒液腐蝕殆盡,那毒液一層層侵蝕,最後終於到達我的肌膚,融掉一大塊皮,並產生出劇烈的疼痛。
“你這雜種,根本不配為王!”女人四十歲左右,卻是一副少女的裝扮,她對著我瘋癲大笑,“你不過是你那不要臉的賤人娘親勾引先帝之子生下的孽障!你以為你多高貴!!你根本不是先帝血脈,哪裡有資格坐這帝位!”
我怔忪當場,頓時覺得頭暈目眩。她的話仿佛是將一個大家都壓在心底的秘密終於大白於天下,又像將我剝光了衣服放到太陽底下暴曬,不留一絲餘地。每個人都在看我的笑話,他們竊竊私語,交頭接耳,議論著我都不敢觸及的皇室秘辛。
女人很快被衝上來的虎賁衛制伏,不知是毒液關係還是女人的話讓我太無地自容,我覺得眼前不停浮現黑斑,整個人倒退幾步,不想跌進了一個結實的胸膛。
偏過頭去看,發現是段涅。
“快拿水來!!”
一切紛亂的聲音都逐漸遠去,只有段涅的怒吼清晰依舊。他環抱著我,撕扯掉我殘破的衣袖,接著用冷水持續沖洗我血淋淋的傷口。
很痛,那是一種尖銳的痛,直刺靈魂,讓我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不知道這手會不會廢,獨臂天子怎麼想都太可笑了。頭髮白了,老二也不爭氣,要是聯手都殘了,段涅該更不看不上我了。
“陛下!”
我迷迷糊糊注視著段涅那雙深邃的眼眸,思緒已越飄越遠。
“我好痛啊……”我發出微弱的呻吟,也不知是疼的還是怕的,亦或對段涅的撒嬌,想讓他也心疼一下我,眼角竟無聲無息落下一行淚來。
“別怕,不會有事的。小九乖,別睡!”段涅緊緊抱著我,為我溫柔地擦去眼淚,聲音是我從未聽到過的惶遽。
他唯一露出的那雙眼睛,佈滿紅絲,仿佛下一刻就要哭了般。
別哭,我不會有事的……
我想抬手去撫他的眼尾,可是手臂卻沉重地像是綁了鐵塊,怎麼也抬不起來。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下來,終至完全闔上,耳邊是段涅不曾停止過的嘶啞呼喚。
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是人生中最頑劣也是最愛哭的時候。因為想要引起段涅的關注,也因為想要得到他的安慰。
我甚至愚蠢到會故意摔倒,然後不去處理傷口,就那樣一路哭著去鳳梧宮找他。宮人們哄我我還會亂發脾氣,要他們都給我滾開。
他那時候身體不好,殿裡總是充滿藥香,一年四季點著炭盆,人也被病痛拖得蒼白而陰鬱。
他最喜歡披著外衣臥在床邊的那張塌上看書,每當陽光照射進來,照到他身上,仿佛也能將他身上的病氣驅散。
我哭哭啼啼去找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一身塵泥,短手短腳就往他塌上爬。
“皇兄,我好痛啊嗚嗚嗚嗚……”我總愛虛張聲勢,哭得傷心,其實也不如何嚴重。
起初幾次,他總是在查看我的傷口後,為我喚來宮人處理傷口,還會斥責伺候我的太監宮女。可是次數一多,他又不是傻子,總會瞧出端倪。
那次我又將膝蓋摔破了一個大口子,連褲子都摔破了,是真的很痛,於是理所當然一瘸一拐去鳳梧宮找段涅。
他雖然從小都對我很嚴厲,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每當我受傷的時候,我覺得他總是會對我溫和那麼少許。
“皇兄,我又摔疼了嗚嗚嗚……流了好多血啊……”
我抹著眼淚,又想爬他的塌,卻被他冰冷的眼神釘在原地。
“不許過來!”他起身時用手拉住肩上的銀白深衣,疲憊道,“段姽,你的小聰明總是用的不是地方。”
我十分害怕,又很委屈,眼淚掉得更急。
“我沒……我沒有……”
段涅掩唇咳了幾聲,聲音低啞道:“你是皇子,身體裡流著這世上最尊貴的血脈,你活著不是為了這樣糟蹋自己的。”他歎息著,問我,“我不在了,你就算摔死又有誰來為你可惜?”
我的哭聲戛然而止,愣愣看著他,在下一瞬又忽地變成嚎啕大哭,整個人撲向他懷裡。
“皇兄才不會不在!!嗚嗚嗚是小九錯了……皇兄你別生氣……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嗚嗚嗚……”
段涅的教育很成功,那之後我果然改掉了這個壞毛病。
從黑暗中蘇醒,最開始是知覺的恢復,再是聽覺,最後是視覺。
我能感到有什麼人撫摸著我的頭髮,充滿愛憐與疼惜。
眼皮微微一動,我睜開眼,正好看到段涅握著我的一縷白髮,放在唇邊親吻。
第37章
我就像還在夢裡沒有醒來,這個夢如此荒誕又如此美妙,可身體上傳來的疼痛又清晰地告訴我這並非夢境。
段涅猝然察覺到我醒了,只是微微一愣,手指自然地放下,那縷白髮便也跟著飄然墜落。他的臉上並沒有被我抓現行的驚慌失措,更不曾有一絲的窘迫難堪。
這個人從來都是如此,就算最落魄的時候也要維持皇室的雍容,什麼事在他眼裡都不足以大呼小叫,為數不多的幾次失態我掰著手指都能數出來。
第一次是智深瞞著他動了齊方朔的人,第二次是知道被我下了纏綿的時候,第三次,便是這次。
我與他就這麼四目相對,一時誰也沒有說話。
最終,可能覺得氣氛實在古怪,段涅淡淡開口道:“感覺如何了?太醫為你清了餘毒,手還要養一段日子,但已經沒有大礙。”
我動了動手臂,那裡被綁的跟個粽子般,一動便傳來撕心裂肺的痛。
“嘶!”我咧嘴痛呼,對著段涅道,“好痛呀……”
他皺著眉一把將我按住,斥道:“亂動什麼!”
他的右手仍纏著那串佛珠,我抬起沒受傷那只手,牢牢覆於其上,道:“這樣就好,你讓我摸摸,我就不痛了。”
要是放在幾天前,他是怎樣也不會肯的,可是今天大概是看我傷得這樣重,竟默許下來。
我牽著他的手移到胸口位置,說笑道:“果然就不痛了,皇兄真乃我的神藥。”
這當然是騙他的,我的手臂火燒火燎的痛,消耗著我的精神,讓我忍不住閉上眼要再次睡過去。
“行刺那女子名喚趙婕兒,是二皇兄生前定下的皇子妃,名門大戶出身,本與二皇兄是一對佳偶。只是還沒等她過門,二皇兄便晏駕了,此後她一直未嫁,人也瘋瘋癲癲。我已叫人將她押進了獄城,包括她的族人和府中奴僕都一應嚴加審問,至今還沒有線索。”
段涅的聲音十分好聽,要不是這內容讓人如芒刺在背,我真想伴著他的話語聲沉沉睡去。
我閉著眼道:“他們既然選了她,就不怕被她供出來。”
“他們?”
“這兩年間,我經歷過數場刺殺,雖然絕大部分刺客都當場殞命,但也慢慢摸出些門路。”我一頓,睜開眼看向段涅,“還記得康老嗎?”
“……自然記得。”
我心中一緊,怕他還記恨著我殺了他的人,但看他神色自然,也只能暫且將一顆心放回原位。
“與康老一同密謀將段櫻送進宮的,據說是個姓宋的年輕人,稱段棋為舅父。他自詡段棋與宋甫血脈的後人,籠絡了兩者的殘餘勢力,將他們聚攏成一股,這些年不時便會生出些么蛾子,令我煩不勝煩。”
當年段棋太過急功近利,與宋甫相勾結,妄圖逼迫我父王立儲。可我父王那個人,軟硬皆不吃,管你之前是不是他寵愛的皇子,只要威脅到他王權的一律棄之如敝履。很快,段棋便被父王厭棄,連著宋甫也遭了罪。
那時候,父王在人前便開始展露他對我的寵信,一副要立我為太子的模樣,可明眼人都知道,這不過是他又一次的制衡之道。
先帝非治國明君,但他卻將一套權術陰謀玩弄的很好。
段棋不願再等,徹底顯露他的狼子野心,聯合有不臣之心的幾位諸侯與境外的旬譽人裡應外合想要攻陷大夏。
一時烽煙四起,各路諸侯前來勤王,齊方朔更是首當其衝帶領燕軍抗擊旬譽。
而我被父王封為先鋒,率領王師與宋甫的尚地軍隊抗衡,最終一箭將宋甫老賊射落馬下,致他傷重不治。很快段棋等人也紛紛兵敗,旬譽退兵,一場浩劫這才得以平息。
他們恨我,若非是我殺了宋甫,致使叛軍人心潰散、功敗垂成,這天下局勢說不定就要改寫。
“殺了你,他便擁有了無上威信,足以東山再起。”段涅只需稍加點撥,便想通了其中道理。
“如今九侯中,正值壯年的也唯有燕、尚、嵬三位諸侯,其餘不是奶娃娃就是老頭子,偏偏燕地和嵬地一個在大夏極北,一個在大夏極南,紛紛看守著大夏的門戶要道,輕易不得離開。若我死了,段辛繼位,難保像旬譽這樣的番邦方國不會再起賊心。”說著說著,我不禁皺起眉,真心實意憂愁起來。
這次祭天大典無疑又是宋黨的一次陰謀,這兩年裡雖然不時也會有刺殺行動,但這樣激烈的還屬頭一次。他們儼然是越來越肆無忌憚了,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
我久久不聞段涅的回應,抬眼去看他,就見他灼灼注視著我,眼裡似乎帶著欣慰。
“你真是長大成人了。”他感慨著,用另一隻手摸了摸我的發頂,像對小孩子那樣,“不過這些事等你傷好了再說,你現在還是以養傷為主。”
他對我少有這樣溫柔的時候,叫我眷戀不已。
我再次閉上眼:“那皇兄陪在我身邊,直到我睡著再走……好不好?”
握在掌中的手指顫了顫,過了會兒,只聽段涅低低說了三個字。
“知道了。”
從前只看到他的嚴厲,覺得他對我漠不關心,甚至冷酷無情。可在發現他其實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愛護我對我關懷備至後,一切便驟然不同了。
他待我太好,而我待他……太壞。
我昏昏欲睡:“皇兄,你說過……在皇宮不想叫人欺負,就要奪得最高的那個位置。現在我成功了,再也不會讓人欺負你了……你信我。”
過了會兒,段涅的聲音響起,似乎帶著絲無奈的戲謔。
“欺負我最狠的不正是你嗎?”
我已經要睡著了,但仍是勉力回他:“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一個舞姬之子,從小便被趕到皇宮最偏僻的角落過活,不靠天不靠地,全靠段涅這藥罐子六皇子的接濟看護,才能勉強在殘酷的宮中生存下來。
明明那時候他自己的處境也不算好,卻任是將我養成了一副任性妄為的性子。
這些我懂的太晚,但好在不算無可挽回,以後我都會加倍的待他好,再不讓他傷心。
第38章
我借著傷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段涅每日都來看我,其實我已經大好,除了手還使不上力,傷口並不如何疼了。但我貪戀段涅的溫柔,每次他問我如何了,我都要拿喬一番,說還很疼。
這日段涅正餵我喝藥,我目光一錯不錯盯著他,嘴裡喝著苦藥,唇角仍不受控制上揚。
他將一匙藥餵進我口中,瞥了我眼,道:“藥很好喝嗎?我怎麼看你這麼開心。”
我將手指輕輕搭在他端著藥的腕上,不住曖昧摩挲:“皇兄餵的特別甜。”
段涅手一抖,差點將藥碗打翻。他皺著眉,正要開口訓斥,門外便有宮人來報,說是尚羽侯來了。
“申祿?”我並沒有得到他要來藤嶺的消息,但他本就離藤嶺最近,可能是聽聞我遇刺特地從尚地趕來的吧。
段涅已經將藥碗放下,重新取過一旁面具戴上。
“既然他來了,那我先回避吧。”說著也不等我答覆,起身逕自往門外走去。
他的身份的確不適合這時候見申祿,我心下歎了口氣,讓宮人宣申祿進來。
段涅正從殿裡往外走,而申祿與他相反,兩人狹路相逢,又擦肩而過。
申祿本目不斜視往裡走,忽地頓住腳步,偏頭往段涅方向投去目光,若有所思注視著他的背影。
我心中緊張,忙叫他:“申祿,你怎麼突然來了?”
申祿這才收回視線走到我面前,躬身道:“我聽說陛下遇刺受傷,心裡擔憂不已,特地前來探望陛下。”
我微笑道:“你有心了。”
申祿抬起頭,似乎有話要說,又一副不知如何開口的模樣。
我皺眉:“有話就說。”
他重新垂下頭,道:“陛下可知道,就祭天大典一事,民間流言四起,甚至有人特地為此做了詩歌?”
我知道會有流言蜚語,但沒想到傳得這樣快,連在尚地的申祿都知道了。
“竟有此事?他們都是怎麼說的?”我沉聲問他。
申祿略一猶豫,道:“說陛下逼死鳳王,害死先帝,本就血統不正,現在又寵倖來歷不明的國師。”他是個實誠性子,我讓他說,他便半分不加雕飾地說了,“還說……陛下任親黜賢,非真龍降世,祭天大典出上的事故便是最好的證明,預示著老天不滿陛下的治理,要降大禍與夏。”
“哐當”一聲,他話音方落,我便氣得將一旁藥碗掃到了地上。
“給寡人查,是誰散佈的謠言!寡人非將他扒皮抽筋不可!”
申祿低垂著眉眼道:“我還有個問題想要問陛下,不知陛下能不能如實相告。”
見他這個樣子,我便有些不好的預感,但仍是道:“你問。”
“蒼鸞國師究竟是誰?為何總是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過去陛下每隔幾天便要去皇陵祭拜鳳王,可自從陛下迎回國師,方才我進來前特地問了陛下的近侍,陛下竟是一次都沒去過。”申祿語速極快,邏輯縝密,“國師如此神秘,是否由於他的身份本就不可告人?蒼與涅相對,鸞與鳳相應,申祿大膽猜測一下,國師莫不是……死而復生的鳳王殿下?”
殿內寂寥無聲,落針可聞,我撫了撫額頭,不知該如何與他解釋。
“請陛下回答,是也不是?”偏偏申祿還在窮追不捨。
申祿的忠誠我從不懷疑,但有時候他的執拗卻讓我頭痛不已。
比如他覺得某個人會威脅我的帝位,會成為左右我意志的危險存在,便會不遺餘力向我諫言,讓我儘快剷除。
雖是奴隸出生,但他似乎比我更懂得該怎樣使一個國家長治久安。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這不是你該知道的事,將散佈謠言之人找出來,其他的不用你管,退下吧!”
“陛下!”
“退下!以後不經寡人傳召不得進宮!”
