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龍印+番外 - 黑糖煮酸梅

TAG 生子.....有錯嗎? 哈哈哈
黑化大好 好吃, 看得好爽, 但中間哭了好多次 嗚嗚 虐爽虐爽的
自己吃自己的醋好萌ww
(想起了另一篇某個神經病不停化妝的教主....就為了一個饅頭引起的故事...從受的視覺看是一篇狗血虐文)


文案
上聯:小太陽少年死了十年轉職大魔王歸來報社
下聯:未亡人竹馬掃墓十年驚覺白月光變黑月光
橫批:妻女俱在,報社未遂
好少年魏昭一朝墜入玄冰淵,才發現自己只是一本書裡的角色。劇透說他的幸福生活都是假象,命中注定當魔王——然後作為經驗包,被主角砍掉。
黑化青年鬼召從玄冰淵裡爬回來了,他面目全非,性情大變,滿心只想報社,尤其是發現竹馬連女兒都能打醬油的時候。接著他發現,那也是他女兒。
一臉懵逼的黑化boss:咦?咦???

第1章 脫困

半空中忽地升起一道光,擠開周圍的雲霧,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界擠出一片空地。若有人從天上往下看,便能看到玄冰淵的一角像個被磕開的雞子,乳白的外膜上裂了一道破口。
魏昭出來了。
他先探出兩隻手,再是一顆頭,吭哧吭哧爬了上去。魏昭想過好幾次自己出來的場面,無一不驚天動地,沒曾想會寒磣得像小時候溜冰掉了冰窟窿,牙齒打著架,落湯雞似的往上爬。舉目四顧,一隻鳥都沒有——玄冰淵附近的雲都往下掉,更別說鳥了。
哦,倒也不是全無觀眾。
古戰場玄冰淵隔上三年五載便可能有古法器出世,都是些被腐蝕得差不多的破爛貨,有點家底的修士都看不上眼。早年還有仙門子弟來此處歷練,後來出了樁慘事,冤死個天之驕子,玄冰淵便成了仙門禁地。如今被稍縱即逝的光柱引過來的只有兩個散修,他們在不遠處打了一架,一個宰了另一個,歡天喜地地跑了過來。
可憐啊,魏昭想,辛辛苦苦跑到終點,出世的寶貝卻是個大活人。
倆修士自然是衝著「寶光」來的,有光柱就有裂口,有裂口必有玄冰淵底下的法器要出世。這經驗的確沒錯,玄冰淵上瘴氣凝結的冰層可不就開了嗎,還從底下跑出個心情相當不好的魏昭來。魏昭在那兒站著不動,看活下來的修士拿出個陣盤,小心翼翼地接近了他。
剛才的透明光柱將附近的雲霧擠到了一邊,讓周圍雲疊雲霧壓霧,連神識都很難透過去。修士祭起陣盤,神識與陣盤勾連,掃視面前的迷霧。才掃了半邊,她面色一變,轉身就跑。
她還沒遁出幾步,忽然被幾根黑氣一纏,驀地拽了回去。
魏昭在玄冰淵上面,只覺得視野前所未有地開闊,區區雲霧不足掛齒。他在百米以外就看到那個修士一張有礙觀瞻的臉,連對方往另一個敵人魂魄上一抓的樣子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修士倒是在幾步外才看清了魏昭,勉強擠出個笑臉。
魏昭知道自己看起來如何,他的臉只剩小半完好,另外半邊就像被打碎的泥塑,草草糊了些黑乎乎的玩意補上,暗色的血肉裡有黑得發亮的鱗片。他的軀體也好不到哪裡去,好在能用黑霧草草裹住,既不用自己看了鬧心也不必擔心沒衣服好穿,還能烘托出令人生畏的氣氛,真是一物多用,反派之友。
他在那裡琢磨「霧氣遮臉嚇人還是把臉露出來嚇人」的問題,被他抓住的修士臉色則一路灰敗下去。她自然不是被魏昭的臉所嚇,而是被黑霧中延伸出來的黑氣死死纏著,驚異於自己看不透魏昭的修為。這修士自知難逃,只好賠笑道:「妾身陵川散修康紅童,敢問前輩有何吩咐?」
康紅童開了口,魏昭卻沒直接回答。他盯著康紅童瞧了半晌,似乎想起了什麼,雙手一拍,恍然大悟道:「血婆婆康紅童?」
康紅童一愣,她今年才過百歲,修為不過築基,無論是年齡還是修為上都不能被人尊稱一聲婆婆。她疑心對方認錯了人,小心翼翼答道:「妾身確是康紅童,但不過區區一介低階散修,何來血婆婆之稱……」
「散修?」魏昭嗤笑道,「魔修吧。」
魔修和道修不一樣,最講究「不枯則不榮」,簡單講就是信奉損人利己之道,在修真界人人喊打。道修遇上了要替天行道,魔修見了彼此也大多除之後快,誰願意讓一條毒蛇待在自己身邊?康紅童連忙辯解道:「前輩何出此言?妾身資質平平,只在陣法上有一兩分本事。恐怕是陣圖陣盤中的幾分血氣讓前輩誤會……」
「魏昭。」魏昭突然說,「我叫魏昭。」
「魏昭前輩,」康紅童接口道,「魏昭前輩有所不知,我這陣盤雖然血氣纏繞,但其實只以赤魂花蜜為材……」
死傷上萬的戰場若有幸位於地脈極陰之處,便可能長出這種吸取血氣的赤魂花,其色如血,味腥臭,不可食,可做陣眼。魏昭對陣法一竅不通,但他卻有個精通陣法的友人。他跟友人御劍萬里尋過陣材,也給友人摘過赤魂花,采過赤魂蜜。都是很久前的事了。
他想到這裡,忽然沒了和眼前這個魔修繞彎的興趣。
「赤魂花不是陣眼,你這陣盤裡養了一隻凶獸殘魂。」魏昭說,「凶獸有一絲饕餮血脈,每月需食九人精血和一名修士魂魄。有了它,你便能在築基初期奪人魂魄,還能抽調精魂用於佈陣。可惜陣盤越是修復,殘魂的胃口越大,再往後下去,你便只能屠村屠城。還是你已經屠過了?」
魔修驚得魂不附體,還未做出反應,一縷黑氣已將她懷中的陣盤勾到了魏昭手中。康紅童眼中剛閃過一絲喜色,就只見魏昭一手成爪,摁住陣盤上剛冒出半顆獸頭,把它硬生生按了回去。
她膛目結舌,登時老實了。
「這麼弱?」魏昭低語道,頗有些驚訝。他本來做好了費一番苦工的準備,沒料到那縷殘魂一擊即潰,莫說金丹境界,連築基中期都不到。他沉吟片刻,心中隱隱約約有了答案。
「乾天谷的掌門是何人?」魏昭問。
「是陸函波陸真人。」魔修回答。
「飛雲山近來可有大事?」
「並無大事……」
「你知道斷空真人的遺府嗎?」
「斷空真人兩百一十年前隕落於屠龍之戰,洞府不知所蹤,妾身只聽過傳說……」
魏昭一口氣問了一堆問題,要麼人盡皆知,要麼康紅童對此毫無耳聞。魔修額上已經見汗,生怕自己的一問三不知觸怒了修士。
最後魏昭問:「那麼,你可會破七星迷蹤陣?」
聽了這話,魔修終於露出了笑容。她定了定神,回道:「妾身對七星迷蹤陣研究多年,略有所得。只要到了金丹期,妾身就有九成把握能破陣。」
「金丹期?」魏昭皺眉道,「你要結丹,還要用上百年,我可等不了這麼久。」
「只要有一名金丹修士壓陣,妾身亦有五成把握破陣!」魔修急忙喊道,也沒空計較對方怎麼算出的上百年,「七星迷蹤陣向來難解,能在金丹期破陣的唯有妾身!」
兩百年多年前孽龍作亂,精於陣法一道的修士死了十之八九。如今能破七星迷蹤陣的修士實在是鳳毛麟角,而在金丹期以上的陣法師,哪怕是魔修,也早就得了一方勢力庇護,不會輕易離開宗門了。
康紅童要是真能在金丹時期破開七星迷蹤陣,她就的確是個值得待價而沽的陣法天才,落到哪一方勢力中都能保住性命——她之所以現在還是個散修,純粹是為了隱藏陣盤裡的殘魂。魔修正想著如何取信於魏昭,魏昭突然開口道:「唯有你?」
康紅童一愣,點頭道:「陣法一道極為繁複,縱是化神期大能,也只能以力破巧。而妾身能以陣道破陣,不傷陣法所護的洞府……」
「只有你?」魏昭卻像沒聽見似的,發出一聲嗤笑,「難道大門大派的仙門子弟,還比不上你一個百年堪堪築基的散修?」
康紅童面色赤紅,她精於陣法,但資質和心性都極差,蹉跎百年才藉著陣盤突破了築基一層。這痛腳要是被哪個不如她的人踩了,她非要拔了對方的舌頭不可。
「修為與陣法上的造詣並無太大關係!」她強辯道。
「但有人在陣道和修為上都遠強於你。」魏昭嘲弄道,「乾天谷的公良至……」
魏昭驀地閉上了嘴,覺得自己不該開口,顯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耿耿於懷來。沒等他轉移話題,魔修發出一聲尖利的大笑。
「公良至十九歲築基,沒錯!可他築基當年就道心破碎,至今再無進異!」康紅童幸災樂禍道,「他遭了掌門厭棄,一直在外奔波,哪裡還有時間鑽研陣道!」
她還想說些什麼,聲音卻卡在了喉嚨裡。面前修士身上的黑霧沸騰起來,將他整個人影吞沒。凶戾之氣猛然爆發,饒是魔修也在這可怕的威壓下噤若寒蟬,像只見了貓的耗子。
魔氣。
狂暴的魔氣鋪天蓋地,讓康紅童如墜煉獄。她只覺得脖子被人扼住,半個字都吐不出,對魏昭修為的猜測一升再升,已經到了金丹真人的程度。
但與此同時,康紅童也鬆了口氣。如此精純的魔氣必是魔修無疑,而乾天谷歸為道門魁首,掌門弟子公良至曾斬殺數十名為禍人間的魔修,也險些死於魔修之手,同門師弟更是被魔修害了性命。倘若面前這位魏昭前輩是魔修,他便不可能與公良至有舊(說不定有仇),亦無法讓正道修士為他破陣。
「公良至……」膨脹的黑霧低聲道,念出這名字時似有切齒恨意。半晌,他甕聲甕氣地說:「你說公良至道心破碎?」
「正是,有傳言說他傾心於一名凡間女子,那女子急病而死,這名天之驕子便道心破碎了。如今他已成笑柄,不足為慮。」康紅童慇勤道。
那黑霧翻騰著,看不出裡面的人是個什麼反應,魔修只好繼續說:「只是陸掌門終究偏愛弟子,將碧水梭給了公良至,諸多仇家也無法對他下手。妾身修為雖然不如公良至,但見識勝過黃口小兒數倍,道心更未破碎,與他相比……」
康紅童想說自己比曾經的陣法天才公良至多上種種優勢,是破陣的唯一人選。她琢磨著面前的前輩怕是發現了哪位元嬰老祖的遺府,非要有人破陣不可,因此也覺得自己一時多半性命無憂,要是運氣好,沒準還能得到前輩輔助,早日結丹。
黑霧中爆發出一陣大笑,忽高忽低,似喜似怒,聽得她心中惴惴閉口不言。只聽得遠處飄來一聲冷笑——
「憑你,也配?」
她一陣天旋地轉,看到了自己的腳跟。一隻巨爪斬落了她的頭顱,緩緩收回了黑霧中。
意識消散前,康紅童忽然想起:公良至那個被魔修所害的師弟,好像也叫「魏昭」。

第2章 命書

魏昭就是魏昭,乾天谷掌門的四弟子,公良至被魔修所害的師弟,那個冤死在玄冰淵,導致這裡成為仙門禁地的天之驕子。
若早上十來年,魏昭之名響徹仙門,無人不知這個百年難遇的天才。乾天谷魏昭仗劍斬魔頭!乾天谷魏昭十年築基!乾天谷魏昭奪了仙門大比魁首!每次一有消息,便有十幾個老傢伙捶胸頓足,只恨他不是自己徒弟。被這「別人家的孩子」比得一無是處的青年俊傑們難免在私下酸溜溜地念叨幾句,魏昭?哼,命好。
這事兒可真羨慕不來,魏昭本是瑞國大將軍府的老來子,在權傾朝野的魏將軍寵愛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待到七歲,魏將軍將小兒子送去了三十年一度的仙門收徒大典,魏昭被乾天谷掌門摸出絕佳仙骨,直接收為關門弟子。他不僅資質絕佳,悟性也極好,第二年便伐毛洗髓,跨過仙凡之門,至此踏上了他讓人羨慕嫉妒恨的順暢仙途。
後來魏昭才知道,向他這樣一帆風順的名門天才,多半是給主角當背景板,或者更慘點,當磨刀石用的。
魏昭以初入築基的修為,在築基五層以下修士大比中一舉奪魁,隔日便得意忘形地拉著公良至去玄冰淵歷練。他們不幸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冰風暴,魏昭把公良至送了出去,自己卻被關到了玄冰淵下。
而在這下面,他遇到了一本書。
那是本無形無質、忽然出現在魏昭腦袋裡的書,封面印著三個大字:捕龍印。
那時魏昭正苦苦抵抗著玄冰淵中有毒的瘴氣,為這突如其來的書大喜過望,以為自己遇到了什麼大能遺澤。他連忙在腦中翻開書頁,第一頁上寫著:夫修真者,與天地爭也。修真境界分為:練氣——築基——金丹——元嬰——化神。第二頁上寫道:本書完全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作者:爵布泰尖。
魏昭想了半天,沒想出爵布泰尖是哪位大能,更想不明白哪個大能會在自己的功法裡寫什麼「完全虛構」。莫非這是一本幻術功法?第三頁開始寫得密密麻麻,他定了定神,一行行往下看去。
等翻完全本,他發現這既非功法,也非話本。
書裡的主角是個沒有仙骨的乾天谷雜役,因緣際會勾搭上了長老的女兒。他在長老之女的幫助下發現自己並非一身廢骨,而是體質特殊,此後一路獲得機緣,拜長老為師,斬殺孽龍後裔,成為了化神期大能。
長老的女兒叫公良曦,長老姓公良名至,那孽龍後裔,名叫魏昭。
話說書裡的「魏昭」啊,真是個倒八輩子霉的主。他爹是被圍殺的孽龍,他娘是滄浪真人陸函波,圍剿孽龍時用秘法昧下了一團精氣,在兩百年孕育後生下了他,交予瑞國國舅魏將軍撫養。待他七歲,陸真人收他為徒,就等著他結丹——陸真人當然沒對一條孽龍一見傾心,她留下真龍血脈,是為了用結丹的龍脈煉製神器捕龍印,以求借此在壽數耗盡前修成元嬰。
與「魏昭」一起養大的公良至呢,也不是什麼簡單貨色。他體制特異,能存龍氣,正是絕佳的儲魂盒。陸真人就盼著他倆親近,等宰了「魏昭」,「魏昭」的魂魄能心甘情願聚集到公良至身上,如此一來龍裔的屍身精血和他全無怨氣的魂魄一個都不會浪費。
可惜這事走漏了風聲,魔道勢力橫插一腳,企圖殺了「魏昭」。「魏昭」被他們製造的意外坑進了玄冰淵,僥倖沒死,三百年後脫身,黑化成了不折不扣的魔頭。
這故事極其荒唐,按書裡的說法,養父魏將軍養他,那是被仙人授命,也為了讓家族沾他氣運;母親兼恩師全力助他,那是為了養肥殺;他遍佈天下的親朋好友、紅顏知己,總有一日也要對他喊打喊殺。
掉下玄冰淵之前,魏昭會對此嗤之以鼻,一個字都不信。可在玄冰淵遇險之際,他竟吐出一顆未成形的龍珠來,魏昭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有龍族血脈。循著蛛絲馬跡讀下去,提及他自己、公良至、乾天谷乃至整個修真界的部分與魏昭所知的環環相扣。而書中所揭露的秘密,從謎底往明面上反推,竟也看得出端倪。
魏昭還是不信,他疑心這只是玄冰淵裡亡魂的詭計。玄冰淵曾是那場屠龍之戰的戰場,無數隕落修士的怨氣與孽龍的屍骸皆被大陣封印在其中,若說這裡有什麼鬼怪能亂人心神,魏昭一點都不會驚訝。
但接著他就發現,這底下活物只有他一個,死靈一個都沒有。
數百名陣法師犧牲己身鑄成大陣,陣中萬物都往下沉,身上邪氣越多的東西愈發沉重。屍骸沉到了萬丈之下,死靈沒來得及成型就被高壓碾碎化為瘴氣,與此同時,此世之間的惡念也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一點點滲進了玄冰淵。
玄冰淵下沒死靈引誘魏昭,只有寒意砭骨的瘴氣,還有來自活人的無盡惡意。這來自外界的惡念開始讓魏昭痛苦不堪,後來幾近麻木,倒可以將之細細分離,弄清楚他們來自哪兒。魏昭找到了魏將軍的,魏將軍殺人滅口,生怕秘密洩露,又躊躇著能不能問仙人討要點小兒子的一鱗片爪,好拿來鎮宅。魏昭找到了掌門師尊的,陸真人氣急敗壞,深恨種的果子被人刨了,「早知今日,不如在他築基之時就開爐煉器!」她懊悔地想。魏昭找到了魔修的,找到了道修的,找到了萬民的。
魏昭信了。
這些惡念如跗骨之蛆,讀得久了,竟不知道它們屬於別人還是自己。開始他想,為什麼是我?後來他想,怎麼就不是別人?最後魏昭豁然開朗,明白了。
人人皆該死,無人不可殺。
魏昭看著魔修康紅童的屍體,有那麼一點兒遺憾。故事裡的主角就是藉著這老妖婆的手開了斷空真人的遺府,遺府裡的東西正合魏昭現在用。殺了康紅童,再找一個能開七星迷蹤陣的陣法師不知要找到何時。
不過話說回來,他也沒料到自己居然用了十年就能脫困,比書中足足早了兩百九十年。多虧他一早就知道了真相,省得自欺欺人掙扎半天。更多虧書中寫了玄冰淵結界的罩門,魏昭苦心經營十載,總算騙過了結界,從中爬了出來。
至於惡念入體、龍軀崩塌、半生半死這種小副作用,與脫困相比,實在無需計較啦。
早脫身數百年,出去後的計劃又要重新排過。能讓幸運兒在這百年間證得元嬰的機緣尚在,為主角準備的天材地寶總有幾樣已經成熟,更妙的是許多人還在,那位陸真人也還沒壽終正寢。想到這裡,魏昭笑了起來。

第3章 鬼召||重逢

昆華大地人傑地靈,求仙問道之風大行其道。時下仙道盛行,魔道式微,便是第一魔門枯榮道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做傷天害理之事。因此在四大仙門之一的凌霄閣庇佑下,大周國已經風平浪靜上百年。
平靜多時的大周國,近日又起波瀾。
開始,一個偏遠的山村被屠了,逃出來的只有幾個哭哭啼啼的村婦。她們被嚇得瘋瘋癲癲,前言不搭後語。大周的巡捕往山村裡一去,見過血的七尺男兒都被嚇得腿軟。只見村人的斷肢殘屍到處都是,血氣熏人,山村儼然一副人間地獄的景象。村口拿屍骸拼了兩個大字:鬼召。
這還沒完,隨後又有數個附近的村莊遭劫,生還者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有「鬼召」二字確確實實印在廢墟上,用血,用屍骸,用火。一時間大周南境謠言四起,傳出的消息一個比一個駭人聽聞,可前來調查的仙門子弟卻沒發現魔修祭煉法寶的痕跡,最後下了定語,說這是凡人裝神弄鬼。
既然沒有魔修,自然不可勞動道長們出手。修士們來了一趟,反倒讓這慘劇的名聲更大了,不知怎麼的傳遍了整個大周國。罪魁禍首到底是誰?「鬼召」是什麼?有人說馬賊兇猛,有人說因果報應,有人說邪氣作祟……大周官府還沒調查出個所以然來,便出了更大的事。
如意山莊滅門血案。
如意山莊的趙莊主曾是凌霄閣的外門弟子,年歲漸長築基無望,選擇離開宗門回大周當個富家翁。山莊既經營當地的往來貿易,又廣開旅社,與凡人的關係更為親近。但哪怕莊主蹉跎百年沒能築基,練氣七層的本領和師門賞賜的法寶擺在那裡,若說是什麼上不得檯面的山野精怪、強盜馬賊滅了如意山莊,凌霄閣的劍修們便要為這誹謗勃然大怒了。
可就是這樣的如意山莊,被殺了個雞犬不留。
「……那地上全都是血,紅艷艷一大片,從門縫底下漫出來,全山莊幾百口人無一生還。」一名遊俠打扮的年輕人說,「滿地斷手斷腳,腦漿滑溜溜糊在牆上,多走幾步鞋上還能粘到肉,踢掉了才能發現是截舌頭。那山莊之主乍一看好好坐在椅子上,等走近了一瞧,他睜著兩隻眼睛,左眼寫著『鬼』,右眼寫著『召』!」
滅門慘案才發生兩日,關於慘案的傳言處處都是。這遊俠在城中最熱鬧的酒樓裡談及此事,不知情的當地人與為慘案而來的人們支稜著耳朵聽。或許得怪他講得太繪聲繪色,一時間酒樓中鴉雀無聲,人們竟在人來人往的大白天覺出一股寒意。
「我呸!」有一大漢粗聲粗氣道:「還左眼鬼右眼召?你親眼瞧見的?」
不僅是親眼瞧見,還是親手刻上去的哩。披著遊俠殼子的魏昭想。他心裡嘖嘖稱奇,沒想到偌大一個酒樓,被嚇得最慘的竟是這五大三粗的漢子。
魏昭在玄冰淵裡泡了十年,纏上來的世間之惡已經成了他的一部分。這世上的一切惡念在魏昭面前如小巫見大巫,他就像個人形探測器,只要坐在那兒,就能將周圍人身上的負面情緒看得一清二楚。
打斷他的漢子一臉滿不在乎,心裡卻怕得打顫。大半聽眾心有畏懼,有個與如意山莊有宿怨的客人幸災樂禍。一個賊對誰的錢包起了貪念,另一個初下山的修士貪圖山莊的法寶。他們的惡念越強,魏昭讀得越清晰。這些念頭越多,魏昭經脈中的魔氣運轉得越順暢。
酒樓裡坐著凡人,也坐著若幹練氣期散修和仙門子弟。他們什麼異樣也沒發現,就像前去調查的道長們發現不了魔修煉化血氣的痕跡。這理所應當,魏昭圖的又不是血氣。
「我本來就是親眼瞧見的!」魏昭頂著年輕遊俠的臉爭辯道,「我從正門走過去,平日裡總杵在那兒的家丁一個都沒見找!我心裡覺得奇怪,就翻進了牆,一路走了進去,還看到了一個怪人!他渾身都是黑霧,黑霧上滴著血,見到我就向我撲來!」
鴉雀無聲的酒樓轟的一聲,又熱鬧了起來。剛才被嚇住的人們哄堂大笑,都覺得這後生在扯淡。人人都能發現遊俠是個一絲真氣都沒有的凡人,倘若真的見到了滅門案的罪魁禍首,哪裡有命在這兒吹呢。
「你怎麼逃出來的?把他打退了不成?」有人取笑道,「這位小兄弟莫不是在夢裡看到的吧?」
「真的!」遊俠高聲道,「怪人向我撲來,說時遲那時快,一下子就到了我面前!我一個鐵板橋,掏出獨門暗器向他身上砸去,他竟向被火撩到一樣,怪叫著退走了!」
笑聲更大了,把遊俠後半段話都吞沒在聲浪裡。年輕的遊俠憋的臉頰通紅,最後從懷裡掏出個匣子,從匣子裡拿出什麼東西,啪地拍在了桌子上。
「你們看!就是這個!」他聲嘶力竭道,「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隕鐵!我娘說它最能辟邪!」
他拍到桌上的物件是個黑不溜丟的玩意,足有半個巴掌大,像片貝殼,邊緣鋒利得發亮。酒客們向桌上瞥了幾眼,繼續笑的笑鬧的鬧,像要以此驅散剛才的畏懼似的。年輕人挨不住這噓聲,氣鼓鼓地把暗器收回口袋裡,蹬蹬跑著出去了。
凡人們沒有注意到,有幾個修士臉色微變,在不久後跟了出去。
魏昭沒走出多遠,身後便綴上了幾個修士。那幾個修士彼此撞見了,分成幾撥爭執一陣,腰間懸著劍的那一撥脫穎而出,衝上來攔在了魏昭面前。
「這位兄台。」為首的修士草草一拱手,「我等乃凌霄閣修士,前來調查如意山莊滅門一案。請這位兄台隨我們去僻靜處一敘。」
「為什麼?」魏昭警惕地說,「凌霄閣?有北海幫厲害嗎?」
修士愣了愣,有些哭笑不得,沒想到面前的愣頭青不僅不買凌霄閣的面子,還報出個凡人幫派的名字來。他還沒說什麼,身後更年輕的修士已經皺起了眉頭,生硬地說:「別插科打諢!凌霄閣懷疑你與滅門慘案有關,你是跟我們走一趟,還是我們得動手請你去?」
「師弟,不得無禮!」為首的修士呵斥道。他嘴上這麼說著,雙眼卻緊緊盯著魏昭。
「光天化日……啊不,光天化月,朗朗乾坤,你們竟要動手嗎?」魏昭一臉驚異,「我知道了!你們要搶我的東西!」
他後退一步,伸手打開了匣子,將裡頭的扁平「暗器」捏在手中,一副作勢欲扔的樣子。修士們臉色大變,為首的那個叫道:「快放回去!」遊俠卻自以為抓住了什麼把柄,伸手將暗器舞得密不透風。
「師兄與他廢話什麼!」那師弟急道,「再不趕緊,怕是什麼貓貓狗狗都被引來了!」
這話已經說得晚了。
被凌霄閣擋在後面的小宗門修士還在猶豫,從暗處已經衝出幾個蒙頭蓋臉的修士。為滅門慘案來的不止是調查情況的宗門,還有尋找機緣的散修,這些尋寶的散修聚散如鳥,可不像有門有派的修士那樣規規矩矩。
他們人未到,法寶已至,各色符菉兵器在空中扯出幾道光影,道道直指拿著暗器的遊俠。凌霄閣的修士登時拔了劍,天下第一劍宗果然名不虛傳,一把把飛劍先發後置,與半空中的法寶鬥得旗鼓相當。
兩方攻擊都沒避開遊俠,不如說他們有不少直接衝著遊俠來,想斬落他的胳膊,直取手中暗器。但那遊俠滑得像泥鰍,明明跑得毫無章法,卻連滾帶爬地避開了一連串攻擊。一回合後幾方法寶纏鬥在了一起,誰想襲擊遊俠,誰就會被幾方集火,反而讓遊俠得了喘息之機。
臉上蒙紗的散修抓著遊俠上了飛扇,沒飛多少裡就被連人帶扇戳了幾個窟窿。一隻大手遙遙去抓跌落的遊俠,才剛抓緊掌根就被一劍揮斷。遊俠哇哇大叫著滾落在地,竟然昏頭昏腦地滾進了河裡。從柳蔭下驀地滾出兩圈絲帶,將他纏得死緊。
「枯榮道!」有人失聲喊道。
人人聞之色變,那絲帶的主人也不反駁,只嬌笑道:「此等大禮,奴家便收下了。」
「妖女爾敢!」遠處傳來一聲暴喝,降魔杵從天而降,將綢帶硬生生砸斷。遊俠滾葫蘆似的跌回水中,順著湍急的河水向前衝去。
不過一盞茶功夫,城中已經打得不可開交。轉眼間已經有修士死傷,被波及的凡人只會更多。城中的驚慌、貪念和殺意源源不斷地流入魏昭體內,讓他如飲瓊漿。
河下游更加魚龍混雜,還有乾天谷在大周的產業。要是遊俠帶著他的匣子落進了那裡,會發生的事讓魏昭想一想便能笑出聲來。但此時忽然有一雙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將他向上一提,扔在了地上。
魏昭眼前一暗,已從剛才嘈雜的河邊到了另一處昏暗的地方。這是傳送陣法,魏昭不是第一次見識,轉瞬間想出了繼續把水繼續攪渾的方法。可他剛剛回了個頭,整個人便愣住了。
「把它放進匣子裡,匣子能隔絕感應。」身後的修士說,「你手中的暗器不是凡物,那是龍鱗。」
這修士一身素色道袍,面色平和,俊逸出塵。他身上空空如也,魏昭不能讀到任何惡念。
可這都不是魏昭發愣的原因。
魏昭體內的魔氣翻騰,險些突破這個捏造的殼子,蔓延到外面來。面前這人極其熟悉,即便再過上十年,二十年,三百年,魏昭也不可能忘了這張臉。
他是公良至。

第4章 衛釗

魏昭有個師兄,名叫公良至。
說是師兄,卻不像別家宗門那樣彼此恭敬有禮。公良至比魏昭早一年入谷,年紀和他相同,兩人見面時都是七歲。師傅大半時間都在閉關,大師兄二師姐在他倆上山時早已築基,陸掌門的滄浪峰上只有他倆年齡相仿,一來二去,沒大沒小,成了頂要好的朋友。
要讓魏昭說公良至的事,他能辟里啪啦說一天不帶停。不過這些事,半點都沒被記在那本《捕龍印》上。
書上的公良至是個愛崗敬業的門派長老,棒打鴛鴦的老古板,有和沒有差不多的主角師傅、女主她爹。他的戲份比魏昭這個大魔頭還少,比較重要的只有一場:運起門派大陣狙殺已經化身魔龍的大反派魏昭,功敗垂成,被破了陣的魔龍吃了。
魏昭眨了眨眼睛,吁了口氣,把體內躍躍欲試的魔氣又壓了回去。他手忙腳亂地把龍鱗放回匣子裡,警惕地看著公良至,剛才那一小會兒愣怔也能被當做被陌生修士嚇到的驚訝。
「龍鱗?」他一派天真地問,「很稀罕嗎?」
「自兩百多年前屠龍之戰後,這世上已經沒有真龍了。」公良至答道,「真龍身上每一個部件,都能讓修道者趨之若鶩。」
「這倒是。」魏昭點頭道,「我還當仙長們都清心寡慾,沒想到神仙也會搶我東西!」
「當不得神仙二字。」公良至搖了搖頭,「還在人間,難免慾壑難填。此處亦非久留之地……」
「你也要搶我?」魏昭皺眉道。
「貧道不缺龍鱗。」公良至神色淡淡地說,「只是你懷璧其罪,要是不想個法子藏起來,只怕今日之事沒完沒了。倘若小兄弟信我,便再隨我走一程吧。」
魏昭上下打量公良至,片刻後露出個笑容來。「我看道長像個好人。」他點頭道,「道長怎麼稱呼?」
「貧道公良至。」公良至答道,手下不停,已經開始布第二個小陣。
魏昭嘴上麻利地叫了聲「公良至道長」,歪著頭去看佈陣。他以前被公良至的陣法帶著逃命過好幾次,只覺得對方佈陣的手法變得更加諳熟簡練,所用的真氣卻不見得比以前強多少。「道心破碎,再無進異」,這話在他腦中盤旋,結出個大大的謎團。
《捕龍印》開場的公良至已是元嬰真君,從未提過道心破碎之事。一個幾百年後面不改色地企圖手刃總角之交的元嬰真君,魏昭以為,就是自己在他面前墜入玄冰淵也不該讓他道心破碎,更別說死了個凡人。
他們好得像一個人的時候,魏昭可沒聽說過什麼凡人女人。
他這麼自顧自想著,嘴巴和腳下半點沒耽誤,該套近乎套近乎,該入陣入陣。這一晚他看公良至布了七八個陣法,他們兜兜轉轉跑出去上千里地,待天色將明,追兵已經一個不落地被甩掉了。
「多謝道長!」魏昭對公良至行了個遊俠禮,「多虧道長仗義出手,我才沒被那些人搶了呢!」
公良至忙了一晚上,真氣和陣材耗空大半,面上倒看不出多少倦色。他頷首還禮,說:「貧道雖能帶你脫身,但這並非長久之計。龍鱗對凡人無用,小兄弟倒不如光明正大地將它賣給仙門,換取一份可用的東西。」
公良至所言不差,一個凡人遊俠拿著一片龍鱗,宛若三歲小兒持金過鬧市。他還沒說另一消息,近日斷空真人的遺府出世,眼看再過一個月便會自行開放。各大門派飛快地召集好了弟子,卻發現要有一縷龍氣在手才能靠近遺府。得到消息的修真者到處找真龍遺蛻,便是古早煉製壞了的雞肋法器,只要有龍身上的一個部件,便能賣出天價。
他不說,魏昭卻清楚。無他,讓斷空真人遺府提前出世的,正是他本人。
要是沒公良至橫插一手,魏昭也自有脫身的辦法。這一晚被龍氣引來的修士大半隻有練氣修為,便是枯榮道的妖女和雷音寺那位用降魔杵的僧人也不過築基巔峰,不足為慮。拿著龍鱗的遊俠會在這一夜帶來腥風血雨,第二日便與龍鱗一起不知所蹤,種種證據指向凌霄閣,凌霄閣的人卻會以為是乾天谷得了利。
北有凌霄閣,南有乾天谷,兩大頂尖宗門一南一北稱霸已久,凌霄閣不會容忍別人得了便宜自己背鍋,乾天谷也不會嚥下被肆意質疑的氣。兩者雖不會因一片龍鱗起多大爭端,但齟齬已經埋下了。稍後斷空真人的遺府開啟,魔修鬼召的行跡再現,如此種種環環相扣,由不得修士們以和為貴。他們要是真的清心寡慾,哪來現在的魏昭呢?魏昭早已做好準備,要讓這世間欠了他的、將要欠他的,全部連本帶利還回來。
只是沒想到,計劃裡遠被排在後面的公良至冷不丁跑到了棋盤正中。魏昭思來想去,還是捨不得把自投羅網的魚扔出去。
「道長說讓我賣給仙門,」魏昭擺出一副猶豫的樣子來,「他們會不會要我說出龍鱗的來歷?」
「你照實說即可。」公良至說,「寶物投懷之事也並非毫無先例。」
「可是,可是……」魏昭支吾道,「他們要是讓我再給演示一次寶物投懷,我哪兒去表演啊?」
「哪裡有這種事?」公良至啼笑皆非道。
「真的有!」魏昭煞有其事地說,「我見過一名商人從地下挖出一盒古錢,把它獻給了縣官,縣官卻覺得商人運道都好,天天押著他再挖一盒古錢出來呢!」
「那是縣官貪心作祟,敲詐勒索。」
「修道的也沒見多不貪心呀!你看這兒,都給他們劃破了!」魏昭扒拉著領口,梗著脖子給公良至看,「而且我也不記得從哪裡得到龍鱗的,那些惡道士要是給我,嗯,給我搜魂,把我魂靈兒搜壞了,我找誰哭去呀?」
公良至往他領口一看,只見那兒只有小拇指長一條傷痕,不由在心中嘖嘖稱奇,覺得這人真是好大的運氣,在圍攻下居然只擦破點皮。他聽遊俠說得越來越離譜,失笑道:「搜人魂魄乃是魔修行徑,非得元嬰以上的魔頭才能施行。你若真放心不下,貧道倒也可以給你當個掮客,替你轉賣龍鱗,昭告天下,也省得有修士再來纏著你。」
「真的?多謝了!」魏昭一臉的感激,又露出幾分好奇,「道長為何要幫我呢?你說不要龍鱗,就是你要,直接從我手裡搶,我也打不過你。」
「不忍見無辜之人被殃及罷了。」公良至說,「小兄弟想用龍鱗換什麼?」
「龍鱗能換什麼?」魏昭問。
「一月之內出手,能換上百上品靈石,可能更高,還能換中品法器……」公良至頓了頓,「只是你沒有真氣在身,縱使有法寶在手也無法催發。你可以求錢財,豪宅,兵器,延壽丹藥,寶馬美人,皆會有人願意奉上。」
「可我要這些幹嘛?」魏昭搔了搔頭,「寶馬美人不過一抔黃土,錢財豪宅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與其靠著丹藥活上百年,不如仗劍行遍天下,蕩平人間不平事,這才不枉此生。哎,我想修仙,行嗎?」
「可以。你要想入哪個宗門,就去哪個宗門交換。」
「我就是個凡人遊俠,哪個宗門都不熟。」遊俠誠懇道,「道長,我能拜你為師嗎?」
「貧道修為淺薄,並無收徒資格。」公良至搖頭道,「你可以拜入凌霄閣,凌霄閣劍典天下無雙,劍修快意恩仇。」
「我昨晚就遇見了凌霄閣的劍修,不見得有多行俠仗義啊。」遊俠撇了撇嘴。
「西方雷音寺也是四大宗門之一,雷音經斬妖除魔,破邪第一。」
「寺?那不是和尚廟嗎,我還想留著頭髮吃肉呢!」遊俠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我聽說西邊和尚廟,東邊尼姑庵,哪兒我都不想去。何況,誰知道他們是好是壞?凌霄閣的劍修名頭這麼大,不也搶東西搶得這麼溜嗎?」
「西邊雷音寺,東邊水月觀,水月觀修心養氣,道姑居多,『尼姑庵』只是以訛傳訛。」公良至說,「你若都不滿意,也不怕路途遙遠,還可南下去瑞國境內找乾天谷,乾天谷是貧道師門。」
「那我就更該拜你為師啦!」魏昭理所當然道,「乾天谷遠在天邊,道長你卻近在眼前呀。」
說罷也不等人說話,魏昭掏出裝了龍鱗的匣子,硬是往公良至懷裡塞。「我也不求道長把我教成個多了不起的修士,只要入道就好。」他央求道,「我聽說大門大派只收孩童,再不然就是入了道的散修,我今年都十九了,再不學可晚啦。」
公良至被他胡攪蠻纏得沒法子,歎了口氣,接過一直往他道袍裡戳的匣子。魏昭頓時喜笑顏開,叫著師傅就要往下拜,被公良至托著手肘,怎麼也拜不下去了。
「貧道當不得你師傅,你我平輩相交就好。」公良至斟酌道,「我尚有要事,只能教你三個月。三個月後你若還未入道,貧道便送你去乾天谷外門,如何?」
「好好好!」遊俠疊聲道,笑得好似對入道之難一無所知。
公良至收起了匣子,伸出手來給遊俠摸骨。他這兒捏捏那裡摸摸,遊俠倒是一臉坦然地伸著脖子,瞇起眼睛,像條被摸得吐舌頭的大狗。公良至覺得有些好笑,不知自己會鬼使神差地接下這個爛攤子,是因為這年輕人胡攪蠻纏的發言,還是他年輕得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
十九歲,嘿,多好的歲數。公良至再見不得池魚堂燕,年少而亡。
他心下一動,猛地發現自己的思緒飄遠了。那一縷心神飄向了某個舊傷,平時已無感應,偶爾碰到了卻還一抽一抽地疼。公良至連忙把思緒轉回來,為掩飾這點走神,他問道:「是貧道無禮了,小兄弟如何稱呼?」
「魏昭。」
摸骨的手慢了半拍,魏昭故意等了一等,才繼續道:「除魔衛道的衛,從刀從金的釗,衛釗。」
他睜開眼睛,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定定打量著公良至。他想把故友皮下的東西都刨出來,看看這人對死去的發小有沒有懷念,有沒有愧疚。可惜魏昭身上的惡念只能讀惡念,其他情緒一概不知。而公良至的臉依然端莊平和,眼皮一顫,再無下文。
「好名字。」公良至神色如常地說。
作者有話要說:
魏昭:砍號重來的我開了倆馬甲,掉一個還有一個,愛我你怕了嗎?
被鬼召(半個魏昭)+禾(吃的)+女(女兒)+日(咳)=搶救回來的魏昭 這個腦洞笑死了哈哈哈哈,好有道理,竟無法反駁。

第5章 鍛體

公良至拿著龍鱗,替衛釗賣給了凌霄閣。凌霄閣對這位乾天谷子弟也相當厚道,給足了百來塊上品靈石,數種丹藥、陣材,還準備好了全套用來入道的材料。
「只是,不知公良兄為何不直接交予師門?」凌霄閣鑄劍長老之徒司徒元洲與公良至有幾分交情,私下直接問道。
「從此處到乾天谷,我一個築基修士,起碼要走上一月有餘。到那時斷空真人的洞府已再度閉合,倒不如就近換取來得划算。」公良至苦笑道,「何況師尊怕是不願見我。」
司徒元洲同情地唏噓幾聲,又不好插嘴別家師徒的事,只能搖了好幾回頭,說等他結了丹一定要給公良至打一把好飛劍。公良至笑著謝過,又說:「還請司徒兄幫忙遮掩幾分。」
凌霄閣得到龍鱗的消息須大肆放出,以防找龍鱗的散修魔修還在大周攪風攪雨。龍鱗的來歷卻不能說是公良至送來的,否則凌霄閣和乾天谷兩邊臉上都不好看。司徒元洲雖然心直口快,卻不是個傻子,自是一口應下不提。
公良至當了一回掮客,換到的材料大半進了他自己的腰包。他再三詢問衛釗是否要換點別的,這遊俠次次搖頭。「都換成道長能用的吧,把仙家材料換了我能用的凡物,那是大大的吃虧啊!」他說,「換了來的就當束脩,只求道長教我時別嫌我太魯鈍就好。」
「貧道所修功法都為宗門所有,不得私傳,所能做的不過護持你入道。」公良至說,「龍鱗價值遠勝於此……」
「龍鱗於我不過一片暗器,這暗器救我一命,還讓我窺見了仙途,結識了道長,哪裡有什麼不值的?」遊俠笑道。
公良至為衛釗的豁達心性暗中點頭,心道這人根骨心性俱佳,雖然年歲已大,但若遇上好機緣,未嘗不能成為一方真人。
入道需要泡鍛體湯,輔以觀想法訣,凝神聚意,最終一舉衝破仙凡之關,養出一縷真氣。有了鍛體湯的方子和材料,熬湯倒十分容易,只要一股腦兒放進滾水裡熬半個時辰。入道之難還是在「養氣」上,觀想法訣壯己身魂魄,以外氣內視,尋自身穴竅。
人出生後幾年,一口先天之氣散去,濁氣便將穴竅慢慢封住了。年歲愈長,心思愈雜,穴竅也越不容易疏通,就像骨頭硬了的大人比孩子更難拉伸筋骨。鍛體湯能洗刷污垢,軟化筋絡,讓打熬身體後的人更容易入定。此時運起觀想法訣,可使魂魄輕靈,更易摒除雜念。
只是,凡人入定時魂魄往往毫無防備,最容易被外邪所惑。養氣若不在山門大陣中進行,便要有師長護持。
公良至從未收過徒弟,在屋內布了陣法還不放心,索性自己坐在浴桶外看著衛釗入定。開始衛釗還扭扭捏捏不肯在他面前脫衣服,說自己還是清清白白一個童子身,「不是說要修道最好留著童子身嗎?」他大驚小怪地嚷嚷道,「道長把我童子身看沒了,那可如何是好?」公良至被吵得額角直跳,將他剝了個精光,頭朝下扔進浴桶裡去了。
衛釗濕淋淋翻了個身,扒著浴桶邊緣,哀悼自己守了十九年的童子身。他說娘要是知道自己的童子身不是給明媒正娶的未婚妻,非要打斷他的腿不可。又說雖然這事兒來得太快,可自己也不是浪蕩之人,必定要對道長負起責任來。
這番哀歎內容亂七八糟,說得卻也有趣,讓人生不起氣。公良至在聽到「還好沒用手,否則弄出個孩子來就完了」時忍不住匪夷所思地橫了他一眼,說:「這種話你到底哪兒聽來的?」
「童子身助修行那個?」遊俠問,把一縷頭髮從鼻子上捻開,「嗨,大夥兒不是都這麼說嘛,要不童子尿怎麼這麼值錢呢?」
這都什麼和什麼?公良至無言以對,衛釗瞧了他幾眼,一臉得到了解答的恍然大悟——天曉得他看出了什麼答案。
「莫非道家其實不要童子身?」遊俠雙手一合,啪地一拍,險些把手上的水濺到公良至身上,「也是,否則哪裡來的修仙世家呢。看道長如此英俊瀟灑玉樹臨風,想必有很多要好的女仙吧?沒準也有幾個孩子?」
「口無遮攔。」公良至歎道,「誰和你說牽了手就有孩子的?」
「我娘說的!」衛釗說得一臉純良,「要是光著身子牽了手,九個月後就有娃娃了。」
破綻太多,以至於無懈可擊,公良至竟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糾正起。難為這人一無所知長這麼大,他想。橫豎我也不是他爹,也不是他師傅,他又想。如此一想便心平氣和,公良至說了聲「莫要吵鬧,凝神養氣」,閉上眼睛不再搭理衛釗。
「哎,道長等等!」衛釗叫道,「剛才剝我衣服那一手是什麼法術?我能學嗎?」
公良至閉目不答,狀似入定。
以公良至築基初階的修為,並不能在入定時護持他人觀想。他只是閉目養神,心中推敲著接下來的行程。帝流漿數月後才會降下,斷秋草依然毫無消息,得四處碰碰運氣,帶上一個鍛體的遊俠也不費多大功夫。也不知曦兒現在如何……
他想了一陣,房間裡咋咋呼呼的聲音不見了。公良至神識一探,竟發現衛釗真的入了定。
公良至睜開眼睛,只見衛釗五心向天,雙目緊閉,頭頂隱隱有白氣蒸騰。普通人第一次鍛體,多半會因為氣血蒸騰而無法靜心,能摸到觀想邊緣已是萬幸。公良至沒指望吵吵鬧鬧的遊俠有多大進異,沒想到他真的靜得下心,說入定就入定。
高明的修士,應當動如脫兔,靜如處子。入定之時要能靜下心來,禦敵行功又須得心神活潑,真氣圓潤自如。話雖如此,練氣期的修士大多很難兼顧這兩點,便是小小年紀輕易入定的公良至,在「動如脫兔」這點上,依然有所欠缺。
能兩者兼顧的,他只見過一個人。
魏昭從來不死記硬背什麼動如脫兔靜如處子,好像天生就能做到似的。他對敵時各種招式如羚羊掛角,信手拈來;他要入定時不用沐浴焚香,甚至都不用摒除雜念,打完架席地一坐,幾個呼吸間便能開始觀想。艱難的道途如為他量身定制,再怎麼耀眼的天才,在他面前都要失去光輝。
剛才用來剝遊俠衣服的是改良版風咒,改良者魏昭,參與者公良至。他倆拿聚火陣烤過野豬,用風咒戲弄過仗勢欺人的修士,拿砍過魔修的飛劍削過水果。現在想來當真亂來,亂來得讓人開懷大笑。
魏昭想出什麼點子時,也會把雙手一拍。
「道長?」
公良至回過神來,看到遊俠衛釗那張汗津津的臉。他一邊呼氣一邊往自己臉上扇風,熱得吃不消又不敢擅自出來的樣子。公良至在心中一算,說:「再泡半柱香時間。」
末了,又補充道:「第一次鍛體就能入定,你做得很好。」
衛釗嘿嘿笑著,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氣。
他笑起來有一對淺淺的酒窩,公良至此時心裡有事,覺得刺眼,轉頭別開了視線。
「鍛體養氣在任何僻靜處都能進行,但沖關必須在靈氣彙集之處。」公良至說,「你可想好要去何處沖關?」
「這附近有靈穴嗎?」衛釗問。
「凌霄山上就有靈穴。」
「不行不行,凌霄山上入道,不是成了半個凌霄閣的人嗎?」衛釗搖頭道。
「借用靈穴又不等於入門入派。」公良至說,「何況一舉入道之人萬中無一,在靈穴沖關,哪怕失敗也能有所收益。」
「那也不行,我可不要與哪個宗門扯在一起。」衛釗仍舊搖著頭。
公良至見他鐵了心,提醒道:「天下靈穴無不有主,無主的靈脈大多靈氣散漫,即使如此,你也不要借用靈穴?」
「我修仙也不是為了移山倒海,能上青天,能走四方就好。」衛釗笑道。
公良至心想這類似「隨便修修」的話要是傳到一心向道的嚴苛之人耳邊,大概要氣得拍案而起。不過人人皆有緣法,他並不是見獵心喜好為人師的那種人。
「等你用過五副鍛體湯,我們就出發尋找靈脈。」公良至說。
「能往西走嗎?」衛釗高高興興地說,「我還沒去過西邊呢!」
把找靈脈衝關說得像選郊遊地點似的,這種人也是難得一見。公良至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這事就這麼定下了。
這一日極為平常,修真界什麼大事也沒發生。至於每天都在發生的小事,從來無人關心。
修為停滯的第十年,公良至依然操心著給女兒用的藥方。
名叫衛釗的遊俠倒了鍛體湯,把一塊古拙的玉珮也一起倒進了河裡。
宣佈得到龍鱗的凌霄閣被一個名叫周向陽的散修找上了門,硬說那是他的龍鱗,被魔修鬼召搶走了。「我不求還我龍鱗,只求把繫在龍鱗上的墜子還我!」這散修神色激動地說,「那是我母親的玉珮!是我家傳的龍鱗!」
他說的話中處處都是破綻,修為又只是練氣。凌霄閣的劍修沒耐心和他交涉,直接將他打了出去。
他們當然不會知道,未來半路出家入凌霄閣、推動了凌霄閣中興的周向陽真君將不復存在。
【「與這妖孽多說無益!」凌霄閣掌門周向陽道,「倘若乾天谷無人迎戰,我凌霄閣自當布下劍陣,圍殺妖龍!」】——《捕龍印》魏昭慢悠悠抱著木桶回去,把腦中這行字劃去了。

第6章 山道

向西走上幾十里便離了繁華之地,魏昭二人買了兩匹馬,不多時就踏上了山道。
大周西邊以前也興旺過,修士們在飛雲山脈找到一條靈礦,剛一發掘便靈氣逼人。當時附近兩個中等宗門為此大打出手,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爭了一個甲子才塵埃落定。修士們定了地方,凡人陸陸續續開始造城修路,硬是在貧瘠之地建出一座仙城。沒成想僅僅二十年後,靈礦就被挖到了底,靈礦邊建起的城市和那個花了大代價奪下靈礦的宗門,自此衰敗下去。
這都是近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道路荒廢,雜草叢生,走得深了便看不清路。魏昭開始還一臉新奇,等在差不多的風景裡走了大半天,變得神色懨懨起來。
「道長——」他拖長了聲音喊道,「傳說修士能御劍飛行,日行百里,是不是真的啊?」
「不錯。」公良至答道,他沒扯著嗓子喊,傳到魏昭耳邊的聲音卻很清晰。
「那咱們能御劍嗎?」魏昭問,「我與道長擠一擠,一柄飛劍多半能擠下。」
「你猜,貧道身上帶了飛劍嗎?」公良至道。
「帶了!」魏昭歡呼道。
「貧道身上哪裡像把劍?」
「沒帶啊……」魏昭哀歎道,忽地又振作起來,「道長不是有芥子袋嗎?木桶都裝得下,劍當然也能裝下!」
「確實如此。」公良至點頭道,「可惜,貧道不擅御劍。你若不介意從青雲之上掉下幾次來,貧道也是不介意載你一程的。」
他慢悠悠說完,遊俠的臉頓時垮了下來。
魏昭在後頭打量著公良至的後腦勺,心中有些驚奇,想不到對方有這個心情和他一問一答,話中還頗有幾分促狹。以前的公良至從不廢話,趕路時都能抓緊時間修煉,有幾回要不是魏昭拉住他,他能撞到樹上去。能撞樹的御劍術的確不好,好在魏昭的御劍術一等一的好,安全平穩可載人,公良至沒帶飛劍從來不是個問題。
魏昭記憶裡的公良至不算沉默寡言——注,對魏昭不沉默寡言。他見過公良至與別人相處,別人說十句,公良至只回幾個字,那個「別人」還是內門花容月貌的小師妹。最後還是魏昭看不下去,插進去和快要哭出來的小師妹聊了起來,把人家逗得多雲轉晴,哀怨地瞥了公良至一眼。
「你怎麼都不理人家呢?」事後魏昭問公良至。
「她說『今日天色晴好』,這與我何干?」公良至奇道,「我答『是』或『否』,對她有什麼影響?有此閒暇,不如多推敲一遍陣法。」
所以同為前途無量、資質優秀的掌門弟子,魏昭朋友遍天下,公良至卻除了魏昭外沒幾個說得上話的友人,這也不是很難理解的結果。
魏昭以凡人自居,自上山道來狀況百出,時而停下歇息,時而下馬解手。這樣一拖再拖,他們直到夕陽西斜也沒能走下山道。魏昭連連道歉,公良至倒不以為意。他算了算下一個能投宿的地點距離這裡有多遠,索性從芥子袋中拿出木桶和藥材,讓魏昭開始鍛體。
魏昭麻利地撿了柴火,架好檯子,開始煮鍛體湯。旁邊又架起一堆火,用來烤乾糧。公良至一個風咒掃開枯枝敗葉,席地而坐,看著他燒火。魏昭撕了一塊肉乾給他,他擺了擺手,謝絕了。
「我聽說高明的修士可以餐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看來這是真的。」魏昭嚼著嘴裡的乾糧,「我入道後也會這樣嗎?」
「築基修士才可以辟榖。」公良至回答,「你須先入道,再修煉至練氣九層,還要築道基。築基之後,五穀雜糧反倒不可入體。」
「築基後就不能吃東西?那豈不是人生樂趣少了一大塊!」魏昭說。
「你又要長生不朽,逍遙自在,又不肯放過人間樂趣,哪有這麼好的事?」公良至笑道。
「我要修長生不朽,是為了天長地久地享有人生樂趣,要是本末倒置,那還有什麼意思?」魏昭道。
公良至低笑起來,遊俠眨巴著眼睛,不知他為何要笑。
「我有個朋友,」公良至說,「他也同你一樣,雖有天縱之才,卻把修道當遊戲。他……」
說到這裡,公良至停下了。魏昭支楞著耳朵,想聽他說說那個朋友,可公良至像是失去了興趣,帶著幾分倦意搖了搖頭,說:「願你一直這麼認為吧。」
初生牛犢不怕虎,待到怕虎那一日,定是吃了教訓。魏昭心想,真換成個十九歲的凡人衛釗來,多半聽不出公良至的言下之意。只是時至今日,魏昭也不知道,公良至提起他時會是個什麼心情。
欣慰?愧疚?惋惜?厭煩?心平氣和?無論是哪一種,公良至道長說起他這個死人來,想必都會一臉感慨,一派道貌岸然。
他心中響起一聲冷笑,費了一點功夫才把突如其來的殺意壓下去。魏昭的道心早就崩成了渣渣,他現在修的是魔,十足的邪道。這條路雖然很適合命裡要當反派的魏昭,讓他修為一日千里,但有時難免也不太方便。
魏昭把乾糧扯下來塞進嘴裡,去摸正燒著的鍛體湯。他抽乾糧上的竹籤時抽得太急,把手掌割出道血口子來,又因為慣性伸到了木桶上。他「啊」地一聲,急急抽了手,可惜血珠子已經滴進了湯藥裡。
被血污染的鍛體湯自然不能用了,魏昭一臉心疼,把木棚拿下來,走到遠處去倒水。他舉起那盆藥湯,雙手使力往空地上一潑,只聽空氣中發出嘩啦一聲,藥湯反濺了他一身。
兩匹馬忽然受了驚,發瘋似的掙脫韁繩瘋跑出去。公良至猛地站了起來,剛才那一聲不是水砸地面的聲音,更像什麼東西被撕開了。藥湯沒倒到地上,深色的湯汁半途撞上了什麼東西,要麼分開要麼彈回來。「別動!」公良至話音未落,魏昭的手已經伸了過去。
他的手碰到了什麼東西,頓時嘶了一聲,齜牙咧嘴地抽回手。公良至上前抓住他的手,只見遊俠的手心多了個黑點,蟲子似的一路往手腕那兒鑽。公良至掐指成訣,往他手腕處一點,黑色紋路戛然而止,扭動得像條被掐住七寸的蛇,片刻後不甘心地消失不見。
卡吧,魏昭剛才摸過的地方驀地出現一塊石碑,沒能他們看清上面寫著什麼,石碑已經化成了一地石屑。
「這,這是什麼?」魏昭愣愣地說。
公良至扣著他的脈門,真氣在他體內流轉一圈,沒察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他面沉如水,目光掃過石碑附近,忽然發現了一條小道。
此時天邊還剩下一線微光,藉著這點日光,公良至看到草木掩映間有一條人或者動物踩出來的小路。憑他築基修士和陣法師的記性,他確定剛才那片灌木中,絕對沒有這條路。
這條路遠處飄來一片火光。
說飄不太對,這些火光都是腳踏實地的,被拿在一大群人手中。這群人向他們跑來,作村人打扮,手上要麼拿著棍棒,要麼拿著草叉,前面還跑著幾隻壯碩的獵狗。這群人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
魏昭抽回手,站到了公良至前面。公良至搭住他的肩膀,不讓他衝出去。
先跑來的是狗,這些唾沫橫飛的畜生剛要撲上來,就被一道無形之牆擋開了。四條狗撲上來,被甩出去,再撲,再摔,圍著他們兩人團團亂轉。那群人跑到了跟前,看這場景又不敢上前,為首的人看著公良至身上的道袍,遲疑地叫道:「仙長?」
「貧道乃修真者,修為淺薄,不敢稱『仙』。」公良至答道。
聽了這話,那群村人收起了凶神惡煞的表情,一個個面面相覷。
昆華大地仙道盛行,附庸風雅的讀書人與商人也喜歡穿著道袍,有錢人也會買些凡人能用的符菉防身。公良至並不像尋常仙長一樣盛氣凌人,穿的道袍又普普通通,村民們一時吃不準他是個什麼來路。
半晌,他們終於推搡出個交涉人來。
「道長,」那人粗聲粗氣地說,「我們是王家村的人,你們剛才毀了我們的碑,我們還當有賊人來襲,這才跑出來了。」
「實在抱歉。」公良至溫聲道,「貧道這位徒兒太過魯莽,不慎毀壞了貴村財物。要如何才能補償?貧道一定盡我所能,賠償貴村。」
那人頓了頓,似乎沒想到公良至這麼好說話。他回頭看了看其他村民,說:「請道長和這位兄弟跟我們回村,村長知道要怎麼補。」
「如此甚好。」公良至說,「煩請諸位給我等帶路。」
最後一點太陽落下了山,茫茫荒山中,只剩下了火把。

第7章 山村

公良至與魏昭二人沒了馬,只能一腳深一腳淺地跟著村人走回去。
好在重要的物件都在芥子袋裡,跑掉的馬也沒帶走什麼必不可缺的東西。公良至掐了個訣,將魏昭手裡半人高的木桶收回了芥子袋,村人看著這一幕,臉上的神情更加拘謹。
公良至卻像沒看到他們的態度改變似的,一路上都與剛才的交涉人攀談。他語氣平和親切,問的又只是些山野風貌、莊稼野味的事,不多時就讓那位繃著臉的村人口風鬆動了不少。待走過半路,只有腳步聲的隊伍熱鬧起來,走在他周圍的幾個人也參與進了交談裡。
他們走了一陣,前方出現了一個村子,一片茅屋在燈火中露出不太清晰的輪廓。有幾個人在村口翹首以盼,為回來的隊伍露出了吃驚的神情。隊伍裡有人快步跑過去,湊到一名老者耳邊低語了些什麼。老者臉色數變,驚疑不定地看了公良至和魏昭幾眼,小步迎了上來。
「老朽王家村村長王得貴,」他向公良至拱了拱手,「今日勞煩道長走了這一遭,實在是慚愧,慚愧啊!」
「貧道才應當抱歉。」公良至回道,「我這徒兒不懂事,不慎壞了貴村石碑。敢問貧道該如何補償?」
村長捻著鬍子搖頭,露出副為難的神情。他歎了口氣,說:「唉,這就說來話長了。我村依靠鎮村石碑,在此安居樂業數百年,其中的隱情實在不能三言兩語就解釋清楚。道長願意幫忙那是再好不過……」
說到這裡,村長看向公良至,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腦袋。「看老朽這眼力!」他慚愧道,「兩位想必已經十分疲憊,天色已晚,今天就先安頓下來,明日再說吧。」
他向人群中喚了聲「三郎」,一個半大的孩子脆生生應了一聲,鑽出來站到他們面前。村長吩咐他帶兩位客人去客房,他重重點了點頭,走到前面帶起路來。
這天天氣不佳,白天雲密密層層地擋著太陽,如今也沒有月亮和星星能照著路。鄉野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屋子裡沒點著燈,招待客人的客房在村子深處,越走越暗,光源只剩下三郎手中那個火把。魏昭回頭一看,那片送他們進村子的火把還停在村口,拿火把的人聚在那裡,依稀能望見他們朝向這裡的臉。
再拐過兩間房子就到了客房,三郎走進屋中,點起了桌上一盞油燈。昏暗的光照亮了房間裡的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屋子出人意料地還算不錯,沒有那種常年空置的霉味兒。
「這樣偏僻的地方竟有專門的客房,」公良至環顧房間,「往日時常有客人會來你們村中嗎?」
「王家村最好客。」三郎答道,「阿爺說就算三年五載沒有客人,客房也要打掃得乾乾淨淨才行,不能怠慢了稀客。」
「有心了。」公良至讚道。
三郎收拾了一陣,擎著火把離開了。離開前他還說他就住在隔壁屋子裡,讓他們盡可以找他,不必客氣。
房間裡只剩下他們二人。
「你一路上一言不發,是在想什麼?」公良至開口道。
魏昭「啊」了一聲,像是剛被驚醒。他不好意思地說:「今日才知道道長如此擅長聊天,在下自愧不如啊。」
公良至無言地看了他一眼,大概對他抓重點的能力甘拜下風。魏昭乾笑一聲,東看西看,大驚小怪道:「啊呀,床竟只有一張!看來今天道長得和我擠一擠啦。」
「貧道打坐即可。」公良至說,「你先泡了今日的鍛體湯。」
於是魏昭再次拾掇出一份鍛體湯,泡了進去。
他剛才答的也不是謊話,魏昭認識公良至那麼多年,今日才知道公良至居然能如此健談,還是跟一群凡人。這事兒比這村子有意思多了,魏昭往日一直知道,公良至其實和他一樣,骨子裡有幾分傲氣。
人們說起乾天谷的天之驕子,第一便會提到魏昭。魏昭凡事都要做到最好,性格十分張揚。有他這個惹眼的傢伙對照著,人們時常忘了,比他低調許多的公良至也是十九歲築基的天縱之才。
人中龍鳳,哪會全無傲氣呢。
年輕時的公良至也傲得很,驕傲得相當隱秘,只顯出一副一心向道的冷淡模樣。絕大多數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他不會把一點時間精力浪費在他們身上,大部分交涉的事都是魏昭來做的——魏昭此人精力旺盛,隨心所欲,倒是很樂意隨便與貓貓狗狗聊上幾句。
魏昭在浴桶裡睜開眼睛,看著不遠處閉目靜坐的公良至。十年不見,公良至的輪廓成熟了幾分(鑒於修真者的外貌本該在築基後再無變化,這可不是什麼好事),眉目柔和,笑容和煦,端得是君子如玉。時光如刀,也不知這些年裡發生了什麼,竟把一柄鋒芒畢露的寶劍磨成了這樣。
奇哉怪哉,魏昭還以為未來將切他如切瓜的公良至會變得更不近人情呢,怎麼反而變軟和了?不過話說回來,十年就能讓冰刀變溫水,幾百年自然也可能讓溫水變冰川,光陰無情不外如此。
或許感覺到了魏昭的目光,公良至睜開了眼睛。不等他說話,魏昭率先開口道:「道長就這麼守著我,會不會耽誤修行?」
「你怎麼知道貧道沒在修行?」公良至說。
「我聽說修行都要在僻靜處呆著,」魏昭說,「道長帶著我,在這俗世裡奔波,沒法修行可糟了。」
他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好像真在為此擔憂似的。
「無妨……」公良至說,「紅塵當中亦可修煉,此為修心。」
魏昭對公良至刮目相看,心中還生出一點淡淡的惆悵。他想公良至你這廝行啊,幾年不見,用截頭去尾的真話撒謊的本事爐火純青,隨隨便便就能信手拈來。
修心?修心那幾年,他們可是一塊過的。
幼童上了乾天谷,到練氣五層前不得下山,而練氣五層後會下山歷練一年。一年歷練後回山,由師長測試,看這人適合修有情道還是無情道,後者直接回山閉關修煉,前者在山下歷練,入紅塵而不染紅塵,是為修心。
魏昭突破練氣五層那年,硬生生壓了一個月修為,等公良至突破後一起下了山。他下山前就知道自己只適合修有情道,結果果然如此。魏昭一到山下就如魚得水,只覺得乾天谷外的天地無一不好,念頭無比通達,所慮者唯公良至而已。
公良至是個孤兒,從沒提過被師傅帶上山前過得如何。管事給他吃什麼他就吃什麼,給他穿什麼他就穿什麼,沒什麼特別中意的東西,好像也什麼都不討厭。有一次陸掌門與水月觀的傅真人下棋,傅真人不慎將法器煉心盒打翻在了公良至腳下,公良至居然在那能引出心中恐懼之物的法器前面不改色,安安靜靜地將之撿了起來。傅真人撫掌大笑,說此子若修無情道,必定前程似錦。陸真人笑而不語,頗為自得。
他們是高興了,魏昭可一點都不高興。要是公良至修去修無情道,魏昭怎麼辦?他不敢想像公良至天天閉關不理他的情景,連修心途中沒有公良至為伴的場景都不願去想。那一年的歷練裡,他使出渾身解數想讓公良至喜歡上什麼東西,只求小夥伴心有牽掛,別看破紅塵閉死關去。
他們斬妖除魔,懲惡揚善,吃遍各處美食,踏遍山河美景。他們曾並肩作戰,從積年魔修手中死裡逃生;也曾彼此切磋幾天幾夜,直到真氣耗盡,兩個人四仰八叉睡死在野地上,都懶得拿個墊子出來。乾天谷雙壁漸漸闖出了名頭,他們的修為和經驗與日俱增,日子也一天天接近了回山之日。
魏昭變得越來越不安,又不想直接和公良至說出他的擔心。他知道要是自己說了,公良至多半會為了他選修有情道,對他倆而言在測試中改變最終結果並不太難。可要是讓公良至選了不適合自身的道路,道心難以圓滿,等同於阻他道途,魏昭絕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在摯友身上。他只好自己暗自著急,然後病急亂投醫,信了個極其愚蠢的傳說。
他們當時路過梁國,正值梁國的花朝節。傳說能在花朝節採到最美的一朵花的人能得花仙祝福,得以一生有情。想也知道,這又是個情侶乞求白頭偕老的傳說,但當初的愣頭青魏昭只聽到了「有情」。有情好啊!要的不就是有情嗎?他想也不想,軟磨硬泡拉上公良至,嘴上說著要去蜂王谷偷蜂王漿,其實是衝著那兒的花去的。
蜂王谷的花極其美麗,沒凡人敢采,因為谷中遍佈的不是普通野蜂,其中的蜂后更是實打實的練氣九層妖獸。魏昭和公良至收拾好裝備,躊躇滿志地衝進了蜂王谷,打算避開蜂后搶一票就走。魏昭挑了其中最大最美的一朵花,他的眼光好過了頭,和蜂后看中了同一朵。
結果可以想像。
他們抱頭鼠竄出幾百里,公良至用光了陣圖,沒時間再畫,兩人只能踩著魏昭的飛劍玩命跑路,被追打得像兩條狗。各種驚險不足為外人道,魏昭硬是臨陣突破,拼著被蟄成豬頭也要搶蜂后的花。最後他們在這一天的午夜成功逃脫,魏昭趕緊掏兜,想在這一天結束前把花送出去。
他被蟄成豬蹄的手掏了又掏,越掏臉色越煞白。他的芥子袋不見蹤跡,當然包括了裡面的花。
「無妨,蜂王漿在我這裡。」公良至安慰道。
遠處鐘聲已響,花朝節結束了。魏昭欲哭無淚,只覺得今天一天都餵了狗。
公良至在他身後笑起來,呼吸吹得他耳朵發癢——魏昭的真氣還夠讓飛劍平穩降落,公良至卻已經連穩住自己的真氣都沒有,只好抱著飛劍駕駛者的腰。魏昭有點想回頭看看他,轉了一半想起自己英俊瀟灑的臉現在是個豬頭,於是又轉了回去。
「放心,阿昭。」公良至說,「我修不了無情道的。」

第8章 惡童

第二天一早,公良至早早地起了身。
床挺乾淨,也是真小,躺上一個衛釗就差不多睡滿了,公良至要是真想擠過去,那得睡進他懷裡。道士謝絕了遊俠的再三邀請,找了塊乾淨的地方,在地上打坐了一晚。
築基的修士已經辟榖,入定比睡眠的效果更好。只是這一晚不知怎麼的,公良至一直難以靜心。他時不時從入定中驚醒,像沉沉的睡夢中被人往上一扯。同屋的衛釗已經呼呼大睡,黑漆漆的外頭乍一聽極其吵鬧,定下神來又覺得過分安靜。太安靜了,連蟬鳴都聽不到。
公良至在旭日東昇之際推開了房門,開始繞著村子走。晨光中的王家村意外敞亮,地面被石板鋪過,籬笆修得整整齊齊,倒不像個荒山中的小村落。遠遠地能看見幾個人影,一大清早已經起來幹起了農活。公良至還沒看清,有人匆匆跑了過來,拉住了他的衣袖。
「道長怎麼起得這麼早!」三郎氣喘吁吁道,「阿爺才剛起呢。」
「不礙事,貧道習慣早起。」公良至說,「四處走走利於腿腳。」
「我們這裡小門小戶,沒什麼好東西。」三郎歉意地笑了笑,「村外倒有個池塘還挺好看,等道長和阿爺談完,我帶道長去看!」
少年拉著公良至的袖子,公良至也不甩開他。道士慢吞吞踱著方步,邊走回頭路邊四處看。道路邊整整齊齊地列著一間間小屋,灰撲撲的瓦片,土黃色的磚牆,雖然不怎麼美觀,卻能看出被拾掇得挺好。有些牆上能看出反覆修補的痕跡,像個被時刻維護著的蟻穴,看不出一絲裂紋。
「王家村有幾口人?」公良至閒聊道。
「三百多。」三郎答道,很快又改了口,「四百多?我不記得了。我們這裡很少住進外人,村子裡人人都熟識,也不用記多少人。」
公良至點了點頭,把目光從屋子上收回來。大概是時候太早,村子裡冷冷清清,路上一個人也沒遇見。有個女人在屋子裡透過窗戶直直盯著公良至,目光在他身上掃來掃去。公良至對她笑了笑,她木著臉,還是只有眼珠子在動。
村長王得貴在白天看著比晚上還老,他留著三縷耗子似的長鬚,說幾句話就要去捻幾下。
「不瞞道長說,早在飛雲山靈礦出世之前,王家村已經在這澇山扎根了五百餘年。」村長挺了挺胸,頗為驕傲地說,「王家村先祖為了躲避戰亂,帶著族人舉村喬遷到了大周西面。澇山山好水也好,先祖當初途徑此地,立刻就選了在這裡落腳。起初,事事都好,開荒雖然不便,總好過苛捐雜稅、戰亂不斷,可接著……」
老人歎了口氣,臉色沉了下去。
「村裡的女人開始生白娃子,生下來的娃娃頭髮也白,眉毛也白,眼睛卻是紅色的。這些娃娃三四歲都不會講話,長得人高馬大,卻不是瘋子就是傻子。再然後壯年人也開始變化,頭天白了頭,第二天就失了魂,連人都認不得了。這些瘋子傻子到處作孽,綁起來沒多時就沒了性命。被他們碰過的人,隔幾天也要白頭……」
「這定是有山精野怪作祟。」公良至皺眉道。
「可不是!幾百號人的村子,眨眼間病得病,死得死,若是繼續下去,眼看王家村就要亡。」老村長頓了頓,臉上泛起一點激動的血色,聲音卻低得像耳語,「萬幸就在此時,先祖遇到了仙人遺澤……」
魏昭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他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看了一圈,屋子裡沒有公良至的痕跡。他收拾了一下,自顧自走了出去。日頭快到天空正中,村子裡的人多了起來。魏昭一出門,便有十幾雙眼睛看了過來。
客房就在王家村中心,前後左右都是屋子。虛掩的門中站著各色各樣的村民,男女老少都有,一雙眼睛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目光掃過的路徑也像。他們瞅魏昭的胳膊,瞅他的腿,瞅他的脊背,瞅他的前胸,彷彿在挑一匹健碩的牛。
他們都不動,也不說話,不知是魏昭的出現打斷了談話,還是他們本身就沒開口。這場面有些怵人,魏昭卻像一無所覺,露出個燦爛的笑容。
「你們也好哇。」他自在地衝他們招手,晃蕩著走出去了。
有人跟了上來,明目張膽跟著,魏昭走他們也走,魏昭停他們也停,都懶得拿什麼東西做掩飾。魏昭身上就像罩著個悄無聲息的大罩子,走到哪裡,哪裡就一片安靜。
只有孩子們還在說話。
拐過一道土牆,小孩子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他們三五成群地拍著手,清脆的巴掌聲和尖細的童音合在一起,把山村的寂靜戳了一道口子。這聲音雜雜拉拉混在一起,遠處只覺得鬧得人頭疼,走近了倒能聽出幾句帶著古怪口音的童謠——
白子白,澇山老,王家祠裡打秋膏
揭了皮,剁了腳,紅紅一塊火上烤
白子白……
有孩子看到了魏昭,停了下來,那一群孩子便像聽到風聲的鳥,呼啦啦一片安靜了。
魏昭以前也鑽過許多山溝,見過不少凡人的村童,那些孩子多半幹幹癟癟,黑瘦得像隻猴子。眼前這些孩子渾然不同,他們看著白白淨淨,有一兩個甚至顯出幾分餵過頭的富態。可惜一張張白嫩的臉上並沒有小孩子的活潑,他們的目光又冷又野,白瞎了孩子的臉,倒像什麼吃肉的動物。
忽然,一個孩子指著魏昭的手,尖叫了起來。
這年紀的孩子總是叫嚷,怕也叫,怒也叫,喜也叫。這聲尖叫滿是歡喜,打開了什麼開關似的,所有孩子臉上同時綻開了喜悅。尖叫聲此起彼伏,彷彿哨子被人拚命吹響,他們在這扎耳的噪聲中向魏昭撲了過來,小小的手勾成爪子。
跟著魏昭的大人就這麼看著,有人還笑了,覺得很有意思似的。孩子們沖得毫無徵兆,動起來極其快速,而魏昭身後又被高高的土牆擋著,沒有可以退的地方。換做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個身強體壯的成年人,也難免再這突然發難下吃個虧。
魏昭退後半步,雙腿一蹬,猿猴般爬上了土牆。跑得最快的孩子已經衝到了土牆下,伸手去夠魏昭,魏昭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將他一起拽上了牆。
孩子們都停下了,愣愣地仰著頭看牆上。
魏昭站到了兩米多高的牆頭,他本身人高馬大,把胳膊伸直了超過兩米。那個跑的最快的男童就被提到了四米多高的地方,胳膊被魏昭掐著,在半空中晃蕩。
「好玩嗎?」魏昭說。
那孩子喉嚨裡發出了困獸的嘶吼,兩隻腳拚命蹬著,另一手來摳魏昭的眼睛。魏昭看也不看他,只是提著他胳膊的手向下一甩,只聽「卡噠」一聲,那孩子的肩膀一扭,完全脫臼了。
「好玩不?」魏昭露齒一笑,抓著孩子的手穩如磐石。
猙獰發狠的表情慢慢從男童臉上退去,漸漸浮現出驚恐,這表情倒符合了他的年紀。男童發出一聲又怕又痛的嚎哭,被魏昭晃蕩了幾下,硬生生把哭聲憋了回去。牆下的孩子怨毒地瞪著魏昭,剛才袖手旁觀的大人們怒氣沖沖地要跑過來,魏昭伸出手指點了點他們,又晃了晃手中的孩子,作勢要把他丟出去。
大人們停在了那裡。
「小兄弟這是幹什麼?」有人喊道,「娃娃們開個玩笑,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
「正是,正是。」魏昭笑道,「我與他們玩得正好哩!」
說著他右手一鬆,那孩子在半空中被拋過一道弧線,又被他的左手接住了。地下傳來一陣驚呼,男孩發出一聲慘叫,褲襠轉眼間濕了一塊。
下面的村人又在說著什麼,魏昭懶得去聽。他看著空出來的右手,手背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古怪的花紋,正是昨天碰過石碑後出現又消失的那一個。
「喵!」
土牆後的宅子上跑過一隻黑貓,沖魏昭叫了一聲。它的皮毛禿了一塊,尾巴被破破爛爛的布條纏著,布條髒得看不出顏色。魏昭抬起頭看了它一眼,再次歡歡喜喜地笑了。
「今天和你玩得很開心,」他親切地拍了拍男孩的頭,「我先去會會別的夥計,咱們改日再玩。」
說罷,他鬆了手。
男孩摔到了底下抬頭看的孩子們身上,砸出一片鬼哭狼嚎。大人們勃然大怒的時候,魏昭已經跟著黑貓跑過了十多間房子。那黑貓像被衝向它的魏昭所驚,踩著瓦片飛掠出去,魏昭銜尾而去,落在房屋上的力道不比一隻貓重多少。
一人一貓在村子頂上繞了大半圈,跑到了一間偏僻破敗的小屋外。黑貓已經不見蹤影,魏昭跳下屋頂,面前是一間格外破爛的房子,幾塊木板訂成了門。
魏昭推開門,木板嘎吱嘎吱叫著,好像再用點力氣就會掉下來。這屋子沒有窗戶,與其說房子,不如說是個木棚,裡面臭得像個豬圈。魏昭摸黑走了兩步,差點踢翻地上的一個盆子。
黑暗中傳來悉悉索索幾聲響,有個活物帶著短短的鐵鏈子蜷縮起來。魏昭瞇起眼睛,在木頭縫裡透進的昏暗光線中,只見鎖鏈的一頭,銬著個從頭到腳蒼白如雪的孩子。
吱呀一聲,門關上了。

第9章 夜遊(修)

「……先祖用仙人留下的鐵索一抓,真從半空裡抓出個怪物!它渾身白毛,尖牙利爪,面目極其可怕……王家村的先祖聽了仙人遺府裡的話,立下四方石碑,年年秋天殺牲口祭山神,這才讓那無形的魔怪被鎖進一副人模人樣的軀殼裡。即便如此,王家村每年也有鬚髮皆白的傻子、瘋子出生,只是瘋得沒那麼厲害……」
「這回石碑碎了一方,老朽擔心慘事捲土重來。道長是有大神通的人,只求您多留幾日,在我們重新安放好石碑昭告山神之前,助王家村一臂之力!」
公良至回想著村長的話,手中摩挲著一塊六壬魚骨。他手指一鬆,魚骨咕嚕嚕滾著落到了桌面上,骨尖正指著大門。
門嘎吱一聲被推開了,遊俠大步走了進來。他一進門就去拿了桌上的壺,對著壺嘴咕咚咕咚喝了個精光。
「可算回來了!」魏昭一抹嘴,沒等公良至問就抱怨起來,「今天村裡村外到處轉,陪幾個孩子玩了大半天,累得我啊!虧他們這麼能跑。」
「你倒是膽大。」公良至說。
「這不是有道長在嗎?」魏昭晃了晃兜裡公良至給的符紙,又把它們塞了回去。公良至坐了屋裡唯一一把椅子,魏昭盤著腿坐到了床上,問道:「道長今日如何?他們說了要如何賠償嗎?」
「我們多留幾日,直到他們重新立了碑,祭了山神。」公良至說,「你開始鍛體吧,今日不必觀想。」
魏昭泡進了鍛體湯,聽公良至複述了村長的故事。他邊聽邊點頭,表情變來變去,像個聽說書的酒客。末了遊俠一臉驚奇,感慨道:「我長這麼大,山神河神的故事聽過一籮筐,拜了一籮筐,今日可算見著個活的!哎,山神算活的嗎?」
「你信山神?」公良至問。
「也不算信。」魏昭說,「路上過了什麼廟,進去拜一拜又不會少塊肉。我猜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樣,寧可信其有嘛。」
「山有山神,河有河神。」公良至說,「倘若真是如此,城有沒有神?路有沒有神?石頭有沒有神?」
「城麼,不是有城隍管著嗎?」魏昭比劃道,「路和石頭,大概太小了,沒聽說有神。」
「太乙山縱橫三千里,澇山高不過數百米,兩者相比,猶如高山之於小石子。」魏昭說,「要是兩者都有山神,為何另一些數百米的荒山沒有神?要是只有前者有,難道誰規定了『山高若干丈可有神』?」
「是這個道理。」魏昭摸著下巴,「萬物都有神,怎麼不見這個神和那個神為地盤打起來?要是真有城隍、閻王、生死簿,他們肯定對長生久視的修士恨得咬牙切齒啦。」
「正是如此。」公良至笑道,「想要長生久視的修士,也定然不會甘心自己的名字留在小小神官的簿子上。於是大修士們與神道打了一架,修真者打贏了,把後者趕了出去。」
「趕出去?」
「你可知三千世界?」
「聽說過。」
「化神大能可以造出秘境、洞天,自成一界,即為小千世界。昆華大陸本身便是大千世界之一,若修至化神境再度過天劫,便能飛昇外界。」公良至簡略地說,「千年前人道漸盛,仙道崛起,先後將神道和妖族都趕了出去。」
「但世上不是還是處處有妖獸嗎?」魏昭問。
「與千年前橫行的大妖相比,這些妖獸只是有著些許妖血的野獸。」公良至歎道,「如今人道鼎盛,修真者能將妖獸當成材料,換做以往,人才是妖族口糧。」
「換做往日,人才是妖族口糧……」魏昭自語道。
公良至從這幽幽的低語中聽出幾分怪異,抬眼去看,看到遊俠一臉後怕。他只當自己多心,繼續說了下去。
「妖族幾位大能帶著徒子徒孫去了異界,神道亦然。此後千年,妖族與神道在昆華界人人喊打,沒有離開的大能逐一隕落。」公良至說,「真龍是妖族中的佼佼者,一出生就有金丹之能,一成年便能結嬰,即使如此,昆華界最後一條真龍也在兩百年前隕落。神道受創更重,並且極其依仗信徒,區區數百人的信仰,連一個相當於築基修士的神靈都餵不飽。」
「這麼說,這村子沒有什麼神異之處,只是一群蠢人自欺欺人?」魏昭問。
「答案就要我們自己找了。」公良至說。
「可惜村子裡的人都不喜歡交談。」魏昭聳了聳肩,「問他們沒什麼用啊。」
「我們不用去問活人。」
公良至站了起來,腳踩七星步,圍著浴桶繞起了圈。魏昭只覺得藥湯冒出的熱氣越來越濃,越來越重,漸漸地像升起四面煙牆,再看不清外頭的東西。霧中忽然探進一雙手,潔白如玉,指節修長,準確無誤地抓住了魏昭的肩膀,驀地向上一提。
魏昭腦袋一暈,眨眼間視線拔高了一截。他發現自己身上好好穿著衣服,一隻手被握著,站在霧濛濛的房間裡。公良至牽著他的手,將一張符紙團起來塞進他嘴裡。
「抓緊我,切莫鬆手。」公良至說,「嘴巴閉緊,要是不慎鬆開了手,立刻咬破舌頭,往符紙上吐氣,明白了?」
魏昭愣了愣,點了點頭。公良至轉了過去,牽著他往前走。
身體變得很輕,地面踩著像棉花,沒準是雲。魏昭覺得自己像個風箏,被公良至扯著往前飄。白色的霧十分濃重,幾步外就只剩白濛濛一片,連自己的腳都看不清晰。房間裡的擺設都被霧氣吞沒,公良至牽著魏昭一路往前走,什麼都沒撞上。他們可能出了門,也可能這房間擴大了無數倍,又或者霧就是霧,霧裡就該空無一物。
被那只溫熱的手牽著,魏昭止不住有些走神。公良至的手相當暖和,溫度像要從他披的這層殼子外透進來似的。他覺得舌頭和牙齒都發癢,剛才公良至的手指似乎擦到了嘴唇,在他舌尖上掠過。魏昭的舌頭動了一動,只碰到那團符紙。
符菉其實不是紙,沒被他的口水打濕,一小團乾巴巴擠在舌面上,舔著很不舒服。魏昭不想咬紙,他想咬別的。
這種霧濛濛的地方讓他想起玄冰淵,只是這裡的險惡程度無法與後者相比。魏昭想起來,他們剛剛掉進玄冰淵那陣子也拚命拉著手,等一陣瘴氣風暴結束,公良至的手都被他折斷了——當時他們渾身是血,哪裡都痛,一時間還沒發現魏昭變得很不尋常的力氣。
那會兒他們忙著讓自己活過下一分鐘,沒空想過去和未來,亦或他們倆以外的一切。與後來發生的事比起來,這簡直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閒。
霧中出現了人影。
霧氣不知何時變得稀薄起來,能遙遙望見房屋與數米外的影子。白霧螢火般幽幽亮著,變得稀薄之後,倒把夜晚的村子照亮了,像凌晨天邊已亮、紅日未升的時候。他們向著影子走去,人影變得越來越清晰,是個一頭白髮的男人。
不僅是頭髮,男人的眉毛、睫毛和鬍子都是白色的,失魂落魄地站在一間房子旁邊,歪著頭,看著地面。公良至走過去,在他身邊站定,突然喝問道:「你是誰?」
男人一動不動。
公良至又問了「你叫什麼名字」、「這是哪裡」,每次開口都是直白至極的質問。但男人從始至終毫無反應,甚至沒被驚動。他的眼睛直直看著地面,眼眶凹陷,像個骷髏。
湊近看可以發現,這男人非常高大,卻極其瘦弱,破布似的衣服下空蕩蕩的,露出皮包骨頭的身軀。公良至皺起眉頭,沉默了片刻,牽著魏昭離開。
隨著霧氣變淡一些,周圍出現了密密麻麻的人影。霧中相當冷清,人卻一點不少。村中到處是人,站著的,蹲著的,坐著的,躺著的,把整個村子塞滿,看起來比白天還要擁擠得多。這些人的身影有深有淺,像畫在霧裡似的,一個個全都毛髮皆白,瘦骨嶙峋,神色木訥,無論對他們說什麼都沒有反應。
他們轉遍了大半個村子,從每扇門中穿過去,牆和門像霧氣一樣輕薄。公良至找得很細,一間間屋子看下來,兩人最終到了魏昭白日裡來過的那個窩棚。
公良至探進頭去,眉毛一跳,加快了步子。
有白霧在,屋子裡也不顯得黑。他們能看清那個蜷縮在地板上的孩子,大概只有七八歲,穿著難以蔽體的破布,四條鎖鏈銬著手腳。他頭上的白毛稀疏,身軀肥胖,說句不客氣的話,乍一看像隻豬仔。鐐銬深深陷入了他白胖的手腳,讓他的胳膊腿看上去像長壞了的藕。
公良至一進去,這孩子就哆嗦了一下,四肢並用往角落裡爬了幾步。他們越走近,那孩子就越躲,直到整個人躲進了角落裡。公良至在他面前蹲下,孩子避無可避地抱住了頭,把腦袋躲進胳膊底下。與那些白濛濛的人影不同,這孩子的身影只比公良至他們淡一點。
這是個生魂。

第10章 白子

(上一章修改了一下,昨天看過的可以從公良至牽著魏昭出門看起~)
公良至蹲在生魂面前,一改之前見面即喝問的方式,一動不動,一字不發。
那生魂蜷縮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鬆開一點胳膊,從縫隙裡飛快地看了一眼。等發現來人還沒走,他又驚弓之鳥似的飛快地縮了回去。魏昭詢問地看了公良至一眼,公良至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妄動。
生魂孩子遮頭難顧腳,露出一身肥肉。他身上的衣服不僅破,而且小,也不知多久沒換過,抹布都比這玩意看著乾淨結實些。露出來的肚腩灰不溜秋,污跡結成了塊,依稀能看出新鮮的瘀痕。
他們耐心地在那裡等好一會兒,直到孩子顫巍巍把手鬆開。
他的鼻子中間打了個拐,像是鼻樑折斷後重新長好的。公良至溫聲道:「你為什麼被鎖在這裡?」
饒是這樣溫和的聲音,也嚇得孩童抖了一下。他驚懼地看著他們,什麼話都不說。
「貧道路過這裡,剛巧遇到了你。」公良至繼續說,「你叫什麼名字?」
生魂依舊不說話,不像外面毫無反應的其他人,只是一個勁往後面蹭,拉得鎖鏈亂響,鐐銬在肉裡陷得更深。
「不疼嗎?」公良至指了指他的手腳,手慢慢向鎖鏈伸去。生魂硬邦邦僵在原地,瞪大的眼睛看著公良至的手,像待宰的畜生看著屠刀。
公良至輕輕碰了碰鎖鏈,繼而伸手摸了摸生魂的頭。那孩子身上臉上都髒,頭上也是一樣,一頭白毛油膩得發黑。公良至毫不嫌棄地摸了摸,說:「我有個女兒,和你差不多大。」
魏昭牙齒一顫,險些把符紙咬出個洞來。
哦,女兒。
公良至當然有女兒,書上寫得明明白白。若非名叫公良曦的女主角在,背景板長老公良至的戲份只會更少。但故事發生在三百年後,魏昭只當那個女兒也生在那個時候。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三百年都過去了,有這種事多正常?他一直覺得所謂的「愛上凡人女子道心破碎」全是扯淡,另有隱情,如今卻聽見當事人說:他有個女兒,和面前這孩子差不多大。
魏昭死在玄冰淵,轉頭公良至就與哪個凡人上演了生死戀——十九歲當年道心破碎,還真是十分抓緊時間。魏昭心裡泛起一陣恨意,不知在氣恨這個早早出生的女兒,還是恨他如此隨意地說了出來,好像那是件非常普通,甚至值得一提的事情。
這恨意生得毫無道理。有個女兒,可不就是件值得一說的事嗎?他心裡有個聲音說,聽起來像十八九歲的魏昭。這聲音聽起來還挺高興,絮絮叨叨說不知公良至的女兒長成一副什麼模樣,有公良至這個爹,想必是個乖巧可愛的小美人。
魏昭想靜靜。
這種小願望都沒法滿足,從進入王家村以來,魏昭的耳邊就沒一刻安靜過。
有哭號,有怒罵,有嗚嗚咽咽,有神神叨叨。魏昭以往陽氣旺,鬼修都不喜歡待他身邊,如今他整個人就像大號的陰氣磁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奈何不了他,卻吵得讓他十分想做點什麼。按理說,真龍後裔百邪莫侵,如果魏昭的龍珠還在,哪怕龍軀殘破也能得一個耳畔清淨,可魏昭的龍珠早就送了出去。
在吐出來當天,煉化都沒煉化,直接送給了公良至。
對,就是書中公良至送給了女主角,女主角又送給男主角,男主角用來幹掉魏昭的那一顆。
《捕龍印》的男主蕭逸飛拿著魏昭的龍珠,對他發大招,動手前還發表了一通主旨為「大魔頭你無情你冷酷你不懂愛」、「愛的力量拯救世界」的演說。魏昭當初在玄冰淵下看到這一段,氣得好幾天沒打開書。放他娘的狗屁,要是魏昭真的冷酷無情,主角哪裡拿得到龍珠?
龍裔既生龍珠,七七四十九個時辰後就能化龍。那時的公良至欣喜若狂,直說魏昭熬上四天就能輕鬆破出玄冰淵,絕口不提自己一個築基初期的人族修士撐不過一兩天就必死無疑。魏昭這麼聰明,當然沒被他繞過去。
他用未成形的龍珠和化龍時的生發之氣將公良至送了出去,龍珠送給了人家,人家當然想轉送誰就送誰,原主人沒什麼話好說。可一想到女主把他的龍珠送出去當了定情信物,還反過來被用到了殺他上面,魏昭就覺得心裡慪得慌。
從這方面來看,他很有理由不待見公良至的女兒。
那邊廂公良至溫聲細語,說了半天話,已經藉著女兒與生魂打開了話題。男孩臉上的驚懼緩和下來,雙眼眨巴著,被公良至所說的故事吸引。
「我女兒叫公良曦。」公良至說,「你呢?」
半晌,生魂遲疑地說:「白……白子。」
他的聲音發澀,語調很怪,很久沒說過話似的。
「白子?好名字。」公良至笑著問,「你叫王白子嗎?」
「白子。」那孩子磕磕巴巴地說,「他們、他們叫我。」
「好,白子。」公良至點了點頭,「你想出去嗎?」
生魂白子動了動腳,鎖鏈鏘噹一聲,聽著十分沉重。
「你沒被鎖著。」公良至柔聲道,「這裡是幽冥,你的魂魄沒被鎖著。」
白子困惑地看著公良至,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他抖了抖沉重的鎖鏈,對公良至搖搖頭。
「魂魄上沒有鎖,你想身輕如燕就能身輕如燕。」公良至耐心地說,「你得自己忘記鎖,才能從這裡出去。你不把自己的魂魄鎖在原地,我才能救你出去啊。」
「出去?」白子嘶啞地說。
「我帶你出去。」公良至說,「離開這間屋子,出村,出山。」
說到出村,生魂好像突然明白了。他像被火燒到一樣顫抖了一下,開始拚命搖頭,嘴裡含糊不清地嗥叫。「不出!」他大叫道,「不出了!有災!不!」
公良至伸手搭著他的肩膀,看著他的眼睛,直到他叫累了停下。「沒有災禍。」公良至搖了搖頭,一字一頓地說,「這村中沒有災禍——就是有,也不是你招來的。」
白子劇烈地喘著氣,嘴巴咧著,像要哭出來。公良至蹲得更低了,與生魂平齊,一隻手一下一下撫過他的脊背。道士憐憫地說:「你不是什麼鬼怪,只是個普通人,他們騙你。」
淚水在白子眼中打轉,仔細看他的眼睛不是紅色,更接近粉紅色,頭髮和眼珠配著如同一隻兔子。他啪地閉住嘴巴,用力抱住了頭,摀住耳朵,再度蜷縮成球。
公良至又等了一會兒,白子似乎鐵了心不再抬頭。他歎了口氣,說:「別怕,幾天之內,貧道一定帶你出去。」
公良至站了起來,牽著魏昭往外走。那孩子在他們身後慢慢抬起頭來,對著他們的背影張了張嘴,最終什麼都沒說。
魏昭睜開雙眼,發現自己依然泡在浴桶中,鍛體湯已經涼透。公良至在不遠處打坐,睜著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
「剛才那是……陰間?」魏昭問。
「差不多。」公良至說,「非生非死,謂之幽冥。自從神道割裂,死後凡人的魂魄自入輪迴,唯有執念深重的魂魄會留下。這種魂魄天長日久之下極易化為厲鬼,少部分得了機緣,可以成為鬼修。」
「這裡有這麼多鬼?」
「還是毫無反應的鬼。」公良至凝重道,「那孩子倒是個生魂,生魂離體,只怕也離死不遠。」
「難道他們和村人說的一樣,全都是傻子,所以死後就是不會說話的傻鬼?」
「癡人根本不會化作鬼魂。」公良至說,「不入輪迴的鬼物,必定有大冤屈、大怨恨和不甘心才行。這樣的鬼又怎麼會毫無反應?」
小小山村,為什麼有這麼多口不能言的怨鬼?石碑碎時,轉瞬即逝的龐大氣勢又是何物?王家村中並無魔修和妖物的氣息,一時也找不出什麼異常之處,卻處處透出種怪異來。
房間裡一片安靜,片刻後,魏昭從浴桶裡站了起來,水聲打斷了公良至的沉吟。
「先別想了,這裡奇怪的事多著呢。」魏昭一邊穿衣服一邊隨意地說,「早睡早睡,大不了明日我們別管他們,扛上那孩子,抓緊跑路就好。」
「你啊。」公良至笑了一聲,想到了什麼,問:「你當日手上的印記,再沒有出現過?」
「沒。」魏昭回答,鑽進了被子裡,還打了個哈欠,「說起來,當初我們跟著這些人回村走了起碼幾柱香時間,他們卻在石碑碎掉後的幾分鐘就跑了出來。可真快啊。」
「是很快。」公良至點頭道,「若不是足生雙翼,便是在那以前,早已出發了吧。」