申祿不甘地抬頭,我在他臉上竟然看出了明晃晃的“昏君”兩個字。
“國師非褒姒,寡人絕不會為了他烽火戲諸侯,你就放心吧。”我語氣帶著絲疲倦,又說了遍,“退下。”
這次申祿不再和我倔,乖乖退下了。
與他吵過一架,好心情都沒了,偏偏段涅還不來看我。
熬到晚上,戌時都要過了,我見他還是遲遲不來,便有些坐不住了。喚來安瀾為我更衣,準備好便往麟趾宮而去。他不來找我,我便去找他。
到麟趾宮時,宮人竟說國師已經睡下了,問我要不要叫醒。
我讓他們都退下,悄然進了段涅的寢殿。
離他床還有一丈距離時,我緩緩褪下身上衣物,將自己剝得一絲不剩,摘下發冠放在地上,接著跨過衣物繼續朝掩著紗幔的大床邊走去。
寢殿的角落仍留著一盞燭塔,因此殿內並不昏暗。
我摸到段涅的床邊,剛將手探進去,一個翻天覆地,便叫人猛地壓在了身下。
一聲驚呼哽在喉頭,閃著寒芒的匕首眼瞧著就要落下,可能是看清了我的臉,又急忙刹住勢頭。
段涅寒著臉鬆開我,將匕首重新塞回枕下,怒道:“做什麼偷偷摸摸的,不要命了?”
我之前被他抵著脖子有些呼吸困難,這會兒他鬆開了,摸著喉嚨清咳兩聲,啞聲道:“命也要,人也要。”
段涅這才發現我全裸的狀態,神色一下複雜起來。
“把衣服穿好,自己出去。”
我一聽急了,支起身環住他的脖子就要親上去:“我不!”
段涅皺著眉來掰我的手,掰不動,將臉別開道:“不要胡鬧,你的傷還沒好……”
“今天申祿都和我說了,民間傳我的那些話!”
段涅頓時停住動作,目光森然地看向我:“那個奴隸和你說了什麼?”
看他的反應,我便能確定他都知道。連遠在尚地的申祿都知道的事情,身在藤嶺的段涅又怎麼會不知道?他只是不想讓我煩心才瞞住我的罷了。
我抱著他,將下巴擱在他肩膀上,道:“我是不是應該叫你叔父?”到這會兒了,我竟然還有心思計較這個,“還是你更喜歡我叫你皇兄?上師?”
段涅抓著我的手一緊:“別信那些。你就是你,是段姽,是大夏的天子,這點永遠不會變。”
我用臉蹭著他,發出一種彷如受傷幼獸般的哀泣:“段涅,抱抱我吧……我要你,只想要你。”
說完這句話,過了好些時間段涅沒有反應,時間仿若靜止,我正詫異這招對他竟然不管用了的時候,他突然鉗住我的手腕將我重重壓回床面。
“嗒啦嗒啦”,可能是動作太猛烈,纏在他手上的佛珠驟然散落,一顆顆滾向地面,接連發出清脆的敲擊聲。
這仿佛是某種預示,預示著我的勝利,他的慘敗,而他徹底意識到了這一點,也最終認命。
他粗重地喘著氣,像是再也無法忍耐,又像被逼入絕境,淺淡的雙眸惡狠狠與我對視。
“段姽,你要記得,是你將我拉入了魔道!”說著,他霸道地吻上了我的唇。
第39章
除了那次強吻他,我便再也沒有與他這樣親密的唇舌交纏過。
齒間輕咬著彼此的唇肉,輕微的疼伴著些微的癢,兩條舌頭猶如起舞的靈蛇,糾纏不休,多餘的津液順著唇角滑落,流下一路酥麻的痕跡。我的整個身體和心靈都為著這個吻而歡喜不已,忍不住想要索取更多,更多。
好不容易一吻畢,我已是氣息不穩,渾身發軟。
我見他微微直起身子,似要離開床鋪,怕他後悔,忙用一條腿勾住他的腰,將他更壓向我,同時雙手探入他褻衣中不住撫摸。
“我聽聞佛教有一禪宗名為‘歡喜禪’,以肉欲入道,不若皇兄就與我做那明王和明妃吧!”我在他耳邊悄聲說著,未了伸出舌尖舔他的脖子,直舔到他的耳垂,再一口叼住了放在嘴裡細細吮著。
段涅呼吸驟然渾濁起來,火熱的手掌順著我身體的線條從上往下輕撫,來到大腿,再到膝彎,最後強硬地掰開了,腰部下沉嵌進我的兩腿之間。
我只覺得有根又粗又硬的東西戳在我的兩股之間,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烙鐵般散發著滾燙的熱度,叫我難耐地扭動著胯部,磨蹭著那處。
段涅俯身來吻我胸前的肉粒,另一邊用手輕撚著,兩邊都不冷落。
我閉上眼,喉嚨裡發出細碎的呻吟,手掌按在他的後腦上,有時將他更壓向我,有時又會扯著他的發根讓他不要再繼續。
他一邊在我身上挑著火,一邊又聳動起胯部,用他那根火熱的陽物撞擊我的下體。
“啊……”我改為雙手搭在他的肩上,仰起脖子,感受他那根東西戳刺我的囊袋,拍擊我的穴口,粗壯的柱身連續不斷地摩擦著毛髮中沉睡不醒的那團。
雖然弄前面的舒爽比不上後面的,但我也已經能感到從鈴口正緩緩吐出粘膩的濁液,弄濕了我倆的胯間,使得我能更清晰地感受到段涅的巨大。
我已經有兩年沒有好好感受過他的溫度了,實在想念的緊。
“皇兄……唔快進來……別磨了嗯……”我睜開濕漉漉的雙眸,更夾緊了他的腰,以此作為催促。
“你自己招惹的,不許撒嬌。”他從我胸口抬起頭,一口咬在我勃頸處,不輕不重的力道,帶著點粗暴的味道,越發激起了我體內洶湧的欲潮。
我緊緊攀住他的脊背,大口喘著氣,下體被他蹭得已是泥濘一片,發出布料與肌膚相觸又分開的唧唧水聲。
“反正也硬不了哈……還不如直接……直接用後面。”一個男人再另一個男人面前承認自己不中用了,實在是一件非常羞恥的事情,說完這句話我便將臉別到了一邊。
段涅動作一頓,稍稍起身,伸手揉了一把我綿軟的陽物,訝然道:“你的毛病竟還沒好?”
我心裡一陣苦悶,沮喪之餘又怕他嫌棄我,諸般情緒之下,我倏地將他推坐起來,賭氣道:“好不了了!”說著一翻身,雙膝跪在床上,分開兩腿,臉埋在蜿蜒的白髮中,“小九更喜歡被皇兄肏,不肏……就難受。”
身後靜了一瞬,我咬唇正想著他是不是不愛我這個樣子,臀肉便叫一雙大掌揉搓著往外掰開,露出了中間的一點菊穴。
那手掌用力揉捏著,還用拇指去撥弄不住翕動的穴口,引起陣陣酥麻。
“我還想去尋些軟穴的膏脂,想不到你竟都準備好了。”段涅說著探出兩指,刺進我早已濕軟一片的小穴中,輕緩地抽插起來。
我被他插的呼吸都有些斷斷續續,喘息著道:“從前也都是……唔……我自己弄的……”
段涅兩指摳挖著我的穴肉,帶起一陣令人面紅耳赤的水聲,我上半身伏在被褥上,每當他戳到那頂頂敏感之處,便要止不住地顫抖一番。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說罷他又是重重往我體內一插。
“啊!”我張著嘴一聲驚叫,眼睛微微睜大,腰和臀便抖成了一片。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已被他弄得不成樣子,連下身那硬不起來的陽物也滴滴答答淌著粘液,一副爽的不能自已的模樣。
“皇兄……不要再弄了……唔唔……小九好難受……上師……皇叔……啊快進來……”
而就在我要被體內一點點擴大的渴求逼瘋,都開始說胡話的時候,段涅終於撤掉我體內的手指,將他灼熱的陽具抵在了穴口。
“我將你養大,從未想過對你做這樣的事……但事已至此,從今往後便誰也不許再退後一步!”他狠狠說著,俯下身的同時,那粗硬的肉柱也直搗黃龍,全數肏了進來。
“啊——”我手指緊緊抓著身下的被褥,用力到骨節清晰可見的地步。
他說了什麼我都聽到了,也明白,但卻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回應他。除了海浪一樣勇猛的快感,便是熱,熱到心裡就像著了火,身上綴滿汗液,連空氣都似乎散發著一股腥鹹的味道。
我本以為兩年前的他已是勇猛非凡,在床上所向披靡,現今才知道原來他那時是真的身子不好。
過去就算有纏綿在也尚且能留我一口氣在,現在卻是要將我整個肏死在床上的節奏。
連綿的抽插又重又疾,頂到最深處時舒爽的讓人尖叫,拔出時又叫人一陣失落。
“啊……太快……哈啊皇兄……慢……唔唔我不行……”
他一次都還沒泄出來,我便在他連番攻勢下丟盔卸甲、泣不成聲,早已不知道靠著後面去了多少次。
“不要……啊啊……”
他可能感覺到我穴肉開始劇烈收縮,大腿到臀肉緊繃成一線,就知道我是又快了,特意放慢了動作,緩緩抽出,再緩緩頂入。也虧得他如此,還不至於叫我太崩潰。
我啜泣著登上極樂的頂峰,期間後穴還不忘吞吐段涅的陽物,就像張小口一樣,似乎想要將他接著往裡吸。
剛從仙樂飄飄的極樂世界回到凡間,神志還有些不清,只覺得渾身酥麻,舒服的一根手指也不想動彈。
段涅等我慢慢平息餘韻,撥開我後背的長髮,順著脊柱邊吻邊舔著,直到後頸,一口咬住,下身又開始挺動,竟是沒有一點要泄身的樣子。
他一隻手固定著我的腰,防止我脫力,另一隻手摸到我身前,揉了揉那沒什麼動靜只知道吐淫液的陽物,在我耳邊低沉說道:“這裡要了有什麼用,不如替你割去?”
聞言我反射性抖了抖身子,後穴猛地收縮,夾得他悶哼一聲。
“唔不要……”我忍受著體內去而複返的波波快感,泣聲道,“皇兄摸摸……還是啊……有感覺的……”
的確是有感覺的,他前後夾擊,一邊肏我一邊揉著我身前陽物,快感一次比一次猛烈,讓我又去了兩次,到最後出氣比進氣多,儼然真的要被他肏得只剩一口氣了,我便向他求饒。
哪成想服軟只在床下有用,床上竟反倒添了他的興致,肏得我“皇兄”、“上師”、“叔父”胡叫一通,好在叫他泄了出來,只是那之後我自己也仿若散了架,昏然欲睡。
第二天一早,我渾身腰酸背痛起身,發現身上已叫人清理乾淨。掀開紗幔,見段涅坐在桌邊,已經穿戴整齊,正在看書。
“皇兄起得真早。”我剛踩到地上,就覺腿軟,想起昨夜種種,真是像小死了無數回。
“是你起的太晚。”段涅看了我一眼,道,“可要替你叫宮人伺候更衣?”
我赤著身子,將一身情欲痕跡展示給他看:“我要皇兄為我更衣。”
段涅眉尾一挑,半晌沒動。
我往他那裡走了幾步,舉起雙臂,讓他看得更清楚,又說一遍:“我要皇兄為我更衣。”
段涅嘴裡說著:“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卻仍舊起身走向我。
待他為我穿好衣服,又在他殿裡用過早膳,我才戀戀不捨離去。走的時候正巧楚邵雲來找他師父,與我迎面碰上。
他似乎驚訝於我這樣早從段涅寢殿出來,盯著我看了好幾眼,忽地像是看到什麼,眼裡霎時竟像是鍍了層冰,不過轉瞬即逝,快得仿佛我的錯覺。
我問了幾句他在冬官處做的怎麼樣,他一板一眼回我,態度自然,再沒有先前的刺人感。
我本沒什麼好和他多聊的,很快就放他走了。
他快步往段涅寢殿而去,我皺眉注視著他的背影,總覺得還是不太舒服。
第40章
從聽到楚邵雲名字的那一刻起,我對他便沒有好感,說我小肚雞腸也好,眼裡容不得沙也好,反正我和他是註定不能和睦相處的。
既然對他不放心,我就想叫人查查他。但我也不好直接與段涅說這件事,畢竟毫無根據地懷疑他的徒弟,他知道了肯定又要與我生氣,因而一切只能在暗地裡悄悄進行。
自從與段涅重修舊好,我便時常和他黏在一處,就連批閱奏摺也在他那裡,就差沒把御書房給搬到麟趾宮了。不過床笫之事進行的卻並不太多,一來畢竟男子間行這事諸多麻煩,對身體也有負擔,二來……段涅實在太過厲害,我要是和他夜夜春宵,恐怕就真的要荒廢國事了。
雖不做那檔子事,我和他也有很多別的事可做。我心裡有他,就算只是看著他喝杯白水,也能喝出仙瓊玉露的滋味。
這日我與段涅下了幾盤棋,輸多贏少,覺得無趣,便丟了棋子不玩了,拿起手邊果盤裡的一顆橘子剝了吃。
段涅見如此,讓人撤去棋盤,端來泡好的香茗,與我閒聊起來。
“申祿回去了?”
我一愣:“……嗯。”段涅終於不再以“那個奴隸”稱呼申祿,我竟然聽得有些不習慣,“今早走的,我不見他,他就回去了。他……知道國師就是皇兄了。”
段涅正將杯子送到嘴邊,聞言立刻便懂了,勾了勾唇道:“他眼力倒好。”
“他這脾氣有時候真叫我受不了。”
“那不如斬了。”
我看了他一眼,被他眼裡似真非真的笑意弄得有些心慌,忙道:“皇兄說笑了。”
哎,看樣子就算稱呼變了,態度一時半會兒也變不了。
“趙婕兒招了嗎?”段涅又問。
“沒有。”我搖頭道,“不過據她的貼身侍女說,趙婕兒在清原庵休養時,的確與一位陌生的年輕公子接觸過,想來便是那段棋的好外甥。”
“能在祝辭上動手腳的,必定是接觸的到祭祀器物的官員,看來那宋公子本事挺大,連朝廷官員都能收買。”
我被他說得心裡發沉,這一副山雨欲來之勢,著實讓我煩心,真想將他們那群亂黨斬草除根、一網打盡,也好過這樣一個接一個,叫我疲於應付!
不想再說這些不愉快的,我應了兩聲便岔開話題,與他聊起了別的。
“皇兄,當初你為何會收楚邵雲為徒?他不過一個漁家小子,到底哪一點得你青眼了?”