第11章 人心

第三日,三郎領著公良至出去了。
公良至既然答應了助王家村一臂之力,就要做出個樣子來。他之前說自己善於看風水,三郎便央求他看看王家村的風水,好想出辦法來破解劫數。公良至自然滿口應下,一大早就跟著三郎出了門。
王家村說小不小,說大不大,順著七拐八拐的小道走遍山村頗需要一點功夫。公良至邊走邊往灑出亂七八糟的小物件,時不時還停下來一陣,走到角落裡挖個坑刨個土,嘴上振振有詞,一副野道士的做派。三郎也不嫌他拖沓,只帶著他走街串巷。周圍的房屋看著都挺像,外鄉人在這巷子裡多走幾遍,鐵定不記得自己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我昨日就想問了,」公良至指著不遠處田地裡幹活的人,「村中這麼多白子?」
田地裡勞作著一個鬚髮皆白的男人,神情木訥,手腳不停地幹著活;相鄰的道路上有一頭白毛的漢子挑水經過,一個村婦走在他前面;不遠處的房子旁邊,另一個白子手拿錘子,「當當」地給破了口的窗敲釘子。
「沒法子的事。」三郎說,「邪祟不走,王家村就老有白子,有時附近的山村也會生出癡傻的白子來。」
「他們頭腦不清,倒是能幹活嗎?」公良至看著那個錘釘子的白子,他的胳膊細瘦,拿著錘子都嫌吃力,有個老頭盯著他看,砸歪了就拿籐條抽過去。
「教一教總能教會。」三郎說,順著公良至的目光看過去,呆了呆,恍然大悟地笑了一下。他有些羞赧地撓了撓頭,說:「白子特別傻,有些還瘋得要打人,我們這種小地方,養個傻子總不能供著……別的村都把白子趕出來,我們倒收留了好多呢!阿爺心善,不把這些白子趕走,讓他們幹活,給他們一口飯吃。」
「善哉。」公良至說。
他們繼續前行,到了一個路口,公良至停了下來,沒跟著三郎左拐,反而伸手指指右邊,口稱那邊沒有走過。三郎沒想到公良至記得路,不太情願地往右邊的路上邁步。沒多時,公良至忽然停在了一間窩棚前,抬腳就要往裡走。
「哎,道長!道長!」三郎一把抓住了公良至的手,叫道,「您怎麼能直接往裡闖呢?」
「不能嗎?」公良至訝然道,「貧道觀此處陰氣交匯,恐有不祥,這才要進去看一看。難道這間屋子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不成?」
「道長哪裡的話!」三郎訕笑道,「這裡是我一個阿叔的私產,他脾氣最為爆裂,要是有人隨意進了他的門,他肯定要火冒三丈地拿鋤頭打人!就算他不會對貴客動手,道長您也可憐可憐我啊,我非被他扒了皮不可!」
「哦……」公良至拖長聲音,伸長脖子打量著窩棚陳舊的門,像要從縫隙中看出什麼似的。三郎臉色不怎麼好看,可沒等再說什麼,道士已經乾脆利落地縮回了脖子,轉頭往別處一指。
「那間屋子呢?」他問。
公良至指著對面隔著好遠的倉庫,三郎的臉色頓時鬆動下來,說:「那裡是傻子住的地方,又臭又髒,道長要是不嫌棄,自然可以看看。」
那間倉庫裡的確又髒又臭,狹小濕熱的地方空無一物,只鋪著好些草蓆。有個白子蜷縮在地面一角,嘴裡哀哀呻吟著,身體在草蓆上扭來扭去,手都摳到了草蓆底下。
「這人吃了髒東西,病得不清,道長您別過去了。」三郎說,捏著鼻子停在外面。
「不行,貧道可是為拯救蒼生而來,怎麼能半途而廢!」公良至正氣凌然道,一進去就後退了一步,皺起鼻子,一副礙於面子無法在別人面前掩鼻而逃的模樣。他裝腔作勢地說:「你去給貧道那塊乾淨的布,貧道,咳咳,有大用。」
三郎去拿了布,公良至又要他好好把布搓乾淨,再點上幾滴香油。水井與有香油的地方一南一北,就算用跑的也得花上不少時間。公良至目送少年的背影從視線中消失,快步走進了倉庫。
他蹲到那名白子面前,低頭去看對方的手。
倉庫底下沒鋪石頭,只是壓實的泥地。白子果然在蓆子的泥土上比劃著什麼,他的指甲少了一片,像在哪裡被磨掉了,光禿禿的手指上全是污泥。公良至看了一會兒,只見地上滿是亂七八糟的劃痕,那白子只是在胡亂摳地,像小孩子信手塗鴉。
他問白子姓甚名誰,身體如何,像前一晚那樣一無所獲。公良至想了想,伸手掀開草蓆一角,面色霎時冷了下去。
三郎拿了布回來,只見公良至已經走了出來,瞇著眼睛望向黑洞洞的倉庫。道士接過布,攥在手裡,卻不再往倉庫裡走了。
「道長,」三郎湊過去問道,「您走這一遭,可看出什麼來了?」
「凶,大凶啊。」公良至歎道,聽起來更像個坑蒙拐騙的假修士,「癡愚至此,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
「白子生來就神智不全。」三郎跟著唏噓道,「即使道長無法救他們……」
「你當我說的是白子嗎?」公良至反問。
三郎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這些『白子』,當真生來神智不全?」公良至說。
他的臉轉過來,三郎才發現道士臉上吊兒郎當的神情不早已見蹤影,那副和善的面孔沒了笑容,竟嚴厲得叫人發楚。他深深看著三郎,目光像要鑿進三郎腦子裡。
少年心中一凜,忙叫屈道:「道長什麼意思?自己找不到鬼怪,就說這事是假的了?我們王家村上上下下幾百號人,難道都犯了□病嗎!」
「□病猶可醫,可惜人心蠢惡藥石難醫。」公良至冷聲道,「如此一來,便能解釋為何癡傻的冤魂滿村都是。」
三郎本來還要喊冤,聞言打了個寒顫,發愣道:「冤、冤魂?」
「你們不知道?」公良至說,「用著神道修士的遺產,行著犧牲祭祀之事,言之鑿鑿說著除魔、鎮壓,卻連自己造就了無數冤魂都不知道?」
他們大概真對此一無所知。
公良至屢屢試探,讓村長看見陣法師用來布破邪陣時最常用的六壬魚骨,在村中處處放下陣材,從頭到尾都沒人看出門道。他搜查完王家村的地形,確定了石碑只不過是破舊大陣的一部分,大陣破損諸多,顯然很久沒人維護。
這種陣法十分古老,一度盛行昆華界的神道修士以此陣法隱藏自身道場。陣中信徒可以隱藏自身,看到來犯之敵——要是陣的主人還在,信徒還能借助主人的力量殺敵,可在神道修士早已死絕、石碑見光即碎的現在,大陣也只有這兩個作用。
這點神異,已經足以讓對修真一無所知(並且本來就是來此避禍)的王家村村人歡欣鼓舞,覺得自己有神靈庇佑。
那麼,要如何維持神的保佑?
蒼蠅吃屎,就覺得全天下的生靈都吃屎。越淺薄無知,越野蠻落後。祭祀人牲的習俗已經在昆華各地人人喊打,但在這個閉塞的小山村裡,顯然還沒有終結。要祭祀誰呢?為了避免自己一不小心成了犧牲者,將少部分外形特異的人拿去祭祀這事,就變得再合理不過了。
「我本以為你們只是見識少,把白子當禍端對待,卻沒想到你們不止蠢,還心思歹毒。」公良至忽地舌綻春雷,喝到:「白子從何而來?」
三郎如遭雷擊,脫口而出道:「推白漿池裡,等撈出來就白了。」
他說完臉色劇變,不知自己怎麼就說了出來。公良至這一手名為真言術,若被喝問的人修為淺薄又心中有愧,只能知無不言。真言術奏了效,確認了猜測的公良至卻寧可自己猜錯。
村中白子只有壯年男人,難道白子一墜地就剛巧定型在壯年?便是到處搜尋,也找不出這麼多癡傻的白子,何況看那些白子如此瘦弱,恐怕一個個都活不了多久。
白子用光了怎麼辦?自己造吧。
開始王家村或許是有幾個得了病的白子,或許真的是傻子。等一年年祭祀過去,舊的用光,新的不來,王家村人就把注意打到了外面。他們藉著大陣攔住路人,亦或接誤入山中的行人入村,不白?拿白漿泡一泡就白了。不傻?關起來打一打,天長日久總會傻。
倉庫那個白子的草蓆下,刻著密密麻麻的劃痕。最近的一些只是塗鴉,開始卻還能看出計數,最早還依稀有些字,寫著他本是大周的書生,姓甚名誰,年齡幾何,某某年誤入村中……最後只剩下胡亂的劃痕。
王家村的人本來養白子是為了祭神,後來養出了甜頭,覺得可以用來「助人」。你瞧,拐來的白子比牛馬吃得少,拿鞭子趕著能比牛馬幹得多,快死了再用來祭祀,經濟實惠,豈不妙哉。
死在村中的「白子」怨氣不散,卻被弄傻了,連魂魄都與生前一樣口不能言。
沒有神,沒有魔,人心竟能歹毒至此。
三郎跑開了,驚疑不定地停在一丈開外。「臭道士,你知道什麼!」他叫囂道,「山神爺爺捏死你不用一根手指頭!」
「沒有什麼山神,只有一村愚夫愚婦。」公良至歎了口氣,「貧道不能袖手旁觀。」
「你想做什麼?」三郎冷笑道,沒了常掛著的笑容,他凶狠的表情與村中惡童一模一樣,「嘿嘿,事到如今,道長你想做什麼都做不成了!」
不遠處,一道黑煙沖天而起。
公良至面色一沉,只覺得普普通通的山中突然升起了沖天邪氣。三郎哈哈大笑,叫道:「道長那個徒弟,現在已經下了鍋吧!」

第12章 秋膏

三郎攔著不讓公良至進先前關白子男童的窩棚,是怕道長真能看出什麼來。關在那窩棚中的孩子,卻早就被帶走了。
與魏昭一起。
魏昭睜開眼睛,後腦勺還在隱隱作痛。他齜牙咧嘴地想爬起來,手腳被麻繩緊緊捆著,再怎麼掙扎也只能在地上扭來扭去,臉頰貼著濕乎乎的泥地。
「你們這群人啊!」他在地上抱怨道,「一不用迷香,二不用邪術,就用大棒來請爺爺我,也配自命為邪神信徒?」
沒人理他。
魏昭身邊並非沒人,恰恰相反,除了用來拖著那位道長的少數人外,大半個王家村都在這裡。他們圍著一個巨大的池塘,大人臉上肅穆中透著激動,孩子們眼中滿是興奮,幾百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高台。池塘一角搭了個檯子,村長王得貴站在斜插入池塘的高台頂端,吟哦著音調古怪的祭文。
村民們不再擺著張麻木冰冷的面孔,他們像在逛廟會,像在過年,像終於打到吃食的鬣狗,粗重的呼吸匯聚成一片哈哧聲,在寂靜中格外讓人毛骨悚然。剛才村裡的神婆在檯子上跳了請神舞,一堆火在高台上點了起來,如今儀式終於進展到了最後。村長的祭文念到了最後,池水開始冒泡。
池水不清,它是白色的,白得像一鍋看不清內容物的石灰湯。村人們開始跺腳,開始拍手,低低地唱起一支曲調古樸的歌謠。
「白子白,澇山老,王家池裡打秋膏……」
原來是王家「池」啊,魏昭恍然大悟地想。
兩個脖子上套著麻繩的白子上了高台,他們神色麻木,面容枯槁,瘦成一把骨頭,其中一個虛弱得路都不能走,像條狗似的被人連牽帶扯地拖了上去。歌聲變得更加響亮,音調很平,讓人想到積灰的老屋,發霉的棺材板。
「剝了皮,剁了腳,紅紅一塊火上烤……」
雪亮的柴刀被牽著白子的漢子舉了起來。
魏昭聽到一聲尖叫,來自身邊而非台上。不遠處,他們夜裡見過的白髮小胖子在地上扭動,繩子緊緊勒緊肉中,把他勒得像個粽子。他一絲不掛,皮膚和頭髮乾淨了許多,像被涮洗過了。
「噓,別怕。」魏昭隨口說,嫌這聲音吵。
高台上的白子不見了,兩團赤紅的肉塊被架到了火上,肉香瀰漫開來。有孩子嚥著口水,扯扯父母的衣服,他們的父母警告地拍開他們的手,說:要讓山神爺爺先吃。
紅肉被投進了白色的池塘中,三五個氣泡增加了數倍,池水像被燒開。村長喊道:「以少牢之奠!祭於澇山之神!」
少牢,羊、豕也。二牲祭神,謂之少牢。
魏昭和白子孩童被人提了起來,帶到了高台上。白子反倒不再叫了,他雙腿打顫,要哭不哭地看著火堆。從上往下看,池塘邊烏泱泱的都是人,像一群嗷嗷待哺的水蛭。他們又在唱「白子白」那一段,讓人疑心這歌該不會就只有這兩句話。
魏昭跪在先前那兩位白子留下的血泊中,雙眼一錯不錯地看著沸騰的池塘。滾起的白水越滾越高,有一顆赤紅的珠子漸漸從正中浮了起來,彷彿池塘睜開一隻血色的眼睛。拿著柴刀的漢子走了下去,一雙村姑走了上來,頭髮在後腦盤成一個結,手裡拿著一隻……刨子。
魏昭噗地就笑出了聲。
村長陰沉地看著他,多半不明白他在這時候怎麼還笑得出來。這老頭走到魏昭身邊,怪笑道:「後生,你可知道什麼是秋膏?」
「不知道。」魏昭配合地說。
「秋膏可是王家村一大美味,山神爺爺吃飽了才賞給我們。」村長說,「要做秋膏,得用上天生的白子,養得肥頭大耳,養上七年才能成熟。這成熟的白子得在王家池邊,初秋正午,祭歌聲中剃毛、拔牙、去指甲,再用刨子活生生、一點點把血肉打下來,裝進罈子裡,封好囉,浸進王家池,浸上七七四十九日方可在中秋滿月下開壇。秋膏不僅強身健體,那滋味啊……就是吃上一小口,也能記上七年。不用天生白子,不從小養起,總是沒正宗秋膏對味。」
王得貴說的一臉陶醉,在他身邊的村姑與搬著大罈子的漢子也一副回味無窮的神情。池邊的村民反覆唱著「打秋膏」,看著檯子的雙眼發綠,都像魔怔了。
這肅穆的氛圍中,卻有個不識相的外鄉人笑出了聲,笑得險些跌倒。
「你笑什麼?」村長回過神來,怒視他,「都怪你們毀了石碑,今年的祭祀要提前!嘿,先把你吊著腳浸進池裡,染成了白子,馬上拿你做秋膏。等山神爺爺吃完祭品醒了,你那個細皮嫩肉的師傅……」
村長說得很細緻,滿心想把這該死的外鄉人嚇破膽,可說到要拿他師傅如何時,這後生掃了他一眼,竟讓他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外鄉後生嘴角分明還掛著笑,那雙眼睛卻好似黑了一瞬——黑眼珠往外一漲,把眼白吃了個乾乾淨淨。村長一哆嗦,再去細看,後生依然笑得陽光燦爛。
幹嘛不笑?
山村,愚民,歌謠,祭祀,邪神,好一副三流鬼故事裡的場景。這氛圍邪異而野蠻,沒錯,然而以魏昭這個在玄冰淵下切切實實知道魔修、神道修士如何接受祭祀的內行人外加看多了死人的准魔頭看來,他們搞出的一大堆除了製造儀式感外毫無作用的破事豈止不可怕,簡直尷尬到好笑。
舉個例子,就像一個人找到了一段聽不懂的文字,把它當成圖騰歌頌,編排出無數神靈故事,唱成喚神歌,然後把那個文字當母語的人有一天發現,有一群外國人在膜拜一段大力丸廣告。
「我笑你們可憐啊。」魏昭說。
「可憐?呵呵,你們這些來尋寶的蠢人才可憐。」村長陰測測地說,「靈礦早被挖乾淨了,一塊靈石都找不到,還要丟了性命。」
「你們的山神死了幾百年,留下一顆魂珠,被你們泡在那等極陰之池裡,這得泡了幾百年吧?」魏昭笑道,「祭祀牛羊就好的大陣,你們非捨不得牛羊,用人來祭。人家修功德的正統神道修士,辛辛苦苦藏起來的後手,攢的功德被你們敗光了不說,都要養成邪神……哎呀不對,人家死都死了,當不成邪神,只能……」
沸騰的池水驟然爆開。
彷彿有一條舌頭從池中探出來,順著池塘邊緣舔了一圈,把擠在那裡的人群統統吞沒。沒被池水扯下去的村民愣怔了片刻,轟地炸了鍋,紛紛尖叫哭號著向外面跑去。也有人腳軟得跑不動,或者跪下來對著池塘磕頭,池子漲了第二輪,把這些留下的全數吃下去。
「只能成陰煞咯。」魏昭慢吞吞地說完下半截,對著目瞪口呆的村長笑了笑,還挺有閒聊的心情,「另外,我也不算光為尋寶來的。一則尋寶,一則尋仇,一則報個恩。」
從爬上玄冰淵起,魏昭滿腹機心,當然不會像公良至以為的那樣隨便找個方向走。他算準了該何時上山道、停留多久才能趕上被王家村選為獵物,早就知道山中有什麼,不過沒想到自己的運氣如此好。
《捕龍印》中的反派不止魏昭一個,有個與他一起報社的小夥伴,名叫澇山君。這位仁兄雖然死了,卻用他的本命法寶血煞珠幫魏昭破了乾天谷的門派大陣。
猜猜,那顆被作者花費諸多筆墨寫了出處的血煞珠,現在在哪裡?
眨眼之間,池塘已經擴張了數十米,池水如同潮水,洶湧著向高台上湧來。有村姑嚇得跌了下去,立刻在白水中失去了蹤跡。高台上的漢子發出一聲狂叫,舉著沉重的罈子向魏昭和白子衝過來,他似乎以為把這兩個祭品丟下去,山神的憤怒就會平息。
村民的鬼哭狼嚎中混進一聲淒厲的貓叫,一隻黑貓跑了出來,以快得驚人的速度竄上了高台。它重重蹬在了大漢背上,讓他踉蹌著往下方摔去。然而這大漢一發狠,居然一把抓住貓尾巴,帶著它一塊兒下墜。
剛才開始一直保持著嚇呆狀態的白子見狀再度尖叫起來,他連滾帶爬地跑向黑貓,和它一起摔進了水中。
魏昭頭疼地嘖了一聲。
他當初跟著貓去見白子,把貓揍昏放好,就是為了避免出現這種情況。結果該說是命運的慣性嗎?魏昭搖了搖頭,站了起來,下一秒黑霧升騰,綁著他的繩索瞬間被腐蝕成灰。
年輕後生衛釗的軀殼收起,只剩下黑霧滾滾的鬼召。霧氣在出現的下一秒貫穿了高台上所有人的腦袋,它們活物般跳躍了一下,裹著魏昭一頭扎入池中。
進入王家村以來便無休無止的聲音在水中響了百倍,怨氣幾乎能化為實質,吞噬所有進入的人。池中有一方空地,魏昭游過去,只見一隻一丈長的黑色狸貓毛髮直豎,把白子護在其中,與不斷靠近的赤珠對峙。纏著貓尾的布條自然已經脫落,露出兩根鞭子般抽打著湖水的尾巴。
紅色的珠子越來越近,大黑貓也越來越焦躁,還要抽空對著靠近的魏昭發出威嚇的吼聲。魏昭站在旁邊看著,小胖墩抱著黑貓的肚子,把臉埋進黑毛裡,竟然十分安心,對近在咫尺的危險恍若未覺。
「何必呢?」魏昭笑道,「有寶物投懷,煉化了它就能多長七條尾巴,有什麼不好?」
大黑貓沒理他。
「放開護罩吧,陰煞哪裡會傷到九命貓妖。」魏昭繼續說,「它碰了你,你死不掉,頂多讓你懷裡那個人屍骨無存。人類嘛,壽命短又多變,死就死了,是不是?」
「喵嗷!」大黑貓吼道,它尾巴尖上的毛都炸開了,恨不得衝過來給他一巴掌的樣子。它肚子底下的白子抬頭看了一眼,看到魏昭身上的黑霧,立馬給嚇了回去。
「你想救他?」魏昭低聲道,「哪怕只能繼續當一隻靈智半開的妖物?」
黑貓沒再看他,赤珠已經近在咫尺,白子開始瑟瑟發抖,似乎覺得冷,更用力地往大貓身上擠去。那黑貓低頭看了一眼,像是下了什麼決心,它身軀一振,發出一聲痛吼,一根尾巴從身上脫落,抽向赤珠。
九命貓妖,一根尾巴百年道行,一條性命。
「你想救他。」魏昭喃喃自語道,「就算不要命,你此時此刻也是想救他的……」
他聲音漸漸低,驀然低笑一聲,轉而朗聲道:「澇山君,如此看來,我奪你成道之物,去你一世心魔,也是報你恩情哩。」
魏昭飛身而上,捏住了那顆珠子。

第13章 萬鬼

黑霧裹住了赤珠,如同一勺水澆進滾燙的油鍋裡,邪氣與血氣霎時間沖天而起。
蒸騰起的水汽濃稠得像一鍋粥,霧氣與曾經的池水一樣白,青天白日下的山林與村落全都霧濛濛如幽冥。從池邊撿回性命的村民四散而逃,跑著跑著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慘叫。只見空蕩蕩的路上,驀然浮現出無數個若隱若現的鬼影,這些瘦骨嶙峋的白子曾給村民們當牛做馬,也在做不了牛馬時,被人當作豬羊祭了神,下了鍋。
陰煞生,邪氣重,人間與鬼域通了路,這個本來就像人間地獄的山村,終於真正地掉了下去。
村中鬼影幢幢,三郎已經嚇破了膽子,抱頭趴在了道士身後。公良至手持桃木劍,口中念誦不斷,六壬魚骨向空中一扔,化作一條金色大魚的虛影。虛影游過處霧氣消散,諸邪辟易,三十六道清氣遙遙勾連。公良至木劍一劃,輕叱道:「陣起!」
各處陣材同時自燃,在漸漸濃稠的霧氣中分隔出一片淨土。淨土中的鬼影被擠了出去,倉皇逃竄進來的人則暢通無阻。慌不擇路的村人很快發現了門道,一大半都躲進了大陣當中。不少人撞見了陣中央作法的道士,他們又怕鬼影,又怕道士,一個個停留在距離公良至數米遠的地方。
公良至的面色不見緩和,他望著陣外面的白影,被擋在外面的邪氣一絲一縷滲透進他們當中,讓他們的表情從木訥變得鮮活——確切說,變得猙獰扭曲。
突然,一個白影扯開嗓子吼道:「苦——也——!」
這聲音拖得極長,像唱戲似的,淒厲得如同尖錐刺啦一下劃過鐵板。進陣避難的村民齊齊抖了一下,擠在一起,指望那嘴巴張得像要撕裂的白影立刻閉嘴。然而天不如人願,那個白影沒閉嘴,周圍的白影卻一齊狂嗥了起來。
「餓——啊——!」
「痛煞我——!」
「恨——!」
剛才外面的驚叫都來自村民,如今人的慘叫完全被鬼哭蓋了過去。三郎連滾帶爬地摸到公良至腳下,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嚇得已經破音:「有鬼!道長!您快動手驅鬼啊!」
「凡人百年王家村,冤魂能結萬鬼陣。」公良至看著遮天蔽日的鬼影,咬牙切齒道,「貧道今日大開眼界。」
白影一層層湊上來,在陣外貼得密不透風,像停滿了玻璃罩的蚊蟲。他們慘白的面孔密密麻麻貼在大陣上,壓扁了,面目模糊一片,只有張成黑洞的嘴巴清晰可見。怨氣極重才能成鬼,普通鬼物最多百年也該散了,這樣多的鬼怪,究竟是怨氣深重得數百年不散,還是區區百年裡就有這麼多怨鬼誕生?
「道長!道長您行行好!」三郎完全聽不進他在說什麼,一味痛哭流涕,「您請降妖除魔啊!您救救人!救救我們!」
大概在白影中看到了熟悉的臉,不少村民也向公良至跑來。他們有得想來拉扯道士,有的噗通跪下,有的學著三郎想要抱腿。公良至袖子一振,將周圍的村民全都拂開了。
「一村人全都好逸惡勞,愚昧醜惡,奴役他人還同類相食!」公良至冷聲道,「你們自作孽養出了陰煞,時至今日,你們可悔悟?」
「知道錯了!」村民們七零八落地喊道,不停催促道士驅鬼。
公良至還沒作答,驀地汗毛一豎,猛然向陣外看去。
本以為到頭的邪氣再度拔高,其中竟然混入了魔修氣息。但此時公良至沒有細想的餘裕,怨魂此起彼伏的哭號一滯,再度響起。
「恨啊!」
「餓啊!」
「痛啊!」
「苦啊!」
「殺————!!」
殺氣騰騰的吶喊齊刷刷響起,剛才一動不動的冤魂動了。沒能躲進陣中的村民好似跌進了食人魚池,轉瞬間被蜂擁而至的白影吃成一副骨架。扯碎的殘骨紛飛中,怨鬼開始不斷撞擊大陣,陣中村民嚇得魂飛魄散,都向公良至圍攏過來。
公良至長歎一聲,心知此番無法善了。縱使他心中不喜村民,也不能坐視鬼怪殺人,更不能讓不知被帶走的衛釗遭難,那幾張符菉撐不了多久。
他看著漫天冤魂,一咬舌頭,一口精血噴向木劍。
=====
被他擔心的魏昭好得很。
他在濃重的邪氣裡如魚得水,黑霧不斷蠶食著赤珠上的紅光。怨氣與血氣之下,赤珠核心還殘留著一絲神性,那才是魏昭這一回最想要的東西。書中的澇山君因自身心魔和見識所限,硬是將神君遺珠祭煉為血煞珠,在魏昭看來完全是暴殄天物。
修神的神道修士與修仙的修真者不同,後者修己身,前者卻要假借外物。神道修士依靠祭煉他人對自身的信仰提升,只要入了門,無須提升自身體格修為,也不必錘煉心性,只要信徒越來越多,修為也會水漲船高。神道堪稱是最不勞而獲的大道,然而成也靠人敗也靠人,只能靠著別人的心念晉陞的修士,修到後來注定要為信仰與其他神道大能打死打活。長此以往樹敵諸多,不願被奴役限制的修士們終於聯合起來,把內鬥不止的神道修士掀下了神壇。
魏昭修煉的邪道,與神道有那麼一點相似之處。
玄冰淵吞了魏昭一半龍軀,給他一半世間惡念,他如今半生半死半龍半鬼,龍、道修和鬼修能用的修煉方式全部用不了,只能算成兩半分頭修煉。活的龍軀那一半,《捕龍印》上的反派已經給了處理方式:將廢了的真龍之軀修成完整的睚眥之體,殺傷力比真龍還凶殘。另外一塌糊塗的那一半,書中的魏昭只拿來激發他人心魔,如今的魏昭卻有更好的處理方法。
世間惡念,牽天下人心神,還有什麼比這更適合修神道的?
神道所求無非人心,崇拜是信仰,敬畏也是;愛慕是信念,憎恨亦然。世間惡念本來就是與所有正面情感相反的東西,因此,別人越是怕魏昭、恨魏昭,世間的惡念越多、怨氣越重,魏昭的魔氣越壯大。
整個昆華界,只剩下這一處神性尚存的神道修士遺澤。有了它,魏昭不需要自己正兒八經走神道也能得到神道修士的好處,他對這東西勢在必得。
赤珠終於耗盡了最後一分力量,黑霧鑽了進去,吸螺螄似的,把其中的所有東西抽了個精光。新生的陰煞失去了核心,像熄了火的灶台,沸騰的白影眼看著要平息下來。魏昭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魔氣打入其中,平復了片刻的鬼影立刻發出一聲長嘯,雙眼變得赤紅,從之前只是哭號不斷的冤魂,變成了能啖人血肉的厲鬼。
「這才像話,」魏昭笑道,「哭一哭喊一喊有什麼意思?與其交給不靠譜的老天爺,自己的仇,當然自己報才好。」
王家村裡殺聲震天,充滿恨意的嚎叫能讓人膽寒,魏昭卻只覺得快意。他能聽到惡念,聽到怨憎,十年來從王家村流進玄冰淵裡的哭喊聲吵得他腦仁疼,而進村以來響亮了百倍的聲音,讓魏昭覺得自己沒在進村下一秒屠村簡直值得表彰。
他來這裡尋寶,寶貝到手;他來這裡報恩,報了澇山君的恩;現在只剩下了尋仇。魏昭在玄冰淵下背負了整個人間的怨恨,他們的仇怨就是他的仇怨,他們的仇人就是他的仇人——有時魏昭不知道這怨恨中有多少屬於他自己,但事到臨頭,誰他媽在乎?
如意山莊買賣凡人與修士,道貌岸然的皮下造就冤魂無數。
某山村買賣婦孺,某山村溺斃女嬰成性,某山村拐壯漢為奴、祭神、食人。
冤冤相報何時了?我宰了仇人,再把會為此視我為仇的人一併宰了,這事便了啦。魏昭沒興趣替天行道,他只報仇,仇人滿天下。睚眥之軀要靠殺戮鑄成,邪神之道則要憑滅世來證。這糟糕透頂的世道總要被他踏碎,萬靈俱滅,無非是先後問題。
突然,一道金光自下而上劈穿了邪氣,一大片白影如同陽光下的積雪緩緩融化。
正派修士驅鬼先禮後兵,試著度化,不成再把無法勸服的厲鬼打散。魔修更喜歡將鬼怪收為僕役,或者強行煉化鬼魂。這道金光卻並非兩者之一,它的威力不大,更稱不上多高深,只是相當罕見。畢竟,願意賠上自身精血把厲鬼送入輪迴的修士並不多。
王家村裡只有一個道修。
魏昭的眉頭一跳,嘴裡罵了聲「狗拿耗子」。他算準了公良至不忍心直接將村中的冤魂除滅,因此蓄意煽動怨鬼阻攔,好讓自己得到足夠時間收拾好首尾跑路。沒曾想十年不見,公良至已經傻缺到了此等地步,居然想用精血度化萬鬼。道心壞了,腦子也壞了嗎?
魔修的臉陰晴不定了一會兒,臉色極差地放下消化了一半的珠子,開始收束魔氣。

第14章 交鋒

公良至臉色煞白。
沾了精血的桃木劍在空中劃過,並不傷敵,只畫出一道道符文。大陣一側出現了一個直徑幾尺的小陣,小陣上蒙著一層淡淡的血霧,反倒散發著堂皇之意。怨鬼們像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全都丟下原來的攻擊目標向這小陣湧來。大陣別處為之一清,像水池底下破了個洞,一池水全衝向洞中。
他們撲上來時如同餓狼,但進了小陣後卻紛紛露出了迷茫之色,不再張牙舞爪。小陣一亮,陣中的血霧便鍍到了白影身上,轉瞬即逝,讓他們半透明的身影變得凝實。這些凝實的影子身上怨念溶解,他們似有所悟,面容安詳,對著公良至感激地拱拱手,旋即消失在空氣中。
這一變化發生得非常快,同一時間有數個怨鬼得了精血滋養,度化後重新入了輪迴。然而這裡的怨鬼實在太多,透明的身影擠壓成一片白霧,被度化的不過九牛一毛。小陣閃爍不斷,每次閃爍都要變得淺淡一點,幾刻間就淡得只剩下無色虛影。公良至又一咬舌,下一口精血直接噴上小陣。
不過幾次往復,公良至已經面無血色。
他手中掐訣,運起秘法,一身真氣暴漲,連損耗的精血一時間都被補上。公良至連吐兩口精血穩定了小陣,雙腿一蹬,身軀騰空而起。站在半空中,王家村盡在眼中,他一眼看到了邪氣源頭,頓時心中一沉。後山池塘邪氣膠合得看不清地面,而公良至感應中衛釗身上的符菉,也正在那個地方。
他還沒向後山飛身而去,後山的邪氣已經衝著他來了。
異變突生以來,公良至運起了上清現邪咒,法術運行於雙眼,能看見種種肉眼難見的邪妄。此時他只看了那邪氣一眼,霎時間眼前一黑:無數混亂惡念糾結於其上,一瞬間就有成千上萬不同源的邪氣閃過;血氣與魔氣蒸騰生發,如此極惡之氣中竟然能看出一股生機勃勃的歡悅。繁亂至極的內容物壓縮在這團不過一人多高的邪氣中,變換莫測,混亂不定,凡人能看到這一幕恐怕會立刻神智失常。
公良至匆忙解除上清現邪咒,饒是如此,腦袋仍然像被一柄大錘砸過。這樣一耽擱,那團邪氣已經到了不遠處,黑氣如矛射向王家村。
黑色長矛直直撞上大陣,兩者相撞時寂靜無聲,只有空氣激烈地震盪。黑氣碎成成千上百道,泥鰍似的鑽進了大陣中,所經之處金光暗淡,彷彿被糊上一層黑泥。陣中的村民驚慌失措地後退,看著白影圍攻下依然堅如磐石的大陣在黑影一擊後動搖起來。
公良至定下心神,真氣驟激盪,一柄通體晶瑩的小尺從他袖中飛出,迎風暴漲,化作屏風護住了大陣。
黑霧中傳出一聲冷笑。
這聲音極其怪異,如同成千上百男女老少的聲音混合在一道。黑霧一出聲,怨鬼們就像找到了主心骨,大半停了下來,不再投奔小陣,而是繞著大陣盤旋。
無數白影繞著陣中的村民打轉,臉上掛著猙獰的笑容,笑聲高高低低刺人耳膜。他們的眼珠一錯不錯地盯著陣中人看,一個不落。村民手上染過的血越多,得到的目光就越多。三郎被幾十雙眼珠子盯著,耳中的笑聲越聽越不對,化作鞭子落到外鄉人背上時響起的咆哮,化作鞋子踢到白子孩童肚子裡時發出的哀哭,化作怒斥「還我命來」,化作竊笑——
「輪到你了」。
三郎慘叫一聲,沒頭沒腦地衝出陣去。大陣攔著鬼物,卻不攔活人,他幾步就跑到了陣外。黑霧如勾,彈指間將他開膛破肚。如此濃厚的陰氣中,一道灰影從三郎屍體中升起,依然一副驚痛交加的樣子。這三郎面目的鬼物剛一離體,就被周圍的怨鬼撕成了碎片。
中招的不止三郎,一轉眼有十多人跑出大陣,死狀慘不忍睹,連魂魄都沒能逃脫。公良至想到了什麼,喝道:「鬼召!」
黑影頓了頓,以公良至和它的修為差距,真言術無法起效,可道士想要的本來就是這一時機。藉著這一下停頓,白玉尺嗖地鑽入大陣,尺上純陽真氣與公良至勾連。
公良至擅長佈陣,但陣道嚴格說來並非大道之一,只是「術」罷了。公良至作為道修的本源實力,還在乾天谷的乾元真氣上。
乾元真氣,其性純陽,雖不暴烈,但最克制邪祟鬼物。凝實的真氣將大陣包裹在其中,鬼怪觸之即散,勾人神魂的聲音也被完全隔絕在外。陣中村民恢復了神智,紛紛露出了後怕的表情。大陣散發出煌煌光暈,與公良至相連,道士站在這光華之中,雙目炯炯有神,居然又恢復了神采奕奕。
「乾天谷……」鬼召嘶聲道,「為了幾個凡人動用碎玉訣?好好好,十息之後看你能靠什麼來擋本座!」
「十息足以!」公良至面無懼色地回答,「貧道乾天谷公良至,便是十息內拿不下你,也能以師尊所賜碧水梭脫困。閣下想為了幾個凡人對上乾天谷嗎?」
說話間公良至氣勢攀升,週身罡風翻騰,如同積蓄著雷霆的雨雲。蓄勢中的乾元真氣已能將瀰漫過來的黑霧沖得粉碎,想也知道大勢成後,會有何等雷霆一擊。
鬼召身形一滯,猶豫片刻,最終向相反方向飛遁而去。
他裹挾著新生的陰煞走了,籠罩王家村的邪氣隨之消散大半,剩下的如同燭邊冷霜,在幾個呼吸間淡去。彷彿旭日東昇,夜霧消散,在鬼召離去後就不再動彈的怨鬼們越來越淡,幽冥以一種比出現時更快的速度再一次與人間分離。空氣中似乎傳來一陣陣歎息,公良至一動不動地盯著魔修遁去的方向,脊背挺得筆直。
從鬼召現身到離去,從頭到尾僅僅耗時幾息,個中凶險難卻以言表。
「道長!」
遠遠傳來一聲呼喊,只見衛釗手上捏著幾道符文,邁著大步向公良至跑來。人群中傳出一片驚呼,只見跑來的遊俠身後跟著一隻丈許長的黑色野獸,口中還叼著個人。那野獸一見公良至便轉身就跑,幾下起落,消失在茂密的林中。
公良至皺起了眉頭,剛想阻攔就覺得氣血翻騰,碎玉訣的效果快要過去了。他心中暗歎一聲,收回白玉尺,攝起魏昭,桃木劍向大陣上一擲。
木劍直直插入陣眼,無火自燃,倘若有另一個精於陣道的修士在這裡,一定會感歎這一手何等精妙。開始布下的陣材就有兩套,共用若干節點,如今桃木劍一插,乾坤逆轉,辟邪陣已經換成了另一個陣法。
「我能驅一時之鬼,但如諸位所見,怨鬼並未走!」公良至高聲對倖存的村民說,引起一陣驚慌的低語,「從今往後你們必須誠心悔過,為死於非命的白子建立祠堂,世代供奉,還要多做善事彌補,否則今日之事必將重演!」
言畢,白玉尺將兩人一卷,飛離了王家村。
遊俠愣在那裡,像是不明白他們走得為何這麼快。他驚叫道:「道長,就這麼放過他們嗎?」
公良至張了張嘴,喉頭一甜,吐出一口血來。
乾天谷碎玉訣名震昆華,發動後十息以內能爆發潛能,讓築基初階也能與高階有一搏之力,但十息後使用者會氣血兩空,甚至傷到根基。如今十息已過,白玉尺像喝醉了酒,在空中畫出蜿蜒的弧線,勉強平安降落在不遠處的林中。白色光暈退卻,露出底下公良至與玉尺一個顏色的面龐。他抬起一隻手制止了大驚失色的遊俠,掏出丹藥往口中塞去,低聲道:「我們下山。」
道士舔了舔下唇,舌頭上的鮮血反倒在唇上抹開了。那兩片灰白嘴唇上暈開的鮮血紅得扎眼,好似不知哪裡蹭來的胭脂,看得魏昭心頭無名邪火驟升。他覺得眼前這神色懨懨的道士怎麼看怎麼讓人心煩,恨不得掐住對方的脖子,撬開他的牙關,把這些浪費在渣滓身上的精血自己吮乾淨。
魏昭強壓下這不合時宜的念頭,擺出一張憂心忡忡的臉來,扶著公良至向山下走去。
=====
倖存的村人在地上磕頭不斷,口中大呼神仙。
他們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驚魂未定地從地上爬起。人群中的念叨聲和哭聲漸漸平息,村民們被嚇得一片麻木的眼中,慢慢甦醒了劫後餘生的慶幸,失去親友的悲傷,自食其果的痛苦,如此種種。
經歷過這樣的浩劫,等王家村的倖存者們完全從驚恐中恢復過來,有些人會幡然悔悟,一生贖罪;也有人會心存不甘,不情不願地聽話,甚至不久後又心思活泛,企圖故技重施。這都是不久後可能發生的事情。不過,公良至留下的迷陣將山村隱藏起來,這讓離開的魔修無法重返此處,外來的路人不會再誤入村中,也會讓村人被困在山中,唯有王家村的怨氣散去後才能離開——或許要歷經幾代人的努力吧。
然而,不會有幾代人了。
在村民們都放下心來,打算各自回家的時候,一團黑霧從地底裂縫中鑽了出來。它剛才並未離去,而是附在怨鬼上藏進了陣材中。一個陣材出了問題,整個迷陣便有了瑕疵。
村民們呆滯地看著那團黑霧越升越高,而後凝出一張扭曲的笑臉,與剛才看著他們的怨鬼如出一轍。
「啊啊啊啊啊!」
終於有人控制不住地慘嚎起來,隨即哀號慘叫響成一片。幽冥中的白影們冷眼看著仇人們支離破碎,隨著執念消除,這些白影也變得越來越淡。懷著惡念入滅的鬼魂自然無法輪迴,但和被度化的冤魂一樣,他們臉上浮現了暢快的笑容。
王家村村民,無一倖存。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公良至救人時的心態,下一章再說,你看人家還吐著血呢就別讓他當場解釋了吧XD公良至是不會讓村民再有機會作惡的,但他也不會坐視村民被殺,冤魂因為殺人變黑不入輪迴,他覺得這是雙輸。而魏昭的心態就是誰打我我就打誰,絕不吃虧,大不了干死你我再死翹翹,覺得竹馬太聖母。但如果竹馬不是這樣的人,他也不會去搶救奔跑在黑化路上的魏昭了2333
善惡道德姑且不論,陰煞和厲鬼殺人都是無差別的,看起來就很可疑的魔修鬼召更加了,公良至不。

第15章 良至

公良至做了夢。
築基期的修士已經能保守本心,按理說不該有什麼莫名其妙的夢。他多年不曾入夢,只是這回不幸傷了根基,觀想到一半就昏睡了過去,往事風塵撲面而來。
夢裡公良至還很年輕,乾天谷中山清水秀,師傅嚴厲卻不失慈愛,師兄師姐雖然忙碌但也友善。滄浪峰人丁稀少,他獨自一人盤坐在滄浪峰的望日台上,兀自觀想吐息不斷。乾元真氣如臂指使,一呼一吸間變得越來越渾厚,沒有比修煉更加愜意的事情了。
有人走了過來。
夢境光怪陸離,無數人與事好似水中花月,一陣風吹來便碎成了無數片。公良至好像端坐了數年,也可能只是夢見了片刻,他不記得發生了什麼,只記得那一刻平和安定的心緒,還有另一個人喚他的聲音——
「良至!」
公良至驀然驚醒。
「道長?」衛釗扶著關了一半的門,不太好意思地縮了縮脖子,「我吵醒你了?」
公良至想說修士盤坐閉目不是在睡覺,那是在觀想修煉,但他剛才還真睡著了。因此他只是搖了搖頭,說:「無妨。」
可惜對方沒有如他所願輕輕揭過,遊俠看到公良至睜開了眼睛,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話來。他說還好玉尺掉的地方離城鎮不遠,他們總算在入夜前到了能落腳的地方。他說道長你嚇死我啦,那衣服上都是血,洗都洗不乾淨,小二還當我殺了人呢。他說道長你要不要吃豬肝,吃豬肝補血,我煮了紅糖紅棗湯……
他一說就沒完,公良至倒不嫌煩。年輕人一開口,屋子裡凝滯的空氣就流動了起來,公良至從多年前恍恍惚惚的夢中跌出來,腳踏實地,耳邊再沒有什麼聲音。
公良至姓「公良」,名「至」,除了魏昭,沒人會沒頭沒腦地叫他「良至」。
他倆剛認識那會兒,魏昭很不樂意叫他師兄,為此沒少動腦筋。「我們年歲相仿,我又與你一見如故,如此投緣,叫師兄師弟不是太生分了嗎?」他言之鑿鑿地說,也不知從哪裡學來這種借口,「師尊不在的時候,你叫我阿昭,我叫你良至,怎麼樣?」
說這句話前他還講了好幾個江湖遊俠結為異姓兄弟的故事,大有攛掇著公良至拜個把子的意思。公良至是個孤兒,遇見魏昭時剛被撿回來養了一年,個頭依然瘦瘦小小,魏昭一直覺得即便師傅說他們同年,公良至也該小上幾個月,因此自己肯定是當義兄的那個。公良至一板一眼地以門規上下有別回絕了,魏昭便又拿出個「互叫小名」的折中方案來。
七八歲的童子殷切地看著公良至,扁著嘴巴,似乎覺得自己已經讓步許多。魏將軍府的小公子生得虎頭虎腦,像只一刻都停不下來的小狗崽,每日完成了課業還有一籮筐話能說,成千上萬的事情想做。公良至從沒遇到過這種人,被伶牙俐齒的師弟忽悠得無話可說。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姓公良。」
魏昭伶俐的口齒卡住了,一下鬧了個大紅臉——這時候他尚未修成鐵壁銅牆的臉皮,還會臉紅呢。「我就說,哪有人姓公的,我還姓母勒。」魏昭訕笑道,眼珠子一轉,又變得理直氣壯起來:「但誰說小名就只能是名字了?我爹娘叫我阿昭,我也不叫魏阿昭,是不是?」
他說得如此篤定,公良至不知道其中有什麼不對,就像他不知道這個上山不久的師弟為什麼擺出一副他們很熟的模樣,又為什麼和他親近。公良至暗地裡覺得這就像自己第一次看見乾天谷豢養的仙鶴,他頭一回看見這麼大的鳥,驚得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那些大鳥倒一點不怕他,在他身邊走來走去,還用喙翻他的口袋,等發現這位弟子身上一點靈谷都沒帶,這才拍著翅膀走開了。
他看著仙鶴,看著魏昭,覺得吃驚,不覺得討厭。不知道魏昭看他是否也是如此。
「而且,叫『良至』還有個好處。」魏昭煞有其事地說,「你看,所有人都以為要好的人叫你阿至,想不到我其實叫你良至,對吧?要是山鬼啦,狐妖什麼的,哪天扮成我的樣子來找你,一張嘴就是『阿至』,你不就馬上認出冒牌貨了嗎?我們修仙的人,一定要多長個心眼才行!」
這話聽起來如此有道理,公良至聞言拜服,覺得魏昭真是個聰明人。於是此後魏昭就叫了十多年的「良至」,於是哪怕又過了十年,只要聽到「良至」,公良至就會想到魏昭。
聽自己的名字反而想到別人,瞧瞧魏昭干的混事。
「道長,道長?」
公良至回過神來,眼前自然沒有魏昭,只有個音同字不同的衛釗。年方十九的遊俠一邊叫喚,一邊拿手掌在公良至面前揮來揮去,只差過來拍他的肩膀。
他抬眼去看衛釗,遊俠對他笑出八顆牙齒,說:「道長眼神都發飄了,我怕你有什麼事呢!」
「貧道無事。」公良至回答。
只是他半個字沒聽,現在回過神來,不免有些過意不去。前幾日公良至傷勢嚴重,沒有和遊俠談談的餘裕,衛釗本人也機靈得很,安頓的過程不用公良至操心。現在公良至的傷勢穩定了,終於能談一談幾日前的事情。
王家村天怒人怨的祭祀養出了陰煞,又召來了魔修鬼召,他們兩人也說不好遭受了池魚之災還是當了駱駝背上最後一根稻草。公良至解釋了陰煞是何物,詢問衛釗當日如何脫險。
「我運氣好,有道長的符文,還遇到了妖怪!」衛釗比劃道,「有一隻貓,足有幾丈長,長了兩條尾巴!它和黑乎乎的人對峙,我這個小人物就藏好了,暫時沒人管我。後來鬼怪和黑影都往村子裡跑,我怕貓妖吃我,也撒腿跑去了村子,這就見到道長啦。」
「二尾……百年的九尾貓妖。」公良至說,「可惜沒能攔住它,讓他害了白子性命。」
「我倒覺得小孩子不會有事。」衛釗滿不在乎地說,「那貓可寶貝小胖子了,小胖子也粘它。」
「竟有這等事?」公良至奇道,他略一沉吟,說:「百年道行的九尾貓妖恐怕長於大陣中,無法帶著白子離開王家村。如果它真無意傷人,也是功德一件。」
「道長,九尾貓妖聽起來這麼神氣,怎麼就不把那些人咬死呢?」衛釗又問,「他們都要把白子煮了吃,貓最後才跳出來。」
「留下大陣的神道修士是人族,大陣庇護陣中信徒,有畜類能在陣中成精已經是大陣破損的結果,萬萬沒有讓妖魔傷人的道理。」
「不讓妖魔傷人?王家村裡的活人,干的破事可比妖魔糟糕多了!」
公良至看了遊俠一眼,只見他一臉憤憤不平。道士想了想,說:「貧道沒讓怨鬼傷人,你是不是也意氣難平?」
「是!」衛釗毫不猶豫地說,「我知道道長好心,可那些人之前害死了這麼多人,還想把我宰了吃肉,現在是嚇得屁滾尿流,過陣子故技重施怎麼辦?」
「我布了迷陣,讓外人進不來,村人出不去。從此村中的人會夜夜噩夢,直到所有怨氣散去才會終結。」公良至說。
「他們害死這麼多人,卻只讓他們做噩夢。」衛釗皺眉道,「這些人自作自受,幹嘛不讓他們自食其果?」
「那冤魂呢?」公良至問。
遊俠愣了愣,似乎不明白道士為何說這個。
公良至說:「沒有修煉法門,滯留世間的鬼魂將慢慢丟失三魂六魄,最後除了心中的怨念外什麼都不記得。殺了生的怨鬼再也變不回清白魂魄,為天地所不容。這些可憐人因為王家村丟了性命,死後還要為王家村賠上轉世機會,值嗎?」
王家村的人世世代代生於澇山,幾乎與世隔絕。生於蠻荒處的人會長成野獸,白紙似的稚童一懂事即被潛移默化了可怕的傳統,一輩子也就分不出是非對錯。而那些不幸的白子何辜?死後還不得安生,被大陣困在小小村落中。如今大陣已開,放下執念的鬼魂還有重入輪迴的機會。要是他們為仇恨變成了厲鬼,未來只有魂飛魄散一條路。
縱鬼殺人,兩者皆輸。
公良至等著年輕的遊俠開口,無論是驚呼還是反駁。他並不想說服對方,只想聽聽對方怎麼想。修仙之人最忌諱心有鬱結,要是道心有瑕,只能落到他現在這個地步。
另一個人沒有急吼吼地回答,他瞇了瞇眼睛,似乎覺得這番話有點可笑。
魏昭說:「你怎麼知道,他們不覺得值?」
遊俠的神情有些吊兒郎當,只是在此情此景下莫名顯出一分陰沉來,這一分陰沉在那張總是嘻嘻哈哈的臉上格外突兀,他本人也意識到了。魏昭把嘴一撇,明顯地垮下了臉,將剛才的譏笑變成賭氣。
魏昭覺得可笑,還有點吃驚,心說老朋友這十年間果然變了許多。即便是紅塵修心的那些年,公良至也不見有多入世,每次都是魏昭拉著他去攪風攪雨,他便從善如流地摻和。乾天谷雙壁愛找事的是魏昭,公良至喜歡依舊順其自然,一派世外高人的風範。如今又是損耗精血又是用上碎玉訣,簡直像水月觀的天上仙子變成了雷音寺管閒事的和尚,畫風變得讓魏昭懷疑認錯了人。
「你又怎麼知道,他們覺得值?」公良至反問。
魏昭不能說自己聽見冤魂怎麼說,只能移開視線,不再爭辯。好好好,他心想,道長口才有長進,一副菩薩心腸,我等邪魔外道佩服佩服。
公良至說:「我們都不知道。」
道士面容平和,嘴唇依然缺乏血色。他怕冷似的,把手縮回袖子裡。
「怨氣沖刷下,怨鬼自然滿心仇恨,無論他們生前有什麼念頭。我沒法告訴他們報仇的後果,冤魂也無法說清他們到底覺得值不值。」公良至說,「而除了苦主本人,值與不值誰說了都不算。我阻攔鬼物也好,以精血度化也好……我們這些活人,外人,修道之人,也只是求個問心無愧,念頭通達罷了。」
是極,魏昭想,昔為昔今為今,橋歸橋路歸路,你我都只求一個念頭通達罷了。

第16章 生辰

那天談了這一番話,魏昭沒再提過王家村的破事。氣血兩虧的道士要養傷,初學道的遊俠要鍛體養氣,得了神性的魔修要祭煉,大家都忙得很。
魏昭此番砍號重練,並沒有多少藏拙的耐心。他處處表現得像個天才,或者說像當初的魏昭。若非公良至是個不好糊弄的修道者,魏昭都想在他夢裡鬧個鬼,頂著一臉血問他還記不記得當初的魏昭,問問他怎麼能把龍珠給莫名其妙蹦出來的女兒,問問他怎麼能乾脆利落地動手宰竹馬。為了不認識的幾個鬼能捨生忘死,砍我就砍這麼利索?
第二句話相當無理取鬧,第三句質問的事根本還沒發生,但魏昭可是反派大魔王,要講什麼道理。
只可惜,公良至畢竟是公良至,就算這相似觸動了他的心緒,他也沒表露出什麼來。
這具軀殼的偽裝幾乎天衣無縫,公良至萬萬想不到竹馬會隱姓埋名回來在他面前晃蕩。他只覺得衛釗悟性極佳,算得上良才美玉。開始收下衛釗只是因為君子一諾,如今他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並且隱隱有些擔心天嫉英才。
仙道無情,諸事無常。魏昭何等曠世奇才,天公不開眼,還不是停步在了傳奇的開場。
公良至發現自己最近一直在想魏昭,回憶頻率簡直高得像剛從玄冰淵回來的時候。他覺得都怪衛釗的名字太像,可遇到這種巧合,還能怨人家爹媽取名取得巧不成?這煩惱無人能說,他也不想跟誰說,只是教導得更悉心,並且熄了勸說衛釗拜師乾天谷的念頭。
被當做魏昭二號圍觀,對修行肯定沒好處。
養傷的養傷,修行的修行,如此過了大半個月。期間鬼召又屠了一群渣滓,衛釗則一直鞍前馬後地討公良至喜歡。他本來只想伺機動點手腳,達到目的就扔了衛釗這重身份。但既然公良至比十年前好接近了不知多少倍,世外高人身上多了股想要普土眾生的蠢勁兒,不坑他坑誰?魏昭把一次性任務變作了長期計劃,準備先把好感度刷到能組隊,讓公良至打開斷空真人洞府裡的七星迷蹤陣。
大半個月後的一天,房間裡的魏昭佈置的警戒被觸動,公良至離開了他們住的地方。
往日這段時間魏昭會在附近的林子裡打鍛體拳,公良至確認過他的動作標準後就不再次次跟來護法,而是整日躲在屋子裡養傷。按理說,公良至沒有出門的必要,可如今警報被觸動,說明他不僅離開了屋子,而且離開了好一段路。
公良至走了?他發現了什麼?想跑?魏昭瞳孔收縮,立即衝向那間屋子,感到十分後悔:早知道會出這種事,乾脆抓住公良至,封住修為再慢慢處置!撕破了臉皮也不怕他不聽話,道長如此好心,想必不願意看無關路人為他遭難。再不濟,公良至不是還有個女兒嗎?
魏昭一頭撞進門裡,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心裡轉著無數血腥的念頭。他思忖著,讓鬼召出來屠個鎮,不知能不能把公良至引回來。
突然,門被打開了,公良至走了進來,手上還拿了個菜籃。
菜籃?
「衛釗?」公良至有些驚訝地說,「你今天回來得真早,修煉出了什麼問題嗎?」
魏昭胡亂編了個理由敷衍,看著拿著菜籃的道長,不用裝也一臉懵逼。公良至挽起袖子,紮好,去隔壁廚房生火燒水。一套動作做得相當隨意,速度卻不慢,魏昭還在發愣,鍋已經上灶了。
他們以前沒辟榖時,歷練中都曾打獵燒烤墊饑,但剝皮烤火是一回事,如此……如此像個凡人地洗手作羹湯是另一回事。在乾天谷有童子侍女管飯,在外有酒肆旅店,再不然就是辟榖丹和燒烤——有時燒烤還會用火咒呢,他們那時候衝勁十足,吃飯都覺得浪費時間。
辟了谷的公良至買了菜,正做飯,動作十分熟練。
魏昭到底不是大驚小怪的人,他立刻回過神來,對著翻騰的鍋子嘖嘖感歎。「道長今天怎麼想起下廚了?」他問道,伸著脖子一瞅菜籃,裡面放著普普通通的菜,絕對不可能用來煉丹,也不能用來佈陣,「辟榖不是不能吃東西嗎?」
「偶爾破個戒也無妨。」公良至笑道。
魏昭等他的下文,話卻到這兒沒了。公良至熱了油鍋,拿出個雞蛋在鍋邊磕開,圓潤的蛋殼一分為二,流質蛋白蛋黃掉上鐵鍋,茲茲響著定了型。他手下不停地又打了一個,拿碗往蛋邊緣倒了點水,用撥火棍撥小了火,蓋上了蓋子。
「看不出來,道長明明辟榖,居然在廚藝上有一手。」魏昭說。
「只是還能入口罷了。」公良至笑道,「我雖然不用吃東西,但我女兒得吃飯,總不能天天餵她辟榖丹。」
女兒,又是女兒。
魏昭覺得自己冷不丁生吞了一大塊肥肉,嗓子眼裡膩得慌。
「竟要道長下廚嗎?」他故作驚異道,「莫非孩子她娘的廚藝完全不能看?」
公良至搖了搖頭,淡淡地說:「她已經過世多年。」
道士的睫毛顫了一下,在眼中投下一片陰霾。魏昭當然知道孩子他媽死了,不然也不會開這個口——他自己不高興,就見不得別人高興。然而此時看到公良至臉上閃過的哀傷,魏昭卻覺得更加煩悶。若非偽裝要緊,他的嘴角能撇到下巴上。
「我想起來了,道長說過她叫公良曦!」魏昭轉移了話題,「道長的女兒一定聰明伶俐,閉月羞花!」
「曦兒十歲不到,哪來的閉月羞花。」公良至笑道,笑容中頗有為人父母的驕傲,「聰明嘛,這個貧道就不謙虛了。曦兒自小天資聰穎,像……」
說到這裡,道士停住了嘴,把兩個荷包蛋盛了出來,又往鍋中加了水。魏昭去看他,只見剛才還有些緊繃的面孔已經柔和下來,同時明亮起來,如同夜裡被燭光點亮。
公良至笑得眉眼彎彎,他開玩笑似的說:「我的女兒當然冰雪聰明,麗質天成,隨她娘。」
剛才看公良至不高興,魏昭不爽;如今看公良至高興,魏昭發覺自己加倍不爽。他琢磨了一會兒自己到底要哪樣,最後只好把鍋扔給身上的世間之惡。反正自從掉了玄冰淵,除了復仇之時,魏昭也沒多少覺得爽的時候。
他心情惡劣成這樣,嘴上還得符合衛釗人設地問東問西,聽公良至秀女兒,別提多鬧心。魏昭把這筆賬記在他心中厚厚的記仇本上,放在「公良至」這一分類,準備後日討還。
水深火熱幾柱香後,公良至滅了火,端出兩碗麵,剛好把食材用的一點不剩。他遞了一碗給魏昭,魏昭被剛才那場女兒秀撐得沒胃口,臉上倒是一臉驚喜,呼呼吹著面往嘴裡塞。「好吃!」他叫道,「道長怎麼知道我今天回來得早?」
鍛體拳有好幾套,打完都到了傍晚,以往魏昭不會回來吃午飯。他想知道今天公良至怎麼心血來潮去買菜做面,心中仍然沒放棄最壞的假想,比如有所懷疑,外出搬救兵,燒面打掩護云云。魏昭一邊支楞著耳朵聽,一邊謹慎地分辨著嘴裡的東西,想找出什麼不同尋常的痕跡。除了麵條很細很長,麵湯鹹淡適中,荷包蛋是魏昭喜歡的流黃蛋外,他什麼都沒發現。
「倒也不是知道你會回來。」公良至說,「今天是我生辰。」
魏昭頓時失去了全部胃口。
「道長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衛釗說,「啊,我原來把道長給自己準備的面吃了?不好不好!」
「不。」公良至淺笑道,「你那碗麵,本是給我一位朋友準備的。如今他遠行海外……」
公良至不直說「我那朋友死了十年」,大概是擔心衛釗嫌這碗死人面晦氣。
魏昭出玄冰淵後腦中時時刻刻想著無數事,書中的特殊日子記得很牢,卻忘了今日有什麼特別。他忘了今天是生辰,卻記得除了他倆以外,認識的人中沒別人在這一天過生辰。
公良至跟他過一個生日,那本來就是他塞給公良至的。
魏將軍府的小公子從小過著眾星捧月的生活,過起生日來比不少世家老人的壽誕還熱鬧。魏昭還在瑞國的時候,每年生日都要大操大辦,設宴會,放煙花,收一大堆禮物。魏老太君疼他像疼眼珠子,魏大將軍寵老來子能寵到天上去,魏昭前面的三個哥哥一個姐姐又大了他一兩輪,也把他當兒子照顧,魏昭沒被寵壞簡直是老天保佑。但他雖然不算紈褲子弟,要適應從世家子弟到清苦修真者的變化,也不是件容易事。
魏昭在乾天谷過的第一個生日,委屈得一塌糊塗。山中如此安靜,這一天和每一天一樣,沒人會為他的生辰做出什麼反應,連個恭喜他的人都沒有。一向是人群中心的小公子頭一回有了想家的念頭,他傷心得直抽鼻子,覺得自己像被世界遺忘。
魏昭沒哭,八歲的小男子漢才不哭。
他讓服侍他的侍從煮了面,加了兩個蛋,捧著面祝自己生辰快樂。和往日熱鬧豐富的宴會比,這場面真是寒酸得讓人心酸。魏昭正不情不願地扒拉著麵條,公良至來了。
公良至是來交代師傅說的什麼事,事到如今魏昭已經一點沒有印象。他只記得自己抓著公良至的袖口,可憐兮兮地說自己的生辰沒人理睬,抱怨自己遭了冷遇。生辰是多麼重要的日子啊!每個人一生只有一個,一年只有一次,就算活上一百歲,也只能過一百次,如今他少掉了一個,這個世界真是跟他過不去……
他當然知道自己在扯淡,無非是說個口頭高興,也拉著公良至說一會兒話罷了。公良至認真地聽他抱怨了一通,在他換氣的時候指出:一、我輩修仙中人,壽數絕對不止百年。二、不過生辰也不會天崩地裂,我就不知道生辰。
前一條讓魏昭扁起嘴,後一條則讓他張大了嘴巴。
「你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他驚呼道。
「我是孤兒,以前的事情不太記得。」公良至說,「摸骨只能摸出大致年歲。」
「你從沒過生辰過?」魏昭的聲音更大了。
「沒有。」公良至回答。
沒人給你過生辰?魏昭想問,你爹娘呢?你祖母呢?你哥哥姐姐呢?陪你玩的侍從呢?下人呢?
——都沒有,因為公良至是孤兒。
魏昭早就知道這事,但作為一個錦衣玉食長大的世家子,他對「孤兒」依然懵懵懂懂缺乏概念。此時公良至說他沒有生辰,魏昭才突然明白了。
公良至不像魏昭,他沒有疼愛他的祖母,沒有爹娘,沒有哥哥姐姐,甚至沒有惦記著他的親戚、夥伴等等等等。魏昭第一次沒過好生辰就這麼難受,公良至呢?他的生辰從來無人祝福,沒人會為他的誕生欣喜,沒人知道他什麼時候出生,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八歲的魏昭哇地哭了出來。
公良至被他哭懵了,足足在那裡干站了一兩分鐘,才手忙腳亂地給他擦眼淚。「沒事的,我不過生辰也好好長大了,不過生辰不會死的!」公良至笨拙地安慰道,「別哭了,我給你過?我送你禮物……」
說著他甚至開始解腰間的袋子,打開袋子又傻站在原地,因為他有的東西魏昭也有。魏昭用力搖頭,又傷心又羞愧,覺得公良至好可憐,覺得自己這麼幸福還自怨自艾太過分了。只是如今他抽噎得口齒不清,解釋也解釋不了,只把手中沒動過的面往公良至手裡塞去。
「分你!」他抽抽搭搭、詞不達意地說,「我……生辰也分你!我們一塊兒過!不求同年同月死……呸!不死!我們同年同月生!」
公良至很快答應了,魏昭破涕為笑——過了幾年魏昭回憶這一幕,他才認識到這不是因為自己有什麼過人的親和力或王霸之氣,只是公良至怕他繼續哭下去。但總之,從此以後,他們過同一個生辰。
流黃蛋煎得正好,細細長長的壽麵煮得十分勁道。「你們同一天出生啊?」魏昭強笑道:「我倒是搶了道長朋友的面了。」
「我朋友最為豁達。」公良至笑道,「他就是知道了,肯定也不會在意。」
狗屁。魏昭想,要是這十年間哪個混賬吃了公良至給他做的面,他肯定要化作鬼怪纏著對方,作祟到天涯海角。

第17章 遺府

那麼問題就來了。
魏昭大半個月前才在心中決定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大有自己已經看破紅塵的錯覺。但如今冷不丁發現竹馬在他死的第十年依然過著他的生日,魏昭又覺得有些……唔。
念頭通達,哪有這麼容易。
他為這種當斷不斷的猶豫惱羞成怒,就像叛逆少年放完狠話瀟灑轉身,卻發現自己和放狠話的對象走一條路回家,有種自打臉的尷尬。同時魏昭也覺得奇怪,越來越奇怪,如果公良至真的如此懷念他,事情為什麼會走到那種地步?
《捕龍印》不僅僅是一本書,它在魏昭腦中過了幾年後,變成了栩栩如生的畫面,如同一段段從未發生過的記憶。魏昭「記得」自己如何背負著巨大痛苦和怨恨來到乾天谷上空,長老公良至遙遙與他對峙,一雙眼睛毫無波動。公良至看著他,像看飄過的一片雲,像看路上一棵草,彷彿他與芸芸眾生毫無差別。
他幾乎疑心公良至沒認出他來,也希望只是如此。但接著公良至叫他「孽龍魏昭」,大陣升起,幾乎將他切成碎片。
魏昭從這「回憶」中睜開眼睛,公良至正關切地注視著他,看著他打出最後一式鍛體拳。
公良至恢復到行動無礙就帶著魏昭離開了他們之前留宿的小鎮,繼續往飛雲山前行。不管魏昭有著什麼百轉千回的心思,修煉還在繼續。
他收功站定,公良至滿意地頷首,說:「你淬體已至巔峰,養氣亦有所成,再過幾個月或許就能嘗試入道。」說到這裡,他感歎道,「一個月時間接近入道,恐怕唯有上古時期的修士才能與你相比。」
「還要幾個月?」衛釗不知天高地厚地說,「我覺得這個月就能入道了!」
公良至沒嘲笑他異想天開,道士沉吟片刻,說:「等到了飛雲山頂,你可以試試看。」
魏昭心情複雜到懶得裝相,於是衛釗的修煉速度快得讓人咂舌,換成別的名門子弟發現了,多半會迫不及待地引薦他入門。魏昭想了一堆解釋的理由,然而公良至既不問,也沒表現出想收徒的意思,讓魏昭白費了心思。
他們在這一日的中午爬上了飛雲山,山頂平整得像被削皮過——不是像,就是被削過。當年飛雲山還有靈礦的時候,幾個宗門天天爭鬥不休,最嚴重時兩個門派的元嬰真君都動上了手,把一度有著奇峰險地之稱的飛雲山主峰剃成了平頭。此戰奠定了一個門派對飛雲山的擁有權,然而此後不久,本以為能開採上千年都沒問題的礦脈被發現是中空的,參與爭奪的門派全都元氣大傷,剩下的零碎靈石也成了雞肋,再沒有人開採。
公良至帶魏昭來,就是為了殘存靈石礦逸散出的靈氣。
魏昭在山頂盤腿而坐,五心向天,開始觀想。周圍的靈氣向遊俠身邊湧去,變成一個肉眼不可見的漩渦。這漩渦的力道並不大,按照一個才修煉一個多月的准修士的本事,能調動方圓一里內的靈氣已是天賦異凜。
靈氣漩渦緩慢得像龜爬,初時慢慢變快(從蝸牛的速度變成烏龜的速度),過了一炷香功夫又慢慢變慢。遊俠雙目緊閉,額頭上都是汗水,彷彿在竭力把周圍的靈氣往身體裡擠。但無論怎麼天才,他畢竟積累不足,隨著他額頭上的青筋暴起,靈氣運轉的速度不僅沒有變快,反而開始混亂,眼看著就要散開。
公良至等著靈漩散開,他對這結果早有預料,並不打算在對方失敗後上前為他疏離靈氣。這種程度的靈氣不會造成嚴重損傷,頂多有點疼,也好讓衛釗感受一下樂觀過頭的結果。道士這樣想著,沒在靈氣變化的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靈氣流動忽然又變快了,一絲一縷的靈氣從山體滲出來,補充進快要散開的靈漩中。衛釗面上一喜,咬牙繼續。靈氣運轉得越來越順暢,彷彿水從高處流向低處,輕鬆灌入了他的身體。
此時公良至才發現不對。
入道並非有靈氣就能完成,靈氣不過是輔助,最要緊的是自身生出一縷真氣。但靈漩穩定後真氣未生,也沒因為超出可控範圍而散開,反倒加倍快速地旋轉不休。靈氣就像高處衝下的水,下落時間越久速度越快。越來越多的靈氣從山體中冒出來,擠向漩渦中心的衛釗,眼看著就要超出一個凡人能承受的限度。
公良至立即出手,真氣包裹住衛釗,想要截斷周圍暴動的靈氣。然而他的真氣剛衝入靈漩中,一股巨大得可怕的力量在他身上一扯,居然將他本人也扯向了衛釗。身在其中才覺出蹊蹺,公良至只覺得整個飛雲山的山勢壓在了他們身上,一時間幾乎無法站立。
衛釗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公良至眼前一暗,頭頂的太陽消失了。
狂風將山頂的落葉沙石吹得胡亂飛舞,針刺般的風壓讓人快要趴倒在地。公良至抓緊了衛釗,竭力抬起頭,只見一座巨大的浮空島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們上空,遮天蔽日,撕裂雲霞,勢不可擋地壓了下來。
斷空真人的遺府。
不同於其他金丹真人,斷空真人的遺府是活動的,而它的根基其實在飛雲山上,吃空了飛雲山原有的靈石礦。魏昭有本事提前讓它出世,自然也有本事讓它回到原位。他看著公良至露出了錯愕的神情,心知道士想發動碧水梭失敗了。
斷空真人的洞府特殊至極,前後五百年恐怕沒有一個洞府能與之相提並論。唯有金丹以下且身負龍氣的修士能進入,同時,不到金丹且身負龍氣的人,一旦進入了遺府所在範圍,即便有著金丹乃至元嬰境界的法寶,也無法逃離洞府的牽引。
沒龍鱗又如何,公良至不是抓著活生生一個魏昭嗎?
洞府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陰影下的兩個人在被砸中前一刻不見蹤影。
此時洞府中,修士們紛紛運起了護身功法,驚疑不定地四下張望。洞府內部無比安穩,完全感覺不出它剛剛驟然飛過上萬里。但就在方纔,洞府禁制震動,在入口附近的修士驚恐地發現,入口閉合了。
數名修士集中到了入口處,其中不少人形容狼狽,甚至血跡斑斑,距離彼此都隔著一端距離。他們面色凝重地看著原來是入口的地方,洞府的大門不見蹤影,只有堅實無比的山壁。有個急性子的修士向牆上砍了一劍,飛劍被反彈回來,牆上連一道劍痕都沒留下。
另一些人盯著入口新出現的兩個人。
公良至眼前一花,剛才撲面而來的浮空島不見蹤影,面前光線昏暗,站著好幾個修士,臉色都稱不上友善。
他心中一緊,面上卻對這敵意一無所知,向他們打了個稽首道:「諸位道友,貧道帶著門中小輩出門歷練,忽然有巨石從天而降,一眨眼就到了此處。敢問諸位道友,這是哪裡?」
「這是斷空真人的遺府。」一名修士答道,懷疑地看著公良至,「沒有龍氣根本無法進入,能進來的人無不費勁心思,道友倒是在外歷練突然就有洞府投懷?」
「道友一來,門便沒了,也不知誰做了什麼。」渾身血污的修士嘶啞地說。
修士們的表情變得更加難看,斷空真人的遺府已經開了一段時間,入口附近的不少修士本來就彈盡糧絕準備離開,卻撞上了這等怪事,難免沉不住氣。這點時間公良至飛快地掃過他們,從這些修士身上的打扮來看,恐怕沒有一個是大門派的弟子。
末流小門派,散修,或者更糟,魔修。
「道友此言差矣。」公良至說,「倘若貧道一開始便打算入遺府,難道會帶上一個剛入道的累贅嗎?機緣雖好,要有命拿才行。」
說著他拍了拍依然暈乎乎的衛釗,將幾道符菉塞進對方手心,同時手指掐訣,乾元真氣在他身上架起一層護罩。
符菉塞得隱蔽,護罩倒豎得正大光明。渾厚的乾元真氣在空氣中升起,即便認不出這是乾天谷的傳承,也能輕易看出它屬於正道,並且十分強大。
指向公良至二人的敵意變淡了,或者至少變隱秘了。但圍著他們的人群並未走開,他們談話間又有新的修士來到這裡,站在不遠處,審視著被圍在當中的人。
「的確如此。」一名新來的修士說,「只是眾所周知,唯有元嬰真君的洞府才能活動自如,斷空真人卻只是金丹真人。」
「我只問一句,這兩位道友一進來,洞府入口便沒了,這是不是真的?」又有人說,「道友莫非動了什麼東西?還是……拿了什麼東西?」
這便是來意不善了。
「我修了火眼金睛術,道友敢不敢打開芥子袋讓我檢查一遍?」一個尖細的聲音說。
「啊呸,誰不知道你黃老三妙手空空大法修至七層,看到什麼就能偷什麼?」有人看不過去地嘲諷道。
「不然呢?要是他藏了什麼關鍵之物,難道我們要困死在這裡不成!」被叫破的黃老三說。
「大家別吵,別吵!」突然一道聲音插了進來,「我可以作證,這事兒和這位道友沒關係!」
這聲音一出,爭執的人停了下來,想反駁的修士轉頭看到了來者,也紛紛閉上了嘴。一些修士如臨大敵,偷偷消失在了人群中,另一些則一臉如釋重負,幾名散修齊聲道:「少盟主!」
修士中分出一條路來,一名修士穿著錦衣華服,腰上懸著玉珮,手中搖著扇子,不像個修真者,倒是一派世家公子哥風範。他啪地合上扇子,對公良至拱了拱手,未語先笑道:「公良兄,好久不見啊!」
「佔少閣主。」公良至回禮道,臉上的表情放鬆下來。
「怎麼那麼生分?叫我佔奕就成!」占奕自來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珠子往旁邊一轉,看到了衛釗,「哎呀,這位小哥是誰?怎麼這樣看著我?我長得很奇怪嗎?」
魏昭心中的震驚簡直難以言表,不是因為占奕是散修盟的少盟主,不是因為他的先天數術之道元嬰以下無敵手,更不是因為他與魏昭曾是好友,而是因為,此時的占奕絕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如今築基巔峰的占奕能一路修到元嬰,而斷空真人的遺府第一次出世,進入者無一生還。

第18章 占奕

「佔少盟主似乎與此人有舊啊。」一名修士低語道。
他聲音放得很輕,彷彿在自言自語。占奕卻一個扭頭,扇子遙遙一點說話人,高聲道:「正是!我與乾天谷掌門陸真人的三弟子公良至神交已久,結識多年,無奈一直難得見面。哎,可惜此處沒有好景配好酒,公良兄,等我們出去,我一定請你喝一壺雙花釀!」
那修士聲音輕歸輕,在場的都不是凡人,不可能聽不見。他這樣說一句無非是為了挑起大家的疑心,又自忖占奕自重身份,不會在人群中單單找他麻煩。沒想到占奕半點沒有身為少盟主的矜持,直接給他點了名。
剛才說話的修士自討沒趣,不再開口。乾天谷的名頭讓小半修真者放下了懷疑,而占奕隨口說的「等出去後」云云,讓剩下的大部分都放下心來。
「門都沒了,怎麼出去?」之前砍牆的急性子劍修皺眉道。
「門沒了閣下就出不去了嗎?」占奕奇道,「我輩修道中人,難道還和凡人一樣出入只能靠門,往來只能靠車馬?」
「你又是何人?」劍修不快地說,掃視周圍,大部分修士都在袖手旁觀。他瞪了他們一眼,挖苦道:「這位公子哥動動嘴皮子,大家就都信了?」
這回有人笑了起來,確定那個劍修是個孤陋寡聞的鄉巴佬。人群中傳出一聲嗤笑:「那可是占奕!」
占奕之名,修真界幾乎無人不知。
刨除了魔修來看,凌霄閣,乾天谷,雷音寺,水月觀,四大仙門之名已經千年不曾動搖,但要再往下數,這幾百年來屹立不倒的不是哪個宗門,而是散修盟。
散修盟比一般門派鬆散得多,盟中散修交換情報,發佈和接任務,買賣物品等等,時至今日,光從人數上來說反倒比四大門派加起來都多。散修盟創立以來盟主就由占家人擔任,盟主並不像各派掌門一樣大權在握,更傾向於散修盟的指南針——江陰占氏精通易術,直白地說,善於算命,世代神棍。
占奕便是個中楚翹。
這位少盟主不僅十卦九准(剩下一卦他聲稱也能算出,只是不說),而且性格在神棍當中十分奇葩:他半點沒有看破不說破的涵養,也沒有偷天數者自緘口的自覺。他常年四處遊歷,不為任何威逼利誘算上一卦,卻會因為心情好隨意替陌生人卜算,還直接把卦象說出來。
這可不是好心不好心的問題了,偷取天數之人亦會遭受天道反噬,江陰占氏向來子嗣不豐,便是高階修士也難得高壽。占奕這樣隨意說破天數,等於三天兩頭一折壽,還有哪個高明的算子像他一樣不要命?於是散修盟中人人都去買了少盟主的畫像,門派長輩耳提面命,幾乎所有人都希望自己運氣好到能撞見占奕,讓他算上一卦。占奕批命時不分正邪,更不屑於說謊,因此連魔修遇見占奕也頗為客氣,就像江湖中的邪教也不願得罪名醫。
人人都知道占奕厲害,但只有魏昭知道,未來的「天下為棋」占真君能彪悍到什麼程度。
占奕五歲入道,二十一歲築基,五十二歲金丹,二百歲元嬰。他結丹和結嬰的年齡都不算特別離奇,但很少有人知道這是他壓制修為的結果。占奕每到巔峰便放緩腳步,直到接近壽數耗盡,這才晉陞。
別人修煉是為了長生,占奕修煉是為了能得到保底壽數,好用來還被他折掉的壽命,以便活下來繼續作死。
《捕龍印》故事開場,占奕已經死了一百年。他死之前剛剛度過了因為天道反噬變得格外可怕的天劫,修成元嬰出關。新晉的元嬰真君立刻起了一卦,這一卦足足算了七七四十九天,算完占奕歎了口氣,說:「無甚意思。」
然後他孤身一人去了荒山,把卜算出的內容寫了出來。寫第一句時風起雲湧,第二句天雷滾動,寫到第七句,比飛昇雷劫更恐怖的雷霆把占奕連同孤山一起劈沒了。
百年後主角看到了他的殘影,通過那幾句預言得到了不少機緣。然而,魏昭半點都不想撞見占奕。
預言?看了整本《捕龍印》外加身懷天下惡念,魏昭完全不需要算命。要動手腳時遇見了熟識的人精加神棍,不是一般的頭疼。
「公良兄自然不是罪魁禍首,也沒有說謊。金丹真人的洞府不會移動,但斷空真人的遺府,卻和尋常洞府不同。」占奕說,「進來時我沒發現,但它現在一動,就能看出不對來了。」
說著,占奕走到牆邊,踢了踢門原來在的地方。
「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必遁去其一,斷空真人的洞府亦是如此。公良兄不幸被攝入遺府中,而洞府中人滿了五十之數,生門便重歸其位,改了位置。」占奕說,「門沒關,它只是移走了。」
「移去了哪裡?」有人急道,「少盟主能佔出門的位置嗎?」
「我已經佔了一卦,卦象說,」占奕轉了轉扇子,「在洞府裡。」
這一小塊空地上靜了一靜,有修士乾笑道:「少盟主莫要說笑……」
「我何必說笑?」占奕反問道,「一條狗吞了鑰匙,我能算出鑰匙在狗肚子裡。但要問到了胃裡還是哪截腸子裡,那是區區築基修為能算出來的嗎?」
一些修士若有所思,面色變得極差。
「不錯。」占奕說,「這洞府不是什麼洞天法寶,而是一隻大妖的遺蛻。」
一片嘩然。
千年前妖族走的走死的死,在這裡的築基修士全都沒見過大妖,卻知道用大妖身上零件煉製的法寶有多厲害。如今知道自己被困在大妖遺蛻肚子裡,誰能心平氣和?站在這裡的都只是些修為不高的修士,許多還負了傷,更無法泰然以對。
魏昭在心裡歎了口氣,大嘴巴神棍真是陰謀家的天敵,哪怕做得毫無破綻,人家也能用作弊的方式看出蛛絲馬跡。築基巔峰的占奕就能做到這種程度,也難怪到了元嬰時他自己就無聊到不想活了——各種劇透一開場就看完,人生還有何意趣?
「大妖遺蛻雖有不凡之處,但也不會布下死局。」占奕信心滿滿地說,「生門沒有閉合,只要有人找到了生門,成為那『遁去的一』,被激活的大妖遺蛻便會回歸原狀!」
只是,回歸原狀後還留在裡面的人會如何……這就不好說了。
魏昭思考間,佔少盟主已經說服了修士,讓他們重新鎮定下來,散開尋找生門。他熱心地拉著幾個人算了幾卦,給公良至指了個方向。
公良至帶著魏昭走出好一段路,直到周圍沒有一個人影才停下。他伸手扣著魏昭脈門,真氣在他經脈中轉了一圈,雙眼睜得渾圓。
「你入了道?」
「我入了道!」衛釗欣喜道,「我也是修道士了!」
公良至吃驚地笑了起來,不知道能說什麼。「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他嘟噥道,「莫非是這異變便宜了你?」
他想不出理由,衛釗說不出身上有什麼不對,兩人只好一路向前走去。占奕指出的這條路並不寬,一路走來看不到別人,夜明珠在兩側放著幽光。
遠處出現了一道門。
公良至一怔,想不到門會這麼快出現在面前。他暗中戒備,剛要前進,忽然猛一轉頭,白玉尺從袖中飛出,衝向身後。
他重傷未癒,但白玉尺沒有變慢幾分。疾如閃電的白玉尺重重擊向後方甬道,眼看著要擊中一道黑影,被對方輕飄飄地扇了回來。
「等等!別打!」那人反擊時舉重若輕,身體卻向後跳了一步,大驚小怪地叫道,「是我啊,公良兄!」
站在身後的是占奕。
御使著白玉尺的乾天真氣在占奕身上一轉,確認了對方的身份,把玉尺送了回來。「得罪了。」公良至歉意地說,「我還當是宵小之輩銜尾而來。」
「嗨,他們都被我支開了。」占奕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又啪地打開了扇子,「一堆人跟著,咱們也不好敘舊啊。一別多年,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了。」
「貧道也很意外。」公良至笑道,「堂堂散修盟少盟主,竟會來打這個頭陣。」
真人、真君的遺府出世並不算罕見,多年尋寶下來,修真者們也總結出了經驗。第一次出世的遺府,第一批進入者死傷最高,收穫最少,因此有點底蘊的宗門都不會讓得意門生兩眼一抹黑地進去。第一批被送入遺府的宗門修士,多半修為資質不上不下,是用來探路的。
占奕當然不在此列,作為散修盟的少盟主,要發佈個任務讓人探探路並不難。
「不瞞你說,我近日心血來潮,給自己算了一卦。」占奕說,「『十年故友未相逢,今朝一見,當在飛雲斷空』。」
說完了給自己的批命,他看了看魏昭,再看了看公良至,笑道:「瞧瞧,我這不就見到了嘛。」

第19章 門後

公良至突然打了個激靈。
他走在長長的通道當中,回頭看,一扇門已經被甩在了幾丈以外,變得越來越遠。他轉回來,只見一個人走在幾步前的地方,腳步輕快而熟悉。
這寂靜的長廊當中,就只有他們兩人。
他們在哪兒?哦,在斷空真人的遺府,他們探府尋寶來著。記憶像早春的冰河,已經開始解凍,但仍然飄著大片大片的浮冰,流動起來咯吱咯吱地響,就是不順暢。公良至隱隱覺得哪裡不對,他依稀記得……
「怎麼?」走在前面的人背後長眼似的轉過頭來,「良至,你發現什麼了?」
那是一張非常熟悉的臉。
公良至一路看著那張臉從麵團似的孩子長成英姿勃發的少年,最後停留在劍眉星目的青年這一檔上。從十九歲築基開始,魏昭的外貌就再沒改變過,就像公良至自己。
按理說,再怎麼好看的臉接連不斷地看上二十多年也該看膩了,但公良至看著魏昭,只覺得怎麼都看不夠。魏昭的眉毛挑著,露出了詢問的表情,生動活潑一如年少時。這讓公良至莫名其妙地有些眼眶發澀,連手指都控制不住地發抖。
「良至?」魏昭像被嚇了一跳,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你沒事吧?魔怔了?」
公良至被他這麼一攪和,來得無緣無故的傷感很快被打散了。他搖了搖頭,不僅感到莫名其妙,還有點好笑。眼前這人一直壯得像頭牛,鬧得像隻猴,自己居然會為他的「活潑」感動,這可不就是魔怔了嘛。
「我總記得剛才有三個人。」公良至坦白道。
「你說占奕?」魏昭隨口說,「神棍剛剛出去啦,他說自己進洞府只是來跟我們敘敘舊。非要在別人遺府裡敘舊,還浪費這麼多法寶,不懂他們這些神棍。」
魏昭這麼一說,公良至也想了起來。占奕在進門前就與他們告了別,說自己為見老友而來,見完就功德圓滿可以走人。神棍行事果然不同凡響,公良至沒開口附和,只笑著點了點頭。
占奕和魏昭算得上至交,與公良至則只是有個共同好友的點頭之交,在人家背後不好開這個口。
魏昭嘀咕著神棍要走不如給他們算上一卦,一邊說一邊上下打量公良至,像在檢查他是否恢復了正常。他左看看右看看,敏銳地捕捉到了公良至眼中那一點魂不守舍,眉頭皺了起來。
「神棍不會給良至下降頭了吧?」他用一種公良至絕對能聽見的聲音喃喃自語道,「難道他妒忌我們關係太好?唉,人受歡迎真是沒辦法。」
公良至為這自戀的低語翻了個白眼,一胳膊杵在魏昭肋下。魏昭誇張地嗷了一聲,伸手去抓公良至。
他們從小就這麼打鬧,哪怕在將近而立之年的現在,私下依然照舊。公良至只覺得一隻熱乎乎的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勒著他向前倒去。他一個沒站穩,一頭撞到了魏昭身上。
那種古怪的感覺又升了起來,咂摸一下,竟像是喜極而泣。公良至的心怦怦跳著,一時間恨不得伸出手去把魏昭摸個遍,看他有沒有缺胳膊少腿,是不是活的……呸呸,公良至暗罵自己烏鴉嘴,手卻忍不住伸了出去,摟住了魏昭的背。
魏昭的身體像個火爐,被他環著,渾身上下都熱了起來。公良至這才發現自己手腳冰涼,像在哪兒凍了很久。
「咱們也早點出去吧。」魏昭鬆開手,帶著對好友的擔憂,「神棍走得這麼早,我看留下沒好處。」
公良至點頭同意。
他們又往前走了好一段路,面前豁然開朗。走廊盡頭出現了一個大廳,大廳中燈火通明,長明燈照出四面牆上凹凸不平的浮雕。這大得難以看清遠處牆壁的地方空空蕩蕩,連張桌子都沒擺,只有正中豎著一根通天盤龍柱。
「此路不通,沒門啊。」魏昭說。
「阿昭,你看那條蛟。」公良至說。
「哪裡?」
「還有哪裡?」
魏昭瞇著眼睛,好好打量了一番房間正中的盤龍柱,恍然大悟道:「是了,頭頂一對直通角,身上只一對爪,尾巴光禿禿,我說斷空真人怎麼如此偷工減料。」
「四面牆上的神獸雕得纖毛畢現,一鱗一爪栩栩如生,房間中間的怎麼會偷工減料?」
「有道理。」魏昭一邊說一邊四處張望,「奇怪,牆上白虎麒麟朱雀玄武,中間反倒雕一條蛟,哪能和青龍比?」
「等等!」公良至也順勢看了一眼,奇道,「怎麼只有盤龍柱上的蛟閉著眼睛?」
「咦,我怎麼看到它睜著?」
「剛才閉著。」公良至皺了皺眉頭,似乎十分不解,「莫非半途睜開了?」
「這可有些邪門。」魏昭嘶嘶抽著氣,狀似膽怯地後退一步。
「那我們還進去嗎?」公良至問。
「當然不進去!」魏昭答道。
「正該如此。」公良至點頭道,「路有這麼多,何必光走這一條?」
他們一唱一和著說完了,兩人齊齊轉了身,眼看著就要原路返回。石柱上的蛟龍驀地睜開了眼睛,大如銅鈴的眼中凶光直冒。
只在一息之中,盤龍柱活了過來。一圈圈纏繞著的蛟彈簧般竄了出來,伸直了足有幾丈長,眨眼間距離兩名修士空擋大開的後背只有一步之遙。這蛟龍的身軀粗壯得一個成年人都環抱不住,行動間卻無聲無息,匕首似的利齒即將咬合時,被攻擊的兩人都沒轉身。
也不需要轉身。
半空中突然浮現出一張光網,蛟龍一頭扎進當中,劈頭蓋臉被網了個嚴實。公良至掌中的陣盤熠熠生輝,艮坤厚土陣浮現駝色光芒,厚如龜殼,粘如凝膠,饒是蛟龍全力掙扎也無法衝破。一柄小劍破空而出,劍身輕薄得好似蟬翼,但對上比它大上不知多少倍的蛟龍,聲勢一點不減。這柄赤色短劍閃電般鑽入大陣,在蛟龍雙眼上一劃而過。
粘稠的血液噴濺而出,蛟龍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咆哮,瘋狂扭動起來。匆忙布下的厚土陣終於被撕裂了,瞎了兩隻眼睛的蛟破陣而出,橫衝直撞著撲向攻擊它的人。
蘸著蛟龍血液的短劍飛向公良至和魏昭,見風即漲,瞬間變成一柄足以載人的巨劍。他們在千鈞一髮之際跳了起來,踩著飛劍一飛沖天。御劍飛行的修士們貼著大廳天花板飛過,身後的蛟龍一頭撞進牆壁當中,登時飛沙走石,塵土石屑能遮蔽視線。
「原來養著蛟啊。」魏昭說,「想成龍卻成不得,難怪要有龍氣才進得來,這是想空手套白狼呢。」
「別高興得太早。」公良至提醒道,「那不是條活蛟,是蛟龍屍身煉成的法寶。」
煙塵中有黑影騰空而起。
石雕外殼簌簌剝落,露出下面鴉青色的鱗片。那蛟龍被廢了眼睛,但速度不減準頭不失,緊緊跟上了飛劍。它口中有青光醞釀,嘴巴一張,一道水箭直刺公良至後心。公良至頭也不回,只提起真氣扣緊了飛劍。只見魏昭猛一掐訣,飛劍以匪夷所思的角度猛一扭身,刷地與青光錯開。
青光在他們身後膨脹,炸開的無數根水箭直刺石壁,把混著金精的堅硬石壁砸成了篩子。
「好傢伙!」魏昭喝道,「良至,給我掠陣,我去會會這長蟲!」
公良至一點頭,在飛劍經過石柱時猛地跳了下去。蛟龍狡詐,竟然不跟著在前面繞著彎兒飛行的魏昭,反倒一扭身跟上了公良至。公良至真氣全力運轉,下墜的速度快到了極致。像是知道在地上跑不過蛟龍,他落地後一動不動,只守不攻,無數層護罩張開又被撕破,層層疊疊沒完沒了,硬是把蛟龍拖住了幾息。
護罩打開的時機非常巧妙,一層破了另一層補上,蛟龍在眼看能解決掉一個麻煩的錯覺中攻擊不休,如此攻擊到第四層,它才猝然停下。
被煉製成法寶的蛟龍已經沒了大半神智,與其說意識到不對,不如說本能地感覺到了莫大的危險。一團灼熱的火光從天而降,勢如奔雷,燦爛得好似天火墜地。
是一柄劍。
魏昭握著那柄重新變小的短劍,人劍合一,流星般直墜下來。公良至拖住了蛟龍,魏昭便趁此機會完成了蓄勢。
蛟龍扭頭看到了這一劍,也只能看而已。
看一眼就覺得雙目生疼的銳利劍勢與離火劍熾熱劍意水乳交融,勢不可擋,在蛟龍察覺的同時穿腸而過,將幾丈長的軀幹一分為二。堅硬的半龍之軀頓時炸裂開來,飛濺的鱗片穿透石壁,沒入幾尺有餘。公良至早就做好了準備,厚土大陣再起,護住了自己。
如果蛟龍去追他,公良至就乘機佈陣,在魏昭遛龍時完成殺陣。如果蛟龍追公良至,公良至也能拖住它,讓魏昭藉機動手。他們配合殺敵豈止千百次,一個眼神就能知道彼此打算,蛟龍的變招根本算不上意外。
「痛快!」魏昭大笑道,劍氣將飛到周圍的殘骸全數撕裂,一滴血都沒染上。
蛟龍隕落,盤龍柱驟然坍塌,天頂上出現了一個大洞,明亮的光線從中透射進來。血肉橫飛中魏昭一塵不染,再次翻身上了飛劍,陽光照射在他身上,好一個翩翩少年郎——他一笑,臉上就露出兩個酒窩,看著滿是少年意氣,一點都看不出年紀。公良至看著他笑,自己也不由得微笑,只覺得身心一片輕鬆,彷彿在黑□□的洞窟裡爬行多年,到如今才重見天日。
這青年乘著劍一個俯衝,飛到最低處時猿臂一舒,一把將公良至撈到了飛劍上。他開口剛要說什麼,臉上一呆,像被嚇住了。
「良至?」魏昭小心翼翼地說,「你哭什麼?」
哭?
公良至有些茫然,伸手摸了摸臉。溫熱的水跡在指尖暈開,還在接連不斷地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公良至覺得胸口發悶,好似一個傷口悶在暗處,沒能長好,卻長出了霉花,長年累月如鈍刀子割肉。而哪天把血痂一揭,裡頭還是血淋淋地疼。
為什麼?乾天雙壁一如既往,斬妖除魔,萬人莫當,有什麼好哭?
「你看,門!」
魏昭發出一聲驚呼,指了指上面,天空中的確能看見一扇大門敞開,只要上升就能離開遺府。他像是下了決心要到外面再追究好友的異常,飛劍一動,就要向上。
公良至拉住了他。
公良至覺得胸口火燒火燎地疼,這不完全是錯覺。占奕離開前塞給他的醒神佩灼燙得簡直要燒焦皮肉,想來已經示警多時,只是他此時才有能耐發現。
「夠了,阿昭。」公良至疲憊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早就不在了。」