以段涅的性格,救了也就救了,怎麼還會養在身邊?每次想到這茬我就覺得心裡不舒服,總覺得這小子分去了段涅對我的寵愛,真是想一腳碾死。
段涅像一點沒看出我的不安,剝了顆橘子,將一片果囊遞向我道:“正好閑著也是閑著,而且他那顆淚痣與你生的太像,叫我不好拒絕。”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卻一下抓住重點。
“皇兄是因為我才收留他的?”我握住他的手腕,探身去咬他餵給我的橘子。
段涅想了想,道:“可以這樣說吧。”
我心中高興,起身走過去坐到他腿上,環住他脖子道:“皇兄心裡始終有我。”說著便去親他,一股酸甜的果香在我倆唇齒間遊走開來,當真美妙。
段涅一直輕撫我的脊背,任我吻著,簡直予取予求。
我與他著實過了一段如膠似漆的日子,我從未如此快樂過,只要想到今後不再只是我一個人,這森冷的皇宮中我身邊始終有段涅陪伴,心中便止不住地感到歡喜。
長久的歲月中,他早已成為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骨,是血,是牽動我的每一分歡喜和憂愁。失去他,我只是一具空有皮囊的行屍走肉,有他,我才是活生生的人。
若他這會兒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會想法子去給他摘下來。只要他開心。
他開心了,我便也開心了。
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攜手並進,共同迎接未來的好與壞,做彼此的依靠。
可好景不長,這一切我苦苦熬來的幸福,我以為的幸福,竟結束的那樣快,那樣不留餘地。
一場美夢,終是以最不堪的方式破碎了。
這日我一如既往來到麟趾宮找段涅,宮人卻說國師正在面見弟子,問我要不要進去通傳一聲。
我一聽楚邵雲又來了,心中不悅的同時鬼使神差想要知道他們到底在聊些什麼。
若楚邵雲對段涅只是尋常師徒情誼,我便任他繼續待在藤嶺,以後還會重用他。可若他敢對段涅有什麼非分之想,我立馬將他送走,送到尚地去做苦力。
我對安瀾使了個眼色,他馬上意會,甩著拂塵下去囑咐麟趾宮宮人不得將此事聲張。
我抬腿就往段涅寢殿隔壁的耳房走去,那裡有一處機關,不知是哪一任主人留下的,被我無意中發現,正好能做偷聽之用。
我一個人進到屋裡,走到懸掛著的一幅畫前,撩開了將它身後牆上的一塊磚石抽了出來。
這堵牆之後便是段涅的寢殿,同樣也掛著一幅畫,正好擋住磚石的空隙,因此不會惹人注意。
畫紙很透很薄,但也只能看到一點模糊的影子。
只見有兩個人相對坐在桌邊,邊喝著茶邊說話,聲音不算大,但我將耳朵湊過去聽也聽得清。
楚邵雲歎口氣,有些不忿道:“師父,您到底要忍到什麼時候?”
段涅端起茶杯輕抿一口,不疾不徐道:“你這就忍不下去了?”
至此短短兩句話,我心中已有些不好的預感,但還是選擇繼續聽下去。
只聽楚邵雲道:“我是替師父不值,那昏君處處不如您,憑什麼霸佔著皇位不肯讓賢?他還脅迫您,折辱您,實在死不足惜。”
段涅道:“我倒是想動手,奈何一直找不到機會。”
楚邵雲沉默下來,似是在想法子,片刻後道:“這樣,過陣子師父勸昏君去別宮度夏,到了那裡您再隨便找個理由離開,我會想辦法替師父動手除去昏君。”
“你動手?”段涅有些吃驚。
“師父放心,我有法子的,一定不會讓人抓住把柄。”
段涅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說:“申祿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他最是忠於段姽,恐怕段姽死後他不會甘休。”
楚邵雲一哂:“有燕穆侯和嵬靈君這兩大諸侯的支援,師父再控制住太子,難道還怕他區區一個奴隸不成?”
“你的意思是,讓我挾天子以令諸侯?”
“正是如此!”
段涅似乎覺得此法可行,低低笑起來:“妙哉妙哉!只是……我為了權勢,你又為了什麼?”
楚邵雲一靜,從座椅上站起身,單膝跪到了段涅跟前,仰起臉道:“我自然為了師父。”
聽到這裡,我已是心神俱亂,慌忙將機關恢復原樣,整個過程手都顫抖不止。
他原來不是不想我死,也不是原諒了我,而是既想我死又想要權勢。
可這段時間的濃情蜜意又算什麼呢?
我整個人都亂了,心裡充斥著各種疑問與回憶,一樁樁一件件,叫我覺得不敢置信,又覺得好笑。
為了這至高的權勢,他當真是什麼都能忍,裝得那麼像……那麼真。
我失魂落魄離開麟趾宮,一回自己寢殿便被門檻絆了一跤,狼狽地摔在了地上。
安瀾見此大驚失色,忙過來扶我。
“陛下陛下!您怎麼樣了?可有哪裡摔傷了?要不要奴才宣太醫?”
我眼前陣陣發黑,全身都是冷的,連血都仿佛凍成了冰渣,心也被凍得一片麻木。
“你們都退下,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安瀾不敢忤逆我,招呼著眾人紛紛退下。
不一會兒,偌大寢宮便只剩我孤零零一個。
到頭來,還是只有我一個人。
我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來,歪歪斜斜撲到床上,只覺得身上發虛,沒有一絲力氣。
他要我死……
他竟然這樣恨我……
有了楚邵雲,他便不要我了……
我手指緊緊揪著絲滑的被褥,將臉埋進其中,不一會兒便感覺面料被熱液浸濕。
辭去夢裡繁花,醒來孤清冷月,都是……活該。
幾天後,段涅果然提議要與我一同前去別宮度夏。
“你想去?”我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
段涅神色間看不出絲毫異樣,道:“許久不去了,你不想去嗎?”
我認真地盯著他的雙眼,想要看看他的眼中有沒有一絲惶恐和不忍,奈何什麼也看不見。
段涅要是真的想騙我,我是怎麼也發現不了的。
我心中一歎,罷了,他既然想要我死,我又何必讓他不開心。
他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會給他去取,更何況只是要我的命呢?
“好吧,我們一起去。”我說。
第41章
準備了幾日,帶上一應日常用物,乘著六駕馬車,天子的隊伍浩浩蕩蕩便從皇宮出發,前往位於藤嶺附近的別宮——昆圖。
這座別宮在我出生前便已落成,整體位於山巔之上,氣勢雄偉不凡,內部裝飾也極為奢華,更有大小湯池二十三處,房屋五百餘間,可說是我父王耗費了眾多民脂民膏修建成的一座酒池肉林。
以前父王每年都會帶著大半個後宮去別宮度夏,我從小不受重視,長時間在大半個之外,也就後來幾年,段棋開始失寵了,才輪到我陪伴聖駕。
小時候總是很羡慕別的兄弟姐妹能和父王一起去昆圖的,畢竟誰也不想做被留下的那個,但後來真的去了,發現也不過如此。在父王眼裡,那是他的金窩銀窩翡翠窩,在我眼裡,卻也不過是偏僻了點的另一座皇宮罷了。
自從登上皇位,我便一次都沒來過這裡,沒心思,也不好如此享樂。可事到如今,這興許就是我最後的埋骨之地了,總也要讓我享受一兩天吧,不然當這皇帝豈不太虧?
我坐在岸上,小腿浸泡在溫熱的泉水裡,全身只敞著一件薄薄的白衫,雖是盛夏,但因山中涼爽,別宮中倒也不覺悶熱。
今兒個泡的這處泉水,溫度與人體相當,不冷不熱,正適合這個季節。
我用腳劃拉著水,盯著池子另一邊的段涅發呆。他雙臂向後伸展擱在岸邊,閉目小歇著,愜意十足,一點看不出是要置我於死地的模樣。
可能是感覺到了我的目光,他幽幽睜開雙眸,正好將我抓個正著。
“不下來?”
我明明心裡痛的要死,可臉上竟然還能偽裝出笑意。
“不下來。”我將一條腿從水裡抬起,跨在岸邊,大敞著下半身道,“皇兄過來。”
段涅看了我一會兒,視線從臉上一路移到我裸露著的腿根處,頓了頓,終究還是緩緩遊了過來。
他遊到我身前,臉正對著我的胯部,我甚至能感覺到吹拂在我肌膚上的灼熱氣息。
“我還沒在白天看過這裡。”段涅伸手握住我擱在岸上的那條大腿,更往外掰開了,去看腿根處那塊猙獰醜陋的傷疤。
那裡的皮膚是新長出來的,理應麻木遲鈍,今日卻不知為何,只是被段涅用手指輕輕碰了下,便讓我渾身一顫,生出一股尖銳的痛意來,似乎當年那割肉放血的痛楚還停留在舊傷口處,陰魂不散。
“唔……”
段涅移開手,抬頭看著我,低低問了兩個字:“疼嗎?”
就這短短兩個字,沒頭沒尾的,卻聽得我頃刻間眼眶發燙。我知道他在問我,當初疼不疼。
要是以前,我一定會嘴硬說不疼,說為了他什麼都值得,但現在……
“疼。”我眼前突然變得霧濛濛的,像籠了一層水汽,“疼死了。”
他似乎有些吃驚我反應這樣大,頓時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看來是真疼了。”說著他湊近我腿根,輕輕吻上那塊疤,語氣溫柔地哄道,“他們一開始都瞞著我,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這解蠱需要用到你的血肉。給你吹吹,好了,不疼了。”
我恍惚地憶起,小時候摔疼了,他也是這樣哄我的。因為貪戀他少有的溫柔,我一次次假裝摔倒,就為了讓他給我吹吹。
我用疼痛去換他消除疼痛的安慰,仿佛飲鴆止渴的人,愚蠢至極,可又毫無辦法。
感覺到他柔軟的唇離開了我的肌膚,我腦子一片空白,不知怎麼了就伸手按住他的後腦,不讓他走。
“皇兄,再親親我,我疼。”
我真的要……疼死了。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聲線不去哽咽,卻止不住那些奪眶而出的連綿淚水。
段涅看不到我的表情,只以為我在撒嬌,便繼續對著我腿根處舔吻起來,只是這次少了幾分溫情,多了一些旖旎。
他輕咬著我大腿內側柔軟的皮膚,不一會兒便將那里弄得嫣紅一片。
“啊……皇兄……”我漸漸也被他挑起了情欲,嘴裡發出難耐地呻吟。可當他將攻勢慢慢轉移到我垂軟著的胯間陽物時,我一把止住了他,“別弄這裡……”說著鬆開他的後腦,整個身子滑到了池裡。
水花濺起,衣擺與發尾一同漂浮在池面上,混作一團,我抱住段涅,在他耳邊輕聲道:“我要皇兄直接肏我,弄疼我也沒關係。”
段涅聞言聲音沙啞道:“這可是你說的。”
“我說唔……”我話都沒說完,便被他抵在池壁上,撩起一條腿挽在肘間,直接就著泉水的潤滑頂了進來。
我緊緊攀著他的背,臉埋在他頸窩處大口呼吸著,仿佛一條離了水的魚。
後穴又痛又脹,但也及其滿足,那充實的質感,讓我覺得自己和段涅前所未有的貼近。但一想到他此時或許只是忍著噁心在與我虛與委蛇,我又無法抑制地感到悲痛不已也不知是身痛還是心痛,促使我的雙肩輕顫不止。
段涅撫摸著我的背脊,下身一直保持靜止,似是在等我適應。
“好點了嗎?”
他越是輕聲軟語,我就越是傷心。
我真後悔,那日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偷聽他與楚邵雲的談話。這樣,我起碼還能死在他是愛我的美夢中,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空留夢醒後的心碎。
“繼續……不要停。”我邊說邊收縮著穴口催促他。
他悶哼一聲,克制地開始緩慢抽插起來。
水波越蕩越大,拍擊著池壁,也拍打著我倆的身體,他的頂入亦是越來越重,越來越快。
衣服不知什麼時候被脫去了,漂到遠處,我與他唇齒糾纏著,像兩隻互相撕咬的水獸。
“啊……快……我還要唔……”我肆意呻吟叫喊著,想著反正也是最後一回了,就不要再矯情了,想叫就叫,想要就要,到了閻王那裡好歹也是個飽死的。
段涅翻來覆去在池子裡與我做了好幾回,直到我喊得嗓子都啞了,身上一絲力氣也沒有,連手指都抬不起來了,他才將我從水裡攔腰抱起,回到寢殿。
他將我輕輕放在床上,讓我趴著,我也不知道他用意為何,只是乖乖照做。
片刻後,他似乎去取了什麼東西回來,掰開我的兩瓣臀肉,緩緩將一顆冰涼的珠子塞了進去。
“啊嗯……皇兄?”後穴因之前激烈的歡愛有些微微刺痛,又被冰的一陣收縮,緊緊含住那物,吞向更深的地方。
“你不是很喜歡它嗎?”段涅收回手,拍了拍我的臀肉,迫得我立馬又是一聲驚呼。
“是……碧虹靈珠?”
“正是。”段涅扯過被子替我蓋好,“靈珠不僅可以使你更快恢復體力,還可以滋養你小面這張小嘴,使它不至因為太過貪歡而無法合攏。”
他真是做戲做全套,都到了這個時候了,還演的這樣逼真。
我將臉埋在雙臂間,悶悶道:“皇兄想的真是周到。”
我死了,他會把碧虹靈珠給楚邵雲嗎?會同他說這些話嗎?是不是年年夏天也會帶楚邵雲來這別宮度夏,就像父王和他的寵妃那樣?
我越想越是憤恨,越想越是不甘。
我可以圓了段涅的心願,卻決不允許他讓楚邵雲取代我,就算死,我也要拉著那姓楚的墊背!
第42章
段棋謀逆之時,父王任命我為王師統帥,抵抗叛軍侵襲。那是我第一次上戰場,更是第一次領兵。我出征那天,段涅親自為我穿戴鎧甲。
“段姽,你要活著回來,”他取過宮人手中的寶劍遞給我,容色肅然,“我在藤嶺等著你凱旋。”
我聞言心中激蕩不已,一把將他抱住道:“皇兄放心,我絕不叫宋甫靠近藤嶺一步!”
那樣生死存亡的時刻,千言萬語都比不過他的一句話。他要我活,我便是咬緊牙根也絕不會死在外面。
後來,我便是憑著這股信念,將宋甫老賊一箭射下了馬。因為不能死,因為要回去見段涅,因為身後的藤嶺有他在,我若死了,王畿必破。
這天下算什麼?皇宮中的那些人又算什麼?
只有段涅,只有他才是我不能退後的理由。
我緩緩睜開眼,清晨微涼的風從開著的窗子外吹進來,身旁已沒了段涅的身影。披上衣服,我走到門口才發現他正站在屋簷下,對著一池碧波凝眸出神。
他盯著池塘,我盯著他,就這樣看了會兒,我走過去從後面抱住了他。
“皇兄在想什麼?”
段涅似是有些驚到了,身子一震,笑駡道:“怎麼跟只貓兒一樣,走路沒聲兒的?”
“我若出聲了,怎麼給皇兄驚喜?”
他把掌心覆在我的手背上,不再說話。我將臉貼在他背脊上,聽著他規律的心音,自己的心中也是一片寧靜。
要是能一輩子都這樣,該多好。
“昨晚藤嶺來信,有件急事需要我親自處理,我打算回去一次,過幾天再回來。
我手臂不自覺收緊:“什麼事這樣等不及?”