第20章 心魔

「什麼不在?」魏昭一臉迷惑,「我不是在這兒嗎?」
他伸手要來碰公良至,公良至卻向後退了一步,閉上雙眼,就這麼直直從飛劍上摔了下去。這一摔一點真氣也沒提起,公良至身上一輕又一重,再睜開眼,自己穩穩地踩著地面。
好似清風拂過湖面,周圍的景象起漣漪似的波動了一下,立刻恢復了原狀。魏昭急匆匆地從飛劍上跳下來,公良至一錯不錯地看著他,心緒不再劇烈起伏。
「良至,別鬧!」魏昭急道,「門就在前面,我們出去再說?這地方忒邪門,你現在不清醒。」
「我再清醒不過了。」公良至笑道。
他想了起來。
占奕的確沒進門,他在門口停下,聲稱見到了故友就可以功成身退。說完他從懷裡零零碎碎地掏出不少一次性法器,都塞給了公良至,拱手說「我走了」,這便噗地一聲消失不見。原地留下他的一套衣服,衣服中有一把扇子,扇子上掛著一個精巧的人偶掛墜。佔少盟主本人壓根沒進洞府,只是拿了替身偶人前來一觀——這玩意材料罕見,價格昂貴還只能用一次,真是財大氣粗。
進門的人的確是兩個,公良至和衛釗,那個剛入道的練氣士。至於魏昭,十年前留在玄冰淵了。
公良至至今不想說他「死了」、「去世」,只說他「遠行」、「不在」,好像不說死,魏昭就真的還有一線生機似的。
可他很清楚,魏昭早已不在他身邊。
「多謝一路相陪。」公良至說,「但我不能跟你走。」
面前的「魏昭」聞言深深皺眉,那副神情和記憶中的故人一模一樣。他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又像有什麼顧忌,不能直接來碰公良至,只氣道:「為什麼不跟我走?跟我在一起不開心嗎?」
「沒有的事。」公良至低聲道,「我這十年以來,沒有一天像今日一樣高興。」
公良至偶爾會做夢,有時他在夢中聽見夢牽魂繞的一聲呼喚,看見一道影子,碰見一片衣角……但定下神來去找,卻從來沒找到魏昭。眼下雖然是幻境,能看到這樣活靈活現的魏昭,倒是意外之喜。
只是,真的不在了,沉迷假的有什麼意思?魏昭倘若知道,一定要笑話他。
公良至掏出懷中的醒神佩,灼熱的玉珮卡嚓一聲碎成了兩半,要不是公良至及時察覺,他就得自己發現幻境之事。
「那用來煉製洞府的蛟屬大妖,恐怕是只蜃吧。」公良至說。
「你跟占奕走,不跟我走?」那「魏昭」看著玉珮,重點不對地臉色一沉,「他這麼好?」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公良至聽得好笑,說:「天下無人能與你相比……」
說到這裡他心中一緊,緘口不言。有些話說不得,哪怕對一個幻影。
公良至開始邁步前行,他拿出陣盤,抬頭一看,果然剛才「魏昭」想帶他闖的是死門,真走了穩死。生門依然不知所蹤,開門和休門倒可以一探。他向正確的方位走了幾步,幻境開始漸漸剝離,露出青磚與夜明珠的微光。
那個「魏昭」還沒消散。
他亦步亦趨,跟在公良至身邊幾步遠的地方,瞪著那個的陣盤。他看了一會兒,說:「你在找人?」
魏昭雖然沒學過陣道,但他和公良至相交多年,也能看出每個陣盤大致有什麼作用。公良至覺得魏昭能看出來,這個贗品「魏昭」自然能看出來。
公良至在找衛釗,這事沒必要和一個幻影說。他沉默不語,「魏昭」的臉色更難看了,說:「你在找誰?」
公良至不答。
「魏昭」的面孔蒙上一層陰鷙之色,這神情在那張熟悉的臉上格外突兀。公良至扭開了頭,只聽「魏昭」在耳邊低笑道:「你巴不得我死。」
「是啊,你巴不得我死,懷念一下有多容易?死了的魏昭比活著的魏昭好。」他喋喋不休道,「你擺出一臉哀傷的樣子,別人還要安慰你節哀順變,莫傷心神,嘻,我死了倒讓你賺同情?他們怎麼不想想我是怎麼死的?沒有你,我如今還活得好好的呢,十年能修到築基高階,沒準築基巔峰,金丹金丹可期,哪裡像你這個廢人?」
「我活著,你不夠格時拿我當借口,因為魏昭格外出色,出色如你只能屈居第二。我死了,你混成這樣子也敢繼續拿我當借口?生生死死萬事無常,我們同期已經死了多少?我們上一批的師兄師姐留下來多少?師傅那輩呢?天天有人死於非命,有人壽盡而亡,死個師兄弟怎麼了?哈哈,就你公良至特別多愁善感,死一個我就能道心破碎?廢物,你的道藏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又或者,你氣恨一輩子都超不過我?乾天雙壁,我為主你為輔,明明自己也才華橫溢,卻事事被我壓一頭,你就不妒忌?恐怕你妒忌死了吧!可憐可憐,只能屈居人下……」
聽到這裡,公良至反而笑了。
他說:「贗品終究是贗品。」
「魏昭」一露出那副小人嘴臉,與他模仿的正主再無相似之處。他既與魏昭不再相似,那任他長得多美多醜,說得天花亂墜,都與公良至毫無關係。
真正的魏昭和公良至下山修心那些年,曾經遇到一個魔修。那魔修將他們分開,卯足了勁兒挑撥離間,想讓他們以為對方已經背叛了自己。那時候的魔修也對公良至說過類似的話:魏昭與你在一道,就是因為你事事不如他。你當他朋友,他卻對你毫不關心,何其可悲!
公良至假意逢迎,找到機會殺了魔修。另一邊的魏昭幾乎同時斬殺了魔修的另一個分身,他在屍身上踢了一腳,啐道:「這廝肯定沒朋友。」
他倆是真的要好,無論在生死大事還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上。他們戰時能把後背交付彼此,平時天天混在一塊兒也不覺得膩,這樣兩個人只會盼對方更好,哪裡會為所謂的比不上心生嫉恨呢。
公良至知道魏昭胸懷磊落,如光風霽月,有時也有些孩子般的天真殘忍。他這樣的天之驕子很難考慮到別人的自卑、苦惱和種種糾結情緒,就像自身發熱的太陽意識不到有人會凍死。他可能無意傷人,可能無心地招人憤恨,唯獨不會像那個魔修和這個幻影一樣,用如此陰暗的惡意揣測他人。
「贗品?我?我不是魏昭誰是魏昭!」那「魏昭」面目扭曲地吼道,他越氣急敗壞,身形越發無法維持,因為公良至快要從幻境中脫身了。
大概發現了這點,「魏昭」忽然平靜下來。
「那你覺得魏昭是什麼樣子的?」他說,念出了公良至剛才的所思所想,「胸懷磊落,光風霽月,如旭日般光芒萬丈……要是有一天他不再如此,你也要指控他不是魏昭?」
公良至的握著陣盤的手緩了一緩。
「可憐。」那「魏昭」說,「我不是說你,是說你的魏昭。他把你當朋友,你愛的卻只是你心中那個完美的幻影。」
公良至的手心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他忽然覺得舌頭發干,後背寒毛直豎。
「可憐啊。」那「魏昭」冷笑道,「他拿你當朋友,哪裡知道你在用什麼齷齪的眼光看他?」
公良至只覺得咽喉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扼住了。
他張了張嘴,半句話也沒說出來。他控制不住地轉頭去看「魏昭」,剛才那個陰沉冷笑的贗品已經不見蹤影,忽然又變回了分不出真假的英俊青年。魏昭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像被這個消息嚇住了。
他忍不住說:「阿昭,我……」
魏昭後退一步,驚異的眼神變了,變得驚嚇中帶著點噁心。公良至的腦袋像被大棒重重擊中,大腦暈乎乎一片,耳朵裡嗡嗡直響。他脖子後面都是冷汗,舌頭像被凍在嘴巴裡,一動也不能動。
等嗡鳴聲消退,魏昭說:「你真噁心。」
魏昭說:「我跟你一塊兒長大,拿你當兄弟當朋友,你卻想睡我?」
魏昭說:「我知道自己英俊瀟灑……可你要是好南風,去山下找個小倌館啊。無論想幹別人,還是想被別人干,只要付了錢都沒問題嘛。」
魏昭說:「我跟你一起洗過澡,睡過一張床,在你面前換過衣服,結果都是被你佔便宜了?啊呀,一想到被人用那種目光看了十多年,真恨不得洗掉一張皮。」
魏昭說:「唉,我還以為你是頂好的人呢。沒想到你對我好不是因為性情和善,也不是因為我們哥倆好,而是因為你對我抱著那種齷齪心思。現在想來,過去那千般好都讓人起雞皮疙瘩。」
公良至在發抖。
他抖得拿不住陣盤,粘膩的冷汗從頭裹到腳,身上的衣物像在冰水裡泡過。公良至想要開口辯解,但他的牙齒抖得太厲害,一說話大概能咬掉舌頭。
對面的魏昭歎了口氣,憐憫地看著他。那仁慈的憐憫反倒像重重一耳光,把公良至打得大腦一片空白。太像了,這場景與他年少時擔憂過的噩夢幾乎一模一樣,以至於分不出真假,幻境與現實之間再次失去了界限。公良至怕魏昭這麼看他,從發現自己的心思開始就一直怕。於是直到他們分離,他都一直隱瞞得嚴嚴實實。
魏昭掉下去之後,公良至後悔過,心說沒準說破了更好,也省得留下遺憾。說不定魏昭不會這麼討厭呢,甚至……
「我怎麼可能喜歡你?」魏昭問道,像在看一隻肖想天鵝的癩蛤蟆,「我這樣坦蕩的人,愛上誰自然直接去追,有什麼好隱瞞的?我什麼都沒表現出來,對你毫無反應,那當然是既不喜歡男人,也半點不愛你。」
公良至臉上失去了最後一絲血色,整個身體搖搖欲墜。
「情情愛愛的小事沒什麼好說的。」魏昭還在繼續,揮蒼蠅似的揮了揮手,「你還欠我東西呢。」
公良至此時渾渾噩噩,不知道該想什麼說什麼。魏昭等了一會兒,等得不耐煩,對公良至招了招手。
不對,對著公良至身後招了招手。
公良曦從公良至身後跑了出來,乳燕投林般撲進魏昭懷裡。魏昭的臉上雨過天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與女孩兒顯得無比相似。他啪地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公良曦大笑起來,親了回去,一頭鑽進魏昭懷裡。
「咱們的師傅不算我娘,曦兒當然也不能算你女兒。」魏昭冷眼對公良至說,「我才是她父親,你偷的東西該物歸原主了。」

第21章

魏昭看著公良至停了下來。
他臉色煞白,雙目無神地看著前方某個點,嘴裡喃喃地說「對不起」,說「曦兒」,說「阿昭」,說「師尊」……各式各樣破碎的短句前言不搭後語,完全聽不出他遇見了什麼。
斷空真人的洞府是一隻妖蜃的遺蛻,除了對化龍的渴望外,它的天賦異能也保留了下來。進入某些節點的人會陷入量身定制的海市蜃樓中,心魔橫生,難以自拔。魏昭很好奇公良至心裡到底藏著什麼,然而幻境一開如同小世界阻隔,他只能幹站在一邊,指望公良至說漏個嘴。
魏昭沒遇上什麼幻境,那妖蜃之力的確想讀他,但他身上帶著活生生的世間之惡,妖蜃讀他就是同時在讀成千上萬的怨念,針對他的幻境如同一個吹得過大的肥皂泡,還沒成型就炸成了碎片。
魏昭眼中,門後依然是普普通通的走廊。他能輕輕巧巧地站在一邊袖手旁觀,看著公良至一路往險地走,走了一半在玉珮示警下停步。醒神佩破裂時魏昭以為公良至要醒,沒想到他雖然認得了路,卻對站在旁邊的魏昭視而不見,倒開始和什麼不存在的人交談。公良至說話的聲音如同夢囈,模模糊糊只能聽見隻言片語。
他說:「天下無人能與你相比……」
這話說得何其溫柔繾綣,魏昭的耳朵都豎了起來,但公良至的夢話戛然而止,死活不給這個天下無雙的人加一個名字。他在說誰?他遇見了誰?早上十年魏昭能大喇喇拍著胸口說非我莫屬,但如今,他不敢確定。
魏昭很怕聽見一個陌生女人的名字。
不,他不怕,要當大魔王的人怎麼會怕這個。魏昭擰著眉頭,分化出一縷神識,渾身黑霧的「鬼召」破體而出,開始收割洞府中的修士。他在這詭譎的環境中如魚得水,洞府中十之八九的人都陷在幻境裡,動他們如砍瓜切菜。
這兒的人本來就一個都活不了。
每一個人死去,他們的一身真氣與魂魄就全都歸入遺府,失去了主人的法寶被洞府拆解,龍氣化入遺蛻當中。斷空真人的洞府根本不是什麼寶庫或歷練場所,它就是個散發著甜美氣味的豬籠草,將身懷龍氣的人引入其中,吃個乾乾淨淨。
當年的斷空真人得了這一遺蛻,滿心想將之升格為真龍法器。於是他參與了屠龍之戰,並且死在了裡面。他出戰前把洞府藏在飛雲山靈礦當中,用靈礦滋養遺蛻。主人一去不回,遺蛻日日吸取靈礦精華,偶爾誘捕幾個修士,長此以往,恐怕不僅能威力大增,還能重新生出靈智。
這不是聳人聽聞,《捕龍印》原著裡事情就是這麼發展。再過上一百年,洞府自然出世,一口氣將前來尋寶的修士一口氣吃了個精光。其後兩百年,這洞府不斷改頭換面,變著法兒獲取帶龍軀的事物,最後生出靈智,被主角收服成了小弟之一。
魏昭不想花費幾百年,也不需要什麼小弟。他強行讓洞府出世,而此時進府,魏昭是來殺雞取卵的。
也來找個答案。
在如今的昆華界,要論引發心魔的能耐,魏昭認第二沒人能認第一——然而世間之惡是把雙刃劍,或者不如說是條完全無法駕馭的瘋狗。
刑訊?輕而易舉!
搞瘋別人?舉手之勞!
拷問出答案後讓對方依然神志清醒地活著?
……唉,這就強魔所難了。
因此,要從公良至心底挖出走向未來境地的伏筆,依靠妖蜃的幻境是最佳選擇。只是沒想到,事情實施起來如此不容易。
魏昭看著公良至停了下來,再一次被幻境所懾。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脖子滑落下來,牙齒卻上下打架,彷彿即將凍僵。他像是遇到了什麼讓人肝膽俱裂的東西,怕了極點,卻不說任何有用的話。
公良至心中毫無怨憎,魏昭讀不出他心裡運轉著什麼念頭。公良至害怕,可畏懼不像惡意,雖然能感知,卻沒法知道具體害怕的內容。魏昭想了想,搖身一變,從遊俠衛釗變成了曾經的魏昭,他用力晃了晃公良至,用魔氣撕開幻境。
「良至!」他擺出一分關切的表情來,「你還好嗎?」
魏昭沒耐心等待了,他準備「混入」公良至的幻境中,親自出馬套話。公良至依舊當他是摯友也好,其實有什麼隱情,對他心懷愧疚也好,用這個身份去套話都理當十拿九穩。
公良至睜大了眼睛,木然地看著魏昭,彷彿依然沒從驚懼中恢復過來。
魏昭有成千上萬個問題想要問,但開口前一個與復仇和大業毫不相關的問題鬼使神差地踩平了所有疑問,像一支特別活潑的簽子,從籤筒裡跳了出來。他還沒開口已經感到了後悔,覺得計較這個十分不大氣,毫無道理,缺乏重點。他羞惱了萬分之一秒,決定這都是神棍的錯。
占奕不愧是神棍,本人根本沒進這沒有出口的死地。他離開替身偶人之前對公良至說,他給公良至算了一卦,卦象是「紅鸞星動」。
魏昭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公良至更是一臉困惑。「占奕兄莫要說笑了。」他失笑道,「紅鸞星動姻緣近,貧道哪裡來的姻緣?」
「天機不可洩露!」占奕搖頭晃腦,根據魏昭對這個大嘴巴的瞭解,那其實是「暫時算不出來」的意思。神棍意味深長地說:「我上次說你天喜星動,你當初不是也不信嗎?」
說完他就走了,留下公良至若有所思,魏昭肝火直冒。
天喜星主生育,紅鸞星主姻緣,都是些不合時宜的東西。魏昭心中有種陰暗的怨恨,好麼,我受苦受難,這位道長倒是當完情聖抱孩子,死完孩子他媽轉眼又生情緣啊?過得如此滋潤,你還修不修道了?像話嗎?別讓我知道那個人是誰……
上面那句話是威脅用詞,魏昭想知道,就算知道後會氣爆肝也很想知道。
於是魏昭問:「良至,你喜歡誰?」
公良至倒了下來。
魏昭可以看出,公良至的本意不是跪下,只是他繃緊到極點身體突然脫了力,雙腿一軟,身軀砸到了膝蓋上。他倒伏下來,頭顱低垂著,像要把自己的腦袋縮進懷裡。魏昭蹲下來,看到他的臉色白得像個死人。
「對不起……」公良至的聲如蚊吶道,「對不起……阿昭……對不起……」
魏昭一腦門問號,他想你怎麼我了?橫刀奪愛?奪妻之仇?別鬧啊我哪裡來的所愛和老婆孩子??怎麼搞得好像我欺負你似的?我怎麼你了啊??
他手足無措地看著公良至,看的心……心煩,看得火大,看得住在他腦子裡的怨念們打了雞血的鬼哭狼嚎,報復社會之心嗷嗷直叫。這麼一煩心,鬼召卡嚓一聲宰了遺府中倒數第三個活人,洞府的空氣似乎變得沉重了一點,耳畔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鳴響。
吃光了別的食物,妖蜃遺蛻開始肖想他們了。
魏昭吐了口氣,心知這次不成功的拷問已經到了終點。他變回了那個衛釗,伸手去扶公良至。忽地,又一個主意冒了出來。
————————
公良至聽到耳邊有人疊聲叫著「道長道長」。
一張張熟悉而可怕的臉化為泡影,他勉強從噩夢中睜開眼睛,只見衛釗正抱著他疾跑,一邊還狂呼亂叫。看到他醒了,衛釗歡呼一聲,急道:「道長!這裡好像要塌了!」
整個洞府正在發出沉重的轟鳴,遠遠地能看見通道在轟然倒塌,彷彿堅硬的石壁忽然變成了泥沙。沒有一道禁制亮起,目之所及也沒有一名修士,公良至一驚,示意衛釗把他放下。
他腳踏實地,努力定了定神,喚出袖中白玉尺。玉尺抽向石壁,附近沒坍塌的石壁依然堅硬得難以撼動。公良至又讓白玉尺擊向遠處開始崩落的石壁,玉尺與石壁相撞之際,一股銳痛扎進他的神識。
公良至立刻收回了玉尺,白玉尺上竟有青煙升起。他嚥下喉中腥甜,心一路下沉。
他一早就試過,這裡無法啟動碧水梭。白玉尺無法破開洞府,如今陣盤中乾坤顛倒陰陽混亂,而公良至舊傷未癒,沒有再次運轉碎玉訣的能力。衛釗指著前方一聲驚呼,只見前面的通道一樣開始坍塌。
事到如今,這洞府不再隱藏。公良至能感覺到妖氣沖天——妖氣怎麼會不重?他們在大妖遺蛻當中,而周圍與其說石壁坍塌,不如說是胃袋開始閉合,要把漏網之魚一併消化。
公良至不再和衛釗一起東奔西跑,他從芥子袋中掏出陣材,急急在原地佈陣。小陣升起來的同時胃袋已經閉合,陣法撐起的空間中只容兩個人盤膝而坐。從陣內向外看,只見石壁上浮現了肌肉紋理,那紋理扭動著,發出吱吱的聲音,彷彿正在努力把小陣壓碎。
「道長,咱們能撐多久?」衛釗說。
「你莫往外跑,幾日總能撐過。」公良至。
這倉促間布下的陣法能撐多久有待商榷,但總好過閉目等死。不斷完善小陣起碼能撐一日,再久就要耗費佈陣者精血。
剛面對完心魔就要面臨死劫,過去甩不脫,現在過不好,未來……恐怕沒有未來。幻境並未完全消散,不守住心神似乎隨時都會捲土重來。看不破,參不透,越不過,公良至苦笑,還真如心魔所說,我真是個無用的廢物。
反倒是衛釗,多半是心思單純,不為心魔幻境所苦。
公良至在心中歎息,既歎沒法給女兒帶藥,又歎如此資質的衛釗很可能無聲無息地死在這裡。衛釗卻露出一副坐立不安的表情,比起害怕,看上去更像羞愧。他欲言又止好半天,豁出去似的,說:「道長,都是我連累的了你!」
「道途本就艱險,天災人禍,人力不可違。」公良至搖頭道,「要是你非要這麼說,倒是我連累你踏上修真之道了。」
「不是,我……」衛釗看上去更加內疚,他抓耳撓腮,嚅囁道,「道長你知道我那龍鱗哪裡來的嗎?」
「寶物投懷?」公良至說。
「其實我騙你的。」衛釗說。
「我知道。」公良至說。
「你知道?」衛釗睜大了眼睛。
「與我無關,何必追究?」公良至說。
身心疲憊之下,他身上終於又露出了骨子裡的冷淡。衛釗聞言一愣,鬆了口氣,繼續道:「多謝道長不追究之恩!其實,其實那是從我身上扒下來的。」
公良至猛地抬起了頭。
「我沒爹,娘過世前一直待我住在山上,不讓我到處亂跑。」衛釗撓了撓頭,「後來娘過世了,我下了山,發現自己長了鱗片。娘跟我說過不少龍的事,我沒了盤纏,中途撞見魔修鬼召滅門,用自己的鱗片趕走了他,就覺得鱗片很值錢,於是……」
衛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等公良至回答,飛快地說了下去:「我知道這遺蛻是蛟屬,它想成龍,才會把有龍氣的都吸進來,道長帶著我就被我連累了。別怕,只要……它就會把道長放出去啦!」
說到最後他含糊了一下,對公良至露齒而笑,說:「道長一定要修成個真仙,替我看遍大好河山!」
說著,他在公良至反應過來之前撲出了陣外。
公良至如遭雷殛,竭力鎮壓的心魔死灰復燃,瞬間將他吞沒。

第22章 前塵今朝

兩名身著乾天谷弟子服的修士死死拉著彼此,被瘴氣風暴拋上拋下,像盒子裡的兩顆骰子。他們身上的道袍已經破得不成樣子,在狂風中分不清東南西北,也分不出過了多久,天地之間只剩下了能讓神魂震顫的瘴風,還有手中決不能放開的人。
玄冰淵上終年濃霧不散,神識難以穿透,金丹以下修士倘若沒有飛行法寶,只能腳踏實地慢慢行走。因為隔三差五有古法器出世,不少散修與魔修會在玄冰淵附近徘徊,要是不幸遇上,難免一場惡鬥。——以上便是他們來玄冰淵前打聽到的風險。
魏昭和公良至以十九歲之齡築基,剛剛在仙門大比中拔得頭籌,不認為他們會輸給哪個築基,打不過總也能逃。他們在仙途上前行的時間還太短,走得幾乎一路順風,還沒有意識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地面在他們經過時突然垮了下去。
人人將終年結冰玄冰淵視為冰川,卻忘了它是條寒冰覆蓋的「河流」。嚴嚴實實的冰蓋下面,無時不刻湧動著有毒的瘴氣,凡人觸之即死,修士也會被它慢慢凍結神魂。當他們發現不好正要脫身時,一群潛伏多時的魔修攻了上來,其中居然還有金丹修為的修士。他們自知無法逃生,對視一眼,縱身投入玄冰淵。
與其被魔修拘走魂魄,還不如投向死地,求一線生機。
不知過了多久,瘴氣風暴停了下來。魏昭氣喘吁吁地將公良至往身邊拉——風暴太強,簡直能拔掉人的手腳,公良至剛才被吹得鬆了手,只剩下魏昭還拚命抓著師兄的胳膊——公良至發出一聲悶哼,手臂彎折的角度不太對。
「你胳膊折了!」魏昭皺眉道。
「總好過被吹散。」公良至反而笑了笑。
他們說完這話便不再言語,兩人死裡逃生,全都狼狽不堪,得抓緊時間回氣。魏昭從禁制已廢的道袍上撕下幾根布條,拿出備用飛劍,給公良至固定胳膊。公良至左手任他包紮,右手從芥子袋中拿出陣材,開始飛快地佈陣。
傳說玄冰淵下瘴風經久不息,誰都不知道風暴會不會在下一刻重現。
差不多就在陣法升起後幾息,外面的瘴風捲土重來。陣法像風中燭火般明明滅滅,公良至不斷在各處修修補補。魏昭幫不上忙,坐在陣中吞回春丹,運功把之前一個魔修留在他側腹的箭頭逼出來。如此過了幾柱香時間,公良至終於能坐下,外面的風暴卻還未中止。
「良至,你的指甲。」魏昭看著公良至的手,肉痛地說。
公良至低頭一看,他的兩片指甲都被掀開了一半,想來是剛才抓從手中飛出去的魏昭時掀掉的。他張口把那兩片指甲咬了下來,收進芥子袋裡,抬頭看到魏昭悚然地看著他。
「佈陣人的指甲也能加強陣法。」公良至沒好氣地說,「你方才捅人腦袋這麼利落,拔個指甲就噁心著你了?」
「看著怪疼的。」魏昭嘶嘶抽氣道。
「陣材要是用光,十個指甲都得用上。」公良至故意說,看著魏昭的臉皺成一團,「命重要還是指甲重要?」
魏昭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垂頭喪氣地說:「都怪我……」
「你把我們扔進玄冰淵了?雇魔修來追殺我們了?」公良至打斷他,「你對我用了什麼邪術,還是威逼利誘我跟你來玄冰淵?」
魏昭知道他的意思,歎了口氣,說了聲「好兄弟」。他想像往常一樣拍一拍公良至的肩膀,這一身血污的找不到能落手的地方。他不是第一次和公良至一起傷痕纍纍地逃生,時常逃完還為自己的機智和能幹得意。但這回,魏昭真的吃了教訓。
他以前看過一些記載,玄冰淵下是不折不扣的死地。瘴風能讓修士魂飛魄散,而玄冰淵上的冰蓋只會自發開合,據說連化神大能都打不破。這等情況下,成功逃脫或被救出的可能性如九牛一毛。
「我不該這麼冒進。」魏昭檢討道,「發現不對就應該馬上走,不能仗著自己跑得快就去找死。我目中無人,我自高自大,我白癡,我笨蛋。」
公良至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嘖嘖稱奇道:「要是在外頭,我非得看一看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出來了不可。」他頓了頓,伸手捋著不存在的長鬚,老氣橫秋地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經此一劫,汝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蠢笨之處,回去就該日啖核桃三百顆,好好補補腦子。」
「去去去!」魏昭聽得笑了起來,「我這樣聰明的腦瓜還要補什麼腦子?慧極必傷有沒有聽過?」
公良至回了他一個白眼。
「不過還好我們築了基。」魏昭托腮道,「至少不會餓死。」
公良至深以為然地點頭。
不對,魏昭想,要是沒築基就好了,我就不會這麼狂,不會帶良至來玄冰淵。我白癡,我笨蛋。公良至開始閉目養神,魏昭的眼睛卻閉不上。他看著公良至,心沉甸甸得像灌了鉛。
魏昭不能觀想療傷,療傷也沒用。他逼出來的箭頭烏黑,箭頭周圍的皮膚也烏黑,那黑色還往旁邊擴散。發黑的地方也不疼,只是發木,摸上去像摸木頭,什麼感覺也沒有。魏昭試過吃解毒藥,試過逼毒,但那麻木感已經竄進了心脈。
怎麼辦?魏昭茫然無措地想,我這樣一個大好青年,就要死了,死在玄冰淵裡魂飛魄散。他又想,魂飛魄散好過被魔修擺弄魂魄,但我要是馬上死了,良至怎麼辦?
第一日就這樣過去,風暴一直沒停。陣法雖能擋住瘴風,卻不能擋住滲透進來的寒意,還有與寒意同來的某些不可名狀的東西。玄冰淵下真有些邪性,觀想不斷失敗,越打坐越心浮氣躁。按理說他們早就到了能獨自清修上幾年也不覺得苦的程度,但在這裡,幾個時辰就會心煩意亂。
他們試著輪流小睡了一會兒,兩個在歷練中養成倒頭就睡習慣的人居然一個都睡不著。他們一閉眼就聽見風中傳來哭號聲,那聲音十分滲人,怨恨中帶著笑意,像在為他們的到來幸災樂禍。
不能修煉,不能休息,周圍的瘴風一成不變,寒氣直鑽進骨頭裡,待在玄冰淵下完全度日如年。
萬幸,他們有兩個人。
魏昭和公良至湊在一塊兒,找了個不會壓迫彼此傷處的姿勢,靠在一起取暖。他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遇到的趣事,聽過的傳說,書中見聞云云,倒也不會無聊得發狂。
他們雖然好得像一個人,但修道之人不可能時時刻刻當連體嬰。魏昭稱得上博學,他會用劍,會符菉,會煉器,甚至會煉丹,乾天谷五大選修雜學中學了四個,每一種上天賦都不差。這些師長對魏昭又愛又恨,蓋因這傢伙居然只學個樂子,樣樣都會但樣樣都不精通。然而這樣不全心投入的「不精通」已經超過了大部分埋首一道的學子,劍道之上甚至能與凌霄閣頂尖劍修打個平手。
所以說,魏昭長這麼大沒被人套麻袋打悶棍,純粹是別人打不過他的緣故。
更可氣的是,這天才並不形影單只,他樂於交際,人緣極佳,還有個一起長大的、精通陣法的師兄公良至。他倆加一起就把大道外的實用術法幾乎包了個圓,攻守兼備,能控場能治療。這兩個佼佼者組了隊,還打個屁。
參悟大道只能靠自身,他們選修的術道又不同,其實仔細想來,他們的交集不該這麼多。
莫說彼此殺戮的魔修了,道修當中,無情道避紅塵,有情道入紅塵而不染紅塵,在凡人看來,大概全都是不近人情的天外之人。沒有一對師兄弟像他們這樣親近,哪怕一起長大,未來的道途總要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
他們能如此親近,除了緣分之外,當然還靠兩人自己的爭取。
魏昭天賦比公良至好,但修到比公良至快一點點的進度後,他就不再修行大道,反而開始鑽研術道。他學劍,學符菉,學煉器,學煉丹……不學陣道,因為公良至喜歡且擅長陣道,他沒必要學。魏昭沒個定性,能輕鬆地學雜學,又可以和公良至一起在大道的每一個小階段上並肩而行,他覺得這樣很好。
公良至開始就喜歡陣道,也對煉丹有點興趣。乾天谷的弟子一般在大道之外學兩門術道,但公良至要是再學了煉丹,他便不能跟上魏昭的進度了,何況魏昭已經學了煉丹。於是他潛心陣道,在陣道上突飛猛進,互補之下倒能和樣樣都學的魏昭打個平手,他也覺得這樣很好。
大道無情,道途孤單,太重情的人多半隕落在了半道上。但他們的師傅似乎並不在意,沒像其他師傅一樣將他們分開,而他們走著自己的路,只是兩條道路比肩,兩個行者齊頭並進,誰也沒法找理由攔著。於是這段緣分,就從他們相遇開始,持續到了如今。
魏昭突然怕了。
他想起小時候自己說要和公良至同年同月同日生,卻沒說同年同月同日死。當初他覺得自己和公良至都能在道途上走很遠,長生久視,沒必要烏鴉嘴,如今卻覺得說不定同日死也挺好。他死定了,可是公良至沒受很重的傷……魏昭當然不希望他死,但如果救援不能馬上來,甚至沒有救援呢?
他要死了,這鬼地方就剩下公良至一個人,孤零零在他屍體身邊等著,可能要很久才能等到救援,可能一直孤零零等到死。魏昭一直覺得自己比公良至豁達,比公良至能給自己找樂子,他光想到自己孤身一人留在此地就心底發寒,要是被留下的是公良至?
魏昭完全不敢想下去,他開始後悔了,隱藏傷口安安靜靜去死有用嗎?只自己安心而已!他解開了繃帶,想把發黑的皮肉全部挖下來。他願意做任何事以求多活一陣子,哪怕多陪良至一刻鐘也好。
公良至開始沒明白他突然幹什麼,等看清繃帶下的皮肉,他臉色驟變,幾乎跳了起來:「你之前幹什麼去了?現在才動手?!」
「我不是怕痛嘛。」魏昭賠笑道,「現在後悔了,覺得痛比死好。」
怕痛,完全是鬼話,他倆都知道。公良至抿著嘴,臉上閃過一絲悲色,很快又化開了。他呼了口氣,一屁股坐回原位,說:「也罷,反正陣法撐不到一天。」
「你之前不是說幾天沒問題的嗎?」魏昭驚叫道。
「陣材用光了。」公良至毫不客氣地說,「你之前還說自己沒事呢!」
他們大眼瞪小眼,突然一起噴笑起來,笑得沒完沒了,傷口都裂了。魏昭伸手把公良至往懷裡一按,胡亂摟著。公良至沒掙開,只用那只好手拍了拍魏昭的背。他抹掉笑出的眼淚,開口剛想說什麼,忽地「咦」了一聲,向後退開了。
「你身上這是什麼?」公良至問。
他繞到魏昭身後,看向對方luo露出的後背。在青黑的皮肉上,有幾片閃閃發光的玩意。魏昭看不到身後,配合地低頭拱背,卻發現胸腹出也出現了幾片怪東西,摸上去不痛不癢。
「奇怪,上次看沒有啊。」魏昭嘟噥著,「莫非那種毒能把人變成蛇?」
他等了一會兒,沒得到回應。魏昭心裡奇怪,轉頭一看,卻看到公良至臉上壓抑著狂喜。
「不是蛇鱗。」公良至抽氣道,「這是龍鱗。」
魏昭目瞪口呆,卻知道公良至不會開這個玩笑。他嚥了嚥口水,抽出離火劍,往鱗片上用力戳了戳,鱗片連道劃痕都沒留下來。
「你記不記得我們上次遛進師尊洞府看到的畫像?」公良至說,「『龍者鱗蟲之長,頷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鱗……孽龍其色青黑,其背有八十一鱗,鱗有八十一輪,具九九陽數』……你這鱗片和畫上的一模一樣。」
他們曾經打賭偷溜進師尊的洞府過,洞府中掛著一幅畫,畫上是兩百年前被鎮壓的最後一條真龍。那幅畫由修士所作,畫上的龍能吞雲吐霧,栩栩如生。他們當初被畫上聲勢驚人的巨龍所懾,立即被師尊抓了正著。陸真人難得一見地大發雷霆,罰他們面壁思過了很長時間。
他們受完罰就各自查找了真龍的記載,關於真龍的文書時至今日遺失了七七八八,但多年以來,他們也看到了不少。
龍性yin,可與百獸交。真龍能讓各式各樣的生物生下龍種,這些亞龍大部分與另一位親族無異,但它們有極小的可能覺醒血脈,由凡物化龍。
「我祖上居然有龍裔?」魏昭張大了嘴巴。
「背鱗二十七!」公良至喜道,「一日二十七鱗,再過兩天你就能化龍!」
「瘴氣死氣結冰蓋,九九陽數可衝霄,那……」魏昭難以置信地說,「那不是只要我化了龍,我們就可以出去了?」
「對!只要你化了龍,我們就得救了!」公良至笑得合不攏嘴。
「天無絕人之路!」魏昭歡呼道。
他們喜得手舞足蹈,魏昭一躍而起,伸胳膊踢腿,只覺得有使不完的力氣。胸口的麻木哪裡是中毒啊,分明是龍軀正在羽化。「你說,化龍之後我不會整個人都黑漆漆了吧?」他還有閒心擔憂這個。
「那我們交換幹不幹?」公良至玩笑道。
「不幹不幹!這可是真龍之軀啊,區區人軀哪裡好比……」
說到這裡,魏昭戛然而止。
他臉上的喜色退潮,只餘下一片空白。魏昭看著公良至,公良至詢問地看著他,彷彿真不懂他意識到了什麼。
「良至,」魏昭慢慢說,「陣法一日後就要壞了,是不是?」
「能撐過兩天。」公良至若無其事地說。
「兩天?陣材沒了,你拿什麼撐?」魏昭問。
「山人自有妙計。」公良至移開了視線,「你擔心什麼,我才是那個學了陣道的。」
「別糊弄我!」魏昭喊了出來,「你拿什麼撐?頭髮?指甲?你自己?!我是沒學陣法,但我看你用了這麼多年,我又不傻!」
公良至不說話。
這等同於默認,恐怕要讓陣法維持下去,公良至就要缺胳膊少腿乃至沒了性命。剛剛湧現的希望和狂喜一點不剩,魏昭只覺得心底一片冰涼。
「把陣縮小點吧?」他近乎央求地說,「你護著自己就好,我沒關係。我不是龍嗎?只要熬兩天就能一起出去了。」
公良至搖了搖頭,說:「化龍就像蛇蛻皮,羽化的時候最脆弱。你化龍時絕對不能暴露在瘴風中。」說到此處,他竟露出一個微笑:「死在玄冰淵裡的人神魂俱滅,與其做了瘴氣的一部分,倒不如拿我的魂魄做陣眼,也能廢物利用,護你周全。」
這叫什麼廢物利用!魏昭目眥欲裂,這才知道公良至原先做了什麼打算。
「阿昭,你聽我說,」公良至正色道,「與我同在此處的如果是別人,我肯定不稀罕捨命救人家,但你不一樣啊!生靈一化龍就有金丹修為,以你之能,元嬰可期,化神飛昇也並非難事。我送你扶搖上九霄,魂魄也算入你因果,只要你活著,我就不算身死道消。這不是好事嗎?」
「怎麼不是你上去我留下?」魏昭怒道。
「你傻了不成,我又不能化龍,怎麼出去?」公良至說,「要麼你死我活,要麼全部死這裡。你不是還想看遍天下風景嗎?修成金丹,才可以去北冥探寶,鯤鵬雖然已經沒了,它們的後代還在,你得替我看看那魚是不是真的像山一樣大。修成元嬰,才能游九幽地府,你不是打算泛舟黃泉上嗎?修成化神,才能憑己身凌於青雲之上,也不知曾經有神道修士立天庭的地方還能不能看見瑤池和桃園。等度過天劫,能脫出此方小世界,自此長生久視,逍遙天外天,豈不快哉。」
可縱然能上碧落下黃泉,縱然能超脫此方天外天,若無你相伴又有何意趣!魏昭心潮起伏,只覺得胸口悶得發慌,想仰天長嘯,把滿腔郁氣吐出來。他咬著牙不說話,像在和公良至賭氣,心中搜腸掛地地想著能讓他們一起脫困的辦法,再不然就是能讓公良至一個人脫困的辦法……
真龍頷下有明珠。
魏昭感到舌下有什麼東西,他摸了摸自己的頷下,像隔著蚌肉摸到了珍珠。在此時,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真龍生而知之,龍裔到了化龍之時,蘊含在血脈中的知識也慢慢甦醒。當魏昭拚命地想著如何脫困時,血緣記憶給了他答案。
若要自己出去,等上兩天就好。若要送公良至出去……
魏昭平靜了下來。
他其實有那麼點兒害怕,於是轉頭去看公良至,發現公良至一直在看他,像要把他的臉好好記住似的。魏昭心頭一熱,想到公良至能活蹦亂跳地出去,一下子什麼都不怕了。
他也仔仔細細地看著公良至,總角之交的面孔與小時候比已經變了不少,只是他倆從沒分開很久,在身邊難以察覺一天天細微的變化,如今一轉頭才驚覺他倆都長大了。公良至不再是那個看著有些呆板的孩子,而是個俊逸出塵的青年。若說魏昭身上還有股煙火味、江湖氣,公良至便十足符合凡人心中仙人的形象,至少對外如此。
公良至無疑長得十分好看,還有種高嶺之花的凜然之氣,眼角細長得像隻狐狸,人卻精明不到哪裡去。魏昭想到這裡又有點發愁,心說今後剩他一個人,要是被人欺負了怎麼辦?——這話讓魔修聽到了一定捶胸頓足,怒言他倆全都凶名在外,也不知誰欺負誰。
大陣閃爍了一下。
他們對視中露出的笑意消失不見,都知道要到了抉擇的時候。公良至張了張嘴,最後什麼都沒說,只對著魏昭笑了笑。他站起來,魏昭也站了起來,用力抱了他一下。
「我想明白了,當大能是很好。」魏昭說,「公良至你一定要結丹結嬰化神飛昇,替我看遍這大好河山!」
他緊緊抓住了公良至的手腕,把那雙手拖到自己面前。公良至開始還笑,接著越聽越不對,想掙扎卻掙脫不開,只能看著魏昭臉色一白,吐出一顆血淋淋的珠子。那珠子溫潤如玉,晶瑩剔透,卻纏繞著不祥的血絲,像顆沒長熟就從樹上挖下來的果子。
「阿昭!」公良至大駭道。
魏昭舔了舔嘴巴上的血,硬是合攏公良至的手掌,把龍珠緊緊裹住了。他還想說點瀟灑的話,卻只覺得渾身上下像有氣流亂衝,疼得他一開口就會慘叫。魏昭無法,只好閉上了嘴巴,運起全身所有用於化龍的生發之力,送入龍珠中。
未成形的龍珠在體外顫動,彷彿一樣覺得痛,想鑽回魏昭身體裡。魏昭硬是將它推出去,它只好鑽進了另一個人身體裡。光芒一現,龍珠與化龍之力都被強行擠壓進公良至體內,同時周圍風起雲湧,大陣瞬間破碎。
公良至感覺到了體內向上衝的氣流,他大驚失色地看著魏昭,身上居然也出現了鱗片。魏昭知道用龍珠和化龍之力強行造出的偽龍只會存在幾息,幾息後龍珠再無成型之日,魏昭也再無化龍的可能。但那又怎麼樣?幾息已經夠了。
玄冰淵下有毒的瘴氣如同遭遇烈日的黴菌,沸騰著向兩邊退開。常年不化的冰蓋發出讓人牙酸的聲音,出現了一條細小的裂紋,而後那裂紋一路蔓延,碎成一片,像被砸中了的琉璃瓶,瞬間碎出一道縫隙。龍氣加持下公良至輕如鴻毛,彷彿疾風中一片落葉,還沒來得及道別,轉眼間已經扶搖直上,衝出了玄冰淵。
冰蓋在他身後閉合。
後來呢?
後來在玄冰淵之下苦苦掙扎的魏昭遇見了那本《捕龍印》,而在玄冰淵之上悲痛欲絕的公良至,遇見了他們的師傅陸真人。
陸函波喜出望外地飛遁而來,一看見公良至便面色大變,脫口而出道:「怎麼是你?」
不等公良至回答,她又問:「魏昭呢?」
彼時公良至心亂如麻,半點沒計較師尊臉上顯而易見的失望——他心底也認為魏昭才應該出來。他心如刀絞地略略說了即將化龍的魏昭送他出來的事,卻見師尊面色數變,打斷道:「他死了沒有?」
「我出來的時候,阿昭還活著。」公良至說,眼睛又亮了起來,「他還活著!師尊能想法子救他嗎?」
「化神難破玄冰淵!」陸真人厲聲道,狠狠瞪了弟子一眼,「你怎麼就不殺了他!」
公良至愣住了。
陸真人說:「你體質特殊,能儲龍氣,倘若魏昭死在你身邊,他的魂魄會跟著你出來!」
公良至面色一白,萬萬想不到自己居然錯過了這樣的機會。他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問道:「師尊早就知道阿昭是龍裔?」
「他若不是,我何必養他兩百年!」陸真人不假思索道。
這真不能怪陸真人,哪怕是金丹真人,倘若為一件事謀劃了兩百年,就要成功時功虧一簣,大起大落下都很難心平氣和。陸函波參與屠龍時就自知晉陞無望,而得到那一團真龍精氣後,將全部希望放到了煉製捕龍印上,更加不可能靠自己結嬰。如此蹉跎兩百載,陸真人已經壽數將盡,此時與成果擦肩而過,難怪她氣急敗壞。
可惜,要讓她的弟子體諒這個,也太過強人所難。
公良至愣在了當場,只覺得一陣寒意直入骨髓,簡直比玄冰淵下更為可怕。他從來不笨,悟性高超,從師傅這句話裡,他明白了太多。
陸真人早知道魏昭是龍裔。陸真人收魏昭就是為了這個。兩百年……陸真人恐怕,生養了魏昭。
龍與百獸交可生亞種,萬萬亞種中才可能出一條真龍。但要是修士以秘法孕育龍種,耗時雖久,生出來的龍裔卻注定會化龍。
「師尊……」公良至緩緩道,「您要拿魏昭做什麼?」
陸真人眼中閃過一絲悔意,大概後悔在弟子面前說漏了嘴。她勉強收起了憤怒,悲慼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魏昭有我血脈,更是我的得意門生,就算我開始有什麼念頭,如今也只盼他早日化龍,可護持師門。你難道不信為師嗎?但天有不測風雲,如今出了這種事……瘴風之下,即便有半龍之軀,恐怕也撐不了幾日。」
說罷,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公良至,話鋒一轉:「為師待你如何?」
「自是……恩重如山。」公良至木然道。
「為師多年不能結嬰,壽數所剩無幾,倘若能得到真龍殘軀殘魂,哪怕只鱗片爪,也可能救我性命。」陸真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公良至,貪婪地注視著殘留的每一絲龍氣,「你這一身龍氣……」
她無非是顧忌著最後一絲面子,想要公良至自己傷筋動骨扒下殘留的龍氣,孝敬給師傅罷了。
「魏昭對您愛戴有加……」公良至艱難地說。
「我當然知道!」陸真人不耐煩地說,又放緩了語調,「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輩修道中人亦應當順應天道,莫要拘泥前塵駐足不前。魏昭既已遭難,你就該著眼當下……」
公良至已經聽不見了。
他心神恍惚,看著師傅,陸真人面上已不怎麼好看,難以維持住慈愛的表情——她本來就不太對弟子作慈愛之態,哪怕對著最討人喜歡的魏昭,當初公良至還以為師傅只是不擅表達呢。陸真人盯著他的眼神如猛獸凝視獵物,一臉勢在必得,公良至回頭一想才恍然大悟,陸真人偶爾看著兩個小弟子出神時,用的可不就是農夫看田地的目光嗎。
公良至是個孤兒,七歲被陸真人撿回來養大。他把陸真人當恩人,當師傅,甚至偷偷地當做母親。陸真人不苟言笑也好,對他不聞不問也好,更關注魏昭也好……公良至都一直全心全意地敬愛著她,把她當做修道路上的楷模。
然而……
這就是真相嗎?
他看著這樣的師傅,心中的嚴師、慈母和偶像轟然倒塌,那本來就是幻象而已。對大道的懷疑相伴而生,公良至想,冷酷無情是大道?損人利己是大道?對紅塵與情義不屑一顧,卻汲汲營營,成日爭奪資源和法寶,為此可以利用一切……這就是大道?
如此大道,不修也罷。
公良至從玄冰淵出來的時候,看著魏昭被瘴氣吞沒,道心已然不穩。而此時,他體內真氣亂竄,紫府神魂不定,一顆道心轟然破碎。
他此刻放不出任何一個法術,神智卻無比清醒。剛才融入軀體的龍珠已經再次離體,靜靜躺在公良至掌心。他還沒來得及和師傅說,但如果陸真人等不及了自己出手,肯定能立刻發現它。魏昭留在了玄冰淵下,屍骨無存,神魂俱滅,只剩下這一顆龍珠。這是魏昭留給他的,是他的東西,誰都不能奪走。
公良至嘔出一口血,身體整個弓了起來。他伸手摀住嘴,趁機將龍珠往喉中一送。
他把龍珠吞了下去。
不屬於己身的力量在體內亂竄,公良至吐血不止,無數幻象明明滅滅,不知今夕是何年。他一會兒覺得自己剛從玄冰淵出來吞下了龍珠,一會兒又記得自己剛剛跳入斷空真人的遺府,眼前閃現過無數張面孔,耳邊響起無數道聲音。
「道長一定要修成個真仙,替我看遍大好河山!」
「公良至你一定要結丹結嬰化神飛昇,替我看遍這大好河山!」
啊,是魏昭。
公良至迴光返照般清醒過來——至少他覺得自己清醒了。他再一次站在十年前的玄冰淵下,身邊站著準備犧牲自己的魏昭。十年間這場景無數次出現在公良至心中,而每一次,他都會做同一件事,當初沒做以至於深感後悔的事。
公良至在瘴風中抓緊了魏昭。
————————
魏昭目瞪口呆。
他敢跳出陣外,當然有本事對付那只妖蜃的胃。他非但不會被吃掉,還會反將一軍,把整個洞府的力量全部收歸己用,將修為一路提升到金丹巔峰,這可是主角待遇的速度啊。魏昭故意把這場景弄得和十年前一樣,就是為了讓此時本來就有些混亂的公良至心神震盪,被幻境所趁。如此一來,只要魏昭消化完妖蜃的力量,就能在幻境中獲得答案。
然而他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公良至的確被幻境趁虛而入,但他的反應居然不是跌倒在地與幻境作鬥爭,而是起屍般站了起來。道士眼中燒著兩團鬼火,看起來比魏昭還瘋。他露出一個溫柔如水的笑容,說:「阿昭……」
他一步跨出小陣,撲向了魏昭。
魏昭意識到,公良至的幻境見鬼的又與現實混在了一起,不然他不會神情恍惚地管「衛釗」叫阿昭。魏昭連忙去抓他,想把公良至按回小陣中,龍軀和魔氣與妖蜃的爭鬥已經開始,過會兒就沒有餘力來看住一個神志不清的公良至。他剛抓住公良至的手,公良至就把空蕩蕩的手心往自己嘴上一送,然後……
公良至吻上了他。
道士緊緊地抓著他的肩膀,像怕他逃脫。公良至的嘴唇用力貼著魏昭的嘴,舌頭還企圖撬開他的嘴唇。那條亂動的軟肉被魏昭咬緊的牙關擋在外面,不停在他唇上亂頂。魏昭被弄得頭皮發麻,瞠目結舌,頭髮都要豎起來了。他用力把公良至從身上撕下來,破口大罵:「你發什麼瘋!」
他怒氣衝天,心想前腳剛叫阿昭後腳就在幻境裡啃老婆,真他媽是個禽獸。魏昭完全不想看公良至對他妻子做出什麼表情,準備把對方打昏算數。然而他去看被推倒在地的公良至,卻看到了一張泫然欲泣的臉。
恐慌,不安,哀求,甚至絕望。
魏昭完全是被這匪夷所思的反應嚇住了,這才被他再一次撲了個正著。
公良至的舌頭在他口中推擠著,匆忙得像只舔人手指的小獸,他吻得既不煽情也不柔情,比起親吻不如說是在把什麼東西頂進魏昭喉嚨,倉促間津液都從唇邊留了下來。魏昭如夢初醒,明白了公良至在做什麼。
他在幻境中將龍珠放進口中,然後企圖還給幻境裡的魏昭。
魏昭要去推他的手垂了下來。
小陣在裡面的人先後衝出中動搖,幾下就被毀去。此時將公良至推開也沒用,倒不如把他放在身邊,還能護他周全。魏昭運起半龍之軀中的龍氣,將他與蠕動消化著的妖蜃胃袋隔離,同時以自身為媒介,轉化真氣渡入公良至口中,好讓他不至於在強壓下力竭而亡。
哪怕不能直升金丹巔峰也無妨,魏昭知道的主角機緣多得是,他不缺這麼一個。即使拿不到妖蜃的幻境之力也無妨,反正除了公良至,也沒有誰需要讓魏昭拷問時顧忌性命。公良至不能死,魏昭想,才不會讓他如此輕易還債。
何況,無論今後如何,至少在此時此刻,公良至還想著救他、把龍珠還給他,魏昭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感到窩心,繼而焦躁,這些年下來他已經不習慣任何正面情緒了。魏昭感到不自在,不能與怨恨同在讓他感到脆弱,彷彿他還未被世間惡念所污染,彷彿他剛墜入玄冰淵,對一切惡意無能為力。
公良至的舌頭有一下沒一下動著,舔得他心頭火起——也可能是另一個地方火起。魏昭反倒鬆了口氣,心說色慾倒也是惡念之一,比其他情緒好處理得多。
他壓著公良至的後腦勺,反客為主地吻了上去。

第23章 歸家

鬧得沸沸揚揚的斷空真人遺府出世之事,最後有了一個十分不好的結局。
斷空真人的洞府限制頗多,不僅進入者必須身懷龍氣,而且內外難以傳訊,進入了四十九名探寶者後就再也沒人能進去。後兩條讓前來探尋洞府之人心懷疑慮,可探寶者進出無阻,大門派的長老們也沒發現什麼詛咒、禁制云云,於是大家放下心來,搶到第一批四十九人名額的修士趕忙開始探洞。
一周後,洞府沒了。
對,就是沒了,偌大一個遺府轉瞬間不見蹤影,等在洞府外的人目瞪口呆。不久後洞府內修士的魂燈齊齊熄滅,斷空真人遺府的去處與其中發生的事情,最終成了一個不解之謎。
這陣子散修盟的盟主占天風占真君不勝其煩,不斷有修士企圖探她口風,打聽遺府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對拿錢買卦的小角色還能閉門謝客,對上有人情往來的老東西就只能一邊打太極一邊重複說了無數遍的內容:「犬子沒進洞府,他拿替身偶人代去了,結果一出事偶人就斷了聯繫。你問他在哪?我哪知道臭小子又跑哪裡去了!說什麼卜了一卦遇到誰跟他有師徒之緣,一下子跑得人影都看不見,哎喲為娘的心啊!好痛啊!(此處有捶胸頓足)不好,舊疾復發,今日恕不招待……」
事件的中心人物占奕這會兒跑得不見蹤影,廢棄許久的靈礦飛雲山近日發生了一起山崩,而被少盟主安排在山下的幾個散修盟的人,從山崩裡撿回兩個似要走火入魔的修士。
魏昭當然沒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但有散修盟的人當借口,他也好跟醒來的公良至解釋他倆怎麼都沒事。散修盟的修士見他醒來,什麼都沒問,放下袋子就走了,只替少盟主帶了個口信:「忽逢良才,見獵心喜,收徒去也,無須在意。」
神棍這話說得無厘頭,但也表達了他的意思——無論他算出了什麼,他都不打算插手。魏昭抽了抽嘴角,也只好不在意了。
公良至傷上加傷,昏迷不醒,多虧散修盟帶來了不少安定神魂的丹藥,不至於留下什麼不可治癒的隱患。魏昭在他昏迷的日子裡結了丹,一顆金丹半虛半實,凝在頷下而非丹田中。許是道心破碎又沒有龍珠的緣故,這玩意既不是道修的金丹,也不是妖修的妖元,大概很有隱患。
魏昭再度化身鬼召實驗了一下,屠了山北邪月宗。這個小魔宗在《捕龍印》故事開始前就已經敗落,但當初玄冰淵伏擊中有兩個魔修來自邪月宗,這就宰它沒商量,誰會嫌仇敵死得不夠早?魏昭先宰了看家護院的金丹期屍偶,又在邪月宗唯二的金丹長老圍攻下反殺,而後解開了派中所有符咒,看著整個宗門的屍偶、小鬼反噬,那場面,嘖嘖。
他留下的化身衛釗看看公良至還沒醒,於是魏昭又花費三天時間捋完了邪月宗弟子魂燈上的因果線,凡是學過邪月宗養鬼術的修士一個不留。最後他一把火燒了宗門所有典籍,還在山門附近貼了純陽符菉,保證這塊地方接下來一甲子別說生出鬼魂了,連路過的鬼修遇到了都得繞著走。
魏昭目前的修為到了金丹中階,攻擊力凶殘,一人打倆金丹高階不在話下。他對此心滿意足,並不在意什麼隱患。反正大魔王的最終目的是魚死網破,又不是壽與天齊。
離體而出的鬼召如今已步入凶神門檻,龍軀則隱隱有獸型浮現,大概再酣暢淋漓地殺上幾次,睚眥之軀就能成型。
魏昭發現,沒有公良至時他的效率簡直感人,然而看著曾經的朋友在床上挺屍,殺爽了也覺得不太提得起勁。他想起《捕龍印》的「作者有話說」裡說:「讀者老爺們別拍磚,魏昭非要在主角前做這做那不是因為他智障哈,也不是小的在注水啊!他有表演型人格,做壞事沒人看就如同錦衣夜行」……魏昭覺得這大概就是理由。
第二個月,公良至在他的殷切期盼中睜開了眼睛。
公良至從又一個記不清內容的夢魘中驚醒,看著天花板,一時想不起發生了什麼。衛釗推門而入,驚喜地歡呼。
「衛釗?」公良至一怔。
「是我是我,咱們都活著出來啦!」衛釗嬉笑道,「話說道長,咱們患難與共時你不是叫我『阿釗』的嗎,現在怎麼叫得這麼生分?」
公良至幾不可見地頓了頓,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當日後來到底發生了何事?我陷入幻境中,記不得了。」
「哦,我不是跳出了陣嗎,道長你也跳了出來,我們便與那妖物之力殊死搏鬥,戰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衛釗搖頭晃腦,雙手一拍,「結果我們福大命大!那妖物本身似乎有什麼隱患,沒能吃掉我們,反而被我們撐爆了!」
公良至運轉真氣,驚訝地發現身上大半傷痕已經癒合,甚至連本以為要虧損上幾年的本源精血都有了恢復原狀的跡象。再一探丹田,他被嚇了一大跳,停滯十年的修為居然暴漲了一截,真氣鼓脹,居然直接到了築基高階。
恐怕要吃什麼靈物等級的天材地寶才能如此一步登天。
「你如何了?」公良至問。
「化龍的時候不是跟那妖怪拚命嘛,龍珠給弄爆了……」魏昭狀似苦惱地撓撓頭,看著公良至的睫毛一顫。
道士一把扣住他的脈門,真氣在他體內轉了一轉,探出他模擬好的築基修為。魏昭這才說出下半句:「一步結丹的好事沒啦,不過能築基,我肯定上輩子燒了高香!」
「你沒事?身上哪裡疼嗎?」公良至一疊聲問,「神魂可有不暢?觀想時與之間相比有什麼異常?」
他的唇色依然發灰,雙眼卻緊盯著魏昭,好像他說一個哪裡不好就要把他拉去看病似的。化龍時失了龍珠會有何影響?——公良至想問的人恐怕不是衛釗。
說來也奇怪,魏昭這麼說一半為了裝起來方便,一半又是有意無意想撩公良至一下,可看到這種反應,他反倒不覺得有多高興。
「沒了龍珠死不了的。」他說。
他又想讓公良至莫怕,又想說:所以失了龍珠的半龍,只會在玄冰淵下日日夜夜受折磨,我命裡該受罪三百年,如今只挨了十年。我這麼早跳出來殺出個腥風血雨,你要是知道了,是高興還是生氣?會跟我還是要殺我?
這話自然不能問。
魏昭出口才意識到說話口吻不太對,好在此時公良至沒這個發現的餘力。他把自己扯回衛釗身上,笑道:「我沒事!壯得像頭龍呢!對了,洞府塌陷後有散修盟的人救了我們的命,這是他們少盟主給我們留的東西。」
公良至接過袋子,眼睛依然盯著衛釗,看著像在神遊天外。他呆了一秒才木木地低下頭,看了一眼袋子,眨了眨眼睛,回過了神。
「斷秋草?」他驚道,「他怎麼知道……好吧。」
公良至失笑著搖搖頭,像在笑話自己何必質疑神算子。他笑完了一拍額頭,忙問:「現在是什麼日子?」
魏昭報了個日期,公良至驚呼一聲,一咕嚕爬了起來。他看看袋子又看看魏昭,有些為難地抿了抿嘴。
「你身上目前無礙,今後說不準會不會出現異常,暫時還是讓貧道觀察一陣子為好。」公良至歉意地說,「但我的女兒身體不佳,我得早日回去給她帶藥。倘若你不介意,可否與我一起回去?」
魏昭搞出這麼多事來,本來就有賴上公良至的心思。如今能和他同路當然好,只是同歸的理由,實在不太讓人愉快。
「當然好!」衛釗喜道,「我早就想拜見一下道長冰雪可愛的女兒啦!」
「曦兒自小鮮少見人,希望她能與你相處愉快。」公良至笑道。
她最好傾國傾城人見人愛,魏昭心說,否則我很可能一個忍不住把她弄死。即使她傾國傾城人見人愛,我也不可能喜歡一個拿了我的龍珠、未來間接要我命的混賬。
話不能說太慢。
半個月後,魏昭站在草廬邊,看著那個小姑娘從屋子裡小跑出來,一頭撲進公良至懷中,父子兩個都笑得和花兒似的。小姑娘長得格外瘦弱,皮膚白得透明,看著可憐巴巴的,比實際年齡小幾歲。她抬眼來看魏昭,一雙眸子像山裡的鹿,頭一次看到外頭的人,好奇又新奇,一點兒不覺得怕。
長得特別像小時候的公良至。
回憶呼嘯而來,呼啦啦糊了魏昭一臉。他一下子想了剛入山門那年,自己剛被帶到滄浪峰上,還沒來得及見過師傅拜過師,猛地在大殿周圍撞見了公良至。魏昭看著矮他一頭的公良至,還當那是個小妹妹。
小孩子本來就難分性別,何況魏昭只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世家貴人的小妹妹都拘在府裡,他又見不到。他印象裡的男孩子就該跟他一樣追雞攆狗,在軍營裡跑來跑去,舞刀弄槍,又結實又鬧,哪裡見過這樣文文靜靜、乾乾淨淨、風一吹簡直要飄上天的人啊。弟子服穿在魏昭身上很合身,在公良至身上就大一截,衣帶飄飄得把他整個人吞沒,在此時對仙山仙門充滿嚮往的魏昭眼裡,那就是脫俗出塵,快要羽化而登仙。
公良至那時候其實稱不上好看,他一年前才從孤兒變成仙門弟子,山上又清苦,一年也沒能養上膘,瘦弱得有些可憐,但無奈記憶有美化效果,第一印象又如此重要,直接導致魏昭不僅覺得年幼的公良至可愛得像個瓷娃娃,而且至今覺得病弱的小姑娘都可愛得要命——這是後話,當時魏昭只覺得保護欲和責任感拔地而起,他長這麼大,可算能當哥啦!
「我是魏昭,今天起就是滄浪真人的弟子了。」他喜滋滋地湊了上去打招呼,「這位小師妹也是今天上山的嗎?」
「小師妹」盯了他一會兒,說:「我是男的。」
「哦……」魏昭乾笑一聲,連忙彌補,「對不起啊,小師弟!你叫什麼名字?」
沒事,小師弟也好啊!魏昭依然沉浸在自己不再是小弟弟的喜悅中,想,看這小胳膊小腿,今後師兄我得罩著他。
「我是公良至。」那「小師弟」又看了他一會兒,說:「早你一年上山,你得叫師兄。」
魏昭傻眼了。
此後魏昭想盡了所有辦法,哪怕不能當師兄,別再當師弟也好——他是陸真人的關門弟子,大師兄大他一百二十歲,二師姐大他六十歲,不在同歲的公良至身上花功夫就真沒救了。他折騰了好半天,終於忽悠對方叫了小名,雖然在姓名斷句上出了點小錯誤。咳,年少無知,不必再提。
再後來魏昭覺得,將錯就錯也不錯,自己錯得還挺貼切。「良至」、「良至」,可不是嘛,他來了,好事就來了。

第24章 女兒

要是之前有人對魏昭說,他會跟女主角公良曦相處愉快,他一定會發出一聲冷笑,把《捕龍印》這本書摁到對方臉上。
不同於邊緣配角公良至,公良曦在原著中的戲份不算少。她與大魔王魏昭曾經幾度交鋒,被魏昭打成重傷過,拿著父親的殘骸指天發誓要報仇雪恨過,還當著魏昭的面以秘法送出龍珠救主角,自己隕落當場。
魏昭「記得」未來的公良曦長得什麼樣,端的是面若凝霜,目如點漆,好一個靈氣十足的美人兒——然而和公良至不像,那便和路邊任何一個人沒差別。魏昭一爪撕碎她半邊身體,只當一腳踢開了擋路的石子,聽她賭咒發誓要將妖龍抽筋扒皮時也無動於衷,想將魏昭挫骨揚灰的又不止她一個。
也就是最後,他看著公良曦在男主的咆哮中獻祭自身拿出一顆已經與她融合了的龍珠,心裡才稍微有了點波動。魏昭覺得這場景真礙眼啊,也不知道自己幹嘛不趁機衝過去一口一個,也省得你們生離死別如此難過不是?他舔了舔身上門派大陣留下的見骨傷口,不知嘴裡的血腥味屬於自己,還是剛吃下去的那個佈陣人。主角在那兒涕淚縱橫地宣告「大魔頭你不懂愛」,而那時的魏昭看著他懷裡公良曦的屍體,心想,公良曦長的真不像她爹。
玄冰淵下魏昭看結局看了好多次,會喜歡公良曦才怪。他一想起公良曦,就想起一張對著自己咬牙切齒的臉,想必對方也恨他很得牙癢癢,多半一見面就相看兩相厭。
話說的越死,打臉來得越快。( ̄e(# ̄)☆╰╮( ̄▽ ̄///)
魏昭無奈地睜了眼睛,看著小姑娘站在門口,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他在心裡長歎一聲,對公良曦招了招手,對方嫣然一笑,噠噠噠地跑了進來。
從他們剛認識起,公良曦就不知吃錯了什麼藥,莫名其妙地粘上了魏昭。說煩人吧,倒也不煩人。按說小孩子狗都嫌棄,公良曦卻很有教養,說話細聲細氣,乖得讓人心疼。她也不鬧,就和個小尾巴似的總跟在衛釗後面,在他打坐練功時從不打擾。但魏昭哪是在練功啊,他無非裝裝樣子,再找機會騷擾一下公良至,多了個不是粘著他就是粘著公良至的小尾巴,簡直十二分不方便。
更糟糕的是,有一會兒在外面「收割」完的鬼召分神剛回來,公良曦後腳進了門,一進門就打了一連串噴嚏,說房間裡有點冷,第二天就發燒躺上了床。這敏感度讓魏昭目瞪口呆,面上惴惴不安地問公良至,公良至歉意道:「曦兒先天不足,生來體弱多病。」
這事其實也不難解決,以魏昭集天下惡意之大成的知識面,要解決個小姑娘還不容易?更別說小姑娘看起來還對魔氣或者惡念之類的東西過敏呢。要是魏昭真討厭她,偷偷多釋放個幾次,完全能在公良至發現端倪前要了公良曦的性命,防患於未然,還好拿回龍珠。但是……公良曦真的不討厭。
不吵鬧的小姑娘已經無比罕見,何況這姑娘乖巧懂事,還像小時候的公良至。她燒得迷迷糊糊,還跟公良至說「曦兒不難過,爹爹別怕」,還好心地說衛釗哥哥房間裡冷,讓他別開窗睡覺。「曦兒上次開著窗睡覺,那回也發熱了。」她認真地說。
魏昭覺得吧,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該死,公良曦也該是最後死的那一批。
他心知肚明公良曦這病是自己的錯,出於一種過失傷人的尷尬,鞍前馬後地照顧了公良曦幾天,從公良至那兒學習了一堆醫藥學知識。公良至在煮藥和介護上都輕車熟就,魏昭還發現他的煉丹技能搞不好比自己以前的水準更高。這位道士可以用廚房的砂鍋煉丹,他第一次穿著圍裙端出一鍋熱騰騰的回春丹,魏昭下巴都快掉了下來。公良至輕描淡寫地表示,無他,唯手熟爾。
魏昭在這兒待了不到一個月,公良曦就病重躺床了兩次。這樣一看,魏昭倒也對公良至把龍珠再送出去的事沒這麼耿耿於懷,畢竟,這小姑娘沒了龍珠,大概當天就能斷氣。
把龍珠封在她身體裡也好,魏昭還能寬慰自己,他們會莫名其妙地相處愉快都是因為龍與龍珠相互感應。
剛從上一場小病中爬起來的公良曦噠噠噠跑到魏昭邊上,脫了鞋爬上床,迫不及待地問:「然後呢?後來他們怎麼樣了?跑掉了嗎?」
「哦,上回我們說到哪啦?」魏昭裝模作樣地想了想。
「血婆婆!」公良曦急忙道,「血婆婆把蕭逸飛和小仙女抓啦!」
魏昭之前照顧了病號公良曦,小姑娘醒來更粘衛釗了。她身體不好不能隨便跑,魏昭不能帶她出去野,被那雙軟乎乎的眸子瞅著又不好意思不陪她玩,只好給她講故事。魏昭搜腸刮肚想了好半天,以前的經歷一說會在她爹面前穿幫,多年前風聞的奇聞異事早就忘了個乾淨,玄冰淵下世間的故事顯然少兒不宜,唯有《捕龍印》,還能改頭換面說一說。
魏昭回憶著書中內容,又給公良曦講了一段,說得小姑娘眼中異彩連連。等聽到蕭逸飛用計騙到血婆婆,與小仙女一起遁入遺府內部時,公良曦忍不住叫了一聲好,說:「蕭逸飛真是個大英雄!」
「小仙女」就是書中的公良曦,蕭逸飛則是男主本名(橫豎人家還有幾百年出生,魏昭懶得編一個)。聽到公良曦對男主如此欣賞,魏昭覺得十分不是滋味。
公良曦雖然是導致魏昭被殺的關鍵人物,但她充其量只是個間接兇手,自己還死了,還是公良至女兒,人還可愛。而蕭逸飛呢,混賬主角是直接兇手,而且鴻運當頭,這足夠叫樣樣都比他好但就是沒運道的反派羨慕嫉妒恨。
魏昭開始不懷好意地改劇情。
《捕龍印》只有一個女主角,但蕭逸飛有不少戀慕他的紅顏知己,作者時不時打打擦邊球,讓男主在一心戀慕女主的同時,一不小心吃上幾口其他女角的豆腐,再被邪惡女魔修強迫著享享艷福。魏昭把後面出場的狐狸精提溜到了遺府中,開始對男主大拋媚眼,而後強行改戲,讓男主和她你儂我儂——當然,是全年齡版本的那種。
公良曦開頭還聽得緊張,等聽到蕭逸飛丟下小仙女和狐狸精一塊兒玩時,一張小臉都皺了起來,嘴巴嘟得老高。她又聽了一會兒,忍不住說:「怎麼可以這樣?蕭逸飛不是答應要跟小仙女一輩子在一起的嗎?」
「可不是嘛!」魏昭一臉義憤填膺,嘴上繼續用力黑男主,「小仙女就是這麼問的!但那蕭逸飛卻道:『天下的男子哪有從一而終的道理?我自然要跟你一輩子在一道,但她也要跟我一輩子一道,我們都在一起可好?』」
「怎麼可以這樣呢!」公良曦急得臉都漲紅了,無奈教養太好,翻來覆去都只有這一句話,「怎麼可以這樣!」
魏昭在肚子裡笑翻了天,心說見好就收,差不多就行,別把小姑娘逗哭了。
公良曦沒哭,她長得雖柔弱,性子卻不像外表和語調那樣軟和。「他這話說得不對!」她皺著眉頭想了想,說,「明明是他自己不肯一輩子跟一個人好,卻推說天下男人都不好!見了幾個壞人,便說世上沒好人了麼?才不是呢!我爹就不是這樣!」
魏昭笑不出來了。
「我爹就很愛我娘。」公良曦點了點頭,看上去充滿了信心,「我雖沒見過我娘,但也知道阿爹只愛她,李嬸,就是阿爹不在時照顧我的人,給阿爹說了好幾回親,阿爹都回絕了。他說……」
公良曦模仿著公良至的口吻:「『此心已與故人同往,何必再禍害其他姑娘』。」
魏昭想,事情是怎麼進展到自己又被莫名捅刀的地步的?他想不通,只好說:「你爹這是搪塞媒人呢!」
「才不是!」公良曦氣呼呼地說,腮幫子都鼓了起來,「阿爹就是愛我娘!他房間裡藏了我娘的牌位呢!他還天天給我講我娘的故事……」
魏昭體會到了剛才公良曦的心情,那種追的小說劇情走向是屎自己還忍不住想聽的心情。
「我娘為人光明磊落,性格飛揚跳脫,當初和我爹一起仗劍天涯……」
鬼扯淡!魏昭想,你爹當初天天跟我黏在一起,哪裡有時間和別人你儂我儂仗劍天涯!你爹騙你的!你爹騙小孩子的!你爹搞不好就是一不小心酒後亂了個性才不得不跟你娘好了!
……後面那句話,魏昭自己都不信。
魏昭決定叫停,他聽得牙齦泛酸而且太陽穴直跳,如同一個花了幾天讀完一本爛書的讀者,十分懷疑自己到底腦子出了什麼問題才把這貨看完。他還沒付諸行動,公良曦忽然停了下來,悄悄地對他說:「衛釗哥哥,你告訴我句老實話好不好?」
「什麼?」魏昭死氣沉沉地說。
「你是不是我……」公良曦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氣般飛快地說:「你是不是我舅舅?」
「什麼?!」魏昭尖叫起來。
公良曦摀住耳朵,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看著魏昭瞠目結舌的樣子,也猜是自己猜錯了,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因為,因為你有酒窩呀,曦兒笑起來也有酒窩的。」她侷促地笑了笑,戳了戳自己的臉頰,「阿爹說阿娘也有酒窩……然後,然後阿娘也叫魏昭……」
「什麼????」魏昭的聲音高了幾倍。
「等等,曦兒你誤會了!」門打開,公良至從門後探出頭來,連忙解釋道。
公良曦那點壓低聲音,築基修士當然聽得到,只是為了尊重女兒的隱私,裝作聽不見悄悄話罷了。如今劇情神展開到了這個地步,他覺得很有必要出來解釋一下。
「我房間裡的那個牌位不是你娘的,是同門師弟的。」公良至一臉尷尬地說,「你娘……你娘她在我心裡,何必拘泥一個墳頭一個牌位?」
「可是阿爹你上次喝醉了酒,夢裡也『阿昭』、『阿昭』地叫啊?」公良曦疑惑地說。
「你阿娘閨名便叫招弟。」公良至面不改色地說,「唉,她父母生了她,卻盼要一個兒子,於是便叫她招弟。在我看來,家有女兒勝過千金萬寶,我有曦兒當我女兒,一定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阿爹!」公良曦早就忘了剛才在問什麼,被感動得眼淚汪汪,一下撲進了父親懷裡。
「哎!曦兒!」公良至半點不顧及所謂的父親的威嚴,誇張地應著,抱著她蹭啊蹭。
魏昭站在他們旁邊,只覺得……噫,呵呵,呸,哼。他心裡翻出無數個白眼,好麼,你們父慈子孝唄,反正就我一個是外人。
「啊!多麼感人的父女之情!」衛釗一副看不懂氣氛的樣子,大聲插嘴道,「道長,我與曦兒一見如故,你之前說和我同輩相交,要不然就讓曦兒認我當義父吧?」

第25章 訪客

最後魏昭還是沒能讓公良曦管他叫爹。
接近而立之年的公良至,忽悠起來的難度遠非多年前可以比擬。魏昭說得天花亂墜,公良至接得滴水不漏,前者大敗而歸。
「要不,我叫你叔叔吧?」公良曦善解人意地說。
「隔壁魏叔叔」臉皮抽了抽,說:「還是叫哥哥吧。」
如此半個月相安無事,公良至給衛釗檢查了好幾次,每一次的結果都是沒有大礙。又過了幾日,公良至把魏昭叫到身邊,給他一卷玉簡。
「你不入乾天谷,貧道也不能教你乾天谷的功法。」公良至說,「這玉簡是我探先人遺府所得,雖不能直指元嬰,但勝在兼容並蓄、柔和平穩,能養身養神,曦兒目前也主修此功法。」
魏昭接過玉簡,將神識探入其中——他這些日子都在「鞏固修為」,沒學法術,不過學了些修真者都會的小法訣。玉簡裡的秘籍名為《培元清心真經》,乍一看就是個沒有攻擊力的二流養生功法,但以現在魏昭的眼界來看,並沒有這麼簡單。
《培元清心真經》的母版確實是失落功法,貴在什麼血統、什麼資質都能修煉,但修煉後除了精氣神旺盛一點外,幾乎無異於凡人。魏昭依稀記得那個遺府還是他與公良至當初一塊兒探的,當初他對這種垃圾功法毫無興趣,隨手就丟給了公良至。然而那個秘籍他也看過,只能養生養神,斷沒有現在「斂神」的效果。
換而言之,只要修煉了它,哪怕是真龍之屬,看上去也像個凡人。
「這本功法雖然缺乏上天入地之能,但能遮掩你的真龍血脈。」公良至說,「懷璧其罪,貧道還是推薦你修煉這一本。」
「多謝道長!」衛釗喜道,「真是天助我也,剛好有這種功法,還剛好被道長得了。」
「也只是……」公良至的眼睛閃了閃,「機緣巧合罷了。」
大妖們遠去之後,如今能遮掩特異血脈的功法在昆華界萬中無一,想要找到殘本古籍,再融合入這種溫和的功法當中,無疑要耗費無數時間心血,哪裡是機緣巧合就能成的?有著真龍的血脈傳承,魏昭一眼就能看出這套功法恐怕還是為龍族所設,最能掩飾龍氣。
這些年間,公良至身邊哪來的第二條真龍。
公良至出了玄冰淵,去找了能掩飾龍氣的功法,還花心思改良融合,也不知出於什麼心態。不對,那種心情魏昭能體會幾分。
他想啊——只是偶爾,只有一兩次,他忍不住想——倘若他們有幸一起出了玄冰淵,又萬幸看出了陸真人的險惡用心,沒一起回乾天谷;要是他們能想出掩飾龍氣的辦法,不會被群起而攻之,找個旮旯角閉關修行,等修為大成再一起殺回去……
他也想過,倘若再也不回修真界,救世滅世誰愛干誰幹,他們去浪跡江湖,一派逍遙自在。以公良至如此優秀的悟性,不回去也能妥妥的修到金丹,加上他化龍後本來就有金丹修為,一起再活個幾百年毫無問題。沒有《捕龍印》,沒有什麼鬼「招弟」,沒有蕭逸飛,沒有屠龍大會……
嗐,這種滑稽的空想,想它幹嘛?多想牙痛,胃痛頭痛心痛,何必呢。
衛釗保證會好好修煉道長「機緣巧合」拿來的真經,嘴上沒正形地說:「如此一來,我和曦兒也是半個同門啦!」
公良至一笑,正色道:「還多謝你這些日子來照顧曦兒,她平日不太見人,恐怕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哪有的事!我喜歡她還來不及呢!」衛釗說。
「難得見她與人這般投緣。」公良至感慨道,「你一來,曦兒的病都好了不少。」
鬼召一接近公良曦就要躺平,魏昭無法,只能讓這縷分神暫且跑遠點,不隔三差五回來合體。此時他倒慶幸起自己在玄冰淵下遭遇的世間惡念來,若不是這種一度差點把他弄出精神分裂來的惡念,魏昭也無法在不耽誤主線進程的前提下刷公良父女副本,精分大法好,分神保平安。在那以後公良曦沒再生過病,雖然小臉還是缺乏血色。按照公良至的話說,這便是身體大好。
說來也奇怪,自從見了公良曦,魏昭腦袋裡翻騰不止的惡念好像也安生了不少,彷彿這玩意也知道附近有個嬌弱純真的幼崽,大發慈悲地不再播放限制級畫面了。
直觀地說,報社之心略有減輕,從凌遲換為腰斬的程度。也不知是靠近了龍珠,還是攜帶大部分世間惡念的鬼召分神現在飄得夠遠。
「話說道長,」魏昭想起了什麼,問道,「為什麼不帶曦兒去乾天谷?那裡不是有更好的藥師嗎?」
《捕龍印》中的女主角住在乾天谷中,就在公良至長老坐鎮的主峰上。公良至這麼疼女兒,按理說不該把她安置在荒山草廬裡,交給凡人照料。
「哪怕是門中弟子的族人,要住進乾天谷也得通過收徒大典,怎麼能為我破例。」公良至搖頭道,「何況我當初因她娘的事與師尊起了齟齬,若再將曦兒帶入門中,這便不識相了。」
魏昭早把陸真人劃為人渣敗類陰險小人那一檔,聞言立刻腦補出了前因後果。他心想,陸真人謀劃未成,肯定要把氣撒到公良至身上,把女兒放她眼皮子底下簡直作死。書中雖然未提,但公良至父女回乾天谷多半是在陸真人壽盡而亡以後。虧得沒把公良曦帶回去,否則龍珠要是被陸掌門看到,絕對保不住。
魏昭想到這裡,不免有些奇怪。公良至如此敬重師傅重視師門的人,從玄冰淵裡出來理當直接回乾天谷啊?怎麼會遊蕩在外,反而和凡人生了個孩子?莫非失憶了不成?
此前魏昭沒想過這茬,他滿心都是仇恨與未來,過去千般齷齪想一想都是捅刀,過去萬般好事現在回憶起來也是捅刀,還是不去想省心。
算了,與他何干。無論過去發生了什麼,未來一樣要報仇報社。
下個月月半,草廬來了個客人。
天空中傳來一陣劍嘯,一道青光閃過,飛劍上跳下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劍修。她左邊臉頰長了個巴掌大的胎記,看著不太和善,趴著窗口往外看的公良曦卻笑了起來,脆生生地叫了聲「周姨」。
「曦兒今天真精神!」那女修笑道,從芥子袋裡掏了顆紅果子,穿過窗口塞進公良曦手裡。她走近了才看到抱著公良曦的魏昭,問:「你是?」
「這是衛釗哥哥!」公良曦搶先介紹道,「阿爹的朋友!」
「我是衛釗,算是個散修。」衛釗點頭致禮,「這位仙子……?」
女修愣了愣,回禮道:「我是凌霄閣劍修周幼煙。」
魏昭早就知道她是誰,那胎記格外顯眼。除非功法特殊,修道之人很少長相抱歉,即便伐毛洗髓的效果都不足以讓人五官端正,也可以服食丹藥改頭換面。大宗門的弟子時常在練氣期就花不小代價兌換駐顏丹,以免在修到能駐顏的築基期以前已經衰老。
周幼煙是個劍道狂人,所有資源都用在修煉上,對自己臉上的胎記毫不在意。魏昭和公良至以前救過她一命,隨後組隊歷練了大半年。她劍法高超,為人又豪爽大氣,與魏昭意氣相投,能稱得上不錯的朋友。
周幼煙也是另一個在《捕龍印》開場後沒有對魏昭喊打喊殺的朋友,因為她老早就身死道消了。她生就一副寧折不彎的性子,為了阻止一名修煉邪功的魔修,在即將結丹的前夕劍出無回,與對方同歸於盡。此事占文中兩行字,換來主角一聲感慨。
從這點看來,她要是活著到正文開場,顯然也會是圍剿魏昭的修士之一。
「幼煙,昆山之行可有收穫?」公良至從屋中出來,招呼起周幼煙。
「寶劍更快一分,寶貝不見蹤影,值。」劍修笑道,打量了公良至幾眼,驚喜道:「阿至你突破了?你道心已經無事?」
「道心還是那樣,這就說來話長了。」公良至笑著歎了口氣。
他向衛釗致歉,和周幼煙一起轉了出去,留下魏昭和公良曦。
周幼煙當初跟魏昭關係更近,如今看起來和公良至親近多了。過去和公良至只有一面之緣的占奕,如今看起來也與公良至頗有交情。魏昭有些心情複雜,他瞇著眼睛看了看他們遠去的背影,顛了顛懷裡的公良曦,問:「那個周修士經常來啊?」
「經常來。」公良曦點點頭,補充道,「有時候兩年來一次,有時候一年來幾次。除了李嬸,就她來得最多。」
「這就叫多?」魏昭問,「你平時再沒別的伴兒了?」
「我身體不好。」公良曦說,「而且阿爹會回來的,他雖然經常出去,但也經常回來。」
「他把你一個人扔在家裡,還不讓你下山找伴玩嗎?」
「不是的!阿爹要給我找藥!」公良曦爭辯道,聲音低了下來,「都是我不好,身體這麼差,大家都要為我操心……」
魏昭看著她的眼睛,那雙黑葡萄似的眸子一片澄澈,毫無怨恨之意。魏昭一方面覺得她可愛又可憐,一方面又有些悻悻然。
他有些喜歡公良曦,難免想攛掇著她加入報復社會陣營。這樣一張白紙似的稚子,向來容易跳動反派的惡趣味,何況她還是公良至的女兒兼未來的女主角呢。
原著中公良曦剛知道妖龍乃是她師叔,曾憤怒地質問妖龍怎麼能欺師滅祖,殺害同門,傷害無辜。魏昭踩陸真人墳墓的廢墟上,譏笑道:「受苦受難遭背叛的是我不是你,蜜罐子裡泡大的小女娃,你懂個屁?」——哪怕事情遠沒發展到那一步,如今魏昭看著公良曦的善,有時也會生出這種憤懣。
她心思如此純善,彷彿以為這世上處處都是好人,越是如此,魏昭越想看天下的惡事慘事不平事映入她眸中會留下什麼痕跡。她一無所知得像當初的魏昭,魏昭想知道,要是遭了難,她會不會成為現在的自己。
她全心全意地相信著她的父親,為他辯護,彷彿認定了他一輩子會對自己好似的,越是如此,魏昭越想看她父親讓她失望絕望時她會露出什麼表情。當初以為自己會跟公良至一輩子不離不棄的魏昭,倘若沒有意外,在將近三百年後會與摯友刀刃相加,一死一傷。而公良曦,可憐的小姑娘,《捕龍印》裡她對主角哭訴父親的無情,後來鐵面無私的公良至長老,在抓到私自違規幫助主角的女兒時,二話不說地將她投入冰獄。
魏昭轉移了話題,說:「你猜你爹和周姨在說什麼?」
「在說大人的事情。」公良曦一本正經地說。
「你就不想知道他們說了什麼?」魏昭攛掇道,「沒準有好事瞞著你呢!」
「要是有關於我們的事,他們會告訴我們的。」公良曦說,「要不衛釗哥哥繼續講故事吧?還是我給你講講小兔子的故事?」
魏昭教壞小朋友失敗,反而被人家安慰了,聞言哭笑不得。「好好好,講故事。」他把公良曦往上拋了拋,引得公良曦咯咯直笑,抱著他的脖子不撒手。魏昭掐了掐小姑娘的臉,說:「講哪一個?」
「小仙女的故事!」公良曦迫不及待地說,「小仙女見了妖龍,然後呢?」
因為公良曦不喜歡種馬男主了,在這位唯一讀者的強烈要求下,主角換成了小仙女,故事也脫離了原著,在扯淡之路上越跑越遠。魏昭琢磨著,大概再胡說幾回,等小姑娘覺得沒意思了,就可以換點別的能引人報社的故事了。
「哦,遇見了妖龍。」魏昭隨口說,「然後那妖龍就說:『我沒有殺你爹。』」
「真的啊?」公良曦欣喜地說,「小仙女的爹沒有死?」
「小仙女就問:『我爹沒有死?』」魏昭胡編道,「只聽那妖龍說道:『其實我才是你爹』……」
公良曦驚恐地尖叫起來,魏昭覺得十分開心。

第26章 中元

周幼煙不是來串門的。
她來的第二天深夜,公良曦從睡夢中驚醒,跑來把魏昭搖晃得睜開了眼睛。魏昭看著她,小姑娘侷促地笑了一下。
「衛釗哥哥,你有沒有聽見有聲音?」她說。
魏昭自然聽見了聲音,空氣中似有無數琴弦被撥動,輕卻無休無止,如同千萬顆流星墜下。他一算時間,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倒有些奇怪公良曦怎麼會聽見。
「沒聽見。」魏昭裝模作樣地說,「你不會做噩夢了吧?」
「現在還響著呢。」公良曦支稜著耳朵,向外面指了指,「聽!咻咻咻的……」
「哎呀,今天是農曆七月半。」魏昭說,「莫不是撞上孤魂野鬼夜遊了?」
公良曦打了個寒戰,一雙眼睛飛快地掃了一眼身後,又飛快地轉回來。「才、才不會呢!」她說,「我爹可是修道士,孤魂野鬼都怕他。」
「可孤魂野鬼不怕你呀!」魏昭回道,「你剛才有沒有去過你爹的房間?」
公良曦玩著手指,扭捏道:「就這麼去煩阿爹不好……」
阿爹是阿爹,周姨是周姨,衛釗哥哥是衛釗哥哥——小姑娘心裡暗暗覺得哥哥跟她是同輩的,不像打擾長輩一樣丟臉。皮下與她爹同歲的魏昭沒想到這一層,他聽到公良曦沒去找父親和更熟的周姨,卻來找了自己,聞言心裡一樂,也不再繼續講「你爹不在房間會不會是被鬼引走了」的鬼話。
「成,哥哥這就帶你夜探孤山!」魏昭笑道,往身上草草一披衣服,牽著公良曦走了出去。
夜幕極亮。
藏青色的天空中,掛著一輪大如磨盤的圓月,萬道金絲從這輪碩大滿月中投射出來,其形如無數橄欖,纍纍懸掛,垂下人間。萬千金光如同炸開的煙火,只是垂落的速度緩慢,濃稠如漿。
庚申夜月華,中有帝流漿。
「哇啊……」公良曦仰著脖子,看著天空直抽氣,「真漂亮!」
一甲子一度的帝流漿自然極其美麗,魏昭也是第一次親眼看見它。但他聞言一愣,仔仔細細地打量起公良曦。她在流光下宛如冰雪堆砌而成,小臉泛起興奮的紅暈,下意識拉著魏昭要往外走。這一幕就如同任何一個被美景所懾的孩子,乍一看沒什麼異常。
然而,普通孩子可不會在此時露出這種表情,普通孩子都不應該醒。帝流漿能使積年草木成精,使妖物鬼魅增長修為,修士能用秘法找到帝流漿,但在凡人的眼中,這便只是個特別明亮的夜晚罷了。
因為龍珠嗎?
魏昭正思忖著,公良曦發出一聲驚呼,鬆開手衝向了遠處。魏昭一把抓住她,剛才的念頭也被打散。
一個大陣在不遠處緩緩運轉,將方圓百里內的帝流漿收入其中,金色絲線在周圍彎折,彷彿鐵屑聚向磁石。帝流漿極美,月夜極靜,但就在草廬不遠處的天空中有刀光劍影,數人纏鬥不休。
「阿爹和周姨!」公良曦急道,「還有妖怪!」
天上一隻黃鼬、一隻狐狸與一隻大鳥將兩個修士團團圍住,口中忽而吐火忽而吐武,氣勢洶洶地不斷撲擊。不多時又來了幾隻看不清原型的妖物,也默契地向修士們衝去。周幼煙時不時將這群妖物打退,但為了護住下方腳踏罡步正在作法的公良至,只能在周圍遊走,不能追擊殺敵。妖物們似乎摸清了她的顧慮,一個個且攻且退,明明修為都不如劍修,但至今沒被斬殺。
「這群壞東西!」公良曦捏緊了拳頭,彷彿這樣能助天上的人一臂之力似的。她央求地晃了晃魏昭的胳膊,說:「衛釗哥哥,你能幫他們嗎?」
「我也才剛學道啊。」魏昭說,「別怕,他們快打完了!」
確實如此。
公良至桃木劍向上一插,木劍似乎刺入了什麼東西,懸浮在了空中。大陣上又套入一個小陣,將聚攏的帝流漿再度收束,灌入一個葫蘆。眾妖物攻擊更急,雙眼赤紅地向那葫蘆衝去,只是兩陣已成,而公良至也空出了手。
周幼煙一聲清叱,劍光閃過,狐狸腦袋騰空而起,咕嚕嚕滾出幾丈高。另一妖物趁空越過了劍修,本以為能捏到軟茄子,卻被白玉尺擊中面門,打得從空中掉了下去。
「好!」公良曦歡呼道,又要往外走,被魏昭扣著肩膀停下。
小姑娘看不到,魏昭則能清楚看出幾步以外有陣法,將整個草廬護在其中。這陣法讓外敵看不見草廬,攻擊與聲音進不來,魏昭推測裡面的人要麼出不去,要麼出去時佈陣人能收到信號,他不想驚動公良至。
外面的刀光劍影看著聲勢極大,站在裡面卻聽不見。但既然聽不見外面打架的聲音,公良曦按理說也不該被驚醒。魏昭自己能聽見帝流漿,與其說靠聽,不如說靠「感覺」,如同某些動物先一步聽出地震風暴的預兆。公良曦呢?
魏昭在公良曦的脖子上捏了一下,把她掐昏過去。他抱著小姑娘走回草廬,放在床上,一縷黑霧鑽進了她的丹田。
這倒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難得防護在外不在內,公良曦的監護人此刻又忙著。魏昭探過她的丹田,沒什麼異樣,也沒找到龍珠。黑霧又小心翼翼地伸向她的紫府,被擋在了外面。
魏昭這才發現,公良曦的紫府下了層層禁制,其嚴密程度讓人刮目相看。在一名幼童身上下這麼多禁制,無疑有些欲蓋彌彰的味道,但魏昭繞著這些禁制轉了好幾圈,沒找到能下手的地方。
它就像陣法百科全書,或者公良至的陣法水平展示,無數個陣法禁制環環相扣,相生相剋,破壞任何一個都可能產生連鎖反應,而會造成的後果難以預計。魏昭有一成把握以力破巧,但那樣公良至肯定會知道,而公良曦的魂魄九成九會與藏在她紫府中的秘密一起分崩離析。
被強行破解會九死一生,公良至倒捨得對女兒下這種狠手。魏昭心裡泛著嘀咕,像個抱怨主人防盜措施做太好的賊,訕訕收了手。
倒不急於一時,魏昭想。他把衛釗的軀殼放回床上,一縷分神偷渡出草廬外的大陣。
此時戰鬥已經到了尾聲,圍攻的妖物們又丟下幾具屍體,終於不甘心地潰退了。現下的妖物大多不成氣候,而帝流漿雖然罕見,今晚卻不是只有此處有,它們會來襲擊,無非想佔便宜,搶奪經過修士提純的帝流漿。
公良至衣冠未亂,盤腿坐在那只葫蘆旁邊調息。不久周幼煙折返,腰間懸著一隻妖物的斷角。
「你這次意外晉陞幾個小境界,晉陞的真是時候。」周幼煙說,「本以為要苦戰一番。」
「多謝幼煙前來助拳。」公良至笑道。
「我們之間還談什麼謝不謝的。」劍修搖了搖頭,「若要言謝,我可欠你兩命。」
「陳年舊事。」公良至失笑,「何況……」
「你想說救我的是魏昭?」周幼煙說,「我清楚得很,兩次救我都算你倆一人一半,折算一下,我還是欠你一命。」
公良至被劍修一語道破,噎了半晌,只能笑了笑。
劍修也不用他答話,收起了劍和戰利品,席地而坐,從芥子袋裡拿出一個酒罈。她在酒罈上一拍,頗為豪邁地往口中倒了一口,又拿出另一罈酒,扔給公良至。
「今夜有月有酒,有敵人,有故友,合該浮一大白。」周幼煙說。
「你們這群酒鬼。」公良至搖著頭感歎道,接過酒罈,拍開封泥嗅了嗅酒味,「聞上去倒是好酒,便宜了我這不懂酒的人。」
「綠意坊的千日醉,凡人喝了醉三年,你我麼,大概醉個三天。」周幼煙道。
公良至聞言停了手,說:「那我只能喝兩杯,我還有女兒要照顧呢。」
「解酒藥我放桌上了,留了紙條讓你女兒明天餵你,一喂就醒。」周幼煙說著又灌了一大口,「今日中元節,今年魏昭十年忌日,咱們不醉不歸。」
公良至沒想到她就這麼說了出來,聞言怔了怔,苦笑道:「倒是我著相了。」
「有什麼奇怪的?」周幼煙反問道,「你本來就同他最要好,認識他最久,當然比我這個認識幾年的朋友看不開。」
「也不能這麼說……」公良至對著酒罈喝了一小口,為辛辣的味道皺了皺眉,「阿昭也當你是至交好友。」
「我知道你在寬慰我什麼。」周幼煙笑了起來,「無非是你知道我當初對他有意。他沒看出來,你倒看出來了。」
咦?
隱身在一邊的魏昭咂了咂嘴,感覺有點吃驚,還有點尷尬。周幼煙如此豪爽一劍修,魏昭拿她當哥們,今天才知道她居然還中意過他。
「阿昭向來魯鈍。」公良至寬慰道,「不獨獨對你。」
「是啊,紅顏知己滿天下,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周幼煙笑道。
「他並無輕薄之意,只是不開竅。」公良至說。
「我知道。魏昭正人君子一個,他要是登徒子,全天下的男人得有一半被歸類為畜生。」劍修臉上露出了懷念的神情,洒然一笑,「年少輕狂喜歡上他,何其不幸,又何其幸運。」
公良至不說話,低頭從芥子袋拿出幾朵解憂花,放到周幼煙面前。解憂花能當陣材,也能解酒,味甘甜。周幼煙一看,挑眉道:「一邊喝酒一邊解酒,喝不醉不是浪費?」
「幾朵解憂花解不了千日醉,味道倒還不錯。」公良至說,「你贈我千日醉,無以為報,只好送你一點下酒菜了。」
周幼煙大笑。
「你不必安慰我,對魏昭那點心思當年就沒了。」周幼煙嚼著花說,「你記不記得當年我們遇到築基期的蛇妖,你們第二次救我的那一回?」
過去的驚險變成了如今的懷念,公良至點了點頭,說:「自然記得。」
「那一次,我和你都遇險,被蛇妖纏著往洞府裡拖,那時魏昭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了我。」周幼煙說,「我就在那時候想明白,不再喜歡他了。」
魏昭聞言十分奇怪,心說怎麼自己救人還救出「不喜歡」來了?公良至和他心意相通,問了出來:「為何反而不喜歡了?」
「因為接下來他就跟著你一起跳下蟒蛇洞了啊。」周幼煙笑道,「那時我便知道,我在他心裡,和所有朋友都是一樣的。」