他的心跳一如既往地規律、平穩,沒有一絲慌亂。
“春官處想要我主持一位高僧的荼毗法會。”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簡單便將這個話題揭過,“就兩天,很快回來。”
我知道,他走了就不會再回來,這也將成為我與他最後的訣別。
我沒有死在戰場上,卻終究要死在他的手裡了。
當初便是不想如此的結局,才會奮起一擊,將他囚禁,可不想兜兜轉轉,最後竟還是如了他的意。
“小九?”大概是久久不聞我的回應,段涅疑惑地側過臉。
“好,早去早回。”我閉上眼,“我在這裡等你回來。”
當年段涅說這句話時,我聽進了耳裡,記在了心間,所以他等回了我。
可這一次,我註定等不到他了。
當天下午,段涅啟程返回藤嶺,我讓他帶走了一半的虎賁衛。
我站在長長的石階盡頭,目送著他的身影逐漸遠去。
他會不會回頭看我一眼呢?哪怕一眼,一眼就好,這樣我也死而無憾了。
不知是不是聽到了我心中的祈願,段涅雖已行到半途,卻還是回眸看了一眼。
他穿著一身隆重的雪色法袍,臉上帶著半張面具,又走得那樣遠了,理應連他的五官都看不清了才是,可這青山綠樹間的一回眸,仍是叫我心悸不已。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才轉身離去。
段涅才剛走,楚邵雲必定不會在這時候動手,怎麼也要再等個一兩天。我便趁著這僅剩的一點時間,將兩封詔書寫好,以蠟封口,再叫虎賁衛快馬送到尚地,親自交給申祿。
第一封詔書,我對申祿說,其實我並不適合做皇帝,我死後,希望他能替我照顧好段辛,如果將來段涅做了皇帝,一定要效忠他。我雖只做了沒幾年皇帝,但仍然不希望因我而發起戰爭致使生靈塗炭,所以讓他不要試圖扶持段辛為帝。這個至尊之位,得到的痛苦遠比快樂要多,不要也罷。
第二封詔書,我讓他殺了楚邵雲,無論如何都要殺了他。
在別宮逍遙了兩日,自第一個池泡到第二十三個池,從早泡到晚,泡的我皮都起皺了,除去少了段涅,一切倒還挺愜意。
“安瀾。”晚間,我將年輕太監叫到跟前。
他笑得像朵花,屁顛顛跑過來:“陛下有何吩咐?”
“今天晚上無論聽到任何聲音,都不許踏出房門一步,吩咐下去,所有人都一樣。”
“這……奴才也要嗎?”
“所有人。”我說。
他跨下臉,糾結道:“那陛下誰伺候?”
我故意表現出不耐,斥道:“寡人有手有腳,沒了你們一個晚上還活不了了?”
他嚇得不敢發聲,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下去!”
這回他不敢再磨蹭,道了聲“是”,忙不迭躬身退下。
人都清光了,我獨自在座椅上坐了一陣,直到子時,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起身走到內室,從牆上取下一把裝飾用的黑鞘長劍。
這劍雖是掛在牆頭做辟邪之用,但開了刃,還是十分鋒利的。
我緩緩將其抽出,劍刃與劍鞘發出一陣金屬的摩擦聲,轉眼寒芒四射。
用這把利刃抹脖子,半柱香內我就能去見閻王爺了吧。
我摸了摸喉嚨的位置,想像著等會兒此處將要經歷的劇痛與窒息,不禁寒毛倒豎。
但自盡總比被楚邵雲殺了好,前者起碼由我自己掌控,還能說是我自願死的,與人無尤,後者卻是實打實的被動了。
我雙手握劍,橫在頸邊,正要閉眼用力,忽聞梁上有異動。
我倏地抬頭,變換劍勢,厲聲喝道:“誰?”
從房梁上,照不到燭火的陰影處,驟然落下個人來。輕靈無聲,猶如鬼魅。
再看那張臉,竟是與我一模一樣!
我驚駭當場:“大膽,你是何人,竟敢易容成寡人的模樣?”
來人唇邊露出抹頗為邪氣的笑來,讓我覺得甚是眼熟。
“陛下莫慌,是小人。”
我一下認出這是甲巳的聲音,再看他右眼,果然有一點白色——據聞這是他當初效忠段棋綁架白三謹時,被對方刺傷的。
他雖道明身份,我卻未能放鬆下來:“你為何躲在寡人的房梁上,還做這樣一幅易容?”
甲巳用那張與我一模一樣的臉笑道:“這一切本可以在陛下的睡夢中結束,絕不會驚動到您,可千算萬算,萬萬沒想到陛下竟選擇在今晚赴死。緊急之下,小人也只好提早現身了。”
與他說話間,突然整座別宮嘈雜起來,外頭隱隱有火光移動,像是闖進了不少人。
甲巳看了眼緊閉的門窗,眼裡閃過淩冽殺意:“看來他們來了。”
我只覺得混亂不堪,心中又有某種預感,昭示著一個不可思議的答案。
甲巳抬腳就往門口走去,我一把拉住他,問:“等等,到底怎麼回事?”
“此番皆是主公與國師的安排,陛下可在事後詢問他們原委。現在,允許小人去為陛下繳清叛黨。”他不費半點力氣地輕輕一掙,便脫離了我的桎梏,身形一閃,已到了門邊。
我呆呆看他頂著我的臉走了出去,一時難以回神。
第43章
“昏君,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吧?”
屋外有人聲響起,我悄然走到門邊,從縫隙中往外看,發現屋外多了許多手持火把之人,而被他們圍在正中央的,一個是甲巳,還有個大半夜也用冪蘺遮身,儼然便是這群人的頭目。
“藏頭露尾,你又是什麼東西?”甲巳扮作我的樣子已十分逼真,現下竟連聲音也一模一樣。
那掩在黑紗下的男子聞言發出一聲怪笑,道:“我姓宋,是來報你當年陣前那一箭之仇的。”
“姓宋?”甲巳眯了眯眼,“你是宋甫的後人?”
“正是!”
我聽得心驚不已,本以為今晚來的是楚邵雲,沒想到來的卻是久聞大名的宋公子。而這一切似乎又都在申祿和段涅的預料之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甲巳道:“殺了我這天下也不會是你的,我一死,諸侯便會擁護我的兒子為帝。”
“這天下雖不是我的,也絕不會是你兒子的,別忘了你還有個正值壯年的兄長活著。”宋公子意味深長,伸出修長的手指撩起眼前的黑紗,露出真容,“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嗎?你死了,段涅才能自由,他巴不得你死在亂黨手裡呢。”
我雙眸微微睜大,冪蘺下的臉,竟然是楚邵雲!
一時腦中閃過諸多細節,只要將楚邵雲的身份轉換,一切便都說得通了。
祭天大典上的器物,他作為國師的弟子,又在冬官處做事,自然能碰觸得到。還有他臉上與我相似的淚痣,說不定也是他接近段涅的一種手段。什麼漁民之子?這天下恐怕就沒有楚邵雲這個人,或者真正的楚邵雲早已被他殺死,好讓他李代桃僵。
“竟然是你!”甲巳震驚地盯著宋公子的臉,“你到底姓楚還是姓宋?”
“我原本姓什麼又有什麼重要的?你只要知道我現在姓宋便可以了。”他冷笑道,“我宋雲,今日便來取你這昏君的狗命!”說罷拔劍便向甲巳衝去。
以甲巳的功夫,對付宋雲易如反掌,但他既然是扮成我的模樣,自然是想要在出其不意的情況下將對方生擒的了。
眼看劍鋒就要襲向甲巳,正在此時,一道人影跌跌撞撞撲進院子,見此情形臉色慘白,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嘶喊:“陛下!!”
竟是違背了我的命令大半夜從奴僕院落趕來的安瀾!
在場眾人皆是被他這驚天一喊給鎮住了,宋雲的劍尖不由也停頓片刻,而甲巳等的便是這一瞬息。他五指如爪,以極快的速度握住劍刃,毫不費力地將之掰斷,另一隻手風馳電掣般扣住了宋雲纖細的脖頸。
甲巳指節暴突,青筋畢露,經方才那一手,任何人都不會懷疑這雙手中蘊含的巨大力量。
宋雲不敢置信地瞪著甲巳:“你!”他似乎這才注意到不對,五官在火把映襯下逐漸扭曲,“你不是段姽!他人在哪兒?你為何要假扮他的模樣!”
甲巳勾唇一笑,扣著他喉嚨的那只手猛地收緊,宋雲瞬間臉色漲紅,痛苦不堪。
餘下的一眾人皆是驚駭非常,一中年人步出人群,衝甲巳道:“英雄手下留情,我們有幾千人,你卻只有一個人,這整座山都已被我們圍住,你縱是有十條命也插翅難飛。我們要的只是狗皇帝的命,對其餘人不感興趣,你不若放了宋公子,我替他做主讓你完好無損的離去,如何?”
“不如何。”甲巳將宋雲拽到身前,冪蘺掉落下來,黑紗如霧靄一般在空中劃過,再飄然落地。
那中年人沒想到甲巳這樣硬氣,一點餘地也不留,雙眉緊皺道:“看來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我不愛喝酒。”甲巳忽地抬眼看向夜空,態度輕佻不見半分緊張,“你們難道就沒想過……為何我會出現在這裡嗎?”
我順著他的視線朝空中望去,幾乎是他話音剛落,遠遠便有一枚耀眼的火球邊發出刺耳的哨聲,邊朝天飛去。
“火箭!”中年人臉色驟變,這顯然是一發信號箭。
宋雲也馬上明白過來,怔怔看著那箭矢衝到最高處,猶如一隻耀眼的火鳳。
“他騙了我。”他年輕的臉龐上露出一種茫然與痛苦交織的複雜情緒。
很快,有一叛軍驚慌失措衝進來,說山下突然來了幾萬精兵,看旗幟是尚地的軍隊,已將他們留在山下的人馬團團圍住,正氣勢洶洶往山上而來。
中年人倒吸一口冷氣:“中計了!我們中計了!”他面目猙獰地環伺周圍,最終將視線停留在宋雲稍顯稚嫩的臉上,沉聲道,“宋公子,對不住了!”說罷下令將眾人分成數十股,命他們即刻分頭下山,好分散了逃離尚軍的追捕。
他這是要將宋雲丟棄了,就像丟一件器物,絲毫沒有猶豫和不舍。
這些能上山來殺我的,應該都是叛黨的精銳,而能越過宋雲向一群精銳下達命令,他們卻毫無異色,立刻便聽從的,絕不會是簡單角色。
我心頭念起,見對方就要施展輕功逃離,也顧不得掩藏蹤跡,推開門衝甲巳喊道:“宋雲不過棋子,將那中年人拿下!”
甲巳眸光一利,迅速點了宋雲穴道丟在地上,見虎賁衛已聞訊趕來,便飛身去追那中年人了。
“微臣救駕來遲,望陛下責罰!”虎賁衛統領跪下謝罪。
是我撤了他們的佈防,調離了大半的人隨段涅離開,今晚的事並不能怪他們。我讓他起來,命他去向申祿彙報山上的情況,再叫他將方才被叛軍打暈的安瀾送回屋裡醫治,囑咐完了這一切,最後看了眼倒在地上不能動也不能言的宋雲。
“將他壓下去,嚴加看管,回到藤嶺立即交由獄城審問。”
宋雲憤恨地盯著我,眼中透出濃濃的不甘與仇視。我只覺得好笑,他的世界頃刻間翻天覆地,我又何嘗不是呢?
虎賁衛剛要領著他下去,我止住他們將宋雲啞穴解了,問他:“照理說宋甫的兒子、孫子、就連玄孫都已被我斬殺殆盡,你自稱姓宋,又為何叫段棋舅父?”
他瞪著我,咬緊了牙不肯開口,我冷笑一聲:“掌嘴。”
虎賁衛一掌下去,他瞬間便是滿嘴鮮血。
我睨著他:“再不說就割一隻耳朵。”
宋雲被打得一邊臉頰迅速腫起,氣焰立時矮了一截,含糊道:“我隨母姓。”
我見他終於老實了,又問:“你為何會知道段涅在火曦島上?”
“我不知道,是易先生……他從前為我舅父做事,他說島上有仙藥……說不定還有別的寶貝,就派人去查……沒想到無意中發現鳳王沒有死。”他說得斷斷續續,唇角不住滴下血來,倒有幾分可憐,“易先生讓我偽裝成……遭遇海難的少年登島……還讓我接近段涅……”
我抬起他的下巴,仔細端詳他臉上的淚痣,發現顏色不是黑的,反而有些發青,像是黥面。
“你臉上的痣也是故意點上去的?”
宋雲垂下眼道:“是,為了讓段涅心軟……”
我冷哼一聲,收回手,不屑道:“假的終究是假的,恐怕皇兄早已察覺宋公子的古怪,這才陪你演了這場好戲。”
他聞言慘笑出聲:“是啊,原來他這一年待我的好……都是假的。”
我方覺他語氣不對,就見他後齒微動,忙道:“不好,他要自戕!”
可等虎賁衛去掰他牙關時,一切都晚了,宋雲口中湧出汩汩黑血,面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白轉青再轉成了紫黑色。
“段姽,我在下面……等著你!”他用最後的力氣,向我發出惡毒的詛咒。
我朝他投去憐憫的眼神,什麼話也沒說,看著他雙目大睜著,一點點失去鮮活的光彩。
“帶下去吧!”我擺了擺手,讓人將宋雲的屍體抬走。
我回到寢殿內,坐到桌旁,等著申祿和段涅上山。直到這時我才有點真實的感覺,原來段涅沒有想要我死,原來他和申祿聯手了,原來他不過是在宋雲面前演戲。
可他為何不將這一切和我說呢?又為何要瞞著我呢?害我生出了這天大的誤會,差點莫名其妙丟了命。
我正一個人瞎琢磨著,門外侍衛通報,說是國師來了,我連忙讓他將人放進來。
段涅是一個人來的,我從座椅上站起來,忐忑地看著他。
他緩緩走進殿內,見了我,沉默著一言不發,先是將臉上面具摘下,露出一張結著冷霜的面容。
我一愣,視線瞥到他另一隻手上拎著的兩卷東西,立馬龍顏大驚,簡直要將一顆心蹦出嗓子眼。
“皇兄……”
他猛地將那兩卷東西丟在我腳下,發出兩聲悶響,唇邊露出一抹淡的不能再淡的笑來:“我真是好感動啊,段姽你長能耐了。”
“皇兄你聽我解釋……”
“我若要做皇帝,還輪得到你?”他完全不聽我說話,自顧道,“你招惹了我,現在又要自己去死,天下間哪裡有這種道理?”
他說這些話時明明十分平靜,聲音也不如何響,可我就是知道他已怒到了極致,甚至……要比當初知道我對他用纏綿那會兒還要生氣。
“我本想為你將一切擋去,讓你可高枕無憂坐這帝位,看來是我錯了。”他眉心淺淺擰著,說不清是真這樣想還是一時氣話。
我被他的語氣弄得忐忑難安,快步過去一把抱住他,慌亂道:“皇兄,你別這樣說,是我不好,我不該偷聽你和楚……宋雲的談話,更不該無端懷疑你、不信你。我不願你有一點不悅,我……我只是想要你開心罷了!”
他的身體硬的就像石頭,一直緊繃著,不見放鬆。我其實自己也是後怕不已,就差一點點,我和他就真的天人永隔了。
我哀求他:“皇兄,你要打要罵要罰都可以,但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段涅過了許久終於呼出一口氣,身上的肌肉到這時才一點點放鬆下來。
“段姽,你記住,若你敢死在我的前頭,我便生生世世不要再見到你。”
我眼眶發熱,更加抱緊了他。
“好!”
過了片刻,我感到有一雙手將我環住,把我牢牢擁進了他的懷裡。
第44章
那易先生丟了宋雲,倉皇而逃,最後卻還是未能逃脫甲巳的手掌心。只是在追捕對方的過程中,甲巳似乎也受了不小的傷,讓申祿終日憂心忡忡,回到藤嶺後竟也不追著我問那兩張詔書的事情了。
“易東尋罪該萬死,臣將儘快擬定賊子罪狀昭告於世,讓百姓都知道祭天大典上發生的事並非天意,而是人為!”刑官一副恨不得將叛黨扒皮抽筋的模樣。
申祿立在一旁不言不語,我目光掃向他,他竟然也渾然不覺。
我以拳抵唇輕咳一聲,道:“尚羽侯,你看如何?”
申祿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被身旁刑官推了把才回過神。
他連忙躬身,一字一句清晰道:“易東尋其罪當誅,臣懇請陛下將此人處淩遲之刑,以儆效尤!”
在場眾人都有些被他這話給震懾住,淩遲如此重刑,我登基以來還未用過,真是看不出申祿是個這樣心狠手辣的傢伙。但一個數次想要置我於死地的叛黨魁首,的確不適宜讓他死的太輕鬆,再三權衡,我還是同意了申祿的提議。
“那就秋後行刑吧。”我拍板道。
討論完正事,一群大臣莫名其妙就說到立後的問題上來了,還說我子嗣不豐,對大夏社稷不利,強烈要求我擴充後宮。
之前我說天下方定,不考慮這些男歡女愛之事,他們信了,後來有了段辛,他們覺得我年輕,將來必定會有更多皇子公主,因此很是消停了一陣。但後來我完全閒置了後宮,兩年間白了頭髮,再沒有子嗣的動靜,他們便又開始急了。
特別是那幾個大氏族,整日卯足勁兒往我面前塞人,弄得我煩不勝煩。
立什麼後?擴什麼後宮?別說我硬不起來,就算硬的起來,我也不可能做對不起皇兄的事啊!
“此事年後再議,沒事就散了吧。”
我隨便找了個理由將人都打發了,完了就去麟趾宮找段涅。
自別宮回到藤嶺後,他雖對我不再動氣,日常也沒有冷言冷語,但我總是覺得他還是心裡有芥蒂的,只是這件事他也有錯處在,才不好單方面衝我發脾氣。
我與他,說不清是誰遷就誰,但在這段關係中,為了不再做出傷害對方的事,我們的確都在努力改變自己的脾性。
到麟趾宮的時候,段涅正在午睡,我輕手輕腳走近他,見他在塌上睡得安然,忍不住便想輕薄於他。視線一瞥,卻不小心瞥到他隨意放在塌邊自然垂落的手掌,露出的那截手腕上,有一條鮮紅的線,一直延伸到袖子裡。
我眸色一凝,知道這絕不是好東西,也不管會不會吵醒對方,抓住他的手腕便放到眼前細細觀察起來。
段涅理所當然被我吵醒,卻也不急著收回手。
“這是什麼?”我蹙眉問他。
他躺在塌上,睜著一雙星眸,聲音因為剛睡醒而有些低啞:“中毒了。”
我手一顫,差點沒跳起來,要不是段涅萬萬不會和我開這樣的玩笑,他如此一本正經說出這種話,我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怎麼回事?可有找太醫看過?你為何都不與我說?可是那宋雲對你下的毒?”我炮語連珠,心裡亂成了一片。
他竟然在我眼皮子底下中了毒,我還信誓旦旦再不讓人欺負他,我是什麼皇帝,連一個人都看護不了!
我恨自己沒用,更擔心他身體。
“我有解藥。”段涅輕輕一掙,坐起身,從懷裡摸出一隻細巧的瓷瓶,“這是慢性毒,一開始並無徵兆,越往後紅線越明顯,待連到心臟,我就死了。”
他輕描淡寫說著“我就死了”時,我眼皮無法控制地一顫,伸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扒他的衣服。
等看到肌膚上還差一根手指就要連到他胸口的紅線時,我駭然不已,聯手都是抖的。
“既然有解藥,你為何不服?”
我不明白,他這樣做是為什麼?難道這毒是他自己下的不成?
“你當申祿為何會與我聯手?”他將衣襟從我手中解救出來,隨意地掩好了,從瓶中倒出一粒黑色小丸捏在指間。
我因他的話腦中閃過些什麼,但還來不及抓住,就聽他接著道:“我一向是他最忌憚的存在,他信誰理應也不該信我。我若不犧牲一些東西叫他信服我是真心實意與他合作,以他的為人恐怕未必肯瞞著你調動尚軍。”
“所以你就讓他對你下毒?!”我不可思議地瞪著他。
“是我自己提議的。”他將藥丸服下,接下去說的話讓我渾身發冷,“如果你在那晚死了,正好他也不用給我解藥了,我們很快便能在地府相遇。然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永生永世不再相見。”
這個人,總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為我做下許多事。
若是沒有我那兩封詔書,一切都按照他所預想的發展,我甚至都不會知道他曾經為了我服下過劇毒,將自己的命交到別人手上。
心頭情緒翻湧,我一把將他撲到塌上,親吻他柔軟的雙唇,舌頭伸進他的嘴裡,將剩餘的那點苦澀藥味搜刮一空。
“以後別這樣做了,我甚是心疼皇兄。”我蹭著他的臉頰,像一隻溫順的貓。
他明明從申祿那裡得到瞭解藥,卻偏偏要等到我發現才服用,不是想再給我個教訓是什麼?
我靜靜枕在他胸口,想著他果然還沒完全消氣,這段時間仍需謹慎著點,可不要再觸了他的逆鱗。
我本以為自己已經夠謹小慎微,定不會讓他抓到錯處,不想晚間與他臥榻纏綿時,正在舒爽的當口,卻被他突然握住腿間事物,一陣揉搓。
這力道並非如往常那般的輕柔撩撥,更像是帶著試探,想搞清楚這玩意兒到底能不能好了。
“啊……皇兄……”我也不知他是何用意,只覺得渾身亂顫,連聲音都帶了幾分哭腔。
他一邊抽插一邊觀察那綿軟的一團,未了輕笑著彈了彈那處,解氣道:“若是他們知道你根本硬不起來,我看還吵不吵著讓你立後。”
“他們”是誰,平日我瞬息便能猜到,這種時候卻像腦子生了鏽,著實費了一番功夫。
“啊……他們……來煩你了?”
段涅不答,只一股腦頂到我身體最深處,將灼熱的陽精盡數澆灌其中。
我被他激的霎時也到了頂峰,挺著腰,腳趾蜷縮著,連魂魄都像是飛到了九霄雲外。
“哈啊……”瞬息之後,我驟然倒回塌上,胸膛激烈起伏著,腦子這才開始重新轉動起來,忙向他表決心,“皇兄放心……我絕不立後,這輩子……我都只和你在一起。”說罷我伸出汗津津的手,與他十指交握。
段涅那根將軟未軟的巨物還埋在我的體內,他便就著這個姿勢俯下身來吻我肩頭。
“你若再招惹別人,我就閹了你。”
我聞言一抖,竟覺得他不是在與我說笑。
第45章
易東尋終在秋後行刑,據刑官所說,當日法場一片叫好之聲中摻雜著他慘絕的哀嚎,實在大快人心。
我聽過就罷,對他處以極刑,不過是為了警示他人不要再走上與他一樣的謀逆之路,並非是我真的想要從他身上出氣。
宋黨餘孽至此全部伏誅,也算是我與段棋、宋甫之間最後的了結吧。
初秋天氣逐漸涼爽,草木一半留有蔥翠的綠,一半化為濃郁的金。選了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我約了段涅一同踏秋共游九侯塔。
因要佈置一番,我便沒有同他一起出宮,而是先一步來到了塔前那棵巨大的榕樹下。
這樹長到如今已是百年,若真有靈,看我等恐怕就如看一眾垂髫小兒一般吧。
我將手中之物掛在了它一條低垂的枝丫上,退後看了看,又走近了調整,如此再三才算滿意。
立於樹下,陽光正好,微風一陣拂過,地上便有婆娑葉影搖曳。
“陛下,來了來了,國師來了!”安瀾從遠處小跑著過來。
我有些緊張,理了理衣襟,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背手注視著段涅一身雍容,雅步而來。
這個人承載了我一生的喜怒哀樂,我仿佛便是為他而來到這世上,與他少時相伴,陪他年華老去。再不會有人比我更敬他愛他,也再不會有人像他一般處處為我。
“在看什麼?”可能是見我方才目光一直盯在樹上,他看了眼滿是鮮紅福帶的樹冠,隨口問道。
“皇兄記得那年我落水差點淹死的事嗎?”我不回答,淺淺笑道。
段涅眼中飛快閃過什麼,低沉華美的聲音透過面具傳入我耳中:“自然記得。”
每回看到他在人前不得不用面具掩住容貌,我這心裡就不太好受,總覺得是因為我他才要受這般委屈。
而我唯一能做的,便是今後加倍的對他好了。
“我是被人推下去的。”我與他並肩站在樹下,悠悠說著。
當年皇宮中不止我一個孩子,與我差不多年紀的公主就有好幾個,其中十三公主最是囂張跋扈,總是仗著受寵處處找我麻煩,羞辱於我。
我能忍受她罵我、打我,甚至嘲諷我出身低微,但唯獨厭惡她牽扯上段涅。而她也知道我百毒不侵、皮糙肉厚,尋常打罵已刺激不了我,就專用段涅來挑釁我。
在她嘴裡,段涅就是個藥罐子短命鬼,誰沾誰倒楣,我就是短命鬼的小跟班,門前的一條狗。
跟班還是狗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但她咒段涅短命,我就要和她拼命。如此一來二去,我倆便結下深仇大恨。
那日推我落水的,十有八九是她,可就因為她母妃寵渥後宮,她是父王最寵愛的公主,此事便不了了之。我在生死間徘徊,她卻安然無恙。
從頭到尾,只有段涅為我奔波操勞,甚至願意折損壽數來換我此生平安。
後來,十三公主及笄那年,毫無預兆便爆出她與侍衛私通的醜聞,據說肚子裡連孽種都有了。此等丟盡皇家顏面的事,父王知道了自然震怒,之後不管十三公主如何哭鬧,打了孩子,硬是將她送到番邦和親,此生都不能再回來。
段涅應該也是深知這其中隱秘的,眸光微沉,沒有帶太多的情緒,只是淡淡說了三個字。
“我知道。”
“皇兄為我在此祈福三日,情真意切,事後還大病了場。小九一直覺得無以回報,今日特地準備了一份大禮贈予皇兄,雖不及皇兄待我之萬一,但仍盼皇兄能夠笑納。”
“大禮?”他側首看我,面露疑惑。
我衝他調皮地眨眼:“就在這棵榕樹上,皇兄可要自己找找看?”說著我一指眼前的參天巨樹。
段涅一挑眉,帶著興味緩步朝榕樹走去,邊走視線邊在高低錯落的樹枝間搜尋。
成千上萬條福帶隨風飄蕩,他仰頭細細觀察著它們,白袍墜地,眉眼深邃,一如梵音中走出的遺世尊者,只可遠觀膜拜,不可隨意親近。
我癡癡望著他,說不清是希望他能儘快找到那樣東西,還是遲點,讓我欣賞夠了他的風姿再說。
然而冥冥中似乎連老天爺也幫他,在讓人眼花繚亂的眾多福帶中,他只用了一炷香的時間,便找到了我先前系上去的那個。
他將福帶解下來,與之一同的,還有吊垂其下的一卷卷軸。
他先是看了眼那條紅帶的內容,很快驚詫地微微睜大眼,似乎不敢置信我竟然找到了他當年為我祈福的那條福帶。
我走到他身邊,忍不住催促:“皇兄快快打開卷軸!”
他神色複雜地瞥了我一眼,又去看卷軸的內容,一看之下,整個人便愣在那裡。
我笑得止都止不住,伸手將他面具摘下,湊過去親了親他的臉頰。
“如此大禮,不知上師滿意否?”
他漆黑的眼眸看過來,一錯不錯盯了我良久,像是要看進我的心裡。片刻後像是妥協,他長歎口氣,緩緩收起卷軸,無奈道:“你啊,越來越不像話了,寫詔書跟玩兒似的,這樣的東西如何能留存於世?”
我一聽急了,怕他要將卷軸銷毀,忙拉住他的手委屈道:“我知道,所以這只是你我間的秘密,你是不喜歡還是不願意?”
我是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會收回成命的,撒潑打滾也要讓他點頭答應。此事一了,我便真的是別無所求了。
他將東西小心收入懷裡,見我這樣緊張,笑了:“我何時說過不願意?”
我大喜,霎時展顏,將他一把抱住,歡快地簡直要轉起圈來。
“那我就當皇兄是願意的了!”
段涅緊緊與我相擁在一起,什麼也沒說,但在我耳邊響起的輕淺低笑聲,仍顯露出他此時與我一般的愉悅心情。
【寡人登基三載有餘,憂行樂違,如臨深履薄,唯恐懈怠。現黔黎茂豫,社稷康寧,心有小安,亦可計百年事矣。
中宮空懸多年,群臣諫言立後之事,曰國不可無母,君不可無妻,後宮不可無主,寡人亦以為誠然。
國師蒼鸞,德才兼備,賢明懿恭,出身高閎,有平定四方之力,又使寡人傾心之能。縱觀寰宇,深感未有出其右者。寡人苦守梧枝,日盼鸞鳳棲臨。今卒及矣,此天之旨。應賜冊寶,立為皇后,太子欲謂之亞父。於熙。不求螽斯麟趾,但求邦家衍慶,福履綏之,百歲之後,歸於同衾。欽此。】他是我的鳳凰,我的梓童,我來到這世上唯一的理由。
我願做他的梧桐,從今往後,永不相負。
《完》
後記
感謝大家支持,正文完結微博會無縫連載皇兄視角番外,有興趣可以看看哈~
此文為《三謹》、《教主與瘋子》同一個世界觀的兄弟篇,但《婆娑人間》只和《三謹》有關,和《教主與瘋子》毫無關聯。這三篇會在今年上一起出個志,有興趣的也可以關注下我微博哈~愛你們,下一篇文見吧!