第27章 心思

公良至無言以對。
魏昭看著他的神情,莫名其妙心虛起來。這有點像條件反射,以往魏昭惹了麻煩卻要公良至收拾殘局時,無論結果如何,他總難免心虛一番。
尤其在桃花劫上。
乾天谷魏昭朋友滿天下,因為他樂於交友,更因為他是個好人。當魏昭的朋友很好,他才華橫溢,前途無量,被師長們稱讚有君子之行赤子之心,而且會為朋友兩肋插刀。可要說當他的情人,這就不好說了。
魏昭沒有道侶,沒有情人,甚至沒人聽說過他有比朋友更進一步的對象。紅顏知己倒是不少,姑娘們喜歡他的英俊瀟灑年少有為,更喜歡他對她們灑脫自然的態度。魏昭能把絕色佳人當可信的戰友,也能與無鹽醜女談笑風生;他會奇珍異草送給喜歡侍弄花草的女修,也會大費周章地從魔修手中救下體質特殊的花魁……所以說,難怪有這麼多人芳心暗許。
然而,當這些被攻略成功的妹子們羞答答或坦蕩蕩地向魏昭表白心意時,魏昭總是一臉茫然乃至驚嚇,說:怎麼突然提這個?我們不是朋友嗎?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更慘的是大部分姑娘往往到了被當面拒絕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想岔了——魏昭根本沒在追求誰,他對哪個朋友都這樣。於是運氣好一點,姑娘想開了灑脫離開;運氣壞一點,姑娘掩面淚奔,自此再不相見;最糟糕的情況是,姑娘怒而粉轉黑,拔劍開仇殺。
公良至身為魏昭的摯友,沒少替那些愛慕者傳過信,也沒少替惹了桃花劫的魏昭打掩護。最糟糕一次魏昭同時惹上了一對玩蠱術的姐妹花,她們被發完朋友卡,一下子認定魏昭是個拈花惹草、撩完就跑的人渣敗類。公良至幫忙辯解,大概因為苗疆和中原的語言障礙,不知怎麼的被她們當成了魏昭的小情人。這下可好,拈花惹草變成騙婚基佬,有合擊之術的姐妹花險些把他們剝下一層皮。
「我又做錯什麼了!」魏昭在成功逃脫後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公良至哀嚎。
「你幹什麼送姐姐紫玉鐲?」公良至說。
「她不是正在找紫玉鐲放蠱蟲嗎?」魏昭道,「我們都拿紫玉鐲沒用,她又找得這麼急,送她不好?何況她不是送我一個香囊回禮了?」
「你收了姐姐的香囊,為什麼又收妹妹的玉珮,還掛在劍上?」公良至頭痛道。
「謝禮啊!我不是救了她一次,沒讓她被那隻大蟾蜍劃破臉嗎?」魏昭匪夷所思地說,「而且那寒鐵佩是養劍的,不掛劍上我掛哪?」
「你都不想想人家怎麼想?」公良至按了按額角,「你不喜歡人家,就別招惹人家。上回我們被那劍修砍,還不是因為你跟她下了天地池,大費周章幾乎喪命,到處都傳你為她神魂顛倒,她這才誤解你們已經兩情相悅……」
「誰知道下面有只快築基巔峰的大鯢守著?我也不想差點沒命啊!」魏昭冤枉地叫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答應了幫她找鑄劍的材料就要善始善終。那群人都瞎傳些什麼鬼?你想想,我為你找了多少次陣材?按他們這麼說,你下下下下下輩子都要對我以身相許了。」
公良至幽幽看了他一眼。
魏昭說了好幾個「下下下」,他嘴皮子利索得很,有一堆玩笑話要講,但被公良至一眼看得啞了火。那時他倆剛脫險,一樣的狼狽不堪,魏昭看著被自己連累的朋友,心虛得不得了。
「對不住,我下次再也不收女人禮物了,行不?來,慶祝今天死裡逃生,我請你去山海居吃一頓!」魏昭急忙道歉,看著公良至身上的傷,一下子又生氣又懊惱,「這倆混蛋下手這麼狠,虧我把她們當朋友!唉,情情愛愛的麻煩死了,非要計較這個,連朋友都沒法做,簡直不可理喻!難道對人好也有錯嗎?」
公良至不說話,只是長歎一聲,歎得他心裡有點慌。魏昭想繼續賣個乖,好友已經抬起手來,拍了拍他的肩。
「不能怪你。」公良至說,「世人自作多情,又怎能怪你太好?」
光噹一聲,魏昭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地上又多了個空酒罈。
周幼煙拿著她已經空了大半的第二壇千日醉,從芥子袋裡拿出另一罈酒,扔給剛剛把空酒罈扔下的公良至。公良至笑了笑,呼了口氣,面色酡紅。
「不成,再喝就要醉了。」公良至喃喃低語道。
「不是說了不醉不歸?」周幼煙滿不在乎地說,「忘了?看來你已經醉了。既然醉了,不妨多喝幾杯。」
「你管這個叫杯?」公良至彈了彈碗大的壇口,搖頭道,「你們這群酒鬼。」
話雖如此,他又打開了封泥。
魏昭看著公良至打滑了一下的手指,懷疑他下一刻就要翻倒下去。
周幼煙除了劍以外最喜歡喝酒,酒量也好,魏昭則與她棋逢對手。說來有趣,魏昭那一圈朋友裡,幾乎個個都很能喝,只除了公良至。他十三歲第一次被魏昭攛掇著喝酒,一杯就倒,半點沒覺出酒的好。那以後魏昭怎麼威逼利誘都沒能讓公良至再喝一口酒,為無法與好友分享美酒深感遺憾,沒想到今日能看他喝下一壇。
還是祭他魏昭的酒。
公良至到底沒倒下去,他搖晃著一仰脖子,將酒漿倒入喉中,有小半灑在前襟。周幼煙笑起來,他也笑了起來。
「有酒有月有故人,有花更好。」公良至說。
公良至拿起還沒下肚的解憂花,口中唸唸有詞,往周圍的樹上一拋。紫色的小花在空中分出無數朵,粘上了樹枝,頓時生在了上面,垂掛下千絲萬條,如同紫籐蘿瀑布。周邊的兩行喬木頓時絢麗多彩,在夜幕中帝流漿的金色光華映照下如同仙境。
公良至望著這繁花盛景,忽然說:「很明顯?」
「倒也不是。」周幼煙說,「但只要與你們相處日久,再比我細心一點,也能看出點苗頭。」
「看來不少人看出來了。」公良至自嘲地笑了笑。
「也就幾個。」周幼煙安慰道,「大多還是猜測。」
「有個猜測便是……罷了。」公良至搖了搖頭,又灌了一口。
「他沒看出來。」周幼煙說。
「他看不出來。」公良至說,「如此甚好。」
旁聽的魏先生一頭霧水。
之前他們談到周幼煙喜歡過魏昭,之後又笑談起魏昭的桃花債,並無什麼重要的事情。接著公良至撒了花,話題就突然進入了奇怪的啞謎階段,魏昭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看不看得出的暗號。
「你很早就知道了?」公良至又問。
「不算早。」周幼煙說,「開始我當你們只是要好……等你開始疏遠魏昭,我才發現了。」
「反倒是那個時候?」公良至訝然道。
「是,也算過來人的直覺,那時我為自己的猜測嚇了一跳呢。」周幼煙笑道,「你總是一副修道路上心無旁騖的樣子,我實在想不出你竟也會心有所屬。」
「情之一物向來如此。」公良至默認了,「不知所起,不知所終。即便知道,又哪裡避得開?」
魏昭瞪大了眼睛。
公良至,心有所屬?
時至今日,魏昭已經捏著鼻子接受了「公良至對一個凡人女人愛得轟轟烈烈死去活來道心破碎」的設定,然而聯繫上下文,按照周幼煙說的話來看,公良至居然在他死之前就和那個凡人勾搭上了?就是因為這個疏遠他?而且不少人都知道?就他不知道?沒人告訴他?!
魏昭覺得萬分不爽,他皺著眉頭盯著那兩個人,但他們說到這裡就停了,彷彿很有默契地知道對方所說所想——你們倒是繼續啊?從頭聽到尾的人都沒聽明白啊??
他們就是不講,留下魏昭一顆心好似被悶在鍋爐裡,煎熬萬分,還噗噗噗往外冒氣。
在魏昭築基之前那一年,公良至原因不明地疏遠過他。他們沒有吵架,公良至也沒說什麼特別的話,只是從某一日起開始用各種借口對他避而不見。
那段時間魏昭飽受煎熬,他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也不知道公良至遇到了什麼。他到處打聽公良至的情況,卻只聽到一個毫無異狀的答案;他抓到機會和公良至說話,公良至什麼都不說,完全不承認在躲著他。
魏昭走投無路,只好去找神棍幫忙。占奕聽他一說,非但不幫忙,還露出一張看熱鬧的臉。「哎喲哎喲,乾天雙壁原來不長在一起啊?」他嘖嘖作聲,讓人很想揍他。
「去去去,我們幾時長一塊兒了?」魏昭翻了個白眼,「我上個月不是還跟你去探寶來著嗎?」
「正是!」占奕扇子一敲手心,「你自己到處跟人跑,就不准別人到處跑?」
「不一樣啊!他又沒什麼朋友!」魏昭脫口而出,對上佔奕一臉看敗類的表情,繼續補充道:「而且他知道我要去哪,但這回有時候都找不到他人。」
占奕退後一步,上下打量著魏昭:「嘿,你誰啊你,憑什麼要跟你說?」
「我是他朋友!」魏昭理直氣壯地說。
占奕用扇子點了點鼻子,問:「那咱們是不是朋友?」
「是啊,所以勞煩你……」
「我昨天去哪了?」
「我怎麼知道?」
「這不就對了嘛。」占奕說,「我們一樣是朋友,你不知道我昨天在哪,你怎麼沒這麼著急。」
「別鬧了祖宗!」魏昭告饒道,「這不一樣啊!」
這不一樣,魏昭生性飛揚跳脫,朋友遍天下,非要讓他把朋友排個行的話,他會為排出二三四五六抓耳撓腮,但第一的位置毫無疑問屬於公良至。這不一樣,全天下的朋友們如同等待探索的無數秘境,而公良至,他是魏昭去完哪裡都要回的宗門。
「行吧,看你這麼著急,不鬧你了。」占奕收了半分嬉皮笑臉,繼續露出一張唯恐天下不亂的表情,「但我還是不給你算,打擾人家戀愛要被馬踢的。你有沒有想過,公良至並沒有什麼苦衷,只是找出空來會道侶?」
「哈?」魏昭呆然道。
「知好色則慕少艾,公良至今年也十八歲了吧?」占奕說,「怎麼的,你覺得自己不想找道侶,別人就也不想?」
良至怎麼會突然去找道侶!他才不是這種人!魏昭第一反應就想反駁,但仔細一想,又覺得自己沒理由反對。他支吾了半天,只好說:「那他幹嘛瞞著我?」
這話一出口,魏昭頓時覺得自己有很有不爽的道理了。他一點頭,氣呼呼地說:「找道侶就找道侶啊!避著我做什麼?」
占奕聞言,恨鐵不成鋼地一扇子拍上魏昭額頭。他沒好氣道:「人家談個道侶,哪裡有外人在場的?」
「我是外人嗎!」魏昭更來氣了。
「難道你還是內人不成!」少盟主的眼珠子要翻到天上去,「我說魏昭啊,你明明腦子也不笨,怎麼這種事上七竅通了六竅?」
「哪裡不懂了……」魏昭嘟噥,「道侶有什麼好的?」
「換我也不告訴你。」占奕唉聲歎氣道,「你呢,招桃花又不開竅,人家道侶還沒上手,要是又被你勾走,在被你說上幾句『我們只是朋友』,換誰也經受不住啊。」
「良至知道我不是那種人!」魏昭爭辯道,「我怎麼可能去勾他道侶?要是他有了道侶,我肯定替他高興……」
魏昭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後消了音,一半因為神棍讓人壓力山大的眼神,一半因為他實在沒底氣。
要是公良至有了道侶,他會高興嗎?
魏昭不知道。
道侶者,大道之侶也。不少修煉互補功法的修士們在練氣時便早早地定下道侶,共同修煉,也有很多修真世家相互嫁娶,家中情投意合的子女結為道侶,養育有著特殊血脈的子嗣。
但公良至修煉的功法並不需要互補,師長沒給他指下婚姻,更不是那種自身無望只能將希望寄予後代的人。就算他在仙途上需要互相幫扶的同伴……
難道魏昭不好嗎?
魏昭一直覺得,配得上公良至的只有魏昭,能與魏昭並立的只有公良至,他們情同手足,心有靈犀,若要說廣義上的道侶,再沒有誰比魏昭更適合公良至了,對魏昭也是如此。至於次等的選項,魏昭根本沒有想過。他們這樣的天之驕子,合該得到最好的。
那個時候魏昭想,如果公良至真的帶個道侶回來,他大概會祝他們永結同心,然後自己去綠意坊喝個昏天黑地。

第28章 春睡

有酒有月,故人相伴,轉眼就到了東方發白的時候。
地上橫七豎八躺著數個酒罈,滾得到處都是,找不到下腳的地方。周幼煙還站著,剛舞完劍,將附近的枯樹削成了大小粗細彷彿的幾百根細棍。她用劍撥了撥新出爐的柴火,搖頭道:「劍修果然不該貪杯,這十幾壇千日醉我今日喝了,接下來千日都要忌口封杯。」
她語調發懶地說完,遲遲沒得到回應。轉頭一看,酒友已經靠在一棵歪脖子樹上,睡得不省人事。
周幼煙低笑起來,往口中塞瞭解酒丹,閉目運功一個周天,再度睜眼時已經雙眼清明。她轉頭看向一邊,只見公良至帶回來的那個「衛釗」踏著晨光走到了不遠處,正對著他們探頭探腦。
「周道友早哇!」他見周幼煙結束了運功,笑著打了個稽首。
周幼煙回了禮,見衛釗頻頻向公良至望去,便說了千日醉與草廬桌上的解酒藥。她又看了看依靠在樹幹上的公良至,這位酒友酒量雖小,但酒品甚好,喝醉了也只是安安靜靜犯困,一點兒不鬧人。他眉宇間皆是醉意,神色輕鬆,不知在做什麼美夢。
周幼煙無聲地歎了口氣,對衛釗說:「讓他多睡一會兒,你遲些再餵藥吧。」
衛釗滿口應下,又問:「周道友這是要走?不多留一陣子?」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周幼煙道,「我還有要事,就不多留了。」
魏昭目送周幼煙踩著飛劍遠去,此時周圍無人探看,他臉上掛著的開朗笑容也如雪消融。他站了一會兒,轉身走向公良至,輕聲說:「道長?」
公良至自然沒有醒。
他醉得極沉,連頭髮絲都透出一股酒香。道袍的前襟酒跡未乾,扯開了不少,露出一片胸膛。那塊皮膚鮮少見光,白得晃眼。
林子裡起了一陣風,接近尾聲的道術繁花隨風散落,落英繽紛,嘩啦啦一大片花瓣落到下面,再度合為一朵解憂花。那解憂花輕飄飄落向施術人,眼看著要落到公良至唇上,被魏昭一把捏住。
他抓著那花,本要將之扔開,不知怎麼又改變了主意,手指收緊,將一朵嬌嫩的花朵碾成了泥。解憂花紫紅色的汁水從他指縫間滴落,染上公良至的嘴唇,倒像閨閣女子塗的胭脂,讓那兩片依然顯白的唇瓣多了點血色。
魏昭伸出拇指,將這點胭脂色在公良至唇上抹開。道士依然睡得香甜,沒注意到這輕薄之舉。他將花汁細細抹勻,驀地又加上一根手指,伸入公良至口中,將他的牙關撬開,去捉他的舌頭。
那團軟肉又熱又滑,散發著千日醉清淡而回味悠長的酒香,好像很好吃似的。
魏昭眼神一暗,俯下了身。
魏昭既不是沒見識的蠢貨,也不是一心修道的書獃子,他十年前比公良至更通人情世故,只是對情愛之事不開竅且毫無興趣罷了。
想也知道,魏昭這樣坐不住的冒險家,怎麼可能是師長的乖寶寶。他十歲出頭敢偷酒喝,下山修心時一頭扎進賭坊花船,美曰其名為見識紅塵。他覺得酒好喝,偶爾與親友小酌很不錯;美食也不錯,有空有閒不妨一試;賭博沒什麼意思,要坑人賺路費可以來一把;嫖……你們這群人,把時間金錢生命浪費在這種事上,是不是傻?
這不能怪他,真的。兩百年才破殼的龍種,漫長的童年也以百年計,十幾歲乃至幾十歲的小龍連角都沒長出來呢!固然道法神奇,混入了人族血脈,看上去已經是個大好青年的魏昭,在某些方面依然是個幼崽。
換而言之,十七八歲的魏昭看春宮圖也好,去青樓長見識也好,遇到魔修騷姿弄首想要引他動情也好,魏昭的感想,都與小時候不慎在魏將軍府撞見僕人偷情時一樣。
好吵,好無聊,不懂你們在激動個什麼。
幼龍魏昭明白友情、親情、師生情……獨獨不明白愛慕之情,就如他不懂得情慾。要讓他明白君子好逑,就像逼迫八歲小孩與人山盟海誓,豈止做不到,簡直不人道。他把親近的人當朋友,心中一片赤誠坦蕩,讀不懂戀慕帶來的百轉愁腸、彎彎繞繞,只道我同某某要好。這並不是能用聰明參透的東西,情之一字,本來就沒什麼邏輯和道理。
製造了他的陸真人對此心知肚明,因此並不撮合他與哪位女修,這種硬件軟件都沒長好的時候哪怕逼婚也養殖不出新的龍脈。她也對魏昭與公良至的親近毫不在意,對他們似有情意的傳言一笑置之:魏昭無非是孩子心性,幼稚地佔著小夥伴不放罷了,等到化龍成熟後,天曉得會哪樣。
幼龍百年童身,到化龍之時一日成熟。按理說,魏昭該在完整化龍後明瞭往日不明事,積累的情絮量變到質變,從懵懂的孩子變成內心通透的大人。只是化龍出了問題,卡在了半道。
修出半個龍軀、與真龍無緣的魏昭,此生都只是個未長成的少年。
魏昭俯下身,一手解開了公良至的腰帶。他抱著十二分的耐心將道袍與褻衣層層打開,像拆一個禮盒,剝一隻水果。公良至蒼白的身軀一覽無餘,精幹卻削瘦。魏昭抽出那只翻弄著對方口舌的手,粘著公良至津液的指頭順著他的脖子下滑,順著那分明的肌理一路滑到下腹,留下長長的濕跡。
時至今日,魏昭當然懂了情慾,也有了一嘗性事滋味的能力。只是啟蒙卻是玄冰淵下的惡念,有欲無情,參雜著各式各樣烏七八糟的東西。
公良至一無所覺地睡著,髮冠歪斜,酒意燃起的紅潮讓他蒼白如玉的皮膚透出一股人味兒。他的眼角眉梢泛著緋色,配上那細長如狐的眼梢,端的是色如春花,勾魂攝魄。魏昭看著公良至,覺得曾經的摯友像雲端上的仙人,看得他滿腹邪念。
他想把仙人從雲上拉下來。
魏昭想將仙人驚醒,剝去衣衫,拉進他所在的污泥當中,把自己身上的邪念惡意、骯髒心魔在交媾中全部射進公良至身體裡,讓他和魏昭一樣痛苦,一樣沉淪,再也回不到天上去。公良至就該站在魏昭身邊,就像太陽東昇西落,季節冬去春來,這是注定好了的,他怎麼能站在對面?一定有哪裡錯了,魏昭會把這個錯誤糾正過來。他要讓公良至滿身都是他的印記,都是他的氣味,懷他的種——嘻嘻,以魏昭現在這個鬼樣,沒準真能在道長肚子裡種個鬼胎。
魏昭也想就這麼動手,他會做得十分小心,等他打開公良至的雙腿,手指探入秘處,公良至都不會醒來。道士會在被魏昭胯下巨物釘入體內時驚醒,還是在被操弄得穴口完全打開、被磨得在昏睡中洩精之後才顫巍巍睜開眼睛?
又或者公良至喝得太多,睡得太沉,無論怎樣的鈍痛與快感都不能把他叫醒。那樣的話,他恐怕只能昏昏沉沉地感受著體內的酸麻脹痛,像被困在一個濕熱的夢魘中,想逃逃不掉,想躲躲不開,遭受什麼都只好挨著,指不定要被折磨得嗚咽起來。他們以前一塊兒長大的時候,魏昭聽過公良至忍痛的悶哼,急促的喘息,亦或在傷藥藥力化開時那一聲舒暢的歎息,當初聽來思無邪,如今回頭一想,只覺得下腹一緊。
魏昭的手摸了下去,他低頭銜住公良至的嘴唇,舌頭攻城略地地頂了進去,纏住那團軟紅重重一吮,直弄得公良至在昏睡中嗚嗚作聲。魏昭不想讓他醒了,黑氣順著舌尖滑了進去,但沒蔓延多久,魏昭便渾身一震。
就像站在漩渦邊上,或者更可怕,像頭髮或肢體捲入了風車。
黑氣與黑霧不同,乃是魏昭自身殘缺龍氣與玄冰淵下黑霧融合而成的產物,又強韌又隱蔽,本不該被發現,怎麼會有這個反應?魏昭猛地直起身,企圖把黑氣抽回,然而那股拉力無比頑強,反而要把他的整個魂魄全部扯出來似的。他當機立斷,硬生生截斷已經被扯過去的黑氣,嘗試了好幾次才成功,斷開聯繫的黑氣如泥牛入海,再無蹤影。
公良至依然昏睡不醒,只有呼吸急促了幾分。
魏昭突然反應過來,引起異狀的並非世間惡念,而是龍氣。
陸真人養公良至是為了煉製捕龍印,她費盡周折找到並收養公良至,當然也不是出於好心。公良至是為魏釗配套準備的,他體制特殊,能存龍氣。
魏釗今天才切實感受了一把「能存龍氣」是個什麼意思。
公良至的神魂就像那個吸取帝流漿的葫蘆,能吸取與之貿然接觸的龍裔的魂魄,然後將其鎖在體內。
至寶「捕龍印」作為《捕龍印》一書的核心,前前後後花費了不少篇幅。捕龍印是人道法寶,乃是人族與妖族混戰時期一名人族化神大能所創。它能抽取龍族生魂,號令那條被抽取了魂魄的龍族的身軀,同時吸取的龍魂越多,捕龍印本身的威力越強,越貼近天道,能讓持印人與人族氣運相連。當初那位大能就是用捕龍印收納上百真龍和一條龍王,最終借此成道,飛昇而去。那位修士還在的時候,所有龍族聞捕龍印色變,蓋因任何著了道的龍族都會被攝入生魂,而軀殼任人宰割。
此時魏昭明白了兩件事情:一、他剛剛能夠逃脫成功,恐怕不是因為他的力量有多強大反應有多及時,而是因為他有一半魂魄混入了世間惡念,這玩意不論善惡,總是屬於人族之物,被人道法寶視為自己人;二、體制再怎麼特殊恐怕也難以強悍到此等地步,公良至這個人,恐怕已經被煉成了半個捕龍印。
什麼時候?不知道,或許從公良至被撿回來開始便時時刻刻沒停過。他們的日常飲食由師傅控制,他們的鍛體湯由師傅準備,入道由師傅護持……這十幾年裡公良至從未懷疑過如師如母的陸真人,有太多機會可以下手了。
陸真人把一個快完成的捕龍印與捕龍印核心材料放在一塊兒,放養,等收割,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倘若此時有什麼活物經過,一定會為空氣中瀰漫的森冷殺意退避三尺。公良至在睡夢中蜷縮起來,而魏昭一皺眉頭,草廬的門被推開了。
公良曦睡眼惺忪地走出一個人都不剩的草廬,她茫然地左顧右盼,看到了山坡上小樹林中的人影。小姑娘鬆了口氣,噠噠小跑著向林中跑去。
她的身體稱不上好,跑一陣就得停一停。她終於跑到父親和衛釗哥哥旁邊,只覺得晨風太冷,凍得她打了個寒戰。
正在給阿爹整理衣服的衛釗哥哥看了她一眼,脫下外袍給她披上,衣服的下擺拖到地。大概是沒睡醒的緣故,公良曦總覺得大清早的衛釗哥哥看起來有點可怕,她有些不安,小心地問:「阿爹怎麼啦?」
「你阿爹喝多了。」衛釗哥哥說。
等他轉過來看她,那種可怕的錯覺變得若有若無。公良曦的膽子大起來,偷眼去看還剩下一半的酒,覺得琥珀色的酒液看著挺漂亮,還有些讓人犯饞。她向前走了一小步,衛釗哥哥噓她,跟她說:「喝了醉三年!你別碰啊。」
公良曦疑心衛釗在嚇唬她,又不想睡三年,只好戀戀不捨地退開。衛釗又說:「等你入了道,我請你喝個夠。」於是公良曦高興起來,笑出倆酒窩。
她抬頭對衛釗笑,發現衛釗哥哥的嘴巴上有紅紅的印子。她「咦」了一聲,問:「衛釗哥哥嘴巴上是什麼?」沒等人回答,她餘光又看到了父親,阿爹的嘴唇上也紅艷艷的。「阿爹嘴上也有啊?」公良曦奇怪地問,「那酒會掉顏色嗎?」
衛釗聞言一笑,舔掉了嘴唇上的紅色,那種奇怪的寒冷感終於消失了。「曦兒來晚啦!」他惡作劇似的笑起來,「剛才你爹和我把最後一顆紅果子吃了,沒有曦兒的份。」
什麼紅果子?公良曦還沒問,衛釗已經把公良至打橫抱起來,向草廬走了過去。阿爹這麼大一個人,被他抱著像沒重量似的。公良曦長大了嘴巴,又吃驚又有點羨慕,連忙小跑著趕上,小短腿怎麼跑都跟不上。她氣喘吁吁地停下,衛釗也停了下來,後退幾步,到她身邊蹲下。
「你也太弱了吧?」衛釗砸著嘴。
公良曦撅著嘴瞪他。
「背都給你了,你到底爬不爬上來?」衛釗轉頭努了努嘴。
公良曦有些心動,又有些擔心,猶豫道:「你……你還抱著阿爹呢。」
「你們倆加起來才幾兩肉啊?」衛釗嗤笑道,「我一隻胳膊就撈住了。」
公良曦懷疑地看著他,衛釗眼睛一翻,把公良至聳到肩膀上扛著,另一隻手一把抱緊了小姑娘,向山坡下飛跑而去。公良曦抱著他的脖子哇哇大叫,把昨晚那個看到夜幕流光的夢忘了個精光。

第29章 煉藥

魏昭自忖偽裝天衣無縫,偷窺也做得毫無痕跡。直到公良至醒來,謝過給他帶醒酒藥的魏昭,都沒有出現什麼意外。
只有兩件事魏昭沒想到:一、公良曦記性這麼好;二、公良曦嘴巴這麼饞。
「阿爹,你們吃的紅果子是什麼啊?」公良曦殷切地看著父親。
「什麼紅果子?」公良至疑惑道。
「就是衛釗哥哥說你們把最後一個吃掉的紅果子!」公良曦期待地說。
魏昭輕咳一聲,說:「哥哥跟你開玩笑呢,沒什麼果子,就是解憂花。」
「哦,解憂花啊……不怎麼好吃啊?」公良曦失望地說,「我看你們嘴上吃得到處都是,還當很好吃呢。」
公良至:「我們……?」
魏昭:「……」
公良至當時沒說什麼,只是輕車熟就地哄走了女兒。等房間裡只剩下兩個人,公良至轉過頭來,那雙溫和的眼睛基本能表現出坦白從寬的意思。
魏昭的表情變了幾變,最後停留在豁出去這一檔上。他一咬牙,彷彿下了多大的決心,沉聲交代道:「解憂花是我吃的。」
公良至點了點頭,繼續和藹地看著魏昭。要是在場的真是個十九歲小青年,多半會在這種目光下把八歲偷過瓜的罪行懺悔出來。
「然後我來找道長,真要扶道長起來的時候……」衛釗嚥了嚥口水,「道長就、就……」
「我怎麼了?」公良至問。
衛釗的臉漲得通紅,一口氣大聲說:「道長就一把把我抓住了,一邊叫我『阿釗』,嘴一邊……一邊……」
說到此處他像卡住了,支支吾吾說不下去,還別開了頭,倒像被輕薄了似的。
必須再重申一次,魏昭此人,一直都很機靈,無論是陽光開朗的過去,還是變成報社分子的現在。
他也沒說謊,公良至可不就叫著「阿昭」撲上來過一次嘛,只不過不是這一次,而且他知道那並非輕薄,而是還龍珠——可小青年衛釗哪裡知道?他理當對這番糾葛一無所知,公良至也不可能說出實情,如此一來倒像是酒後亂性,可憐的無辜人士衛釗莫名被佔了便宜。
公良至愣愣地看著他,面上輕鬆的笑容僵在了那裡。立場頓時逆轉,理虧的人換了一個,魏昭肚子裡笑翻天,巴不得多看他出個醜。
「我知道道長不是故意的。」他蓄意露出一個諒解又羞澀的眼神,飛快地看了一眼公良至,目光又飄到了別處,「道長,道長是把我當成了亡妻……」
說到此處,魏昭又哀怨地瞥了公良至一眼。
公良至的表情看起來要裂了。
重逢以來,公良至意識清醒時看起來總是游刃有餘,縱使遇到了難以應對的情況,也會當機立斷,更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成熟自信。說是「端著」吧,公良道長明明很親切,然而魏昭就是覺得隔了一層,如霧裡看花。此時看到公良至露出這種難堪的表情,魏昭反倒振奮起來。
「實在對不住!」公良至拱手一禮,「貧道酒後無狀……」
「沒事沒事!」衛釗打斷他,摸著鼻子,「我不介意的!啊,我是說,道長你這麼好……咳咳!我去看看曦兒現在如何了!」
說罷衛釗倉皇逃脫,留下一個公良至拚命眨著眼,張口結舌。
感謝公良曦,魏昭想到了新點子。
他開始在各種時候做出一副對公良至有情卻有口難言的樣子來,一會兒送花,一會兒又問公良曦想不想要衛釗哥哥一直在這裡。他比之前加倍地大獻慇勤,眼神往公良曦那兒飛,臉紅,但就是什麼都不說。他什麼都不說,公良至自然也沒法拒絕,只能露出一張表情複雜的臉。
如此一來,魏昭給在這裡學不到新本事的遊俠衛釗找到了不思離開的新理由。公良至能因為這個趕走他嗎?不能啊,衛釗可沒向他要求什麼,而且有築基修為足以自保,有隱藏龍氣的功法可以修煉,更何況這種情況還是公良至造成的。畢竟,魏昭堅信,哪怕是男人,被公良至這樣叫著名字親也得動心,除非那個人瞎了。
這日子一過便是一個多月,魏昭待在這草廬裡,練練功,裝裝相,陪公良曦玩,逗公良至。草廬內兩個修士一點不上進,公良曦是個三年五載沒法修道的病號,他們在這兒過著和凡人差不多的悠閒生活,像遺忘了整個修真界,也被修真界遺忘。
有天晚上魏昭抱著公良曦,望著房間那頭公良至在窗邊讀著陣圖,突然奇怪起自己在幹什麼。
怎麼說好,就好像一本說好了寫重生復仇、爭霸天下的文不知怎麼的就開始種田,還成了家生了娃……讀者要打差評的好嗎!
他為什麼要跟著公良至?因為想報復。但看到現在,目前的公良至並不像書裡那個。有些牽強地說,倒也可以看到他變成書中那個對他動手的公良至就開刀,可把大量時間花費在等待上,值得嗎?
魏昭摸著公良曦的頭,順路捏上她的脖子,比實際年齡看起來小很多的女童脖子細得像豆芽,手指一緊便能掐斷。公良曦被捏著要害,毫無危機感地笑起來,喊著癢,也來揪他的臉,這陣子他們已經很熟了。她的父親正埋首陣圖,對魏昭空門大開,魏昭伸個爪子就能打斷他的脊椎,捏碎他的心臟,輕鬆到一點挑戰性都沒有。
於是他想,這麼容易的事,早做晚做都一樣。公良父女身上還有許多謎團,貼身看著沒什麼不好。這不叫被安逸生活腐化,這叫磨刀不誤砍柴工。
負責磨刀的是在外奔忙的分神鬼召。
本尊在這裡摸魚,鬼召這些日子倒沒閒下過,一樁樁慘案之下已經名揚大半個昆華界。它殺人,揚名,把《捕龍印》中所有現在能取到的機緣一股腦兒吞下去。等魏昭本體發現鬼召的修為突然暴漲,再不回來合體要出事,他才把它喚了回來。
然後魏昭就意識到了放飛自我飛太遠會有什麼後果。
分神的記憶和力量融入本體,讓魏昭一陣陣頭痛——各種意義上的頭痛。他的修為噌噌飛到了金丹巔峰,說出去可以嚇死一打真人,但由龍軀和惡念混合而成的身體根基非常不穩,魏昭相當於一間地基腐爛的房子,搭得越高越容易崩潰。他一整夜都沒合眼,竭力把駁雜不純的力量擠壓進自己的神魂中,像把一堆鐵釘裝進一個很小的包裡,整個人頭痛欲裂。等搞完了最麻煩的部分,他一讀分神的記憶,感到頭要炸了。
鬼召在用游擊戰術屠殺完各路渣滓、騷擾完無數仙門、噁心過四大仙門之後,在遇到枯榮道的招攬時,假意逢迎,禍水東引,突然反水坑了魔門,利用乾天谷的力量把枯榮道在瑞國的分壇給掀了。
魏昭覺得……自己真不愧是自己,天才啊。
不,不對。魏昭痛苦地拍著額頭,意識到鬼召這個身份同時得罪了正邪兩道。他對正邪兩道都毫無好感,最終目的是殺光他們滅世,可是誰會在羽翼未豐的時候對全世界宣戰?這不是大魔頭,是自不量力的瘋子吧?
鬼召表示他距離徹底的瘋子還有一寸左右的距離呢。
魏昭覺得自己的精神分裂症狀更嚴重了。
在玄冰淵下泡了十年,為了不徹底被世間惡念逼瘋,魏昭在自己神魂中建立了好幾道隔離牆,好把污染物隔離在外,這種隔離之術誤打誤撞成就了他分化己身的法術。而神魂中已經同化成了惡念的那部分,也就是鬼召這縷神念的主要組成部分,無疑是被污染得最嚴重的一塊。
最混亂、最充滿惡意、最具有破壞欲、殺傷力最大的鬼召,最適合派出去殺戮,不然總不能把它留下來裝衛釗吧?分分鐘出命案掉馬甲。但顯然魏昭也低估了自己這部分神念的瘋狂,它毫不猶豫地挑了天下第一魔門。
枯榮道和每個魔修組成的宗門一樣,門內弟子完全不相親相愛。然而它能成為天下第一宗門是有道理的,枯榮道魔修對外一致,極其護短,只准自己人砍自己人,不准外人砍他們,否則便會全門追殺。上一個為民除害到枯榮道身上的真人也在結嬰之前被暗殺,如今敢招惹他們的,也只有剛直得舉世聞名的雷音寺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鬼召再怎麼瘋也沒掉光智商,它好歹借了乾天谷的刀,讓乾天谷和枯榮道有一陣子得忙於狗咬狗。但今後鬼召出場時,恐怕得時時當心別被壞了好事,還要注意別被發現跟腳。
天邊泛起魚肚白,魏昭總算收拾好了鬼召帶來的影響。他想在公良父女醒來前休息一會兒,卻發現公良至已經起了床,一個人進了煉丹室。
魏昭索性也起了身,走到煉丹室外等著。
公良至醒來當天就開爐給女兒煉了藥,魏昭給他打了下手,看道士把斷秋草帝流漿等等天材地寶投入煉丹爐。公良至的手法十分熟練,但選修過煉丹的魏昭看不出這能煉製什麼成品。處理材料的方式很對,材料也非常好,不過許多種藥性根本不相容,沒有調和之物,頂多煉出一鍋養生湯。
等煉丹室熄了火,也不見什麼神丹出世的巨大聲勢,光聽見木門嘎吱一聲,公良至托著個玉盤,面有倦色地走了出來。
玉盤當中一顆赤色丹藥,圓潤飽滿,似有絲絲金色繞丹而轉,品相十分不俗。只是魏昭首先注意到的不是那顆丹藥,而是公良至灰敗的臉色。
補了那只妖蜃本源之力,又養上了這麼多天,公良至前度幾次透支的後遺症總算被彌補得看不出來了。然而他只是在煉丹室裡待了小半天,這些時日的休養一天內就毀於一旦。這是氣血俱損之象,甚至動搖了本源,連修為看著都後退了一小步。魏昭面色黑如鍋底,很想知道他在搞什麼鬼。
公良至一開門,看到魏昭就是一怔,多半沒想到他這麼早就在堵門。道士起了個法術,讓自己看起來再度紅光滿面,只是那腳步虛浮與耗空的真氣難以掩飾。他把玉盤放下,往口中塞了顆補氣丹,說:「還請你幫貧道瞞一瞞,別讓曦兒知道。」
「道長拿自己煉藥啊?」魏昭皺眉道,「難道沒有別的材料了?」
「曦兒這是胎裡帶來的宿疾,凶險難愈,此藥以血親的血氣做藥引最好。」公良至輕描淡寫道,「何況又不必天天吃,這回也就是九年大關凶險一些,須用重藥護身。」
呵呵,騙鬼?
要是看到這一幕的是其他不知內情的人,多半也不明白公良至到底拿自己做了什麼,對丹藥做了什麼。可是魏昭?
魏昭怒火中燒。
捕龍印是做什麼的?捕龍魂魄,化為本源之力,反哺持印人。
公良至做了什麼?他用自己這個半成品捕龍印煉藥,沒有龍魂當燃料就拿自己當引子,損傷根基倒貼氣血精魂,與天材地寶一起煉製,化為本源之力,餵給女兒。
如此看來,公良至已經知道了捕龍印的作用,而且還開發了新的用法,真不愧與魏昭齊名的天才。難怪他這麼多年來能毫無進步,就算以往煉起藥來沒這麼下本錢,這種用法也能斷絕他的進階之路。
像公良至這樣身負法寶之能的人,越使用「自己」,越接近法寶、鼎爐,而非修士。
這道理剛入道的修士都懂,魏昭不信公良至不懂。他以為公良至不知道陸真人的算盤,沒想到知道了卻毫無反應,居然就這麼自暴自棄地活成個道具。世上也不是沒有修士自願當器靈,但那都是些什麼人?毫無前途的廢物,投機取巧的軟蛋!他們貪圖己身為器的威力,寧可將把修煉的命運交到別人手上,公良至這算什麼?他是已經跟陸真人攤了牌,投了誠嗎?
不對,要是投了誠,他應該直接把龍珠煉化了才是。魏昭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剛收回的鬼召神念讓他難以鎮定思考,滿腦子都是簡單粗暴的瘋狂想法。公良至如何知道了捕龍印不提,他使用捕龍印的理由倒是鐵板釘釘:為了女兒。
「曦兒是我女兒。」公良至說,「我……我讓她沒了娘,總要多看顧她幾分。」
魏昭聽到自己腦中響起一串冷笑,他想,隨你們吧,左右你們是親爹親閨女,愛怎麼死怎麼死去。
「為賄賂你替我遮掩,」公良至話鋒一轉道,「今晚帶你去送燈節如何?」
「什麼?」魏昭沒反應過來。
「中元節後第四十九日晚,瑞國過送燈節。」公良至說,「人們做了花燈放進水裡,也做花燈形狀的小點心送給路人,意為過了末七點燈送亡魂上路。曦兒吃完丹藥嗜睡,如何,你跟不跟我去?」
魏昭怒氣沖沖的腦袋還有點反應不過來,等聽明白了,險些控制不住表情。什麼,他們今晚要去送燈節?
魏昭在瑞國出生,知道和燈會有關的節日,哪怕是送死人的送燈節,也可以被民間過成又一個情人相會的日子。公良至知道衛釗對他有意,如此情況下把女兒安置好,與他相約花前月下的,倒似是被他磨成了事,也對他有意一般?!
他用全部自控力露出一張喜不自禁的臉,心中五味參雜,不知道是個什麼心情。讓他心緒變換個不停的罪魁禍首卻面色如常地略一點頭,走進女兒的房間去了。

第30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

送燈節極其熱鬧。
他們到瑞國都城時已經月上中天,城裡卻一片燈火通明。各式各樣的花燈掛得到處都是,路上的人要麼提著一盞,要麼捧著一盞,人人臉上都帶著笑意。
雖然是送走孤魂野鬼的節日,但瑞國在清明掃墓,中元祭鬼,這樣的送燈節則要辦得熱熱鬧鬧,送鬼除晦。這一夜不設宵禁,大街小巷到處有走動的巡捕防止火患,秩序反而比平日要好,父母也容許小兒女們提燈出遊,彼此相看。
已經情投意合的情侶,早幾日便選好了提燈,在這日提著一對燈並肩夜遊,互訴衷情。沒有遊伴卻春心浮動的年輕人提一盞最常見的蓮花燈,走在去湖邊放燈的人當中,等待著自己的緣分。也有正兒八經追悼故人的人,他們往往在大河附近買一盞蓮花燈,放入事先寫好的香囊、信箋、祭文,將之放入燈中,剪掉提燈的垂線,把一盞蓮花燈放入大河,讓它順水而流,將追思帶給亡魂。
因此「送燈節」也被稱為「夜會節」,會人會鬼都是相會。
魏昭在魏將軍府當小公子的時候,也參加過不少送燈節,沒少甩開一大堆侍從玩耍。他拿竹篾做過花燈,在小樹林裡驚擾過情人,還順著燈火輝煌的河水跑過好幾里路,只為看看那些放在河上的蓮花燈能亮多久。他能說出好些適合賞燈的地方來,如今卻只能裝作一無所知,跟在公良至身後。
童年的記憶已經模糊,當初讓魏小公子激動不已的送燈節在現在的魏昭眼中,只不過是凡人的普通慶典罷了。時隔二十多年,慶典看不出有什麼變化,倒是走在身邊的道士更有看頭。
公良至手上什麼都沒拿,對自己突然請衛釗來送燈節的理由半句不提,只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講送燈節的傳說習俗,講瑞國的風土人情。魏昭半心半意地聽,眼神一次次錯過花燈,往公良至身上飄。
年近而立之年的公良至本來就比過去隨和許多,這會兒又和遊人一起討點心吃,橙紅色的火光映在他臉上,竟讓他看上去像個逛燈會的尋常遊人。大概只有那張臉鶴立雞群,那些送糕餅的人看到他,不約而同地多塞幾塊。
「道長很受歡迎哩!」魏昭調笑道,看著那個給公良至燈糕的大媽笑裂的臉,「下到七八歲,上到七八十歲,人人都對道長青睞有加。」
「也就這個節日,我這張臉特別討巧。」公良至笑道,「換做其他節日,定是衛釗收穫更多。」
除了放花燈以外,送燈節的人們還給遊人分發一種稱作「燈糕」的花燈狀糕點。舊俗中這不是送給遊人的,而是送給混在遊人當中眷戀人世不肯離去的鬼魂,讓他們吃飽了好上路——當然,原傳說的說法要優美許多。衛釗這張臉也頗為耐看,屬於那種路上會被人叫住問路的親切面孔,而公良至呢,美則美矣,看上去不怎麼好接近。
換而言之,看上去很像那種混在人群裡湊熱鬧的非人。
公良至以往待機表情是一張冷臉,別人誇他少年老成,最開始沒和魏昭打包稱作「乾天雙壁」時,還有一陣子拿了一堆冷面郎君之類的稱號,把魏昭笑得打跌。那時魏昭覺得別人都很瞎,公良至哪裡少年老成了?但凡成熟老練一些,公良至也不會在這種實力不足的時候時時擺出一張冷面。
別人對上表情豐富的少年人,總會在心裡看輕幾分,把對方當做一眼能看出深淺的對手;而對著公良至,難免嘀咕幾句心思深沉不好對付,戒備心開始便提了起來。魏昭擅長用一張「容易揣摩」的孩兒面騙人,他清楚缺乏表情的公良至無非是懶得應酬,或者不知該做什麼反應好。這樣的公良至在他看來有些幼稚,十分可愛,又讓人操心,很能激發魏昭當兄長的自覺。
現在的公良至時常笑,在人前總是眉目舒展,與人交談時噙著一絲笑意,讓人如沐春風,讓魏昭覺得假和陌生。公良至眼中有歲月沉澱的風塵,頂著那張加冠之年的俊美面孔,真像只遊戲紅塵的狐妖。
魏昭想舔他笑出細紋的眼角。
事實上那不是他唯一想做的事,周圍成對的男女讓空氣中多了幾分旖旎。他有一腦子齷齪事想對公良至做,以往看著摯友單純想著「我哥們就是好看」日子畢竟已經過去了。魏昭看了一陣就得移開視線,鬼召神念歸位,自制力隨時餵狗,魏昭擔心看久了自己就按捺不住,光天化日之下做出什麼禽獸事來。
「這便是放燈的地方。」公良至說,「大河貫穿半個昆華界,據說下能入九幽,通黃泉。」
他們已經出了燈市,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公良至走得熟門熟路,顯然不是第一次來。
「真能到九幽嗎?」衛釗問。
「大河下游流經南荒。」公良至說,「南荒有九幽縫隙,沒準真能到呢。」
「道長去過南荒?」魏昭又問。
「確實去過。」公良至一邊說,一邊從芥子袋裡拿出一盞蓮花燈。
那盞蓮花燈只有巴掌大,但魏昭一眼能看出燈骨架由墨玉竹做成,燈面用了煉製符菉的材料,燈下還畫了小陣,實在相當結實。公良至咬破手指在燈下點了點,小陣運轉,燈火亮起。
「不往裡寫點什麼嗎?」魏昭看著公良至把燈放水面上,問道。
「不必。」公良至說,「故人自然知我心意。」
哪一個故人?我,還是孩子他媽?要是一盞燈還要我跟別人分,我可不幹的。魏昭想歸想,卻不好問,以免得到一個讓人憋悶的答案。
於是他問:「道長聽起來對瑞國很熟啊,經常來這裡嗎?」
「一年總要來一次。」公良至說,「內子生於瑞國,不幸因我之故,紅顏薄命……我每次前來總要想,這裡可曾是她幼時經過的小巷?她是不是也曾在這條河邊放過燈?她小時候,愛吃這種糕餅嗎?」
魏昭想,戲肉來了。
「我與內子情意相投,只恨相伴的時光太短。」公良至歎息道,「我們曾於青劍山觀日出,在潮浪島見泰和魚群洄游,還在小崑崙頂見過雲海之上霞光如畫……她當初說過只願與我看天上瑤池……」
「道長!」魏昭突然說。
他不該打斷,然而魏昭實在忍不住了。
行,你老婆也生魏國,你老婆也跟你去過青劍山,去過潮浪島還剛好看到泰和魚巡遊,還去過小崑崙……這他媽不是我們修心路上走過的路線嗎?你怎麼不說去梁國花朝節啊?好吧,就算你帶著她故地重遊,她還能跟我一模一樣說要去看瑤池?內門子弟知道瑤池不是傳說已經夠難得,一個凡人知道個屁?!
魏昭要氣瘋了,他看著公良至面上可以亂真的哀傷,不知「公良至拿我們的經歷移花接木到老婆身上當做情史講給後生聽」和「同樣的路線公良至對自己和凡人老婆走的那一次更加印象深刻」哪一種更讓他把肺氣炸。很快魏昭不能盡情生氣了,他必須深呼吸,努力吐納,別在公良至眼皮子底下爆黑氣出來。
公良至看著他的表情,不知理解成了什麼,拍了拍衛釗的肩,繼續說:「很抱歉讓你誤會,但我早已心有所屬,斯人已去……」
「道長,」魏昭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小崑崙頂罡風肆虐,唯有修士可挨住,敢問嫂嫂如何上去的?」
公良至停了下來。
「我聽說青劍山由青劍書院把持,那些儒生最古板,根本不讓女客上山。」魏昭咬牙切齒道,「你又是如何帶著嫂嫂進山?」
這兩句話說得並不符合人設,衛釗此時應該注意不到這些,或者不知道這些事。但這種時候魏昭半點沒有顧及細節的餘力,他的全部自制力都用來維持自己這副勉強算冷靜的表情,而不是嗷地一聲撲上去,把花燈撕巴撕巴生吃了,然後把公良至的衣服撕巴撕巴就地辦了。
如果公良至再說一句鬼話,魏昭就不忍了。
公良至聽魏昭說完,惘然若失地一笑,居然痛快地說:「對,我騙你的。」
他說:「與我同去小崑崙和青劍山的不是內子,是我師弟魏昭。魏闕的魏,昭昭有光的昭。」
魏昭強笑道:「道長拒絕我便是,何必把師弟的事安到嫂子頭上呢?」
「因為……」公良至頓了頓,「那一個魏昭,亦是我意中人。」
魏昭瞪大了眼睛,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一下子空白一片。
公良至的表情沒一點變化,彷彿剛才沒說出過什麼驚世駭俗之事。
「但、但你……」魏昭的舌頭彷彿粘在了牙齒上,動起來格外艱難,「可他,是男的?」
「倘若心之所向都能自制,世間哪來這麼多癡男怨女。」公良至笑了笑,「我那師弟為人光明磊落,開朗灑脫,又英俊瀟灑,是蓋世英雄。即便同為男兒,我亦對他心折。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又可歎造化弄人……」
他歎了口氣,說:「我兩度愛人,皆無善終,如今已經……」
這聲音消失在魏昭耳邊。
不僅聲音,連公良至的臉一樣從魏昭面前消失,他彷彿掉進了深淵,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黑霧不斷翻騰。他突然看到公良至對他笑,不是禮貌和煦的笑容,而是對情郎的笑容。道袍中伸出兩隻潔白的胳膊,摟住了魏昭的脖子,而魏昭心平靜氣地回抱他,彷彿已經這麼做了無數次。他突然看到公良曦跑了過來,笑盈盈地喊著:爹爹!
對著他魏昭叫。
魏昭看看公良曦,又看看公良至,他們露出在現實中絕不會有的笑容,一齊甜蜜地看著他。他鬆開公良至,把小姑娘抱起來,問:「你阿娘是誰?」
「爹爹說什麼呢?」曦兒咯咯地笑,說:「阿娘不就在你邊上嗎?」
魏昭身邊站著公良至。
他覺得腦袋一跳一跳地痛,像有一把筷子在他腦袋裡攪拌不斷,打蛋似的。魏昭彷彿在自己的腦子裡往下掉,不停地掉,穿過重重黑霧,眼前忽然一亮。
是一段回憶。
魏昭盤坐在滄浪峰上,嘴裡叼著草,百般無聊地看著遠方。不久他身後的洞府開了,公良至往外一看,邁出一半的腳停在那裡。
「我可在這裡等你三天三夜了啊,你別說又有事。」魏昭頭也不回,皺著鼻子說,「你這腳要是往回縮,我就只當你突然恨我入骨,看都不願意看我一眼了。」
公良至遲疑了一下,終究是走了出來,停在魏昭身後。
魏昭繃了一會兒,沒能繃住臉皮,驚喜地回頭看了一眼。「你小子築基了?」他歡呼道,「好好好!不愧是良至!這麼說你沒躲著我?只是在築基?哎呀你早說啊!我急都急死了!這下可好,咱們在門派大比裡可以組隊了!我才不想和上上屆那個王師兄組隊呢,他哪裡比得上你……」
公良至看著他突然變臉喋喋不休起來,面上露出幾分無奈,欲言又止一會兒,也不再說了。魏昭停了下來,笑道:「怎麼著,良至跟不跟我組隊?」
魏昭眼中有幾分忐忑,他心知公良至避著他恐怕不是因為要閉關築基,只是想借此揭過這一章,不管理由了,只想和好。
公良至遲疑了一會兒,說:「好。」
魏昭心裡的石頭落了地,身上也一鬆,一屁股坐回地上。
「真好啊,咱們一起築基了。」他看著遠處的山,喃喃自語道。
公良至坐到他身邊,點了點頭。
「良至,」魏昭心血來潮道,「等咱們都修到了金丹,一起去北冥探寶好不好?妖族離開前北冥有鯤鵬呢,生出來是大魚,長大了變大鳥,縱橫幾千里,哎呀,想想都了不起。」
「好。」公良至說。
「嗯,金丹去北冥不怕走錯方向,等晉陞元嬰,就能下九幽了。鬼修說黃泉特別壯觀。」魏昭心馳神往地說,「良至,等我們結了嬰,一起去九幽泛舟黃泉上好不好?」
公良至失笑:「結嬰?你想得也太遠。」
「志存高遠嘛!」魏昭嘖了一聲,「你別拆台啊,就問你去不去?」
「去吧。」公良至一臉勉強妥協的樣子,跟他一塊兒長大的魏昭一眼就看出他根本不覺得勉強,只是嘴上嫌棄罷了。
魏昭嘿嘿一笑,只覺得被公良至避開一個多月的陰霾一掃而空,再無煩惱,滿腹雄心壯志。他指著乾天谷正中模模糊糊的那團雲霧——這是乾天谷的化神大能開闢的小千世界入口——繼續意氣風發地說:「等我們修到化神,也要自創一界!」
能修到化神的修士萬中無一,屠龍之戰到現在竟無一人晉陞化神,整個昆華界有沒有一隻手數量的化神大能還是個問題。而在化身大能中,只有掌握了一部分天道的佼佼者才可能開闢小千世界。公良至看著魏昭口出狂言,並不拆台,只是笑。
「我們都創一界。」魏昭說,又立馬改口,「不!咱們共創一界!兩個化神大能一起造個最大的小千世界,把洞府建在裡面,一東一西遙遙相對,再也不怕被端老巢,好不好?」
幾乎沒有化神大能共創一界的先例。
化神大能本來就難得,兩個關係好的化神修士更難得。小千世界相當於底牌,老巢,沒信任到生死相托的地步,哪裡會有修士和另一個人把老巢放在一塊?這可是要命的事情,高階修士當然惜命,因此儘管攜手共創一界能讓那個小千世界更強大、更完善,也鮮有化神大能願意這麼幹。
昆華界唯一這麼幹過的,只有一對雙修到化神期的道侶,這事兒傳為一時佳話,直到一個背叛了另一個,一死一飛昇。
魏昭想,他和公良至肯定不會這樣,無論過去多久,也絕對可以把後背交給彼此。魏昭又想,占奕那貨說公良至在找道侶,要是真有這麼個道侶,魏昭就算祝福了他們,也不相信有人會比自己更加可信可靠,對公良至更好。要是公良至的道侶也要和他共創一界呢?要是道侶背叛了公良至怎麼辦?魏昭思來想去,覺得自己應該和公良至先說好,先到先得,這樣自己就放心了。
公良至聽他說著,臉上的笑容變淡了一點。魏昭捏了把汗,雙眼緊盯著公良至,只怕他說已經答應了那道侶,又或者笑話他狂妄,當他在開玩笑,直接把這個話題繞過去。
公良至沒笑話他,也沒多說什麼。他深深看了魏昭一眼,鄭重地說——
「好。」
魏昭腦中轟地一聲。
這畫面轟然倒塌,畫面上的少年們碎成無數片,魏昭頭痛欲裂,幾乎要嘶吼出聲。
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驀然回首……他晚了整整十年。
/我那師弟為人光明磊落,開朗灑脫,又英俊瀟灑,是蓋世英雄。即便同為男兒,我亦對他心折。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又可歎造化弄人……/
晚了。
公良至光明磊落的師弟死在了玄冰淵下面,事到如今哪裡再找一個開朗灑脫英俊瀟灑的魏昭?他容貌已毀,滿心怨恨,陰暗扭曲得讓他自己生厭。蓋世英雄?哈哈哈哈哈哈!三百年後自然有蓋世英雄,踏著他這魔頭的頭顱而來!
魏昭發出一聲長嘯,本就不穩定神魂整個開始震盪,無數黑霧破體而出。他的視野終於恢復了,從結束的過去和假想的現在中抽離,來到此時此刻此地。魏昭睜開眼睛,看到公良至已經退出一丈開外,面色嚴峻,白玉尺在手。
魏昭踉蹌了一下。
眼前的畫面又變得模糊,魏昭轉瞬間已經身處很久之後的乾天谷。他站在谷外,每一滴血都嘶吼著復仇與怨恨。他面前攔著公良至,這位長老高冠道袍,面色冰冷,彷彿注視著蟲豸。
公良至說:「陣起。」
現在與「未來」的公良至,在魏昭眼中合為一體。
「啊啊啊啊啊————!!」
魏昭咆哮起來,黑霧將他吞沒。

第31章 兄弟

公良至此戰唯一的勝算……不,應該說唯一能全身而退的可能,便是在黑霧升騰的瞬間開啟碧水梭,直接逃脫。
但他不能。
身後是瑞國的都城,無數凡人真高高興興地過著送燈節。面前是黑霧升騰的魔修鬼召,公良至久聞大名,並且遭遇過一次,其凶殘名不虛傳。今日方知衛釗即是鬼召,簡直像個笑話,他竟引狼入室,把親友與女兒都暴露在了魔修面前。
碧水梭能帶著公良至直接回到乾天谷,但也只能定向回歸乾天谷,若要再次啟用則得等上一個月。他若跑了,瑞國都城難免步那些被屠光的城鎮後塵,而鬼召能立刻回去殺了公良曦,等公良至從乾天谷搬來救兵,顯然為時已晚。
於是此時公良至被鎖在黑霧中,動彈不得。
此處已經不是瑞國,公良至也不知道是哪裡。他一邊放出求援信號,一邊想要拼著玉石俱焚纏住鬼召,沒想到不過數月不見,魔修的修為居然已經到了金丹巔峰。築基巔峰和金丹巔峰之間有著雲泥之別,公良至甚至連與對方同歸於盡的機會都抓不到,只能眼睜睜看著白玉尺碎,兩根黑氣穿過他的琵琶骨,將他擄進了黑霧中,轉眼帶離了瑞國。
鬼召正在急速飛行,想來這魔修也不願與聞訊而來的乾天谷高階修士打上照面。公良至在黑霧中,只覺得寒意滲入骨髓,饒是修士之軀也冷得打顫。遠觀就讓人膽寒的邪氣如今籠罩在身上,混亂無序之力如同無數怨鬼狂呼亂吼,身在其中便覺得心魔叢生。公良至今早剛為煉藥損耗本源,再加上剛才短暫卻拼盡全力的一戰,如今氣血翻騰,忍不住嘔出一口血。
公良至還在苦苦支撐,挾著他急行的黑霧變慢了。它裹著公良至投入一片密林中,收縮回幾人高,把公良至扔了出去。
公良至被摔到一棵樹下,撞得又吐出血來。撞到樹的疼痛不值得一提,離開了黑霧後溫度回升,那種像要鑽進皮下瀝取真氣的寒意也離開,他面色灰敗卻比在黑霧中好上幾分。公良至假作受傷嚴重,弓身咳嗽,想要以神識勾連芥子袋中的備用陣圖,猛然發現腰間的芥子袋已經不見蹤影。
「道長在找這個嗎?」那團黑霧桀桀怪笑道,芥子袋在黑霧中浮出一角,又被吞沒,「道長儘管跑,不過道長要是跑了,本座心情便會很壞。本座心情一壞就想殺人,尤其想殺白白嫩嫩的小姑娘。」
公良至心念電轉,抹掉了唇上的血,站直了,甚至理了理道袍。
「要殺我不過舉手之勞。」他面無驚色地問,「閣下費盡周折扮作凡人與我同行,恐怕不是因為無事可幹吧?」
魔修沉默了片刻,黑霧吞吐不定,彷彿沒想到擄來的獵物會突然反客為主。公良至懸著一顆心,鬼召此前爆出黑霧的瘋狂之態近在眼前,他就怕面前的魔修又突然發瘋,不管原先有什麼目的,一個不爽先殺了再說。
「本座只是好奇,」鬼召慢騰騰地說,聲音相當刺耳,「道長這樣道心破碎、毫無前途的廢物,怎麼有一個身懷龍珠的女兒?」
公良至瞳孔收縮。
真龍之珠,比帶著一絲半縷龍氣的龍族遺蛻珍貴上無數倍,時至今日仍有無數修士到處搜尋。公良至費盡心思隱藏的秘密被一個魔修一語道破,心頭掀起驚濤駭浪,面上卻依舊一臉平靜。
「人人皆有緣法,機緣巧合罷了。」他說。
「你竟承認了?」鬼召奇道,「道長不是應該巧舌如簧,告訴我沒這回事麼?嘻嘻,你要是這樣講,我便先吃了公良曦,在肚子裡看看有沒有龍珠。」
「正是如此。」公良至點了點頭,「謊言一戳就破,我也不必特意說來招閣下厭惡。但閣下倘若要獲龍珠之效,一口吞沒並無效果。」
「嗯?」那魔修玩味地拖長了聲音。
「我十年前獲得此珠,那時我堪堪築基,怎麼得到真龍之珠?又怎麼能將之藏好,拿來給我的女兒吊命,而不是被他人奪走?」公良至話鋒一轉道,「自然是因為,這枚龍珠只是未能成熟的半成品而已。」
黑霧不說話,也不知對這番說辭有何反應。
公良至繼續說道:「我得龍珠乃是意外,獲未熟之珠,如同在珍珠未熟時將之剝離蚌母。這龍珠孱弱,龍氣稀薄,本該降格為凡物。恰巧曦兒出生,一樣先天不足,我心神不定之下將龍珠封入女兒體內,未熟之珠與本該早夭的殘缺魂魄相合,兩者都得以留存。只是此時公良曦的神魂與龍珠水乳交融,再也拿不出來了。」
「如此甚好。」鬼召又詭笑道,「我囫圇將她吃下,這不就吃了個整的?」
「錯!」公良至斷然道,「閣下要是直接吃了她,龍珠藏在魂魄中,到死也只算吃了個凡人魂魄,就像將口服的丹藥塗在傷處,又有什麼作用?那龍珠已與公良曦一體,除了維持她的生機外別無它用。」
「本座憑什麼信你?」鬼召說。
「貧道生死就在閣下一念之間,我何必騙你?」公良至說,「取則兩敗俱傷,我女兒死,龍珠一樣崩潰,我亦殞命——閣下留我一命,不就是為了知道更多內情,避免此等意外嗎?」
他直直看著魏昭,說:「恐怕閣下隱患諸多的半龍之軀,也很難等到下一顆真龍之珠了吧。」
黑霧驀然膨脹,像火上澆了一瓢油。
「閣下在我等身邊待了這麼久,貧道可不是瞎子。」公良至一動不動,語氣平和地說,「衛釗是假,半龍之軀卻是真。貧道多年來埋首故紙堆中探尋真龍之秘,也不是一無所獲。」
「那你也該知道,本座此時所需唯有一顆龍珠了吧?」鬼召陰測測地說。
「並非如此。」公良至搖頭道,「要是這龍珠本屬於閣下,重新煉化龍珠自然是最佳方法。但是用其他龍的龍珠的結果,和前者天差地別,倒有許多秘法能與之媲美。」
「比如說?」
「鼎爐。」公良至說,「閣下可知九真龍馭體?此身可納龍氣,於體內梳理循環而不外洩。大妖橫行之時,諸多龍裔以九真龍馭體為鼎爐,以求梳理駁雜之氣,升格龍軀。」
「道長要我現在去找鼎爐,放過你們?」鬼召嗤笑道。
「不,貧道的意思是,」公良至抬眼看著那團黑霧,「閣下放過我女兒,我隨閣下走。」
一時間林中出現了凝滯的沉默。
公良至說:「貧道便是九真龍馭體。」
那黑霧翻騰起來,從中爆發出一陣狂笑,在夜幕中如夜梟啼鳴,格外滲人。魔氣翻騰不休,不少草木甚至因此枯萎,公良至在這駭人的浪潮中直立如松柏,只在狂風中瞇了瞇眼睛。鬼召笑了好一會兒,聲音嘶啞道:「道長這是在自薦枕席?」
「貧道在說一種解決之道。」公良至說,「若有其他能讓我父女二人安然活命之法,貧道一定不會提出這種。我輩修真之人,誰願意當鼎爐?何況是給閣下這樣的……人。」
他停頓了一下,暗諷面前的魔修不人不鬼。這話說得語調生硬,話中帶刺,公良至還恰到好處地露出幾分不甘和孤注一擲,倒讓這話變得更加可信。畢竟,鼎爐的真實性一試便知,於鬼召無損,哪個傻子吃飽了撐著撒這個謊,平白挨敵人一頓操?
鬼召不答話,只是呵呵冷笑不斷。那團黑霧向前飄了一段,從中伸出一隻手。
確切說,一隻爪子。
魔修鬼召從第一次露面開始,渾身上下就被籠罩在漆黑的霧氣中,肉眼難辨高矮胖瘦,倘若用了上清現邪咒,更會被其中不可名狀的大量邪氣衝擊得雙眼欲裂。這一爪還是公良至第一次看到鬼召的肢體,青黑色的指甲足有寸把長,泛著銳利的烏光,抓傷佈滿了細碎的鱗片,似人非人,鷹隼的爪子上滿是爬蟲類的鱗片。
這爪子在公良至身前一劃,道袍和褻衣霎時間一分為二,露出公良至赤luo的身體,中間殘留著淺淺的血痕。接著那團黑霧再度向前一撲,籠罩了公良至,砭骨寒意撲面而來。
公良至睜大眼睛,在黑霧中什麼都看不見,甚至找不到自己的肢體。一條濡濕的舌頭反反覆覆舔舐著他胸口的血痕,他打了個寒戰,半是噁心半是冷,疑心流出來的血都要被凍住了。有一隻手摟住公良至的腰,一隻更像人的手,有那麼一點溫吞的熱度,在他腰上又掐又捏,毫不客氣地陷入股溝。然後……
公良至痛得發抖,嘴巴張開又合攏,牙關緊扣。他默誦清心訣,認命的外表下藏著厭惡與一點竊喜。
他比看上去冷靜得多。
魔氣正滲入經脈,蠶食著血脈中的真氣。公良至覺得冷而疲憊,他強壓下反擊的本能,心說時間還不到。魔氣只是前菜,只要眼前有著龍血的魔修對真龍之軀賊心不死,它就必定要煉化龍氣。而膽敢把龍氣送入捕龍印體內的愚蠢龍脈,只有一個下場。
發現陸真人的野心後,公良至研究過她的目的,也意識到了自己身上的蹊蹺。他知道自己是什麼。
一縷龍氣探進了公良至的經脈。
體內無形的禁制好似加了水的水車,在碰上龍氣的剎那驟然運轉。幾乎完成的捕龍印開始發揮作用,公良至能感覺到貼著他的身軀動作一滯,整個顫抖起來。
公良至鬆了口氣,傷勢加上心緒起伏,一時間竟覺得有些頭暈眼花。他向下滑去,沒有和他以為的那樣跌坐在地。一鋼鐵似的雙手擒住了他,堅如磐石,而顫動不斷的軀體也停了下來。
笑聲由輕到響亮,再度化作歇斯底里的狂笑,鬼召的顫抖根本不是因為著了道,而是在忍住一通大笑。那雙帶著鱗片的手掐住公良至的腰,洩憤似的把他提起又重重摁下,顛簸得他頭暈眼花。公良至去捉鬼召的胳膊,那魔修湊過來,咬著他的耳垂含含糊糊地說:「道長在等什麼呢?」
公良至心中一片冰涼。
「好一個以身飼魔,把自己當下了毒的肉餵給豺狼,佩服佩服!」魔修神經質地笑著,「捕龍印?哈哈哈哈捕龍印!還好本座早有防備,不然可不就死在你身上哩?良……公良至你怎麼不想想,哪來這麼巧一隻半龍,又這麼巧叫『衛釗』?莫非是因為你太過思念『亡夫』,老天送你一個新的?」
公良至抖了一下,不知是驚駭於他話中的內容還是為這番輕薄憤怒。他的指甲摳進魔修的胳膊裡,在鱗片上打滑,都不能留下掐痕。
「陸函波當初孵了兩條龍,好的那個麼,當了你的蓋世英雄,我卻是個見不得光的殘次品。從血緣上說,那魏昭還是我哥哥呢。」鬼召又狂笑了起來,不知在笑什麼,「我有幸從陸真人手裡逃出來,沒想到啊沒想到,我那優良品哥哥比我還慘……」
「住口!」公良至厲聲道。
「住口?哦喲,嫂嫂生氣了。」鬼召吃吃笑著,「怎麼啦,在玄冰淵下掙扎十年,不叫慘嗎?」
公良至猛地抽了口氣,他扣住鬼召的肩膀,聲音尖銳得變了調:「你說什麼?」
「我說,魏昭活著,在玄冰淵下面。」鬼召說。
公良至眼前爆開一片白光,他出了一身冷汗,滑膩得險些從鬼召手裡滑出來。期待驚駭狂喜和極度恐慌混雜在一起,讓他幾欲嘔吐。公良至彷彿置身夏日雷陣雨前的午後,悶得喘不過氣,耳畔嗡嗡直響,一陣一陣響得他腦仁疼。他艱難地嚥了口唾沫,乾澀地說:「你騙我……」
「作為兄弟,自然能有幾分感應。」魔修說,「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不過要是繼續等下去,他熬了十年還沒熬到有人找他,最後還是死在了裡面……這可不怪我了。」
雷聲落了下來。
公良至的胳膊還被鬼召鉗著,雙腿卻支撐不住身體,幾乎跪倒在地。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抖得厲害,大概只有貼在身邊才能聽到他在說什麼。
「他……我以為……」公良至哆哆嗦嗦地說,「十年……我沒去找他……十年……」

第32章

出門是兩個人,回來還是兩個。只是一人失魂落魄,一人面色陰沉。
他們回到草廬時天已大亮,魏昭又披回了衛釗的軀殼,走在公良至一步以外。出去時這位置屬於遊伴,回來時則屬於獄卒。魏昭用餘光去看公良至,手指蠢蠢欲動,想去摘掉混進他頭髮裡的草葉,卻知道此時任何舉動都會讓公良至如臨大敵。犯不著為一片草葉再打起來。
魏昭不僅知道公良至恨不得躲出幾百里開外,還知道要是條件允許,他絕對不會再帶一個魔修回草廬。可惜鬼召拳頭大,他非要如此,公良至也沒辦法。
「道長這麼聰明,不時時刻刻盯著,本座擔心某一日被斬妖除魔啊。」鬼召說。
「貧道自然會跟閣下走,但公良曦只是個一無所知的凡人。」公良至說,「要是閣下非要對公良曦動手,貧道只能拚個魚死網破。」
「道長似乎已經試過了。」鬼召譏笑道。
「我的確奈何不了閣下,但要想自毀靈台,閣下恐怕也阻止不了我。」公良至針鋒相對道,「那樣的話,閣下去何處再尋一方捕龍印?」
魏昭素有急智。
魔氣暴露完全是意外,萬幸他有黑霧蔽體,「衛釗」下面還有一套「鬼召」的假面具。一場打鬥的時間夠他想出辦法來修補漏洞,把鬼召這個身份糊弄得像模像樣。
鬼召乃魏昭的同胞兄弟,當初和魏昭一起被陸真人孵化,只是生來便有殘缺,一直被陸真人隱藏在別處。他逃脫後四處殺戮,企圖將不完善的龍軀修煉為睚眥之體,同時通過同源感應,意識到哥哥魏昭還活在玄冰淵底。他在意外遇見被煉化為半個捕龍印的公良至後靈光一現,想藉著捕龍印,把魏昭從玄冰淵下偷渡出來。
「怨鬼和玄冰淵下的活物都出不去,古戰場的法寶卻能噴湧而出,可見沒有神魂的死物才有機會逃脫。」鬼召這樣對公良至說,「你我二人去玄冰淵,我通過感應找到魏昭的位置,用秘法削薄冰蓋,你便趁機收束他的魂魄。他魂魄不存,只剩下龍軀,我便能把龍軀取出來。我們各取所需,再一拍兩散,如何?」
這謊撒得天衣無縫。
公良至可能對他的目的心存懷疑,在去玄冰淵後暗存後手,但魏昭只要讓他不懷疑鬼召行事的合理性便好——縱然有幾分破綻,也可以靠公良至的腦補自己圓回去,反正鬼召本來就有點瘋瘋癲癲。再加上這消息讓公良至心神不定,十分的心智打個折扣,頂多用上六七分。
最後他們達成了協議:鬼召繼續扮成衛釗,一切照舊,不得傷害公良曦,不得傷公良至性命,在去玄冰淵找到魏昭後必須將他的魂魄留給公良至;公良至不得告密,須助鬼召得到龍軀。兩人都發下了心魔誓言。
這誓言對魏昭而言不痛不癢,他根本不打算帶公良至去玄冰淵,無非是緩兵之計罷了。
不然呢?難道跟他說,我就是魏昭?
魏昭從離開玄冰淵起,就沒想過與公良至相認。
鬼召這樣的魔修雖然讓正道頭痛,但要是暴露了魏昭的身份,那才會變成眾矢之的。玄冰淵裡去而復返,高階修士們一定會探尋他的異常,等發現他身上有什麼,結果可想而知。妖族、真龍、神道修士、世間惡念,注定了整個修真界都與他勢不兩立,要麼想殺之後快,要麼想從他身上撈一筆,《捕龍印》中已經寫出了後果。
正文開始時陸真人已經壽盡而亡,繼任的掌門,魏昭的大師兄,一度想要效仿先師,在發現無法獨吞好處後又召開了屠龍大典。那時在玄冰淵加持下與化神一步之遙的魏昭都在圍攻下隕落,何況提前離開玄冰淵、一時半會兒都要卡在金丹巔峰的魏昭。
魏昭開始沒把公良至當做需要立刻攻克的關節,後來機緣巧合之下半途遇見,還發現此時的公良至還沒有辜負過魏昭。但即便知道公良至甚至對他……對他……魏昭也不可能自曝身份。
不是近鄉情怯的問題。
告訴他自己是魏昭,有什麼意義?
他看自己以往的記憶如霧裡看花,反倒是《捕龍印》的未來與無數未曾在自己身上發生過的怨恨更加清晰。他的軀殼不斷崩毀又不斷新生,似龍非龍的部分還勉強算活的,另外填位置的惡念更像怨鬼,容貌早已損毀。一刻不停的痛苦和怨念如同海水消磨海岸,又心知肚明過去諸多真善美俱為謊言,不得好死的未來才是天命注定……這種情況下,誰能依然樂觀豁達,魏昭甘拜下風。
魏昭脫胎換骨,容顏俱毀,記憶混亂,性格大變,除了一個名字,他還剩下什麼?他這樣抓著僅存的名字回去,是要公良至念著過往的情分,懷著對以前魏昭的愧疚,對他心慈手軟麼?魏昭並不需要公良至心慈手軟,他也不打算對所有人心慈手軟。
玄冰淵下惡念萬千,他若不與之同流,根本無法好好活過十年。《捕龍印》中那個魏昭放棄了大部分意志,幾乎成為了惡念的容器,這才有近乎化神之威。魏昭要得到足夠力量掙脫玄冰淵,努力的成效也只是自己占主導而已,那些復仇的怨念既是力量,亦是代價。
過去的魏昭早就死了,他此次歸來本就打算毀天滅地,運氣好能以此成道,運氣壞就與昆華界一起隕落。難道他要讓公良至先為活著歡喜,再為他入魔心痛,最後走到和原著一樣的地步?算了吧。
魏昭覺得,他心裡還剩下那麼一點兒慈悲,至少別毀了公良至心中那少年而亡的英雄。
公良至先一步進了草廬,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幾乎向前摔去。魏昭下意識伸出手,攬住他的腰,卻被他甩開了。魏昭在公良至眼中看到了露骨的厭惡,他覺得自己額角跳了跳,臉上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
「真是無情。」他油腔滑調道,「昨晚可是道長自薦枕席,如今卻又要擺出張貞女烈婦的臉?」
「契約已成,貧道會在下玄冰淵之時完成職責。」公良至面如寒霜道,「閣下要是願意冒捕龍印啟動的風險,待神魂被抽走,貧道倒也安全了。」
「這可不勞道長操心。」魏昭笑嘻嘻地說,「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昨日春宵一度,我嘗了道長的滋味,方知道此言不虛。」
他們確已有肌膚之親。
公良至以己身為餌,想借此驅動捕龍印。魏昭早有準備,索性順水推舟——昨夜的情景可沒有這麼輕描淡寫,公良至心緒不定,魏昭又何嘗不心亂如麻?他難以自控,一時間覺得不如就這麼把公良至吞進黑霧裡,連皮帶骨腐蝕殆盡,從此日日相伴夜夜歡好。若非公良至在捕龍印以外的確是九真龍馭體,稍微梳理了一下魏昭混亂的氣息,安撫了他瀕臨暴走的神魂,魏昭可能在辦事途中就要了公良至的性命。
即使沒到這種地步,他也沒放過公良至。頭一場rou戲因為公良至為他的語言震動而中途停下,於是在他們彼此發完心魔誓言之後,他又要了公良至幾回。他們幕天席地,自有黑霧當做遮掩,魏昭食髓知味,折騰到日上三竿才罷休。
他的身體暢快至極,這麼多年來頭一回覺得自己像是活著。黑霧是他身體的延伸,公良至看不到他,他卻能看見公良至。藉著這層遮擋,魏昭終於能直勾勾地盯著公良至的身體與正臉。他貪婪地看著公良至的面孔,親吻那兩篇淺色的嘴唇,公良至卻只是微微皺著眉頭,一動不動,像條死魚。
公良至在想別的事,或許是鬼召剛說的消息,或許是過去的魏昭。他魂遊天外,彷彿在他身上動作的只是一陣瘴風。
聽完這帶著惡意的輕薄話,公良至臉上連厭惡都不剩了。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魏昭,如同正看個小丑。魏昭最受不了這種毫不在意的眼神,他往前走了一步,大喇喇捏住了公良至的腰帶。
「何況道長確實有當個好鼎爐的資質。」他說,「雖然不在契約之中,但難道為了這個,道長也要拿自毀靈台做脅迫麼?」
原先的道袍已經被毀了,如今這一套是芥子袋中備用的常服。魏昭的手指摸索著腰帶,一路摸到公良至的後腰,胳膊環住他的身軀,把他向自己身上攬過來。
公良至站著不動,也不聲不響,看得魏昭心中升起一陣邪火。他手上一用力,腰帶應聲而斷,接著吱呀一聲……
衣服自然不會發出吱呀聲,發出這聲音的是門。門打開時公良至立刻回了魂,像個活起來的木雕,瞬間跳出兩步開外。公良曦小小的身影從門中走了進來,被杵在那兒的兩個大人嚇了一跳,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天真爛漫地說:「阿爹,衛釗哥哥,你們回來了呀?」
兩個大人一動不動。
公良曦似乎也覺得氣氛不太對,她摸不著頭腦地環顧室內,在看到衛釗手中的東西時恍然大悟,彷彿發現了異常在哪裡。她說:「衛釗哥哥怎麼拿著阿爹的腰帶?」
公良至臉色發青——真的發青,他大概需要抓緊時間盤坐療傷和鎮定心神——直直看著魏昭,魏昭頭一次從中看到了哀求之色。魏昭張開嘴巴,閉上,再張開嘴巴,又閉上,公良曦被逗得直笑,說:「衛釗哥哥看上去像條金魚啊。」
「你阿爹,」魏昭說,搜腸刮肚地到處找被扔到天邊去的衛釗模板,效果有限,聲音十分僵硬,「他,的腰帶掉了,我給他撿起來。」
「真的?」公良曦驚奇地問。
「真的!」大人們異口同聲道。
「這腰帶質量真不好。」公良曦說,又看了幾眼公良至,「衣服也不好,阿爹的脖子都給磨紅了呢!」
「可不是嗎?」公良至說,「再也不去那個布莊了!」
兩個大人僵硬地笑起來,公良曦笑出兩個酒窩,坐下吃起了早飯。

第33章

許是被女兒一嚇受了刺激,公良至療傷後再度手段百出,企圖讓魏昭與他一道離開。他搬出的理由也十分可信,說是自身受傷不輕,留在此處難以恢復。鬼召要是繼續想用他這個鼎爐,要麼得容他離開尋覓丹藥,要麼得自己替他找藥,選擇前者還能跟著公良至本人,要是選擇後者,可就沒法看著他們父女了。
確實如此,魏昭依然要找主角的機緣,不可能時時刻刻盯著公良父女,非要跟他回來倒是意氣用事。他又待了一日,等公良至暫且神魂穩定後,帶著他離開了草廬。
他們離開前一晚,公良曦似有所覺,變得格外粘人。她站在公良至身後看他做飯,挽起袖子幫忙收拾菜。被公良至哄走後又坐到了衛釗邊上,看他擦拭佩劍。
「被趕出來了?」魏昭問。
「阿爹說廚房氣悶。」公良曦悶悶地說,「我吃了藥已經好多了,哪有這麼不頂用。」
「你還是安分一點好。」魏昭說,「再給你弄幾次藥,你爹的命都能賠上。」
公良曦小臉一白,不說話了。
魏昭算是壓制下了心頭惡念,但餘波未消,對公良曦依然心懷遷怒,說起話來毫不客氣。他見對方吶吶難言,反倒生出幾分快意,又說:「我們明天就走。」
公良曦聞言,沒像魏昭預想中一樣眼圈發紅,只是默默點了點頭。她問:「衛釗哥哥還和阿爹一道嗎?」
「當然。」魏昭答道。
「那……」公良曦壓低了聲音,似乎有些羞於出口,「衛釗哥哥能不能替我照顧他一下?」
魏昭被這話說得啞口無言,覺得小妮子像在講笑話,還照顧,你爹和我別半路出點什麼事兵刃相接就算不錯。此時公良至已經走出了廚房,端著菜放到了桌上,速度比以往快了很多。他一次端來了所有飯菜,放完碗筷就坐在了桌邊。看這緊張勁兒,彷彿讓他們獨處一會兒,寶貝女兒就會被大魔頭一口吞掉似的。
「哪裡的話呀?」魏昭意味深長地看了公良至一眼,「多半是你爹在『照料』我呢。」
公良至渾不在意地笑了笑,彷彿聽不出言下之意,開始對女兒噓寒問暖,問菜鹹不鹹淡不淡。公良曦不好意思當著父親的面繼續談論關於他的小話,乖乖誇了公良至的廚藝,和他表演父慈子孝去了。
他們走前公良曦又偷偷找了魏昭,小聲再度拜託了一次。魏昭為她的執著奇怪,說:「你急什麼?道長做起事來滴水不漏,你不是被你爹照顧得很好嗎?」
「可照顧別人和照顧自己是兩回事呀。」她說,「做事周全細心的人,又不是說不該被人照顧了。」
公良曦說得一針見血,他爹這麼個做事周全的人,動起自己來半點不心疼。明明一個手底功夫不賴的高材生,他們重逢以來卻有十之八九的時間在當傷員,魏昭很懷疑他當初在玄冰淵沒能救援成功後,從此得了救人強迫症,不自殘送血一下會渾身不舒服。
公良曦低了頭,又說:「何況阿爹總是為我奔忙,浪費好多機緣……」
魏昭看著她的發頂,覺得這對父女還真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勞心人。病鬼擔心傷員,傷員保護病鬼,也不操心一下自己泥菩薩過江。公良曦顯然能感覺到他的態度轉變,卻沒像大部分這個年齡的孩子一樣痛痛快快問出來亦或開始跟他賭氣,反而乖巧地不再纏著他,拜託他照顧父親時還帶著一份惴惴之色。她大概覺得是自己煩到了客人。
魏昭歎了口氣,心說自己跟個什麼都不懂的娃娃計較什麼。他伸手摸了摸公良曦的頭,下一刻公良至就從門外冒了出來。道士眼中緊繃的神色還沒收好,像只撲向黃鼠狼的母雞。魏昭生出幾分火氣,又覺得自己像個欺負孤兒寡母的地痞無賴似的,實在沒什麼意思。
「道長,咱們走著?」他拖長了聲音問道。
公良至點了點頭,蹲下抱了抱公良曦,簡短地交代她要好好吃藥、聽李嬸的話云云。魏昭覺得一定是因為自己在場,這感人肺腑的離別場面才縮短成了幾句話。
「道長真不容易啊。」一離開公良曦能聽見的範圍魏昭就說,「一邊準備救老情人一邊還護著亡妻的孩子,多情又癡情,可惜喪偶命。」
「魏昭並非我的老情人。」公良至平靜地說。
「是,你們恩愛兩不知。」魏昭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說得嘴裡發苦,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上下打量著公良至,問:「道長現在恢復得如何?」
「僅僅四層實力。」公良至實話實說道。
「氣血空虛,實力大降,做不得假。」魏昭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如此甚好。」
————————
半空中揚起一陣黃沙。
這黃沙洶湧如浪,變換如雲,鋪天蓋地看不到盡頭。等沙塵靜默下來,荒野上多出一個發如樹根、面色蠟黃的男子,手如鷹爪,攥著個神色麻木的嬌媚少婦。男子向身邊掃過一眼,聲如洪鐘道:「雲角老鬼來得倒早!」
他往前走了兩步,腳尖在半空中消失,一望無際的荒野出現了奇怪的波紋,彷彿空氣變成了一個水泡。男子腳步不停,走入水泡當中,從遠處看,他的軀體一下消失了。
「水泡」中又是另一番天地。
草木欣榮的荒野上出現了一塊光禿禿的紅土,正圓形的土地上不僅寸草不生,還透出一絲灰白,硬得像石頭。這塊方圓幾丈的土地上已經盤坐著一個額上長著鼓包的醜陋老頭,抬起眼皮看了男子一眼,咕咕怪笑道:「黃甲老兒來得也不晚嘛。」
若有凡人在此處,一定會駭得叫出聲來。被稱作雲角老鬼的老頭懷中抱著個清俊的少年,那少年唇色灰白,雙眼無神,但剛才那句話卻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老氣橫秋的台詞用一個稚嫩的聲音說出來,怪異得讓人發寒。
男子對此見怪不怪,腳下一踏,黃沙便凝成一張大床。他拽著少婦一屁股坐了上去,說道:「歡喜宗上百年來頭一次金丹齊聚,老子自然要來得早點。」
「瞧黃甲尊者說的,好似今日就是來敘敘舊哩?」天上傳來一陣嬌笑。
「水泡」頂上踏進一縷紅煙,一個穿著清涼的美艷少女蛇一樣游了進來。她懷中赤著上身的壯漢先落了地,給她當了肉墊,發出重重一響。那壯漢叫也沒叫一聲,依然癡迷地注視著身上的少女,倒是少女露出一副心痛的表情,撫著他的臉,「心肝兒」、「寶貝兒」地叫了一通。
先到的兩個修士看著壯漢的光頭,面色凝重起來。那漢子頭頂光潔,燒了三個結疤,分明是個已經築基的佛修。
「我等今日齊聚,是為了轉靈真君的遺寶,鴦娘子帶上個雷音寺的禿驢有什麼意思?」雲角老鬼不悅道,他懷中少年的聲音變得尖銳刺耳,「要是那群禿驢銜尾而來,攪和了歡喜宗的大事,這責任你能承擔?」
「這話說得好沒道理!」鴦娘子嘟嘴道,「正是因為事關重大,妾身才要帶個好郎君當助力。夫君愛死了人家,怎麼會讓那些禿驢攪和?是不是?」
她勾著僧人的下巴,見僧人點頭如搗蒜便嬌笑起來,媚眼如絲地橫了另外兩人一眼,說:「不然難道和二位前輩似的,帶個快采干了的鼎爐充數?」
「要不是轉靈真君的地塔非要帶個鼎爐,老子可不想帶上我家婆娘。」黃甲尊者譏笑道,「哪裡像你們這些小女娃,還要靠鼎爐打前鋒。」
「尊者要是也能弄來雷音寺的鼎爐,恐怕就不會這麼說了吧?」
一聲清朗的女聲傳來,劍光一閃,一名白衣女修已經落到了幾人身邊。她看上去眉目清正,彷彿哪個心志堅定的道修,然而她懷中面容憔悴的女人卻說明,這位女修與之前的幾人是一丘之貉,也是個走採補之道的歡喜宗魔修。
「古來就沒有靠著鼎爐吃飯的修士,但鼎爐像樣,鼎爐的主人總也壞不到哪裡去,」女修笑道,對著笑容淡了幾分的鴦娘子說,「姐姐說是不是?」
「這是自然。」鴦娘子興趣缺缺地說,「臨水妹妹這鼎爐還未養熟,半途要出了什麼事,恐怕不太好吧?」
「時間緊迫,的確沒辦法養熟。」臨水仙子故作可惜地歎道,「但有了水月觀的道姑作伴,我又怎麼忍心不帶著她一道來呢?」
她懷中的女修赫然是水月觀的築基修士,雖然損耗尚未補上,但光從修為上看,倒比鴦娘子的僧人更精進一層,已有築基中期。
「好了!」雲角老鬼不耐道,「打機鋒到此為止,進塔吧。」
「就我們四個?」臨水仙子問,「黑鴉道人呢?」
「時辰已到,不等了。」雲角老鬼說。
「那廝閉關閉了一百七十年,沒半點消息,多半沒挨過來死在了裡頭。」黃甲尊者冷哼道,「四個人就四個人……」
「諸位未免說得太早。」
四個歡喜宗的金丹修士齊齊轉頭,卻見一團黑霧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他們不遠處。黑霧收束入體,露出黑壓壓一片羽毛似的魔氣,把此人的體表遮得嚴嚴實實。他一手攬著個年輕鼎爐,腰間掛著一柄烏黑寶刀,蔽體魔氣正來自其中,乃是黑鴉道人賴以結丹的法寶鴉羽刀。
「呀,恭喜黑鴉前輩出關!」鴦娘子嗔怪道,「前輩何時來的?妾身竟一點沒發現呢!」
豈止她沒發現,在場的所有人在黑鴉道人出聲前全都沒有半點感應。資歷最老的雲角老鬼心中一凜,只覺得黑鴉道人變得比以往更加深不可測。他看了一眼被纏在黑氣中的那個鼎爐,越看越眼熟,片刻後失聲叫道:「乾天谷公良至?」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都未讓少年開口,自己喊了出來,那聲音粗啞如驢。另外三道目光聞言也齊齊向黑鴉道人身邊的青年射去,面上驚疑不定。
「臨水丫頭說得不錯。」黑鴉道人嘶聲道,「鼎爐也是我輩修士的門面。你們看,乾天谷的鼎爐如何?」
他一邊說,一邊摩挲著鴉羽刀的刀柄。
這刀的確是個寶貝,尤其是能讓擁有者連外貌帶修為都被「鴉羽」藏住這一點。有魔氣在身,鴉羽刀在手,再加上一個「鼎爐」,頂替閉死關突破失敗的黑鴉道人,實在是件相當簡單的事情。
所以魏昭來了。
至於扮演鼎爐角色的公良至沒有任何偽裝,那自然是因為——
今日在場的魔修,一個都沒法活著出去。

第34章

四個魔修的八雙眼睛都盯著公良至,上下打量,像要把他盯出個洞來。
「黑鴉道友真是大手筆。」雲角老鬼從失態中恢復過來,再次閉上嘴巴,懷裡的少年人偶似的開口,「一百多年沒出關,出關就抓了乾天谷掌門的弟子。」
魏昭故意看了公良至幾眼,口中嘖嘖道:「我道是乾天谷誰人門下,竟是陸函波那廝?難怪身家如此豐厚。」
「豈止是身家豐厚?」鴦娘子掩唇輕笑,「陸真人將碧水梭送給了徒弟,黑鴉前輩得了手,可否讓我們開開眼界?」
「陸函波的逃命法寶碧水梭?」魏昭哼了一聲,「她腦袋進了水,才會把這寶貝送給堪堪築基的徒弟!他要是帶著那玩意,元嬰真君恐怕都擒不住他。」
其他幾個魔修一合計,的確,黑鴉道人出關後氣息渾厚,實力深不可測,但遠遠沒有元嬰之威。要是隨便什麼人就能攔住身負碧水梭的修士,以公良至在魔修當中的鼎鼎大名,他道心破碎後哪裡能活蹦亂跳到今天。四道神識粗粗掃過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的道士,能探出他本源空虛,經脈阻塞,又確是乾元真氣不假。
「黑鴉前輩有所不知,這乾天谷公良至十九歲築基,最近十多年來頗有盛名。」鴦娘子又說,眼睛鉤子似的在道士身上臉上掃來掃去,「世人皆知陸真人憐愛弟子,在他出世後把碧水梭都借給他躲仇家呢!」
「修真界每年要隕落多少天才,一個築基期的小輩能有多少盛名,勞動諸位金丹真人都記著他的面孔?」魏昭嗤笑道,「不會是哪個廢物的徒子徒孫死在他手裡了吧?」
雲角老鬼面色不善地冷哼一聲,顯然是被說中了。他譏笑道:「總好過一些徒子徒孫全都死乾淨的人。」
「我已突破關隘,壽元又有增長,當然不記著收徒弟採補吊命。」魏昭反唇相譏道,「雲角老鬼要是又想要同輩切磋,我如今沒有徒兒,倒是可以跟你這師傅切磋一下。」
雲角老鬼面色難看,但終究沒接下挑戰。臨水仙子道:「時辰不早了,兩位前輩改日再談吧?」
「也好,探寶要緊。」雲角老鬼就勢下了台階。
他又橫了黑鴉道人一眼,把手伸進了少年胸膛中,五指毫無阻礙地沒入其中,掏出一把通體幽藍的枴杖。雲角老鬼拿著枴杖在附近地面上戳了戳,枴杖敲擊地面,發出金鐵之聲。待敲到第七下,那地面忽然綿軟如泥,藍盈盈的枴杖像被吸入沼澤當中,噗地一聲直接沒柄。
以枴杖為中心,方圓幾丈的紅土微微震動,如同地龍翻身。腳下的震動越來越厲害,幅度越來越大,直到一聲輕響,地面塌陷。
不是直直往下落,而是像踩在一個翻蓋之上,翻蓋旋轉便將上面的一切轉到了地下。地上又只剩空無一物的紅土,不留一絲痕跡。即便踏入了幻陣當中,以神識掃瞄地下,也感覺不出地下藏了五個金丹真人。
魏昭感到天旋地轉,沉響之後天地倒轉。腳下活板砰然合攏,荒野的景象消失不見,周圍毫無生靈氣息,頭頂上無比空曠,像置身於一座高塔之中。
他們並未下落。
所有人的腳至始至終貼在活板上頭,然而從地上轉到地下後,上下顛倒重力旋轉,竟讓他們重新「腳踏實地」了。他們踩著地面,頭上彎曲的小路一眼望不到盡頭。
「到了。」雲角老鬼道,率先邁步,「走吧。」
從剛才站成一個圈,到現在錯落地在寬敞的大路上前行,另外四組都微妙地遠離了黑鴉道人和他攬在懷裡的鼎爐。帶著乾天谷公良至這塊難啃的骨頭,就像抱著塊聲名顯赫的招牌,讓其他魔修對他心懷顧忌,對他保持距離,要用到炮灰時等閒也不會把注意打到魏昭身上,這正是魏昭想要的。
歡喜宗和天下的大多魔門一樣,個中成員心懷鬼胎,遇到這種非得齊心合力探尋的寶地,全都又怕其他人實力太弱連累了自己,又怕別人實力太強最後黑吃黑。魏昭對歡喜宗十分滿意,此處只要鼎爐像樣就已經展現了實力,省得還要偽裝出黑鴉真人露上一手。此外還有個和正事無關的好處,大概只有在這種地方,他才能光明正大牽著公良至走。
……對他來說黑羽覆體已經算很光明正大了。
螺旋狀上升,或者按照正常的方位來說,螺旋狀向下的階梯邊亮著一盞盞琉璃燈,這便是歡喜宗祖師建造的地塔。魏昭很有閒心地四處打量,看著琉璃燈長明不滅,燈焰如豆,卻能照亮方圓數米的道路。
轉靈真君的地塔也是一處能排的上號的有名洞府,在主角蕭逸飛出生前已經毀了,與之有關的是主角的佩劍。蕭逸飛金手指無數,要把他得到的法寶排個先後,其中排名第一的無疑是女主和她化身的龍珠,佩劍則是當之無愧的第二位。
劍原來的主人名為青劍娘子,她在愛上蕭逸飛後以身合劍,讓佩劍重鑄,成為了與主角的體質功法無比匹配的命定之劍。主角曾意外捲入青劍娘子的心魔,在其中旁觀了她得到佩劍的過程。魏昭有這攻略在手,參加這次探寶,完全是小菜一碟。
至於這裡沒有以「青劍娘子」為號的修士?
魏昭環顧周圍,打頭陣的是雲角老鬼,他依然盤腿而坐,懷裡抱著的少年身上長出兩根長得怪異的肉足,在地上蝸牛般蠕動;鴦娘子抱著僧人的胳膊,小鳥依人地粘在他身上,青綠色的指甲在他胸口上劃來劃去;臨水仙子與道姑手挽著手前行,道姑臉上似有掙扎之色,被臨水仙子親了一口,目光又變得渙散了;黃甲尊者抓小雞似的掐著美貌少婦的後頸,少婦被推搡著前行,眼中的不甘一閃而逝。
魏昭的目光長久地落在那個本名青媚娘的少婦身上,直到黃甲尊者似有所覺,往他身上瞪了一眼。魏昭收回目光,在心裡笑了笑,覺得世間事果然向來無常,正道少俠能變魔頭,凡人鼎爐也能逆襲,可惜便宜了主角——好像全天下的天之驕子遇到主角都得讓路。
燈火跳了一跳。
鵝黃色的燈焰不知從何時開始,色澤變得紅潤起來。這燈焰紅得說不出是個什麼顏色,不深不淺,不濃不淡,卻極其招人喜歡,讓人格外想往上面看。
第一個中招的是毫無修為的少婦青媚娘,她的雙眼直直盯著一側的火光,看著看著就目光呆滯起來。又走了沒多遠,雷音寺的僧人渾身一震,腳步停下,面色不斷變換,不多時卻更加醜態百出,抓著鴦娘子的肩膀就啃了上去,親得她咯咯直笑。
第一個關隘已經開始了。
黃甲尊者身上騰起一道黃煙,沙塵將青媚娘籠在其中,托了起來,他牽風箏似的把她向前拉,面色毫無變化。臨水仙子取出一支形狀怪異的橫笛,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聲音如泣如訴,落到她和道姑身上的光線彷彿落入了翻騰不止的海中,折射出波動不斷的光影。雲角老鬼毫無異樣,只有仔細盯著他瞧,才能看到不斷有紅色光點在他周圍亮了又滅。
「莫要胡鬧,速戰速決!」他轉頭對鴦娘子呵斥道。
鴦娘子哼了一聲,周圍飄起無數道粉紅色綢帶,綢帶邊緣像是融入了光芒當中。僧人終於能邁動腳步,但這麼一拖,他倆也落到了隊伍最後,與魏昭並肩。鴦娘子狀似驚訝地咦了一聲,剛想開口說什麼,只覺得眼前一黑,極端危險的感覺讓她匆忙向前掠出幾丈,驚魂未定地向後看。
無數黑氣龍蛇般飛舞不休,只能看見黑漆漆一片,彷彿紅色的燈光一照向那裡便被吞噬了一般。黑鴉道人瘖啞的聲音從中傳出來:「如何,可探明了虛實?」
「黑鴉前輩說笑了……」鴦娘子乾笑道,快步走到隊伍最前面去了。
剛才有意無意往最後掃去的神識都收了回去。
在沒有墮落成靠採補之道討生活的魔修之前,歡喜宗曾是紅塵道的分支。地塔下九千九百九十九盞琉璃燈中有九十九盞紅塵燈,能喚起修士身上未盡的紅塵。這是極其高明的功法,甚至能與如今水月觀的問心路相媲美。在這兒的四個魔修當然沒能耐硬挨過紅塵燈,但這本來就是轉靈真君給紅塵道的徒子徒孫行的方便,他們的功法有一分紅塵道的傳承,就像拿著鑰匙開門,第一關根本不是問題。
魏昭沒有紅塵道傳承,他只能用世間惡念勉強模擬一下做個弊,相當於拿撬棍開鎖。門雖然能開,但難免產生一點小問題。
不大,只是一點小問題。
公良至看著前方,奇形怪狀的魔修與鼎爐們身上如今一個個身姿矯健,容貌端正,穿著乾天谷的道袍。他看到師傅走在最前頭,偶爾回頭看一眼,面上帶著對徒弟們的自豪。他看到大師兄與二師姐走在不遠處,彼此交談,面色輕鬆。他看到一些師弟師妹跟得正緊,滿臉笑意,就像曾經乾天谷參加什麼盛典之時。
他低下頭,在自己身邊看到一雙熟悉的腿,不用轉頭也知道,他會在旁邊看到誰。他抬頭,看向前路,目不斜視。
而魏昭看著前面,嘴角抽了抽。
他看到——
穿得黑不溜秋的公良至懷裡抱著少年公良至。luo上身的公良至摟著穿薄紗的公良至。道姑公良至和另一個女裝公良至手牽手。壯漢公良至抓著女體公良至。
他竭力調轉視線,去看自己攬著的公良至。那個公良至面色淒然,死活不看他。