最後附上詔書譯文:我登基三年多了,一直奉行憂勞興國,不敢安於享樂,每天都如履薄冰,唯恐懈怠。現在國家安定,社稷康寧,心裡有點小安慰,也可以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
中宮空懸了許多年,大臣們都勸我要立個皇后,說國家不可沒有母親,你不可沒有妻子,後宮不可沒有主人,我聽了也覺得很對啊。
國師蒼鸞,有德有才,賢明而和善恭謹,出身又好,有平定四方的能力,又有使我傾心的能力。縱觀這世上,再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我一直苦苦守著梧桐枝,天天盼著有鳳凰降臨。現在突然來了,正是老天的旨意啊。我要賜他冊書與寶璽,立他為皇后,讓太子叫他亞父。哎呀,我不求子嗣繁盛,只要國家太平,福祿相隨,我們死了之後能蓋同一條被子(衾也有裹屍布的意思)就好了。欽此。
番外1
蘭妃本是嵬地一名亞卿之女,從小便生的天香國色,早早訂了親事,與意中人情投意合。這本是美事,奈何她卻因絕世美貌為夏王所垂涎,再三施壓下,其父只好將她送入宮中為妃。
一入侯門深似海,蘭妃哭著別了父母,別了情郎,踏上前往藤嶺的華麗馬車。
進到後宮,很長一段時間蘭妃的確受到夏王的獨寵,引來一眾嫉妒豔羨。可後來她生產傷了身子,再不能侍寢,生下的皇子又是孱弱不堪,夏王對她瞬間便冷淡下來。一年後,更是將她拋在了腦後。
蘭妃終日鬱鬱寡歡,對自己兒子也不如何上心,似乎不願見到這個流有夏王血脈的孩子。
龍生龍,鳳生鳳,無情人生的,也是無情種。
就這樣又過了幾年,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在六皇子五歲時,終是香消玉殞。
段涅對他母妃唯一的印象,便是在她死前最後一刻,她用她那枯瘦的手掌握住他的手,用力地都不像一個將死之人。
她讓他附耳過去,用著細若蚊蠅的聲音道:“如果以後,有個姓梁的男人,來找你……你要替我……好好待他……是我對不起他……”
段涅那時候不懂她這話什麼意思,後來懂了,也沒了聽話的興趣。
他從小纏綿病榻,不得夏王寵愛,蘭妃死後,他便遷到了位於皇宮西北偏遠角落的一處皇子居住的宮殿——鳳梧宮。
這偌大皇宮中,有兩處給皇子居住的宮殿群,一處在西北,又偏又遠,被稱為皇子的冷宮,還有處在東南,與冷宮成犄角之勢,無論地理位置還是環境都天差地別。
段棋比段涅大四歲,一早遷到了東南處的宮殿居住,他母親是尚國公宋甫的女兒,很得夏王寵愛,因為怕段涅把病氣過給自家兒子,這才吹枕邊風把段涅吹到了偏僻的角落自生自滅。
段涅沒了母親,又身體病弱,的確是過了兩年要死不活的日子。
然而到了他九歲那年,轉機來了。“冷宮”裡住進了新客,一個長相粉雕玉琢的孩子,目光有神,滿身貴氣,是燕地的世子,叫齊方朔。
齊方朔可謂天之驕子,為北方霸強燕地唯一的繼承人,與段涅有著天壤之別,本該安安份份在燕地長大,可夏王多疑,覺得燕地太過強大,有了反心,燕侯無奈,只得將幼子送入宮中為質。
這一待,就是七年。
齊方朔只比段涅小一歲,兩人在宮中相依為命,倒也生出了堪比血緣兄弟的深厚感情。
段涅心思細膩,總是能率先發現危機,齊方朔有武藝傍身,也能護兩人周全。
兩個不過八九歲的孩子,踏著無數日夜的淚水與傷痛,終是在這吃人的皇宮中存活了下來。
到段涅十六歲時,旬譽人突然進犯大夏邊境,直指王都藤嶺,夏王命燕侯勤王,燕侯二話不說率領二十萬雄師血戰數月,最終馬革裹屍,戰死沙場。
燕侯戰死的消息傳到宮中,齊方朔根本不相信,瘋了般吵著要回燕地,段涅拖著他不讓他走,他就對段涅又打又罵。
“你回去有用嗎?你這會兒回去只會添麻煩而已!”段涅被他錘的胸口發悶,簡直要吐出血來。
“那我也要回去!燕地還有我娘和我妹妹等著我!”
“總要父王同意你才能走吧!”
齊方朔雙目血紅,怒吼著:“都是他這昏君,要不是他……”
段涅瞪著眼一把捂住他的嘴:“別亂說話!”
宮裡耳目眾多,萬一這話被夏王聽去,齊方朔就一輩子別想回燕地了。
齊方朔被他捂著嘴發不出聲音,心中又恨又痛,竟一口咬在了段涅手上。
段涅吃痛一聲,但看齊方朔滿臉是淚,心裡也很不好受,就算被對方咬出了血,也始終咬牙忍耐。
燕侯是位有本事的諸侯,燕地全靠他的帶領才有了如今的富強,現在他死了,燕地還不知道會怎麼樣。最重要的是,齊方朔能不能回去繼承爵位,夏王會不會放了他。
“小朔,如今你第一要務便是想辦法回燕地,你要繼承你父親的爵位,成為燕地新的諸侯,你明白嗎?”段涅用另一隻手緊緊捏住齊方朔的肩頭,淡色的眼眸中滿是無可動搖的決絕與掩藏在靈魂深處的漆黑怒焰。
齊方朔雙目大睜著盯住他,眼裡汩汩流著淚,連綿不絕地從面頰滑下,再落到段涅的手背上。
段涅感到那緊咬著他的齒關終於鬆動,連忙收回了血肉模糊的手。
“你冷靜些,我們一起想辦法好不好?”他輕聲哄著齊方朔,就怕再刺激到他。
“好。”齊方朔緩緩點頭,眼裡閃著寒芒,宛如一枚豁然破土而出的冰棱,雖稚嫩,但已鋒銳刺骨。
可段涅萬萬沒想到,他以為這已經是極致,卻原來只是個開始。
夏王在燕侯死後,一改之前的主戰態度,瞬間與旬譽人化干戈為玉帛,竟議起和來。
齊家千辛萬苦為大夏抵擋外族侵犯,勤王納貢,從未有不臣之心,夏王卻轉眼就把他們賣了。
與此同時,燕地再次傳來消息,侯爺夫人在得知夫君身死的消息後,悲痛欲絕,當晚便追隨而去。
她本就是江湖女子,最是烈性,做出這等生死相隨的事來,雖叫唏噓,但也讓人生出果然如此的欽佩之心來。
只是這接二連三的打擊,對十五歲的齊方朔來說,卻無異於晴天霹靂。短短時日便失去兩位至親,一連幾日,他每每從噩夢中醒來,都是汗濕重衫。
有一晚他又夢到父母慘死的景象,在夢中哭喊不止,像被拖入了深深的泥沼,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點被濃黑的絕望吞噬,怎麼也無法醒來。
“小朔!小朔!!”段涅睡得淺,聽到齊方朔叫喊想也不想赤著腳便衝到了他的房內。
他擔憂地注視著齊方朔,卻也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對方。他沒有什麼失去了就會痛徹心扉的人,自然無法感同身受。
“……阿涅?”齊方朔好不容易掙脫粘稠的夢境,睜開沉重的雙眸,發現自己渾身是汗,臉上也濕漉漉的,竟像是在夢中大哭了一場。
他恍惚地從床上坐起,見段涅只是穿著單薄的內衫,雙唇泛紫,臉已凍得慘白,趕緊讓他鑽進自己的被窩。
段涅爬到床上,發著抖,緊緊將被子裹在自己身上。
他顫聲道:“小朔,你要好好的,燕地需要你,你的妹妹需要你,你不能垮!”
他不能垮,如今局勢也不允許他垮。
“我好恨啊。”齊方朔從齒間擠出聲音,“我真的好恨!”
他不說恨誰,但段涅又怎麼會猜不到。
他恨夏王,恨旬譽,恨不得將他們拆骨啖肉,要他們不得好死。
“總有一天,他們會加倍還來……”
兩個少年躺在一張床上,成了這寒冷冬夜中彼此唯一的依靠。
這偌大宮闈,不過是一座巨大的囚籠,囚禁著少年們翱翔九天的夢想,束縛著他們追尋自由的雙翼。
遠遠似乎還能聽到某處宮殿傳來的舞樂之聲,不過是兩個無關緊要的人死去,對夏王來說實在無足輕重,絲毫不影響他的享樂。
齊方朔突然出聲:“我回燕地,你怎麼辦?”
段涅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過成年,自然是過一天算一天,但這話卻不能對齊方朔說。
“不用擔心我。”為了齊方朔可以放心回家,段涅故作輕鬆道,“你強大起來,以後才可幫到我。”
齊方朔沉默良久,最終在昏暗的帳中,響起他不容動搖的沉緩聲線。
“我會的。總有一天,你會登上東宮御座,我會讓旬譽血債血償,我發誓!”
段涅的眼瞳盯著帳頂,有些失神,但唇邊仍是勾起抹淺淡的笑。
“好!”
半個月後,以嵬地、湘地諸侯為首,群侯上書,懇請夏王讓齊方朔回燕地繼承爵位,以安撫民心。
夏王雖昏聵多疑,但還是知道見好就收的,並不想惹怒各路諸侯,最終還是同意放回世子。
齊方朔離開藤嶺那日,風雪交加,段涅去送他,兩人一路無話,皆是心情複雜。
“殿下,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你便寫信告訴我,在宮中……你自己多加小心。”
齊方朔沒有兄弟,在這七年的相依為命中,早已把段涅當成了自己的兄長。
段涅身子從小就差,他擔心他這一走,宮中太寂寞,對他的病更不好。
“我會的。”段涅病氣的臉上浮起一抹笑意。
齊方朔走了,離開了生活了七年的皇宮,告別了段涅。
番外2
鈴女從小就被買進宮中為奴,但她性格木訥寡言,不會逢迎拍馬,也不善交際經營,自然分不到好差事。十幾年來她混了大半個皇宮,做著最底層最卑微的差事,沒什麼前途,卻也安分守己。在二十二歲那年,她被派往鳳梧宮伺候六皇子。
六皇子是個不受寵的,還是藥罐子,一年大半的時間躺在床上,動不動就病,從不出自個兒寢宮,過得比鈴女伺候過的冷宮棄妃還要清心寡欲。
不過這也很好了,至少六皇子從不無端打罵下人,鳳梧宮的規矩也少。鈴女覺得,這可能是因為六皇子光要努力活下去就已經很難,實在沒有更多精力關注其他東西的關係。
這日她伺候著六殿下服藥,忽地就聽到有隱隱哭聲傳來。
這哭聲撕心裂肺,傷心至極,聽著是個年幼的孩子。
“好吵……”段涅眉頭輕皺,臉色疲倦又憔悴。
鈴女還是很心疼他家殿下的,本該最意氣風發的年紀,三殿下、五殿下早已在朝堂上混的風生水起,可六殿下卻只能冷清地躺在這座冷宮中孤獨的養病,慢慢消磨著自己年輕的生命。
“聽說隔壁宮前些天遷進來一位小皇子。”
段涅對自家兄弟沒什麼好感,但很好奇是誰同他一樣也被趕到了這偏僻的荒蕪之地。
於是鈴女將她所知道的關於九皇子段姽的事都說與了他家主子聽,未了還加了句:“九殿下這樣小失了母親,陛下只派了幾個嬤嬤照顧他,她們肯定不會盡心的。”
她雖然不聰明,但好歹也在宮裡待了十幾年,某些奴才的嘴臉實在沒有比她更清楚的了。
段涅喝完藥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淡淡道:“各有各命。”聽過就算,他也沒興趣再管。
重新躺回床上,蜷縮進被子裡,身上一陣冷一陣熱,伴隨著骨頭縫裡鑽出的酸痛,消耗著段涅的精力,讓他總是很累。
睡眠是他最渴望的,只有睡著了那些疼痛才會暫時遠離他,可是這似乎也成了一種奢望。
九皇子的哭聲連綿不絕,攪動著他敏感的神經,哭得他頭昏腦漲,心煩氣躁。好不容易那邊不哭了,可沒幾個時辰,哭聲又會複起。
段涅從不知道孩子是這樣吵鬧的,他小時候很安靜,並不會這樣哭鬧不休。他本就身體孱弱,再被段姽這樣一吵,根本休息不好,沒兩天病情越發重了。
鈴女擔憂地盯著主子年輕蒼白的俊臉,心裡卻是想著,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明年她就又要換主子了。
“你去看看……為何九皇子總是哭,是不是那些老婦怠忽職守,欺負幼主?”段涅虛弱地撐在床邊,吃力地說道。
他方才將喝下去的藥全部吐了,先下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背上更是虛汗不斷。他知道再這樣下去不行,那麼多關闖過來了,怎麼也不能死在一個毛孩子手上。
“哎!奴婢這就去看看!”鈴女領命,飛快出了門,朝隔壁那座不起眼的宮殿跑去。
段涅緩緩倒回床上,呼出的氣都是滾燙的。
他昏昏沉沉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再次被推開,鈴女回來了,可她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段涅睜開眼看到她手裡抱著個吃手的小娃娃,好看的眉一下子蹙了起來。
“我讓你去看看怎麼回事,誰讓你把人抱回來的?”
段姽小臉哭的紅撲撲的,雙眼微腫,頭髮也有些淩亂,但還是無損於他精緻的容貌,特別是那雙眼睛,又大又黑,眼下一點淚痣,更是我見猶憐。
鈴女忍不住告狀:“殿下不知道那些嬤嬤多可惡,我趕到的時候九殿下哭得都快撅過去了,一直在喊餓。我問她們為什麼不餵殿下吃東西,她們竟然說御膳房給的配額有限,每天要省著點吃!”她越說越氣,“難度給皇子的配額還不夠吃飽肚子的嗎?那我怎麼沒看到她們餓的面黃肌瘦啊,明明就是克扣了九殿下的吃食!”
段涅一聽竟然有這樣的事,臉色當下便有些難看。
他又看了看鈴女懷裡怯生生盯著他的九皇子,小孩兒似乎聽懂了鈴女是在幫他說話,竟吐出含在嘴裡的手指,衝段涅小聲說:“餓。”
段涅一愣,先前對這九皇弟的惡感頓時去了大半,對鈴女道:“你帶他下去吃些東西吧。”
鈴女其實也是這個打算,但她不敢擅作主張,這會兒六殿下主動提起,那就再好不過了。
她歡快地應了聲,抱著不滿兩歲的段姽離開了藥味濃郁的寢殿。
段姽對他這位哥哥似乎十分好奇,鈴女背對著段涅朝門外走,他看不到了段涅了,就忙換了個姿勢趴在鈴女肩膀上繼續看。
段涅也在看他,這是個非常健康非常有活力的孩子,就算常常吃不飽,哭起來卻仍是中氣十足。
要是換做是他,恐怕早就餓死了吧,段涅想著自嘲一笑。
而見他笑了,段姽雖分不清這笑裡的含義,但還是覺得這抹笑既生動又好看,不自覺也跟著咧開嘴笑了起來。
這是一個沒有任何陰霾的笑,在這陰暗皇宮中,哪怕你站在烈日底下都不一定能有這樣的笑。
只有還沒被這冷酷的世道傷害背叛的孩子,才能笑得這樣純淨。再過幾年,這笑也會從他臉上消失,換上麻木冷漠,或者譏誚厭世。
那一刻,段涅不禁有些可憐這個孩子。
他知道,同情最是廉價,憐憫毫無用處,可一想到段姽會如曾經的他一般,懷抱希望地在這宮中痛苦掙扎,最終卻只能一次次失望認命,他便止不住想要歎息。
罷了,以後能幫則幫吧,怎麼說也是他弟弟。
番外3
段涅和段姽身在皇宮,生為皇子,卻自小游離於一眾貴胄之外,常年待在偏僻的西北一角,沒什麼存在感。
九皇子年幼,段涅大他十多歲,說是兄長,其實更像父親。
段涅養著他,待他嚴厲近乎苛刻,雖讓段姽敬他愛他,卻也讓他怕他。
段涅二十歲成人那年,去祭拜蘭妃的時候,在皇陵外遇到了落寞的智深。
他戴著斗笠,一身破舊蓑衣,雖是嚴冬卻穿得猶如夏天,走在雪地上的連腳印子都不留。
段涅知道這是個高手。
智深一直盯著段涅的臉瞧,他在這個剛剛弱冠的青年臉上看到了他昔日愛人的影子,看到了曾經那個美麗無雙的嵬地第一美人的影子。他幾乎看癡了,眼眶發熱,心也止不住地狂跳。
段涅孱弱的身姿使他與智深記憶中的蘭妃更想像,也使智深第一眼就淪陷在這種致命的相似中,讓他這失落了二十年的苦戀再次有了寄託。
段涅從對方狂熱的眼神中猜到點什麼,但他仍然很警覺。
“你是誰?”
他一直沒有忘記蘭妃對他說過的話,他也知道那些曾經的恩怨情仇,但他並沒有興趣替他母妃還債。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智深不是來討債的。
他說他是來幫段涅的,作為一個出家人,他甚至比一般人更瞭解當今時局,也更清楚段涅現在尷尬的處境。
他今年二十歲了,早到了出宮建府的年紀,夏王卻仿佛將他徹底遺忘,仍讓他住在鳳梧宮中。
三皇子和五皇子已早早搬離皇宮,擁有自己的門客,鬥得暗潮洶湧。而段涅至今只是個宮中的隱形人,是皇子中最無聲無息的一位。
人人都不將他放在眼裡,覺得儲君之位和他無關,可他憑什麼不能掙呢?就算是這樣一副殘軀,他也比誰都想活下去,而且活得更好。
無人知道他暗地裡在與哪些人接觸,那些人又都有著什麼樣的本事。
如今三皇子與五皇子鬥得厲害,還遠沒有到他該出手的地步。等他們狗咬狗,其中一人勝出,才是段涅真正參與奪嫡的時候。
可這些,並不是一個莫名其妙突然出現的大和尚能輕易知道的事。
“哦?你能幫我什麼?”寒冷的天氣裡,段涅披著厚厚的斗篷,呼出的白霜甚至要叫他看不清智深的表情。
他沒有接受,但也沒有拒絕對方。
智深單膝跪到地上,仰起臉,帶著虔誠道:“我能為殿下做任何事。”
段涅看著他,打量著他,似在評估他話語的可信度。
最後他說:“母妃死前讓我好好待你,但如果你想效命於我,便註定無法過平靜的生活。”
智深聽他提起蘭妃,渾身一震,雙目中流露出眷戀的微光。蘭妃進宮後,他心灰意冷,出家為僧,去了江湖中神秘莫測的摩雲寺,隱居深山之中苦心練武。二十年鬥轉星移,再入世時,卻發現伊人已逝。
他也是出生嵬地大氏族,卻因夏王的蠻橫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女人,讓她淒涼無助地死在了冷酷的深宮之中。他當然也有恨,他恨夏王,恨這不公的世道,更恨自己的無能。
他垂著頭,一派恭敬:“殿下儘管吩咐,我既已入世,便沒想過要過平靜的生活。智深此生唯一心願,便是能為殿下解憂。”以及殺了夏王。
段涅正是用人之時,這樣一個武林高手,能幫到他的地方實在太多,對他的誘惑不可謂不大。
雖然智深的身份有些麻煩,但他現在處境艱難,儼然已在絕處尋找生機的時候,再差又能差到哪裡?
“既然你這樣說了,便留下來吧。”最終段涅還是收下了智深,將他留在了藤嶺。
而在此後的歲月中,這個大和尚的確幫了他良多,甚至在最後替他除去了夏王,不過這些都是後話。
九皇子一天天長大,因為有了段涅的看護,倒也過得過去。他生性活潑愛鬧,甚至骨子裡還有些肖似夏王。那是只在他氣到極致才會顯露的神情,帶著狼一樣的狠絕,下一刻仿佛就要撲上來撕咬你的血肉。
段涅倒是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畢竟這是在深宮中,人吃人的地方,善良的孩子活不久。
“皇兄!六皇兄!嗚嗚嗚,他們都欺負我!”段姽搖搖晃晃衝進來,一下子衝到段涅床邊,臉上灰撲撲的,眼裡含著淚,身上衣服也破了多處。
他身後跟著一個嬤嬤和一名小太監,見段涅視線掃過來,那嬤嬤嚇得脊背一下挺直,說話都帶著磕巴。
別人或許覺得六皇子一個病秧子軟弱可欺,可他們這群伺候九皇子的宮人卻清楚這位主子的厲害。
皇宮中死個人是尋常事,在這冷宮般的地方死個人那更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事。
就算再不受寵,他們始終是皇子,是和奴才不一樣的人。段涅這些年沒少敲打他們。
“九殿下方才去御花園玩,碰到了十三公主一行,兩個人本來各玩各的互不相干,突然公主就跑過來推了殿下一把,還說花園是她的,讓殿下滾……”嬤嬤一臉難色,看段涅眸光越發冷然,哆嗦著說不下去了。
段姽雖年幼,但也已經知道不少事,他哭著問段涅:“皇兄,為什麼嗚嗚嗚……為什麼他們都要欺負我?我……我明明和他們一樣嗚嗚嗚……也是父王的……父王的孩子……”
段涅面無表情看著他,沒有為他拭淚,也沒有安慰他。
段姽在他的注視下有些哭不下去了,漸漸收聲,不安地咬唇:“皇兄?”
“你和他們不一樣。”段涅掏出條帕子遞給他,讓他將臉擦乾淨,“我們和他們……都不一樣。”
住在無人問津的角落,整天活得戰戰兢兢,怎麼會一樣呢?
可段姽還太小,他並不能完全理解:“是因為……嗝……我沒有娘嗎?”
他還只是個孩子,想要得到父親的寵愛,想要和兄弟姐妹一起嬉鬧,這都是本性。段涅雖對他不錯,但他一直身體不好,總是悶在寢殿裡,能與他齊齊走在陽光下都是少的,更不要說同他玩鬧了。
他渴望得到別人的認同,他不想做一個異類。
可這些其實在他出生時便已註定,他是舞姬的兒子,那些自詡尊貴的皇子皇女們又怎麼會主動親近他接納他?
段涅張了張口,也不知道要怎麼和一個小孩子解釋這些。
他摸了摸段姽的腦袋,斟酌著道:“因為你還不夠強大,但總有一天,你會站在這世間最高的位置俯視他們,將他們一一踩在腳下。”
段姽懵懂地點了點頭。
“皇兄呢?”
段涅唇邊泛起一抹蒼白的笑,宛如泥濘之地開出的雪色山茶。
他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音量道:“我會和你一起,將他們全都碾死。”
番外4
段涅的身子好好壞壞,竟也給他奇跡般熬到了二十二歲。
去年段姽到了讀書識字的年齡,夏王終於像是記起了還有這個兒子,大手一揮將段姽遷出了冷宮,搬離了原來那個狹小的宮殿。
搬家那天,九皇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兩眼腫的跟桃兒一樣。
這兩年,他已經逐漸明白,除了段涅,除了這個六皇兄,他在這冷清的世間誰也靠不住,誰也信不得。夏王雖是他尊貴身份的給予者,卻也是他悲慘處境的始作俑者。段姽本以為可以和段涅相依為命一輩子,可現在一個南一個北,再不是過去幾步就能到的距離,他頃刻間便覺得自己要孤立無援了,要無人管他了,怎能不讓他傷心欲絕。
段涅裹著厚厚的裘衣,發如烏木,膚比冬雪,眸色細看並不是漆黑的,而是帶了點琥珀色。
他以拳抵唇咳嗽兩聲,對段姽身後的太監使了個眼色,對方立馬心領神會,上前說道:“主子天色不早了我們快些走吧。”說著便將九皇子往外拽。
“皇兄!六皇兄嗚嗚嗚,我不走,我不要走!”段姽有記憶以來從沒有和段涅分開過,前幾天他還在為父王終於注意到他了而興奮雀躍,想著搬到更大的宮殿,以後終於能不受別人白眼了。可等他反應過來段涅並不會和他一起走,仍舊是要留在鳳梧宮的,他忽然又覺得夏王的關注沒那麼重要,甚至還有幾分討厭了。
“走吧。”面對段姽的淚水,段涅從來不會好言哄他,有時候不耐煩起來,甚至還會出手打他。
天寒地凍地站在門口磨蹭大半天,已經耗光了段涅所有的耐心和體力。他轉身就往回走,再不管身後段姽震天的哭鬧聲。
段姽搬走了以後,兩人的走動便沒有以前那般頻繁了,一來段涅時常病著,輕易不見人,二來段姽也有些鬧脾氣,覺得段涅是不是根本不在乎他,才會表現得這樣無所謂。
段涅一如既往,偶爾讓鈴女去打聽段姽的近況,他不來便不來,對這些也不放在心上。
智深武功高強,鳳梧宮守衛鬆散,有時候他便會從西北的宮牆偷偷翻進來,就為了見段涅一面。
段涅能撐到現在,也有他的功勞在。他內力深厚,三不五時替段涅輸些真氣,雖不能使段涅生龍活虎,多少也能讓他舒服一些。
這日智深手掌抵著段涅的脊背,又為他輸了些真氣,收掌平復內息後,並沒有立即就走,還與段涅聊了兩句。
“九皇子搬走了?”他知道段姽的存在,也知道段涅像養兒子一樣養了這個異母弟弟數年的事。
但他打心眼裡不喜歡段姽,因為段姽的眼睛。他的眼神,讓智深想起夏王。
除了段涅,他不喜歡任何與夏王有關的人事物,他憎惡他們,仇視他們,認定他們從骨子裡就是爛的。薄情寡義,這四個字最能詮釋。
所以得知段姽搬離了冷宮,智深心裡其實是高興的。他總有一種預感,段涅會被那小子拖垮。
“嗯。”段涅原本冰冷的四肢在智深真氣的溫養下逐漸有了熱度,渾身都像是泡在暖熱的泉水裡,他舒服地眼眸微眯,聲調都不自覺拉長了。
“他有多久未曾來看你了?”智深臉上不自覺浮現嘲諷之意,卻不是嘲諷段涅,而是針對段姽。
段涅眼皮也未動分毫,用著一種慵懶的聲線道:“他來不來看我,我身子都是這樣,有什麼好計較的。”
他不計較,智深卻不這樣想。
段姽的疏離,雖只是孩子的一時賭氣,但仍讓智深更定了這小崽子不愧為夏王的骨血,一樣冷血無情,不知感恩,就是一頭養不熟的白眼狼。段涅遲早要吃虧。
而這頭小白眼狼,還沒來得及給段涅添堵,自己卻突然落了水,掉進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凍得渾身青紫,救上來的時候都要沒氣了。
鈴女驚慌失措將這事告訴段涅的時候,眼眶裡都是淚,她從小看著九皇子長大,就算這皇宮裡每日都有莫名死去的人,但她從來沒想過段姽也會成為這其中一個。
“原本有殿下看顧,明明九皇子好好的,怎麼才搬去新殿就出了這樣的事……”她抹著眼淚,心中悲痛不已。
段涅一言不發地靠在床上,殿裡燃著炭火還是不夠,懷裡要再加個暖爐才可抵御不斷侵襲著他的寒意。
靜了片刻,淡紫的唇微啟:“替我更衣,我去看看他。”
段涅在冬天很少出門,這日卻為了段姽離了鳳梧宮。
他到的時候,段姽殿裡圍了一群御醫,這件事連夏王都驚動了,他派來最好的御醫,讓他們全力救治九皇子,自個兒卻從頭到尾都未來看過段姽一眼。
段涅只在外間坐著,並不去內室,他怕將自己的病氣過給段姽,讓他病上加病。
一連幾日,段姽昏昏沉沉,湯藥都灌不進,儼然就是快不行了。
段涅心裡十分平靜,又有些好笑。
他從未奢望自己能活到成年,現在卻已是二十有二,他覺得段姽這孩子精力十足,從小沒病沒痛,合該長命百歲,誰想喝了幾口湖水就不行了。
他坐在座椅上,身前是來來往往忙碌著的御醫與宮人,無人管他,他也無聲無息,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有,整個人仿佛只是一座脆弱而精美的擺設。
鈴女擔心九殿下,卻也更擔心她家主子。
要是九殿下沒了,主子這身子說不準一受刺激也要撐不下去。主子看著冷心冷情,對九皇子好像也不甚在乎,可她知道並非如此。
至少,就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讓段涅撐著虛弱的身子離開寢宮,這樣枯坐好多天,就為了等一個未知的結果。
五天後,段姽的情況越發兇險。
段涅垂著鴉羽般的眼睫,掩去了內裡所有的情緒,沒人都知道他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
只是突然,他望向窗外不斷飄落的雪花,平淡無奇地囑咐了鈴女一句:“準備一下,我要去九侯塔為小九祈福。”
鈴女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低頭應下,利索地去準備東西了。
段涅從不信鬼神,也從不信神明庇佑。他能活到現在,不靠天不靠地,全靠自己。
可是,段姽要死了,他忽然就沒辦法了。
他幫不了段姽,只能眼睜睜一點點看著他失去活力,從一個活潑愛鬧的孩子,逐漸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
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養了五年的孩子,就這樣說沒就沒了。
憑著這份不甘,段涅齋戒沐浴,虔誠地在九侯塔跪了三天,從第一層跪到第九層。
夏王一生昏聵,沒做過什麼好事,他不知道這九位開國諸侯會不會保佑他的兒子,他甚至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意義。
塔里很冷,像要將人的血肉凍住的冷,每次跪下磕頭再起身,段涅就覺得體內的血液似乎也被凍成了冰渣,使自己寸步難行。
他堅持了三日,如果說段姽能夠再次醒來是老天爺降下的奇跡,那段涅能夠完成這場祈福,便是老天爺對他心誠的回應吧。
在寫完福帶,將它掛到榕樹上後,那股一直支撐著段涅的意志便潰散了,瞬間沒了知覺,暈死過去。
再醒來時,床邊是鈴女焦急又歡喜的面孔。
“殿下,太好了,您醒了!”她喜極而泣,合掌感恩上蒼垂簾。
餵段涅喝了點水,鈴女忍不住道:“九殿下昨日也醒了,御醫說湯藥能灌下去就不會有事。陛下知道您去九侯塔為九皇子祈福的事,對您讚賞有加,說您友愛兄弟,是皇子們的楷模,賜下許多東西。主子們這次真是因禍得福啊,以後必定能平安順遂,長命百歲!”