第35章

用世間之惡破紅塵,勉勉強強也算切題,因此小問題就只是小問題,稱不上什麼有效攻擊,只是讓人煩心而已。
附加在那些人身上的偽裝,在魏昭眼中顯得破綻百出,破綻百出都不足以形容其拙劣。這麼說吧,魏昭倒寧可它牢靠一點,那樣還能養個眼。現在呢?周圍全是公良至,魏昭站在其中卻覺得血壓上升,牙根發癢。
黑衣公良至抱著十三四歲的少年公良至,但偽裝並沒有將那鼎爐少年的肉足抹去。屬於少年公良至的面孔上偶爾會露出魏昭記憶中的笑容,可他的下半身依然像個蝸牛,緩緩馱著他們二人向前。黑衣公良至倒沒這麼奇形怪狀,他乍一看沒什麼不對,只是臉上偶爾會像掉色似的,露出一塊老年人的皮膚來。
luo上身的公良至摟著穿薄紗的公良至,倘若偽裝精妙,魏昭也就當奇怪的福利收下了。然而薄紗中露出的平坦胸口,走上幾步會突然顯現出一對肉球,和公良至半點不女氣的面孔放在一起,產生了恐怖的視覺效果。肌肉公良至同理,他的腦門不定時亮光一閃,一頭烏黑的頭髮中露出一塊珵亮的、帶著戒疤的頭皮。可怕的是,當這種隨地掉馬甲現象出現時,其他部分依然完好無損。魏昭可以看見一個頭頂有圓形禿斑的公良至,或者一個地中海禿頭的公良至。
不行,都到了這裡的,不能突然暴起殺人。這種危險的地方不能閉上眼睛,更不能自插雙目。
魏昭的手控制不住地加大了力氣,直到他懷裡那個公良至被掐得悶哼了一聲。魏昭勉強收回一點力道,聽從內心的野獸,把頭埋在公良至頸窩裡深呼吸,想獲得一點安慰。
公良至身上有點兒皂角的味道,還有他自己的氣味,讓魏昭想到……想到公良至。對,就是這麼沒創意,何況「公良至」在魏昭心中已經是一個單獨標籤,他會覺得「那個人的眼睛有點像公良至」,或者「這花開得像公良至在笑」、「今天的春風有點公良至」,倒不經常覺得公良至像什麼。
可惜花與春風不理他,正品公良至默默無言,目光直視前方,死死盯著一個方向。公良至不介意看到前面那堆人,就是不看魏昭,彷彿他變成了什麼看一眼就要命的怪物。魏昭心知「小問題」也在公良至身上發生,略一沉思,就能猜到他眼中自己是誰。
也是,他想,自己看到滿目贗品公良至,恨不得撕了他們的臉皮。將心比心想一想,公良至看到他這個贗品,心中自然也煩悶得很。
「第二陣來了!」雲角老鬼突然喝道。
他話音未落,剛才靜謐的通道中突然熱鬧起來。
一條青綠色的巨木拔地而起,樹身上無數條碗口粗的籐蔓四處飛舞,長滿了尖刺。上百口鋒利無比的長劍虛影遮蓋了前方通道,隨時蓄勢待發。地上騰起鮮紅色的火焰,空氣在熱浪騰飛中扭曲。黃沙從天而降,砂礫鋪天蓋地,能掩人口鼻。又有其色烏黑的大水從一側通道湧來,途徑的道路發出吱吱怪聲,瞬間腐蝕出焦黑痕跡。
金木水火土五行齊聚,彼此之間居然毫無阻礙,相生不相剋。最前方的雲角老鬼對上了青色巨木,懷裡的蝸牛少年軀體一扁,擋住兩下鞭打,身軀橡皮泥似的癟了下去。雲角老鬼嘴巴一鼓,吐出一口白色火焰,將抽向他的幾根枝條一舉燒盡,還順著枝椏竄上了巨木。然而火焰一碰到樹幹就不見蹤影,轉眼間那樹幹又長出了兩根籐蔓。
另外幾個魔修也各顯神通,唯有魏昭一開始就不與這些異像纏鬥,黑羽硬挨住幾下攻擊,飛身往攻擊黃甲尊者的黃土衝去。黑霧齊出,將黃沙沖得向上反捲而起,露出中間兩人寬的栗色通道。魏昭正要帶著公良至合身一撲,異變突生。
那黃沙像個惱羞成怒的生物,以比預想中快上數倍的速度重新合攏。沙塵如刀刺向魏昭兩人,與此同時,那通道居然向側面一抖,將原本就在不遠處的黃甲尊者與青媚娘一口吞了進去。兩人憑空消失,通道就此閉合。
五行大陣相生相伴,其中的異像除之不盡滅之不竭,唯有找出其中的通道才能通過此陣。魏昭皺了皺眉頭,沒想到原著中青媚娘走過的路還是讓她重走了一遭。每條通道後面的關卡都不相同,他本打算按部就班頂替青媚娘二人,如今看來卻不能取這個巧。
黃沙後的通道一消失,漫天沙塵就如同沒了韁繩的烈馬,變本加厲地橫衝直撞。不遠處的其他魔修也看出了門道,紛紛只守不攻,企圖找出攻擊後的通道來。通道消失得越多,此處剩下的五行攻擊越凌厲,魏昭不再挑選,索性轉頭衝向了不遠處的黑水。
他們一頭紮了進去。
藏青色的通道像一個氣泡,緊緊貼著他們的身體。魏昭只覺得自己像被塞進一個管子裡,兜兜轉轉繞過無數通路。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再度一亮。
腳下沒水,踩著實貼貼的地,天上沒有黑壓壓的塔,只有一望無際的天空。魏昭和公良至站在青瓦白牆的水鄉城鎮中,看到眼前有兩個人影。
一人作書生打扮,頭頂儒巾,一身白色布衣,抓著另一個人的手不放。另一個人身穿紅色嫁衣,沒蓋蓋頭,低垂著頭,欲拒還迎地搖著頭。兩人口中似乎在激烈地說著什麼,聲音不輕,但旁觀者一個字都聽不明白。彷彿趴在皮影戲劇場的桌子上小憩,半夢半醒間,背景的旁白化作難以聽懂的白噪聲。
還真是皮影戲。
那兩個人影乍一看與普通人一般無二,但定睛一看便能發現,書生也好新娘也罷,全部沒有臉。
魏昭看著兩個人白板似的面孔,心說果然,與青媚娘經歷的關卡半點不一樣了。
公良至沒被抓著的手掏出了陣盤,沒多久便皺起了眉頭。「似是而非的傀儡陣。」他說,「找到不到陣眼。」
「我們繼續看。」魏昭對他們腳下那塊看台一樣的木板努了努嘴,拿刀柄往外一伸,被無形之壁擋住了,「恐怕現在也出不去。」
公良至嗯了一聲,抬頭看那兩人,從始至終沒轉一下頭。
這會兒功夫,兩個人已經交談完了,書生拂袖而去,新娘子掩面哭泣——當然,也就是拿袖子抹著光溜溜的臉,浮誇得像唱戲。接著場景一轉,新娘蓋上了蓋頭,坐到了一葉扁舟上。
場景轉換的效果也相當怪異,彷彿就是要讓他們想到戲劇,轉場時觀眾席上的兩人未動,面前的背景倒像幕布一樣滾動起來,一條河轉到了他們面前。木板外站滿了密密麻麻的人影,一個個都沒有臉。魏昭和公良至站在第一排,看到新娘子坐的小舟被推向河心。
水面漸漸翻滾起來,河心蟹殼青的河水底下出現了龐大的、紺青色的不祥倒影,小舟上的新娘慢慢漂向它。周圍的人都跪了下來,語調歡喜地手舞足蹈。突然,有個人擠開人群,衝向了小河。
是開場時的那個書生,他腳底下綁著兩塊很大的木板,跑上河面時沒一下子沉下去。新娘的船漂得不遠,書生幾步趕上,猛地跳上船,把新娘扛起來,扔向岸邊。
剛才跪倒在地的人全都站了起來,憤怒地揮舞著拳頭,像要把新娘再度扔下去。河中心的陰影已經沸騰,眼看著有什麼就要衝出水面。只見那書生喊了句什麼,掉轉頭,自己游向了河心。
他游了沒多久就沉沒了,河水也恢復了寧靜。群情激奮的眾人安靜下來,面面相覷,不久便散去了,留下新娘子在水邊嗚嗚哭泣。
「動了!」公良至看著陣盤低聲說。
他剛說完,場景驀然變換。光線一暗又一亮,如同幕布垂下再打開,等他們看得清東西,面前又是拉拉扯扯的書生與新娘,一切與剛開始一樣。
「現在呢?」魏昭問公良至。
「又不動了,和剛才一模一樣。」公良至凝重道。
「那這是什麼意思?光讓我們看戲?」魏昭說,「總不會只能看不能動吧。」
說著一縷黑氣往外一勾,這回倒成功伸了出去,背景上的花瓶被黑氣弄倒在地,摔了個粉碎。書生和新娘驚得跳了起來,左顧右盼,找不到始作俑者,匆匆分開了。
「這陣法不完全,恐怕要觸發什麼條件才能顯出陣眼或生門。」公良至沉吟道,「莫非是要阻止悲劇?」
眨眼間又到了河邊,烏泱泱的人群眼看著要推船。魏昭看了他們幾眼,黑氣霎時衝了出去。
不同於剛才試探用的那一縷,這回的黑霧遮天蔽日,乾脆利落地往岸邊所有人身上一籠。只聽卡嚓卡嚓一陣聲響,每個人的木頭腦袋都被捏了個粉碎。
「你!」公良至驚道,轉頭來看魏昭,目光剛對上他就條件反射般偏移了一下,像被火燎到了。等再次定到魏昭臉上,公良至才恢復了鎮定,沉聲道:「閣下在做什麼?」
「阻止悲劇啊。」魏昭理所當然地說,「殺了他們,不就不用擔心了嗎。」
活下來的新娘半晌等不到有人推船,拿下蓋頭看了一眼,捂著嘴開始尖叫。書生衝了出來,被滿地的屍體嚇得跌了一跤。待他哆哆嗦嗦地爬起來,左顧右盼了片刻,還是衝向新娘,跟她拉著手跑開了。
「你瞧,這不就是個好結局嘛。」魏昭笑道。
「三百多口人喪命!」公良至說,「那河裡的東西依然毫髮無損,今後可能會造成更多犧牲者,這是哪裡的好結局!」
「有情人終成眷屬啊,頂好的結局了。」魏昭滿不在乎地說,「河神娶妻之類的事,比起餓了要吃肉的河神水鬼,拿同胞投河換好收成的人更可惡。三百人又如何?三千三萬孬種,一樣殺得。何況不是傀儡木偶嗎?」
「我卻是忘了鬼召的大名。」公良至自嘲道,「王家村還有人活著嗎?」
「沒了。」魏昭坦誠道,「我懶得說服道長,道長也說服不了我。」
「可惜現在要『說服』的是此處秘境的主人。」公良至舉起了陣盤。
陣盤微微抖動,其中的星子一跳。
光線明暗之後,一切再度復位,連那個花瓶都好好的待在原處。魏昭冷下了臉,公良至扯了扯嘴角,說:「看起來秘境的主人不聽閣下這套。」

第36章 河神與新娘

這一回魏昭沒殺圍觀群眾。
黑霧鑽進水中,與河底的「河神」纏鬥起來。大河掀起滔天巨浪,兩岸的人死了個精光,一個都沒剩下。等最後一個人嚥了氣,這場戲再度重啟,回到了故事開始的時候。
第四次,魏昭將黑霧化作黑雲,托起書生與新娘,一開場就將兩人直接帶出了小鎮。黑霧一鬆開,視角又轉回了河邊上,沒得到祭品的大河開始波濤洶湧。兩岸的人驚慌失措,到處找人,彼此指責,幾乎要廝打起來。最後有人突然抽刀往旁邊的人身上砍去,把傷員扔進了大河裡。大河平息下來,人們鬆了口氣,又恢復了原狀。
「你來。」魏昭意興闌珊地收回了黑霧。
公良至打開了芥子袋,用真氣取出陣材,開始在大河邊上佈陣。陣法在河床上升起,密密層層,把目光所及的河面都覆蓋住。待載著新娘的船要下水的時候,人們忽然發現河面上彷彿凝結了一塊看不見的冰蓋,怎麼也無法突破。他們議論紛紛,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河下翻騰起來,卻像被蓋子蓋住,河水和其中的「河神」都出不來。
「就這樣?」魏昭嗤笑,「治標不治本,你能封多久?」
「姑且一試。」公良至說。
「我曾看見有地方祭童男童女求雨,要宰殺祭品那天,剛好下了雨。」魏昭說起從惡念中讀到的事情,「那地方的人歡欣鼓舞,為了感謝老天,連忙把童男童女殺了。」
「這事畢竟還沒在此處發生。」
「你剛才沒看見他們抽刀殺人?」魏昭嘲弄道,「還是道長覺得天下都是願意受你慈悲的好人?」
「閣下說的事如果發生,貧道自然會阻止,再嘗試別的手段。」公良至抿了抿嘴,說:「我倒想問問閣下,次次以最壞的心思揣度他人又是什麼道理?」
公良至本不該多說那一句,一個魔修時時刻刻心懷怨恨有什麼奇怪的呢?只是身邊這人如今披著故友的外殼,他的面孔像魏昭,聲音也像,處處都與記憶中一模一樣。公良至固然知道這不過是幻覺,但聽著熟悉的聲音字字句句滿是怨恨與殺意,不免感到難過,忍不住想反駁幾句。
鬼召冷笑道:「好,我倒要看看你這套行不得通。」
陣盤微動。
公良至眼前又暗了下去,他心中一歎,估摸著又要失敗重啟。等他再度睜開眼睛,面前又是開場的青瓦白牆,穿著紅嫁衣的新娘子泫然欲泣,嗚咽道:「我知趙公子對我有意,只是你我今生無緣……」
公良至怔了怔。
這是他頭一次聽見新娘的聲音,也是頭一次看到新娘的面孔。她一片空白的臉上如今生出了五官,好一個小家碧玉。這姑娘身上無線,關節圓潤,看上去活脫脫一個真人。
而公良至,站在本該是書生站的位置上。
他環顧四周,沒有看到曾經落腳的「看台」,更沒看到本來站在身邊的鬼召。周圍就是個普普通通的閨房,那個被砸碎過的花瓶好好地站著。公良至穿著一身道袍,新娘子卻像沒有看見,依然眼含淚意地看著他,叫他「趙公子」。
公良至暗中運起真氣,神識一掃,能感應出面前依然是個傀儡。房間像個罩子,神識穿不透牆壁,無法探測屋外。他迅速地收回目光,看向新娘,配合地露出幾分怒色:「此話怎講?」
「河神年年娶妻,今年便輪到了我!」新娘子垂淚道,「到了吉時,我便要坐上一葉扁舟,送予河神為妻。今日一別,恐怕再無相見之日。」
「要是你我二人離開此地呢?」公良至問。
新娘只是搖頭,垂淚道:「整個鎮子都要蒙難,這就是我的罪過了。」
公良至不著痕跡地打聽了幾句,新娘子只說河是大河,村是大河村,說不出那河神是什麼來歷。道士心中有數,點了點頭,溫聲道:「姑娘莫怕,我自有辦法。」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辦法?」新娘子抬頭道,她的表情做得栩栩如生,只是一雙眼睛呆板如魚目,能一眼看出異常。
「河神娶妻殘忍至極,早該廢除。」公良至說,「昨晚有神仙入夢傳我仙法,能斬妖除魔。我先帶姑娘躲出去,再去誅殺河神,如此一來便無後顧之憂。」
公良至掐了個法訣,隔空抬起了書桌。新娘發出一聲驚呼,很快信了他的說辭。公良至便施了隱身術,帶著新娘子溜了出去。
他向屋外踏出一步,神識也擴展開來,彷彿門外剛生出一個新天地。天空灰濛濛一片,泛著河水一樣的蟹殼青,就像公良至曾去過的江南水鄉,看上去隨時都可能灑下細雨。門外有幾個壯漢正巡邏把手,也不知「書生」開始怎麼進來的。
公良至送新娘子到了城鎮邊上,囑咐她在此等待。他不敢再往外走,以免觸動了什麼機關,讓這一局又報廢——公良至隱隱覺得失敗次數會造成一些影響。他快步來到河邊,開始佈陣。
之前用掉的陣材又回到了芥子袋中,彷彿從沒動用過。公良至迅速地佈陣,在吉時來到前完成了大陣。他看著小鎮熱鬧起來,人們面帶驚恐地東奔西跑,尋找著失蹤的新娘。隨著時間過去,水面上出現了波浪。公良至站在河邊,時刻準備著修補陣法。
河中出現了一串氣泡,他凝視著變得渾濁的河水,突然感到自己的胃抽動了一下。
這感覺古怪極了,公良至立刻用神識掃過身體,確認既沒有無形之手掐他的胃,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東西突然出現在體內。他疑惑了片刻,忽然反應過來,這並不是胃痛。
是飢餓。
自築基辟榖以來,公良至再沒有感到過餓,以至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那是什麼。他疑心這是什麼提示,亦或一個陷阱,但周圍別說食物,連棵能拔下來咀嚼的草都沒有。光禿禿的河岸邊只有鵝卵石,河中看不到一條魚,只有黑影在河面下蔓延。
第一下衝擊撞到了大陣上。
河比旁觀時看到得更寬,河裡的東西也比那時候強大許多,衝擊如潮水般連綿不斷,幾息之後第一個陣法節點就被衝擊得鬆動起來,彷彿即將被大魚重開的網。公良至嚴陣以待,手中掐訣不斷,飛快地加固河上大陣,將莫名其妙的飢餓先放在了一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飢餓變得更嚴重了。
岸邊的人群開始狂呼亂叫,公良至站在陣眼當中,真氣不要錢似的輸入大陣,竭力將之楔入大河兩岸。他剛穩住陣法,河中第二、第三波攻擊轉瞬即至,陣中傳來的怪力拉扯得他腳步一個踉蹌,幾乎摔倒在地。公良至覺得自己像在和整條大河角力,如螳臂當車,才開始不久便只能苦苦支撐。
白玉尺已被鬼召弄碎,其他法器還沒來得及祭煉上來。陣材消耗得極快,公良至索性故技重施,拔出桃木劍,一咬舌尖,一口鮮血噴了上去。
公良至心中苦笑,只覺得最近幾個月被逼得手段盡出的事好像比最近幾年都多。已經漲上河岸的河水不情不願地被壓了回去,圍觀者們發出了劫後餘生的歡呼,卻不知道他定住河水需要多大的力氣。不多時,公良至不得不使出碎玉訣。他精神一振,卻感到胃部幾乎抽搐起來,彷彿幾天幾周不飲不食的虛弱感讓他險些握不住劍。
公良至在這沒來由的恐怖飢餓中勉強定神,不再留力,全盤輸入陣法當中。他很確定下壓的大陣已經傷到了河裡的東西,像捕獸夾嵌入獵物體內,越是掙扎傷勢越嚴重。但河水不退反進,凶性大發,顯出一股要與佈陣人同歸於盡的凶狠。
拉鋸戰維持了僅僅幾息,以大陣的崩潰告終。河中綻開絲絲猩紅,像有什麼活物正流血不止,這混著血的大河先拔地而起,再推金山倒玉柱地塌下來。河邊的人驚恐地四散而逃,打頭陣的巨浪則全數衝著公良至襲來。翻捲的浪潮像一隻大手,緊緊抓住了公良至,迫不及待地往水中拉去。
身上的水流纏得太緊了,公良至覺得自己像貓爪子裡的老鼠,渾身骨骼全數粉碎。他喉中腥甜,視野發暗,意識消失前,彷彿看到了某個夢牽魂繞的少年。
「我知趙公子對我有意,只是你我今生無緣……」
公良至猛地睜開眼睛。
他大口喘著氣,像要把空氣輸進方才溺斃的肺中。幾秒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手腳完好,不在水中,周圍正是開場的閨房。公良至向下一看,發現自己穿著書生的衣服。
道袍不見了,袖中芥子袋自然不見蹤影。他身上沒有用過碎玉訣的後遺症,然而經脈中的真氣若有若無,居然只比凡人好上那麼一絲,彷彿剛剛入道。公良至心中一沉,抬眼去看面色悲慼的新娘子,一抬頭就對上一雙靈動的雙眼。
「到了吉時,我便要坐上一葉扁舟,送予河神為妻。」那與活人半點無異的新娘說,「趙公子還是走吧!」
剛入道的修士沒有能探測內外的神識,看著面前這活靈活現的新娘,公良至竟不能確定她是不是活的了。
心念電轉間,他面色不變道:「我不走。」
他當然不能走。
公良至已經反應過來,最後看到的「魏昭」不是什麼死前幻影,而是依然披著魏昭幻象的魔修鬼召。他一樣被拉入了這場戲劇當中,並且分到了「河神」的角色。如此一來,剛才一開始就開陣阻隔河神的方式讓他們沒法匯合,反倒做錯了。
「趙公子!」新娘子急道,「走吧!我不願你看我入河!」
「你不必入河。」公良至正色道,「昨晚有神仙入夢傳我仙法……」
公良至用老一套說法說服了新娘,這回他不能隔空搬動桌子,但剛入道的修為也能施展一點障眼法。障眼法是不入流的把戲,介於仙凡之間,不能無中生有,卻能完成一些江湖方士的小手段。
比如,讓一個身穿嫁衣的高大男子看上去像新娘子本人。
半個時辰後,頂著蓋頭的公良至坐到了送親的步輦上,與他交換了衣裳的新娘躲在床下,會在他被送到河邊後藉機脫身。送親的隊伍無人發現異常,喜氣洋洋地吹吹打打,接近了大河。
公良至在喜帕下打量著周圍,發覺小鎮也產生了細微的變化。每個人都有一雙靈活的眼睛,鎮子變得更大更精緻,連牆角剝落的粉灰都清晰可見,不像最開始只是個背景板。他看到青瓦下的霉跡,衙門口兩隻大石獅,白牆上一個足印,細節多得讓人心驚。公良至沒有能掃過全鎮的神識,只能靠肉眼飛快地審查。一路上無數背景在他腦中掠過,他忽地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像一片羽毛輕輕撩過神經,能感覺到「有什麼」,卻感覺不出「是什麼」。這種不太對勁的感覺就像個卡在喉嚨口死活出不來的字,公良至凝神去想,一無所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繞鎮而過的步輦停在了大河邊。穿紅戴綠的神婆牽著公良至的手從步輦上下來,把他送上船。眾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大喇喇東張西望,只能向下看,看到一條比之前大很多的船。
之前新娘子坐的是又窄又淺的獨木舟,比一張葦席好不了多少,動一動就會翻掉。如今公良至坐的船卻是一條漁船,稱不上大,但能坐三四個人。他坐在船上,感到身後有個力道推了一把,一個尖銳的嗓子拖長了喊道:「禮——成——!」
船未免行得太快了。
送親者的嘈雜聲漸漸遠去,公良至默算了個數字,確信小船已經行出數十丈,按理說這種距離都夠他到達河對岸。他掀開喜帕,只見前方根本看不到邊境,這河寬得簡直像個碩大湖泊。他又回頭一看,身後的河岸也不見蹤影。
小舟前後皆不見岸,只有一望無垠的河水,遠處水天一色,幾乎看不出分界線。周圍安靜得要命,河水平靜得過分,速度慢下來的小船還在緩緩前行。公良至心中一動,開始用指甲在船身上推算起來。他雖沒了陣盤,但剛才就把陣盤的排列記在了心中,如今天數明晰,心血來潮,居然能推算出之前陣法中一些被遮掩的部分。
「幻形壬水陣,」公良至低語道,「生門在下?」
他向船邊看了一眼,發現周圍的河水不知何時暗了下來。而後他再度感到一陣飢餓,在小船開始顛簸時,公良至意識到改變的並非河水顏色。
嘩啦!一個人影從水下竄了出來。
魏昭……魔修鬼召,濕淋淋在河上直起了半身,像條豎起半身的蛇。他激起的水花震得小舟顛簸不斷,公良至抓住船幫,險些翻到進水中,直到幾根青黑色的觸手穩住了船沿。
那觸手一路延伸到鬼召那邊。
公良至去看鬼召,對方耳後有腮,指間長蹼,一副半水族的相貌。這魔修出水時陰著一張臉,一副全世界虧錢了他的模樣,等看清船上的公良至,他的面色變得極其古怪。
「道長穿這身,」他瞪著眼睛,又像吃驚,又像快要狂笑起來,「真是十分合適啊。」

第37章 河神與媳婦

不同於睜眼看到新娘子的公良至,魏昭一睜眼便在水中。他在水中呼吸順暢,半身化為水族,很難去到水面上。到公良至封鎖河面時魏昭才意識到自己扮演了什麼,同時他也反應過來,開始讓他們插手這一幕戲劇不是要選擇答案避免悲劇,而是選擇角色。
知道答案再往前一想,這機關倒也有道理可循。紅塵道的修士全都成雙成對,上古時期那一對一起修至化神、共開一小千世界的雙修道侶便來自紅塵道。此處既然是轉靈真君為徒子徒孫設計的考驗,機關當然為了兩個人所設,要兩個人都參與才可以開始。他屢屢以殺止殺,角色便成了河神。公良至好心而保守,大概成了岸上的什麼人。
河神時候不到就上不了岸,公良至又封河不下水,要盡快匯合完成考驗,在這一輪中掀起巨浪擊敗對方是最簡單快捷的方式。哪怕會造成傷亡,不是還有下一輪嗎?事實不出魏昭所料,只是,他沒想到再次露面的公良至會是這副打扮。
公良至穿著火紅的嫁衣,略小的衣服無法扣緊,只能鬆鬆披掛在身上。這身鮮亮的紅衣將他luo露在外的肌膚襯得格外白皙,可惜唇色依舊暗淡,魏昭暗想,上一輪那抹唇上的血跡放在此處倒十分合適,比胭脂硃砂更明艷幾分。不知是因為頭髮束得一絲不漏,還是因為公良至面上的神情太過平和淡然,明明是放在男子身上近乎妖冶的艷色,硬是被他穿得端莊大氣起來。
無論如何,秀色可餐。
「我記得瑞國太子服朱色。」魏昭的眼睛在旁邊的蓋頭上轉了轉,繼續嘴賤道,「道長通身的氣派,好似哪國的皇子被推出去和親了似的。」
「過獎。」公良至眼皮都沒抬一下,「要說角色合適,閣下亦然。」
這便是在嘲魏昭這一身半水族的皮了,龍族統御水族,在妖族當中都是佼佼者,如今被弄了這麼一個半水族的外形,對哪個龍脈來說都是奇恥大辱——只是魏昭出生頭十九年都把自個兒當人看,實在缺少什麼龍族的尊嚴,被這麼說了也不痛不癢。
他笑了笑,穩住船沿的一根觸手繼續往上爬,鑽進公良至的下裳,在道士的腳踝上勾了一下。魏昭化龍後多出根尾巴,很清楚多個肢體出來是種什麼感覺,如今長了八根觸手,一樣適應良好。
他能感覺到觸手末端傳來的細微觸感,大概外皮太瓷實,感覺也很鈍,非得用點力氣才能體會到公良至皮膚的溫軟。道士本來跪坐在甲板上,被弄得觸電似的跳了起來,魏昭這才意識到自己觸手上還長了一個個小吸盤,剛才那是吸了公良至一下,十足的登徒子所為。他看著公良至臉上升起一絲難堪的緋色,思維控制不住地往下三路跑。
同時魏昭感到胃部一抽,這一輪開始後若有若無的飢餓感鮮明起來。
「幻形壬水陣,生門在下。」公良至瞪了他一眼,「閣下要是這麼閒,勞煩先去水下找找。」
「道長算不出來嗎?」魏昭問,「我還當沒了陣盤也能推算出大致位置。」
「我現在幾乎與凡人無異。」公良至搖頭道,「一絲真氣神識也無法調動。」
魏昭聞言內視自身,發現問題比他以為的嚴重。
他本身的力量便是半龍半魔,半龍之軀以天賦肉身為主,魔氣則以世間之惡為基礎,走了偽神道,因此之前沒注意到自身力量發生了本質上的變化。他感到飢餓,還以為只是選擇了負面角色後導致的一些懲罰和限制。如今仔細探查,卻發現半龍之軀化為水族肉身,體內運轉著神力,怎麼看都是個水族得道的河神。
魏昭低下頭,在河面的倒映上看到自己曾經的臉。
沒有世間之惡的腐蝕,沒有混亂分佈的鱗片,除了耳後鰓指間蹼,乍一看竟然就是十年前的魏昭。
他吃了一驚,身體也落回水中,河水包裹驅趕的感覺比在水面上舒服得多。魏昭再度游上水面,鰓離開水後呼吸都變得不暢起來,像只離水的彈塗魚。
「生門是什麼樣子的?」他問。
「我不知道。」公良至坦白道,「這大陣並非殺陣,生門應當有異樣之處作為提醒,與周圍不同。」
魏昭點了點頭,一頭扎進河底。
河水十分清澈,泛著淡淡的青色,身在其中好似在琉璃瓶中游動。魏昭直直往水底游去,沉了數十丈方看到河底,白色河床上分佈著水草與珊瑚,並無一目瞭然的特異之處。
魏昭落到小船正下方的河床上,以此為基點,開始繞著圈向外搜尋。他的觸手掀起每一寸河沙,沒找到什麼東西,只趕起一群蝦和蟹。他剛才下來時沿途也看到不少魚群,倒是條豐饒的河。
如果這麼大也算河的話。
大河東西南北都望不到盡頭,魏昭翻了一會兒便開始全速游動,游了一刻鐘也不見河岸,只好再花一刻鐘游回來。他回到之前刨過的地方,覺得這樣一寸寸搜尋天知道要找到什麼時候去。魏昭運起河神神力,在河底製造一個漩渦。目之所及的河床頓時被翻攪起來,無數水族四下逃竄,河底被攪得一片渾濁。魏昭凝神搜尋了片刻,猛地想起了什麼,連忙衝上水面。
河面上波濤洶湧,沒被針對的河面沒有一個築基道士擺不平的大浪,然而魏昭忘了上面那個道士此時幾乎和凡人一樣。他上去沒多久就看到了沉入水中的鮮紅嫁衣,公良至在不遠處抓著翻掉的小船,努力讓自己的腦袋浮在水上。魏昭匆匆運起神力,讓河水再度平靜下來。
魏昭托住了開始嗆水的公良至,觸手合力把小船翻過來,把道士抱上去。
公良至咳了兩聲,抹了一把臉。魏昭吶吶無言,道歉衝到嘴邊又嚥下去,索性一頭扎進水裡,把那件衣服給撈了上來。公良至接過它,絞了一把水,問:「可找到什麼了?」
「還沒。」魏昭說。
公良至點點頭,沒多說什麼,反讓魏昭更心虛了。
他沒臉再在上面呆著,草草一點頭,再度扎進水中。這回他找了半個時辰,老老實實一寸寸搜尋,直到肚子咕咕直叫。魏昭隨手抓了條草魚,放嘴裡吞了,生肉的血腥味在舌上滾過,格外鮮美。他一口氣吃了十來條魚,姑且墊了墊肚子,想到了上面的公良至。
魏昭等了一會兒,肚子裡的飢餓緩和了一點,沒有什麼不適。《捕龍印》中青媚娘的幻境歷時數年,也沒有不能吃什麼的限制,要是他沒有料錯,覓食倒是考驗的一環。魏昭在河底翻了翻,摸出幾個大牡蠣。他帶著牡蠣回到水上,把它們撬開了扔進船裡。
公良至披著半幹不幹的紅衣,把其他衣物攤在另一頭甲板上,正望著水面發呆。他被牡蠣落到船上的聲音震回了神,上前一個個把外殼打開。公良至細細翻過每一個牡蠣的肉,搖了搖頭,說:「並無異常。」
「異常個鬼。」魏昭聽得好笑,說:「吃的!你不餓?」
公良至一愣,看了他一眼,說:「多謝。」
魏昭想,要是扔給他牡蠣的不是魔修鬼召,而是……的話,他一定立刻明白什麼意思,像曾經的無數次一樣,一到手就開始吃了。魏昭撇了撇嘴,再度下了水。
然後又撈了幾條魚上去。
完全是意外,他下水的時候剛好撞見一群銀魚,這種無鱗無骨的小東西是難得的美味,他們曾在修心路上吃過,生吃也很好吃。魏昭吃了一半,把另一半扔到船上。過了一陣子他又看到一條球鱒,他們有一次被魔修追攆進荒島時吃過,在一堆生吃會讓人犯噁心的魚中是一股清流。魏昭忍不住就把魚送了上去,他總覺得這次公良至看他的眼神都有點奇怪。
說好的冷酷炫魔修鬼召呢。
魏昭在對方開口前匆匆下水,決心幾個時辰內都不上去了。不知是不是暫時脫離了世間惡念,他在河裡用久違的健康身體(多了幾根觸手不算個事兒)游泳,恍惚間以為自己剛一頭扎進寒潭,抓了魚讓公良至收拾,過會兒一起烤——他們以前在乾天谷老幹這事,滄浪峰罰弟子思過的地方在寒潭邊上,寒潭冷歸冷,可是有魚,魏昭就能把面壁變成野炊。
公良至總是在他被罰時來思過谷,悶聲不吭坐在旁邊修煉。魏昭不怕冷,他怕寂寞無聊,很歡迎公良至的到來,覺得有人一起吃,飯菜都要香幾分。不過好友在這種時候拒絕跟他聊天,聲稱思過就要好好思過,只在飯點跟魏昭一起吃東西。魏昭一度覺得這是因為好友愛吃寒潭的魚又不願意自己動手捉,特來借地兒蹭魚吃。
這回他在水下不知呆了多久,可能四五個時辰,除了越來越餓的肚子,依然一無所獲。魏昭吃了很多東西,總覺得差口氣,怎麼也吃不夠。他遇到一條很大的魚,胸鰭張開足有一丈,長著很尖的牙齒。那魚遠遠地看到他就避開了,魏昭看著它,立刻覺得自己應該去水上看一眼。
天曉得河裡有多少大傢伙,他是不怕,可真氣全無的公良至遇上就夠嗆。
魏昭浮上水面,發現公良至已經睡著了。他縮在嫁衣下,抱著腿,腦袋擱在膝蓋上,看上去小小的一團。魏昭悄悄游過去,看到他蜷得很緊,很冷似的。
甲板上的衣物好似晾在梅雨天裡,這時候依然透著股潮氣。魏昭把公良至肩頭有些下滑的衣服往上拉了拉,這個角度能看見嫁衣下一絲不掛的身體,不冷才怪。他看到另一邊放著球鱒剝皮去骨片成片的魚肉,還放著牡蠣殼做成的刀子,真是一副海上求生的景象。
他們被逼到荒島上那一次,渡海可沒有船,只有大船垮塌後留下的木板。他們在暴風雨中把木板繫在一處,真氣耗盡,芥子袋遺失,能撿回一條命已是老天保佑。魏昭記得那次自己受傷更重,後來全靠公良至把他綁在木板上才沒落進水中。他恢復意識時已是風平浪靜,木板上多了半條鮫魚,公良至正在旁邊拿他的佩劍切肉。見他醒了,公良至對著鮫魚努努嘴,說:你的血引來的,你得多吃點。
他當時說什麼來著?
他說:你冷不冷啊?魚挪過去點,咱們擠著暖和暖和。
魏昭伸手想摸摸公良至的手,還沒碰上,公良至就結結實實打了個冷戰。魏昭驀然停住,意識到自己這個冷血的水族體溫比他冷得多,別說取暖,不把人凍醒就算好了。
河神的力量只能興風作浪,連個火都點不起來。離開水這麼長時間,剛才屏著氣不覺得,這會兒已經開始覺得呼吸困難。魏昭確認了一下船上剩下的食物,再次鑽入水中。
公良至醒來的時候,天色一點都沒變。
天空昏沉沉如湖水,只有一輪黯淡無光的太陽高懸在天上,壓根看不出是什麼時辰。除非公良至剛好睡掉了一個夜晚,不然天空不該毫無變化。幻境中不辨晝夜,分不出東西南北,河水明明很清冽,他在水上卻一點都看不清水下有什麼,除非鬼召接近河面,才能看到一個黑影。
現下那個黑影也不在。
公良至不清楚自己等了多久,無事可幹的時間顯得格外長。他再度運起真氣,這次比上次還慘,經脈空空如也,完全是個凡人,自然也沒法觀想。
他又開始餓,於是伸手去撈甲板上的球鱒肉。球鱒十分美味,不帶一點腥氣,肉質脆而軟糯,咀嚼久了還有淡淡的甜味。公良至想起過去和魏昭意外抓到這種魚的時候,那會兒他們被困在光禿禿的石頭荒島上兩天,吃生魚吃得要吐,對球鱒驚為天人。「我能吃一輩子!」魏昭拍著肚子說,公良至心知再吃上三四天他就要反悔,不過那時他們應該也恢復了傷勢,可以回去隨便吃了。
所幸,又一天後他們被漁船所救,送回了港口。魏昭買下了那條漁船,在上面刻了字,紀念自己再也不用吃魚的日子。
公良至隨意地想著,又去細細思索之前得到的線索。他水性並不好,下水全靠避水咒,現在除了思考和等待也沒什麼好做。公良至很有耐性,他等著。
他數著時間等過一個又一個時辰,走神,想著不知曦兒現在如何,接著忍不住開始想魏昭。想到魏昭就像酗酒,開始味道極好,結束後頭痛欲裂。公良至等待得無聊,不禁想,魏昭在玄冰淵下待到今天,那該有多無聊啊?他這麼愛熱鬧一個人……
但公良至也高興,活著就好。有時他從過去的回憶中驚醒,會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覺得自己道心破碎,沒法實現魏昭讓他一路修到飛昇的期望,只是熬著虛度時光。現在公良至知道魏昭活著,事情突然有了盼頭。於是這十年不再是虛度,他是在等人。
公良至等啊等,等到了魏昭的臉。
「你……」魏昭說,「你一直等著?」
這不是魏昭,是那個魔修,魏昭的兄弟,公良至想。然而他從水中冒出來,臉上有些過意不去的神情活脫脫少年時的魏昭——當他因為心血來潮或者賭氣離開太久,跑得太遠,花了比約定好的時間更久才回來,卻發現公良至一直在原地等待的時候。他無措地看著公良至,像要道起歉來。公良至心想,魏昭沒必要道歉,是他自己樂意等的。
只要能等到,他樂意等。
「沒關係。」公良至說,對心中魏昭的幻象說。
「我什麼時候道歉了?」魏昭嘀咕道,「我就覺得你在水上沒事好幹,一副望夫石的樣子太可憐。」
魏昭覺得自己剛才那話說得傻不愣登,公良至沒法下水,他可不就只能等著嗎?只是他浮到水面上來的時候,看到公良至穿好了衣服,披著紅衣,雙手籠在袖子裡,安靜地望著水面,彷彿要等到天荒地老……他沒來由地感到不舒服。
公良至總是等人的那一方,因為他好靜不好動,比起魏昭等著公良至來找,反一反對他倆都好。以往魏昭看著等他的公良至,像看到一個地標,看到一棵生長得蓬勃旺盛的樹,如今的公良至容顏未改,卻像一團殘火,看得人心慌。
他太單薄了,他應該多吃一點。
這想法毫無道理,公良至是個將近而立之年的築基修士,他耗盡真氣帶著傷搏殺鮫魚時看起來比現在還小呢。
「何況道長還穿著嫁衣,」魏昭把心中不合時宜的情緒壓下去,不懷好意地看了看公良至,繼續說,「就好像結婚當天還沒圓房,丈夫就死在戰場上,嘖嘖,可憐。」
公良至說:「莫鬧。」
這話一出,兩邊都愣了一下。
公良至以前總是拿這話堵魏昭的調笑,毫無疑問這種嗔怪不該出現在一個被脅迫的道士和惡貫滿盈的魔修之間。得怪氣氛,慣性,以貌取人,還有肚子餓云云。兩個人都安靜下來,一時不知要說什麼。
魏昭等不了多久,他該回水裡去,在公良至身邊呆得越久他越餓得發狂。他剛要動,公良至突然說:「球鱒是海魚。」
「啊?」魏昭說。
「我剛才便想說這個,銀魚是河魚,球鱒是海魚,根本不該出現在一片水域。」公良至已經面色不變地說起了正事,「這恐怕是線索。」
「不錯。」魏昭含糊地說,看著公良至潔白的頸子,胃中發酸口中生津。
「我剛剛吃過東西,理當吃飽了,但如今又很餓。」公良至說,「倘若你也餓,這個幻境大概……」
說到此處,他看著魏昭的臉,忽地睜大了眼睛:「不對,餓的是你。」
魏昭嚥了嚥唾沫,他快餓得無法思考了。
「上一輪我也不餓,我只是接近你,感覺到了你的飢餓。」公良至低語道,「紅塵道講究道侶雙修,所以幻境中讓你我心意些許聯通,難怪……河神,是了,河神應當把祭品吃掉……」
河神的扮演者砰地墜入水中,激起好大一片水花。
「閣下?」公良至說。
寂靜無聲。
「或許關竅就在此處,河神吃掉祭品,此輪通過?」公良至環顧著周圍,心中焦急,想把看上去受影響越來越嚴重的魔修叫出來,「閣下但試無妨,即便此次失敗,大不了下次再試。」
水面平靜下來。
公良至看著周圍,看不到鬼召的影子。他心一橫,咬破手指,把手伸進了水中。
絲絲鮮血在河中暈開,幾個氣泡浮上水面。
公良至沒看清黑色的影子,小船猛地仄歪了一下,他整個人摔到了船上。他不是被晃倒的,而是被水中竄出來的東西撲倒在船底,滑膩的觸手墊在他腦袋底下,總算沒讓他被撞得眼冒金星。鬼召濕漉漉地壓在他身上,高大的身形簡直遮天蔽日,把小船上部完全遮住了,重得讓船體都沉了好一截。他惡狠狠地吮著公良至的手指,含糊不清地說:「你怎麼不說河神睡了它媳婦就算功德圓滿?」
在感到飢餓針對的對象是誰時,魏昭醒悟過來。
這一輪的確是為雙修道侶準備的,然而即是便利也是考驗,道侶雙方扮演的角色乍一看有衝突,可以攜手共同度過,也可以想辦法走劇情放棄一方,獨自逃生,所以《捕龍印》中經歷過這一輪後青媚娘會發現除她以外的鼎爐都死在了裡面——歡喜宗裡沒有道侶,只有主人和鼎爐,主人哪裡會和鼎爐一起想辦法脫身呢?要是之前公良至成功殺了河神,要是現在魏昭聽從飢餓吃了公良至,死的人就真的死了。
但生門到底在哪裡?
幻境不同,解決方式也不一樣,魏昭根本無法複製青媚娘的方法。他努力回想共性,怎麼也無法集中精神,幻境很有可能屏蔽了他知道的什麼東西。魏昭掙扎著讓自己別咬合下去,公良至突然抬起手,在旁邊的船幫上摸索起來。
他們一起往旁邊看,瞧見了船幫上一行刻上去的小字,「五月七日幸得生」。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公良至急促地說,「小鎮明明是江南小鎮,衙門口的石獅卻是北地的樣式。河裡出現了海裡的球鱒,牡蠣裡長著東海的黑珍珠,這並非隨意捏造的環境!這行字是魏昭在港口的一條船刻下的,範圍縮小到了漆山港……」
漆山港是燕國名港,特色諸多,即便確定了地點也很難想出那代表了什麼。只是對於魏昭和公良至而言,對漆山港最深的印象,是劫後餘生後遠遠看到的港口巨大的對聯。
「漆山吞屆地,水從天上來?」魏昭說。
「水從天上來!」公良至恍然大悟道。
從進入幻境開始,他們的確忘了某件事。
這裡是地塔。
也就是說,河水其實在「天上」,而在「下」的生門——在他們頭頂。
他們抬起頭,那一輪暗淡的太陽從始至終,沒有變換過位置。

第38章

偽裝成紅日的生門在他們察覺時化作一輪漩渦,將兩人吸了進去。就像墜入黑水下的通道時一樣,他們被擠壓收束,最終來到新的通道當中。
這是個頗大的平台,周圍景像一變,看不出還是在地塔當中。修士們幾乎同時出現在平台上,無論他們在各自的環境中度過了多久,等成功離開,消耗的時間都一模一樣。通過考驗的修士活著站上了平台,沒有出現的人則被永遠留在了幻境中。
公良至依然穿著道袍,連一點水跡都沒有。他看到身著紅紗的鴛娘子髮髻散亂,斷了一條胳膊,身邊的僧人不見蹤影。雲角老鬼坐在地上,咳嗽了幾聲,居然從袖子裡又「拿出」一名少女來,和之前的少年一樣神色木然,宛若偶人。黃甲尊者胸口一道深深的傷痕,宛若陶俑上的裂痕,其中看不到血肉,他旁邊的少婦卻毫髮未損,正神情複雜地看著他。臨水仙子與道姑不見蹤影,多半已經凶多吉少。
「瞧瞧,你們這些小娃娃。」雲角老鬼呵呵笑了兩聲,「我等來自歡喜宗,又不是以往的紅塵道,帶沒馴好的鼎爐來,不是自己找死麼?」
鴦娘子聞言臉色不佳,黃甲尊者冷哼一聲,並不說話。
紅塵道並非魔宗。
它的歷史十分久遠,能追溯到上古時期,其祖師更是有情道的開山鼻祖之一。紅塵道講究與紅塵同修,每個弟子都有道侶,從練氣時期開始彼此扶持雙修。只是能如開山祖師一樣入紅塵卻不染紅塵的通透人畢竟是少數,後來的弟子大部分一失去道侶就難以進異,而不與人雙修連結丹都困難,這等必須與人綁定的宗門日益式微。等到那對共同化神的雙修道侶彼此相殺,一死一走,紅塵道終於四分五裂,再無往日榮光。
歡喜宗是紅塵道的分支之一,其中的修士再也不尋覓道侶,只廣納鼎爐,光采不補,搾乾了換人。走上這條收益快、損人利己的道路後,歡喜宗食髓知味,正經雙修的法子早就失傳了。
因此那幾個鼎爐被當成炮灰,其中一個更與臨水仙子同歸於盡,也不是很難預料到的結果。
這樣幾組人當中,居然是一組混進其中的魔修和道修組合,得以雙雙全身而退。
腳下的平台輕輕震了一下。
平台四面升起如煙似霧的高牆,黑白轉換間將四面圍得嚴嚴實實。公良至的真氣已經恢復,他神識略一掃過,便發現四面牆陰陽轉換,渾然一體,難以摧毀。
五行之後是陰陽嗎?四面牆四條路,剛巧可以讓活下來的四組人各自走,如此看來剛才要是沒死人,現在還得再做過一場。公良至正想著如何破除屏障,卻見那些歡喜宗的修士已經動了起來。
黃甲尊者哈哈一笑,往少婦面頰上親了一口,摟著她往東牆去。雲角老鬼慢吞吞帶著少女前往西牆,留下鴦娘子站在原地,面色變換不斷。不多時,公良至就明白他們要怎麼破障了。
那兩組還能捉對的魔修,居然就在此處抓著鼎爐辦起了事。
他們扯開鼎爐下裳時半點不避人,擺弄什麼玩意似的當場操弄起來。雲角老鬼懷裡的少女雙目無神,另一邊的少婦閉上了眼睛,死死抿著嘴。那兩邊的屏障隱隱有些變化,像乾泥巴摻了水,似乎要軟化下來。
陰陽合和之氣破陰陽壁,雙修的道侶共同運功就好,採補的魔修則要和鼎爐幹上一場。公良至僵在原地,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身後是黑霧籠罩的魔修鬼召。
公良至彷彿挨了當頭一棒,忽地醒悟過來自己充當著什麼位置——他不也是個鼎爐嗎?幻象已經結束,身邊沒有什麼魏昭,這並不是哪一次跟著故友下秘境,方纔那種安寧熟悉感只是幻境帶來的錯覺。他下意識往旁邊一跳,像在壁爐邊舒展身體的狸奴被潑了一盆冷水,激得一個冷戰,忍不住要驚跳起來。
而就在他躲開的時候,魏昭也清醒了。
開屏障要陰陽合和之氣,沒錯,可誰說一定要自己生產?他們能從旁邊幾位魔修身上偷,甚至搶,鳩佔鵲巢,等他們開了屏障再搶跑道。魏昭剛才那一拍,也無非是這個意思。他足尖往左一偏,示意公良至做好通道一開就衝入東牆的準備。
他們總有各式各樣的小把戲,暗示,信號,簡單而只有彼此明白。乾天雙壁看對方一努嘴就知道接下來要往哪邊跑,手指敲幾下代表什麼時候動手,一個眼神一個手勢能看出下一秒要幹嘛,坑過無數敵人,無往而不利。魏昭剛才還陷在一起刷秘境的角色裡,這等小把戲一不留心就冒了出來。他倒是沒忘記過去的暗號,只忘了一件事——
他早就不是公良至的阿昭了。
怎麼能怪公良至呢,他一個好好的道修,面對脅迫他的魔修有這種反應在正常不過。他們之間本來就沒有半點默契,沒有半點信任,反而是魏昭這種角色錯位讓人笑掉大牙。他在公良至深色的眸子裡看到自己的倒影,黑漆漆好一個怪物。
魏昭忽然開始生氣,他三天兩頭不聽使喚的脾氣折騰起來,想殺掉什麼東西,就用爪子。他笑了幾聲,笑聲難聽到公良至一臉如臨大敵——哦,也可能是黑氣又開始翻騰的緣故。他大大方方往公良至面前走了幾步,說:「道長,咱們也開始吧?」
公良至不說話,卻也沒後退。道士就這麼站著,安安靜靜抬著頭,脊背挺直,嘖嘖,即將淪落魔爪也一派仙人風骨。魏昭的爪子透過黑霧伸出去,捏著他的下巴,爪尖擦過上唇,劃出一粒血珠。
「閣下請自便。」公良至蹙眉道,像個不幸被乞丐抱住了腿的世家子弟。
魏昭想就地把他操哭,最好哭得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哎呀,黑鴉前輩的小情人真是不解風情吶。」一個甜膩膩的聲音插了進來,鴦娘子扭著水蛇腰走到了幾步以外。魏昭看都沒看她一眼,她掩唇輕笑道:「妾身看前輩似是不想下口哩?」
「哦?」魏昭毫無起伏地說。
「妾身聽聞黑鴉前輩走陽極生陰之路,如今黑霧升騰,看來已神功大成,妾身再次恭喜前輩了!」鴦娘子輕聲細語道,「乾天谷公良至的名聲雖大,但做不得上好的鼎爐。他不僅不是先天陰脈,修煉的乾元真氣亦屬陽性,空有滋味,卻對前輩有害無利。」
鴦娘子看了公良至一眼,移開了渴求的目光,殷切地看向魏昭。
「妾身是先天陰脈,所修功法恰巧與前輩互補。」她說,「妾身願與前輩立下心魔誓言,只要前輩不掠奪修為,妾身願與前輩共赴巫山,開啟此門。你我陰陽互補,與彼此皆有助益,豈不比睡一根木頭……」
魏昭歎了口氣。
他歎少了一顆探路棋子,發動得早了,又覺得少這麼一顆也沒什麼關係。這樣想著,他點了點頭,把利爪從女魔修胸口抽了出來。
帶出一蓬血水和半顆心臟。
鴦娘子瞪大了眼睛,呆呆看著胸口的空洞,萬萬沒想到對方會在此時猝然發難,更想不到自己的紅粉真氣連半刻都沒擋住。她好歹也是金丹真人,又對此番來探寶的數位同門做足了功課,理當踏著所有人的屍骸當上最後的勝利者,怎麼會死在此處?她滿心不甘,卻再無機會了。
狀似在性事中忘情的另外兩個魔修在鴦娘子的屍骸倒下前動了起來,黃甲尊者面前的屏障已開,他低喝一聲,抱著青媚娘飛遁而去,速度之快與他壯碩的身形毫不相稱。雲角老鬼面前的陰陽障則還差一口氣,他當機立斷一甩袖子,袖中飛出一排少年少女,全都不著片縷,肉肢糾纏在一起,彷彿結為一張大網。這人肉織成的網向魏昭撲來,一個個童子口中吐出道道烏光,眼看著避無可避,退無可退。
魏昭沒退。
他黑霧一卷,把公良至捲了進去,而後整個身形化作一道黑芒,劈頭向童子陣衝去。童子口中的烏光能覆蓋遠處的邊邊角角,近處卻出現了萬分之一的空檔,讓魏昭蜷身遁入,好似一頭撲進肉網。童子陣收縮起來,要把闖陣人捲入其中,卻見黑霧一縮又一張,竟然在半空中再度硬生生拔高了速度,覆蓋著鱗片的巨爪向前一抓,撕紙般撕扯開少年們柔韌如蝸牛的軀幹,破體而出。
直到他穿出去,被留在身後的童子們才開始膨脹。他們的胸腹鼓脹如球,一息以內漲到了極致,彭彭彭炸裂開來。雲角老鬼竟捨得將這麼多鼎爐自爆,也是十分看重魏昭。可惜,他還是低估了敵手。
童子陣炸開的威力讓平台都開始震盪,留在那裡的鴦娘子屍骸被炸得屍骨無存。脫離自爆範圍的魏昭毫髮無損,反而來到了雲角老鬼面前。
雲角老鬼心知無法善了,當下將懷中鼎爐向外一拋。巨爪去勢不減,切豆腐一樣切開了迎面拋來的屍體,抓向魔修面門。雲角老鬼不避不閃,硬挨了這麼一下。他的頭顱西瓜般炸開,但與此同時,一道鞭影飛閃而過,撕開護體黑羽,向魏昭身上一勾。
當!——卡嚓!
一股凶戾之氣沖天而起,一柄漆黑寶刀被抽得飛了起來,居然在空中斷成了兩截,發出一聲淒厲的啼鳴。無數羽毛的虛影四下騰飛,宛如打破了一床羽絨被,一時間戰鬥雙方被隔離在兩邊,遙遙相望。
「桀桀桀桀!」雲角老鬼狂笑道,他血淋淋的脖子中又長出了一顆嫩紅色的頭顱,膚色幼嫩如嬰兒,皺紋卻一點不少,「黑鴉老兒!我這屠鴉鞭滋味如何?本命法寶被毀,我看你還如何脫身!」
說罷他又開始大笑,待看清黑羽落盡後露出的東西,笑聲戛然而止。
黑羽之下,是活物般翻滾的黑霧。沒了黑羽遮蓋,這團氣勢恐怖的東西舒展開來,好似太古凶獸從沉睡中醒來。
「屠鴉鞭?看來你為這個黑鴉道人花了不少功夫,可惜啊,這把刀要不是沒了主人,不至於被你一鞭打斷。」魏昭平板地說,「至於你這個空有境界的金丹巔峰……」
他不再說話,千萬道黑氣鞭子一樣抽了出去,嗚嗚破空聲讓人脊背生寒。雲角老鬼面色大變,連連躲閃,怎麼躲也不能躲過全部黑氣,不多時已經被抽碎了手腳。「等一等!」他倉皇大喊道,「留我一命!地塔各處還需要紅塵道傳人才能通過!」
這便是看出了魏昭的跟腳並非歡喜宗,想要以帶路換命,多活幾刻伺機翻盤。比如周圍的陰陽壁,黃甲尊者離開後東邊的通道再度閉合,魏昭這等沒有紅塵道傳承的外來修士,還要靠雲角老鬼開門。
「的確,不該在此處殺你們。」魏昭說,聽他鬆口,雲角老鬼也鬆了口氣。
魏昭又說:「但殺都殺了,索性全殺了吧。」
雲角老鬼汗毛倒豎,運足真氣,拼著肩膀粉碎全力逃脫鞭影子,身上各色光芒閃爍,像要使勁渾身解數撞開東面的通道。他算盤打得很好,以他歡喜宗的傳承,用秘法也能重啟東邊通道,而後即便跑不掉也能禍水東引,讓逃進去的黃甲尊者和眼前這個煞星槓上,面前的敵人沒理由不讓他開門。然而,雲角老鬼還沒碰到東面的陰陽壁,一根堅硬無比的長矛就貫穿了他的身體。
那是一支鱗片覆蓋、極其尖銳的尾巴。
「龍……?」老魔修吐出最後一個字,多次重生的軀體終於爆裂開來。
這對魏昭並非結束。
他本來的計劃是留著歡喜宗的人到最後,但如今魔氣翻騰,他又滿心厭憎,覺得殺光了也無妨。魏昭游向青媚娘進入的東面通道,對著陰陽壁,舉起了爪子,爪上黑氣纏繞,好似電光閃爍。
沒有傳承就進不去?笑話。
也無非是——
一力降十會!
驚天巨響被壓縮在小小通道內,震耳欲聾。平台上出現了裂紋,周圍傳來讓人牙酸的聲音,彷彿下一刻整個空間都要碎裂開來。魏昭不管不顧,一次次重擊陰陽壁,直到它搖搖欲墜,最後破裂開來。
魏昭衝了進去,黃甲尊者正站在通道一側,雙手掐訣,臉上滿是汗水,操控著一面金色小盾。進到此處已有收穫,這面天罡玄武秘金盾便是黃甲尊者在此處的收穫,他匆匆祭煉完畢,此刻用來對敵。黃甲尊者面無懼色,這盾乃是元嬰法寶,雖然操盾者要全神貫注、無法移動,但防禦極強,堅不可摧,足以與面前的凶神打個平手。
魏昭看著這面金光閃閃的小盾,抬了抬嘴角。
他壓根沒出手,也不必出手。
黃甲尊者踉蹌了一下,低頭看去,只見胸口插著一柄青色匕首。刀刃刺入裂開的傷痕,一路劃下,此時已經無力回天。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懷中氣喘吁吁的少婦,她緊緊握著匕首,用力得關節泛白。
「媚娘?為何……」黃甲尊者吐出一口血,怒吼道,「我待你哪裡不好!我如此寵你……」
少婦向後跑出兩步,眼中滿是怨毒之色,聲音尖利地說:「你強擄強佔我,使我背井離鄉,拿我當鼎爐,還有臉說寵我?!」
「我……」黃甲尊者嘴唇發抖,面上露出幾分受傷,「我何曾傷你?我餵你延壽丹藥,方才秘境中若不是我護著你……媚娘,我是真愛你……」
「哈哈哈哈哈哈!」青媚娘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一口啐道他臉上,「你愛我我就得愛你麼?我就得失去自由,任你施為?呸!你這、你這下三濫的登徒子!喪心病狂的魔修敗類!我每次被你碰都覺得噁心!」
黃甲尊者像挨了一巴掌,他還要說什麼,一道黑氣削掉了他的腦袋。「說完了?」魏昭厭煩地說,黑氣再度升起。
一道真氣推向青媚娘,讓她向旁邊一跌,躲過了斬首的黑氣。「等一等!」魏昭懷裡那個道士喊道,「她不過是個凡人鼎爐,對你並無威脅!」
魏昭看著公良至,想,要是公良至剛才阻止他的方式也是當胸一劍,那可有意思了,剩下倆魔修都死在懷裡的人手上。公良至被他注視中的戾氣壓出了冷汗,然而半點不退縮,為個不認識的凡人,樂意跟他對上。
魏昭意興闌珊地鬆了手,去收撿黃甲尊者的屍體。他身上還有幾件有用的東西。
公良至摔到地上,面色不變,心如擂鼓,鬆開了捏在手中的保命符菉。他站起來,滿臉是淚的青媚娘爬到他邊上,用力磕了幾個頭。
「能手刃仇人,媚娘已經值了,要是那人想殺我也無妨,您不必惹怒他。」她說,「只求恩公能把我的屍骨送去故土。我被那賊子擄走時不過及笄之年,當時父母兄長俱在,現在多半已經……」
青媚娘哽咽了一下,公良至低聲安慰她幾句,問:「姑娘的故鄉在何處?」
「漆山港,那附近有個漁村。」青媚娘道。
「漆山港?」
「對,燕國漆山港。那兒風景極好,四季分明,魚很好吃。」青媚娘笑了笑,臉上舒展的神情像個及笄的少女,「爹爹帶我出過好多次海,都在那兒上岸。哦,港口還有很大的對聯,寫著『漆山吞屇地,水從天上來』……」
「屇地?」公良至下意識問道,「不是『屆地』嗎?」
「恩公也去過漆山港?」青媚娘笑道,「當然是屇地啊,漆山不願處便是燕國屇地,是個地名,『屆地』又是什麼東西?」
公良至心頭一跳。
是屇地?對,燕國的確有個地方是屇地。公良至一直很細心,從來不是會念錯字的人,記憶中怎麼會記成「屆地」?
不,不是記成了「屆地」。
公良至想起來,當年他根本沒仔細看過對聯。對聯上的內容,是魏昭念給他聽的。

第39章

青媚娘發出一聲驚呼。
這聲驚叫在公良至頭頂上傳出,他沒來得及拉住少婦,對方被黑霧圈著腰一下拖走。四下同時發出一連串巨響,黑色霧氣蔓延開始,像幾條發了瘋的蛇,瘋狂地抽打著天頂。
走過了幾道關卡,這裡距離終點只有一步之遙,按部就班地再走過一層就能到達最下層,或者說地塔「頂部」。殺死了所有競爭者,走到這裡的魏昭已經是最後的贏家,只需要一點耐心而已。
魏昭沒這種東西。
青媚娘剛說的話讓他心中一跳,從未料想過的破綻像最後一根稻草,把他最後一點忍耐耗盡,狂亂的世間惡念佔據上風。就不該放任她多嘴多舌!魏昭一不做二不休,開始集中力量衝擊天頂。他毫不猶豫地做出了取捨,那把劍以外的寶物都是細枝末節,無足掛心。
地塔開始震動,無數古老的禁制因為非正常通關方式明明滅滅,最終不甘心地黯淡下來。轉靈真君的地塔說到底不是殺局,而是留待後人開啟的機緣,如此蠻幹也不會反噬攻擊者,只會帶著其中的珍寶一起毀掉。彷彿牛嚼牡丹,彷彿莽夫用寶劍斬斷死結,此處要是還留有一個歡喜宗的魔修,又或者只是哪個識貨的修士,他們一定會為這種驚人的浪費捶胸頓足。
終點前的過道上有不少天材地寶,法器遺寶,比如黃甲尊者取下的天罡玄武秘金盾。如今周圍所有盒子都沉入地塔當中,在整個地塔的鳴響中毀於一旦。剛才強行打破陰陽壁導致的輕微混亂不斷擴散,終於席捲整個九層地塔,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無數盞琉璃燈驟然熄滅。
紅塵燈的焰火在上面幾層擴散,泥土裡的蚯蚓爬蟲都在燈光下一瞬間幾乎入道,又在下一瞬間化為塵埃。生生世世、無數時光被壓縮在小小地塔中,在失去限制的幾息間將這一方寂靜土地化作凡人國度,這毫無人煙的繁華人間沒能維持住幾息,便失控地席捲開來,變淡,消失,如同炸裂水球中四下散開的水珠。無數鮮亮偶人變得陳舊、腐敗,書生或新娘,鬼神或凡人,只剩下一抔黃土。
紅塵道最後的遺產在地下幾十丈的地方泯滅,如同煙花消散。
但見證人無意對此投去一瞥,道士抬著頭,他頭頂上的魔修割開了少婦的胳膊,把她的鮮血抹在半空之中。明明看上去空無一物,青媚娘的鮮血卻停留在了空氣裡,血液塗畫出一道門的形狀。這位鼎爐臉上猶帶著淚痕,她瞪大了眼睛,感到有什麼東西正在呼喚。
青媚娘此生第一個機緣,正向她飛來。
策劃了一切的魔修並不清楚為何地塔這把絕世寶劍選擇了青媚娘,因為血脈,心性,時機或是別的。魏昭也懶得去探究,只要直接拿她一試即可。
僅剩的三人看見了從天而降的光團,它朦朧得像一團霧,卻明亮得好似整個地塔的燈火都集中在了上面。它一出世,每個人的眼睛都要集中在它身上,因為它太美了。
若非親眼所見,很難想像這種宛如名山大川的壯美會出現在僅僅一人高的光團上,或許只有早就離開昆華界的瑞獸麒麟才能有此等光輝。它的魅力無法用語言形容,華麗而樸素,銳利無比又厚重無鋒,盯著它看多久都難以確定它的形態,因為它本來就是「不定」的。要如何描述流雲,如何描述水流呢?從某種角度看,它竟與魏昭身上不定型的黑霧有相似之處。只是,黑霧的基調是邪惡,它卻沒有基調。
無色無相無形之劍,無窮可能之劍,紅塵道轉靈真君窮盡一生也沒能煉製成功的瑰寶,青劍娘子的斬魔劍,未來的化神大能蕭逸飛的屠龍劍。
不過在此時此刻,它還只是一團剛出世的劍胎而已。
它不知從何而來,去向則十分明顯。青媚娘呆呆地看著這從未想過的寶物慢慢向她飛來,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等機緣。她的眸子被這微光照亮,讓她充滿風塵之氣的美貌也變得博大而聖潔起來。她顫抖著伸出手,想碰上這無相劍胎。
沒能碰到。
何為機緣?
機緣是法寶丹藥天材地寶,是成道之基,是命定之緣。機緣裡命裡該有終須有,機緣是天若不予,我自取之。
青媚娘沒有發出一聲慘叫,她的屍體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而在半空之中,魏昭抓住了劍胎。
劍胎震盪起來,變得滑膩,像一尾企圖溜出漁夫手心的魚。魏昭面無表情地抓住它,爪子深深陷入其中,發出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音。能切金斷玉的爪子在劍氣中斷裂,龍爪登時千瘡百孔,鮮血淋漓,然而半點沒有放鬆。魏昭用上了兩隻手,他抱緊了想要逃脫的劍胎,惡念混入鮮血,覆蓋了整個劍體。
他能感覺到劍胎中傳來的反抗,這初生寶劍還未生出靈智的雛形——今後也不會有機會生出了,魏昭不需要一個有自我意識的夥伴,他只要一個足夠好用的道具。說不定就是預料到了這種命運,寶劍才不斷想要逃脫吧。劍胎先選了青媚娘,待青媚娘身死後,又拚命向下方的公良至飛去,就是不選魏昭。魏昭冷哼一聲,這事可由不得一個靈智未開的鐵疙瘩。
他渾身上下都是黑霧,黑霧遮不住劍胎的微光,但落到上面的鮮血卻讓光輝閃爍不定。黑色的血漿粘稠如楓糖,一點點、一寸寸舔舐著無色的光芒,直到它被引誘,被馴服,被同化。紅塵道的法寶本無善惡之別,無相劍無善無惡,以紅塵為心,而誰又能說,魏昭這一身怨念不算人間煙火?
劍胎終於不逃了。
魏昭手心的劍胎不再打滑,與之相反,它變得完全貼合魏昭的手掌。微光蛻變,終於與他身上的黑霧渾然一體,凶戾、殺戮之氣從劍刃上騰起。魏昭將新出爐的寶劍在空中一揮,劍身震動,嗡鳴聲彷彿龍嘯。
無相劍胎出,此後不會有斬魔劍,也不會有屠龍劍。到了魏昭手中,此劍名為——
逆命!
命該隕於此劍下的魏昭,將持此劍誅仙,逆天,改命!
魏昭低笑起來,聲音越來越大,讓人不寒而慄的狂笑在此處迴盪。失控的劇情終於再次回到他手中,他無所畏懼……他為什麼要畏懼?他為什麼要被絆住手腳?有什麼可以阻他?哈哈哈!能者居上,適者生存,本該如此!阻攔者,殺殺殺殺殺殺殺!
不愧是主角的佩劍,它在持劍人手中如臂指使,彷彿自身意志的延伸,像用爪子一樣方便。吞吐不定的黑色劍刃催促這他試劍,魔修向下看,塔裡還剩一個活人。
他揮劍。
劍光由上而下劈落,彷彿九天落雷,轉瞬間突破層層防護,在距離公良至幾步之遙的地方,將整個地塔一分為二。本來就在崩塌之中的地塔終於土崩瓦解,對內對外的防禦全部粉碎。這塊小小的空間震盪起來,公良至從地面摔向了另一個地面——顛倒的重力恢復了原狀。
地塔要塌了。
魏昭在空中轉了個身,像在水中轉向的游魚。公良至沒這麼輕鬆,讓自己不被落石砸中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他狼狽地摔了個跟頭,踉蹌著爬起來,四處搜尋著。
「過來!」魏昭說。
公良至沒過來。
他很快找到了在找的東西,居然轉身向魏昭的反方向跑去,跳進了逆命劍劈出的裂痕中。魏昭萬萬沒想到他居然做出這種近乎自殺的蠢事,不得不放棄之前抓住他立刻遁走的打算,用黑霧定住不少向那裡砸去的石塊。他飛了過去,跟下去一把扯住公良至,想知道什麼東西讓他如此找死。
公良至被提著腳撈了出來,裂痕在他前方閉合,碾碎了掉進其中的寶物和屍體。魏昭沒空細看,捲起黑雲,飛快地逃出了地塔,一飛沖天。
荒原之上,幻術波動了幾下,最終因為再也遮蔽不了的巨大空洞而消失。進入時的活板門碎裂,地面上塌陷出一個巨大的開口,地穴像一張猝然張大的嘴巴,開到極致後又在崩塌中收縮。就在魏昭和公良至衝出地面的下一秒,荒原變成了流沙地,洞口閉合了。
他們摔到了半里外的地上,饒是魏昭也耗空了力量,只能靠雙腿站到地上。他看著遠處揚起的沙塵,回頭看向公良至,去看他到底搶救了個什麼上來。
公良至手上,抓著青媚娘的半截屍體。
「死都死了,屍體你也要救?」魏昭冷笑道。
「我答應了她,要將她送回故土。」公良至平靜地說。
大驚,大喜,大怒,大悲,如此以後,也只剩下一片平靜。
鬼召把青媚娘扯過去之後,公良至沒找到問問題的機會。而等鬼召殺了青媚娘,奪取機緣,強佔劍胎,將地塔和死者的遺體一併斬斷後,又沒有了詢問的必要。
鬼召怎麼會是魏昭?
公良至看著魔修手中的黑色長劍,被他污染的純淨劍胎已經變成了充滿惡念的魔劍,劍由心生,魔修是個怎麼樣的人,已經一目瞭然。
不是他,公良至對自己重複道,阿昭不會變成這樣的。

第40章

出去時帶著鴉羽刀,回來帶著逆命劍,還有若幹不大不小的機緣,這買賣做得十分划算。不過要是出門時魏昭與公良至之間的氣氛是冬季,現下就可以媲美玄冰淵,站在他倆中間能被凍成殘廢。
公良至面無表情,沒因為不能去一趟漆山港掩埋青媚娘的屍骸露出什麼不愉的面色來,那屍骨被火花了,一捧骨灰收入了芥子袋。他也沒對魏昭又要回草廬休整的事提出什麼意見,魏昭心知這不代表公良至對此不在介懷,恰恰相反,他大概把鬼召歸入了無法討價還價的兇惡瘋子中。
公良至是個很識時務的聰明人。
魏昭呢?魏昭無所謂,他依然處在蒼天棄我哈哈哈哈的大魔頭思維當中,一路上甚至思考了好幾回要不要乾脆利落揮一劍。他看著公良至冰冷的臉,彷彿站在滑坡上,看著他們一點點滑向注定的慘淡未來,實在沒意思的很。
公良至像魏昭焊接斷骨後留在裡頭的生銹鐵釘,想拔,卻不知道拔了會如何。
這事有個說道,名叫「斷塵緣」或者「斬情」。正派中主修無情道的門派遇到良才美玉父母雙全的時候,頭一甲子會封山,讓人閉死關,一甲子後帶人下山掃墓,這就是斷塵緣;魔修斬情更加簡單粗暴,要麼師傅幫忙殺全家,要麼徒弟自己動手,而不巧徒弟天煞孤星無父無母的時候,那就下山談個戀愛吧,愛到死去活來了,好,動手卡嚓一劍,這就入了門。
魏昭玄冰淵下待了十年,對芸芸眾生的善意不剩一分,想殺師殺同門,能殺光魏氏一門和過去的親朋好友而不改其色,只有公良至,還剩公良至……他轉手砍了公良至,可能自此看破再無牽掛,也可能一秒專修無情道。這可要糟,從過去到現在魏昭都看不起修真修成木頭的無情道修士,何況如今他一半本事掛在靠怨念為主的世間之惡上,「無情」與「怨恨」本身就不兼容,天曉得有什麼結果。
所以釘子還是在那兒,不能殺,不能碰。
最後那個短句在放屁,回程路上魏昭沒少碰公良至。
他在黑霧中對道士動手動腳,自己藏得不露一根手指,而黑霧中的公良至則完完全全赤luo,對他敞開。魏昭在辦事的時候什麼話都說,下三路的葷話,挑釁,肉麻兮兮不合時宜的情話,只要能讓公良至給點反應。
道士在九真龍馭體被借用時一直很配合,全程裝屍體。魏昭忍不住要搞他,搞完了自己又生氣,心裡賭咒發誓再也不搞死魚了,直到下次再控制不住的時候。身體瀉了火,心裡那股邪火反而愈演愈烈,如飲鴆止渴。
走過書中蕭逸飛和公良曦走過的路,又撿了幾個機緣,回草廬前一天晚上他們還搞來著。公良至給他操了半晚上,等完事,伸手一撈衣服就要爬起來。他起身的姿勢太乾脆利落,弄得魏昭又是一肚子邪火。魔修沒等道士站起來,伸手抓住他的腳踝,把他拖了回來。
「急什麼?」魏昭爬到公良至身上,在他耳邊說,「如此有精神,看來是我沒餵飽道長。」
他手指挖進那個被幹得濕潤紅腫的口子,弄出一點之前射進去的白濁。公良至吐了口氣,把剛披上的衣服脫下來,往旁邊一拋,扔到不會被波及的地方。他的肩膀抖了一下,剛滑出去不久的那根東西又頂進了身體。
公良至叫都沒叫一聲,他能忍得很,就是可以全程一聲不吭。
「嫂嫂下面絞得我好緊,果然還餓著。」魏昭在公良至耳邊喘氣,開始滿口胡言,「胃口這麼大,這麼多年獨守空床豈不是寂寞死了?小弟這會兒才來餵你,真是罪過罪過。」
他說著將公良至翻了過來,把道士下意識要遮臉的胳膊拿開。公良至沒了遮臉的東西,只是閉著眼,被他撞得向上一聳一聳。
「睜開!」魏昭厲聲道,說完聲音又變得極其虛假甜膩,「嫂嫂看看我啊,你不看我我便要死啦!」
公良至睜開了眼睛,臉上不見多少無奈之色,已經習慣了魔修的喜怒無常。他雙眼直直看著上空,好像魏昭和天花板沒什麼區別。也是,一團黑霧能看出個什麼來?魏昭心中升起一種狂暴的破壞欲,他嘻嘻地笑起來,說:「我知道了,嫂嫂還是喜歡看這張臉。」
黑霧扭曲片刻,露出下面一張十九歲魏昭的臉。
公良至扇了他一耳光。
公良至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但耳光聲一響,兩個人都愣怔了一下。魏昭半邊臉微痛,按照他龍軀的強度來看,道士這是用了全力打他。兩息後公良至爆發邊緣的表情緩和下來,他破罐子破摔似的笑了一下,說:「你也配?」
那晚後來搞得極其慘烈。
最後魏昭喘著粗氣把自己的手從公良至脖子上掰開,頭痛欲裂,像剛跟自己打了一架——沒準不是個比喻。他去掐公良至,便有無數個聲音搖旗吶喊,加油助威,拚命鼓勵他掐緊嘍。
魏昭聽見他自己的聲音,神經質地嘶吼著讓他動手,說奪取公良至性命的感覺會比滅世更好。有幸得知天命,可不是為了在這兒婆婆媽媽的!
另一個「他自己」唯恐天下不亂地蠱惑:弄死看看嘛,沒準弄死他就能突破了呢?《捕龍印》作者說了可以殺妹證道,咱們嘛,可以試試殺竹馬證道。反正他總要死,不如讓他死在你床上。
還有聲音說:你他媽敢傷他?!你他媽怎麼敢動良至!!你再動一根手指看看!!
十九歲的阿昭在他腦中翻江倒海,拳打腳踢,搞得他腦漿都要沸騰起來。魏昭嚥下喉頭一口血,接著一道血線流下鼻子,媽的,精分就是這點不好。他鬆開手,爬起來,看到公良至再地上又躺了一會兒,慢慢地爬起來。魏昭心裡一個震耳欲聾的聲音又蓋過了其他:良至沒事吧?沒事吧沒事吧?他受傷了!我要去看看他!去……
魏昭掐斷了這個聲音,發現眼睛也開始流血。
第二天回草廬,兩個人的臉色都很不好。
公良曦遠遠地看到了他們,激動地跑過來,撲進公良至懷裡。公良至笑了,像灰燼中亮起一道光。他抱著女兒向前走,腳步慢而穩。
就算前一天被操得很厲害,公良至也沒有腳步發軟的時候。他在敵人面前從來無懈可擊,要看他一瘸一拐地走,可能得打斷他的腿,或許還要打斷他的脊樑。
「……然後我就把書念到第三章了,然後……啊!對了!」公良曦在公良至懷裡嘰嘰喳喳地說,說了一堆才想起事來,「阿爹的朋友來了!還帶著小弟弟和一隻豹子!」
她在草廬前才說到這個,話應剛落,草廬裡已經走出了人。
「公良兄!」散修盟少盟主露出一張笑盈盈的臉,「衛道友!又見面啦!」
「占奕兄?」公良至一愣,「你怎麼在這兒?」
「怎麼,我沒事就不能在這兒了?」占奕故作傷心地摀住了胸口,「老友串門不行嗎?唉,虧我還費盡心思起了一卦,辛辛苦苦跑來給你送謝禮呢。」
「謝禮?」公良至問。
「正是!」占奕認真地點了點頭,「多虧了公良兄和衛道友,因緣際會之下,我才能收到這麼好的徒弟啊!」
說完,他向林中一指,只見兩道身影一起跑了下來。
遠遠望去,兩個影子一黑一白,看著都很矮。等他們跑近了才能發現,白的矮是因為他還是個孩子,黑的矮則是因為它趴著跑——那是一隻很大的貓。
公良至隔著老遠就能看出那是只九命貓妖,等看清白乎乎的孩子是誰,臉上不由得露出幾分驚喜。那滿頭白髮的孩子遠遠看著公良至,滿臉高興地加快了腳步,小胖腿不小心一絆,咕嚕嚕向前滾了好一截。
「噗!」公良曦笑了起來,連忙又摀住嘴巴。一人一獸出現時她就從公良至懷裡爬了下來,大概不想讓同齡人看到她被抱著吧。黑貓大腦袋一頂孩子的肚子,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拋到自己身上,一路跑了過來。
「恩公!」貓背上的白子興奮地叫道,說完就被佔奕拿扇子打了腦門。大黑貓對著占奕齜牙,也被扇子打了。
「我之前跟你們怎麼說來著?啊?小白胖成了個球兒,要鍛煉!你怎麼又背起來了?他減肥還是你減肥啊?」占奕一臉嫌棄地數落道,看白子蔫兒吧唧地底下頭,又被黑貓地瞪了幾眼,「霍,還瞪為師是吧?好!下次的四喜魚丸為師全吃了!一個都不給你!小白你也不准給他!」
公良曦捂著嘴吃吃偷笑,公良至也笑。他很高興看到當初王家村的小白子好好活了下來,而且看起來開朗快活了許多。
「唉,讓你們見笑了。介紹一下哈,這是我徒弟。」占奕指指大貓,「這是我徒弟他寵物。」他又指指白子。
「喵!」大貓說,「不是……寵物……」
公良曦的眼睛刷地就亮了,盯著大黑貓看個不停。雖然生澀又古怪,但它剛剛的確口吐人言。小姑娘張大了嘴巴,看上去很想摸一摸它,又不太好意思。
「師傅講話別插嘴!煉化了半截橫骨了不起了是吧?」占奕哼道,「他現在大字不識,還沒入道,每天鍛煉你又動不動幫他幹這幹那,這樣下去他這輩子別想當我徒弟,不是你寵物是什麼?」
「我……道侶!」大貓說。
公良至忍俊不禁,占奕翻了個大白眼,又拿扇子敲貓腦袋,險些被貓咬到。「知道道侶什麼意思不?」他說,「你幾歲他幾歲?你幾條腿他幾條腿?喲呵,才剛會講話就要道侶啦?」
「占……佔大人……」這回卻是那孩子怯生生開了口,小心翼翼地說,「您給的《童叟無欺!你需要知道的修真界掃盲常識一百條》上有寫……」
「還有這種書?」公良至忍不住低聲道。
「有啊,我寫的!」占奕昂首挺胸道,「超有用,傳唱散修界!」
「拍你馬屁吧。」魏昭說。
披回衛釗外殼後頭一次開口,公良至看了他一眼,魏昭都能看到他心中迅速轉過多少個念頭。公良至不接話,占奕吹鬍子瞪眼地說道:「誰說的!我這麼英明神武看破虛妄算遍天下,什麼叫拍馬屁?所有對我的愛戴崇拜都比珍珠還真!」
大貓翻了翻眼睛,公良曦新奇地盯著它,大概第一天知道貓科動物也是能翻白眼的。
「好了不打岔。」占奕一揮手,「別緊張,你繼續說!」
「書上說,道侶就是一直在一起的。」白子鼓起勇氣道,「我……我就算入不了道,我也可以給您打雜,給小黑準備吃的,洗澡,剪指甲,做布老鼠,只要讓我跟他繼續一起就好。」
大黑貓舔了他一下。
「噫,感天動地。」占奕說,搓著自己的胳膊,「看到我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沒有?」
大黑貓和白子殷切地看著他,一隻大貓和一個小孩,兩雙水汪汪的眼睛。
「行吧,我收你倆為徒,今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占奕受不了地扭頭,「我徒弟不能叫小白小黑的,太沒格調。重新介紹一下,我倆徒弟,這個叫占白子,這個叫占黑子——如何?是不是一聽就是我佔奕的弟子?」
這簡直是群口相聲。
大黑貓鬍鬚微翹,看起來很滿意這種成對的名字。魏昭心說,等這位曾經的澇山君學習了更多人類文化後,才會知道這名字有多坑。
不,不會有澇山君了。它如此幸福美滿,今生不會有故事裡的成就。
魏昭嗤笑一聲,占奕與公良至正在交談,公良曦和白子說著小話,只有九命貓妖注意到了。它抬頭看了一眼魏昭,似乎想起了什麼,一條尾巴猛地炸了毛。
現在才注意到我?安穩日子過久了嘛。魏昭回了個陰測測的笑容,看到黑貓叼著白子的衣服躲到占奕後面去了。
白子被拉得踉蹌了一下,也不惱,摸摸黑貓的頭,繼續和公良曦說話。也是心大。
「……我?沒事!讓衛道友帶我走走啊!」占奕說。
在魏昭覺得這些傢伙礙眼到想做點什麼前,話題突然被引到了他身上。
「這……」公良至露出了為難的表情,似乎想提醒他什麼,又怕魔修當場翻臉。
「別操心!」占奕搖搖頭,笑道,「就在附近走走,難道公良兄還擔心附近有什麼危險?即便有,我好歹是有名的算子,聞風而逃的本事比誰都好,怎麼會讓自己遭遇危險呢?」

第41章

此話一出,公良至便知道神算子至少已經心中有數。
他不確定占奕有什麼能全身而退的後手,也不清楚占奕找鬼召有什麼事,但他相信朋友的能力,不再贅言。公良至三言兩語招呼走了女兒、白子和九命貓妖,像個頗受歡迎的小學老師,被一群小朋友圍著浩浩蕩蕩玩兒去了。
他們離開,衛道友臉上的自帶笑容便迅速消退。在能透皮看骨的神棍面前裝什麼都沒意義,剛看到白子和黑貓,魏昭就明白自己的馬甲必然在占奕面前難以保住,只是還剩多少能遮掩的問題。占奕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看架勢還真要在四處逛逛中攤牌。
於是魏昭跟著走。
他半點不怵,未來的天下為棋占真君如今別說打過他,連從他手下逃走都沒門。方才魏昭還要時刻準備出手防止他胡言亂語,現如今公良父女都走遠,還有什麼需要擔心的?事實上即便占奕一見面就掀他馬甲,魏昭也沒什麼好怕,人為魚肉我為刀俎,該哭的是公良至。
「草廬附近樹木掩映,春有桃花夏有蘭,秋遊丹桂冬有梅,最難能可貴還是以此等凡物布下奇陣,凡人不得許可只能一直迷路繞圈,修士看不出異樣也不想進來,公良兄真是個妙人。」占奕搖頭晃腦道,「有道是修道為逍遙,我哪天算卦算膩了想要隱居,也要出錢求公良兄替我佈個陣。」
「少盟主好雅興。」魏昭不冷不熱地說。
「我也這麼認為。」占奕毫不客氣地回答,「世間萬物,在各人眼中價值高低各有不同。遇到了有雅興之人,一朵花也能售價千金。而落到了牛嘴巴裡呢,再名貴的牡丹大概口感也不比牛草好。」
魏昭不置可否。
占奕半點沒因為這冷淡失去說話的興致,反而說得更起勁。他話鋒一轉道:「我有個朋友,玩葉子戲是一把好手,次次都能抓著好牌,但他一次都沒打贏,你猜為何?」
「……」
「他不懂規則啊!」占奕說書人似的拿扇子一打手心,搖頭哀歎道,「唉,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玩什麼,一手好牌不自知,拿了最大當最小,手紅眼卻黑,胡亂打,氣死一群有心打贏卻手黑無比的老手。你說氣不氣人?後來有一陣他出門遊歷,等遊歷回來吧,總算是知道葉子戲是什麼了。老牌友請他上了桌,繼續打離開時沒打完的牌局。他看看自己的桌面,這回知道自己捏的一手多好的牌。」
神棍賣關子道:「你猜結果如何?」
魏昭懶得理他。
「還是輸啦!」占奕痛心疾首地說,「誰能想到啊!這拿了一手好牌,也知道自己拿了一手好牌的傢伙,看著桌面悲聲道:『此為過去的牌面,不是現如今的牌面,我若再來一趟,再也拿不到如此好的牌了!』說罷,他嘩啦一聲掀了桌子。我一個等了好些年只等他開竅大勝的圍觀群眾,簡直一口血都要吐出來。」
「他只是不想打牌。」魏昭說。
「的確,甲之蜜糖,乙之毒藥;你棄之敝履,他視若珍寶,故而世上常有遺憾事。」占奕說,「但是你道那人真是不想打牌嗎?他看著獲勝的大獎,看得口水都要流下來——你說這人無聊不無聊?本來好好贏一局就是了,掀了桌再去偷去搶,這是何必啊!」
「佔少盟主這回用的可不是替身人偶。」魏昭陰測測地說。
「對呀,散修盟再家大業大,我娘也不准我隨便糟蹋。」少盟主隨口道,「不過我結丹了。」
魏昭聞言一驚,神識細細向占奕探去。這神棍不知做了什麼,在他仔細探查之際,金丹的威壓才洩露出來。
占奕本該在五十一歲結丹,而他現在只有三十幾歲。這是頭一次,魏昭遇見與《捕龍印》不一樣的情況。
「區區金丹初期,佔少盟主就覺得萬無一失?」魏昭說。
「自然不是。」占奕說,「只是我結丹後才發現,我命中本該在知天命之年方步入金丹。」
「……」
魏昭沉默不語,他是真沒想到,神棍才結丹就能算到這個地步。
「衛道友以為,什麼是易術?」彷彿聽到了他的想法,占奕問。
「先天術數之道。」
占奕點了點頭,說:「卜算之道,重點在算而不在卜。雙眼開合便能識得劫數的先天神靈何等威風?求得神啟的神道巫祝何其風光?到如今卻只剩下江陰占氏苟延殘喘。我等並非神棍巫祝,只是算子。」
散修盟少盟主撿起一塊石頭,伸手向遠方擲去。石子在地上彈跳了幾下,正好滾進一顆枯樹樁的坑洞裡。
「知道石頭有多重,知道投手用幾分力,算出風向和投擲的角度,便能算出這顆石子最終落入何方。」占奕說,「芸芸眾生亦是如此,知道他們何年何月何日生,生於什麼宗族,受到什麼教育,成長當中遇見什麼人什麼事,便能將其性格、其選擇算得八九不離十。算子眼中天下皆為棋局,一枯一榮皆有定數,一增一減全按天時。有始便有終,我等出生之時,人生已定。」
魏昭冷笑道:「如此說來,人還活個什麼勁?乞兒若有富貴命,躺平等富貴即可。商人不必逐利,修士不必修煉,有何成就全是命中注定。」
「衛道友還是沒懂啊。」占奕搖頭道,「命數只算出種瓜得瓜種因得果,若投手拋都不拋,也不必談論石子落在何處。不過,你這話也說對了一半。天下眾生不識命數,這才奔波索求不斷。識得命數並非好事。」
「比如佔少盟主你?」魏昭說。
「沒錯。」
魏昭語帶譏諷,沒想到占奕卻坦然承認了。占氏一族的繼承人收斂了嬉皮笑臉的神色,難得地一臉認真。
「人生之所以有趣味,便是在未來無窮——然而未來卻並非無窮,只是我輩無知。」占奕說,見魏昭不以為然,又笑了笑,「有人說『我命由我不由天』,你怎麼知道你拼出來的命不是天數?又有人說『人定勝天』,可悲可笑,人亦為天道循環中的一員,主人會管自家貓狗打架哪個贏哪個輸麼?頂多讓它們別打出貓命狗命來罷了。縱使人族統御天下萬靈,仍然於天無損。」
魏昭的面色真真正正地陰沉下來。
占奕這一番話,挑起了魏昭的隱憂,這等隱患從他在玄冰淵下遇見那本《捕龍印》開始就沒真正消失過。
那書入他腦中,書卷緩緩展開,等看完全部,魏昭便無師自通地知道此世為書,自己為其中一個角色,這種頓悟不亞於悟道——倘若連這個都要懷疑,還能修什麼道?
昆華界曾有個興盛一時的宗門,名叫夢蝶宗,取莊生夢蝶之意。夢蝶宗精通幻術,能編織幻境,引動心魔,風頭一時無兩。有一日,夢蝶宗掌門進階化神,自開「回夢境」,能讓所有夢蝶宗的徒子徒孫進入其中,與夢境勾連,體驗人生百態,增長修為閱歷。這想法倒是好,但結果是,包括那位化神大能在內的所有夢蝶宗修士,不是死就是瘋,活下來的人修為再無寸進。
大能編織的夢境太過真實,以至於在其中生活修煉過的人錯把大能之道當做天道。死在夢中便神魂俱滅,饒是僥倖存活,也對外界充滿了懷疑。我還在夢中嗎?我真的修為上漲,正在悟道,還是又一次在做夢?修士必須心神堅定,要是連自己都不相信,絕無上進的可能。
得了天大的機緣,有事實驗證,又與道共鳴,這種情況下還疑神疑鬼、畏首畏尾……且不說那不是魏昭的性子,在玄冰淵下苦苦掙扎的棄子,哪裡有討價還價的奢侈?
只是,魏昭一直不明白,為何是他。
為何是他,命中注定要當反派,從雲端落到污泥之下?為何是他,在絕處逢生機,看見這命數,得到改命的機會?魏昭既然褪去了少年輕狂,明白世界不繞著他轉,難免也要疑惑為何自己有此機緣。他知道天上從不掉餡餅,除非那是一枚釣餌。
唯有懸崖上的賭徒不憚飲鴆止渴。
「世人之樂在無知?難怪占兄難以高壽。」魏昭勉強道,「以你洞徹天地之能,人生還有什麼意思?」
「錯!我才剛剛起步,哪裡稱得上洞徹天地?」占奕說,「可惜我這人好奇心最終,從來不喜歡打機鋒,有能耐知道卻不去知道,比殺了我還難過。結果麼,修為越高越倒霉,人生之樂在乎未知,我卻知道天意如網人如魚。」
「你又怎知沒有漏網之魚?」魏昭打斷他,語調冰冷如刀,像在與高高在上的天意爭論。
「我從易術入門以來,每一日都在找魚!」占奕的聲音猛地抬高。
他的雙眼燃著兩團火,臉上再不見一點吊兒郎當,此時才能發現平日的疏懶如猛虎小憩。
他說:「你當我是隨口說出這番話的嗎?我拿凡人拿修士布下無數局,想要改變他們的命運,也為自己能做到沾沾自喜。但待我修為漸漲,我才發現我的所作所為亦為前路中的一條,到頭來毫無改變!」
一個能得到天下為棋稱號的傢伙又怎麼會只是個平凡好說話的江湖方士?
占奕在此後百年間挑動幾支魔門互相攻訐,讓數個小國覆滅和崛起,在無數得到奇遇沉沉浮浮的「天命之子」身後留下了痕跡。他與散修盟脫離了關係,以金丹之身,從數名真君追殺下逃脫——他們甚至沒能跟他打上照面。他不殺一人,卻有無數人、無數勢力因他而死因他而生,難辨正邪的天下為棋占真君,顯然也是個活在故事背景板中的傳奇。
與占奕玩笑一般直接說破卦象的隨機算命不同,他真正的佈局從來迂迴婉轉,滴水不漏。
而魏昭脫身以來沒想過處理占奕也是一個原因。
占奕佈局,不入局,這等潤物無聲的佈局進展都以十年計。魏昭的復仇呢,勝則五年內解決全世界,敗則身死道消。除了占奕這個神棍中的奇葩,其他有點本事的算子則像他母親,現在的占氏族長占天風真君一樣,兩百年前沒插手屠龍,三百年後的《捕龍印》正文開場裡也在兢兢業業充當背景板,給出的批命模糊到事情發生後才能讓人馬後炮地恍然大悟。他們只是一點小麻煩。
「但是,」占奕看著魏昭,雙眼冒光,「我本無師徒緣分,卻見到了黑子白子,兩尾漏網之魚!必死者未死,當邪者未邪,還有你……哈哈哈!衛道友,上次見你我還擔心自己學藝不精,如今看來,你才是第一尾大魚!你將網撞出了斗大一個窟窿,才有魚隨著你跑了出來!」
他語調亢奮,面上浮起一層病態的酡紅,看魏昭的樣子像在看什麼了不得的實驗魔寵。魏昭被看得不愉,皺眉道:「說得多死得快,你當我不會殺你?」
「殺啊!」占奕卻道,面色隱隱透出一點癲狂,「我本不該殞命於此,你若殺了我,便是天數有變!不不,我還只是大勢中一員小角色——我為算這一卦折光了築基剩下的上百年,連金丹壽數也耗空八成,沒準活不到結嬰啦,不過,值!——大勢不在我,我所做一切不過蚍蜉撼樹,但是衛道友!大勢在你啊!你若……」
晴空中不知何時已經陰雲密佈,占奕說到一半,一道雷霆劈將下來,魏昭眼疾手快扯著他向旁邊遁出一丈遠。占奕一愣,魏昭死死捂著他的嘴,不讓他再說。
開什麼玩笑,占真君劇透召來的雷能把一座山劈成一個谷!天雷這玩意對做事有傷天和的魔修特別「好」,哪怕對像不是魏昭,被呼叫到服務區後沒準一個順手就對他轟下來。以魏昭現在金丹巔峰根基不穩的狀況,要是自己的結嬰劫雷被一併引來,魏昭復仇記就能打上【全文完】了。
他們僵持了半刻,占奕狂熱的神色總算冷靜下來,露出一個訕笑,恢復了那副公子哥兒的神情,對魏昭又是作揖又是行禮。魏昭過了好一會兒才鬆了手,時刻準備著,要是占奕再大嘴巴,就立馬出手把他弄死。
「咳,失態了。」占奕清了清嗓子,「關乎本職工作,見獵心喜,恕罪!」
魏昭黑著臉看他。
算子笑了笑,再度端正了表情,對魏昭深深一禮。
「衛兄啊,作為一個神棍,我自想看你鬧個天翻地覆,與命數差得越遠越好。」占奕說,「但作為一個朋友……我只願你三思而後行,願你們平安無事,此世安好。」
「我呢?」
魏昭脫口而出,他的語調扭曲發顫,好似炙熱的鋼鐵快要化作鐵水沸騰:「願此世間安好,願人人平安無事,我這注定不得好死、見不得光的魔物呢?這世上所有被辜負被殘害的怨與恨呢?!」
說到最後,他的嗓音如同無數個聲音合在一起,黑霧陰影從衛釗的殼下爬了出來。占奕臉色一變,看到雷雲中又是一閃。那道粗大的雷霆來得太快,占奕匆匆開扇,魏昭倉促地升起黑霧,做到一半便看到雷霆重重落下。
落在不遠處,草廬附近。
魏昭壓下沸騰的惡念,轉頭向雷電劈下的方向看去。只見不遠處數個影子花樣百出,似乎已經和天雷槓上了。
被佔奕引過來的天雷,陰差陽錯地劈向了隱藏在草廬附近的魔修。

第42章

草廬那邊,公良至已激發了陣法。
公良曦所住的地方千挑萬選,附加重重陣法,最看重的就是隱秘性。在此處出現的魔修不存在勿入可能,而蓄意地、隱藏行跡地接近草廬,想也知道不安好心。
魏昭趕過去時,公良至正調動草廬邊的大陣,萬道青光從草木中激射而出,攻向修為最低的一名魔修。那魔修匆忙躲避,長袖一揮,青光如同照到了鏡子,被折射向遠方。公良至一擊未中,反倒催動不斷,彷彿和那名魔修卯上,非要將他置之死地。
顯出行跡的魔修足有七人,修為最低也有築基高階,三人金丹,為首者更氣息飽滿,金丹巔峰。那金丹巔峰的修士身穿百衲衣,項戴一串人骨骷髏,一把大鬍子,頭頂倒是光滑珵亮。他虎吼一聲,一枚骷髏朝天飛起,頂替了頭頂上一把搖搖欲墜的紅色飛劍。紅色小劍色彩已黯,搖搖晃晃地飛向另一名面皮焦黃、唇色發烏的老嫗,被她吸進了鼻孔。
公良至能以一己之力擋住五名魔修,不僅因為大陣之利,更因為天空中被召來的劫雷未散,正一陣一陣往魔修濃度如此高的地方劈去。但這畢竟不是正兒八經的劫雷,劈下數道之後,便有了消散之勢。
魏昭認出為首之人乃是魔修虎和尚,此人還是個沙彌時便從雷音寺叛逃,帶著一冊般若經入了枯榮道求庇護。枯榮道很樂意噁心雷音寺,收下了這名帶藝投師的弟子。而後虎和尚逆練割肉飼虎經,將捨身訣煉成了弒身魔功,頸上那串骷髏便是他吃掉的前同門。旁邊的老嫗多半是蚊夫人,也是枯榮道的金丹魔修,她將魔寵化血蚊與自己修成一體,吃得越飽功力越強橫,肚子越空外形越美艷,看她這副要入土的樣子,顯然吃飽了來的。
剩下一位金丹頭頂四方帝冠,身軀半虛半實,週身陰風慘慘,似有鬼哭聲環繞。他龜縮在碩大頭骨生成的陰影中,顯然被煌煌天雷克制得極厲害。
魏昭認出前兩人,很快明白了他們是衝著誰來的。
當初放出去負責報社大業的鬼召分神,在遇到枯榮道的招攬時,假意逢迎,禍水東引,最後反水坑了魔門,利用乾天谷的力量把枯榮道在瑞國的分壇給掀了。
魏昭記得自己掃清了末尾,但看來分神鬼召的信心就像醉鬼的保證一樣不可信——你指望一個被瘋狂惡意污染得最厲害的分神多冷靜隱忍?這些時日來為了奪取主角機緣,鬼召又屢屢露面,被睚眥必報的枯榮道抓到行跡也並非不可能。
鬼召這一部分的神念如今得到多方加持,換算成神道修士,已能稱作一方神祇。魏昭心下警醒,走半吊子神道就是用理智換殺傷力,偶爾一用尚可,用多了恐怕要完。君不見書上多少走狂戰士路線的瘋狂修士都輕輕鬆鬆當了炮灰。
魏昭與占奕二人幾個起落來到戰場,立刻加入了戰團。公良至調動陣法,讓他們能衝入其中,兩人不約而同地向頭頂上的骷髏攻去。魏昭逆命劍出鞘,一道黑色劍光如雷霆側閃而過,在蒼白頭骨上炸開,只一劍便讓骷髏上出現一道貫穿顴骨的細長裂痕。占奕手中紙扇見風而漲,輕輕一揮,將本被格擋開的落雷又吹了回去。
「好劍!」一名築基巔峰的魔修高聲道,聲音尖利難聽,儼然是一種音攻手段,「乾天谷掌門弟子,散修盟少盟主,竟與魔修鬼召同流合污!」
散修盟算不上正道,可也絕不是魔修,身為少盟主的占奕隨口給魔修算卦是一回事,與魏昭這個手持魔劍之人並肩作戰是另一回事。魏昭冷笑一聲,又是兩劍劈砍上去,劍劍疊加在同一道裂痕上,僅僅三劍,已把煉製過的高僧頭骨劈成了兩半。
這頭骨的邪性中透出一股屬於高僧的巍巍正氣,所以才能在天雷下撐這麼久。可對上逆命劍,就像遇上了剋星,多年祭煉比不上一劍之威。
就在頭骨碎裂前一秒,次次攻擊無功而返的青光突然微微偏斜,青色也與方才略有不同。被青光擦過的那位金丹鬼修初時未能察覺,待那光線及身,猛一回神,卻已經來不及了。
此前被築基魔修反射出現的青光並未消失,反而在魔修們附近又布下一個小陣。待最後一筆加上,小陣已成,那金丹修為的鬼修竟生生被扯了出來。小陣畢竟力量不足,僅僅將那鬼修向外吸了一步,不過,這一步已經夠了。
若說有什麼比魔修更怕天雷,那一定是鬼修。這頭戴帝冠、陰風環身的魔修本身是鬼物無疑,在骷髏破碎的那一剎那,不幸位於最外邊的鬼修立刻被天雷劈中,身上無數禁制亮起。可惜諸多法寶還未來得及激發,鬼物本身已化為青煙。
距離他最近的那個築基高階修士龜縮在內,半點沒出手救他。魔修本來就各自為政,斷沒有拼著受傷救別人的習慣。他剛心中暗喜逃出升天,便看到一道扇影一閃而逝。占奕的紙扇一扇,剛巧落在天雷逸散的軌跡上,正好借用了小陣消散之力,一扯一扇,將這魔修飛了出去,扔到了魏昭劍下。
一劍腰斬,不必多說。
十息以內,誅殺一金丹一築基。
「你還等什麼!」虎和尚吼道,蒲扇大的巴掌穿破身邊一名築基巔峰女魔修的護體魔氣,扼住了她的脖子。
那名魔修連忙張開大嘴,眼中閃過一絲心疼,向頭頂猛一吐氣。她口中有雷光閃爍,嘴裡飛出一群足有成年男子拳頭大小的黃蜂。這群黃蜂頭尾相連,結成一張雷電之網,頂替碎裂的骷髏頂上了最後一波天雷。
幾個照面中殺一金丹一築基,看上去形勢大好。然而幾息之後,雷雲散去了。
「哈哈哈哈!沒了天雷搗亂,看你們還能撐多久!」
虎和尚怪笑一聲,身形暴漲,足有一丈有餘。他漲至銅爐大的拳頭向陣法重重擊去,剛才已經消耗諸多的陣法搖搖欲墜。
那又如何?魏昭心中冷笑,還剩一個金丹巔峰,一個金丹高階,三個築基巔峰,哪怕前面兩個都是捕龍印中出現過的人物,一樣不足為慮。不說魏昭初入金丹不久就能以一敵二,如今又已金丹巔峰,便是有主場優勢的築基巔峰公良至與已經結丹的占奕……
魏昭與公良至突然雙雙面色一滯,占奕的身影變得淺淡起來。
「對不住啊,這是從水月觀弄的一次性鏡花水影術。」占奕尷尬的神念傳音在他們腦中響起,「我幾息後就要到萬里之外去了。」
水月觀的鏡花水影術,是一個極其雞肋的逃生法門。它能讓一個人慢慢變淡,從原地消失,與水月觀內留下的水影互換,不留痕跡,無法打斷。然而它要準備的時間足足有三天,準備期間不得離開方圓一里以內,而發動時間需要一個時辰,發動後無法更改消失時間,而且發動時還不能動用真氣——難怪開始沒發現占奕已經結丹!——完全徹底的非戰鬥法術。
你剛剛不是一臉硬氣地表示為算學而死死得其所的嗎!
魏昭瞪著占奕,占奕幾乎透明的臉上閃過一個訕笑。彷彿聽見他內心的咆哮,傳音又道:「能不死當然還是活著研究算學比較好哇。」
占奕輕咳一聲,朗聲笑道:「我前些日子剛剛結丹,就用你們試試我的泡影大法!」
說罷,他徹底消失了。
留下內心罵娘的魏昭,還有一群警惕地打量周圍的魔修。
虎和尚一拳拳砸上大陣,依然攻擊不休。三拳之後不遠處一棵鐵樹轟然炸裂,大陣再無光彩。公良至提前斷開了自身與大陣之間的聯繫,陣破時沒受多少傷。虎和尚獰笑著向他衝去,一柄長劍倏爾落下,要不是虎和尚硬生生墜下腳步,他可不止在鼻子上留下一道白痕。
「有天雷在,你當束手束腳的只是你?」魏昭說。
天雷底下魏昭藏得不比魔修們差,他好就好在半魔半龍,對著天雷還能用半龍之軀撐著。真龍可是天地所鍾的異種,哪怕他這身份也不怎麼純正,但有這群天道眼裡「優先級」最高的黑戶在,只要魏昭不作死讓鬼召這部分主導,絕對輪不到他。如今天雷已散,他也不必把這部分實力藏著掖著了。
魏昭身上黑霧升騰,邪氣沖天而起。
他氣勢驟升,逆命劍上一樣黑氣蒸騰,無數劍影連成一片。黑霧遮蔽神識,虎和尚像被蜜蜂耍弄的熊瞎子,雙手揮舞不斷,就是碰不到魏昭的衣角,氣得哇哇大叫。一道劍氣衝向他的雙眼,虎和尚閉上眼睛一陣亂打,魏昭卻掠出數米之遠,襲向了真正的目標。
方才發出音攻的那名魔修嚎叫一聲,一隻手臂落地。可惜蚊夫人眼疾手快圍了上來,看破了魏昭各個擊破的企圖,將受傷的魔修扔了出去。她的魔氣粘膩如血漿,粘得魏昭一時脫身不得,身後的虎和尚追了過來,與蚊夫人呈圍攻之勢。
兩個金丹巔峰的合圍可不止一加一等於二這麼簡單,饒是魏昭也失去了剛才那樣且戰且走的能力。
三個築基巔峰的魔修並肩齊上,居然結為一個陣法,與公良至新起的大陣彼此對峙碾壓,一時間都奈何不得彼此。無數電蜂胡亂飛舞,抽冷子偷襲,本身威脅不大卻容易造成破綻。魏昭黑霧騰飛,時時刻刻引動霧中魔修心魔,邪道神力各顯神通。但枯榮道的這兩位老牌金丹不比魏昭之前挑掉的小魔門,的確有幾把刷子。虎和尚膚如金石,正面硬撼魏昭的攻擊;蚊夫人來去無行跡,滑不溜手得像只真正的蚊子,不斷在後面放出紅色飛針。
《捕龍印》中蚊夫人被主角偷襲致死,一身功力無從展開。虎和尚出現在後期,被主角堂皇正氣擊破弱點,魏昭一身邪派功夫,打他倆都沒有可以參考的攻略。他與兩者纏鬥多時,忽聽得築基魔修發出一聲慘叫。
斷臂的魔修已死,陣法已破,活下來的兩個魔修也收了輕傷。方纔那攻擊並不來自陣法,反倒來自相反處,倖存的築基魔修叫道:「小心占奕!」
不可能是占奕,他早帶著倆徒弟跑路,只可能是公良至玩的把戲。魏昭心知肚明,毫無動搖,而不知情的魔修則分神了一個剎那。
一個剎那就夠了。
魏昭人劍合一,大半黑氣纏上劍刃,快若流光,瞬間斬向虎和尚的脖子。虎和尚匆匆後退,然後金身已破,大半個脖子被齊齊斬斷,只剩下一指粗的皮肉相連。魏昭渾身的骨骼發出嘎吱聲響,剛才的快速全是黑氣催化,他如今的身體無法全部承受,殺敵一千自傷八百。
虎和尚還未殞命,他匆忙躲到蚊夫人身後,拿起一個頭骨就要往口中塞去。卻見那蚊夫人驀地抓住了他的肩膀,長舌如針,彈射出來,射入了虎和尚脖子上的傷口。
「你!」虎和尚驚怒道,他還沒說完,整個身體乾癟下來。
魏昭毫不猶豫地一劍斬出,只斬破了一層被吸空的皮。蚊夫人霎時散開,化作無數紅色小蚊,紅雲般向後散開,密密麻麻叮上了不遠處的築基魔修。地上屍體轉瞬只剩下一層皮,兩個活著的魔修手段百出,眼看也無法阻攔。
魏昭能感覺到蚊夫人的修為不斷暴漲,眼看就要邁向元嬰。
元嬰之於金丹,如同金丹之於凡人。
魏昭心如電轉,當機立斷,身上黑霧驀地收縮進身體。
魔修向來獨來獨往,要聚集數名金丹真人,除非有巨大利益或者宗門死令。如此看來,蚊夫人多半一開始就打著趁火打劫的主意。正文中她有元嬰修為,也是靠著吃了同源的魔修。她一開始就吃掉了最為肥厚的獵物,血蚊亂飛中透出股胸有成竹,似乎覺得事到如今已經沒什麼值得擔心。畢竟,哪怕打不過,只要有幾隻蚊子逃脫就能平安無事,怎麼樣都是賺。
她的算盤只打了一息。
太快了,被針對的蚊夫人只感到渾身無法動彈,而後一股巨力向後扯去,她便在這思維都要凍結的驚恐中喪失了性命。被父親藏起的公良曦發出一聲驚呼,她看見了龍。
黑龍。
一條黑龍停在半空之中,鬚髮俱張,目如銅鈴。龍威席捲過整個山崗,飛鳥落地,生靈拜服,血蚊凍結,連唯一倖存的道士也控制不住地跌坐在地。黑龍一張嘴,所有血蚊便被吸入口中,化為血水,一隻也不剩。
只是一息。
一息後魔修無人倖存,無人逃脫。一息後局勢逆轉,大獲全勝。一息後黑龍跌落,黑霧散盡,魏昭渾身滲血,踉蹌著拄劍,讓自己勉強站定。
他一睜眼,就對上了公良至的眼睛。
魏昭的心突突直跳,太陽穴也跳。不,能看出個屁。他在玄冰淵下道心道基碎了精光,下去時十九歲,現在看上去大概也是二十歲後半的臉,變化大了去了,更別說從骨頭裡滲出來的陰森戾氣。他半邊身體是青黑色鱗片,半邊臉碎裂得像個亂捏的陶器,還有血正不斷從細小的傷口中流出來。他看起來十足是個怪物,能把小孩子嚇哭,他親媽在這裡都認不出……
「阿昭?」
在場的唯一一個小孩子沒被嚇哭,她站得好好的,呆呆看了看魏昭,又去看父親,好像反而被公良至的臉色嚇到了。
公良至的臉白得像雪,他慢慢地站了起來,夢囈似的又一次說:「阿昭?」

第43章

狹路相逢勇者勝。
山中遇虎狼,最忌諱露怯,一旦腳步蹣跚眼神亂飄,欺軟怕硬的畜生就知道你心虛腿軟,再無顧忌。
——魏昭在此刻,冷不丁想起了曾經遇到過的老獵戶的話。
這話其實與當下的光景並不相稱,魏昭可是放出龍威就能讓百獸拜服的真龍之屬,站在對面的公良至彷彿風一吹就會倒,大魔頭遇見這麼個道士,絕非獵戶遇野獸的處境。只是在想起獵戶的忠告時,魏昭便已知道事情不妙。
他已經露怯了。
魏昭金丹巔峰,知過去未來,龍軀魔念威力無窮,無數分神有無數脫身之法,縱使現在強弩之末,要解決一個心神不定的低階修士一樣輕而易舉。公良至道心破碎,不過築基,這些時日以來被騙得團團轉,在未來的《捕龍印》中也只是區區一個小角色。這道士腳步踉蹌,跌跌撞撞,面色驚惶,好像是一雙不聽使喚的腿把他送到魏昭面前來的。他面無血色,語調哆哆嗦嗦,那聲「阿昭」是疑問而非叫破,事後想來,他恐怕更希望魏昭輕易反駁吧。
魏昭有著十足十的優勢,他可以說自己與公良至的阿昭是一母同胞,模樣相同;他可以嘲笑公良至心有所想目有所見,想見某個人想瘋了,竟把自己看做玄冰淵下的人;他可以惡聲惡氣反唇相譏,故技重施,問這樣像你的阿昭嗎……他應該這麼做的。
但被總角之交所呼喚的時刻,魏昭的第一反應是:向後退了一步。
完了。
他看到公良至臉上閃過一絲明悟,他的摯友從不是不肯面對現實的懦夫,那張臉蒼白如灰燼,雙眼卻重燃兩團火星,火焰越燒越烈。他看到公良至向後微微一仰,彷彿要被可怕的現實砸得摔倒在地,可道士終究站穩了,面上似喜似悲似驚似怒,化作雙唇微啟,吐出兩個字來。
公良至說:「阿昭。」
衛釗有無數花言巧語,鬼召有無數殘酷手段,阿昭歡喜的呼喊剛響起就消失,像個剛亮起就熄滅的火花。魏昭想讓他出來,負起責任,去見一見故交——他哪裡知道曾經的阿昭與故友重逢時會擺出什麼面目,會說什麼話,會是什麼心情?魏昭張開嘴,喉嚨乾涸無聲,公良至所呼喚的那個人一片死寂。對不起,您所呼叫的用戶不在服務區。
他轉而想調動如簧巧言,舌頭僵硬得無法動彈。他想調起魔氣黑霧快刀斬亂麻,然而並不能提起一絲攻向公良至的力量,連心念都提不起,那個毫無回應的青年沒準就是和任何企圖傷害公良至的神念打成了一團,最後一個個悄無聲息,留下腦中一團漿糊的魏昭。魏昭僵立原地,難以動彈,只看著公良至再度邁步。
向他走來。
那軟綿的腳步一步步踩在魏昭心上,讓他一併時喜時悲時驚時怒,五味參雜,一團亂麻,竟連自己是個什麼心情都不知道。時光彷彿凝固在當下,只有公良至艱難地在凝膠中跋涉,然後……
卡嚓。
像一蓬火焰最終燒穿了外殼,像結冰的水終於撐裂了盛器,卡嚓卡嚓一連串碎裂聲響起,濃重的黑霧從魏昭身上無數的細小裂縫中崩裂開來。
半龍之軀強行化龍,最後的真龍之氣用於煉化口中血氣,心神動搖之下,哪一部分會佔上風?
眼前的怪物已經看不出是個人形,它在原地扭曲不休,時而如龍時而似鬼,邪氣讓周邊的草木全部枯萎成灰。這團見之不祥的冰冷黑火吞吐不定,其中發出一聲直入雲霄的嘶吼,似人非人似獸非獸。那聲音像是痛極,又好似全世界的怨憎都壓抑在當中,光是聽見就讓人氣血沸騰,肝膽俱喪。
公良至被撲面強風吹得向後倒去,他好不容易穩住身形,連忙去抓打著滾兒向後吹去的女兒。他咬著牙,抱住公良曦,在一顆大樹後躲避風壓。狂風大得讓人睜不開眼睛,而後那長嘯之聲驟然拔高,轉瞬間遠去。
又是數息之後狂風才止息,公良至站起身,把護在身下的女兒也拉起來。面前已經空無一人,草廬毀了一半,附近黑霧不見蹤影,只留下一片草木盡枯的死地。他遠遠望去,剛才那人站過的地方只留下焦土,稍遠處的草木徒有其形,只是枝葉發黑,像被凍在一層冰中,死得不能再死。公良至回頭,只見公良曦面上滿是淚水。
「曦兒?」他啞著嗓子說,拿出帕子,蹲下給女兒拭淚。公良曦呆呆地讓他擦了一會兒,好像終於回過了神,連忙用手去抹眼淚,手上的灰都弄到了臉上。
「怎麼了?曦兒都哭成大花貓了。」公良至無力地笑了笑。
「曦兒、曦兒不知道……」小姑娘哽咽著,「就是突然感覺好難過,好傷心……」
公良至動了動嘴唇,終究什麼話都沒說出來。他腦中渾渾噩噩,彷彿也被凍住了,只好把公良曦抱進懷裡,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
公良曦在父親懷裡抽噎了好一會兒,哭得打嗝,把公良至的胸口都打濕了。眼看她哭得停不下來,公良至在芥子袋裡摸索了一會兒,翻出兩張黃巾力士符,化作兩個黃巾大漢。他捏了幾個法訣,讓他們去收拾收拾草廬,打掃掉附近的危險物品。
公良至本人抱著女兒坐到了旁邊,閉目回氣,手上依然輕拍著公良曦的後背,直到她哭得睡了過去。待月上中天,他帶著女兒走進基本復原的草廬中,把她放回床上,一看廚房居然還有吃的剩下,沒被戰火波及毀掉。不幸中的萬幸啊,公良至自我開解道,現在倘若要我再做個飯菜,我大概能把廚房燒了。
他把女兒叫醒,讓她用熱水擦把臉,吃了飯再睡,省得半夜餓醒。公良曦腫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往嘴裡塞飯,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剛才發生了啥。她吃了大半才醒過神來,看看窗外又看看桌邊的父親,想說什麼又不知怎麼開口,沒滋沒味地咬著筷子。
「還難過嗎?」公良至問。
「不難過了。」公良曦說,過了一會兒又補充道:「沒剛才那麼難過,就是覺得胸口有點悶。」
公良至點了點頭,對此無計可施,只能給女兒夾了一筷子肉。公良曦突然說:「爹爹,你也哭吧。」
公良至愣愣地看她。
「難過就哭出來,哭出來會好點。」公良曦說,「我會當沒看到的。」
「阿爹不難過,」公良至低聲道,「我只是……」
只是不好過。
真的,公良至沒覺得太難過,就像有個劫匪衝進了他心裡,把喜怒哀樂全掏空,留他對著一片狼藉發呆。他不覺得疼痛,只覺得麻木,想要對女兒笑一個,卻笑不出來,當然也哭不出來。
倒是公良曦,腫著兩隻眼睛,對著公良至笑了笑。
笑出一對酒窩。
公良曦笑起來相當可愛,以前公良至逗她時說過一笑解千愁,後來她覺得別人不開心時就對他們笑,公良至才知道她理解成了「對別人笑能讓人家解愁」。這等甜蜜的心意讓公良至恨不得把她抱起來轉圈圈,也懶得糾正這誤解。只是公良曦長得越大越像魏昭,尤其在七歲以後,公良至每次看到她,都能對上心中同齡的魏昭。
魏昭腫著眼睛,口齒不清地要他吃麵,要分他生日,待他同意後破涕為笑。
魏昭換牙齒,缺了門牙後終於學會了笑不露齒,一笑露倆酒窩。
魏昭戳著他的臉,說「良至笑起來這麼好看,幹嘛不多笑笑?」公良至拍掉他的手,他也不惱,依然笑得像株向日葵。他臉上總帶著笑意,公良至有一會回實在忍不住,問他:「你幹嘛老是笑?」魏昭理所當然地說:「因為高興啊!」
「你一直笑,」公良至說,「難道時時刻刻都高興不成?」
「這倒不是……」
「那為什麼總擺著笑臉?不累嗎?」
「高興時憋著才累呢。」魏昭擺了擺手,「跟你一塊兒,我時時刻刻都很高興。」
公良至搖晃了一下。
他的手在袖口中捏緊了,難受得喘不過氣來。此時公良至方知自己並非不痛,並非不難過,只是像個被快刀斬掉一隻胳膊的人,初時麻木,等反應過來才痛得錐心徹骨。公良曦投來了擔憂的眼神,公良至站起來,勉強說:「我去房內調息。」
他緊趕慢趕逃進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依靠著門板滑了下去。他以手掩面,不敢調息,這會兒運轉真氣妥妥的只有走火入魔的結局。
鬼召是魏昭。
是了,魏昭斬去一半便是鬼召。那個聲稱是魏昭兄弟的魔修一直對魏昭態度怪異,又像嫉恨,又像羨慕,又像熟悉,公良至本來就對此心存疑惑。他從未對鬼召的說辭全盤相信,「魏昭還活在玄冰淵」一事只信了三成,無非是自己殘命一條,死馬當作活馬醫。
他在鬼召面前的表現六分真四分假,既已被知道了魏昭這個弱點,索性將這個軟肋交出,讓對方以為自己能完全掌握他。過些時日周幼煙會偷偷帶走公良曦,無論鬼召說的話是真是假,公良至都有多重應對方法。而一旦魔修所圖之事危害到天下蒼生,他也會做出取捨,總之,公良至並不像看上去的一樣完全被動,毫無辦法。
但鬼召就是魏昭?
公良至強迫自己梳理目前的境況,把混亂的念頭理成冷冰冰的認知。
好事:魏昭真的還活著,他擺脫了玄冰淵。
壞事:鬼召在這一年才聲名鵲起,魏昭恐怕真的在玄冰淵下待了十年;魏昭脫身後並未與他相認,反倒化名鬼召,製造了多起屠村屠們血案,與仙門為敵,心狠手辣,性情大變,行事如魔修;魏昭狀態不佳,渾身邪氣,似在練什麼危險的魔功;魏昭知道了公良至的心思,多次譏諷,強迫……
好事?:魏昭在他面前喜怒無常,態度多次改變,一直沒有殺他。
問題:玄冰淵下究竟發生了什麼?是什麼讓魏昭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他滿心怨憎,是在怨恨什麼?他如今在計劃著什麼?
推測:魏昭絕不是為了力量功法濫殺無辜之人,一定發生了重要的事情。
壞事:無論因為什麼,無論發生了什麼,魏昭做過的事殺過的人已是板上釘釘,無可挽回。
問題:你公良至,要拿一個念了十年、愛了大半生的魔頭,怎麼辦?
冰冷理智的解析寸寸破裂。
公良至斬妖除魔,懲惡揚善,他理當如之前不知道鬼召是何人時一樣救人阻魔……但說來好笑,公良至在這十年間拚命救人,卻是因為魏昭。
玄冰淵下他沒能救下魏昭,這便成了公良至永恆的債務。這債務永遠還不清,唯有救人時身上的重壓才會輕一絲,因此公良至停不下來。甚至越為他人付出、越為他人傷害己身,他越覺得安心。
公良至遊歷四方,照顧公良曦,仗劍不平事,做任何他心中魏昭想做會做的事。他一直喜歡魏昭,喜歡他的為人處世,於是在魏昭離去之後,公良至便有意無意地模仿他,讓故友活在自己身上。應該活下來的本該是魏昭,不是嗎?
但是,在真正的魏昭歸來,並且與過去的他南轅北轍的時候呢?
公良至今日才發現自己不過邯鄲學步,沒能學成,反倒把過去的自己忘了。他真不太記得自己以前怎麼樣,在有魏昭的記憶中魏昭總是比他自己鮮明,在十年來一次又一次的描摹回味之後,公良至自己反而只是個淺淡的影子。努力回想七歲以前,完全是一片迷霧,魏昭是公良至人生的一部分,根本無法分割。
公良至築基前,因緣際會遇見過占奕的母親。占天風給他算過一卦,說他命該無父無母無妻無子,諸般緣分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他被卦象所驚,因此躲了魏昭好一陣,直到發現自己躲不開,懷著僥倖心理恢復如常——玄冰淵之事就發生在當年。這無疑讓他的債務又厚了一倍,公良至一直覺得是自己的錯,多年以來,竟不知愛與愧疚哪個更多。
公良至腦中浮現了妖蜃生成的魏昭幻象,他質問公良至愛的是魏昭,還是他心中的執念幻象。
公良至腦中浮現了今日的魏昭,他半邊身體龜裂,無數淒慘的傷口讓他的皮膚好似岩漿滾動的火山岩,無數邪氣纏繞當中,戾氣讓人心驚,只有小半個面孔依稀能看出過去的模樣。公良至看著這樣的魏昭,心想……
這該有多疼啊?
十年,公良至在人間,魏昭困在鬼域,究竟要遭受多少折磨多少怨恨才能將一個曾經的陽光少年變成這樣?哪裡來的這麼多怨恨讓他喜怒無常?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師傅兼母親的謀劃?公良至想在每一個傷口上敷藥,想挽住他後退的身體,想像抱著公良曦一樣抱住魏昭,哪怕他不再是曾經的天之驕子,哪怕他是個魔頭。
公良至似有所悟。
他依然愛著魏昭,一直如此,無論是自己帶累了魏昭,還是魏昭強迫折辱與他——情愛之事本來就不是商賈交易,還能斤斤計較你給我多少我欠你幾分。此事外人無從置喙,自己心知肚明便好,愛了便是愛了,何須為此慚愧?
但是,要因此為虎作倀,不分青紅皂白地恨他所恨,殺他所憎嗎?
這不是公良至的道。
譬如說,愛上有夫之婦無能為力,但自己卻能選擇將之埋藏心中,克己復禮。情是情,道是道,要是兩廂混淆便會讓雙方都混沌不清。公良至突然明白了,彷彿一道亮光劈開了黑夜,他回首一顧,這才發現自己走了多少彎路。
公良至的確該走無情道,他本性薄情——不是無情,而是不能像魏昭這種天生該走有情道的人一樣至情至性,能以情入道——好似一張筆觸淺淡的畫,能輕易染上他人痕跡。先是師傅後是魏昭,公良至將他人心願當做自己心願,他人性情當做自己性情,如此怎麼可能悟出自身之道?
懵懵懂懂被帶著走,在發現本心不應他人之道時遭受打擊乃至道心破碎,何等荒謬啊!
公良至驀地笑了,他體內真氣前所未有的圓融,如同雨後激流疏通堵塞的淤泥,穿過乾涸的河床。心結驟解,心念已定,萬般煩惱皆如清風拂山崗。
何為本心?
公良至想與魏昭同行,阻他傷天害理,替他彌補罪孽,盡人事聽天命。黃泉碧落去得,瑤池天庭去得,阿鼻地獄也去得。
魏昭活著,沒什麼比這更好了。
天空中忽然有雷聲鳴響,窗外雷雲匯聚。公良至一怔,笑著打開窗,跳了出去。
「曦兒,別出來!」他對緊張兮兮跑出來的公良曦說,「阿爹要結丹了。」
作者有話要說:
鬼召:看看你媳婦兒,你還主角呢,怎麼這麼不乾脆,就不能乾脆利落報社嗎?
衛釗:看看你媳婦兒看看你媳婦兒~(起哄
阿昭:良至本來心性就好啊!道心一等一的!本來就有這——麼棒!
魏昭:我%&¥#&#*!不是你們這群能打群架的精分我會瘋成這樣?!怪我?!都怪我咯?!
鬼召:怪你啊。生氣不生氣?生氣吧,來報社吧哈哈哈哈哈!
衛釗:報社~報社~
阿昭:報社個頭啦!(擄袖子
鬼召:隨你怎麼說咯,反正接下來是我主場,呵呵。
魏昭:……(拔劍

第44章

新興魔頭鬼召,和枯榮道槓上了。
這麼多年下來,也不是沒有瘋到企圖以捋枯榮道虎鬚名揚天下的魔修,但幾千年來魔頭換了一茬又一茬,枯榮道依然屹立不倒。
所有人都在看笑話,正道罵一聲狗咬狗一嘴毛,打死哪個都大快人心;散修們彼此叮囑點子准點別被捲進去當炮灰,私底下未嘗不抱著去附近看看能不能撿漏的心情;其他魔修睜大了眼睛,收集情報,好完善枯榮道成員的資料,看看是否要給鬼召一點幫助好讓他鬧久點,以便趁火打劫。唯一高興不起來的,好像只有枯榮道。
枯榮道的魔修們覺得一定是出門沒看黃歷才遇上了這種扎手的硬點子,還是條瘋狗。瘋狗鬼召掀了瑞國的分部,殺了前去追殺的三個金丹,之後不斷找枯榮道麻煩,下手又狠又準。不時有實力不強的隱藏分部被掀出來,這幾個月死的金丹修士比過去十年還多,枯榮道的高層都懷疑是不是有內鬼了。他瘋起來什麼人都咬,實力他娘的高,跑起路來又比誰都快,藏得比誰都好,硬是從被惹毛了的枯榮道元嬰真君手底下逃脫了好幾回。
更可怕的是,他顯然在以戰養戰。
對魔修來說,以戰養戰不僅是「把追殺者當運輸大隊長」的意思。魔修可能吸敵人的血,吃敵人的肉,把敵人當鼎爐、柴薪……在多次慘烈的交戰後,枯榮道的魔修們面色陰沉地發現,鬼召是煩人的那種。
他殺敵,也只需要殺敵即可。殺得越多,他實力越強,就像火焰燒得的東西越多,燃得越旺。
本章上述七段話,有一句並不貼切。
不高興的人,不止是枯榮道,還有正與枯榮道打游擊戰的鬼召。
鬼召嘖了一聲,把逆命劍從一個金丹魔修胸口拔出來。他一鬆手,那魔修轟然落地,一下子碎成了千百片。這些日子以來追殺鬼召的金丹變得越來越少,即便出現也要三四個一起出現,每個人都有立馬呼喚元嬰真君的辦法,顯然已經知道等閒金丹前來只是送菜。多虧了枯榮道足夠團結護短,鬼召一時半會兒還不用擔心無人可殺。
所以說枯榮道這種名聲很大的第一魔門也是不容易啊,彷彿那種說砍人全家就必須砍人全家,遇到硬茬也得硬著頭皮上的扛把子,不這麼干就要混不下去,偶像包袱十分沉重。
鬼召拔劍即走,不去搜刮金丹修士的芥子袋。如今每一個枯榮道金丹都可能是餌,晚上幾步立刻有元嬰真君銜尾而來。他連日來不斷殺戮,睚眥之軀終於成型,魔氣容量相當於一江神祇。這種殺的人修為越高經驗值越多的升級方式正是為反派魔頭量身打造,混合修煉之下還能擺脫被對龍專精功法針對的弊端,鬼召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元嬰之下第一人,金丹圍攻亦難以阻擋。
但也僅此而已。
他無限接近於元嬰,卻不可能步入元嬰。結嬰須定下自己的道,鬼召這樣一個時不時發病的精神分裂患者,要怎麼攀上大道?
他無法以殺成道,否則一柄天天開工的殺豬刀也能成道了。殺是術,不是道,昆華界沒了先天神靈和異種大妖後,再沒有瘋癲之人可以結嬰。
《捕龍印》中的魏昭是條魔龍,他本體是龍,被玄冰淵選作惡念的容器,因此才能一舉結嬰——與其說成為了元嬰真君,不如說變成了別的什麼吧。鬼召不是惡念的容器,得不到世間之惡的全力加持,又因為被污染無法結嬰,於是與那些空有境界、沒有法術的非戰鬥型修士恰恰相反,他是個戰鬥力爆棚卻沒有境界的奇葩。
鬼召唯一的生機就是滅世,借此一舉成道飛昇,在此之前麼,恐怕只能繼續當個元嬰以下第一人。
「枯榮道不會放過你的!」
被搜神的一縷殘魂吼道。鬼召笑出兩顆犬齒,把殘魂捏碎了。
枯榮道不放過他?呵呵,他也沒打算放過枯榮道啊。
作為《捕龍印》中戲份最多的魔修組織,枯榮道未來參與了對滅世魔龍的圍剿,過去則是玄冰淵事件的推動者,不久前還導致了……總之新仇舊恨放一起,有仇不報非鬼召。他有些躍躍欲試,特別想掉轉頭搏殺那個追殺他的元嬰修士,花了不少力氣才把這衝動按下。
還不到時候,在此之前,他能做的事多了。
鬼召出現在那個富家翁面前時,對方沒再白費力氣地裝作對此一無所知。他面色驟變,袖中放出一隻怪鳥。這細長怪鳥是枯榮道的傳訊鳥,速度快如流光,能在天幕中炸開傳訊,難以抹消。然而鳥兒還未出袖,就連同富家翁的胳膊一起化為粉靡。
富家翁掠出幾步遠,面上哀求之色剛剛顯現便在原地定格。他肥胖的身軀迅速發黑腐爛,枯拜如朽木。黑霧往他身上一抓,扯出一個掙扎不斷的神魂。
「枯榮道錢一方,」鬼召這才開口,黑霧扭曲,便看見小小殘魂無聲地慘叫起來,「在這裡過得如此悠閒,是不是很慶幸自己沒有結丹,不會被找上門來?金丹還能磨劍,至於你麼,我是來討債的。」
這些日子來鬼召一直衝著同階修士下手,金丹魔修要麼參與追殺,要麼當縮頭烏龜,一個個都防護得密不透風。沒接到追殺令的築基魔修多半鬆了口氣,像面前這個扮作富家翁的錢一方,忙著做自己的事,早就不記得十年前在玄冰淵做了什麼。
鬼召的記性比他們好。現在名單上的「十年前玄冰淵」這欄還剩兩個人呢。
他又看了一會兒,把殘魂吞入黑霧中,讓對方也嘗嘗被鎖在玄冰淵下是什麼滋味。鬼召沒那麼多時間能和仇人耗,黑霧三天能磨光一個殘魂,無非是把十年期的折磨壓縮到三天內,祝他們餘生愉快。
完了事的魔修化作一名持劍的遊俠,腳下一蹬便要從牆邊翻過去。他跳下高牆,立刻握住了逆命劍柄:落地的地方不是熙熙攘攘的街道,而是一片空地。
陣法。
鬼召被他們瘋狗瘋狗地叫,終究沒真瘋成一個畜生,倘若有第二個人知道世間惡念的厲害,應該給如今還沒瘋徹底的這一位頒個最佳毅力獎才是。錢一方絲毫不通陣道,被幹掉時毫無警覺,也沒有能佈置這等高明陣法的朋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鬼召想了半秒鐘黃雀究竟是誰,最後決定,管他哪路黃雀,殺了就……
公良至走了出來。
鬼召猛一揮劍,逆命劍毫不留情地將公良至一刀兩斷。這一劍下去足以砍殺金丹巔峰,但那身影在地上停留了片刻,和地面一起消散。
鬼召又站在新的空地上,看著又一個毫髮無損的公良至,依然不能篤定那是不是另一個幻陣。
公良至面色平靜,彷彿鬼召剛才沒一打照面就下殺手。他說:「阿昭。」
鬼召懊惱地嘖了一聲,心知自己已經錯過殺他的最佳時機了。
他得再攢上十成戾氣,才能對公良至再揮一劍。
鬼召看了他兩眼,脫口道:「你結丹了?」
「是的。」公良至說。
鬼召一劍向旁邊劈去,大陣晃了晃,並未破裂。
有金丹修為的公良至不同往日,結丹便能擋他一劍,不愧是元嬰期能困住魔龍之人。鬼召手下劍氣不停,無心糾纏,只想早日脫身。公良至想說什麼?看這平靜神色,想來不會玩一哭二鬧的把戲。敘舊毫無意義,無論公良至想問他如何走到今日,還是勸他放下屠刀回頭是岸,鬼召都不打算理他。
公良至說:「你想要回龍珠嗎?」
鬼召手下一頓,瞇著眼睛打量公良至,說:「你打算還我?」
「抱歉。」公良至說,「還不成。」
鬼召冷笑一聲,雙手將逆命劍高舉過頭,再蓄勢一息便能斬開這層幻陣。他譏諷道:「是,你要拿我的龍珠護你的寶貝女兒,否則怎麼對得起她九泉之下的娘親?」
「沒什麼『九泉之下的娘』。」公良至道,「公良曦是你女兒。」
鬼召這一劍沒能劈下去。
劍勢蓄到了頂峰,卻像凝固在最高處的浪頭,不上不下地卡在了那裡。鬼召身體不動,腦袋刷地轉過三分之一個圓,像只瞪大眼睛的貓頭鷹,對準了公良至。他盯著道士的嘴巴,想判斷剛才是不是幻聽。
「曦兒是你女兒。」公良至重複。
「你在說什麼夢話?」鬼召瞪著他,「我下玄冰淵時元陽未洩……」
「沒嗎?」公良至說。
「真龍後裔沒化龍前只是幼崽!」鬼召嘶聲答道,很想讓面前信口開河之人長點腦子。
魏昭落下玄冰淵前,於情愛之事上,身心皆是孩童,初次見公良至晨勃還當他出了什麼問題——後來反被公良至揪著去師傅那兒看看是否身體有缺,被陸真人三言兩語糊弄過去。十年前的魏昭,即便公良至坐到他身上跳舞,他也激不起什麼反應。
「化龍之後就不是了。」公良至面色平靜地說。
化龍之後?化龍後魏昭在玄冰淵下掙扎了十年,別說活人,連個死人都沒有。他認定了公良至在胡說八道,壓下心中一絲不安,黑霧再度升騰。這狂亂意識一興起鬼召便再無猶豫,劍勢重新暴漲,大浪將傾。
「化龍之時,身含一股生發之氣,就如同童子初為少年之時精滿而溢。」公良至說,「你以此送我離開,又贈我龍珠……你想必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陸真人懷上你,也只靠真龍一團精氣而已。」
凶焰高漲的劍勢一瀉千里,好似一個輪著狼牙棒嗷嗷撲過來的大漢腳下一滑。劍氣亂飛,歪歪扭扭滑到半空中,在幻陣上戳了個不大不小的洞,幾息後就給補上了。鬼召岔了氣,他的眼珠子好險沒掉出來,黑霧混亂地翻騰不休,像往燒干的鍋子上倒了一壺水。
現在往鬼召頭頂潑一盆水,大抵也會嘶嘶叫著沸騰起來。他花了好大一通勁兒,顫巍巍把經脈中亂跑的魔氣壓回去,否則出師未捷身先死,鬼召一定會是死因最讓人捧腹的大魔頭。
「那日我初上玄冰淵,便遇見了陸真人。」公良至說,「她對龍氣尚不死心,我不願將龍珠交予她,情急之下便將之吞了下去,只讓陸真人奪取了龍氣殘餘。事後我便發現龍珠取不出來了,一年之後,曦兒降生。我身為男子,本不該有此事……或許是因為當初偽龍之身還未消失,又恰逢半成型的龍珠有靈,本能地尋覓肉體,曦兒誕生後幾乎與常人無異,只是體弱而已。」
所以,公良曦是他女兒。
也是公良至女兒。
所以,公良至其實是公良曦的 ____?
咦?咦???
「哈。」鬼召說,「哈哈哈哈哈哈!」
沒什麼特別的意思,他被駭得笑了起來,除了狂笑想不出半句話。鬼召覺得自己被一群元嬰修士劈頭蓋臉圍毆了一頓,打得毫無招架之力。公良至到底是怎麼做到的?用如此輕描淡寫的語氣,講出這樣一件駭人聽聞的辛秘?反正鬼召做不到,他腦袋裡的哪道神念都做不到。
夭壽!公良曦是魏昭女兒?!
人倫慘劇!大魔王和主角師傅生了女主角,孩子他爸吃了(字面意思)孩子他媽,女兒夥同主角弄死了她爹!
魏昭活了這麼大,今天才知道自己有個快十歲的娃,還是公良至給他生的。他先一無所知地和竹馬生了孩子,然後才有了肌膚之親,才認識到自己心之所向,這他娘的什麼亂七八糟一團鬼。黑霧又開始亂竄,眼看著又要發瘋,鬼召甚至暗地裡鬆了口氣,就像每一個想大醉一場逃避現實的酒鬼。
黑霧淹沒神智的感覺如同一場大醉,一場酣暢淋漓的幻夢,如同帷幕拉上,將一半無時不刻遭受折磨的神魂關進黑暗之中。他清醒時努力掙扎,淪陷時又覺得身心輕鬆暢快,或許總有一日,他終將徹底投入其中,求一回沉入黑暗的安逸。
他聽見公良至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從帷幕外透進來。
「我知你……無妨……」那聲音說,帶著一絲溫柔的笑意,「沒有龍珠,那便……」
他能感到公良至驀地出現在了他面前,無意阻止,心中篤定公良至傷不了他性命。要是道士對他動手,那反倒是樁好事,你不仁我不義,不必磨磨唧唧。
視野忽地又亮了起來。
彷彿定海神針落入風浪之中,即將傾覆的小舟重歸穩定。他感到一輪暖陽在體內升起,這可相當奇怪,這些年來他都習慣了時刻不斷的凜冽寒風,快要忘記體內運起乾元真氣是何種感受。
乾元真氣?
魏昭眨了眨眼睛,公良至站在距離他僅有一步之遙的前方,氣息跌落,臉上卻在笑。他說:「這個先湊合著用吧。」
魏昭低下頭,看到公良至摁在他胸前的手。那裡有個陣法,將某樣東西送了進來。
公良至的金丹。
作者有話要說:  阿昭:等、等下,也就是我把良至送出去的時候相當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面皮赤紅頭上冒煙的少年發足狂奔,沿途撞倒無數花花草草被撞飛的衛釗托腮:投我以龍珠,報之以金丹。匪報也,永以為好也……不過你們的定情信物也真夠別緻啊,你當這是熱插拔嗎?
鬼召:呵,辛辛苦苦砍人幾個月,一見那誰誰一朝回到暴走前,身為大反派能不能有點志氣?
魏昭一臉懵逼,已然當機,不參與討論。

第45章

金者,堅剛永久不壞之物;丹者,圓滿光淨無虧之物。正所謂一粒靈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修真者入道後練氣,築基方脫凡,而到了金丹境界,才一窺真仙門禁。
大妖修妖丹,道修卻是另一種修煉體系。按常理說,金丹並不是字面意思上的一粒丹藥,也不可能像龍珠一樣取出體外。它如同一身真氣的樞紐,介於有形與無形之間,彷彿江中一個漩渦,要如何取出來?
公良至做到了。
他手上畫了陣法,體內也有,他將自身捕龍印的體質利用到了極點。待過些時日後魏昭才會有空想通其中關竅:也是,公良至從來不是畏畏縮縮不敢正視傷疤之人,他明白了陸真人的利用和在自己身上煉製的特殊狀況後,這十年來一定將各種手段都實驗了個遍,好摸清能用這種體質做到點什麼。重逢以來的見聞無不說明,公良至半點不憚對自己下狠手。
捕龍印的「捕龍」一職淪為了屠龍之技,但延伸出的其他作用卻不是擺著看的,他肯定沒少借此來治療他們的女兒。有公良曦這個與魏昭一脈相傳的龍珠之女在,公良至足以實驗出某些在魏昭身上能夠起效的手段。
他用這手段將金丹送了進來。
魏昭體內是一片寒冷的沼澤,陰氣深入骨髓,烤火半點沒用,但公良至摘下了太陽。魏昭幾乎「看到」了一輪明亮的金色日輪,乾元真氣中平正直,落在他身上如同暖陽,落進黑氣中又好似岩漿落下,燒得無數黑霧吱吱直響,像被火燒到的蟲群。他看到十年未晴的天空雲破日出,大日一併照上塚中枯骨,照上路邊凍屍,屍骸咯咯化冰,幾乎覺得自己要活過來。
從玄冰淵裡脫身的魏昭是個混合體,他苦苦在多方怪力中保持平衡,像坐在天平一端。世間之惡消弭,他會墜下去,大概只能身死道消;世間惡念太重,他這頭就要翹起,浮在空中,渾渾噩噩感覺不到自己的軀體。公良至的金丹一入體,如同砝碼刷地放在了他這頭,他立刻神智一清。
像烤了火的瓷器,附在上面的霜雪融化。
有對妖族剝皮取丹的道修,自然也有拿正統道修的金丹當補品的妖修,便是現在的昆華界,亦有煉化他人金丹的魔修。只是以此修煉得負擔上無數因果報應,心魔滋生、走火入魔是小,負擔因果、殺劫降身是大。道修鮮少煉化妖族內丹,只將之用來煉製法寶或外丹,魔修吞噬金丹不僅風險巨大,而且能化用的養分不到十之一二。被吞噬的金丹得被煉化成最原始的靈氣,如同將精美的珠寶首飾煉成金條銷贓。要全盤利用必須得求個心甘情願,修到金丹的修士,有幾個會心甘情願獻身?
公良曦捨身贈蕭逸飛龍珠,公良至一顆金丹沒焐熱就送給了興風作浪的魔修,一對父女活脫活像。
要是占奕在此處,他大概要說:十年前放棄化龍送出龍珠的又是誰?你們一家子真是活脫活像,在尋死路上爭先恐後,命不夠大絕壁活不下來。
當初魏昭送出的未成形龍珠護住公良至,讓他一舉擺脫了十死無生的玄冰淵。公良曦送出的龍珠成就了捕龍印,誅殺滅世魔龍,挽救昆華界。公良至的金丹當然也不是什麼爛大街的貨色。自願渡出的金丹好似燒鬼不燒人的道火,同樣一點靈光,滋養著魏昭傷痕纍纍的神魂,卻將不屬於他的邪祟燒得抱頭鼠竄。
他一時以為這不是他的魂魄之中,而是曾經的某個戰場,他與公良至並肩作戰,將魔修打得節節敗退。有公良至這一顆被秘法提升的金丹,莫說能停下魏昭不斷惡化的神魂,等完全消化後,就是要收復失地,讓他在三五年內暫時恢復得和常人一樣,也並非無稽之談。
魏昭從蒙昧神智的怨憎中勉強鑽出一個腦袋,就看見公良至氣息不斷跌落,眼看著要由修士跌落成凡人。
於是魏昭能動彈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使勁把金丹塞回去。
金丹介於有形和無形之間,公良至塞過來時做了萬般準備,姑且能夠全盤送入;魏昭要想把這團不斷融化的暖陽送回原處,就如同送還一朵雲,一捧水,一路上金丹不斷逸散,驚得他冷汗直冒。
魔氣如犁,真氣如河,後者有一套精細的河道,前者則橫衝直撞以勢壓人,強力如風暴,傷己更傷人。魏昭橫衝直撞了這麼些年,現在得把自己忘到天邊去的真氣運行回路重新找回來,讓那團金丹順流而下,而不是在路上磨損大半。他去尋找已經很淺的真氣遺跡,梳理亂麻,金丹送還。殘餘大半的金丹重歸公良至經脈時,道士已經站在金丹境界的邊緣上,再一滑就會徹底跌落境界,留下隱疾,此生進階無望。
「你發什麼瘋?」魏昭厲聲道,聲音卻壓得很低,生怕嚇得對方心神一震,前功盡棄,「你結丹就是為了送人?」
公良至看著他,驀地笑了。
眼角細長的道士笑起來狡黠如狐,卻又一片坦蕩,好似春花開放,晨風拂岸。饒是魏昭正氣得要爆血管,也被他笑得微微一愣,覺得回來後這好似是第一次公良至笑得如此輕鬆……他立刻警醒起來,檢視自身,疑心自己哪兒著了道。
魏昭一身魔氣在經脈中按部就班轉啊轉,聯通頷下金丹,運轉得井然有序,若非其中屬性不太對,簡直能與道門正宗媲美。為了送還金丹,他得把體內戰場清理出一塊有序白地,而在回路中流過的金丹逸散出乾元真氣,又加固了輸送它的「河道」。他越梳理,越接納這來自金丹的饋贈,真氣滲入神魂,卻對他本身毫無惡意,只鑄起一道隔離牆。
來自世間惡念的力量有此阻礙,難以再得到這麼多殺傷,與此同時,魏昭的神魂也從污穢浸泡的環境中脫身了小半——以往沒頂的惡念,因為腳下墊著小半金丹,如今大概到腰。
「我此生本無緣金丹。」公良至有氣無力地說,「白送的金丹,當然要物盡其用……」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說到最後,一頭栽倒。
魏昭僵硬地抓著他向下滑的身軀,像抱一盞落地即焚的琉璃燈。
幻陣無聲無息地破開,他們再度出現在那個院落中,魔修的殘屍猶在不遠處,不知何時會召來枯榮道的其他成員。魏昭當然可以把公良至丟下,如同將肉丟在群狼出沒的荒野。行事百無忌憚的枯榮道要是知道他們有關,還愁不能從公良至神魂中挖出魏昭的來歷嗎?更別說在那以後公良至的下場。
魏昭抱起失去意識的公良至,快速離開了院落。他分出一縷神識探入公良至體內,明白自己還是著道了。
公良至不僅聰明,還是個銳意精進的賭徒。
他體內氣息絮亂,因為本身失去了意識,無法引動真氣回巢,以此鞏固依然動搖不定的金丹。放著不管,境界依然會跌落,更別說氣息無法掩蓋,不知會引來多少趁火打劫的豺狼。這種時候能幫上忙的除了乾天谷的金丹(及以上)修士,只有面前剛得了他饋贈,能擠出點同源真氣的魏昭。
何等堂皇陽謀。
公良至拿一身修為,賭魏昭心底溫情未滅。
在魏昭體內的金丹殘片消失前,他們之間的聯繫足以在萬里之外感應到彼此。這其中確有算計,可這算計中一腔熱血,一顆真心,又哪裡是算計二字可以抹去的?
他賭贏了。
枯榮道的追兵找到錢一方的屍體,為此氣急敗壞,築基魔修們一樣開始人人自危時,魏昭已經抱著公良至回到了草廬那邊。草廬所在的方圓百里有大陣層層疊疊,他向前一伸手,大陣毫無反應;他邁步,輕鬆走入。
佈陣人一開始就給了魏昭進入草廬的權限。
魏昭會回這裡,只是碰碰運氣,他猜公良至會來這手,沒準準備好了事後可以躲藏的場所。要是這邊進不去,他只能另想辦法藏匿蹤跡,要費一點功夫才能從追殺中找到給公良至療傷的空隙。可真到了能在這大陣中閒庭信步的時刻,魏昭又覺得五味交織,不知該怎麼想好。
他猜公良至的想法,猜得八九不離十。而公良至布這個局,亦是因為能猜中他的心事:從在那個他要復仇的魔修身邊守株待兔,到先用公良曦身世亂他心神,成功送出金丹,鎮壓惡念,最後也料到魏昭能猜出他佈置的老巢。如此種種默契,竟然一如往日。
魏昭覺得公良至賭得真夠大,他怎麼知道魏昭會還金丹?他怎麼知道魏昭不會惡上心頭,出手直接掠奪公良曦身上的龍珠?
魏昭自己都不確定。
他終於走到草廬前,看著那個重建了一半的屋子,遲疑了一小會兒。魏昭還沒推門,門自己開了。公良曦一怔,面上倒沒露出驚恐的表情,反倒把門推得更開。
「他說過我會來?」魏昭立刻反應過來。
「阿爹說過。」公良曦點頭道,一路小跑著打開了前方的門,給魏昭領路。魏昭走到盡頭的房間,只見裡面佈置了聚靈陣,還準備了丹藥,真是相當周到。
他們之中,魏昭素有急智,擅長隨機應變,公良至則考慮周全。他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把這一切佈置好的?他有幾成把握?他是否也曾猶豫不決,最終孤注一擲……
公良至遠不到不得不背水一戰的地步,他能結丹,想必已經重拾道心,前途一片光明,犯不著和魏昭糾纏。縱使有罪大惡極的魔修亂世,怎麼著也輪不到他去管。天塌了高個子頂著,四大仙門沒出手,他一個剛結丹的弟子急什麼?何況公良至已經知道陸真人的圖謀,他也應當能理解魏昭的怨恨。他只需要袖手旁觀,看魏昭自行復仇,是生是死後果自負。在現在所有不知《捕龍印》的人看來,鬼召妄圖以元嬰不到的修為挑上乾天谷,對上整個昆華界,怎麼看都是以卵擊石才對。
公良至到底在想什麼?
即便分離了十年,即便物是人非,即便魏昭心中依然不時有怨憎翻騰,他依然不可能對公良至所思所想一無所覺。
獨狼想要襲擊村莊時,有人畏首畏尾心驚膽戰,有人不屑一顧,覺得無腦畜生不自量力,也有人摩拳擦掌,想要大戰一場。卻有另一個人,想著如何讓那頭獨狼也安然無恙。
至於,知道內情後公良至為何反而道心圓滿?魏昭是真不明白,也不想去想了。
他把公良至放到陣法當中,手掌依然不離開對方的後心。公良曦在門口伸長脖子看著,她剛才一直一臉鎮定,大概提前被告知過父親會橫著回來,又被交託了引路的使命,如今才露出了孩童的忐忑不安。魏昭看了她兩眼,她一咬下唇,輕聲說:「阿爹就拜託你了!」
說罷,她鞠了一躬,逼迫自己關上了門。
如此也是好事,魏昭雖然不怕被人打擾,但他剛知道公良曦與自己的關係,心中餘震未消,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對突然出現的女兒。想他自以為天煞孤星,注定孤獨一生,結果一個快三十才開葷的人,蹦出個快十歲的閨女來。他想到之前「孤兒寡母」、「逼jian寡嫂」的混賬話,意外居然說准了一點事。這麼一想,魏昭結結實實打了個寒戰。
公良至雙目緊閉,睡得一臉安詳。
魏昭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住在草廬當中就躲不開公良曦,他沒說不准打擾,公良曦便時不時開個門,伸進個小腦袋,看看他也看看公良至,頻率越來越高,待得時間也久。魏昭被搞得有些稀奇,要知道他都在他們面前撕破了臉皮,「衛釗哥哥」變身黑龍,再變成半邊鱗片的怪人(至今也維持著這副德性),殺人不眨眼,怎麼看小妮子也該躲到公良至醒來再說。
公良曦偏不,再後來她居然搬了小板凳,就在門外邊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阿爹什麼時候醒呀」、「你要不要吃東西啊」的廢話。
「你不怕我?」魏昭問。
說完他便想起公良曦也屬龍,出於龍珠或親子之間的感應,不懼龍威,不怕黑龍,心大一些也不是不可能。不過看到這副鬼氣森森不是好人的模樣還會湊過來,這姑娘的警覺心真是十分堪憂。
「不怕。」公良曦脆生生地說。過了一會兒,她又小心地開口,彷彿怕揭別人瘡疤似的:「阿爹說你病了,生病的人會心情不好。」
魏昭嗤了一聲,覺得她還真是好哄。難道公良至也這麼想?別開玩笑了,縱使有世間惡念影響,他的復仇之心殺戮之念也不可能憑空出現。魏昭心中煩躁,又看公良曦依然欲言又止地看著他,不知想打探什麼。他沒好氣地說:「要說快說,沒事關門。」
公良曦說:「你還難過嗎?」
「……」
「要不要吃糖?」公良曦攤開手掌,手心捂著幾顆亮晶晶的糖塊,「我也經常生病……吃糖會感覺好點。都給你吧?我還有的。」
魏昭便知道,自己恐怕沒辦法取走龍珠了。
作者有話要說:  閨女是親閨女,爸爸都要哭了
魏昭:才沒有!!!

第46章

這些日子來枯榮道的魔修們如臨大敵。
自從隱藏的築基魔修錢一方死後,鬼召選取襲擊對象的標準變得愈發羚羊掛角,無法揣測。錢一方修為停滯已久,雄心已喪,既沒有什麼壓箱底的功夫,也沒特別了不得的關係。這不啻於一場下層的大震盪,能修到金丹的魔修多半有股狠勁,覺得天老大我老二,知道自己被盯上也想著佈局或拼一把;才築基的廣大魔修們可沒這麼好心性。
為什麼一個藏得這麼好,殺了也沒好處的築基魔修會被挖出來殺掉?總不至於運氣特別差,剛好撞見了鬼召吧?惶然不安的低階魔修們膽子不大,疑心不小,斷然不會相信這種運氣說——也不大相信自己的運氣。相信的人已經把錢一方這人和他住的地方反反覆覆挖掘了無數次,地皮下有幾根蚯蚓都能挖出來,就是沒發現什麼值得鬼召他老人家動手的原因。
最後只能說,這人運氣不好,而鬼召又是條瘋狗。
感謝公良至細心處理好的案發現場,他佈置的大陣陣材剛剛好,陣法一破其中陣材全部消耗,半柱香不到就痕跡全消。感謝鬼召瘋起來自己都打的間歇性神經病,人人認定他受重傷前都會四處攻擊,沒有人想到,他居然會半途躲起來隱居。
魏昭在草廬裡住了半個月,腦袋清醒過來一琢磨,發現自己陰差陽錯躲過一劫。魏昭倒不知道外面發了狠的枯榮道有元嬰長老輪班搜尋,但他想起自己之前已經殺了兩個參合了玄冰淵事件的人。這回宰了錢一方,魏昭本打算去殺另一個防護不足的相關人士,這便太露痕跡了。魔門的人也不都是傻子,恐怕再殺上一個,就有聰明人能猜出端倪。
誤打誤撞,公良至又幫了他一回。
公良至在一天早上睜開了眼睛。
他在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微微笑起來,因為面前是家中草廬的牆壁,因為背後有一雙貼著後心的手掌。
魏昭知道他醒了,撤掉手,他居然又軟倒下來。魏昭伸手去扶,手指不客氣地扣著公良至的脈門,險些爆了粗口:「你在搞什麼鬼?」
「我想醒得早些。」公良至一派無辜地說,「未料會有此後果。」
什麼後果?醒來後也不能自行調節真氣的後果。在恢復前,一真氣絮亂就需要魏昭調節。
魏昭疑心他玩苦肉計,又不能為此撤了手,否則快一個月的努力都前功盡棄。他陰著臉將內息送入,公良至體內最後一點自我防禦也在主人的主動撤防下消失,於是魏昭便能探查到公良至病懨懨的一顆金丹,黯淡得像枚夜明珠,像個破破爛爛的水車。把金丹拆了再塞回去,哪是這麼方便養好的傷?你當金丹是件衣裳麼。
公良至大半沒說謊話,這傷勢的確做不得假,要是能一頭睡去溫養上一陣子,的確可能恢復最低重啟配置。可他不說魏昭也知道,這等形式下他只能全力讓自己早日清醒,一覺睡去變數太多,公良至緊趕慢趕只想早日醒來,哪裡敢賭幾個月。
於是比魏昭預計中早醒一個多月的公良至像個不足月的早產兒,將病弱進行到底,一副說幾句話就要昏迷的樣子。
魏昭在玄冰淵下的時候經常想,要是他回來見到了公良至,他們能說些什麼。
沒看完《捕龍印》的時候,他決心編一個絢麗的故事,講述玄冰淵下除了瘴風外還有仙境,有仙人見他生得太好,非要把他留下來當徒弟。他們分離的那些年呀,他在下面參加了仙人的宴會,宴會上吃仙果,飲仙釀,閒來與靈獸玩耍,與仙人鬥智鬥勇,等他好不容易出來,猛然發現已經過去了若干年。一點都沒吃苦,真的,沙漠裡有綠洲,玄冰淵下怎麼就沒有仙境呢?正所謂物極必反,否極泰來……
等魏昭心裡都盛滿了恨意,他又想事無鉅細地說完真實的經歷。他要說玄冰淵下的瘴風何等砭骨,一陣陣都如鈍刀子割肉,耗空真氣時待在下面就像被一刻不停地凌遲,偏生他是真龍之屬,頑強至極,片成個骨架又會慢慢長回來,嘿,以前祖母笑罵他是個「滾刀肉」,這下還真準了。他要對公良至說:你要是拿個小碟子放邊上,每天能拿我掉下來的肉吃一頓。他要說:要不是我沒了龍珠,我也不會輕易被惡念入侵,神魂也天天被刀割。他要說:我天天都想見你,十年,你沒來,沒人來。
他剛剛離開玄冰淵那會兒,若非意志力已經在十年錘煉下鋼澆鐵鑄,真想直接跑到公良至面前,問他對自己的境遇知情多少,十年來變了幾分,為什麼今後要對他刀兵相向。等因緣際會與十年後的公良至重逢,魏昭想在他面前屠村,問他對心中白月光變成大魔王有何感想,逼他表態,問他要站在哪邊。魏昭能嘴皮子不停地說上幾個時辰,雙刃劍一下又一下,把一切血淋淋真相掀開,何等酣暢淋漓。
每一個設想中,魏昭都以為他們有許多許多話能說,但真掀了皮,發生了這麼多事,他們居然什麼都不說。公良至面色如常,彷彿面前的不是死而復生、由正入邪的大魔頭,也不是分離十年的至交好友。他不問,不說,天天只講些無聊的廢話,等魏昭忍不住想再撕破一次臉皮說通透,公良至又臉一白,腦袋一歪,開始裝死。
還不能見死不救,他裝起來是真敬業,需要搶救的那種——也不好說裝,公良至此時的傷勢需要心神安定,氣息平穩,不可大喜大悲,他沒準真的一聽魏昭翻舊賬就犯病了呢?
真見了個鬼。
公良至和公良曦一個個表現得像沒事人似的,彷彿回到了和衛釗一塊兒休假的時候,每天該幹嘛幹嘛。只是偶爾,魏昭能感覺到一道看著他的目光,偷偷地,毫無惡意,又無法忽視其存在。他飛速轉頭,把偷看者抓個正著。
魏昭不習慣這樣,他目前收起了黑霧,又覺得變成衛釗的模樣掩耳盜鈴,索性露出那副真實模樣。這倒是不顯得心虛了,卻讓他感到赤luo,尤其是在公良至的目光當中。魏昭感到那麼一絲還沒被磨空的難堪,他瞪向窺視者,公良至卻對他笑笑。
他索性一屁股坐到公良至前,近距離讓對方看個夠。魏昭現在這張臉出現在普通人面前,可是能媲美白日見鬼的效果。他仍然有一部分面孔有曾經的模樣,只是裝在這樣一個破破爛爛的大環境中,反而有種搶了小半塊面皮粘上的驚悚感。他對公良至笑出森森白牙,問:「幹嘛?」
「我能碰一下嗎?」公良至脫口道。
魏昭啞然,不知該嘲笑對方思路奇清還是感到自己被冒犯了,他不說話,公良至兀自上了手。
道士輕輕地摸上魏昭的半張面孔,從相對完好的那半邊,順著裂痕龍鱗摸到傷橫纍纍的另外半邊。他的手指放得極輕,到最後如同一片羽毛,如同蝴蝶輕輕落下。公良至反覆描摹著他的面頰,神色發怔,柔和得像朵暖烘烘的雲。
魏昭想,這場景大概像神女度化修羅。
「摸夠沒有?」他不自在地說,譏諷道,「被我迷得說不出話了?」
「阿昭向來長得好。」公良至說。
「睜眼說瞎話。」魏昭哼了一聲,「以前也就罷了,現在?」
「以前的阿昭自然相當英俊,現在麼,」公良至笑道,「英武不凡。」
魏昭看著他,發覺他居然是認真的。
「你定是瞎了。」魏昭說,別過了頭。
公良至提前準備好了陣法,給女兒的辟榖丹和食物,丹藥等等,按理說他們在山上閉關一兩年都毫無問題。只是計劃不如變化,不久出了非得下山一趟的事。
公良曦病了。
先天不全的龍珠之女多病多災,之前公良至拿自身精血煉了藥,服了藥的公良曦已經很久不曾生病。結果某一日早上公良曦又發起了低燒,公良至倒是知道病因如何該服什麼藥(畢竟給病人當了這麼多年單親家長),可山上沒有。
這事追根刨底還是魏昭的鍋,之前他引來的魔修和他大戰一場,毀了半個草廬,公良曦的常備藥材就在其中。而最近公良曦又沒生病,公良至則忙著佈局套她爹,一時真沒想到去補充藥材。
公良曦小姑娘的體質格外讓人頭疼,她半點沒有龍族皮糙肉厚的身體——話說回來,她能生成個有喜怒哀樂的普通人已經是奇跡,不好再貪心更多——會被一場小感冒放倒,又承受不住包治百病的仙藥的藥力。魏昭的一身本領管殺不管埋,弄死人分分鐘,把人救活難於登天。
山下不遠有座小鎮,鎮上有醫館,提供現場煎藥服務。自己的鍋自己背,何況這兒也只有魏昭一個人還能頂事,他便帶著公良曦下山去了。
公良曦的小臉燒得通紅,乖乖給披回衛釗哥哥皮的魏昭抱著。魏昭看看懷裡蔫蔫的小病人,又轉頭看看留在後面風吹即倒的傷員,腦中響起了荒腔走板的戲文,大致內容是「家中嬌妻嬌兒病似鬼~又恰逢那苛政如虎狼啊啊啊~樵夫我劈柴抱女尋藥去……」唱得特別難聽,也不知哪個茶樓酒館裡聽了一耳朵。
這天運氣格外差,不慎路遇那位公良至離開時雇來照顧公良曦的李嬸。
李嬸一見公良曦便湊了過來,噓寒問暖,嘰嘰喳喳個不停。這位嬸嬸特別喜歡講話,她一個人唱獨角戲就能讓一群鴨子甘拜下風,何況這次她也來給家裡人取藥,還排在魏昭他們後面。這就糟了。
「曦兒又生病啦?哎喲餵這可憐兒哎,瞧瞧你的臉嬸兒心裡疼啊!著涼了?還是沒睡好?現在的日子那天氣變得呀,我們街上的王老漢都躺床上啦!他……」
「嬸兒一看你啊就想到我們家寶兒還小的時候,寶兒當初也只有這麼一點點大,比你還小吶!我們的寶兒最能吃飯,吃了飯長個子,曦兒好好吃飯沒有?看起來真是瘦。我的寶兒……」
「唉,曦兒的身體就是不好啊,你爹雖說愛你,但男人家哪裡懂照顧孩子?說起來你娘也去了這麼多年,家裡頭沒個女人總是不好啊!」
……鑒於公良至在李嬸眼中是個喪偶的讀書人,李嬸的寒暄,殊途同歸,永遠有這種結尾。
「你爹長得那叫一個端正!而且有學問,年輕又多金,就算是二婚,也有大把黃花閨女願意嫁!」她激動地說,唾沫星子亂飛,雙眼要冒出光來,「我知道你爹和你娘當初恩愛,但你娘去得早,都要十年了,總空著房也不叫個事兒吧?哪有男人一輩子守著不成親的?曦兒也不希望你爹孤獨終老吧?我有個表叔的孫媳婦的朋友的二姐的侄女有個閨女,今年年方十八!她……」
李嬸忽地打了個寒戰。
她還想說話,卻說不出來了,像有隻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李嬸閉上嘴巴,這才覺得背後一片冰涼,好像有什麼冰冰涼的東西貼著她似的。她臉頰發癢,餘光看見臉頰邊上冒出幾縷長長的、女人的頭髮,額頭也被什麼弄得發癢。她不敢抬頭,只敢低頭,一低頭便看見自己身後懸著一雙繡花鞋。
帶著公良曦的小伙子爽朗地笑道:「阿嬸真愛做媒哩,只是我姐姐醋勁大,聽你要把她相公推給別人,準要氣得從墓裡爬出來。」
從繡花鞋上掉下的碎屑,可不就是土嗎?
李嬸沒拿藥,也沒告別,她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連滾帶爬地跑走了。
公良曦一邊咳嗽一邊竊笑,看模樣知道魏昭做了什麼。魏昭哼了一聲,氣頭下去了也覺得有點好笑,顛了顛閨女,說:「人家還給你燒飯呢,你個小壞包。」
「我也不喜歡李嬸老想塞人進來呀,她們好麻煩。」公良曦辯解道。
「那我待在你們家,你覺得煩不煩?」魏昭說。
「不煩。」公良曦說。
「哦,雙重標準啊。」魏昭逗她,想聽她誇自己,「我怎麼比他們好了?」
「因為我喜歡你,阿爹也喜歡你啊。」公良曦不假思索地說,「阿爹心裡事情多,你在他要……要活潑很多。」
魏昭匪夷所思道:「你管那樣子叫活潑?」
都要入土了好嗎。
「我就覺得他好多了。」公良曦說,她想了想,慢慢說,「他不從我身上找人了。」
魏昭突然說不出話。
一說開頭,公良曦彷彿打開了話匣子。她自言自語似的繼續道:「有時候阿爹看我像在掃墓,可我不是別人啊,我是曦兒,他找不到別人的。我也想讓人陪陪他,但得他喜歡,不認識的人非要搭伙過日子,有什麼意思呢?所以不喜歡李嬸這樣說,為什麼要把陌生人送作堆?」
「你覺得那佔了你母親的位置嗎?」魏昭開口道。
「不是的。」公良曦說,「死人已經死了,活人還要活。」
魏昭感到心頭一震。
無數怨恨中,有不小一部分,竟因為這通透到有些殘酷的童言得到了開解。他們怨恨生者,可這怨恨中,又有多說毫無道理,只是嫉恨呢?
公良曦猶豫了一下,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要告訴阿爹哦?」
「好。」魏昭說,與公良曦拉了勾。
「我好像出生前就有意識了,」公良曦說,臉紅撲撲的,像在怕被指責說大話,「迷迷糊糊的,像泡在溫水裡……我感覺到這個世界很愛我,因為我娘很愛我,她一直護著我,不讓我出生前就死掉。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她才……」
公良曦抿了抿嘴,說:「總之,阿娘肯定很愛我,也很愛我爹。她要是活著,肯定不捨得讓他孤孤單單,一個人難過。」
作者有話要說:  公良至,大寫的情人眼裡出西施。(公良至:真的不醜!有種看到宏偉建築物、巨大怪獸的英武不凡心神搖曳!魏昭:……)
公良曦,今天也無意識給親爹施加了暴擊。
精分昭,一個從偶像派轉狂放派的英俊青年,還能不能愉快地毀滅世界了_(:3」∠)_

第47章

公良曦吃了藥,纏纏綿綿又病了一周才好轉起來。大部分情況下小姑娘的身體都是那樣,病不死也好不了。
魏昭猶豫過要不要給曦兒吃點真龍血肉,加把勁讓她進化為完整的龍裔,最終想了想作罷。他真不太清楚自己身上有哪些部分還沒被污染,世間惡念連他都能侵蝕,還是不要冒這個險,以免讓未長成的公良曦接觸了惡念。
「你不打算讓她修煉?」魏昭問過一回。
「曦兒用不了鍛體湯。」公良至苦笑道,「待我尋到合適的功法或方子,再讓她試一試吧。」
公良曦的狀況十分尷尬,說人不是人,說龍又非龍。她承受不了藥性太大的仙草,但從降生到現在,為了吊命已經煉化了相當多天材地寶。世間靈藥多半有個特點,那便是用得多了藥性會下降。尋常人使用這麼多好東西,早該鍛體鍛成先天武者了,公良曦卻只能行動如常,身體依然孱弱,想用區區鍛體湯就鍛體入道?那是瓜子喂大象,不夠塞牙縫。
魏昭點了點頭,不再談論這個。
《捕龍印》正文中的女主角並無隱疾,修煉的是乾天谷的功法,魏昭猜要麼是龍珠自身穩定成功,要麼是公良至成功找到了根治女兒的辦法,命中注定,倒不怎麼讓人擔心。與之相反,倒是公良至的問題大一點。
公良至命是保住了,真氣不需外力亦可以運轉,可惜隱患未消,沒個十年八年緩不過來,一動手金丹就要潰散。魏昭不願欠他,一能走就打算離開找藥。
主角蕭逸飛這氣運所鍾的傢伙在書中沒少受過傷,道基被碎、金丹被毀、元嬰將散,別人遇見哪一個都是元氣大傷乃至再無進異的結果,偏偏他次次逢凶化吉,最後不是恢復如初就是更上一層樓。因此刨去現在這個時間無法做的那些,魏昭仍知道不少能讓公良至快速恢復的方法,比如某個魔修養的血菩提,比如藥王宗那顆快成精的仙藥。
但公良至卻說,他知道解決的辦法。
「多年前我曾在瑞國某處見過未成熟的鳳凰籽,在上面施加了陣法,將它偽裝成一塊凡石。」公良至說,「近日我能感應到它被凡人挖走了,你帶上這個陣盤去瑞國走一趟吧,若能拿到鳳凰籽,醫仙谷的孫真君大概願意出手治一治我。」
孫真君是個大半修為都在治病治傷上的元嬰真君,可惜醫人不自醫,治病不治命,眼看就要壽盡而終。他為了救命,幾十年來都在凝煉一門需要大量天材地寶的功法,然而醫仙谷是個在一流和二流宗門中不上不下的門派,起源尷尬,缺乏底蘊又根基不穩——其祖師乃是數百年前醫藥之爭中從藥王宗叛出的弟子,礙於他能打能醫又是當年藥王宗掌門人的孿生弟弟才沒被追責——沒法湊齊所有材料。醫仙谷唯一的元嬰真君只能廣發名單,聲稱任何送他某幾樣難得的天材地寶的人都能得到他的醫治,鳳凰籽就在名單中。
正文中孫真君已經老死,醫仙谷已經衰落,故而魏昭一時沒想起他來。若有鳳凰籽能送給孫真君,沒準真能因為他的傾力醫治恢復。
這法子比魏昭的方案安全,他覺得不妨一試。於是魏昭帶上了公良至的陣盤,離開草廬,去了瑞國。
神識進入陣盤,如同夜幕中仰望星空,不懂陣法的人,只能看見哪裡發亮。好在公良至給魏昭那個陣盤就是這麼簡單明瞭,魏昭自己是個亮點,要找的東西是另一個微弱的亮點,實在是傻瓜也能懂的尋物陣盤。
唯一缺憾,大概是信號時隱時現還滯後,不能在天空上飛遁一圈就到手走人。
魏昭再度化為遊俠衛釗,走在項陽,這座萬分熟悉的瑞國都城街上。公良至的印記顯示就在這裡。他在這兒度過了身為魏小公子的七年,後來又在這兒掉了衛釗的馬甲,聽見曾經的摯友說戀慕他。除了乾天谷以外,這裡無疑是魏昭最熟悉的地方。
項陽今天格外熱鬧。
街上堵得無處落腳,人人蜂擁在道路兩邊,臉上滿是欣喜。要是說送燈節夜晚的熱鬧有著幾分旖旎與陰氣,這個白天的項陽則生機勃勃,人間陽氣旺盛得能讓鬼修轉頭就走。魏昭順著陣盤的指引走向人群,隔著老遠就知道沒辦法擠進去。他正打算用點小法術分水進入,忽然聽見遠處有人吼道:「來了!」
這下可好,魏昭本來離著人群還有幾丈遠,眨眼間他所站著的空地一樣被人潮淹沒。人群中轟地響起一片歡呼,光聲浪就能將體弱之人沖得倒下去。所有人伸長了脖子,父親們將孩子托到肩膀上,孩子們揮著手或手裡的花兒;沿街的窗戶嘩啦啦都被開到了最大,一群群人從窗戶裡探出頭來,拚命往街那頭看。魏昭心裡隱隱想起了什麼,沒等心中的圖像變清晰,混亂的聲浪匯聚成一陣大潮:「魏將軍!」
那大潮意外共振了一聲,又散落成一陣陣海浪擊岸,亂成一片聽不清晰。偏生魏昭有著修士的耳朵,一聲一聲都沒錯過。
鬚髮花白的老軍漢喊:「魏大將軍!」
大半個身子探出窗外的小娘子面色通紅道:「魏小將軍!」
有童子把手掌在嘴前頭捲成筒狀,聲嘶力竭地大喊:「神武軍必勝!」
身材短小的小二在人群後面不停跳起來,揮著拳頭大叫:「神武軍戰無不勝!」
連酒樓裡的文人也從窗口矜持地抬著頭,對著銀甲鷹盔的武人們遙遙舉杯,高聲道:「我大瑞戰無不勝!」
項陽都在沸騰,一城之人都聚集在此處,而魏昭居然沒從中感覺到一絲惡意。怎麼會有這種事?彷彿整個城池都在發自內心地為這場盛世欣喜,彷彿男女老少,不論身份,在場的所有人都願為這場回歸擊掌而歌。
披堅執銳的戰士們沿著大路走進來了,他們臉上洋溢著勝利的驕傲與回到故土的喜悅,腳步卻絲毫不亂,一個個昂頭挺胸目視前方。他們前面是兩個騎馬的將軍,主將已年至中年,一把鬍鬚像獅子炸開的鬃毛,不怒自威;副將尚未蓄須,有一張英俊的臉,他可沒像主將一樣板著臉。白衣小將臉上帶笑,雙目有神,他看向哪裡,哪裡的呼喊聲就變得更響亮。
忽然,街邊的樓上扔下一朵花,遠遠落在小將馬下。小將轉頭去看,擲花的姑娘嬉笑著躲進了窗後面。不久便有人有樣學樣,天上街邊下起了花雨,扔向將軍也扔向士兵。再然後,不知從哪裡開始,圍觀者開始歌唱,他們唱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歌聲初時不齊,幾個反覆後匯聚成眾口一致的聲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百姓在唱,士兵也開始唱,將軍一樣唱了起來。唯一那個閉口不語的人站在人群中,望著熟悉的旗幟,望著將軍一張熟悉的臉,望著春風得意的小將。
他看過無數次神武軍的凱旋,他擠在人群中吹過口哨,領過歌,跳起來爬過父親和哥哥的戰馬。他戴過鷹盔,舞過的長槍和佩劍,他曾以為自己也會騎著馬歸來,作為另一個魏將軍,作為魏國的守護者。
那是魏將軍的神武軍,馬上坐著他三哥,另外一個,大約是他侄子。
瑞國再往南就是南荒,和最北邊的國度一樣,隔三差五有蠻族犯邊疆。乾天谷提供的庇佑僅限驅逐魔修,可不會管凡人中的疫病和戰爭。瑞國的百姓把高高在上的仙師當做天上神佛,他們心中的保護神,是魏將軍與神武軍。
「哈哈,小伙子不是本地人吧?」站在魏昭邊上的老者搖頭晃腦道,「神武軍大敗南蠻,魏三將軍與魏小將軍今日班師,瑞國人哪個不激動?魏老將軍吶,一門將種!魏大將軍、魏二將軍與魏三將軍,仨兒子各個天生將星!這魏小將軍呢,乃是魏三將軍次子,他……」
魏昭走時只有他爹魏大將軍和大哥魏小將軍,那時二哥還沒混出名堂,三哥還沒蓄須,剛能上戰場不久,身後老跟著個對舞刀弄槍大有興趣的弟弟。
不。沒什麼哥哥姐姐,魏昭不該姓魏,他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兄弟姐妹,沒有親族。一個鎮宅神獸而已。
「……卻說那魏四公子啊,雖然不露面,可是更了不得!」老者眉飛色舞道,顯然已經說上了癮,「他被仙師們接上天嘍!魏四公子頂有出息,老朽以前見過他,小小年紀就能降服烈馬,要是還在這兒……嗐!我們這些凡人懂什麼,修仙才是大造化!沒準哪天他就乘著雲下來,救我瑞國於水火中了呢?只是老朽這把年紀,多半看不到啦。」
「……」
修真界中百年不過一眨眼,到了凡世才能感覺到歲月如梭。三百年後,《捕龍印》裡的大反派魔龍將乾天谷連同谷外的大半個瑞國焚之一炬時,哭號奔逃的可憐凡人不會知道它與這個國度有何聯繫。
魏昭覺得自己看夠了,他離開了這裡,化作一道虛影,直接穿過牆壁與人群,靠近陣盤中的終點。他一路穿行直到光點又閃爍模糊,等魏昭站定,他發現自己在魏將軍府。
到這一步,魏昭開始懷疑這是不是公良至的又一個圈套。他皺了皺眉頭,虛影狀的身體在空中漂浮,凡人從中穿過都不會有所覺察。府中一樣喜氣洋洋,看上去和以往一樣。他猶豫了一下,往左拐。
魏昭走進那個房間,看到了銀髮的老太太,卻不是那個疼他像疼心頭肉的祖母。這裡曾住著魏老太君,如今住著魏夫人,他的養母,想來那個慈祥的老太太早已過世。比記憶中衰老許多的養母拉著另一個年輕些的貴婦人說笑,她們說了一會兒,魏夫人臉上露出一些疲態。
「現在咱們的英兒也有出息啦。」她感歎道,神色黯淡下去,「你也別難過,咱們家的男人都是這樣,命裡不著家,一個個都往外跑。其實我最想的不是老二……將軍百戰死,馬革裹屍,也是死得其所。可我的昭兒呢?」
魏夫人歎了口氣,一雙渾濁的眼睛眨了眨,自言自語道:「他雖不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可從小都是我把他帶大——老大老二老三,不是被母親帶去養,就是他們父親親自教,昭兒呢,那是我從襁褓中一點點養大的啊。他沒見過的親娘能和我比嗎?他……真不能怪我偏寵他,但是仙人要收徒……這都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也不知他好不好……」
說著說著,她流下兩行眼淚,貴婦人忙安慰起她來:「母親別難過,仙凡有別,昭兒是去仙山享福了呢!」
這一系列安慰十分熟練,看來這事不是頭一回。
魏夫人對真相一無所知。
魏將軍得仙人授意,魏夫人卻只當這個交到手中的孩子是個私生子。她與魏將軍的婚姻只是因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丈夫感情一般,但對魏昭確實好。她有大家閨秀的架子,並不抱孩子和直言關懷,但她夜裡給玩瘋了的魏昭送夜宵,夏日有飲品、做香包,冬日有燉品、備冬衣,魏昭爬大樹降烈馬,她就在旁邊捏著袖子盯著看,生怕魏昭有個意外。
魏將軍沒把魏昭當兒子,只把他當鎮宅物養。魏老太君卻是真疼他,魏夫人是真想他,哥哥們的笑鬧關懷也不是假的。他覺得自己飽受欺瞞,以為無人真心待自己而自己無人可念,準備將整個昆華界一併毀滅的時候,卻有不少凡人,還想著那個離開了二十多年、其實並不存在的魏小公子。
作者有話要說:  魏昭:蒼生負我!
魏老太君:……?
魏夫人:……?
魏大哥:……?
魏二哥:……?
魏三哥:……?
二十多年還對上仙山的魏小公子的諸多事跡津津樂道的首都吃瓜群眾:??
公良曦:?
公良至:我確負你良多……
魏昭:……好吧,我地圖炮我錯了
叮咚!【魏昭】感到了尷尬,【魏昭】的黑化值下降了

第48章

魏昭在將軍府的庫房裡找到了公良至留下的陣法。
那塊用來偽裝的石頭被雕成了一尊壽星,算算日子前幾天是魏夫人的生日,下面的人剛巧把它送上來也不是不可能。魏昭走到石雕前,陣盤上光華流轉,一枚指甲蓋大小的種子從中飛了出來,卻是鮮嫩的鵝黃色。
鳳凰籽百年一熟,成熟後色如烈火,能保百年不朽不壞。然而一旦破壞了外皮,它就會立刻涅槃,從頭長起,看這成色,沒個幾百年多半不能長好。那位醫仙谷的孫真人,肯定不會要這一顆。
魏昭拿著這枚未熟的鳳凰籽回到草廬中,公良至遺憾地歎了口氣。「看來此路不通。」他說,「我防了修士,卻沒防範凡人。」
「它在魏將軍府的石雕裡,工匠雕刻石頭時,沒準擦破了外皮。」魏昭捻著手中的鳳凰籽,「也有可能,這鳳凰籽塞進去時根本沒有成熟。」
公良至笑了笑,彷彿沒聽出魏昭的言下之意。
他話家常似的說:「是了,前些日子是魏夫人誕辰,以將軍府的聲望,放在瑞國南邊的石頭極有可能送去都城。」
「你去過魏將軍府。」魏昭直言。
「的確,這些年來去過幾次。」公良至落落大方道,「你當初說生辰均我一半,你父母親族也分我,頭幾年還想拉著我下山,沒偷跑成功還生氣。魏老將軍幾年前已經過世,我回去見見母親,你不會那麼小氣吧?」
魏昭冷不丁被揭了老底,被噎了一下,一時竟無法對公良至這番話提出什麼異議。由此可見,倘若有跟大魔王一塊長大的人在,最終決戰時當眾表示對方當年幾歲還尿床,幾歲偷吃的,幾歲沒人慶祝生日還險些哭鼻子,一定會對反派的士氣造成巨大打擊——不過也沒幾個大反派幼年生活活潑有趣成這樣就是。
魏昭啞火了幾秒,冷聲道:「魏夫人不是我母親。」
「那你母親是誰呢?」公良至說,「陸真人?」
光提到這個名字,魏昭眼中便騰起一片戾氣。他陰鬱地看著捋虎鬚的人,公良至籠著袖子,一派平靜。
「想來你萬萬不願認她為母。」公良至說,「那我說魏夫人是母親,也就沒什麼錯處了。」
「我沒母親。」魏昭說,「我沒父母親族,生辰也是假的。」
都是假的。
作為魏小公子的時候也好,作為陸真人愛徒時也罷,魏昭何時未曾得到多方關注,多方愛戴,身為人生贏家、風雲人物呢?只是一朝落難,回首發現過去的一切建築在謊言之上,命定的未來陷落在虛空之中,魏昭十九年來建成的世界一日間天塌地陷,飛得越高摔得越痛。說來好笑,他當初還有臉覺得公良至可憐,那想均出去的生日,沒準是魏大將軍隨口編的。
「你沒把魏夫人當母親過?」公良至問道。
「過去是過去。」魏昭回答。這事上沒法說謊,公良至往年被他碎嘴那麼多回,沒有一星半點秘密留下。
「如今呢?」公良至半步不讓,「魏夫人可曾負你?」
「你看我殺了這麼多人,他們可曾負我?」魏昭冷笑道,「嘿,重逢之後你也叫過我魔頭,現如今知道是我,又開始心存幻想?」
公良至一滯,魏昭只覺得心中煩躁,索性快刀斬亂麻,省得一直裝聾作啞,鈍刀子割肉。他說:「我練的功法雖然危險,但我殺他們,那是我自己想殺,我很明白我在幹嘛。你不說,就當鬼召的事揭過了?我就是個魔修,冷酷無情喪心病狂,等我殺上乾天谷……」
「你還是沒回答我。」公良至打斷了他,「魏夫人不曾負你。」
不等魏昭說「那又如何」,公良至又道:「若非如此,你也不會心有鬱結,含怒而歸。你恨自己遷怒他人?還是恨自己心懷愧疚?無論是哪個,你都不冷酷無情。」
「就憑這個?」魏昭厲聲道,「我本來就是喜怒無常的瘋子,你難道第一天知道?」
「就憑我現在活著,憑你前去找藥,憑曦兒安然無恙!」公良至的聲音一樣抬高了,「我認識的阿昭……」
「已經死了!」魏昭接道,「你開始不也沒認出來嗎?我跟十九歲的時候哪裡像?你無非心懷愧疚舊情未了,但公良至你睜大眼睛看看!名門正道隨便抓個少年英傑,都比現在的我和你的阿昭相似!」
「阿昭……」公良至咳了一聲,反倒無力地笑了起來,「你九歲的時候,和十九歲又差多少?」
像是在爭執中耗費了太多力氣,公良至的聲音又低下來,目光卻柔和愛憐得像在注視病中的公良曦。不要可憐我!魏昭在心中吼道,他猛地撤掉了衛釗的外形,讓殘破恐怖的軀體暴露在公良至的目光中,公良至眼睛都沒眨一眨。
「一個人在孩提之年與耄耋之年,變化會有多大?恐怕八歲的某人與八十歲的某人之間的相似之處,還不如他與另一個八歲孩童之間的多吧。人非頑石,哪裡可能一成不變。」公良至道,「你是隨便哪個魔修,我會覺得你喜怒無常,行事如羚羊掛角,但你是阿昭,那變化再多,我也能摸到一些軌跡。若非如此,你我現在也不會在這裡。」
魏昭在意識到鳳凰籽也只是公良至的佈局時惱羞成怒,恰恰因為公良至算準了。公良至聰明,卻沒到占氏一族未卜先知的程度,他所依仗的,無非是對魏昭的瞭解罷了。
「說實話,我其實挺高興看到你跑來興師問罪。」公良至笑道,「你對真不在意的東西,從來懶得擺臉色。」
有情方有愛憎。
都說魔頭無情,無情者方入魔,這話並不貼切。在魔道上走的最遠的那些,除了天生惡種,便是最最至情至性之人。他們的情感如可載舟覆舟的大洋,又彷彿能暖身也能焚盡一切的火焰,一念之間,成就神魔。公良至只怕魏昭真正心如鐵石,而像如今一樣喜怒不定,鋒利如匕首,即便能把抓住他的手割得鮮血淋漓,也好過油鹽不進,沒個落手的地方。
至於算計?公良至手裡的籌碼這麼少,哪裡有堂堂正正的奢侈。
魏昭不說話。
他覺得自己說什麼,好像都應了公良至的說法。而要他反向而行,他又做不到——魏昭現在不夠瘋,斷然做不出為了賭氣殺掉辛辛苦苦救回來的公良至,公良曦,還有魏氏一門。
說起來,《捕龍印》中的魏氏如何了呢?
一字未提。
《捕龍印》是蕭逸飛的傳奇,不是他魏昭的。故事集中在蕭逸飛身上,涉及修真界各處寶地仙境,紅塵修心也在江湖而非朝堂,一筆帶過,哪裡會詳細說瑞國的某家族如何如何?能提一句魏昭的爹媽不是親爹媽,無非交代反派黑化背景,再多就不必提及。那時與蕭逸飛同行的公良曦,既不知道自己的另一個父親是誰,也不知道瑞國與她有什麼關係。
魔龍的焚天惡焰燒了乾天谷,無數弟子與主角的悲憤細細說來,燒了大半的瑞國,只有「亡者萬千」四字而已。
魏氏的末日只會比那更早。
魏老將軍為了家族氣運撫養了魏昭,換得陸真人的庇護,而等魏昭全須全尾掉進了玄冰淵,陸真人竹籃打水一場空,不遷怒他人就算好,怎麼可能會再去管一窩凡人。魏將軍府失去了鎮宅神獸,沒有仙人庇護,又名聲大過了皇帝……如此烈火烹油之象,要傾覆也就在一夕之間。
「阿昭,你並非變成了另一個人。」他聽見公良至平靜而篤定地說,「你可記得凌霄閣華真君的那個後輩?他荒yin無度,貪婪成性,毀人一生乃至險些害了他人性命,卻被華真君護短,閉門思過了事。按說他罪不至死,但你暗中使計要了他的命。外人也就罷了,我哪裡不知道,你從來不是多安分正直的角色?初入乾天谷,你心中煩悶便會無理取鬧,事後脾氣過去又會立馬想法子彌補,後來不再如此,無非是學會了收斂。你喜好諸多,念頭說變就變,十幾歲說要嘗嘗當師傅的威風,過了幾年又說一輩子不要收徒……」
公良至頓了頓,說:「你本性喜好變化,喜好冒險,擅長變通,就如同水入雪谷凝結成冰,置於火上則沸騰成霧。別人認不出來,因為他們本來就不夠瞭解你;你當自身已變,乃是當局者迷。我這旁觀者,恐怕比你更明白。」
魏昭腦中再次閃過凱旋的將軍與士兵。
他小的時候,特別喜歡往軍營裡鑽。魏小公子崇拜能將敵人拒之關外的父親,羨慕將士們歸來時所有人的歡呼,在孩子的眼中,魏將軍與神武軍便是標桿與城牆。魏昭早早習武,想當一名將軍。
再然後,他膽大包天地去外面歷練了一小圈,骨子裡的自由天性覺醒了。魏昭不是能被束縛在一畝三分地中規規矩矩駐守一方的人,比起威風凜凜的將軍,他更愛來去自如的俠客。他在武藝上的悟性勝過佈陣操練,那時魏昭想一人一劍闖江湖,滌盡人間不平事。
待接觸了修真者,夢想中的大俠立刻升級為劍仙。魏昭上了乾天谷,一個新世界在他面前打開,他登時如魚得水。
長生!逍遙!懲惡揚善!魏昭窺見了仙道一角,還結識了最好的友人。他所好之物千變萬化,感興趣的事物不斷增加。此時的魏昭春風得意馬蹄疾,看向無限的未來,眨眼間達到前方的道標,又將其拋之腦後。他一天轉一個念頭,人生是一場無比燦爛的冒險,美在前路未知。唯有公良至,轉一轉頭,他總在魏昭身邊。他也在魏昭未來的藍圖當中。
他曾以為他們會是一生之友。
「你後悔嗎?」魏昭突然說。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卻是他想了十年的問題,想問那個三百年後在乾天谷初次重逢便升起大陣的公良至。你可曾後悔期望我歸來?你是否覺得一個變成怪物歸來的故交,還不如繼續在回憶中當個英雄?你是否後悔與我這等人為友,又或者……
「從未。」公良至說,「我遇見你,修有情道,亦或對你心折,皆是此生幸事。時至今日,吾心如故。」
魏昭覺得心被捏了一把,而後泡進了醋裡。他心口又酸又痛,又像欣喜,又像裂開了無數道細密的傷口。他動了動嘴唇,舌頭沒動,身體也沒動,哪怕公良至站起身向他走來。公良至在他面前遲疑了一下,像面對一隻要逃不逃的傷獸,動作輕緩地抱住了魏昭。
半晌後,另一雙手慢慢環住了公良至,在他背上收緊。
此時,被爭執聲引到門口又不敢進來的小姑娘半天聽不到聲音,一咬牙,偷偷把門開了條縫,往裡面看了一眼,吐了吐舌頭又把門關上了。交纏的影子映在門上。
此時,瑞國正在舉行慶功宴,魏將軍的名號被無數人傳頌,將軍府中女眷們欣喜地歡慶著久別重逢的丈夫和兒孫,闔家團圓。
此時,乾天谷的掌門人看著書桌上的信件,面色陰晴不定。她的指甲反反覆覆在書信上滑動,在「鬼召」二字底下,留下了深深的劃痕。