段涅渾身疼痛,醒了一小會兒便睏倦不堪。知道段姽無事,他也就放下心來,吩咐鈴女:“你從賞賜中挑些東西給九皇子送去,和他說我病了,就不去看他了。”
鈴女應了聲,見段涅神色懨懨,知道他精神不好,讓他重新躺下便悄聲退下了。
到了晚上,段涅正睡得昏昏沉沉,忽地便覺有股暖流從手掌一路蔓延到全身。
他勉強睜開雙眼,就看到智深坐在床邊,一隻手握著他的腕,為他源源不斷輸送真氣。
“殿下太衝動了。”
智深看他什麼話都不說,又緩緩閉上了眼,忍不住多嘴念了句。
段涅躺在床上,臉色白得透明,黑發散在周身,有種羸弱之美。智深指尖一顫,幾乎將他年輕的面龐與蘭妃的重疊。
他目光逐漸癡迷,心也越發沉淪。
段涅毫無所覺,慢吞吞啟唇,說出的話卻是和他虛弱外表全然不同的強硬:“和你無關,還輪不到你來對我說教。”
智深眼眸一黯,瞬間便從過往的迷夢中清醒過來。
段涅再像蘭妃,終究不是蘭妃。
段姽落水受驚,著實病了十幾天,而段涅卻比他病得更久,到開春身子才見好。
他走後數月,九皇子誕生,被夏王賜名段姽。
番外5
段涅推開智深,將剛喝下肚的苦藥盡數吐到了地上,整個人像是耗光了最後一點力氣,軟軟倒回床上。
一切似乎已經到了盡頭,他形容枯槁,眸色黯淡,再提不起一點精神。
智深的真氣也沒了用處,輸進段涅體內,就像溪流入海,連一絲熱乎氣都起不來。
“殿下,是我沒用,我沒有把仙蓮帶回來。”智深滿臉愧疚。
段涅淺淡的眼珠轉動了些許,看了他片刻,又收回視線,啞聲道:“罷了……”
油盡燈枯,說得便是如今的他。這樣的身體,非仙物救不得。
智深兩年前便提出火曦島的存在,說島上有一株仙蓮,名為“度母白蓮”,可活死人肉白骨,定能治好段涅的頑疾。
火曦島遠在東海之外,段涅自然是不可能自己去的,而在這世上,有本事去,能為了他去的,除了齊方朔再無他人。
這個竹馬之交,幾年間便代替他的父親成了燕地的新神,如今燕穆侯齊方朔的威名,大夏誰人不知?
出海尋藥,耗費的財力人力不算,更是危險重重,然而齊方朔沒二話便應了下來。
準備了兩年,就為了替段涅續命,可惜還是沒能成功。
眼看生機化為泡影,要說段涅沒有一點怨沒有一點恨又怎麼可能?
齊方朔的書信他一封也沒看,一封也沒回。在這世上,段涅最信這個人,甚至將自己活命的機會都託付給了他,可到頭來卻都成了一場空!
原本就毫無希望倒還好說,偏偏給他看到了希望再生生奪走……
段涅緊鎖著眉頭,在無邊的不適中渾渾噩噩入睡,等他再醒來,天已大亮,床邊坐著的已不是智商,而是個小小少年。
段姽見他醒了,忙撲過去,明豔的小臉滿是憂傷,一雙桃花般的眸子裡綴滿了淚,眼底有顆小小的淚痣。
“皇兄,你好點了嗎?我以為你……以為你……”
段涅自然知道他以為什麼,他以為他要死了,再也不會醒了,徹徹底底丟下他一個人了。
有時候他也想,就這樣什麼也不要管了,把這些身外之物全部拋棄,清清靜靜睡一覺。
奈何天不遂人願,他有太多放不下的東西。
他還沒活夠,他還不想死。憑什麼段棋、夏王、宋甫,一個個都能活得好好的,他就要早早死去?
他明明什麼惡事都未曾做過,誰也沒虧欠,卻自小活得磕磕絆絆,那樣艱難,好不容易有了希望,轉頭又眼見著它從指縫溜走。憑什麼?老天憑什麼如此戲耍他?
段姽見他不說話,以為他是累得說不了話,心中更是哀痛,拉著他的手貼在臉上,吸著鼻子道:“皇兄不要丟下我。”
段涅安靜地看著這個如此依戀他的孩子,如果他死了,段姽轉眼就會被這皇宮吃得渣也不剩吧。
他告訴段姽,他會想辦法,但其實他也沒底,如果有辦法,他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就這樣又拖了兩個月,誰也沒想到,天賜的生機有一天就這麼突然砸到了段涅眼前。
只是這生機仿佛老天爺開的一場玩笑,險惡而荒唐,一時竟叫他難以取捨。
旬譽欲與大夏結百年之好,要送公主來和親,夏王準備在他的兒子裡挑選一位合適的皇子與其完婚。
夏王的兒子不多,能夠接這燙手山芋的更是少,不幸段涅正是其一。公主的嫁妝裡有顆碧虹靈珠,雖比不得度母白蓮那樣神奇,但也可使段涅的身子再撐個十幾年了。
只是他瞭解齊方朔的性子,若他娶了旬譽公主,無疑就背叛了當年血刃旬譽的誓言,娶了齊方朔殺父仇人之女,以後他們間恐怕就要生出間隙,再難回到從前了。
他這一生少有猶豫的時候,更何況是關乎自己生死的大事,可在這個節骨眼上,他仍是不可避免的猶豫了。
往昔與齊方朔在深宮中相依為命的七載時光,走馬燈一般在眼前一一閃過。他知道做下這個決定後,那些往日情誼就真的要成過眼雲煙了。
然而段涅最終還是下了決心,向夏王主動請纓,說自己願意做這個旬譽駙馬。
夏王大悅,賞了許多東西給段涅,還允許他出宮建府。
這時候的段涅已是二十有六,夏王卻仿佛才意識到這個兒子已經長大成人,不再適合留在宮裡。
段涅離宮那日,段姽就像曾經搬離了冷宮那樣,又是百般不願,只是這會兒他長大了,終於不再動不動就哭鬧不休。
那一年,阿骨娜來夏,齊方朔身為燕地諸侯前往迎親,沒想到半道上出了意外,遇上了假扮山匪實則是段棋派去虜人的甲巳一夥兒,白三謹混亂中生死不明,隨後智深隱瞞度母白蓮寄生在白三謹身上一事暴露。齊方朔盛怒下與智深大打出手,最終兩敗俱傷,智深在段涅的求情下雖留了一命,但段涅與齊方朔的關係經此一役卻再難恢復。
智深帶傷回來,段涅憋著一口氣,一腳踹在和尚胸口,將他踹得嘔出一大口血。
“誰讓你動他的!”段涅自覺做了對不起齊方朔的事,心中有愧,如今智深又動了齊方朔的人,還重傷了他,叫段涅如何不怒?
智深艱難地從地上爬起,跪在段涅腳邊,嘴角淌著血道:“貧僧這麼做都是為了殿下。”
段涅一聽他這話就心煩,若不是蘭妃臨死前的叮嚀,他真想立馬就送智深去見他母妃。
這和尚近些年陽奉陰違的事情沒少做,往日他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這次……他不該動齊方朔!
撇去齊方朔和他的私交,如今正是局勢變幻未明之時,得罪本是站在他這邊的諸侯,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智深這一番設計到底是為了什麼,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是為了什麼你心裡明白,滾下去!”段涅一擺手,已是懶得看他。
智深躬了躬身,捂著胸口退出了屋子。
段姽先前一直在屋裡,沒出聲,等智深走了他才說話:“皇兄該殺了他。”他年紀雖小,但從小的宮中生活已能讓他敏感的察覺到智深對他的不喜,所以他也不待見對方,從來不待見。
段涅正心煩著,聽他這樣一說,眸光似刃地掃了過去,段姽被他看得立馬噤聲,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他不聽話,本來就該死!”他不甘地補了一句。
段涅指尖按了按跳痛的額角,不耐道:“行了,這些不用你管。”
段姽當下就想再說些什麼,但看了看段涅的臉色,終究還是咬著唇咽了回去。
段涅總把他當孩子,不讓他碰觸那些骯髒的陰謀詭計,也盡可能不讓他參與進來。
可一個在深宮中長大的皇子,又能單純到哪裡去呢?
段涅想讓他活得無憂無慮,卻止不住他自己想要參與進來的心。
番外6
申祿是個奴隸,祖上三代都是奴隸,如無意外,他的兒子,孫子,子子孫孫,都會是奴隸。
奴隸是權貴的牲畜,不要說自由,連生死都由不得自己。申祿從小就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差在哪裡,他聰明,好學,比主人家的兩個兒子更有本事。
然而他是奴隸,這些便都是空話。
他憧憬未來,不甘為奴,無法忍受主家無止境的打罵虐待,這樣的日子還不如去死。所以他選擇了逃跑,夜深人靜時,穿過一大片農田,往山裡跑。
他失敗了,管事帶著人和狗追了過來,沒多久就將他捉獲。一個少年人,在不熟悉路線沒有車馬的情況下跑不了多遠。
奴隸私逃,這是頭等大罪,他被綁在柱子上示眾,不給飯吃也不給水喝,每日遭烈日酷曬,段姽買下他的時候,他也就差一口氣了。
申祿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段姽救了他,對他有救命之恩,他便暗暗發誓要一輩子效忠對方。
他的忠誠不容動搖,有時候甚至顯得愚忠。
被九殿下收留沒多久,申祿就受到六皇子段涅的傳召。見到段涅,他才知道段姽有多不像一名皇子。
段姽雖然有脾氣,但他對待申祿就像朋友,沒有架子,大家平起平坐。
而段涅身上的皇族氣度與生俱來,他高高在上,從骨子裡透出一種金貴,舉手投足皆是規矩,與平民涇渭分明,將你與他徹底隔離。
在段姽眼裡,申祿是和他一樣的人,但在段涅眼裡,申祿始終只是個奴隸。
“他要留著你,我勸不動他,但你這個樣子是肯定沒辦法幫到他的。”段涅說話很慢,音調拖得略長,總給人一種十分倦怠的錯覺。
申祿在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就迅速垂下了頭,他不敢直視這個瞧起來有些蒼白的男人,對方身上身為上位者的威嚴,令他畏懼。
段涅不需要他的答覆,沒有停留,繼續道:“我給你找了兩位老師,一位擅謀,一位擅書,你跟著他們好好學著,將來段姽若有一日用到你了,便好好替他效命。聽懂了嗎?”
這更像是一種施捨,一個不容置喙的命令,那一刻,申祿覺得自己就是個哄小孩的玩具,努力提升自己,讓自己更出色,才能將段姽哄得更高興。段姽高興了,段涅也就高興了。
但彼時的他沒有選擇,除了磕頭謝恩,他甚至說不出一個“不”字。
申祿和所有人一樣,堅信段涅掌控著段姽,將他視作棋子,等段棋一倒,整個大夏便都是段涅的了。
他為自己的主子而感到憂慮,學識越淵博,知道的越多,也就越擔心段姽的處境。
他一直在尋找一個機會,一個扳倒段涅,讓九殿下可以脫離兄長控制的機會。
而段棋謀反,夏王將兵權交付九皇子,燕穆侯等人又在和旬譽人交戰的時刻,就是他一直在等的絕佳時機!
他不遺餘力地勸說段姽,這樣的機會以後都不會有了,如果錯過,幾乎就是放棄了唯一的生機。
“他是我皇兄……”段姽始終表現的十分猶豫。
十七歲的他雖年輕稚嫩,但也已經氣勢十足,穿著戰甲的時候,整個人殺氣騰騰,殺人從不手軟。
申祿知道,段姽從小在段涅身邊長大,卻從來觸不到那些所謂的中心勢力,段涅防著他,讓這個少年的心一天天變得更冰冷和狂躁。
只需要再推他一把,他就能與段涅反目。
申祿並不覺得自己在離間兄弟倆的感情,在他看來他只是依照所學幫助段姽奪得帝位,就像段涅曾經所說的,好好替段姽效命,排除一切威脅,僅此而已。
“殿下,這是唯一的機會,待一切塵埃落定,他難道還會留著你嗎?”
段姽的眉頭一點點皺了起來,眼底的淚痣隨著肌理而顫動,他十指緊握成拳,似乎在仍不能下定決心。
申祿沒有催他,該說的他都說了,若段姽心中還存有一絲反抗的勇氣,就會做出決斷。
很快,宋甫被段姽一箭射落馬,段棋等人也紛紛伏誅,時間已越來越緊迫,讓申祿也不禁緊張起來,為段姽感到著急。
王師大勝回朝,段姽在朝中的聲望無人可比。
他回到藤嶺,第一時間是去見夏王,第二便是去見段涅。
“皇兄,我回來了。”
段涅難得露出點笑意,將一個方盒交到了他手上。
“這是?”段姽不明所以。
“前朝丟失的傳國玉璽。”段棋和宋甫為了找前朝寶藏兜兜轉轉廢了天大的勁兒,最後卻還是被齊方朔等人找到,這枚傳國玉璽代表著天授皇權,有了它,就能名正言順登上帝位。
段姽眼裡閃過一絲詫異:“皇兄把它給我?”
段涅沒有多做解釋:“明天會有刺客入宮,做好準備,父王一死,你就拿出玉璽登基。”
他用一種再平淡不過的口吻,說著大逆不道的話,在段姽心中掀起驚濤巨浪。
如果說申祿的話是種子,那夏王的死便是催生這枚種子的雨露,使段姽在恐懼之下做出了最直接的反應。
他選擇背叛。
一邊,他按照計畫進宮捉拿刺客,一邊,他讓申祿帶兵圍了六皇子府。
他不願坐以待斃,只好迎頭反擊。
申祿滿心以為這一天段涅會憤怒,會叫駡,甚至失控地吵著要見段姽。但事實是,當他控制住段涅時,對方顯得十分平靜,依舊維持著高高在上的氣度,看他如看一螻蟻。
“殿下,靈珠。”申祿伸出手,問他要碧虹靈珠。
光是囚禁他還不夠,必須掌握他的軟肋,就像捏住蛇的七寸。
段涅淡淡掃他一眼:“段姽呢?讓他自己來取。”
他看起來一如平常,然而袖子掩蓋下的手,卻早已經被他自己摳的鮮血淋漓。
他養了他十幾年,到頭來還是逃不脫兄弟反目的命運。最是無情帝王家,皇家果然是不需要骨肉親情的。
申祿見他臉色難看,便道:“陛下在宮裡,您不相信這些是他授意的嗎?”
段涅淺色的眼眸這日顯得格外幽深,他看著他,忽地冷笑道:“我當年就應該殺了你。”
申祿一愣,接著也笑了:“天下沒有後悔藥,請吧殿下,皇上在等著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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