第49章

鳳凰籽沒派上用場,或者說,它根本就是公良至拿來治療魏昭的。公良至身上的毛病,還是要用魏昭之前的法子。
藥王宗那顆快成精的仙藥拿起來動靜太大,魏昭找軟柿子捏,挑了某個魔修養的血菩提。這魔修和大部分魔修一樣形影單只,之前大概還在看枯榮道笑話,萬萬沒想到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區區金丹初期修為,死得一臉茫然。
聽名字就知道,血菩提不是什麼溫良的植物。溫養一顆血菩提起碼要上百年,食用的血氣越多價值越高,成熟得越快。那魔修有幸發現了一株邊疆古戰場長的血菩提,此後百年一直費心設計出個鬼村,捕捉凡人和修士養菩提。《捕龍印》中的主角和女主進入鬼村後頗玩了一把驚悚遊戲,魏昭可懶得解謎,直接殺光了事,包括一村為虎作倀的凡人,以及方圓百里所有魔修。
數百人的血氣凝結在他懷裡的血菩提上,血腥味凝聚到了極點,忽然變作奇特的芬芳。血菩提熟了,像一顆半生不熟的石榴籽變成了一枚雞血石。
魏昭把這枚妖異果實塞進公良至手中,血菩提比鳳凰籽的顏色更深更重,好似頂級血玉,看上去就有股邪氣。他沒說,公良至便也沒問,就這麼吃了下去。
短短一周,金丹不穩的隱患就被拔除了。
而事情就是如此湊巧,在公良至金丹穩定下來的第二天,他的芥子袋中跳出了一隻三足烏。
妖族早已遠去,這只「三足烏」自然不是那種傳說中的神鳥,而是乾天谷的信使,乾天谷的真傳弟子手中都有這麼一隻。無論他們在何時何地,只要往乾天谷朝日殿中那只巨大的三足金烏口中放入信件,信件就會出現在弟子所帶的三足烏口中,用來傳訊十分方便。
那會兒草廬裡的三個人剛好聚在一起,公良曦正聽著魏昭講不著調的故事,忽然一聲低鳴,一隻剪紙鳥兒自行從芥子袋中跳出來,膨脹成一隻麻雀大小,停在了公良至面前。公良至的面色凝重起來,他伸手摸了摸三足烏的肚子,紙鳥吐出了一顆玉丸。
「掌門令……」
公良至下意識抓住了玉丸,它發出的機械聲音便停了下來。
公良至這些年來幾乎成了乾天谷的邊緣人物,被同門們有意無意地遺忘了。他會接到金烏傳訊已經夠稀奇,倘若還是乾天谷掌門陸真人才能單獨發出的掌門令……公良至下意識看了魏昭一眼,魏昭沒什麼表情,只是目光徒然變得毫無溫度。
公良曦敏銳地感覺到氣氛不太好,她看看面色凝滯的公良至,又看看表情未變卻忽然讓人寒毛直豎的魏昭,小聲說:「曦兒想睡覺了。」
降到冰點的氣氛動搖了一下,兩個大人這才想起小姑娘還在。公良至對女兒笑了笑,點頭跟她道晚安。公良曦噠噠小跑出去了,留下公良至與魏昭隔著燭火對坐。
魏昭對公良至一抬手,比了個請的手勢。「開吧。」他說,「我又不會聽個聲音就把屋頂掀了。」
公良至勉強抬抬嘴角,鬆開了手。
玉丸再度浮起,嗡嗡著重複道:「掌門令——」
「宗門有事,速歸。」
前面那句話僵硬平板,是被設定好了的器靈所言;後面那句話卻屬於對他們倆來說都非常熟悉的聲音。那個女聲簡短而冰冷,並不比器靈的聲音多幾分感情。
乾天谷掌門陸函波,公良至與魏昭的師傅。
魏昭笑了一下。
「她這些年就這麼對你?」他對著那個傳訊完畢後化為粉末的玉丸殘骸努了努嘴,「沒我這個主菜,她沒心情跟你這個配菜裝相了?」
「我道心破碎,後來又『和凡人女子糾纏不清』。」公良至臉上倒沒什麼憤懣,「她不來管我,也是好事。」
「也是,她要是知道公良曦……你們沒法安生到現在。」魏昭說,「多謝她過河拆橋。」
這些時日,公良至把魏昭不知道的情況說了大半。公良至當初偷偷吃下龍珠,避過了陸真人的探索,陸真人捕龍未遂,遷怒於他,任由曾經的「得意門生」被邊緣化。公良至這十年來如同被宗門流放,大家看出陸真人不願見到他這個不成器的弟子,平日也不會讓他回來。
整整十年,公良至沒收到過掌門令。如今突然召他回去,也不知葫蘆裡賣什麼藥。
「我得回去一趟。」公良至說。
「我跟你一起。」魏昭回答,在對方反駁前接道:「我可將一律神念附在你身上,其他部分化做凡人,躲在乾天谷附近。你以前不是也沒看出我的偽裝?」
「那可是乾天谷!」公良至提醒道。
殺一個金丹修士,和偷偷進入四大仙門之一的山門,難度根本不在一個層面。魏昭曾當過乾天谷的弟子,他很清楚潛入有多難,這才是他遲遲不動陸真人的原因。
陸函波,陸真人,也不過是個金丹修士。要是擺個擂台對打,魏昭殺她不用三招。
然而,乾天谷的山門已經佇立在谷中數千年,從祖師爺開山到如今,無數陣法層層疊疊,擋住了神道修士的度化,撐過了妖王襲擊。除了修乾元真氣的本門弟子與得到邀請的客人,沒有誰能擅自進入,無論是變化神通出神入化的妖魔鬼怪,還是沒有半點真氣的凡人。掌門之外,金丹修士足有數十人,連元嬰期的長老也超過一手之數,在谷中發難等於自尋死路。
更別提魏昭的目標是那位極度惜命的陸真人,她越接近死期,求生欲越強到瘋魔。以魏昭現在的見識,能輕易想起陸真人的洞府中有多少保命的陣法機關,藏著多少逃命、替死用的法寶,恐怕在整個昆華界中,像陸真人一樣怕死的人都不多。
「我知道。」魏昭說,「但只要我不求殺人,我就能混進去,沒人能發現。」
魏昭之前沒用那種法子接近過陸真人,不是因為做不到,而是做到了也憋屈。他能變成一片影子,一縷藏在他人體內的陰影,可能看不能殺,有什麼意思?只讓人火大,並且容易打草驚蛇——非自願的強行附身,過了時間會讓附身對像變成傻子。
現在有公良至,倒可以一去。魏昭也必須去,他半點不相信陸真人找公良至是想徒弟了。要是陸真人對公良至不利,魏昭總得為他爭出逃生之機。
居然一時還得逃,歸根到底,還是不夠強。
魏昭目光閃爍,睚眥之軀與鬼召之身不夠強,自然是因為殺得不夠多……
公良至忽地摀住他的眼睛。
魏昭眼前一片漆黑,視野中剛騰起的血光像被按熄了。公良至的手乾燥,微涼,像高燒時貼上額頭的冰袋。魏昭過了一會兒才將那雙手移開,放到唇邊親了一下。
「不急。」公良至對他笑笑,「這回我們都不必單打獨鬥。」
他們獨自在各自的戰場苦苦支撐了十年,如今可算會師了。
魏昭看著公良至,一雙眼睛全映著他的影子。剛才瀰漫開黑氣的眸子再度變得黑白分明,公良至暗中覺得,這雙眼睛真是從七歲起就沒變過。
「你恨陸函波嗎?」魏昭問。
「談不上。」公良至想了想,回答道,「沒她也沒現在的我,儘管她不懷好心。恩仇相抵。」
「但我恨她。」魏昭說。
魏昭在回答一個沒掉馬甲時公良至與他討論的問題。
王家村那事結束的時候,公良至說,他不是怨鬼,不知道他們到底怎麼想,不能越俎代庖。如今魏昭這個死人從玄冰淵裡爬出來,說他恨。
魏昭這一生的悲劇,可以說因陸真人而起。她讓魏昭一開始就是不容於昆華界的妖族後裔,消息洩露後招來了魔修的襲擊。等三百年後魏昭爬出來,繼承了師傅執念的新掌門,也就是他們的大師兄,繼續興致勃勃地進行著召集所有人屠龍取材料的大業。而公良至呢,陸真人壞他道心,將他煉製為捕龍印,流放百年,直到她過世公良至才能帶著女兒回去。
他們倆固然都因為陸真人得到了好處,可陸真人對他們,無非在養肥了殺而已,發現無用後立刻棄之敝履。換做曾經的魏昭,或許也可能與公良至一樣願意將陸真人當做一個路人,自此兩不相欠。可在玄冰淵下遭受了十年非人折磨、被怨念侵襲還看過無數次自己的下場的魏昭?要放過陸真人,別說門,窗都沒有。
公良至說:「好。」
他倆說的話十分跳躍,換成別人,很難聽懂他們的意思。那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默契,十年離別也無法泯滅的心意相通。聽公良至這樣說,魏昭在三足烏飛出來後頭一次,真心實意地笑了。
公良至說好,他願意冒這個險,讓魏昭附身,把魏昭的一縷神念帶進乾天谷。公良至說好,於是魏昭知道,要是他對陸真人出手,公良至會兩不相幫,而且一旦魏昭有殞命之憂,他絕不會袖手旁觀。
魏昭向前跨了一步,捧住公良至的臉,舌頭刷過他的左眼珠。一縷黑氣順著他的舌頭爬進公良至的眼珠裡,像一條小蛇,規規矩矩地盤踞在瞳孔當中。

第50章

距離上一次公良至回到乾天谷,已經有將近十年時間。
區區十年。
對於一個數千年屹立不倒的宗門,十年不過一個眨眼。籠罩著乾天谷的雲煙在萬里之外就能看見,山門如舊,滄浪峰上那片松林依然松濤如故,而滄浪峰的主人,也與初見時一樣美麗而冰冷。
陸函波陸真人一雙丹鳳眼眼角上挑,威儀自現,端得是一派仙人風範。要是存了心仔細看,其實能發現她的面孔與魏昭有些許相似之處,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只是陸真人極少笑,魏昭的臉又常年生動活潑得沒個正形,很難讓人把他們想到一塊兒。
見過今日魏昭臉上無比神似的冰冷神情,公良至才恍然驚覺,他們真是母子。
他永遠不會告訴魏昭這個,也在心中暗暗發誓,自己絕對不會讓魏昭變得和陸真人一樣。陸真人的不苟言笑不是天性如此,而是時時刻刻躁動不安,像個擔心冬天前等不到糧食成熟的農人。仙氣飄飄的陸掌門心中早已腐壞,沒準比魏昭還要沒救。倘若沒有如此拘泥於外物,她也不會在金丹境上停留至今。
結嬰之事,上品靠心性,中品靠機緣,而使用丹藥、法寶乃是下下之選,注定前路斷絕,只是空享壽數罷了。在陸函波昧下真龍精氣想為自己留一條後路的時候,她就已經失去了進取之心。
公良至在打量師傅,陸真人也在打量面前的徒弟。她自公良至見禮以來便一言不發,目光驚疑不定地從頭看到腳,神識在他身上掃來掃去,沒在公良至左眼上稍作停留。半晌,她說:「至兒結丹了?」
她叫得如此親熱,倒讓許久未見師傅如此和顏悅色的公良至恍惚了片刻。他點了點頭,說:「偶得機緣,月前已經結丹。」
「不錯。」陸真人說,「道心破碎,竟還有結丹之日,實在值得慶賀。」
公良至從中聽出幾分試探,他神色淡淡道:「無非看開了而已。」
的確看開了,不過不是陸真人以為的那個方向。
陸真人的目光一錯不錯地注視著公良至,沒從他臉上看出什麼不妥。「正該如此。」她誇獎道,話鋒一轉,又說:「近日有魔修鬼召四處行兇,你可曾知曉?」
「有所耳聞。」公良至答道,他感到左眼一跳,又補充道:「徒兒大半年前曾在大周西境一荒村撞見鬼召行兇,奮起一戰,可惜未能將他留下。」
「哦?」陸真人說,「那魔修是何模樣?有何本事?」
「我遇見那魔修時,我尚未結丹,能被我驚走的魔修大約也不到金丹修為。」公良至答道,「他行為瘋癲,通身黑霧,不能用上清現邪咒看破本體,又鬼氣森森,應有亂人心神之能。我以碎玉訣與乾天谷之名將他嚇走,未能纏鬥幾個回合。」
「確實如此。」陸真人頷首道,「那魔修有心魔之力,最能亂人心神,至兒能從他手下逃脫已是幸事。多虧他當初被你嚇走,否則要是用幻象引動你心魔……道心未圓滿前,恐怕凶多吉少。」
說到此處,她意有所指地看了公良至一眼。公良至只當聽不出來,依舊眼觀鼻鼻觀心,也不用去看陸真人不熟練的慈愛之態。陸真人見他不接話,又說:「在那之後,鬼召是否來找過你?」
公良至剛要開口,一股不屬於自己的力道控制了喉舌。他心中有數,放開了控制,便聽見自己的聲音回答:「不曾。」
此言一出,陸真人看起來鬆了口氣。她難得地笑了笑,說:「如此甚好,那魔修心狠手辣,這些時日以來為禍四方,為師只擔心他對你懷恨在心,糾纏不休。」
公良至不答話,僅僅回以笑容。陸真人歎了口氣,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唏噓道:「至兒十年不回乾天谷,可曾對為師有怨?」
瞧這話說的,好像是公良至甩臉子不肯回谷,而非陸真人冷眼以待,擺明了不想讓他回來似的。只是他們到底沒撕破臉皮,陸真人又沒說過什麼明確的驅趕之辭,相反還賜了他逃命神器碧水梭——可見即使對他這個污點似的半成品,陸真人在眼不見心不煩之餘,依然捨不得讓他損壞——現在懷柔起來,也不顯得態度突變。
公良至垂著眼皮,回答:「不曾。」
不曾有怨,只是惘然若失,震驚以後恩怨相抵罷了。
「十年前你忽遇大變,最後竟至於道心破碎,著實讓為師擔憂。」陸真人道,「道心破碎之事藥石難醫,我只能讓你在外遊歷。至兒能在諸多閒言碎語中重歸仙途,並且不曾誤解為師的用意,吾心甚慰啊。」
「師尊言重。」公良至答道。
陸真人這番話談不上有多少說服力,但如果站在這裡的是在魏昭一事上想開的公良至,想來也不會拘泥於這十年間的冷待,陸真人對此心知肚明。一路對答至今,她已經在多方驗證中放下了心,覺得十年不見的徒弟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掌控當中,也不再在公良至身上多花工夫了。
「魔修鬼召倒行逆施,天理不容,又能以戰養戰,若對他置之不理,必將釀成大禍。」陸真人道,「我輩修道之人,不能任由鬼召為禍人間!」
公良至的左眼抽痛了一下,比起先前的蓄意提醒,這一回倒像是一聲忍不住的冷笑。他凝神於左目,將安撫之意輸入其中,也不知有沒有效果。
那邊陸真人說完了鬼召的罪不容誅,開始說他的陰險狡詐,藏匿之能高超,而不久之後又到了道門十七宗門派大比的時候,大意是此等禍害倘若不除滅,萬一讓他禍害了道門種子,後果不堪設想。陸函波不愧是當了幾百年掌門的人,這通發言能讓低階弟子拍著胸口發誓除魔衛道義不容辭。末了,她說:「十七宗已經商定,在大比前將魔修鬼召繩之於法……至兒,你有何異議?」
「徒兒……舊傷未癒。」公良至冷汗涔涔道,「請師尊贖罪。」
他面色發白,看一會兒就能發現這並非對陸真人消息的什麼反應,而是真的身體不適。陸真人開始就看出他金丹初成,似有舊傷,根基些許不穩,於是點了點頭,讓他回去準備。
陸真人的猜測只對了一半,公良至的表現依舊與她所說的話有關。她說到道門十七宗將開的屠魔大會,公良至便覺得左眼中一股戾氣幾乎要破體而出。他將之壓下,就如同把一隻炸開毛的刺蝟摁進體內。
那股凶戾之氣在意識到公良至的疼痛時勉強收了起來,眼中刺痛只持續了幾息。他向師傅行禮告退,陸真人草草應下,既沒有發現公良至的異狀,也沒發現另一個徒兒的恨意。
陸真人養法寶時,什麼丹藥資源都捨得往裡面投,至於材料的心情?這種細枝末節不影響大局的小事,她以前就無心去管,何況主材「不在場」的現在?公良至這樣的乖孩子,一直很讓她省心。
公良至在離開大殿時回頭看了一眼,陸真人站在原地,已經走神琢磨起了別的事情。他忽然感到陌生,覺得自己從未看清過這位亦師亦母的修士。
七歲時,把他從荒野中撿起的恩人,真的和記憶中一樣,有著溫暖的手和笑容嗎?還是說那都是後來自己在腦中杜撰的?公良至想不起來。七歲前流浪的記憶模模糊糊,單薄得像張紙,而陸真人的加入並沒讓這種感覺退卻。他怎麼回想,也想不起那時陸真人的表情,只依稀記得自己的困惑,飢餓,寒冷,卻不曾有多少驚慌或感恩。很長一段時間,公良至都是標準的無情道種子。
直到魏昭像一團烈火,不由分說地衝了進來。
他一直燒啊燒,燒穿了公良至與這個世界之間的壁壘。公良至不記得什麼時候自己被拉了下去,變成一個只比同齡修士稍顯冷漠的普通人。無色的一切被上了色,有了喜怒哀樂,有了畏懼與期待。說得誇張一點,魏昭點亮了公良至的世界,公良至要如何不愛魏昭?一如飛蛾沒法不撲向燭火。
只是,當這個世界在公良至面前展開,當他從單薄的紙人變成一個有血有肉有喜有悲的正常人,他也不可能只對魏昭上心了。
陸真人一開始就不懷好意,可她給了公良至一口飯吃,讓他成為乾天谷的弟子,而非作為流浪乞兒在某處餓死。陸真人教他是為煉製捕龍印,害他道心破碎,可開始也是她也引領公良至踏上仙途,讓他得以窺見大道。陸真人幾乎讓魏昭身死,但倘若沒有她,不會有魏昭,公良至也遇不到魏昭。
所以,公良至不會攔著魏昭向陸真人復仇,但也絕不會對陸真人出手。
時隔十年,公良至的洞府有童子打掃,和離開時沒半點變化。公良至關上門,開啟禁制,便有一道黑影從他左眼中游了出來,爬進他耳朵裡。
「陸函波備了獬豸盤。」魏昭語帶譏諷,「可惜不是獬豸陣,否則她說完頭幾句話,自己就該倒下。」
獬豸,額上有角的神獸,能辨曲直是非,將面前的奸邪者頂倒吞下。以獬豸為名的法寶也能辨別謊言和實話,陸真人將它對準了公良至,想也知道是什麼意思。當然,她可不會用範圍內無差別測謊的獬豸陣。
公良至一直沒說謊話,包括「鬼召是否來找過你」那一句。那句話可是魏昭回答的,鬼召的確沒來找過他自己。
「她恐怕知道了。」公良至說。
魏昭沒死,還成了鬼召,這事兒聽到大部分人耳中都是天方夜譚,但知道魏昭真身的陸真人,未必對此毫無猜測。
「不然哪有上下串聯除魔衛道的閒工夫?」魏昭冷笑道,「她自己沒多少時日好拖,不甘心放過一點把我抽筋剝皮的可能,又不敢自己打頭陣,居然要站在十七宗背後。真是乾天谷好掌門,膽量驚人。」
「你有何打算?」公良至又問。
「禮尚往來啊。」魏昭說,「既然十七宗做東,我這惡客,自然要應邀了。」
公良至心中一冷。
那盤在他耳中的小蛇完全用著魏昭的聲音,他們相熟到這個地步,公良至光聽這語氣,腦中便冒出了魏昭說這話時的模樣。談及敵人,當然不可能好聲好氣,然而魏昭說起應邀,竟是一派期待得語調不穩的樣子。
歡喜篤定之下,殺意凜然。
四大仙門之外,道修中排得上名號的還有十三個宗門,他們當初的門派大比就是在這十七個宗門中展開。按理說,十七宗之間有親有疏,總體來說皆無大仇,四大仙門是其中當仁不讓的佼佼者,魏昭怎麼著也不可能和十七宗遠不結仇。
既然如此,哪來「終於來了」的篤定,又哪來鬼召想掀翻王家村時,那種一網打盡的戾氣?
「怎麼,准他們逮我,不准我反擊啊?」大概是感覺到了公良至的遲疑,魏昭再度開口,聲音中的冷凝之意淡去不少,只調笑道:「良至可真偏心。」
「照我看,有三五個宗門響應已是看在陸掌門的面子上,絕不會十七宗全部出動,只為抓個不到元嬰的魔修。」公良至岔開話題。
「話別說太滿。」魏昭說,「良至和我打個賭,怎麼樣?要是十七宗真的有十之八九參戰,你幫我列個陣。」
「什麼陣?」
「怎麼,你都不想想贏了要什麼賭注?」魏昭大驚小怪道。
「贏了,我要你別想著報仇,早日解決身上隱患,與我和曦兒好好過,你肯麼?」
「……」
「我知你心有不甘。」公良至不等他想出什麼話混過去,笑道,「那我便沒什麼想贏的了。」
魏昭沉默了好一會兒,公良至心中默默遺憾不能看到他的臉。過了一會兒,魏昭說:「列個能困住修士的陣法,能困住上百修士。」
「什麼修為?」
「十七宗的屠魔隊。」
「如此大陣,列在何處都極易被發現。若是隨身攜帶著大半個陣盤,沒有法寶壓陣,要困也只能困住幾息。」公良至皺眉道。
「要是在玄冰淵上佈陣呢?」魏昭說,「要是玄冰淵的瘴氣,能夠借你調度呢?」
公良至猛地睜大了眼睛。
「別怕,冤有頭債有主。」魏昭笑道,「我把仇家關上十年也差不多了,一報還一報,如何?」
公良至望著茶几,沒法看到外面魏昭的表情。他抿著嘴,慢慢點了點頭。

第51章 圍剿

公良至所料不差,要是陸真人號召圍剿魔修鬼召,十七宗裡響應的頂多只有三五個宗門:凌霄閣劍修大半都是戰鬥狂,不會錯過與魔修交手的機會,但對付一個金丹期魔修,不會有元嬰長老出手;另外三個相對規模小一些的宗門唯乾天谷馬首是瞻,只是一樣不可能傾巢而出。
然而,最後提出圍剿之事的不是陸掌門。
水月觀掌門的關門弟子白仙兒,這位根骨與悟性超絕、被譽為開山祖師後最有希望將萬流鏡花訣練至最上層的天才,死於非命,死狀與死於鬼召手下的人們十分相似。在她屍骨上使用溯回術,圓鏡中只顯示出一團黑霧,無法看到兇手面目。
正巧,鬼召就是個看不穿面目又風頭最勁的魔修。
這事在水月觀掀起軒然大波,另外三大仙門一樣兔死狐悲。在境界高而戰力低下的水月觀尋求幫助時,乾天谷的陸掌門站了出來,將白仙兒之死與十年前自己的小徒弟死於玄冰淵之事聯繫在一起,直言這是一起矛頭直指道門新秀的可怕陰謀。
「諸位道友,」她這條消息送到了另外十六宗的掌門人手中,「魔修鬼召最早出現的地方,就在玄冰淵附近。」
玄冰淵附近,說明了什麼?
往淺裡說,魔修鬼召可能與當初的玄冰淵事件有關,在玄冰淵附近隱藏,一直到最近才養好傷或者消化完襲擊所得。光是如此,鬼召也只是個襲擊道門種子的噁心玩意,讓元嬰真君們出手圍殺即可——說「只是」,自然因為另一種可能要嚴重得多。
玄冰淵是兩百多年前屠龍之戰的古戰場,數百名陣法師犧牲性命,將無數隕落修士的怨氣與孽龍屍骸封印在其中。封印一開,整個昆華界都要遭殃。這兩百多年來封印一直穩固可靠,可卻有消息說,那魔修鬼召是從玄冰淵下爬上來的。
昆華界從誕生至今,有三場震動修真界的大戰,一為「驅神」,一為「滅妖」,一為「屠龍」。比起前兩者來說,屠龍之戰的規模和死傷都要小很多,然而,從屠龍之戰中倖存的修士,如今大半還活著。
他們記得,經歷了「驅神」和「滅妖」兩度篩選,本來已經是鳳毛麟角的化神大能們,在屠龍之戰後徹底銷聲匿跡;他們親眼看見,一度曾是宗門基石的元嬰真君從幾十個變成了十幾個,其中還有不少如今只靠宗門大陣吊著命,一出手就要完蛋……連掃尾工作都死了十之八九的陣法師啊!當初膽戰心驚的小修士長成了門派中的高層,對那場大戰的慘痛卻記憶猶新。
唯一值得高興的大概只是那消息並不算可靠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高階修士們恥於言明,自己會因為捕風捉影的消息如臨大敵——這不還沒個定數嗎?他們不會不參與,也不會傾巢而出,於是最後的規模和陸真人預想的一樣,十七宗無一置身事外,但多為金丹真人,元嬰真君僅有幾人。
事情如陸真人所料,她這位牽頭人卻沒有放下心來。不知為何,到了出發那一天,陸函波心中的不安越發明顯。
她餘光看向站在自己身後一步以外的公良至,他一臉平靜,看不出什麼端倪。陸真人話裡話外暗示過鬼召可能與魏昭之死有關,即使不能激得他對鬼召充滿仇怨,她自忖也能讓徒弟不會為鬼召與魏昭的相似之處動搖。可是……
似乎感覺到了師傅的目光,公良至抬眼看了陸真人一眼,被他烏黑的眼珠子一看,陸真人覺得眼皮都跳了跳。
無妨,陸函波看了看周圍的修士,想了想自己的後手,再度鎮定下來。
乾天谷掌門陸函波用幾近圓滿的法寶跟散修盟盟主占真君換了一卦,水月觀觀主傅清寧耗費一甲子修為與之兩相驗證,終於確定那魔修將在今日經過此地。十七宗的修士在此處佈置了天羅地網,一旦鬼召出現,定要讓他有去無回。
一個凡人大搖大擺地從面前走過。
他一副遊俠打扮,背上背著行囊,口中哼著歌,悠哉悠哉地向前方晃蕩。數道神識隱秘地在他身上掃過,什麼異常也沒找出來。但還沒踏進包圍圈,那遊俠打了個噴嚏,吸了吸鼻子,嘴裡嘟噥著「哎呀忘了」,居然掉頭就走。
一道金色繩索從傅清寧手中飛了出去,這位痛失愛徒的水月觀觀主已經無法忍耐,率先出了手。要是抓錯,大可以再放。
但那金索卻落空了。
金色絲線從空中到地面不過一個眨眼,眨眼前那普普通通的凡人已然動如脫兔,刷地後退了一步,讓金索在面前空空一撈。「賊子!」傅清寧暴喝一聲,合身撲了下去,霎時間無數法寶從天而降,緊隨其後,鎖住了「遊俠」的全部退路。
唯一的空門上布下了層層陣法,走入其中有死無生。那「遊俠」一動不動,他仰頭看著撲面而來的修士與法寶,臉上閃現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傅真人落了下來,數把切金斷玉的飛劍與法寶深深墜下,足以將金精土石插成篩子。眾修士依稀看見那人影一動不動,在法寶下好似瓷器墜地,炸裂開來!
「東方!」水月觀長老汪真君喝道。
炸裂開的污血暫時遮蔽了神識,其中一道灰影卻向東方疾射出去,瞬間飛出上百里。十七宗的追捕者修為都在金丹以上,這麼多金丹、元嬰修士沒抓住一個魔修,個個面色發沉,向魔修逃逸處遁去。
芙蓉派花姓雙胞胎真人長袖一舞,無數邊緣鋒利的飛花層層疊疊降下,可惜黑影在其中扭曲擺動,靈活得像條魚。凌霄閣雷劍君劍指向前,便有井口粗的雷霆從天而降,將黑影一劈為二,可那被劈成兩半的影子居然肩並肩繼續逃竄。靈獸山莊李長老短哨一吹,哨中跳出一條巴掌大的細犬,見風即漲,血盆大口向一半黑影咬去,一口將黑影咬碎了,那影子的碎片又匯入了另外半個影子中,速度居然變得更快。
交手只在起落之間,魔修鬼召不斷棄車保帥,堪堪比他們快了一線。修士們越追火氣越大,忽然有人驚呼:「不好,他要去玄冰淵!」
可不是嗎,埋伏地點本來就距離玄冰淵不算太遠,如今一群金丹往上的修士卯足了力氣發足狂奔,一炷香時間就能飛過半個小國。所有追兵聽到這噩耗時,周圍的草木已見稀疏,前方便是終年雲霧繚繞的玄冰淵。
一眾修士更加手段百出,不再想抓個活口,各種一觸即死的攻擊全砸到鬼召頭上。鬼召身法再怎麼靈活,也沒能逃過所有修士壓箱底的本事,當下被幾道攻擊砸到頭上,黑影在半空中一滯,如同一團被凍嚴實後摔碎在地的冰塊,卡嚓一聲,全部碎成了小塊。
跑在最前面的修士已經來到了碎塊旁邊,當下祭出法寶,對著地上的碎塊一兜,罩了個嚴嚴實實。沒等他鬆口氣,左近突然竄出另一道影子,穿胸而過。
「分神之術!」汪真君含怒叫破道,可惜晚了一步,那落地的修士已經沒救了。
竄出去的黑影飛到玄冰淵邊緣,卻不進去,只對著諸修士桀桀怪笑。
雷音寺唯一前來的智和法師,這位年紀與修為都在昆華界首屈一指的佛修口宣佛號,一敲錫杖,身上氣勢暴漲。一道六色光華當即刷出,正中黑影頭頂。智和法師週身氣息立刻跌落,諸修士面上卻一鬆。
智和法師鮮少出手,但這六道輪迴之術聞名整個昆華界。它直擊魂魄,將人困於諸世輪迴之中,能從一縷神念直擊主魂,一擊之下,任你分身無術,全無倖免可能。
公良至的目光眉頭微皺,好在此時所有人緊盯那道黑影,無人發現異狀。
方才遊走如流火的黑影僵直在空中,硬生生向後一躲才跌落下來,墜入了霧氣瀰漫的玄冰淵。
六道輪迴之術直擊神魂,卻是佛門之法,重度化而非殺滅。前來的修士大部分最擔心玄冰淵封印之事,見到鬼召落下,不用誰催促,立刻追入其中。
所有修士,都衝了進去。
那黑影出現在了大部分人神識能感應到的最遠方——玄冰淵的濃霧神識難以穿透,饒是金丹、元嬰的修為,能探測到的範圍也被壓縮到了千百分之一。欲蓋彌彰的黑霧散了大半,只見一道人影狼狽地向前逃竄,腳下拌蒜,如同喝醉了酒,可見六道輪迴還是傷他至深。追兵見之大喜,法寶咒術齊齊出擊,陸真人更是眉飛色舞,神識緊緊繞在公良至身上,時刻準備著,等前方的人影一倒下就發動捕龍印。
「阿彌陀佛!」
嘈雜中突然響起一聲佛號,聲如獅子吼,將所有追得眼睛發紅的修士喝得停了下來。這一停之下人人震悚,到底是有根基的修士,很快反應了過來。
修道之人,道心剔透,又怎麼會為區區一個魔修心緒起伏不斷,竟像凡人一樣得失掛心,乃至於失了謹慎?
「了不得。」水月觀的汪真君苦笑道,「不知何方神聖,竟能引動我等心中妄念。」
「諸位道友且退出一半,莫要中了詭計!」陸真人忙道。
芙蓉派的一雙花真君跑得最慢,如今離玄冰淵邊緣最近。她們聞言後退一步,卻像撞到了什麼東西上,遁法無用。
「擺這麼大陣仗請客,見了客人反倒要走麼?」
那踉蹌的黑影轉了過來,慢慢站直了。

第52章

陸函波長袖一捲,攻向——身後。
她的反應極快,下手也狠,在看清黑影的面孔前已經出了手。這一下氣勢千鈞,倘若落實了對方不死也要重傷,但本站在她一步以外的公良至不見蹤影,唯有乾天谷另一個金丹期的長老面色驚詫,不知在驚訝掌門突然對徒弟出手,還是震驚這幾乎毫無破綻的雷霆一擊落了空。
公良至已經不站在那裡了。
他出現在他們追捕的黑影身後,面容平靜,大大方方站著,激起一片嘩然。天火門脾氣暴躁的炎掌門把頭一轉,一雙牛眼瞪向陸真人,喝道:「這是怎麼回事?」
陸真人面沉如水,向著前方兩個人影悲聲道:「你把我的至兒如何了?!」
這逼問聲帶上了幾分淒厲,讓一眾也有著徒子徒孫的長者心中唏噓。她這樣一說,便是咬定了那背叛者不是自己的徒弟,既能解釋剛才對著後方的一擊為何如此不留情面,又能激起眾人的同仇敵愾之心,眼看失去弟子的傅清寧已經眼眶微紅。
「呵……哈哈哈哈哈哈!」
卻有一陣狂笑打斷了這悲憤的氣氛。
那笑聲來自那個黑霧蒸騰的黑影,他邊笑邊往前走了幾步,搖搖晃晃像一團快要散開的煙。一息後諸位修士才發現不是「像」,而是那團無法看穿的黑霧真的散開了,露出其中罪魁禍首的真面目。
他以黑霧為衣,之前的皮囊已經褪盡,露出其中一個似人非人的身軀。大片鱗甲長在他的身上,除了一小半完好的面孔以外,另外部分佈滿了裂痕,黑霧從其中冒出一點,像座飽含岩漿的火山。
「裝腔作勢!」傅清寧厲喝道,金色繩索再度出手,卻都沒到敵人面前便掉了下來。
霧氣似乎閃了一閃,在場的都不是初出茅廬的修士,立刻發現自己身陷陣法,此處的空間大概都被分割開了。
擅長陣法的修士拿出陣盤開始破解,資歷最老的智和法師依舊在使出六道輪迴之術的後遺症中沒緩過來,在場修為最高的汪真君開口道:「大膽魔修!你屢屢襲殺無辜之人……」
她才說了這麼一句,鬼召的笑聲驟然拔高,竟將汪真君的質問聲壓了過去。凌霄閣雷劍君冷哼一聲,劍氣帶著雷音向這校長的魔修刺去,直刺得陣法動盪,卻不能傷他分毫。那笑聲半晌才停了下來,魔修對著已經皺起眉頭的汪真君說:「無辜之人?你指誰?」
「水月觀,白仙兒!」傅清寧咬牙切齒道,「乾天谷,公良至!」
「哦,我哪個都沒殺。」魔修輕描淡寫地說。
「還敢狡辯?!」傅清寧怒道,看上去像要撲上去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我何曾狡辯?」魔修說,「你親眼看見我殺你徒弟了?用溯回之術看到我的臉了?」
「溯回之術只能看到一團黑影。」傅清寧怒極反笑,「你這身黑霧若不自行撤銷,如何能夠看透?」
「水月觀溯回之術也不過如此。」魔修笑道,「真巧,乾天谷的陸掌門也有一套法寶,喚做迷雲障,正能遮掩兇手呢。」
「休要血口噴人。」陸真人蹙眉道。
她反應並不大,也無須跳起來。迷雲障極其罕見,乃是大妖本命神通遺留下的法寶,如今近乎傳說,何況只用一次便散會消散。魔修鬼召根本拿不出證據,在一個作惡多端的魔修與一個德高望重的掌門人之間,想也知道該相信哪一邊。
「是,我拿不出證據,可傅真人也拿不出我是兇手的證據吧?唉,聲望不夠,真是悲慘。」魔修搖頭晃腦道,「要是我指認陸真人才是想把兩個徒弟用來煉器的惡徒,想來諸位也不打算信我了?」
「荒唐!」傅清寧冷哼道。
「諸位可知道,當初魏昭為何葬身玄冰淵?」魔修忽然說。
「因為爾等魔修使出毒計,才令我愛徒葬身於此。」陸真人沉痛道。
「愛徒。」魔修自顧自笑了幾聲,「那魔修們為何要去找魏昭的麻煩?他區區一個築基修士,就能讓他們如此花費本錢,寧可承擔之後乾天谷的報復麼?」
「你們魔修修壞了腦子,誰知道心裡怎麼想!」炎真人不耐道。
「不不不,牲口還知道趨利避害呢。」魔修說,「魔修會去襲擊魏昭,當然是因為有利可圖啊。陸真人不小心消息走漏,讓他們知道了魏昭乃是真龍後裔。那群傢伙尋思著活的弄不到,總不能留下來便宜正道,於是麼……」
魔修把雙手一拍,向下指了指玄冰淵。
「信口雌黃!」炎真人煩躁地一擺手,「你又怎麼知道?」
「這不擺在你們面前嗎?」魔修張開雙臂,笑容可掬,「我可不就是真龍後裔?」
場面靜了一靜。
此時黑霧幾乎全部散開,那魔修又向前一步,神識忽然暢通無阻,能真真切切落到他身上。不少人面色微變,智和法師咳了一聲,遲疑道:「這位可是……」
智和法師記性極好,過目不忘,上一次門派大比恰巧又當了裁判。只是心中猜測太過驚世駭俗,饒是這位老和尚也沒說出口。
「難得。」魔修笑道,「在場的七成在想真龍後裔作為材料的價值幾何,沒想到大師居然還記得我。」
被他一口說破,不少起心思的修士面色不太好看。傅清寧面帶疑惑,看向智和法師,智和法師唸了一聲佛號,歎道:「魏小施主。」
猜到是怎麼回事的修士,臉色頓時變了。
「我是魏昭……可能不該姓魏,畢竟魏家的凡人不可能時隔兩百多年嘎崩生出條龍來嘛,」魏昭說,「當初陸真人辛辛苦苦在屠龍之戰裡昧下一團精氣,辛辛苦苦把我養大,更辛苦將三徒弟煉成捕龍印,只等我金丹時動手煉成完整法器,真是不容易啊。可惜走漏消息害得果子被摘走,只好捶胸頓足繼續等,也難怪如今一發現我還活著的可能就下這麼大的賭注,連水月觀的小弟子也殺得,傅真人還算你棋友吧?嘖嘖,交友不慎啊。」
「你這魔頭,與我乾天谷究竟有什麼仇怨?」陸真人冷聲道,「害我兩名弟子不夠,還要以如此荒誕的理由嫁禍於我!」
「拿自己代表整個乾天谷,陸真人好大的臉面。」魏昭笑道,「如此看來,你是不打算承認了?」
「子虛烏有之事,談何承認!」陸真人一口咬定。
「與此等邪魔外道何須多言!」凌霄閣的雷劍君打斷道,「我如意山莊滅門血案,難道也是別人做的不成?」
「這倒是我做的。」魏昭道。
「那你還敢說沒殺過無辜之人?」雷劍君劍眉一揚。
「我沒說過沒殺過無辜之人啊。」魏昭道,「可你們凌霄閣的如意山莊,哪裡有什麼無辜之人?」
「哼,滿口胡言。」雷劍君不屑道。
「看來諸位非要證據了。」魏昭聳了聳肩,「我本來還想給大家留點顏面呢。」
黑霧驟起。
修士中亮起各色光華,能在這兒的修士都是各門各派中流砥柱,反應只快不慢。防禦已經升起,那黑霧卻未曾落到誰身上,那不是什麼攻擊手段,而是……
聲音。
「早知今日,不如在他築基之時就開爐煉器!」陸真人的聲音。
「白仙兒之事做得天衣無縫。能為我為我結嬰大業添磚加瓦,她也死得其所。」陸真人的聲音。
「要真是陸函波那賤人當初動的手,我也可插上一腳……真龍之角可是好材料!不知能不能撿個漏。」天火門炎真人的聲音。
「乾天谷與水月觀這次損失不小,再死幾個弟子,四大仙門沒準就能換人坐了。讓他們打頭陣去吧。」靈獸山莊李長老的聲音。
「這修士真是鼎爐的好材料!能賣出多少靈石?哈哈哈,你們這些天生好根骨的傲慢混賬,如今還不是只能給我暖床。」一老者的聲音,雷劍君聽得面色一變,他可是見過如意山莊那位從凌霄閣離開的莊主的。
「師傅就知道偏寵小師妹,嘻嘻,死得好!誰叫她想把我與魔修交易的事說破?要不是師傅只疼小師妹,我哪裡會和那等下賤人物合作,不能怪我把她行蹤賣出去。」這聲音來自傅真人的三弟子,他一聽,面色煞白,搖搖欲墜。
無數怨毒、貪婪、嫉恨……滿是惡意的聲音環繞在所有修士耳邊,偏偏又無比清晰。這東西防禦不了,它不是什麼攻擊,只是惡念而已。
終要流向玄冰淵下,匯入世間惡念中的人之惡。
「不好,這魔頭引動了玄冰淵下瘴氣,能挑動修士心魔!」陸真人喝道,「諸位莫中詭計!快將大陣打破!」
她振臂一呼,站在她身邊的傅清寧卻毫無動作,看向她的眼中已經帶了懷疑。倒是靈獸山莊李長老二話不說放出靈寵,立馬攻擊起大陣,此前傳出聲音的人也動起了手,一口咬定那是挑撥離間的心魔惡念,不可相信。
幾息之間,幾乎所有人都動了起來,一個個手段百出,想停下那沒完沒了的醜惡發言。它們要麼來自他們本人,要麼來自門人弟子乃至凡間親族,這些念頭往日牢牢被藏在腦中,如今自白出來,語氣生動,聽著惡意滿滿,令人作嘔。加害者之外還有被害者,偶爾插上一兩句,怨恨剖白讓人膽寒。
「這就受不了了?我在下面可聽了十年呢。」魏昭怪笑道,「諸位好歹防禦都在,沒惡念臨身,只能聽個音效。等它們真的出來,那就是另一回事啦。」
玄冰淵上忽然煙霧盡去。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這麼多年來多少修為高超的修士想了多少辦法都沒讓煙塵消散。修士們一愣,等看清面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幾個精通陣法之人登時面色鐵青,紛紛高喊住手。
讓自己這邊住手。
不是整個玄冰淵的霧氣都沒了,少的只是他們所在的一小塊。在這清晰明瞭的方寸之地,陣法師們能輕易看明白,困住他們的大陣與整個玄冰淵連為一體。
確切的說,和玄冰淵那個耗費了數百陣法師性命的封印連為一體。倘若打破了上面的大陣,下面鎮壓了兩百多年的瘴氣、死氣、世間之惡云云,便也能出來了。
「瘋子,孽障……」汪真君難以置信地搖著頭,「你到底是什麼人?」
玄冰淵下這麼危險,反社會魔修和陣法師也沒死絕,這麼多年來會如此不設防,自然是因為那封印無比牢靠,讓人相當放心。它是個「反鎖」的大陣,外面的人打不開,裡面的玩意既沒有足夠力量也沒有所需的生機,要想在外面打開他,除非……
動手的,是裡面逃出來的人。
這可能嗎?
「我說了啊。」魏昭說,「我是魏昭。」
「你……真是魏昭?」卻是陸真人搶先開了口。
她看上去和傅清寧表情相似,臉上似喜似悲外加難以置信,把一個不得不相信自己愛徒歸來卻走了邪道的好師傅演得栩栩如生。若非魏昭在公良至臉上見過一個真的愛他的人得知真相時會露出什麼表情,大概還沒覺得這演技浮誇得如此令人作嘔。他想知道陸真人還能說出什麼鬼話,笑容可掬道:「是我。」
「你究竟在玄冰淵下遇見了什麼?」陸真人搖著頭,「定是邪念謊言蒙蔽了你的心智,讓你如此猜疑為師……你過去何等至善赤誠,怎能做出這等事來啊……」
「你難道要包庇弟子嗎?」乾天谷另一個長老與他一唱一和道。
「弟子不教,乃是師傅的過錯。」陸真人悲天憫人道,「我又怎能不管?我……」
「師傅仁慈。」魏昭打斷道,「既然如此,請陸真人自裁吧。您自裁於此,我便打開大陣,如何?」

第53章

陸真人悲天憫人的神情凝固在她臉上,這樣看著,實在滑稽極了。
「你……你這孽障!」乾天谷的長老氣憤道,「你師傅心慈,寧可放你一馬……」
魏昭噗地笑了起來,說:「您覺得現在說這話合適嗎?」
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如今是他們受制於人,那長老聞言憋得面皮發紅,倒是陸真人,不愧是顛倒黑白也面色不改的陸真人,只是歎了口氣,道:「你能困我們一時,卻不能困我們一世。」
這借了玄冰淵勢的大陣分割了空間,讓在場諸位修士不僅無法攻擊到對面的兩人,而且無法逃離此地。但與此同時,他們二人也無法襲擊這邊的修士,只能乾耗著。
「水月觀汪真君善於破陣。」陸真人,「昭兒,回頭是岸吧。」
「的確,汪真君手藝好,就算一兩個時辰破不了,一天兩天總能成。」魏昭點了點頭,「我若花了這般功夫只請諸位聊上一兩個時辰,那不是大大的不划算?所以麼……」
魏昭伸出一隻指甲上閃著烏光的爪子,向身後的公良至招了招。從站到他身後開始便毫無動靜的佈陣人拿起陣盤,撥弄了幾下,數根閃著微光的細線便出現在了魏昭面前。
龍爪虛握,抓在了細線上面。
「住手!」汪真君驚怒交加地脫口而出。
「汪真君您是識貨的人,不會不知道這是什麼。」魏昭笑道,「為了避免像我一樣對陣法一竅不通的人抓瞎,我來解釋一下:這是困住咱們的大陣的中樞,我這爪子一抓,大陣便破了。」
自破陣法,豈不是自掘墳墓?在場都不是蠢人,腦子一轉便明白了言下之意。
這大陣之於玄冰淵的封印,就如同與毛衣織在一塊兒的布花,好好解開就罷了,強行剪開,兩者皆散架。無論是他們這些人強行打開還是魏昭自己動手,後果都只有一個。
封印打破,萬惡出世,生靈塗炭。
不懂陣法的人懷著最後的希望看向汪真君,在她的臉上看到了讓他們心中發沉的答案。
「不勞動汪真君想辦法破解陣法,我只等半個時辰。」魏昭笑盈盈地看向陸真人,「如何?為了天下蒼生,宅心仁厚的陸掌門可願捨身取義?」
「昭兒何意如此怨我?」陸真人閉了閉眼睛,面上又浮出一絲悔意,「沒錯,我在屠龍之戰中昧下真龍之氣,可有你卻是一個意外……那是兩百多年前,我初入金丹,前途無量,怎麼會把結嬰的希望寄托在一件法寶上?」
「說得好!」魏昭道,「剛金丹出頭就想著存精氣留後路,滿腹機心,膽小如鼠,每天想著這些玩意,難怪您這把年紀還沒結嬰。」
陸真人高聲道:「我曾想用真龍之氣煉器,但之後意外有了你,便再沒有打過什麼不好的主意!我將你送去魏家好讓你作為普通人出生成長,畢竟血脈相連,實在想念,最終又忍不住把你接上山來,放在面前教養。為師……為娘這麼多年來,可曾虧待過你?」
說到最後,她竟聲帶哽咽。魏昭一下一下鼓起了掌,一半為這比剛才進步許多的演技,一半為這至今咬定不放鬆的臉皮。
「那您把公良至煉成捕龍印,是練著玩兒的嗎?」魏昭說。
陸真人眼中閃過驚色,魏昭懶得等她再扯謊,繼續道:「您想說沒證據?對,沒裝龍的捕龍印難以覺察,除非有活生生的龍氣探查才能發現,但龍氣一進入整條龍就完了,我要是發現也等於落網——您這樣以為的吧?不巧,在下命比較大。」
「誰能證明那惡念心魔說的是實話?」眼見勢頭不好,靈獸山莊李長老插嘴道,「難道你願意相信來路不明的古怪聲音,也不相信自己的師傅和母親嗎?這真是魔怔了!」
他這話一說,幫腔聲立刻群起。這個說心魔本身就能窺見漏洞,一定怎麼挑撥離間怎麼開口;那個說大家可不能亂了陣腳,為子虛烏有之事同室操戈。他們畢竟是道修,要麼咬定不肯承認自己的劣跡,要麼不想相信弟子門人會做惡人,一時間紛紛否定。
「陸真人縱使有千般不是,她也是你母親!若沒有她,哪裡來的你……」
「哦,她把我生下來,可是我求她的?」魏昭驀然開口。
他的笑容已經收了起來,眨了眨眼,一隻眼睛純黑,一隻開出了蛇龍的豎瞳,光被看著就讓人發楚。混在聲討的聲浪中開口的那位藥王宗長老沒想到自己被點了名,有些不自在,不過覺得自己所說無論如何都是正道,只哼了一聲,並不露怯。
「陸真人要生我,沒問過我願不願意來這世上。她想動手殺我時,自然也不會問問。農夫要宰豬哪兒會去豬圈裡問呢。」魏昭說,「可難道豬就願意被宰掉?」
那長老咳了一聲,說:「你在玄冰淵下待了十年,飽受折磨,因此心性不定,老夫能理解……」
「理解?」魏昭玩味道。
下一刻那長老被霧氣抓住了腳。
他沒做出什麼反應,周圍的人也沒來得及動,就見得他腳下黑霧一漲,宛若水中巨魚大口一張,猛地將他吞了下去。
「在下面待了十年,總有些地主之便。」魏昭和藹地解釋。
這裡是魏昭的主場。
精通陣法的汪真君說得很有道理——在一般情況下。她經驗再怎麼充足,也沒見過魏昭這樣攜著半身惡念還沒死沒瘋的奇葩。魏昭固然不能直接調用玄冰淵之力,但他能當為虎作倀裡那個倀鬼啊。
陸真人的慈悲面目徹底崩塌,她終於明白落到此等田地,性命全在魏昭手中。而魏昭現在不動手,只是貓戲耗子,光弄死她不甘心。
冰蓋底下突然傳出一聲慘叫。
正是那長老的慘叫,開始還帶著咒罵,很快有幾句央求,最終又歸於歇斯底里的哀嚎。堂堂一個金丹修士,在幾息之內沒了全部顏面,只剩下狼狽淒厲的慘叫。
「魏施主!為何下此毒手!」智和法師面含慍色。
「我沒下毒手。」魏昭笑道,「我只是讓這位長老體會一下我的感受罷了,他不是理解我嗎?」
你知道有苦衷,但不能放人一馬嗎?
我理解你的痛苦,但你怎能如此沒有風度?
放屁。
嘴皮子一碰便站到了道德制高點,你不是我,你沒嘗過我的苦痛,又如何有臉談理解,又哪裡配替我說原諒?魏昭在玄冰淵下待了十年,被瘴風吹了十年,被世間之惡腐蝕了十年,分分秒秒皆是血淚,說出來卻只有幾句話,寫出來只是背景當中一行字,當不了多少談資。
哪怕是《捕龍印》裡的三百年,也有無數道德之士輕飄飄一句「雖有苦衷……」,也有聽眾說「不過如此」。那些聽說過魏昭的後生才俊罵他意志淺薄,換做他們一定能駕馭這股力量,回來繼續當乾天谷的弟子——嗐!有「魏昭」這樣的身份地位力量,做什麼要毀天滅地?他吃飽了撐著麼?他們未嘗過從雲霄到地獄是什麼滋味,根本沒吃過苦,也不認識魏昭,卻能在千里之外百年之後指點江山,蓋棺定論。
慘嚎聲停了,沒有真龍之軀,金丹期的道修也在下面活不了多久。尤其有魏昭放下去的惡念領路,下面的東西如同等候開飯的鯊魚,快若閃電地將獵物啃食殆盡。所有修士皆受震動,除了憤怒和兔死狐悲之外,有幾道神識悄悄地鎖定了陸真人。
正道當中好人居多,不過剛才被爆出惡念之聲的那幾位,顯然在危急關頭不介意損人利己。
「公良至!」陸真人突然揚聲道,「難道你就看著他對為師動手嗎?」
「難道良至還會站在你這邊不成?」魏昭譏笑道。
「你女兒叫公良曦吧,真是個伶俐的孩子。」陸真人說,「真沒想到你與那位周幼煙姑娘如此親近,在自己的草廬上故佈疑陣,反而把孩子交給她。」
公良至猛地看向她。
陸真人笑了,她笑得氣定神閒,彷彿剛才跑掉的底氣又跑了回來。這位掌門人威嚴地看著徒弟,說:「公良曦如今在你師兄那裡做客,為師魂燈一滅,小姑娘難免要下來陪我。」
魂燈與修士的魂魄相連,魂散則燈滅,能像魏昭一樣半個魂魄消散依然活蹦亂跳的特例萬年難見。
在陸真人說完這句話後,那邊的修士們陷入了死一樣的沉默。陸函波這話說得毫無遮掩,赤luoluo拿弟子女兒的性命相脅。哪家正道掌門會在出門斬妖除魔前提前吩咐,抓好徒弟的親眷作脅?恐怕剛才魏昭所說的並非假話。
那麼,殺死白仙兒的兇手是否也如魏昭所說?那些惡念的真假呢?
傅清寧慘笑一聲,臉色差得像個死人。

第54章

那邊的十七宗聯軍們一動沒動,但身在其中的修士都能感覺出來,陸真人身邊的那些人,多多少少都提起了戒備。
以異族煉器已經是常態,在屠龍之戰中昧下真龍之氣雖顯小家子氣,但也不是多大罪過。然而將養育多年的弟子當做煉器材料,如今又以弟子親族加以脅迫?道門正宗當中,師徒親逾父母子女,就算徒弟身為異族,這也是徹頭徹尾的魔修行徑。為煉製一法寶能隱忍策劃兩百餘年,還能博取師徒情深的名頭,想想便虛偽險惡得讓人心寒。
誰願意在此時與這樣的人站在一道?這樣的修士為了存活,什麼都做得出來。
陸函波能感覺到周圍修士的目光,心知自己的名聲已經毀於一旦。等這些同道離開這裡,牆倒眾人推,她大約不止身敗名裂。但那又如何?總要活下來才有以後。陸函波破罐子破摔,反而鎮定了下來。
「我壽數將盡,本來就沒有多少日子好過,可憐那小小孩童,難道要為我陪葬嗎?」她再次重複道,又像在勸誘敵人,又像在用保命符安慰自己:「兩位,意下如何?」
一時間一片沉默,只有智和大師閉上眼睛,唸了一聲「阿彌陀佛」。
半晌,公良至終於開口道:「如果放師尊出去,師尊就會放過曦兒嗎?」
「那是自然。」陸真人回答,「我可以立心魔誓言。」
她眼見公良至鬆了口,心中不免鬆了口氣,覺得事情十拿九穩。公良至深深地看著師傅,說:「我不信。」
陸真人萬萬沒想到會得到這種答案,彷彿看見勝利的曙光又被打落回去,幾乎壓不住聲音裡的怒火:「為師會立心魔誓言!你……」
「我不信。」公良至平緩而篤定地說,「心魔誓言只會讓人再無寸進,心魔不定無法渡劫,比起生死大事,您並不在乎修為。您脫身以後會放掉曦兒嗎?還是會變本加厲,要加上添頭,讓我或阿昭用自己來換?」
公良至搖了搖頭,不等陸真人辯解,又說:「縱使您現在沒這個意思,等您回去以後呢?您準備兩百多年的結果近在眼前,恐怕不甘心看我們離開——您這些年來任由我四處遊走,一定是有辦法能找到我的行跡吧。等您回去,只怕我與魏昭再無寧日。」
「你難道要為別人讓女兒去死?」陸真人不接公良至的話,咄咄逼人道,「公良曦若因此而死,你就是殺她的兇手!」
「下令的是師尊,動手的大概是師兄,我為何要將罪責背到自己身上?我只恨沒能將她藏好,還連累周道友。」公良至回答,目光一片平靜,「何況,與您有仇怨的是魏昭,我哪裡能替他做主放你離開。」
陸真人咬牙切齒,目光急急轉向魏昭,卻見剛才開始一直無話的魏昭目光空茫,咬緊牙關,又像在掙扎又像在神遊。陸函波念頭一轉,猛然抓到了救命稻草,喜道:「法師!」
發出絕技後一直在回氣的智和法師向前踏了一步。
他錫杖一敲,作獅子吼:「魏昭,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錫杖上十二銀環悉悉作響,佛光四射,將鬼氣森森的一方玄冰淵點亮,光華中似有梵唱。在他身邊的修士紛紛神智一清,心思動搖者感到清風拂面,心有鬼蜮者只覺被當頭棒喝,連幾個元嬰真君都緩和了臉色。錫杖下金光滲入玄冰淵冰蓋,順著魏昭剛才探過來的黑氣飛速逆流而上,如同火苗順著灰燼爬升。
公良至陣盤急轉,微不可見的大陣轉眼變了幾變,崩!他們之間的金光與黑氣瞬間被拉伸扭轉,像被拉扯到極限的皮筋,齊齊斷裂開來。然而滲透的速度要比斷裂快上一分,一縷金光已經鑽入魏昭體內,像往起伏不定的天平一邊加了個籌碼。
魏昭半個身子弓了起來,利爪向自己眼中抓去,被公良至生生抓住了。只見他一雙眼睛霎時睜到極限,眼珠在眼眶中飛快轉動,豎瞳上下左右看個不停,速度快得幾乎出現殘影,彷彿在看什麼虛空中不存在的、速度加快了千百倍的東西。公良至心中一緊,神識探去,如泥牛入海,險些把自己也牽連進去。他驀地轉頭,那老和尚身上金光閃爍,目含慈悲。
雷音寺的絕技六道輪迴,豈是讓人腳步踉蹌一下就能撐過的?它潤物細無聲,唯有爆發之時才有此等聲勢。
「公良施主,」智和法師道,「老衲觀你身上並無血氣,屠殺之事與你無關。你又何苦一錯再錯,以至於不能自拔?」
「我早已泥足深陷。」公良至上前了半步,擋在魏昭面前。
「魏昭已經無藥可救,你要為個必死之人來當這個打開封印的千古罪人嗎?」陸真人喝問道。
公良至不說話,手中的陣盤半點不動。
這沉重的對峙當中,忽然爆發出一陣狂笑。
笑聲並不陌生,之前才響過一陣,如今其中的狂態不減反增。聚焦在公良至身上的目光齊刷刷轉向他身後,魏昭笑得肩頭聳動,姿態怪異地站直了。
「誰要死了?」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哈哈哈哈!老和尚,你可知道你送了我一份多大的禮?」
只要魏昭在玄冰淵上,能與玄冰淵相連,被惡念,或者說玄冰淵的「意志」所眷顧的半龍,注定不會死去——哪怕魂飛魄散,還有惡念能來填呢。以此為底氣,他並不介意有什麼意外,只是沒想到這意外也能帶來「驚喜」。
能直擊魂魄,讓人身陷前世輪迴當中的咒法,擊中了魏昭神魂中那本《捕龍印》。
於是魏昭看到了無數可能。
他看到自己以無數種方式死去,死在各式各樣的人手裡,玄冰淵下他感受了十年如何與公良至交戰,如何被蕭逸飛殺死,如今就在幾息之間感受到了五花八門的新死法。他的皮膚上似乎還殘留著被烤焦的疼痛,剝皮抽筋、挫骨揚灰的感受壓縮在不到一炷香時間,魏昭一定是這世上感受過最多死亡的人,沒有之一。
但好處是,他也以第三人視角,旁觀了一下「大反派魏昭重生,十年離開玄冰淵」這個可能性中,他目前所在支線上的未來。
「放了你,公良曦會回來?」魏昭低笑著看向陸真人,他的雙眼一片漆黑,「還我一具死屍,又有什麼用?」
公良曦還在呼吸,但也只在呼吸而已。聽從陸真人命令看管公良曦的人是他們的大師兄白正雲,知道師傅要煉捕龍印,又被瞞著大部分實情。這位在《捕龍印》中挑大樑當上下一任掌門的傢伙,和他的師傅一樣貪婪,又比師傅更加多疑,疑心讓他看管的女童身上有什麼異常,這誤打誤撞,被他猜中了。
要是動手的是陸函波,反而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園丁摘花果最為小心。可動手的是白正雲,他既沒有播種也沒有等待,如同溜入園中的竊賊,偷到什麼都是賺,抓緊時間最重要。他怎麼會知道公良曦魂魄特殊,神魂與龍珠本為一體?白正雲對公良曦簡單粗暴的試探釀成了大禍,可憐的小姑娘就像被搖晃過的豆腐腦,外面的盒子好好的,裡面已經一團漿糊,無藥可救。
那麼,魏昭還要顧忌什麼?
一團光芒在他的呼喚下輕而易舉地離開了皮囊,魂魄俱散,那個還在呼吸的空殼已經關不住它。諸修士睜大了眼睛,看著天邊一個小點放大成一團烈陽,那牢不可破的大陣就像一個肥皂泡,輕而易舉被戳了個小洞,不對,是小氣泡融入了大氣泡,陣法完好無損,而那團烈日撲向魏昭。
魏昭一張嘴,一口把它吞了下去。
這裡的陣法可以隔絕神魂,然而龍珠當初出得去,現在也進得來,它本來就是魏昭的一部分。魏昭仰天長嘯,龍吟響徹天際,站在他身邊的公良至能聽見鱗片爬升和骨骼響動的聲音,如同冰霜在忽來的寒潮中覆蓋大湖。只一個眨眼,身材高大的男人就化作了一條黑龍,他爪下不是潔白雲霧,而是翻騰的黑潮。
只一個眨眼間。
陸函波一瞬間失去了呼吸,她彷彿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乾天谷的陸掌門還是個未曾修道的小姑娘的時候。她記得那匹衝向她的高頭大馬,口中滴著白沫,前蹄子高高揚起,在女童眼中遮天蔽日,勝過今後遇見的豺狼虎豹、妖獸與真龍。黑龍的陰影覆蓋了陸函波,利齒與她相隔不過一個手指,而她嚇得魂飛魄散,幾乎連個念頭也無法轉動。
怎麼會這樣?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陸真人大惑不解地想。當初遇見那條千年孽龍時,陸真人何曾怕到這個地步?她不是能仗劍屠龍的嗎?她不是在幾乎身死的時候,依然膽大心細,還能偷取鱗甲下的精氣嗎?
陸掌門有一百多年未曾提過劍,最近一甲子間,幾乎沒離開過乾天谷,每次離開都快去快回,做好無數準備。她越攬權越怕死,越怕死越無法突破,空有仙人之姿,再無仙人之心。那個能在浴血奮戰中提劍斬妖龍的陸函波,早就死了。
卡嚓,那張血盆大口猛地合上。

第55章

黑龍咬掉了陸真人的頭,身軀向上爬升,呸地吐掉頭顱,往修士堆中擲去。智和法師錫杖一抖,好歹沒讓誰被血淋淋的腦袋砸個正著。無數攻擊陳家坪目光向黑龍,都被陣法擋在外面,黑龍卻在陣中穿梭自如。
黑霧遮蔽了眾人的神識,第一波攻擊的餘波未散,那黑龍已經再度俯身,像一條彈射的黑練,一口咬碎了汪真君的陣盤。雷劍君眼疾手快,一劍斬向黑龍,只留下不到半寸深的血痕。在場者無不駭然:雷劍君能將元嬰修士的肢體一刀兩斷,這魏昭還是金丹期的修士嗎?
他……還算人嗎?
資歷老的修士們面色凝重,那道穿梭的黑影與兩百多年前的噩夢重合了。那黑龍身上分明還是金丹期的威壓,利爪與黑霧之威卻足以碾壓眾金丹。他的氣勢還在拔高,龍珠正緩緩與龍軀相合,縱使倉促間無法讓他回歸完整的真龍之軀,要提升力量也綽綽有餘。前來追捕他的獵人變成了獵物,除了幾位元嬰真君,全都由攻轉守。
只是這倉促回防也有快慢之分。
芙蓉派雙胞胎中的姐姐發出一聲驚呼,她們二人攻防一體,合體技勝過任何兩個金丹修士合作,但單獨來算卻比同階弱上不少。黑龍找準了軟柿子,從兩人當中穿過,將還未完整合攏的蓮花盾一分為二。妹妹向後跌去,被身後的智和法師眼疾手快一拉,眼睜睜看著黑龍巨口向姐姐身上一合。
眼見就要出現第二個死人。
啪嗒,姐姐摔到了地上,全須全尾,一身冷汗。她立刻向後飛出一丈,一直撞到了大陣邊緣,這才有空回頭打量,想知道剛才要緊關頭是哪位前輩幫了她一把。
她看到一張張驚愕的臉,修士們面面相覷,看著剛才任由黑龍穿梭的大陣凝結起來,擋住了他撲向獵物的爪牙。
「良至!為何阻我!」黑龍吼道。
此時能動手腳的,除了佈陣人還有誰?公良至站在對面,不起眼得像站在舞台邊緣,唯有手中光芒大作的陣盤能夠證明,剛才正是他阻止了黑龍。
「阿昭,芙蓉派又與你有何仇怨?」公良至問。
「有何仇怨?」黑龍重複道,似乎覺得這問題十分好笑,「我怎麼看到曦兒之死,也就怎麼看到我死。我有千百種死法,有千萬個兇手,無數個仇家,在場的所有人無一能免!」
六道輪迴下的《捕龍印》給出無數可能,魏昭之死貫穿數百年間,斬殺魏昭者為數萬千。這萬千仇家又有無數因果,你得了這個門派的傳承,他有這些人的機緣。如此數來,他的仇家又豈止一個乾天谷,豈止在場的十七宗?不如將修士全盤屠盡,還昆華界一個太平。
在場的十七宗修士瞪著魏昭,彷彿他已經瘋了,滿口胡言亂語。唯有公良至,他望著空中的黑龍,並不辯駁疑問,像是信了他的瘋話一般。
他只是問:「你要將在場的修士都殺光嗎?」
「我答應了你,只把仇家關上十年。」黑龍狡詐地說。
關在玄冰淵下,也是守諾。只是這些人能不能撐上一兩年,十年後又如何出去,那可不關魏昭的事。
公良至聽懂了。
「如今天下都是你的仇家?」他又問。
「我不去動凡人。」魏昭說。
言下之意便是不打算放過修士。
「好大的口氣!」炎掌門忍無可忍道,一團赤焰衝向黑龍,依然被大陣攔住。幾個修士不露痕跡地皺了皺眉頭,遺憾那一人一龍雖然有了分歧,但還沒有內槓。眾人與黑龍之間被分割開來,如同一開始,誰也碰不到誰。
「阿彌陀佛,公良施主真要坐視生靈塗炭嗎?」智和法師道。
「此事因魔修與陸函波而起,如今陸函波已伏誅,不如放開大陣,我等今後井水不犯河水,如何?」汪真君道。
「良至,他們活著出去,你真相信我們能安然度日?」魏昭說,「報完仇我就與你歸隱山林,從此逍遙自在,不好嗎?」
公良至看著魏昭,微微笑了起來。
黑霧纏繞的飛龍臉上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露出一口帶血的銳利牙齒。所有修士心中一沉,做好了苦戰的準備。
「如此也好。」公良至歎了口氣,「我總想著,不放心曦兒留在外面……閤家團聚,如此也好。」
魏昭心下一突,猛然撲向公良至。他的速度快到了極點,只是再怎麼快,也比不過公良至手中陣盤輕輕一撥。
早已準備好的陣盤轉動起來。
肉眼不可見的無數條絲線層層捲動,如同彼此咬合的齒輪,由點及面,最終整個大陣發動,而後分化。十七宗諸修士與他們之間的隔閡再度增大,好似被地動分割後推遠的山崖,隔閡變作天塹。魏昭急急衝向公良至,公良至並不阻止,如今木已成舟,即便摧毀陣盤或是殺了佈陣人,魏昭也無力回天。
公良至又怎麼會把魏昭隔開呢。
魏昭咬碎了陣盤,巨口恨恨地咬住公良至的肩膀,卻終究沒往下合攏。他在大陣的震盪中盤住公良至,四隻爪子牢牢固定在道士身上。
幾乎就在他固定好的下一刻,整個空間劇烈地震盪起來。
十七宗的修士驚詫地發現他們這邊的陣法變薄了,之前禁錮他們的陣紋在震盪中散開,要麼消散在半空中,要麼向另一邊回捲,層層疊疊壓實了那邊的大陣。魏昭則發現腳下的「地面」正變得稀薄,收攏的陣法彷彿放到薄冰上的秤砣,不斷往下墜去。他瞬間明白了公良至的打算,驟然向上撞去,在大陣頂部撞得頭破血流。
收縮的大陣不斷變化,上面越來越厚,下面越來越薄,收縮得越來越小,只能堪堪包裹住他們二人。黑龍發出怒吼,抓著公良至,一次一次衝擊著陣法,然而不管怎麼做都無法逃脫。熟悉的寒意從下方滲透過來。
「我跟占奕求了一卦,這地方一個時辰後會開個洞。」公良至說,「化神難破玄冰淵,我沒法自己打開冰蓋,但加快一下速度還是能行的。」
玄冰淵上的冰蓋,開了。
古戰場的破舊法器被噴了出來,只是此時完全無人關注它。脫離陣法的十七宗修士們急急退出一里地,看著剛才所在的地方升起一道光柱。那光柱不同以往,沸騰到半空中的古法器嗖地又被吸了回去,開啟的玄冰淵如同一個突然誕生又在下一刻泯滅的黑洞,刷地一聲,把附近的一切全部吸入,而後關門大吉。
他們剛才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白地,既沒有大陣,也不見人與龍。
魏昭正在往下掉。
玄冰淵的冰蓋薄的地方有一丈多,厚的地方就像現在,不幸足有十幾丈。下墜的感覺一如十年之前,濃霧與瘴風中萬物不存,不知何處是盡頭,只剩下懷裡的公良至。
包裹著他們的大陣在半途中碎裂,魏昭身軀一擺,迎風暴漲,一口把公良至含進了嘴裡。這是個明智的選擇,越往下冰蓋上的強壓越大,魏昭幾丈長的龍身像被巨爪捏著的蟲子,整個兒擠成了一團。要是公良至還被他盤在中間,保準被壓出內臟來。
身上驟然一輕,接著寂靜無聲變為極度嘈雜,他們的運氣真是好,一跌出冰層就遇上了風暴。瘴風如刀,刮得龍鱗吱吱作響,難聽得像利器彼此刮擦。他團成一個球,減少身軀與瘴風的接觸面。
龍鱗能暫時扛過瘴風,然而魏昭的背上還有雷劍君剛才留下的劍痕。那裡鱗甲已碎,寸把深的傷口暴露在外,瘴風就如同聞到血腥味的螞蟥,往傷口裡鑽進來。無數細小的鱗片被掀開,露出龍鱗下的嫩肉,而luo露在外的皮肉不多時便血肉模糊。魏昭把傷口捲進最裡面,只是瘴風無孔不入,不斷鑽入他身上的細小傷痕。
瘴風肆虐了多久?
玄冰淵下根本感覺不出時光流逝,魏昭在這裡待了十年,不但增加了對它的抗性,也增加了對它的仇怨。十年蓄勢等待復仇,接近畢功於一役時又被打落回來,這落差簡直要讓魏昭發瘋。罪魁禍首就在他嘴裡,只要一個吞嚥就能讓這人屍骨無存。可偏偏也是這個阻止他復仇害他重歸玄冰淵的始作俑者,像拴著他的最後一根繩索,讓魏昭最終沒有墜入瘋狂。
他的恨意起起落落,心神時醒時瘋,只是最恨、最瘋的時候,也沒能將利齒咬合。
風暴持續了很久,像在和魏昭拼耐力。瘴風停下來的下一刻,魏昭吐出了公良至,龍軀跌落,一時半會兒又只能維持那副半人半龍的鬼樣子了。
公良至在他陰沉的目光中掏出陣材,飛速佈置好抵擋瘴風的小陣。他拿著藥粉與繃帶過來,被魏昭一巴掌打開。他把藥與繃帶放到魏昭面前,又從芥子袋中拿出一件大氅,用料是妖獸皮毛,能阻隔寒氣,格外保暖。
「你倒是準備充分。」魏昭看著那件大氅,並不伸手去接。
「以防萬一罷了。」公良至說。
「你一開始就想把我扔下來。」魏昭冷笑道。
「我一開始就想阻止你作惡。」公良至糾正,「就如你復仇之心未改。」
公良至瞭解魏昭,他相信魏昭看似胡言的實話,也能聽出魏昭舌綻蓮花的謊言。他願意幫魏昭設下大陣,這是願意再信魏昭一回,賭他會和所說的一樣放下屠刀。只是這回賭注太大,公良至難免要留上一手,以防不測。
勸不住,打不過,怎麼辦呢?公良至所能做的,也只有此等下策。
「你也料到了自己無法脫身?」魏昭說。
「我開始便沒打算脫身。」公良至說。
「是了,你如今又一次害我性命,以命相補償,也省得愧疚餘生。」魏昭惡意道。
「這本為我所願。」公良至搖頭道,忽地笑了笑,「要殺要剮隨便你,但要是能陪你到最後,倒是圓了我十九歲時的心願。」
魏昭心想,公良至真是個狡猾的混賬。
「我還帶了萬毒丹,從藥王宗換來的。」公良至說,「萬毒丹名字老土,有色有臭體積大,還能用真氣逼出,但藥效足以毒死大妖和元嬰真君。起效快速無痛苦,這裡有兩粒,你要麼?」
魏昭非常生氣,又覺得想笑。他過去十年在玄冰淵下飽受折磨卻死不掉,全靠一口要復仇的心氣才沒瘋,要是那時候帶了這玩意,他大概會感激涕零地吃掉。
「我們明明能笑傲江湖,你卻非要跟我來這裡殉情。」魏昭氣道。
「要是你笑傲的方式不是走到哪裡殺到哪裡,誰樂意找死?我吃飽了撐著嗎?」公良至笑道,「我不能跟你當一對奪命大盜,只好來當亡命鴛鴦。」
「怪我咯?」魏昭皺眉道。
「時也命也。」公良至說。
「曦兒死了,」說到此處,魏昭胸口發悶,恨不能衝出去將白正雲那一系畜生全部殺光,「你就不怨不恨?你難道還能輕飄飄說一句都是命?」
公良至沉默了半晌,說:「我沒藏好她。」
「怪你嗎?」魏昭火冒三丈,「你之前說得這麼明白,敢情是說給別人聽的?周幼煙被伏擊偷襲奮戰而死,公良曦被咱們的大師兄用秘術剖解毀壞了神魂,那群牲口大半還在外面過得逍遙,你便把我攔在這裡,在這兒怨自己?」
「占真君說我天煞孤星命,命該無父無母無妻無子……」說到此處,公良至緘口不言,有些後悔自己的脫口而出。
「鬼扯淡!」魏昭跳了起來,氣得發笑,「神棍的話就卦卦都准麼?那我還合該在三百年後才出來,該一口把你吞下去!我吃了嗎?」
「沒有。」公良至說,「所以你明明已經逆天改命,又何必拘泥於什麼預兆,以天下未曾殺傷你的人為仇敵?」
魏昭愣了一愣。
他沒和公良至說過《捕龍印》的事,但道士看出端倪來了。
當然啦,公良至這麼聰明,魏昭又在他面前沒怎麼掩飾。他能看出魏昭身上許多沒來由的恨意,不追問不代表不去思考、不去刨根問底。魏昭只是沒想到,公良至會在這種時候冷不丁提到這個。
公良至提到命數,是真在憂慮因為自己造成女兒的死。可在這憂慮和悲傷當中,他居然轉得這麼快,掀開了魏昭不付諸於口的隱憂,言辭犀利,一針見血。
「我真佩服你。」魏昭嘿了一聲,坐了回去,「自身難保還有空去給別人排憂解難。」
「醫者不自醫,索性醫一醫你。」公良至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我就是個江湖郎中,剛剛猜得可對?」
「……」
「可惜這下面沒個標識,否則上次我們該刻個到此一遊,現在也好找找位置。」公良至信口道,「我沒準還能找到你在十年間留下的痕跡,也好知道你在下面遇見了什麼。」
「我遇見仙人和仙境,仙人見我生得太好,非要把我留下來當徒弟。我在宴會上吃仙果,飲仙釀,閒來與靈獸玩耍,與仙人鬥智鬥勇,等我好不容易出來,猛然發現已經過去了十年。」魏昭乾巴巴地說,「我這麼說,你信?」
「你說我就信。」公良至說,「橫豎我們都要死了,阿昭總不捨得讓我做個糊塗鬼。」
「玄冰淵下有什麼鬼,我們死了就是沒了,魂飛魄散,再沒以後。」魏昭冷聲道。
「正是如此。」公良至頓了頓,「時間緊迫機會難得,我們要不要最後再睡一回?」
他一雙狐狸眼看著魏昭,其中居然還有幾分認真。魏昭一噎,眼睛瞪得老大,於是公良至朗聲大笑,沒事人似的走過來,打開藥瓶,開始給魏昭上繃帶。
魏昭無話可說,像被溫吞茶水澆了一頭,怨恨之火挨了一下釜底抽薪,要燒也燒不起來。他忽然明白了公良至為何能結丹,這位道士真是剔透心腸,有情又不拘泥於此,一旦看開就再無鬱結,今朝有酒今朝醉。此乃大逍遙。
要是沒有玄冰淵下十年,魏昭此時大概也能做到吧。
「我在下面,遇到了一本書。」魏昭說,「它叫《捕龍印》……」
風聲又起。
然而這裡怎麼會聽到風聲?公良至這次有備而來,陣材充足,大陣起碼能隔絕瘴風一周有餘。砭骨的瘴風都能隔絕在外,區區聲音怎麼能透過來?
公良至驀地抬起了頭,他能感到風暴比方才劇烈了無數倍。他還沒來得及修補,那能夠撐好久的大陣已經像紙糊的一樣,輕易被撕扯開了。
魏昭的感應比公良至更加分明。
他在下面待了十年,身軀神魂中都糅合了玄冰淵下的惡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能感覺到玄冰淵的「情緒」——玄冰淵不是什麼生物,它既沒有感覺也沒有喜怒哀樂,然而這種迫切的意志,除了「情緒」以外,還能用什麼形容?像一隻巨大蠕蟲的食慾,彷彿飽食的狸貓撲向飛鳥時可有可無的惡意,玄冰淵好似張開了一隻碩大無朋的眼睛,魏昭在這注視下頭皮發麻。
不該有這麼大的瘴風,玄冰淵分明在蓄勢一擊好撕開大陣。玄冰淵……在針對他們。
這只在一個閃念之間,下一剎那魏昭目眥欲裂。他感到幾乎能把身軀撕開的強大風力,而比疼痛更加無法容忍的是,公良至被瘴風拉開了,正以可怕的速度越飛越遠。
魏昭一聲咆哮,強行化龍。他的軀幹上血跡斑斑,纏繞著身軀的黑霧有不少臨陣倒戈,惡意撕扯著血肉。黑龍對此無暇顧及,卯足了力氣衝向公良至。
唯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覺到魏昭的無力,他的利爪尖牙能撕裂鋼鐵,他一身巨力能震碎山河,可逆風而行時,他就像激流中一條苦苦洄游的小魚,前方的公良至則是龍捲風中一片秋葉。
他拼盡全力向前游去,頂著如刀罡風,終於將他們之間的距離縮短到僅僅幾尺,然而這已經是極限了。魏昭看到公良至伸直了胳膊,繃緊的手指在瘴風中發抖,彷彿疾風中快要折斷的翠竹。公良至竭力像上一抓,幾乎抓住魏昭。
幾乎。
把時間定格,最近的時候他們只有一指距離。他們接近,接近,到了極點,而後公良至的手抓了個空,堪堪錯過。時間開始流動,他們的靠近歷經千難萬險,而距離拉開的速度,比靠近快了百倍。
一指,一拳,一臂,幾尺……公良至在亂流中與魏昭錯身而過。
哪怕是知道自己身世的時候,哪怕在玄冰淵中死去活來的時候,魏昭也沒像現在一樣絕望。真是奇怪,他們落到此等地步,明明早就確定了十死無生,如今只不過是不死在一處而已。偏偏這就成了駱駝背上最後一根稻草,幾乎壓垮了掙扎至今的魏昭。
也是幾乎。
他們之間隔著幾尺,這距離忽然不再拉長了。魏昭看到公良至的雙眼徒然瞪大,有一雙手,一隻抓緊了公良至,一隻抓住了黑龍的牙齒。
那是一雙很小的手。
這手放在公良至手心裡,並不能完全抓住他的手掌。它纖細,潔白,柔軟得像一朵花,稀薄得像一片雲霧,恰恰就是這雙孩子的手,捉住了向相反方向墜去的一龍一人。
公良曦的虛影抓住了她的父母親。
魏昭沒能看清公良曦的臉,只看到公良至眼中的淚光。他也沒空關注這些細節,急忙藉著這時機用力鯨吸一氣,將一人一虛影通通吞到了口中。
黑龍的嘴既是復仇的鍘刀,也是守著珍寶的最後一道關卡。
而後,黑龍身軀一擰,無數道鱗片合著血肉與黑霧,向周圍爆射出去。
魏昭把半邊邪神之身散了個精光,無數殺戮積攢的膜拜、恐懼和隨之而來的修為流水般衝出去,只當了一次性的消耗品。他被激起了骨子裡的凶性,同時迸發了長久未見的豪氣,背水一戰的哀兵與追殺來犯之敵的將軍合為一體。他已經無路可退,同時又已經功德圓滿,本來就沒活路,如今有公良至和公良曦做陪,還有什麼好怕?
你要戰,那便戰!
像一顆隕石自爆,這瞬間爆發出的力量讓瘴風倒捲。魏昭將接近元嬰期的邪神之力當做燃料,把堅硬的龍鱗當做彈藥,統統擊向玄冰淵各處。你不是想要這些嗎?那就來啊!魏昭對那無形之眼怒目而視,頷下金丹已然碎裂,處心積慮謀來的種種力量統統散去,幾息間一點不剩,卻只覺得酣暢淋漓。
本來就是堆砌起來的混雜之力,去便去吧!黑龍撲向風雨,與整片天地交戰。
玄冰淵下的混沌,一時間居然被炸開了一角。
那股針對著他們的力量吃痛地縮了回去,像只以為能吃掉碩果卻被刺紮了舌頭的巨口。魏昭依稀感覺到那股意志的憤怒,他精疲力竭卻想仰天大笑,為這場久違了的鏖戰。浸沒在怨恨之中這麼多年,讓他奮起一搏的卻與恨意無關。
瘴風弱了下去,恢復到金丹真人的護體真氣與龍鱗能夠硬抗的程度。與此同時,魏昭也到了強弩之末。
強行撕掉一半的神魂像搖搖欲墜的房屋,像奄奄一息的火苗。魏昭把口中的乘客向外一吐,身軀委頓下去。
一大一小兩隻手抓住了他。
此時要是有第三人在場,就能看到這一家子你抓著我我抓著你,兩人一虛影連成一個圓。他們手心有一道流光轉過,在彼此之間循環往復,越來越快,最後猛一收縮。
魏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身上的痛苦突然離開了,魂魄的虛弱感亦然。他感到身體一輕,彷彿浮在半空中,而周圍一片敞亮,青天之下,有黃土青草。
魏昭看到了公良至。
他以第三人的視角,在天空中看著公良至起居。最開始就在那個草廬上,他看到公良至籠著袖子微笑,看到在房間裡折紙玩的公良曦,也看到自己。用別人的眼睛看自己真是奇怪,魏昭看著那張被世界欠了幾千萬兩的臉,覺得他果然不喜歡自己。
這幻境被切割成許多段,像個隨意擺放的卷軸,被人信手拉開,擺放在魏昭面前。魏昭看了好多段,發現這些時間是倒著放的。
他們在草廬中和平相處,彼此依偎,不說破,只是享受著復仇之前,暴風雨前夜的寧靜。
公良至找到了大殺四方的魏昭,對他說:「公良曦是你女兒。」
公良至在草廬中閉目深思,再次睜眼,已是雷雲翻滾,結丹將至。
黑霧散去後,魏昭第一次在公良至面前露出了真面目,公良至面色慘白,問他是不是阿昭。
地塔當中,河神趴在船沿,新娘坐在船上。
公良至在黑氣籠罩中,說願意跟鬼召走,只要他放過他(他們)的女兒。
大河載著無數花燈將信箋送予亡者,公良至在瑩瑩燈火映照下,說:「魏昭是我意中人。」
公良至醉酒獨臥,魏昭在晨光下吻他。(以第三人視角看來,真是個混賬登徒子。)
斷空真人的洞府裡,陷入幻覺中的公良至跌坐在地,魏昭遲疑地扶住他。
王家村,白子祭奠上,公良至與遠方初見的魔修遙遙相望。
大周河畔,魏昭時隔十年,終於再一次看到了公良至的臉。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接著魏昭看到了十年間公良至的辛苦度日,人情冷暖。再往上,他看到了玄冰淵上一朝分隔,兩處心傷。而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什麼新鮮事物,因為七歲到十九歲之間,不客氣的說,公良至所有值得回顧的時間裡,都有魏昭參與。
最後,到了七歲。
魏昭看到一片白霧,他疑心這像是公良至回憶的幻境已經結束了。他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周圍出現公良至或公良曦,或者玄冰淵下光禿禿的白霧。與之相反,周圍暗了下去。
視野沒有熄滅,只是入了夜。天空一片黑暗,地面上卻是熊熊火光。魏昭向下看,他的視野便落了下去,看見被焚燒的大宅,處處都是屍體。
有人在這火光中大步前行,她身上籠罩了一層碧色光華,走到哪裡火焰就弱下去,像見到了天生剋星。那罩子並未把火焰熄滅,只是悄然無聲地從中越了過去,任由火舌繼續吞噬房屋,雕樑畫棟與還剩半口氣的活人皆歸於一抔黃土——大概是怕留下法術的痕跡吧。這位仙人到處探尋,很快找到了那個房屋。
魏昭跟著下去,看到屋子裡有一對僕人打扮的男女,男人抱著個三四歲的孩子,女人抓著個水瓢,都死在了大甕旁邊。仙人看著他們,低聲道:「愚夫愚婦!」
不用看她的臉,魏昭就認出了陸函波。
陸真人一揮手,大甕上的蓋子就飛了出去,無形之手提溜出一個瘦小的孩子,像只被拎著後頸的兔子,無力地蹬著腿。他臉上粘著灰,皮膚顯出一種長期營養不良的蠟黃,唯有那一雙眼睛,能看出日後的風華。
那是年幼的公良至。
他的眼珠亂轉,猛地凝固在旁邊的三具屍體身上,喉中爆發出一聲哀鳴。陸真人皺了皺眉頭,把他放下來,平板地說:「你命中該拜我為師,他們執意阻攔,才會遭此劫數。隨我去吧。」
公良至半點沒聽,他一被放下就衝向那三具屍體,拚命地搖搖這個晃晃那個,嘴裡胡亂叫著「阿爹」、「阿娘」,叫著「小喜」,一個都推不醒來,顯然,死人是沒辦法推醒的。他折騰了好一會兒,最終抽空力氣般跌坐在地,大口喘著氣,轉向旁邊的仙人。
「因為我?」他呆呆地說。
「你本無塵緣,命中克親,唯有隨我上山才能化解,可惜凡人執迷不悟,誤了自己性命。」陸真人斬釘截鐵道,在一片火光中,唯有她一身青衣不染塵埃,好一個出塵的仙人。她說:「天命如此。」
「鬼話!」魏昭厲聲道,「半個字都別信!」
公良至眨著眼睛,彷彿哪一句都沒聽懂。陸真人已經用光了耐心,準備抓起他就走,卻見男童一把抓住旁邊的陶罐,在地上摔碎了。
這裡本來就是伙房一類的地方,瓶瓶罐罐不少,陸真人只當這孩子在鬧脾氣,並不放在眼裡。這就是為什麼當「鬧脾氣的孩子」一把抓住一瓣碎片,將鋒利的邊緣用力向喉嚨劃去時,她沒來得及攔住。
魏昭衝了上去,他的手掌攔在碎片和公良至的脖子之間,然而什麼都沒碰到。碎片穿過他的手,劃過了男童的咽喉。
血液噴濺出來,孩子下意識摀住喉嚨,又發狠似的把那個口子挖開了,這股狠勁能讓手上沾過血的成年人膽寒。陸真人甩開了他的手,對那個巨大的豁口直皺眉頭,而後冷哼一聲,抓著公良至飛了出去。
她沒飛出多遠,因為公良至沒氣了。
陸真人把公良至放到地上,手掌一翻,拿出一套金針。她另一隻手拿出各種法寶與材料,撕掉了男童破破爛爛的衣服,一道真氣封住他豁開的咽喉,幾枚金針刺入要穴。
陸函波這是要救公良至的命嗎?是,也不是。金針蘸著各式材料,開始在他背上翻飛,一道道禁制被打入男童體內。陸真人哪裡是在救人,她是在鎖住生機,就地煉器。
陸掌門精通煉器,何況是煉製她盼了許多年、準備了許多年的法寶捕龍印呢?真龍血脈已經六歲,她好不容易找到了經脈奇特適合煉製捕龍印的另一位材料,還剛剛好和龍脈同歲,這可不就是天命所歸,要讓她功德圓滿嘛。
魏昭深深覺得,一口斬首太便宜陸函波了。
他看著陸函波打完一道道禁制,密密麻麻的紋路滲入公良至體內,代替血脈貫通上下。斷了氣的男童又開始呼吸,方才將散未散的神魂與新煉成的捕龍印相結合,天造地設,融合得十分漂亮。一切完成,陸真人甚至等不及把他帶回去,就地激發了捕龍印的中樞。
這件未完成的法寶發動起來,陸函波目光灼灼地看著那個瘦骨嶙峋的孩童,眸子倒影著遠方還未燃盡的火光,像頭對著腐肉吐出舌頭的豺狼。男童的睫毛一顫,睜開了,露出眼皮下空洞的雙眼。
魏昭的指甲掐進了手心,而陸真人大笑。
可真是天才的假想,非要有良才美玉、煉器大師和大氣運加身才能煉出此等傑作。從此公良至是能修煉的器靈,是能兼任器靈的修士,無論是隱蔽性還是實用性上全都讓人讚歎。他死而復生……
或許那個凡人孩童,還是死了。
魏昭想,他們還真是難兄難弟,一樣都不是人。難怪他們說公良至適合修無情道,恐怕他能修煉有情道才是個奇跡吧。
如此一來,許多被忽略的問題都有了解答,包括公良曦如何誕生。公良至的皮囊是捕龍印,神魂是器靈,當初玄冰淵送他出去,相當於把龍珠和一部分生機投入了煉器爐——也虧得當初還在化龍途中,生發之氣算不得龍氣,否則直接把魏昭吸入,煉成完整版捕龍印,陸真人做夢都要笑醒。
一爐龍珠和生機,在器靈無意識的主持下,煉出了公良曦。
所以公良曦沒死。
魏昭低笑起來,笑出了眼淚。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魏昭都不知要怎麼評價他們倆神奇的人生。
要不是為了煉製捕龍印,他魏昭不會出生,公良至會一輩子當個普通僕人;但要不是作為材料被陸真人看重,魏昭不會在玄冰淵下遭遇大劫,公良至不會喪親。
他們何其不幸身為異種,可若非龍軀皮糙肉厚,魏昭本該死在玄冰淵下;若非公良至算是半個器靈,公良曦也不會出生,哪怕出生,此時也不會倖存。
公良曦體弱多病,因為當初主持煉製的那位器靈毫無器靈自覺,全靠一腔執念,能把公良曦弄出來已經是個奇跡。公良曦被拆解開後身體與魂魄分離,沒死,畢竟她是個以龍珠為憑依的器靈啊,本來身與魂就是兩部分,哪天受點衝擊魂魄跑出去都有可能,誰告訴你不能拆?
想到此處,魏昭忽然心中一動,依稀想到了什麼。他還沒想明白,周圍栩栩如生的幻境淡去,彷彿扁平的幕布。噗地一聲,幕布被撕了個口子,公良至從後面走了進來。
一個與他同齡的公良至,一看到他,面上便亮起了笑容。於是魏昭不知不覺也笑了起來,向公良至走去,覺得他們已經一輩子沒見了。
「我看到了《捕龍印》,很多很多版本。」公良至說,「我們分開了多久?」
「不知道,我這兒也過了很多時間。」魏昭說,「我看到了你。」
「哦,我怎麼了?」公良至好奇道。
「你……」魏昭想了想,「英俊瀟灑,而且跟我在一起。」
「那是當然。」公良至笑道。
他們走近了,魏昭才注意到手裡捧著個球。啊,不是球,是龍珠。
「你什麼時候拿出來的?」魏昭奇道。
「剛才我們不是在你嘴裡嗎。」公良至理所當然道,「曦兒回去了。」
魏昭伸著脖子去看他手裡的珠子,隱約能看到一枚小小的影子,像一汪水裡浮著一朵花。

第56章

「她沒事?」魏昭問。
「損耗不小,得歇上好一陣。」公良至呼了口氣,面色柔和下來,「幸好龍珠有靈,鎖住了曦兒的魂魄,也多虧你把它送進來。」
魏昭忽地靈光一現。
「你在曦兒身上佈置了這麼多陣法,除了防禦外還有什麼作用?」魏昭問。
「倘若曦兒遭遇不測,魂魄離體,她的神魂會在陣法保護下來到我身上,我這捕龍印總能保她魂魄不散。」公良至也不瞞他,「不過玄冰淵大陣能阻隔神魂,因此曦兒沒法過來,反倒進了龍珠,真是運氣不錯。」
不,並非如此。
公良曦能活下來不是因為什麼龍珠有靈,而是她這個器靈開始就以龍珠為憑依,哪怕身魂分離,也能在其中休養生息。只是公良至既不知道白正雲做的事,也不知道公良曦到底是什麼,只能當做幸運。
如果公良曦真是公良至以為的龍裔,捕龍印的確能存放她的神魂,然而公良曦不是。一山不容二虎,一個法寶當中能存放兩個器靈嗎?要不是結界擋了一下,又有龍珠能當載體,等公良曦的魂魄進入公良至的軀體,別說溫養神魂了,連保住兩人魂魄不散都是個難題。
魏昭一陣後怕,而後他順著想下去,猛然明白了。
為何三百年後,《捕龍印》正文裡的女主角公良曦開始只有築基修為?沒有結丹也沒有血脈甦醒的普通人有可能活上三百年嗎?
魏昭離開玄冰淵時,很為公良至有女兒的消息奇怪。開始他以為是以訛傳訛,後來又懷疑現在的女兒不是日後的女主角。只是後來聽得公良曦正和女主角同名,外加又有無數神展開轉移了注意力,這才有意無意把這個問題淡忘。
公良至把公良曦當他們的女兒,如此一來,絕不可能在今後又和誰生下另一個女童,給她冠名「曦」——曦從日,取「昭」字的日明之意。那麼三百年後那個身體健康、能正常修煉的女主角公良曦是怎麼回事?女主角那個公正死板,對她漠不關心的冷漠父親公良至又是怎麼回事?
魏昭想像自己沒脫身的原著版本,要是情況不改變,順著推下去,只有一個結果:強行煉製出來的公良曦撐不了十多年,器靈、龍珠與肉身之間的間隙越來越大,把她當做一個普通女孩來看,那便是病重直至一命嗚呼。公良至在她身上留下的陣法能強行把她留下,而後……
倘若公良曦和公良至之間只有一個人能留下,讓公良至選擇的話,他會選誰?
拼圖缺失的部分被補上了,邊角配角的故事沒有寫,但這個世界不是劇本,舞台之外並非空白一片。在觀眾和作者的目光以外,像是冥冥中某種意志為這個世界與即將開始的故事之間打上補丁,公良至犧牲了自己,換取他的女兒成為未來最合適的女主角。
《捕龍印》的故事開始之前,一大一小兩個姓公良的器靈在捕龍印中相聚的時候,當公良至發現他們都是器靈,他會有何感想?他最後又做了什麼?沒人知道。魏昭只能從結果往前推,猜測中間發生了什麼。
公良至消耗本源補完了公良曦,讓她和曾經的公良至一樣身體健康,與常人無異。而付出的代價是公良至幾乎完全洗白成了器靈,自此無喜無悲,前塵盡忘,道心重塑,在無情道上修成元嬰。
「怎麼了?」公良至看著突然抓緊他的手的魏昭問。
「我……」魏昭搖頭道,「我們真是天造地設的難兄難弟。」
他們相遇時都不是人,要是按照《捕龍印》原著裡的結局,三百年後再度重逢時,公良至和魏昭嚴格意義上已經死了。洗盡前塵的空白器靈公良至長老,被玄冰淵下惡念完全佔據的魔龍魏昭,身上還剩下多少部分屬於他們自己?
魏昭面色古怪起來,他覺得這樣一想,他們好像和原著裡的那兩位沒多大關係。那兩位的恩怨情仇放自己身上,似乎也沒多大實感。
但是敢動公良曦的那夥人還是必須死,這實實在在是他的仇。想到此處魏昭鬆了口氣,覺得自己沒中什麼迷魂煙,導致突然大徹大悟立地成佛。
「別走神了。」公良至說,「你覺得這是哪裡?」
「死後之地?」魏昭說。
公良至對他的胡話翻了翻眼睛。
「一點不疼,我多半不在身體裡。」魏昭說,「半死不活,魂靈出竅?」
龍珠這玩意介於實體和魂魄之間,就算是魂魄也能碰觸到。
「我也這麼認為。」公良至點頭道,「身外之物一點不剩,碰不到任何東西,鬼打牆,要不是有龍珠指路,我還在你那堆亂七八糟的故事裡繞著。」
「什麼叫亂七八糟?」魏昭反駁道,「這可是我的無數未來!算命的要是能看到這個,非要感激涕零地跪下不可。」
公良至一愣,說:「等等,你說什麼?」
「算命的非跪下不可?」魏昭重複道,「哦,占奕除外。」
「不是,前面那句!」
「我的無數未來?」
「『你』的無數未來?」公良至說,「可是這麼多故事並不只圍繞著你。」
「誰的未來裡沒別人?」魏昭反問。
「不是,許多未來裡並不涉及你。」公良至皺眉道,似乎在斟酌要怎麼說,「大部分故事都是三百年後發生,但有很多不同,引發世界巨大不同的是各式各樣的人,而你我二人,大部分情況下只是被影響的過客。」
《捕龍印》這本書,開始在魏昭腦中只是一本可以翻看內容的書,還能看到作者的閒話,後期才變成幻境。而公良至只見到了變異後各式各樣版本的幻境,沒有他們在一本書中的實感。
「因為我們一個是配角,一個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反派啊。」魏昭回答,「要增加無數版本,也不會把焦點全押我們身上……」
魏昭突然停下了。
他搜尋腦中那本命書,《捕龍印》靜靜躺在他的神識中,就只是開始魏昭遇見的原著版本。六道輪迴之術可以被看做一個天降的迷宮,迷宮層層疊疊,許多人會在其中永遠兜兜轉轉沉淪不出,而魏昭這樣走出來的人,自然也只能記得自己在迷宮中途經的部分,不知道那些被匆匆拋在身後的地方長得什麼樣。
魏昭只依稀記得他的無數死亡,感同身受,怒氣衝天。但那時忙於掙扎脫身,並沒有把一個個研究過每一種可能性。回頭一想,似乎有許多版本的故事裡,一些人表現不太對。
「良至,是不是每個幻境中,氣運所鍾之人都不一樣?」魏昭問。
「不止氣運所鍾。」公良至說,「不少人像你之前一樣,知道要去何處尋找機緣。」
魏昭腦中嗡了一聲,覺得有個可怕的念頭從中滑過,跑得太快沒能抓,回頭去想又不見了。他轉頭去看剛才公良至進入的位置,那個破洞早就不見蹤影,周圍恢復了一片氤氳的霧氣,霧氣蠕動間似乎又要凝結成幻境。
「你能找到剛才來的地方嗎?」魏昭說。
「龍珠能破壁,但外面難辨方向,虧得有龍珠指向你我才能過來。」公良至回答,「我不確定現在位置是否改變。」
「我們走。」魏昭斬釘截鐵道。
他心中急切,隱隱覺得困擾自己多時的問題能找到答案,這念頭比復仇更緊迫。
公良至拿著龍珠,魏昭牽著公良至,一道往霧中走去。那感覺很奇怪,就像在空中跨過一道看不見的門。魏昭能感覺到分界,空間像一層粘稠的瀝青,需要花很大力氣才能慢慢越過。
隨時可能變換出新場景的那片幻境被扔在身後,離開了那裡,天地間又變得一片混沌。這裡的環境很像玄冰淵,在玄冰淵裡待了十年的魏昭卻能感覺到不同之處。此處沒有瘴風,空氣凝滯,周圍非黑非白,根本說不出個什麼顏色,眼睛像瞎了一樣。他們彷彿被包裹在厚厚的棉花當中,耳朵也是聾的。
比在玄冰淵下還要命,一個人待上一刻便會懷疑自己是死是活。
公良至停了下來,捏了捏魏昭的手心。魏昭把頭轉向他,果然什麼都看不到。「良至?」他說,沒聽到自己的聲音。
公良至在他手心寫道:「我向東走三百四十七步見你,如今向西走了七百步仍不見出口。」
魏昭點點頭,想起對方看不到,回寫道:「繼續。」
除了繼續也沒別的法子。
他們二人繼續向前,又走了數千步,壓在身上的沉重空氣才輕了下來。公良至與魏昭加快了步子,再數十步後,雙目可以看見朦朦朧朧的光亮。
「啵」的一聲,像什麼東西離開水面的聲音。
他們看見了一片天地。
無論在何處,天空都該是一樣大小,然而他們看到這片天地時,卻不約而同地覺得這片天空格外巨大。或許是因為地面已經被夷為平地,山川歸於平坦,赤地萬里,一望無際。也可能是因為遠處無數修士如無數蟲豸,天上飛的像蚊蠅,地上跑的是螞蟻。
太多了。
十七宗的聯軍與之相比,頂多是斥候小隊。可能只有凡人的大國才能與之相提並論。一個國家這麼多的人被灑在曠野之上,起起落落,密密麻麻,而在他們當中的,是一條黑龍。
在萬千修士渺小如蟲的時候,那條黑龍如貫穿天地的龍捲風。
魏昭方才也曾化為龍身,可那條黑龍與這一條相比,哪裡能稱得上巨龍,簡直是條小蛇。乘著飛劍繞著黑龍飛行的修士,完全就像自不量力的蚊蟲,辛辛苦苦撲上去,被龍一爪一尾輕易掃下。無數攻擊點亮一小片天空,從遠處看來像個煙花,除了聲音與光線之外什麼都沒留下。
他們為這突然出現的戰場所懾,幾息之間一動不動。等從這天地之威中緩過氣來,魏昭和公良至同時飛向了這場戰爭的中心。
他們停在距離黑龍大約一里開外的地方,不是怕被攻擊——他們依然無法接觸這個幻境中的一切——而是因為再走近就無法看清那條巨龍的首尾,就像高山之下無人能看到山巔。太龐大了,如山嶽,如江海,一枚龍鱗就像一個池塘,饒是心知肚明不會被攻擊到,他們兩個圍觀者依然難免心神震盪,巨龍之威竟至於斯。
兩百年一十一年前,屠龍之戰。
站在這種距離下,黑龍的陰影時不時刷過頭頂,飛劍與踩著法寶飛行的修士遮天蔽日。劍光,雷光,火光……同一時間有無數攻擊投向天空中的黑龍,靶子太大,鮮少落空。修士的偉力能夠移山倒海,聲勢浩大,然而這些能開山碎石的強大襲擊只在龍鱗上留下細小的劃痕。他們看見天上的修士織網,地上的修士結陣,人群聚攏又被打散。
到處是血。
黑龍可不是溫和的靶子,當無數修士的襲擊幾乎毫無進展時,黑龍每一次重擊都會有修士隕落。
它如此碩大無朋,速度卻快的驚人。四隻利爪各自拍向身邊的修士,只要擊中,一個個身軀比凡人堅固無數倍的修煉者就會被拍成肉泥,錘煉身體的體修與修士們操控的妖獸也倒地不起。黑龍的身軀每一寸都是武器,輕輕擦過就能讓人倒飛出去,像被攻城杵正面擊中。它的雙眼上防禦較薄,但面對黑龍頭顱的修士更是直面死亡,哪怕不提那尖銳的牙齒,黑龍巨口一吸便能清空正面的一片天地,而噴吐出的水柱好似岩漿噴發,被噴出去的修士骨骼盡碎,難以再戰。
這黑龍根本不通術法,可光是它強悍至極的體魄與天賦異能,已經足以讓為數眾多的修士束手無策。
黑龍仰起頭,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可能強過了幻境能還原的程度,兩個外來者只覺得耳中嗡嗡直響,大地在這巨響中震動。已經被削去大半的小山崗再度土崩瓦解,不少修士身上亮起護體真氣,但功力不夠深厚又來不及激發法寶的人還是在音攻下摔倒在地。天上辟里啪啦掉下一大片修士,魏昭看到不遠處有人徒勞地捂著耳朵,耳鼻已經滲出血來。
公良至忽然咦了一聲,魏昭轉過頭去,只見在那一邊有個修士直直站在原地,不閃不避,面容平靜。
他身穿一件華美的白袍,手裡拿著一柄羽扇,腰上掛著青色玉珮。這身打扮搭配得有些不倫不類,又像王孫公子又像文人清客,留著戲文裡縣官的鬍鬚,頭髮卻披了一半,腦後一隻簪子,像個浪蕩狂士——總而言之,若非身上睜大眼睛才能看出來的各種符文,看起來真不像個修真者。這人服飾一絲不亂,別說傷痕了,連顆灰塵也沒有。
這個好像跑錯場的人驀地轉過頭來,看著魏昭。
魏昭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什麼都沒看到。等轉回來,這人臉上帶了幾分笑意,又在打量公良至。公良至一動不動,這人卻像得到答案似的笑起來,說:「兩位是?沒見過你們吶!」
這人說話時眼睛對著他們的眼睛,絕對在對他們講話,而不是透過他們和背景裡的什麼人交談。這是頭一回,幻境裡有人看到他們,更別提和他們說話。
「誤入之人。」魏昭簡短地說。
「何時誤入?」那人問。
魏昭報了曆法,那人又問:「何門何派?」
公良至道:「已叛出師門,不足掛齒。」
魏昭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跑錯場的人看著他們,眼睛越睜越大,魏昭暗中提起了戒備,可惜此處連神識都用不了,也不知直接用拳頭打臉是否有效。那人瞪了他們足足幾息,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居然一改方才風度翩翩的儀態,一蹦三尺高,喜不自禁地撲了過來。
魏昭和公良至敏捷地向旁邊一避,這人撲了個踉蹌,一屁股坐到地上,拍著大腿哈哈大笑。
「好好好!居然還有別人!哈哈哈哈,你們兩個倒霉鬼怎麼進來的?死在這兒了嗎?哎喲真是罕見!沒道理啊,不對,也不是不可能。」這人笑道,嘴裡辟里啪啦說個不停,「你們運氣不錯啊,倆人手拉手一起來的,還遇到了我,希望咱們今後相處愉快。三個人今後可以下個棋啊,打個牌什麼的,牌九會玩嗎?葉子戲呢?哦,你們沒見過這個場面是吧?壯觀吧?我也覺得很壯觀,看了好幾百回才膩呢。先不打擾你們了,看吧看吧,這個位置視線最好,真有眼光。」
「這位前輩,」公良至急忙趁著空隙問道,「敢問您是?」
「一介散修,無足掛齒。」那人擺了擺手,「你們就叫我老王吧。」
「老王前輩。」公良至說。
「這麼客氣幹啥呀,老王就老王!」老王笑嘻嘻地說,「咱們雖然來自五湖四海,生前素不相識,生年卒年不同,修為不一定一樣,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老王。」於是公良至不客氣地問,「你的生年卒年是?」
「生於大妖滾出去後四百七十年,卒於屠龍當年當月當天。」老王說,「你們就想知道這個吧,我這一卦算得可對?」
「你姓占嗎?」魏昭問。
「哎,你這人怎麼回事兒啊,我不是說了叫我老王,老王不姓王,還姓占不成?那我不是叫占王了嗎,占王占王,占卜之王,這名字略不要臉啊。」老王捻著兩條鬍鬚,「不過我要是有兒子女兒,他們得姓占,我老婆姓占嘛,我是入贅的。」
魏昭與公良至對視了一眼。
屠龍之戰由各大宗門組織,而這一戰犧牲的散修中,修為最高的是王天繆王真君。其人熱愛遊戲人間,使一柄七情五火扇,是散修盟盟主占天風的丈夫。
「怎麼的?你們知道我?」王天繆一臉期待地說,「別不說話啊,你們可憐可憐前輩我,在這兒一個人待了……待了若干若干年,一個能說話的都沒有,可憋死我了。看到你們時我還當自己終於瘋了,給自己編了兩個人出來呢。不過我剛才問你們哪門哪派啊,我腦中想著凌霄閣,要是你們是我瘋掉的結果,你們得回答凌霄閣,或者剛好不是凌霄閣的哪個門派,結果都不中,哈哈!還真是有人來了!」
「貧道曾與占真君有過一面之緣。」公良至道。
王天繆樂道:「那你肯定知道我了,當初我跟天風縱橫四海,人稱雙天至尊……」
……那不是牌九嗎。
不遠處中響起一陣嗡鳴。
王天繆閉上了嘴,魏昭二人向原先看著的地方望去。在他們沒有注意的那一會兒功夫,戰場已成屍山血海。此時,有無數的金線從修士們身上、從遍地的屍體之上,倏爾升了起來。
公良至能看出地上散亂的陣法,許多沒到位,但替補的回路足以彌補。一根根金線在半空中擰成一股,變成水井粗細的金色繩索,一圈圈纏繞住了黑龍。哪怕是這樣粗的繩索,落到黑龍身上,看上去也細小得像蠶絲,彷彿一用力就能全數崩斷。黑龍大約就是這麼以為的,它長尾一甩……沒能甩脫。
無數個人就是無數個樁子,活著的和死了的,牢牢將黑龍定在原地。黑龍又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吼聲中帶了怒氣。許多人再度苦苦支撐,又有堅持不住的修士變成了屍體,但金色繩索一根未斷。
天空正中,一位長鬚老者沉聲道:「開——!」
他的聲音完全不能與黑龍相比,微微發顫,彷彿發出這一聲如同搬山覆海,已經用盡了全力。魏昭在老者長袍背後,看到了乾天谷掌門印記。
乾天谷前任掌門公孫乾,初晉化神,匆忙出關,於屠龍之戰中力盡而亡。
他一雙蒼勁有力的手緩緩抬起,無數根金繩轟然下壓——金繩落地悄然無聲,發出巨響的是黑龍。
盤踞著天空的巨龍,將無數修士打落在地的凶獸,終於跌落下來。
整個大地為之震顫,久久不息。灰頭土臉的修士掙扎著站穩,飛快地遠離黑龍。魏昭看到藥王宗的修士們乘著千機閣的機關鳥,落到重傷者身邊,以醫術藥粉給他們吊命;百煉門的體修在傷員和屍骸間疾跑,把能挪動的傷員放到靈獸山莊的靈鶴背上;許許多多還有餘力的人連拖帶抱地架起地上無力行走的傷員,無論那是同門,是散修,甚至是別的——魏昭分明在其中看到了魔修。
地面上的修士螞蟻搬家似的飛速逃離,被金繩壓到地上的黑龍還在掙扎不休,似乎感覺到了大難將至。在他們頭頂,四十九名修士圍成內外雙陣,內圈八名凌霄閣劍君佔據四方八門,而外圈則是其他精通劍道的修士。魏昭目光一滯,看到了枯榮道鼎鼎大名的邪劍仙,就在他不遠處,站著劍氣凜然的陸函波。
魏昭今天才知道,陸真人居然真是用劍的。
被黑龍之威蒙上一層陰雲的天空,徒然亮了起來。
四十九道劍光同時亮起,聚合成一枚明亮的旭日,即使閉上眼睛,光芒也能透過眼皮浸透進來。四十九柄劍匯合在一起,在這語言難以描述的劍氣之下,連方才肆虐的黑龍,也只不過是條小小爬蟲。
劍光落下。
整個空間在震盪中回歸空白,就如同魏昭觀看公良至記憶時的轉場。王天繆喋喋不休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他說:「這就沒了,可惜啦,這傢伙在這時候就死了,看不到我帶領各位陣法師布下封印大陣的英姿……」
屠龍之戰的戰場上死了成千上萬人,這數字在修士當中不算多,然而有能耐踏上戰場的修士修為全都在金丹以上。
那時修真界從滅妖之戰中復甦,沒有大妖的壓迫,人族在幾百年內成為了世界的主人。昆華界前所未有的繁榮,有人戲言元嬰遍地走,金丹不如狗,而後……一夕之間死了成千上萬金丹以上的修士,光聽一聽就讓人駭然。
這並不是終結,在屠龍之戰以後,為了避免怨氣沖天的孽龍裹挾著含怨死去的修士屍變,數百陣法師在「千年陣法第一人」王天繆的帶領下,結成玄冰淵的封印大陣,以身殉陣。
「此後兩百多年,再沒有此等盛況。」魏昭插入了王天繆絮絮叨叨的自誇。
「才兩百年呢。」王天繆輕鬆地說,「當初滅妖之戰幾乎犧牲了所有人族精英,妖族屁滾尿流地跑出去時各個咒罵人族要完,結果呢?我們完了嗎?還不是青出於藍,一代好過一代。」
「許多傳承斷代,三十正道只剩十七宗,還有不少拆分開成了魔修。化神修士如今不見人影,金丹成了中流砥柱,元嬰就是門派大長老。而且三百年後,也是如此。」魏昭說,「值嗎?」
王天繆瞇起了眼睛,玩味地笑了笑。他說:「小朋友,你覺得什麼算值?」
說完他停了停,似乎想到了什麼。王天繆撇了撇嘴,說:「兩百年不長不短,傳言失實也不是不可能。你們這一輩人,以為我們當初為什麼要去屠龍?」
「為了人間和平,為了避免天地被破壞。」魏昭乾巴巴地重複著。
「你不信。」王天繆篤定地說。
「神道修士與大妖縱橫昆華界數千年,都不見得破壞天地。」魏昭冷聲道,「黑龍就是有千年道行也不過是個大妖,它能破壞天地?」
「你當這是借口?」王天繆不可思議道,「你當,你當我們吃飽了撐著去殺條龍,是為了名聲,為了最後的大妖身上的法寶?」
「……」
從掉下玄冰淵起,魏昭一直如此認為。
陸函波為了煉製失傳的捕龍印,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捕龍印》中出場的種種修士,也是如此為浮名薄利、為一點機緣擠破頭,掛著修道者的名字,行事如同凡人賊寇惡匪。書上就是如此暗示的,尤其為了龍身上的部件,能師徒反目,手足相殘。因此魏昭一直認為,這樣的貨色無罪也該殺。
作者只是喜歡寫人性醜惡,只是懶得寫無數宗門林立的大背景而已,他筆下一動,昆華界便血流成河。
「荒唐!」
王天繆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他怒髮衝冠,指著魏昭的鼻子開罵:「正道、魔修、散修全部有錢出錢有人出人!什麼樣的名利機緣夠這麼多人分?金丹死得名字都記不住,元嬰死了七成,化神大能死了四個!四個!你以為昆華界沒飛昇的化神有幾個啊?!就為條破龍?最後屍體還都在大陣下面!我親自起的陣!能留下一片龍鱗一縷龍氣那就是祖墳冒青煙!你當我們都是傻的嗎?」
「魔修?」公良至說,插入王天繆憤怒的訓斥中,「我們未曾聽說過魔修也參與了屠龍之戰。」
「當然參與了!」王天繆道,「魔修又不是傻子,昆華界沒了他們一樣完蛋。要不是枯榮道的辛蟣子發現了孽龍蠶食世界本源,通知正道,等我們反映過來昆華界已經消失一半……」
說到此處,他看看魏昭,又看看公良至,瞪大了眼睛:「你們不知道?」
「道門與魔修勢成水火。」公良至委婉道。
「我服了。」王天繆看著天,「為了不讓枯榮道有救世主的名聲,能把這要命的事一起抹了,我服了。等等,紅塵道呢?就算分裂了一次,紅塵道這樣不介意門第之見的大宗門總不會睜著眼睛說瞎話吧?」
「紅塵道又分裂了一次,現在最大的部分名為歡喜宗,是魔修。」公良至說。
「天機派呢?雲中庵呢?真言寺?正氣書院?」王天繆追問道。
「已經道統失落,都不在了。」公良至說。
「四大仙門總在的吧?」王天繆提高了聲音,「水月觀長老,明月道姑,資歷又老性子又直,她不跳出來?」
「明月仙姑在屠龍之戰當年重傷坐化,此後水月觀半閉山門,已是半個隱世門派。」
「凌霄閣呢?寧趙那對道侶劍君沒死啊?」
「屠龍之戰第四年,與邪劍仙同歸於盡,凌霄閣因此新增弟子訓『除惡務盡』。」
「雷音寺禿驢跟枯榮道本來就有仇,我不指望這個,」王天繆用力搖了搖頭,「乾天谷呢?就算孫老頭沒了,下一個是陸函波吧?我見過她,是個好孩子……」
「她藏了孽龍一縷精氣,花費兩百年養了個龍脈,收徒等金丹。」魏昭說,「她把另一個徒弟煉成了捕龍印,就等一起豐收,結果一不小心,被徒弟們殺了。」
王天繆呆呆地看著他們,面上神情讓人心生惻然。
魏昭不知該說什麼,公良至則一句安慰也說不出口,此情此景,什麼安慰都太過輕巧。
「不該是這樣。」王天繆歎了口氣,苦笑道,「那孽龍悶聲不吭修成了妖王,相當於道門化神,因為天生異種,還是化神巔峰。滅妖之戰後昆華界對大妖閉合,進不去出不來,孽龍想要飛昇,於是鋌而走險,想吞噬昆華界,以此成道。它這票要是幹成了,昆華界從化神修士到地上的螞蟻全得死,一個都活不了。」
魏昭信了。
這不就是魏昭曾經的打算嗎?他修不了道,又滿心仇怨,一度想以殺成道,拿整個昆華界換一線生機。他覺得自己能做成,恐怕多多少少因為血脈的呼喚。
那黑龍即便在真龍當中,也稱得上異種。
「你這年輕人倒也好玩。」王天繆笑了笑,「我聽到後人不爭氣,盡在那瞎扯淡,我心裡難過;你發現前人不像你以為的一樣卑鄙無恥貪婪愚蠢,你也受到創傷啦?」
魏昭的確為自己妄負小人之心而有些難堪,但真讓他色變的不是這個。
他前腳剛知道了公良曦身為器靈的事,能補上正文和現在現實之間的矛盾,對《捕龍印》這本命書更加深信無疑,後腳便聽到屠龍之戰的當事人,說出了書上完全沒寫到的重要內容,與原著暗示的完全不同。
「我曾得到批命,」魏昭說,「將過去未來五百年與某個人物相關的大事全寫了出來,其中大部分已經得到驗證,確實無誤。」
「喲霍,真是大手筆。」王天繆挑眉道。
「可那批命完全沒提孽龍滅世之事。」魏昭說。
「作為占家的贅婿,我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地告訴你,這麼做的人,不等他把批命拿出來,早就死無全屍!」王天繆翻了個白眼,「真的沒錯誤?真的都寫滿了?就算那人強得快要飛昇不怕這個吧,批命以某個人物為中心,對這人來說不重要的事就不提,沒準關於屠龍之戰那一年的批命就是此人的曾曾祖父遇見了曾曾祖母啊。」
《捕龍印》真的毫無錯漏嗎?
那是本書,不是算子,並不會講究看破不說破,話中留一線云云。但王天繆這一點撥,魏昭如夢初醒。
那本書只是一本小說,一個以蕭逸飛為中心的杜撰故事。書寫者並非能算盡上下五百年的大能,只是一介凡人,不可能編得天衣無縫。然而此處芸芸眾生都是活的,昆華界是一個世界,法則有誤必將崩潰,世界法則,或者說天道,必將修補上每一個錯漏。
為何有這麼多兩百多年前的遺府能供主角探索,有那麼多失傳的道統能讓主角撿便宜?因為屠龍之戰。修真界為何要傾盡全力捕殺孽龍,以至於人才凋敝?貪婪站不住腳,必然要生死存亡之間,不戰則死。天道製造了孽龍能吞噬天地的大事,可原著正文沒有提到,為何?那便讓知情者要麼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之中,要麼如陸函波一樣,鬼迷心竅,渴求力量,成為緘口不言的貪婪者或嚇破膽的懦夫。
《捕龍印》把昆華界的事寫盡了嗎?
那位名叫爵布泰尖的作者寫完了結尾,可無數伏筆一點沒提,蕭逸飛殺完元嬰巔峰的魏昭,下一章就沒了,只說主角修成化神逍遙自在。爵布泰尖在最後的作者有話說這樣寫道:砍大綱不能算坑……砍大綱!……完結作者的事,能算坑麼?
但被作者放棄的書中世界,魏昭所在的這個漏洞百出有待填補的昆華界,依然得生長下去。
那個之前逃走的可怕念頭,那個終極問題的答案,在此刻游了回來。
魏昭一直在想,為什麼是我?在殺戮不斷的復仇時也好,在與公良至公良曦安然相處時也好,這隱憂總是幽靈般閃現。《捕龍印》這樣的天賜餡餅,免費晚餐,為什麼會落到我頭上?是陷阱嗎?要付出什麼代價,難道我不自覺做了什麼好事?
都不是。
展現無數可能的《捕龍印》,公良至在裡面看到了不同的主角。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天道對眾生一視同仁,魏昭並不特別幸運或特別倒霉,他並不是所謂的「被選中的人」。
許多人參與過,許多人被選擇,懷著竊喜,根據這先知先覺的優勢做出各種各樣的事。天道無法直接給出指示,於是它只是推波助瀾,誘導這些被選擇者替天行道。
可是,為什麼需要有這麼多人?在魏昭之前的其他天眷者呢?
魏昭覺得一陣寒意從頭冰到腳。
他們大概,沒完成天道所求。
這一次,輪到魏昭得天命了。

第57章

「想通了嗎?」王天繆道。
他搖著羽扇搖著頭,又恢復了那副絮絮叨叨的樣子:「年輕人啊,別老這麼憤世嫉俗,要是全修真界都是沒眼界的小人,昆華界哪裡來的仙道繁盛?什麼批命,你大概被蒙了。那人要真能耐成這樣,聽過他批命的你怎麼會來到這裡,跟老王我作伴?既來之則安之,有什麼仇什麼怨咱們都說開,有什麼過不去的呀。有啥問題儘管問,我可以講講前頭五百年,你們給我說說兩百年後天下什麼鳥樣,時間多的是……」
「抱歉,我們不能留下。」魏昭說,「還有未盡之事。」
「哈?都到了這裡,你們還能去哪?」王天繆高高抬起兩條眉毛。
「不必出去,但必須去找之前走過的一個幻境。」公良至說,「此事對我們來說至關重要。」
必須去公良至剛才去過的那個幻境,看一眼那本輪迴出無數可能的命書。
天道選擇過無數人,可不是為了有趣。天道者,天地之理也。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天道沒有種種情緒,沒有喜惡欲求,只是維護天地平衡的至高法則。不被觸動根基,天道根本不會出手,它會一反常態選擇某些人,必定有什麼非如此不可的理由。要是魏昭找不出這個理由,無法完成天道所需之事,恐怕他的結局,也會和之前的天眷者一樣。
被抹消,從頭來過。魏昭遇見《捕龍印》前毫無之前輪迴中生生死死的記憶,那麼等下一輪開始,也不會有人記得現在的魏昭,包括他自己。
「什麼意思?」王天繆皺眉道,「你們難道不是一進來就遇見了我?」
「我們離開了其他幻境,走過很長一段混沌之路後才進入了這裡。」公良至解釋道。
「撞上了其他幻境?」王天繆驚道,疊聲追問,「你們進去之後出來了?怎麼出來的?」
公良至一個遲疑,不知是否該暴露出龍珠之事。這位王真君死於屠龍之戰,很難說會不會對一切龍裔懷著惡感。不等他們回答,王天繆擺了擺手,開始沒頭蒼蠅般在附近穿來穿去,轉了好大一圈又繞了回來,完全沒能出去。
「你們怎麼出去的?」王天繆停在他們面前,與其說詢問,不如說在否定,「天地迷鎖大陣是我親自佈置的,只能進不能出,絕不會有錯!」
「已經過了兩百多年。」公良至含蓄地說,「玄冰淵下環境百變,導致陣法出現了問題,也並非不……」
「玄冰淵是什麼?」王天繆打斷了他。
「封龍之地。」公良至回答,很快反應過來,「或許在屠龍之戰前此處不叫這個名字。」
「廢話,這一帶哪來的冰哪來的淵?」王天繆說,「封龍之地,我們叫它『地之殤』,當初孽龍開始吞噬昆華界時下口的地方。你們剛才看到沒有?赤地千里,處處黑煙,這是孽龍撕開了些許天地法則,暴露出世界根源——打個比方說,昆華界是個核桃,世間萬物住在核桃殼上,那孽龍是條大蟲子,把核桃殼咬了個開口,核桃仁要是被吃空,昆華界就垮了。我佈置的天地迷鎖大陣以此為根基,一方面鎖住天地生機使之不再逸散,一方面以此為源頭,可保大陣不破。」
哪怕是對陣道所知不多的魏昭也能聽明白,這和公良至之前在玄冰淵上佈置的陣法有異曲同工之妙。公良至困住十七宗修士的迷鎖串聯了玄冰淵的封印,玄冰淵的封印則與此處暴露出的世界根基相連,原理相同,都是借大勢護身。
「還不止如此!」王天繆說,「四百二十七名陣道大家以身殉陣,我等與所有戰場死難者的魂魄皆留於此處,互為牢籠。你們所說的幻境實為此處某人的一縷魂魄,惡靈也好英靈也罷,全被鎖在他人的一生中,只能進不能出,借力打力彼此消耗,除非所有人都消耗殆盡,不然沒人能夠逃脫!」
王天繆不愧是千年陣道第一人。
公良至面露驚色,為這極其精妙奇巧,也極其狠辣的陣法。王天繆這一手,就好似古時巫祝以人牲鎮壓惡鬼,無數金丹以上的生靈死魂,包括他這個佈陣人,一起化作封印的一部分。
為何死在玄冰淵的人屍骨無存,魂飛魄散?因為他們的魂魄也混入了大陣中,成為修補天地迷鎖陣的材料,能進不能出。
「人在陣在,陣亡人亡!我如今還在這裡,大陣怎麼可能破開!」王天繆激動道,「天地迷鎖陣以魂為鎖,以天地為牢,絕不可能鬆動,除非天道將崩!」
鴉雀無聲。
在這沉默之中,王天繆傲然的神色,慢慢變了。
「不,怎麼可能?」他用力搖頭,「才兩百年不到,不可能啊……對,除此之外我又加上了一重保險!天地迷鎖陣成型後能招引邪氣,昆華界之中,一界惡念都往此處下沉,越積累越沉重,越沉重引力越大,如此以毒攻毒,以惡制惡,專門往龍身上壓,此陣法牢固無比,滴水不漏……」
「假如,」魏昭嘴裡發乾,「有另一條與孽龍血脈相傳的龍裔,捲入封印之中,還捲走了一半的世間惡念呢?」
王天繆眨著眼睛,像個遇見了不解之謎的孩童,他磕巴著說:「可是,可是就算能捲走一半惡念,那龍怎麼跑出去的?」
就是這麼跑出去的。
魏昭不知道,他不精通陣法,在世間惡念與瘴風的折磨中一腦袋漿糊,自己也不知道他的逃脫符合了什麼道理。那時他連這個封印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萬萬沒想過天地迷鎖大陣有多麼牢不可破,只當這是玄冰淵打不破的冰蓋,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可如此精密大陣,難道光憑堅持、勇氣和怨恨就能打開?難道被鎮壓在下面的萬千怨靈,那條含恨而終的化神巔峰孽龍,就不如魏昭堅持、勇敢和心懷怨恨嗎?
魏昭能提前出來,大半靠著《捕龍印》的指點。書上說「魏昭」在三百年後明瞭自己的心意,不再矛盾掙扎,將自己交予惡念之後就可以離開;提前知道真相的魏昭加快了這過程,在十年中出來,好像也不是不可能。修真之事一提及心性魂魄,就有很多全靠本身悟道、旁人難以解釋的現象,因此魏昭當初離開時,並不把逃脫的原理放在心上。
《捕龍印》說魏昭會逃脫。
《捕龍印》上寫明,最多三百年,玄冰淵下的魏昭命中注定能逃脫。
鐵板釘釘之事,要什麼解釋?
「就算都帶走,也只是那麼一點點縫隙啊,天道理當能填補漏洞,這裡可是它的大本營……」王天繆喃喃自語,「沒道理啊,才兩百年,昆華界如此年輕,怎麼可能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
就像仙人亦有天人五衰,哪怕對尋常修士來說遙不可及的天道,也有生老病死。
天道天道,與天同壽,但每個大千世界也會壽而終,天道與之共存。只是昆華界歷經驅神、滅妖,分明是一派鼎盛之象,漫長的壽數所耗遠不到一半,又怎麼會突然天道將崩,走向末法時代呢。
「孽龍只吃了幾口,頂多讓南邊變成一片荒地吧?」王天繆還在搖頭,「絕對不傷根本,天地不至於此……」
魏昭眼皮一跳。
是了,除了自然衰亡以外,大千世界也可能死於「傷病」。例如能吞噬世界的孽龍,要是把世界本源吞噬了大半,昆華界就是不死也會早衰。例如魏昭曾聽說過,掌控一個小千世界的化神大能為了觀察某種法則,幾度回溯一界中的時間,結果那個本來能存在數千年之久的小千世界耗盡了本源,只存在了一百多年就隕落。
天道賦予無數天眷者天命,不成則重啟,如此顛倒時空逆轉因果,就不用消耗本源麼?
昆華界,恐怕快沒有機會了。
「我要出去。」魏昭當機立斷道,「去找找異變源頭在哪裡,總不能死個不明不白。」
「要是你能出去。」王天繆嘀咕道。
「就我一個人去。」魏昭遲疑了一下,對公良至說。公良至詢問地看著他,他抿了抿嘴,說:「天命在我。」
「我十二歲的時候也這麼覺得。」王天繆扁了扁嘴。
「天命在我。」魏昭意有所指地對公良至重複,「信我。」
天命不可言,魏昭不能說出自己的猜測,以免像占奕那樣召來要命的變故。但他能肯定,這一次天道所選的異數在他,能破局的人只能是他,他不確定已顯出敗相的天道還能不能再拖上別人。
無論昆華界是不是一本書中的鏡花水月,它都是魏昭誕生之地,魏昭還有仇沒報,有人在等,有日子要過。
何況不是沒有希望。
他在輪迴中看到過這一輪類似的展開(看起來他也不是第一次被選中),曾發生過這樣的事,陸函波在陣中以公良曦與周幼煙要挾他們二人,而那一輪的魏昭沒中六道輪迴,幾乎被陸函波得逞。大陣解開,兩敗俱傷,最後得知真相黑龍的屠盡了能見到的所有修士,包括阻止他不成的公良至。他一直殺戮,直到力竭而死。
那條路也是錯的,但現在他們已經從那個走向上離開了。前途未知,未嘗沒有出路,至少現在知道了這麼多真相,魏昭比之前的所有天眷者(包括曾經的他自己)有優勢得多。
公良至點了點頭。
「快去快回。」他說,「我等你。」
魏昭什麼都不說,《捕龍印》裡說過類似「幹完這票就回老家結婚」的人全都沒好下場。他只是用力抱了公良至一下,公良至回抱他。王天繆在旁邊吹口哨,這老不正經的。
「占真君有個兒子叫占奕。」魏昭故意刺道。
王天繆愣了愣,笑道:「看起來天風過得不錯,我也可以瞑目了。」
周圍的場景已經亮了起來,眼看這幻境又要向下一幕走去。魏昭鬆開手,後退一步,步入虛空。
這裡沒有什麼門,任何他想要穿透的地方都是門。
魏昭再一次感覺到推擠著身體的那股力量,邁出兩步之後,剛才的世界就在身後消失。公良至和王天繆都不見蹤影,耳畔眼前一片空白,現在只有魏昭一個人走了。
魏昭意識到,在這混沌之中其實沒有空氣。
這裡沒有上下左右,沒有冷熱軟硬,模糊了時間空間。魏昭凝神站定,去感應混雜在天地迷鎖封印之中,作為串聯上下的繩索與根系的世界本源。
他看不到,聽不見,不能聞,不能嘗,不能碰。五感皆被剝奪,神識難以探出,站在其中,身體彷彿化作了水中飄萍、空中揚塵,哪怕知道自己只是剛從幻境中走出幾步,也感到全然迷失。魏昭試著拋卻一切感官,去尋找縹緲無形的「道」。
修真者之中,有壽數將近的修士閉死關,那便是棄掉凡塵之身,隔絕一切干擾,以求尋道突破。大道無形,誰都不知道要尋求的道是什麼樣子,這樣悟道的可能微乎其微,唯有走投無路的修士才會如此選擇。
魏昭不是破罐子破摔,他賭的是——天命在我。
他是這一輪天道所選的代理人,這裡又接近世界本源,是天道的大本營。魏昭相當於仗著天道需要他,讓這位監考老師下場替他作弊。
如果昆華界已到了強弩之末,輪迴難有下一輪,天道勢必要給他加籌碼。
他模模糊糊感覺到什麼東西,無質無形又無處不在,隱隱約約與腦中那本書產生了感應。魏昭深吸一口氣,緩慢而堅定地向某個方向走去。
落在身上的壓力正變得越來越沉。
他走得越來越慢,到後來連腳步落下的速度都慢如龜爬。魏昭像只粘在樹脂裡的蟲子,行動極其艱難,然而不知為何,走得卻越來越輕鬆。
要怎麼說好?就如同回歸母體,在羊水包圍中肢體難動,卻只覺得平靜安寧,彷彿生來就該如此。
昆華界的本源包裹著魏昭。
冥冥之中,他能感覺到某種意志。就算一樣強大得駭人,這和方才在玄冰淵瘴風中與之作戰的意志完全不同。倘若剛才那個是撲向獵物的凶獸,這一個就是陰沉下壓的雷雲。這股力量並未針對魏昭,但他能感覺到自己絕對無法反抗,如同天幕下一隻蟲豸。
魏昭向這股力量敞開,他發問,他質疑,他索求。
昆華界在面對什麼?天眷者到底要做什麼?是什麼讓天道寧可消耗本源也要從頭來過?
讓我看到!
哪怕與天道如此接近,魏昭依然無法描述什麼是道。它既非生物也非死物,難以憑常理揣測。魏昭沒感覺到注視,他只隱隱覺得,那片無處不在的雷雲向自己頭頂微微傾斜,好似冬日被靜電吸引的羽毛。
只是如此微微的傾斜,身上的重壓便到了極限,彷彿樹脂已經凝結成琥珀,魏昭一動不動,連念頭都幾近停滯。他在往下落,又或者往上升,方位感完全消失,只覺得包裹著自己的那塊琥珀正往某個方向移動。
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無法思考卻不覺得難受。可能過了幾息,也可能過了幾百年,魏昭的念頭突然重新開始轉動,他掉了出來。
包裹著身體的粘稠物質消失,他身上一輕,同時打了個寒戰,恢復常態的感覺如此不習慣,彷彿孩童剛剛降生,很難適應周圍空落落的寒意。他站在某條街道上,周圍是一排排房屋,周圍人潮湧動,萬人空巷。天空中金光閃閃,好似掛著兩個太陽。
「快看!蕭真君就要成道了!」有人歡呼道。
魏昭仰起頭,只見天上霞光萬丈,一個人影正站在雲中,身側有一顆金光四射的珠子,還有一把巨劍直指蒼天。
他不用看臉就知道這人是誰,也知道這副景象會在昆華界三陸四十一國的天空中公放。這正是《捕龍印》最後一章的情景,「蕭真君飛天成化神」,痛失道侶公良曦且斬殺魔頭魏昭之後一百年,蕭逸飛以竄天猴的速度修煉到了化神期——當然不至於成道,那只是凡人的訛傳,用來體現蕭逸飛廣得人望,受到廣大非修真界人士的熱烈擁戴。
天上那一個蕭逸飛只是虛影,他對著地上無數的膜拜者微微點頭,又引發一陣狂呼亂吼。蕭真君盤坐下來,雙目一閉,寶珠中飛出一條金龍虛影。
「快看!那便是蕭真君百年前收服的魔龍!」有人賣弄見識一般大叫道。
魏昭冷哼一聲。
大魔頭魏昭被打了個魂飛魄散不說,就是他真的還有魂魄留存,寧可魚死網破也不可能被收服。何況他是這個顏色的麼?這玩意不是龍魂,而是器靈,顯然除了自願送出龍珠的公良曦,不作他人想。
魏昭看著這個世界的公良曦,心情有些複雜。
龍吟之後劍鳴響起,此後還要有雙日凌空,星河倒懸,天地驚鬼神泣……諸如此類不一而論。圍觀的凡人們一驚一乍,魏昭則完全興趣缺缺。他太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在《捕龍印》中他看過這一幕無數次,就在他的死亡下一章,每次圍觀都比上一次更加心生怨憎。玄冰淵下十年,魏昭硬是對個素未謀面而且兩百多年後才會出生的後生恨得牙癢癢。
三花聚頂,化神乃成。
歡呼聲震耳欲聾,魏昭瞇著眼睛極目望去,能看見蕭逸飛嘴唇似在微微動彈。他默念出新出爐的化神大能所說的台詞:「我今日化神,總不愧對天地,不愧對我心,諸般艱難險阻未阻我道途。從今往後逍遙於天地之間,與天地共存,曦兒,你看到了嗎?」
不算作者感言,這就是《捕龍印》這篇小說的最後一句話。
面無表情地看完晉陞化神的魏昭道此時才認真起來,他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天空,等待著故事結束後的展開。蕭逸飛站了起來,他似乎要說什麼,卻猛地轉過頭去,看向遠方。
魏昭也猛然轉頭,站在地上只能看到層層疊疊的房屋與天邊的雲朵,唯有一股焦躁惶恐在心中經久不散。蕭逸飛已經身化流光,轉瞬間遁出上千里,天空中已經看不到蹤跡。魏昭也起身,卻怎麼也不能飛起來。
這個幻境與剛才不同,魏昭無法身隨念動。他體內沒有一絲真氣魔氣,話說回來,就算真是在自己的身體裡,他大概也已經把魔氣和惡念散光了,金丹碎裂,很難說還有多少力量。魏昭心知自己無法趕上,念頭一轉,開始打量周圍。道路兩旁的喬木看上去是在南方,幾百年後的街道雖已改變,但百姓的服飾和口音還是與瑞國相似。瑞國,加上蕭逸飛剛才所看的方向……
魏昭心中猛的一抽,像是某種自己不明白的預兆,忽然間渾身僵硬。
凝固的不止他一人。
就在同一時刻,街道上的一切慢了下來。魏昭看到一張張嘴緩慢地張合,一個個人遲緩地轉頭,一隻野蜂正懸在半空當中,往日能拍出殘影的翅膀緩緩落下,像一張飄落的絲巾。
慢得不止是人,方才天空中翻動的雲彩變成了凝滯不動的棉花,高空中罡風漸息,整片天地像被扔進了膠水當中。無數只手正拉扯著空氣,速度緩慢卻不容反抗。魏昭覺得自己能聽見奇怪的嘎吱聲,彷彿一棵即將倒下的巨木被一根根細繩抓著,沉重地像回拉去。
幾息之中,這片天地停下了。
魏昭感到汗毛倒豎,並非冷或畏懼,而是某種山河將傾的預感。他身在其中,眼珠一樣無法轉動,只能用餘光看著天邊隱約有煙塵升起。魏昭正想用盡力氣轉頭看一看,忽然皮膚一緊,時間又動了。
卻不是順流。
彷彿行車爬升到了最高點,無形之力只輕輕一推,緊繃的時間便一瀉千里。
一瞬間天地逆轉,江河倒流,遁走的蕭逸飛刷地飛了回來,頂上三花消散,由化神散為元嬰。跑走的人倒退著跑回來,落地的商品飛回貨架,吐出的話語被吞回口中,化作一片不清不楚的含糊絮語。此後再沒有任何細節能被魏昭捕獲,一切倒流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化作一片流光。
魏昭停了下來。
這是一片樹林,周圍一片平靜,半點看不出剛才發生過多大的變故。是剛才嗎?這是哪裡?是什麼時間?他渾身都是冷汗,懾於這切切實實的天地之威,方纔他幾乎以為自己也會隨著時間逆流,由老及少,最後收縮回一縷龍氣,歸於黑龍體內。
在《捕龍印》之後發生了什麼?昆華界如何了?魏昭很少想過這個問題,畢竟他距離活到正文之後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他只當蕭逸飛是天命之子,會和故事所說的一樣一生逍遙,畢竟他是主角。
可就在剛剛,天道演示了完結之後的結果。就在正文結束的下一刻,昆華界似乎結束了。
為何?難道昆華界的存在依靠著《捕龍印》這本小說?總不可能要故事一直連載,世界才能繼續存在吧?
魏昭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忽然又聽見了聲音。
他向前跑了幾步,轉過一片茂密的灌木,轉身便看到了兩個人。那兩人一個穿著乾天谷的弟子服,另一個人身上卻穿著蕭逸飛的戰袍。魏昭對此印象挺深,因為這件紫金天羅甲算是正文蕭逸飛能拿到的最好護甲,他就是穿著這件衣服斬殺魏昭的。
再轉臉一看,穿著紫金天羅甲的那位可不就是蕭逸飛嗎。
魏昭皺了皺眉頭,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他看向旁邊穿著乾天谷弟子服的人,頓時明白是哪裡不對了。
這個蕭逸飛看上去略顯稚嫩,不僅是面龐,還有神情。文中得到紫金天羅甲那會兒已是文章後期,蕭逸飛在被魔修追殺時受困於某個秘境,枯坐百年,因禍得福修為大漲。主角在秘境中築基,面龐也從生嫩的年輕人變為「目含滄桑」、「難辨老少」的青年人。可此時的蕭逸飛目光靈動,看起來還是個愣頭青。
站在他身邊的是公良曦,那個在後期已經不穿弟子服,改穿蕭逸飛所送黃衫的女主角。
魏昭能以玄冰淵下的十年打包票,眼前這樣的組合從未在正文中出現過。
「師姐?」似乎耐不得悶頭向前的沉默,蕭逸飛忍不住說,「咱們來這兒幹嘛呢?」
「你的三味乾元訣練得如何了?」公良曦道。
「承蒙師姐教誨,金丹高階修為如今已經鞏固。」蕭逸飛回道,「我從沒想過居然能在這個年紀結丹呢,更別說高階了!」
這下魏昭有了八成把握,這個公良曦多半有問題。
蕭逸飛這人愛佔點口頭便宜,與公良曦相熟且心生戀慕後,再也不曾規規矩矩叫公良曦師姐,而是「曦兒姐姐」、「仙女姐姐」的叫個一氣。蕭逸飛與公良曦彼此戀慕,相處輕鬆,而不是像現在一樣面含敬意與感激。
魏昭看著公良曦的胳膊,那裡空落落一片,並沒有後期公良至長老賞賜的護身手鐲。然而這蕭逸飛卻已經金丹……
「奪天劍抄呢?」公良曦又問。
蕭逸飛聞言一僵,打哈哈道:「什麼奪天劍抄?師姐在說什麼?」
「不必瞞我,我知道你修煉了奪天劍抄。」公良曦道,「當日把你推下山谷的蒙面人是我,將白靈果給你的人也是我。」
果然,公良曦是這一輪的天選者。
奪天劍抄乃是邪劍仙的傳承,威力巨大,在最終大戰中功不可沒。白靈果能增長數百年修為真氣,是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寶。若非魏昭根本不需要再去學劍抄,而出玄冰淵的時間又距離白靈果成熟還有三百年的話,他也會把這兩樣主角的機緣放在要奪取的列表上。
魏昭覺得果然如此,蕭逸飛則萬分震驚,那張呆然的臉大概能與剛聽說公良曦是他女兒的魏昭媲美。「師姐?!你……你……」他磕磕絆絆「你你你」了半天,不等他說什麼來,公良曦搖了搖頭,打斷了他不著重點的詢問。
「你不必知道我如何知曉此事,也不必問我為何會這麼做。」公良曦說,「我只問你,想不想拯救蒼生,成為大英雄、大豪傑?」
「想!」蕭逸飛正色道,「師姐當初領我入門時就這樣問過我,我的志向從未改變。」
「縱使前方有無數艱難險阻,有諸般邪魔凶獸阻道,你亦願往?」
「願往!」蕭逸飛昂首朗聲道。
「如此甚好。」公良曦露出一抹淺笑,很快又收斂了笑意。她說:「奪天劍抄可曾修至九重天?」
「已經九重天了!」蕭逸飛重重點頭。
「拔劍!」公良曦清叱道。
蕭逸飛右手一張,一柄大劍從劍鞘中飛出,劍鋒吹毛可斷,劍身之色玄黃,正是蕭逸飛的屠龍劍。他隨手一揮,一丈外便有棵雙人也無法合抱的大樹轟然倒下。
魏昭卻皺了皺眉頭。
公良曦與蕭逸飛兩人邊說邊走,周圍的樹木漸漸稀疏,轉眼已經走到了樹林以外。樹林外又是一片天地,不遠處黑土與赤土接壤,前方再無半點草木,只剩下一望無際的煙霧。
魏昭發現這兒看起來為什麼這麼眼熟了,這片樹林就坐落在玄冰淵外面。
他們出來之時。玄冰淵霧氣翻騰,像一頭即將醒來的巨獸。
「我曾與你說過真龍與玄冰淵之事,你還記得嗎?」公良曦說。
「龍裔化龍的故事?」蕭逸飛複述到,「師姐以前說過真龍落玄冰淵而不死,等出來就會變成魔龍,以前可嚇得我睡不著呢……」
他突然反應了過來,說:「不是故事?」
公良曦不說話,看著前方的玄冰淵。此刻玄冰淵上的濃霧彷彿即將沸騰的白水,是個人都能看出不對。
「你有紫金天羅甲,有屠龍劍,有奪天劍抄,已步入金丹高階。我與說你說過真龍弱點在何處,你也拿蛟龍練過手。」公良曦一個個細數過來,「要讓你對上真龍,也是時候了。」
「等下,師姐你說什麼?」蕭逸飛目瞪口呆,「真龍?就我們?咱們,咱們不去通知白掌門?哪怕和你爹……我是說我們師傅公良至長老,不和他說一下嗎?他就算不近人情,有龍來總也能擋一下吧?」
「不行,沒用。」公良曦回答,「要是父親來,他會死。」
「我更會死啊!」蕭逸飛臉都綠了,「公良至長老可是元嬰真君!我倆只是金丹!」
「你不會死。」公良曦轉過臉來,認真地看著蕭逸飛,一字一頓道,「你命中注定能屠龍化神。」
「開玩笑的吧……」蕭逸飛嚅囁道,對上公良曦期待的目光,沒法全力反駁,「我的意思是,呃,師姐之前跟我講的故事裡,屠龍不是還需要龍珠什麼的嗎?」
「會有龍珠的。」公良曦低聲說,「萬事俱備,不過提前一年半載。如此一來,天下蒼生免遭屠戮,父親逃過死劫,我也……」
說到此處,她洒然一笑,說:「我也對得起父親,對得起你哩。」
「師姐有什麼對不起我的?」蕭逸飛忙道,「我能拜入乾天谷全靠師姐提攜!盔甲也好,寶劍也好,都是師姐給的,我能有今日……」
他沒能表完忠心,玄冰淵中,一道光柱沖天而起。蕭逸飛茫然地看著那片閃現出影子的天空,而公良至面色鄭重,像是做出了最終決斷。
「記住我跟你說過的話!」她語速極快地對蕭逸飛說,「那魔龍剛剛離開玄冰淵,還未殺戮,沒能修成睚眥之身。用我說的方式一定能斬殺黑龍,在那以後把龍首給掌門,把龍身給百煉門鑄造,以龍珠煉製護身法寶,百年就能化神。」
「可是我都沒元嬰啊?」蕭逸飛一臉呆滯。
「天命之子最擅長越階挑戰。」公良曦笑道,「何況你在此戰中能臨陣突破。」
「好吧,雖然我真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天命之子,我也沒運氣特別好啊。」蕭逸飛苦著臉道,「不都是師姐給的機緣麼?」
「那本來就是你的機緣,我只是提前將它們給你。」公良曦回答,「還有最後一個,你收好。」
公良曦握住了蕭逸飛的手。
蕭逸飛面上一紅,沒等他說什麼,雙眼猛然瞪出。
他手中的公良曦燒了起來。
那火焰色澤金黃,燦爛如霞光,碰到蕭逸飛手上一點都不燙。然而它燒在公良曦身上,就如同碰見了潑了油的乾柴,烈火熊熊燃燒,只是幾息之間便將一名少女吞沒。
「師姐!」蕭逸飛大吼道。
火舌中的公良曦只來得及露出一個笑容,而後火焰收縮,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燒光了。不,還沒有完全燒空,蕭逸飛呆滯地看著手心,那裡靜靜躺著一枚金黃色的寶珠,內有流光,還帶著師姐的體溫。
魏昭歎了口氣,他已經看到了結局。
沸騰的玄冰淵平息,纏繞著黑霧的龍身魏昭飛了出來,正從這個方向飛過。蕭逸飛從震驚悲痛中驚醒,吸了吸鼻子,一咬牙,持劍追上了黑龍。
儘管作為被斬殺的反派兼主角成長中的墊腳石,魏昭很不喜歡這本書的主角,但他還是得承認,蕭逸飛是個言而有信、意志堅定的人。他既然答應了公良曦要斬妖除魔,就一定會去做——可是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那邊蕭逸飛已與逃出來的「魏昭」短兵相接,站在這裡還能聽見主角的大喝與反派的怒吼。蕭逸飛把屠龍劍舞得虎虎生風,劍氣縱橫,又有龍珠掠陣。剛脫身的「魏昭」驚怒交加,可惜身上傷痕纍纍,動作遲緩,轉眼間已經多了數十道傷痕。
與原作相比,「魏昭」剛出玄冰淵,還沒以殺戮修補自身,修成睚眥之軀;蕭逸飛在公良曦先知先覺的幫助下提前修至金丹高階,少走許多彎路,法寶俱在,以逸待勞。兩相比較之下,此消彼長,怎麼看主角的優勢都被拉大了。傷亡減少,穩贏不輸,危險的苗頭剛出現就被扼殺在根源當中——這一輪得到天命的公良曦,就是這麼希望的吧。
魏昭望著蕭逸飛,像在看一個死人。
鱗片與血肉大塊大塊地被屠龍劍削掉,「魏昭」血如雨下,卻越戰越勇。被玄冰淵下時間惡念佔據的「魏昭」根本已經瘋了,完全無法趨利避害,不如說反倒被這場久違的激戰激發了凶性。遠望之下無法看清蕭逸飛的表情,只能看到動作中幾不可見的凝滯,像個新手。
就是個新手。
如他們交談中所透露的,這一個蕭逸飛能走到這步全靠公良曦推波助瀾。的確,他沒有把時間浪費在彎路上,然而與捷徑相對的是,他沒有像原著中那樣拼盡全力打生打死,沒有在死裡逃生中得到諸多經驗,沒有一顆千錘百煉之後的勇者之心。
公良曦企圖讓昆華界少一些犧牲者,想讓父親和許多同門活下來,結果她的幫助杜絕了蕭逸飛錘煉成真正善戰修士的可能。公良曦或許被書中的蕭逸飛感動,不希望在自己死後他悲傷一生,於是她的疏遠讓兩人只是普通的師姐師弟,蕭逸飛沒有因為公良曦之死爆發潛能。
黑龍拼著重傷咬住了蕭逸飛,將他一口腰斬。
蕭逸飛死了。
魏昭再一次感覺到時空的拉扯,他煩躁地閉了閉眼睛。女主角得天命的這一輪,別說找到異變了,連正文中的劫難,昆華界都沒有平安度過。
作者有話要說:  寶寶在喝醉酒的情況下居然沒晚多久!自豪臉!
天道:來吧,和我簽訂契約成為魔法……中年吧!
魏昭(一臉懵逼):不對,這不是篇男主重生復仇外加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故事嗎?!說好的重生復仇文呢?!
天道:誰跟你說好了,走你┌ (ω)=?

第58章

蕭逸飛非常幸運。
每個人都這麼認為,他們叫他「那個走了狗屎運的蕭逸飛」、「姓蕭的好運鬼」,諸如此類,要是嫉恨能殺人,蕭逸飛早上十年就該橫死洞府了。
伺候著常年閉關的長老,得不到指點就到了時間必須下山的童子雜役們嫉妒他;明明入了外門,卻缺乏足夠的資源、天賦和氣運,在黯然離去前苦苦掙扎的外門弟子嫉妒他;甚至連那些沒有師傅,在內門中等待著賞識的內門弟子都忍不住要對蕭逸飛嘀咕一聲:「真是祖墳冒青煙的好狗運。」
蕭逸飛自己也這麼認為。
他無父無母,貧苦度日,被勢利眼的叔叔嬸嬸當做討飯的拖油瓶。十歲那年蕭逸飛有幸撿到乾天谷一名長老的法器,長老問他想要什麼,他說想要求仙問道,於是得到了去乾天谷收徒大典上一測根骨的機會。他被測出一身廢骨,仙緣淺薄,頂多能當個給修士們打掃洞府的童子,等年紀大了就拿一筆錢收拾包袱走人。可乾天谷的白掌門忽然路過,說與他有緣,把他帶去當了個雜役。
依然是雜役,但被乾天谷掌門點名要的人,與尋常童子雜役能比嗎?
那會兒蕭逸飛正走投無路,求仙問道的雄心壯志被一身廢骨的測試結果熄滅,一時間心灰意冷,又被長老的宗族子弟辱罵欺侮,幾乎要恨得跑下山去。白掌門一來,事情峰迴路轉,他不僅不用被發配去幹最髒最累的活兒,而且一步登天,有幸成為掌門的看門童子。一個元嬰真君隨便從手指縫裡漏出點什麼,就夠他這個凡人受益無窮。
白掌門是個很和善的人,性格隨和,對下人友善,甚至給了他這個雜役乾天谷的外門弟子功法,讓蕭逸飛受寵若驚。不僅如此,哪怕蕭逸飛修煉艱難,蹉跎多年也只在練氣一層上打轉,白掌門還是將他提拔成了管事。如此一來,即便他從童子長成了青年,也不會按例被趕下山去。
蕭逸飛覺得白掌門實乃真仙人也。他對這位主人忠心耿耿,自認為是白掌門的心腹僕從。
蕭管事今天也在兢兢業業,他跑上跑下,訓斥著手腳不夠快的僕從。這一天的乾天谷格外熱鬧,因為今日正是乾天谷掌門白正雲四百四十歲生辰,又恰逢白掌門從閉關中出來,晉陞元嬰高階,決定大操大辦。
蕭逸飛這樣幾乎和凡人無異的僕人,萬萬沒有資格在白掌門的壽宴上露面。他們只能在幕後端端盤子(烹飪靈材的廚子也得要有一定修為呢),整理整理庭院,招呼自己人和不算貴重的客人。蕭管事跑上跑下,忽然覺得腦袋一暈。
這感覺真是古怪,蕭逸飛說不上來,只感到腦中像有根看不見、摸不著的弦被用力撥弄了一下,震動得整個腦袋都嗡嗡響。彷彿被踏入領地的野獸,他渾身都不自在。
他停了下來,左看右看,什麼事也沒發生。那種緊繃感依然存在,只是漸漸可以忽視,蕭逸飛幾乎懷疑是自己前一天沒睡好,畢竟半隻腳踏入道門的低階修士根本沒有心生警兆的能耐,剛才地震了的可能性還更大呢。
只是奇怪就奇怪在,儘管蕭逸飛剛才被震得眼前一黑,周圍的僕從卻依然來來往往,好像方才沒有半點異狀。
蕭逸飛拉住旁邊還沒入道的丫鬟,問:「剛才地動了嗎?」
丫鬟半路上被人拉住,嚇得低呼了一聲。等看仔細蕭逸飛身上的管事服,連忙行了個禮,怯怯地說:「沒有啊?」
想來也是,旁邊的配菜盤子一點不亂,連掛著的燈籠也沒晃蕩一下。是最近太累了嗎?蕭逸飛以尋思,還是準備去匯報一下白掌門。白掌門曾仔細叮囑過他,說他命中帶煞,一步踏錯便會萬劫不復,乃至牽連他人,倘若遇到什麼異狀,千萬要告訴掌門。
這些年來蕭逸飛一直乖乖聽話,有一點風吹草動就去匯報白掌門。白掌門也不嫌他煩,次次都對他加以褒獎。有一回白掌門根據他的發現抓出了逃亡的魔修,自此蕭逸飛更對白掌門深信不疑,匯報不斷。
無論那眼前一黑是白天見鬼還是什麼高大上的災禍預兆,都告訴白掌門嘛。蕭逸飛理所當然地想,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無論是機緣還是劫數,都與他無關。
魏昭就站在主角的兩步之外,覺得他對自己的降臨似乎有所覺察。
從蕭逸飛死後崩塌的那條線上離開,魏昭不知跋涉了多久,才再度出現在這一個世界裡。這回脫離比上一次更艱辛,他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同,只是暫時看不出來。
上一輪結束得比原著更快,幾乎沒有收穫。魏昭琢磨著是不是主角死了世界就會崩塌,但條件不充分,需要更多驗證。
他這樣尋思著,身穿管事服的蕭逸飛已經搖了搖頭,快步向前走去。魏昭跟上這個蕭逸飛,對這一輪的天眷者人選有了幾個猜測。
蕭逸飛在乾天谷中東轉西轉,沒多久遇見了一名女修。那名乾天谷的修士十分美貌,一雙杏眼,在來往的僕從中鶴立雞群,正是公良曦。
「大師姐。」蕭逸飛拱手道,「我有急事需要稟報掌門。」
「現下壽宴已開。」公良曦說,「有何要事,我可代為傳達。」
「此乃掌門密令……」蕭逸飛為難道。
「師尊要事不可耽擱。」公良曦點了點頭,「你且隨我來後殿,我去稟報掌門師尊。」
「大師姐」是每門掌門首徒的稱呼,這番對話聽下來,魏昭有九成把握,這次得了天機的就是那位白大師兄。
這念頭一起,場景驀然一變。
用「場景一變」形容或許不太恰當,周圍的一切並非一鍵切換,而是飛快地拉伸延展,彷彿有一根連著魏昭的線猛然收縮,將他急速向前拉去。他在一瞬間穿過了無數廳堂與人,倏爾出現在熙熙攘攘的大堂中間。魏昭睜大了眼睛,捕捉到了那根「線」的殘影。
的確有一根細線將他拉到這裡,說不出是什麼顏色,說不出是什麼形態,又像虛影又像實體。它在空氣中若隱若現,看不到首尾——不對,魏昭可以非常確定,它的一端連著座上的修士。乾天谷掌門印記就印在他背後,白正雲一臉笑容,無論與魏昭自己認識的那個大師兄比,還是和原著中的白掌門比較,這一位都更加神采飛揚。
魏昭盯著他,那細線已經隱沒不見,倒看見了白正雲腰間那柄佩劍。魏昭沒在記憶中見過這柄劍,因此能擔當掌門佩劍的答案反倒呼之欲出:除了那把後來成為屠龍劍的劍胎,那把能隨著主人心意成型的無窮可能之劍,還會是哪一柄?
宴席上有人慶賀白正雲修為又漲,魏昭看著他故作謙虛地與恭賀者交談。唔,元嬰真君白正雲,這位陸真人的高徒,德性與師傅如出一轍,本該在原著結尾時依然只是個金丹真人。
公良曦走了進來。
她站在白正雲能看見的地方靜候片刻,直到白掌門向她走來,露出一張假惺惺的笑臉。「怎麼了?」他笑道,「今日是為師的壽宴,曦兒怎麼不去席上?你父親呢?」
「他、他尚有瑣事……」公良曦磕巴道。
「公良師弟沒來啊。」白正雲故作黯然道,「難道他時至今日依然氣恨我收你為徒嗎?」
「才不是呢!」公良曦急忙說,面色通紅,似乎很為自己的父親丟臉,「父親根本不在乎我!能得師尊看重是曦兒的福分……父親不是對您有怨,他只是一心修道……」
「哦,想必師弟又在看守門派大陣吧。」白正雲和藹道,「真是恪盡職守。」
魏昭噁心極了。
公良曦顯然敬愛師傅,對公良至有怨言——然而能怪她嗎?她根本不知道父親為她付出了什麼,此時那個心中有情的公良至也已經死了,任由一個口蜜腹劍、心懷鬼胎的偽君子真小人趁虛而入。白正雲比陸函波裝師傅裝得敬業得多,不知是不是吸取了陸真人的經驗教訓。
白正雲又是一陣噓寒問暖,直說得公良曦臉上露出了羞澀的笑意。魏昭看著公良曦眼中的孺慕之情,想把白正雲的腦袋擰下來。他腦中還有白正雲雙眼冒光地把金針扎入女兒鹵門的情景,再一看面前這假惺惺的一幕——一個一片赤誠,一個貪婪得不著痕跡——竟不知道哪一個更讓他恨意滔天。
魏昭覺得刺眼,卻不得不看;覺得刺耳,卻不得不聽,還非要看得聽得仔仔細細,以免漏掉什麼細節。他耐著性子看白正雲見了蕭逸飛,輕飄飄幾句誇獎就讓主角喜形於色。
「你做得很好,此後便交給我吧。」白正雲勉勵道,「今日諸多賓客,辛苦你們了。」
「這是小的分內之事!」蕭逸飛忙道,「願主上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祝師尊日月昌明,松鶴長春!」公良曦也說。
「好好好!」白正雲撫鬚大笑,眼中滿是笑意。
除了旁觀的魏昭,大概沒人能意識到那是一抹譏笑。
白正雲為何不笑?他把能一飛沖天的主角蕭逸飛壓成一名前途斷絕的雜役,讓蕭逸飛一輩子只以為自己一身廢骨,用著最不合適的功法,幹著下人的活,還要對他感激涕零;他把女主角公良曦收成了弟子,讓她敬愛他一如敬愛父親,卻對親生父親——那個曾將白正雲這個大師兄襯成塵埃的「乾天雙壁」之一公良至——形同陌路。
白正雲這位根本算不上出眾的修士,一定在心中笑死了。
乾天谷忽然一震。
這一下不是蕭逸飛的「錯覺」,所有人都抬起了頭。天邊閃爍著陣紋,乾天谷的護山大陣已被激發。
有人襲擊了乾天谷。
不少弟子僕從顯出一臉驚容,腳下大地再未震動過,但流轉不斷的陣紋說明襲擊一直沒有停下。是誰如此膽大包天,膽敢襲擊四大仙門之一,還是在白掌門的壽宴上?這奇聞千載難逢,賓客們紛紛遁出大廳,想看看造次者為誰。
「諸位稍安勿躁!」白正雲的聲音在所有人耳邊響起,「有惡客臨門,且等本座前去一晤!」
白正雲飛遁而上,捲起公良曦,前往乾天谷大陣中樞,魏昭跟著那根無形之線,一樣緊隨其後。山水撲面而來,眨眼間到了乾天谷制高點,護山大陣操陣人所在之處。有人獨立陣中,高冠道袍,飄然出塵。
公良至。
魏昭好巧不巧停在公良至面前,撞上他冰冷的目光,覺得頭皮一緊。
太像真的了,他就在面前,與魏昭一步之遙,魏昭簡直能從他身上讀出活生生的無情道。那兩片嘴唇曾訴衷情,曾留下灼熱的吻;那雙眼睛曾含情帶笑,顧盼生姿……玄冰淵下讀《捕龍印》時魏昭尚懵懵懂懂,如今已識得情愛滋味,已嘗過兩情相悅,又怎麼受得了驀地打回原狀?
魏昭下意識伸手碰他,手從公良至身上穿過了。公良至眼中空無一物,像面鏡子,冰冷地反射著映入眼中的一切——沒有魏昭,因為「他」並不屬於這個世界,並不在這個時間上。
魏昭醒過神來,心痛之外又有後怕。差那麼一點,他的良至也會變成這樣。
公良至五指一張。
一聲痛吼從身後傳來,魏昭轉過頭去,這才看到公良至方才在看什麼。乾天谷外,一條黑霧籠罩的黑龍正張牙舞爪,被大陣攔在外面。
「魔龍!」公良曦驚道,「傳言竟是真的!」
「魏師弟!真是你嗎!」白正雲喊道,「你為何成了這幅樣子,還對師門兵刃相向!」
黑龍發出了憤怒的嘶吼,發了狠的撞向大陣。大陣動搖,而黑龍身上鮮血四濺。
「公良師弟,大陣還能撐多久?」白正雲問。
「兩炷香。」公良至平板地回答。
「在那之後,師弟可有攔住這魔龍的把握?」白正雲面帶焦急道,「唉,傳言失實,這魔龍已將近化神,我等又被調虎離山,如今此處能攔住他的恐怕只有你我二人。」
「若將大陣反捲,以攻代守,或能殺傷魏昭。」公良至道。
「公良師弟!」白正雲深深一禮,「倘若讓他破開大陣,乾天谷諸多低階弟子注定血流成河!愚兄在此求你,即便你對魔龍心中有愧,為了蒼生……」
公良至點了點頭,陣盤轉動之下,他飛了出去。
公良至已修無情道,喜怒哀樂皆無,也不存在什麼愧疚。他自然能權衡利弊,做出決斷,無論別人說得多煽情也毫無影響。不過白正雲喋喋不休這番話,本來就不是對公良至說的。
「師尊?」公良曦遲疑地問,「為何說父親對魔龍心中有愧?」
「唉,那是一樁陳年舊事。」白正雲一臉沉重地搖頭,「罷了,事已至此,不該多說……無論如何,他總是你父親。」
「師尊!」公良曦不安道,聲音有些發顫,「您到底在說什麼?難道,難道魔龍如今進攻乾天谷,和我父親有關?」
乾天谷大陣倒捲,已將天空中的公良至與黑龍關了進去。
白正雲沉默不語,等公良曦又央求了好幾回,才深深歎了口氣。「陳年舊事罷了。」他搖著頭,「你可知道龍裔化龍之事?」
公良曦連連點頭。
「你父親與魏昭,乃是師兄弟,想必你也聽說過乾天雙壁之事。」白正雲道,「你父親天資雖高,卻始終比不過魏昭,事事被他壓上一頭。他們二人築基後不久,遊歷玄冰淵,不幸遭遇魔修圍攻,被困於冰下。」
「玄冰淵?!」公良曦抽了口氣,「那不是連化神大能都無法逃脫的地方嗎?」
「正是。」白正雲歎道,「只是此時也有例外,倘若在底下化龍,藉著初生的龍珠便能逃脫。魏昭便是龍裔……」
白正雲憐憫地看著公良曦,公良曦彷彿猜到了什麼,臉色慢慢變白。
白掌門說:「最後,是公良至拿著龍珠出來了。」
公良曦臉上已不剩一點血色。
天上的交戰發生得很快,雙方都只攻不守,勝負只在片刻。血淋淋的龍鱗雨滴般墜下,鮮血淋漓的黑龍從大陣幻化的無數細劍中衝了出來,血口一張,咬住了公良至。
在公良曦的驚呼中,黑龍把公良至吞了下去。
「不好!」白正雲面色大變,「曦兒你快帶著所有人撤離,為師在此攔他!」
「師尊!」公良曦眼眶已紅。
「來不及了,快走!」白正雲正氣凜然道,「等魔龍發現龍珠不在你父親身上,要走也走不掉了!」
「龍珠,龍珠在哪裡?」公良曦六神無主地說,「不能把它還給龍嗎?」
「龍珠……」白正雲一咬牙,「龍珠在你身上。」
「什麼?!可我身上沒有啊!」公良曦驚叫出聲。
「你父親為了藏龍珠,把它融入了你的魂魄。」白正雲不忍道,「要是將之拿出來,你也會死。曦兒,快走吧!」
此時天空中的黑龍似乎發現了什麼,仰頭怒吼,癲狂地衝擊起殘存的陣法。公良曦無言地看著天空,漸漸平靜下來。
「師尊,我意已決。」她說,「要如何取出龍珠?」
白正雲一聲歎息,說:「你只要……」
魏昭沒聽完,他聽不下去了,哪怕這不是他所在的世界,只是個已經發生過的、不存在的過去,他也是公良至,她也是公良曦。魏昭一把掐住了白正雲的脖子,瘋狂襲向這顛倒黑白的王八蛋,手指無數次穿透過去。魏昭凝聚起全部精神,調動起腦中全部能與道共鳴的東西,撕扯著這一輪的天眷者。
他抓住了什麼。
是「線」,無數根「線」被魏昭從白正雲身上扯出來,這些方才消失的細線精巧地編織成一個龐大的整體,有著複雜得讓人敬畏的圖案。就在魏昭抓住它們的時候,他依稀明白了這是什麼。
因果線。
他順著線看到了白正雲所做的和將要做的,他看到白掌門如何將蕭逸飛玩弄於鼓掌之間,竊取全部機緣,讓自己成為正道首腦,攀上元嬰高階;他看到白正雲如何在公良曦為得不到關愛悲傷迷茫時趁虛而入,最後,也就是接下來,得到了她自願奉獻的龍珠。
白正雲在萬眾期待中屠了龍。
多麼順理成章啊,白正雲一個元嬰高階的積年修士,拿著他的屠龍劍(劍身細巧狡詐,劍如其人),擁有龍珠和其他所有主角有的機緣。他殺了龍,欣喜若狂地將龍珠和魏昭的魂魄全部放進了捕龍印裡。這個捕龍印是他自己煉製的,承接陸函波的衣缽,不過為了安全起見載體不是個人,而是另外一種天材地寶。捕龍印與龍相合,終於成了那種能連接人族氣運、能讓擁有者修煉至飛昇的失傳法寶。
白正雲意氣風發,飛快地鑽進洞府裡,將捕龍印與自身相合。循著他身上的因果線,魏昭都能看到他的想法。白正雲想要閉死關,他信心滿滿,並且決心不再受俗物干擾。主角蕭逸飛也好,乾天谷這個門派也好,對於能飛昇的他又有什麼意義?白正雲打定了注意,要在昆華界的邊緣潛伏下來,一路閉關,兩三百年後就能飛昇。
他何等神采飛揚,暢想何等完美,事情到這裡,一路高歌猛進……
直到一切猛然卡住。
魏昭大笑起來。
在原著結尾後出現過的那一幕「倒轉」,在此處重現了。而魏昭能清楚地看到白正雲的表情從困惑變成驚怒,從驚怒變成驚恐——看起來,作為得天命者,他能感覺到。
魏昭意識到,這倒轉並非放給他看的,恐怕是那幾輪最後的確發生過的。他在這洪流中依然不太好受,但能看到白正雲那張身不由己的臉,完全值了。魏昭看著白正雲從捕龍印在手的人生巔峰走回與黑龍搏鬥的時候,看著他從元嬰跌回金丹,公良曦與他疏遠,機緣從手中消失,人望重新跌落。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魏昭全程帶笑,看到白正雲百年奮鬥回歸原點,那張野心勃勃的臉一臉懵逼,最後一臉絕望。
轉瞬間回到了白正雲得天機的那個起點。
還要再倒轉嗎?不,故事已經結束了。有著這一輪記憶的白正雲開始一點點被撕碎,驚恐萬狀地回歸世界本源。最後的時刻,或許是空間時間重疊之類的吧,白正雲看到了魏昭,一下露出了活見鬼的表情。可惜時間不多,魏昭沒能和他聊幾句。
於是魏昭只是看著他,笑出兩排白森森的牙。
作者有話要說:  白正云:等等?!說好的《白正雲逆襲成神記》呢?!為什麼進度條到了99%閉關著就死了?!
天道:誰跟你說好,走你┌ (ω)=?
魏昭:呵呵,踩我老婆拐我女兒砍我頭很開心是吧?繼續開心啊 :)

第59章

天道到底要天眷者做什麼?它在避免什麼?
幾度輪迴之下,魏昭雖然還沒有答案,但已經能劃掉不少猜測。
昆華界的一切需要符合《捕龍印》劇情?——率先排除,否則天道不會賦予這麼多人天命,原著結局後不該重啟。
重啟條件是主角蕭逸飛死亡或者化神?——上一輪的重啟可與蕭逸飛無關,蕭管事幾乎是個路人。
本世界不能有人得道?——更不可能,原著結尾蕭逸飛只是修成化神,遠遠沒到飛昇;便是之後覺得自己一定能夠飛昇的白正雲,在重啟之時,只有區區元嬰巔峰而已。
蕭逸飛得天命,化神後不久似乎發現了什麼,世界重啟;公良曦得天命,捨身讓蕭逸飛屠龍卻弄巧成拙,蕭逸飛被魔龍所殺,世界重啟;白正雲得天命,掠奪機緣,成功屠龍且煉成捕龍印,準備閉死關直到飛昇時世界重啟……
魏昭所看過的三個輪迴,沒完全脫出《捕龍印》的劇情窠臼,然而結果相差極大。這些結局迥然的世界一併重啟,讓找不出共同規律的魏昭心中發沉。
拋卻個人感情來看,白正雲的那一輪似乎最接近廣義上的「成功」。魔龍造成的破壞和傷亡最少,白正雲成功煉製出捕龍印,若按部就班繼續下去,應當再沒有阻礙他飛昇的意外。為他的消亡拍手稱快的同時,魏昭也不免陷入深思,覺得易地而處自己不見得有白掌門的成就——至少他狠不下心讓公良至和公良曦去死。
最大的問題就是魏昭找不出問題,這可糟糕了。要是他今後自我感覺良好地走完了劇情,結果時間一到世界重啟,那可不就是個天大的悲劇。
要是把魏昭這個反派算上呢?
三輪之中,蕭逸飛生,死,生;魏昭死,生,死,主角和反派大抵如此,兩者切切實實是你死我活的關係。魏昭突發奇想,該不會要兩者都活下去,非來個好人得勝、壞人被感化的爛俗大結局,才能讓世界繼續吧?
就在他如此猜測之時,面前出現了人影。
魏昭剛剛已經又來到新一輪中,他腦內胡思亂想,腳下一直沒停,順著那根最粗的因果線向前走去。不知是魏昭開了竅,還是天道已經沒時間精力任由他亂猜,上一輪中依稀可見的因果線變得清晰易辨,看著每一根便能有所感應。
比如,魏昭能感覺到,線的那一頭連著這一輪的天命者。
便是眼前這一人。
她身穿一件嫩黃雀羽衫,腰懸如意海棠香囊,腳踏履雲靴,玲瓏細劍懸在身側……這一身打扮稱不上好看,但渾身上下全都堆著頂好的東西。有多好?蕭逸飛最終之戰時身上穿的所有男女通用的部件,外加他為公良曦尋來的女式套裝。《捕龍印》不是篇虐主文,男主女主最後穿的拿的都是全篇最好的法寶。
但這位穿著黃衫的少女,並不是公良曦。
魏昭瞇了瞇眼睛,將這女修從頭打量到腳,確定自己不曾在原著中見過這樣一號人。她姿容妍麗,眼中神光外洩,如此讓人簡直難忘的女修,倘若真在正文中出現過,那位名叫爵布泰尖的作者,絕不會吝嗇筆墨。那麼,她是誰?
未曾露面過的黃衫女修,走在玄冰淵外的樹林中。
此時的玄冰淵安安靜靜,半點看不出有什麼事要發生的預兆。不過得天命者前往玄冰淵,還能有多少目的呢?目的多半和之前的公良曦差不多,準備搶一個先手,減少傷亡變故。魏昭看著她腰間細劍,認出了這把千變萬化的「老朋友」。
他跟著黃衫女修一路走到霧氣邊緣,看著她動手開始佈置陣法。魏昭看不明白這是什麼陣,只知道那不是他見過的任何一種。
他看著面前這人,比看白正雲更多了幾分忌憚,未知比已知難對付。魏昭猜測這意味可能是出場不久就不幸退場的炮灰,亦或從未大顯光彩的邊緣人物,一朝得天命,立刻給自己改頭換面——不少女修都相當在意容貌,去看看多少低階女修勒緊褲腰帶兌換駐顏丹就知道了。此時魏昭相當遺憾沒人跟著那女修一起進來,只要看到她選擇的同行者以及與對方相處的方式,魏昭就能對她的身份性格有所猜測。可她孤身來此,總不能期待她開始自言自語,自報家門吧。
……魏昭是這麼以為的。
那個看起來非常靠譜的女修,在佈置完陣法後靠譜地站在原地,雙手合十,靜待變故到來。她面色激動得微微發紅,口中唸唸有詞。魏昭還當她在念什麼咒語口訣,待靠近一聽,整個人都愣住了。
「可算能見到了。」只聽那女修道,「從第一天就開始期待了!不知道魏昭到底長得什麼樣子,嘻嘻,乾天雙壁裡的木頭臉公良至都這麼美,傳說中美姿顏好笑語的魏昭一定不會差到哪裡去,就算加了龍鱗特效,也比蕭逸飛……不對,我家昭昭狂霸酷拽叼,哪裡是聖母蕭逸飛和老古董公良至能比的!對不起啊昭昭,花雪月才沒有叛變呢,人家可是昭昭本命!」
雖然有很多話沒聽懂,但魏昭莫名從腳底板到頭頂,直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第60章

沒錯,魏昭在青年才俊當中也是出了名的英俊,他的臉、他的女人緣和與之相對的不解風情,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長輩們的茶餘飯後,在同齡人的羨慕嫉妒恨中,作為一個經典笑談被提起。
魏昭不解風情,可他記性極其好,並且在時不時遇上桃花劫的情況下,卯足了勁兒記住遇見過的女修,以防哪天有莫名的官司找上門來。他可以確定一定以及肯定,他沒見過這樣一號人物,更無從獲取人家的芳心。哪有聽了個傳聞就情根深種的?更別說得天命者還知道魏昭的未來了!
你會愛上一個注定要發神經外加殺人加上毀滅世界的人嗎?魏昭想,會這麼做的人,不是本身厭世的魔修,便是個腦子不好的瘋子。
公良至?不算,良至老早對他情根深種,這不是沒法子退貨嘛。
「我才不是膚淺的顏控,人家最愛你的敢愛敢恨。」花雪月對著玄冰淵念叨,「誰動你一根頭髮,你就殺人全家,害你之人百倍奉還,睚眥必報,這才是真性情!磨磨唧唧的聖母真是太噁心了,哼,雖然也長得不錯,但蕭逸飛那種貨色,怎麼能比得上大boss一根手指頭?無毒不丈夫,真男人不談原諒!天若阻我我便逆天,真是太酷了!」
……魏昭覺得自己在一炷香時間以內被打了幾次臉。
「要不是沒有主角光環,你怎麼會失敗?」花雪月說得有些激動了起來,「都怪作者不愛你!你明明比誰都厲害,要是沒有作者從中作梗,怎麼會有人漏網?你早該成功得道滅世!」
到了這種時候,魏昭已經能確定,這位名叫花雪月的女修不是修真界的一員。她談起「殺」與「死」來如此輕巧,像個從未見過死亡、被保護得很好的大小姐,又像個對半懂不懂的新鮮事物提了又提、自以為能以此顯得成熟帥氣的青少年。魏昭嘴角抽了抽,上前一把抓住了花雪月的因果線。
魏昭看到了這一輪中的外來者到底做了什麼。
花雪月完美地走了原著的路線,避開所有能避開的戰鬥,借用一切能借用的力量。她有點小聰明,又有天機在手,賺得了一副好身家好修為,實戰經驗居然還不如公良曦得道那一輪被保護著的蕭逸飛。她不是沒殺過人,只是事到如今好像依然沒把一切當真,那就是個僥倖得了天命的姑娘——除了本身厭世的魔修和腦子不好的瘋子歪,還有誰能對滅世津津樂道?大概只有此世之外,將一界悲歡離合當做戲劇看過的旁觀者。
不能怪她,真的,對一個故事抒發感慨不過是嘴皮子一碰,哪裡需要考慮諸多,哪裡需要背上什麼責任呢。花雪月豈止不是修真界的人,她恐怕都不是昆華界的人。那是個純粹的「讀者」,對她而言,昆華界只是一本書的背景罷了。
「不是你自己想變壞的,都是他們逼你!全是社會的錯!」旁觀者正在唏噓:「玄冰淵環境太糟糕了,他們都不知道,而像我,就能完全能理解你……」
真是可笑,在域外吃著瓜果看著戲,竟然能拍著胸口聲稱她完全理解魏昭的境遇,她憑什麼理解?魏昭忍不住對這位自說自話的外來者升起幾分厭惡,天道還真是另闢蹊徑,這是到了窮途末路嗎?用這樣一個不知生死之重的人來當救世主,沒準比選擇魏昭這一反派來還沒戲。
不過花雪月沒殺蕭逸飛。
她立場有些偏頗,但到底沒大奸大惡,只是天真和愛慕虛榮。她讓蕭逸飛成了個三流修士,對她心懷感念;她進入乾天谷後排擠了幾回公良曦,公良曦生性豁達不與她計較,她也覺得沒趣,不再搭理。花雪月看起來無意殺魏昭,沒想方設法圖謀公良曦的龍珠。如此算來,這麼多次當中,倒是這一次有可能讓男女主角與反派都活下來。
或許是因為這次動手時沒有多少憤怒爆發,魏昭沒一口氣看到結局。他也不急,因為玄冰淵上的光柱已經升起。
花雪月的臉登時亮了起來,她雙眼冒光,彷彿即將面對的不是魔龍,而是哪個要登台的角兒。魏昭站在一邊,看著魔龍離開玄冰淵,並在必經之路上,被亮起的大陣束住。萬道金光籠罩了那片天空,霞光化作光牢,將黑霧纏身的魔龍牢牢束縛。魔龍怒吼掙扎,而花雪月緋紅的臉上帶著一絲緊張,手忙腳亂地修補著陣法。
「別怕啊,昭昭!」花雪月叫道,「等你好了就帶你去吃香喝辣,想殺誰就殺誰!」
魏昭看明白這是什麼陣法了。
公良至沒用過這個陣,但他們滿世界遊歷之時,看見雷音寺的高僧用過這一陣法。那高僧當初在抓捕一隻即將開靈智化的妖獸,魏昭沒看見他怎麼佈置,只見過大陣發動時的模樣。萬道金光拔地起,裹住了其中的金雕,百煉鋼亦為繞指柔。金雕竭力掙扎,最終還是敗下陣來,馱著高僧飛回了雷音寺。
這是個度化大陣。
魏昭嗤笑一聲,笑花雪月之前長達一刻鐘的自述說得多麼漂亮,最後真正面對魔龍,終究還是保命為上,度化要緊。不說被度化的人與妖獸還剩下幾分本真,光是她之前讚美了多久大反派的桀驁不馴,這會兒做的事就夠自打耳光。上演的這一場活脫脫是部鬧劇,魏昭反而失去了憤懣,只專心等待結局。
金環一道道束住龍的四足、身軀、尾巴,足足勒了九九八十一到才罷休。魔龍搖頭擺尾,震得天地簌簌震動,但金色大陣終究緩緩收束,伴隨著梵音高唱,讓龍不情不願地匍匐。
花雪月呼地鬆了口氣,伸手去摸龍角,魔龍張著嘴似乎要咬她,又礙於種種威懾沒能咬下去。女修心滿意足地笑起來,說:「不枉我去偷渡雷音寺的壓箱寶貝呢!嘿嘿,只有人家這樣的鐵桿粉,才會連作者微博上的廢稿也不放過。不過設定還是有bug,這玩意對付昭昭就夠嗆,怎麼可能打更高級的boss?都怪太監爛尾啦。」
轟隆!就在花雪月說完這句時,魏昭聽見一聲巨響,彷彿天機道破後高懸的劫雷。
那聲音直接在魂魄內響起,而後好似斷裂的冰山轟然落地,在冰川上劇烈摩擦,留下讓人牙酸的可怕嘎吱聲。有什麼東西裂開了,魏昭猛然回頭,同時外來的天眷者一樣茫然地看向身後。就在他們後面,那個魔龍方才出現的地方,霧氣如火山噴湧,有什麼……
不,沒東西出來,只有什麼要出現的預感,而後一切凝固。
一息,一刻,一個時辰……用了多久?前幾次倒轉明明都很迅速,這一次卻極度緩慢,難上加難,彷彿一隻不夠強壯的手正竭力勒住衝向懸崖的馬車。魏昭覺得神魂都被壓住,然而時間居然還在一點點緩慢地向前移動,以至於某種危險的預感籠罩在他頭頂,讓他頭髮直豎,彷彿站在即將劈落的雷霆之下。魏昭忽然產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這一次逆轉對天道來說,好像都非常艱難。
在接下來漫長的間隙中,魏昭恍然大悟。
重啟的條件是什麼?他旁觀這樣幾場,列出了這麼多條,回頭看來太過細碎,在細節出打轉,卻忘了大局。天道需要避免什麼?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非常簡單,天道要避免昆華界毀滅。
局外人花雪月說,作者爛尾了,於是現有的線索無法打敗比魏昭更高級的boss。
比魏昭更高級,能夠導致昆華界毀滅的更高級boss,會是誰?
在玄冰淵中可能出現的最終魔頭,還能是誰?
這個世界是有規則與邏輯的,它的框架來自《捕龍印》,血肉筋脈由天道補充。第一分級是原著,書中明確說明的事情會強制發生;第二分級是世界成型後的天道,天道法則補全剩下的部分,讓這個世界真實合理。魏昭不明白自己怎麼離開玄冰淵的,但如果自己都能離開玄冰淵,下面那條有毀天滅地之能、數百年依然陰魂不散的滅世黑龍,能不能?
當然可以。
魏昭覺得自己蠢極了,他看到過《捕龍印》中的諸多伏筆,等書變成幻境後卻下意識去除了其中的矛盾與暗示,只當作者的失誤在天地運行、世界醞釀中消失。書名名叫《捕龍印》,可捕龍印居然只涉及上一代恩怨,最終依然失傳,沒被製作出來;書中重重暗示最終的命定之敵能讓主角成道,可是打完魏昭後蕭逸飛只是元嬰,後面草草晉陞化神,兩者間幾乎毫無銜接……種種跡象,無不暗示著故事本來應該還有一個結尾,一個能讓蕭逸飛修為與聲望更進一步的契機。
作者有沒有想過那條黑龍能吞噬一界?他是怎麼構思這場最終之戰的?一切不得而知。但當小說演化為一個真實世界,當天道給小說查漏補缺,為了合理性而賦予黑龍毀天滅地之能,又殺滅大部分知道它威力的修士時,結局似乎已經注定。
修真界,再也耗不起了。
黑龍一出,則此世必滅。
從結果反推,之前的疑問都迎刃而解。蕭逸飛按書中所說化神,之後故事結束,離開了作為最高法則的原著護航,世界按照天道運轉,於是黑龍必出。天道在此之前逆轉時間,求得一線生機。公良曦得天命,弄巧成拙害死蕭逸飛,魔龍黑龍都無人阻止,昆華界無疑要完蛋。白正雲得天命,煉成捕龍印卻準備閉死關,在他飛昇前黑龍已經出世,他閉關不出,結果相同。
以上幾輪都要得重啟,天道在每次確定接下來毫無希望時提前重來,減少消耗。這一回大概是外來者說破了隱秘,世界動盪,黑龍眼看就要提前出現,事到臨頭的逆轉才會如此艱難。
魏昭今日才知道,比從一個大好少年淪為大魔王更慘的是,他根本不是什麼最終boss,只是過渡用的墊腳石。他的悲劇和宿命之死,只是打魔王前的熱身戰。
要阻止的真正大敵還在玄冰淵下,魏昭終於知道了敵人的真面目,然而要怎麼阻止?注定會出現的黑龍,足以吞噬世界的黑龍,兩百年前鼎盛的修真界犧牲消耗大半才將之困住兩百年的黑龍,他強大血脈的提供者,要魏昭如何以一人之力阻止?!
他根本做不到,《捕龍印》的作者沒提供過任何方法。這個世界是殘缺的,造物主創造的滅世之龍,卻在給英雄想好屠龍之法以前厭倦了思考。造物主離開了,這裡剩下的所有人怎麼辦?
哈哈!
魏昭的人生是個笑話,過去是個悲劇,未來前路已斷——無論見到過的未來看起來有多少分叉,都只是結局前的分支,最終都將殊途同歸,毀於黑龍口中。他毫不知情地悶頭當反派也好,得天命後拚命掙扎也罷;他與公良至兩不相知彼此相殺也好,兩情相悅想要共度一生也罷,最終又有什麼差別?哈哈哈哈哈!費盡心機不過水中撈月,掙扎至今不過緣木求魚,都是一場空!
魏昭在開始倒轉的時光洪流中發笑,血液全然冰冷,心中一片茫然。

第61章

魏昭在這一次輪迴中失去了意識。
他心神不定,方寸大亂,一時間竟覺得被這浪潮洗刷而去也好。從得天眷者變成滔滔時光大潮中的一粒沙塵,在無力改變的前提下,兩者又有什麼不同?沒準後者更好一點,愚者們在迷宮中循環往復,安之若素,魏昭卻不幸得知所有人都在迷宮之中,而這迷途還沒有出口。
有什麼意義?能做什麼?
他沒在混沌中想明白這終極問題,冷雨將他從昏迷中拖了出來。
……雨?
雨。
魏昭睜開眼睛,咳嗽了起來,感到雨水從口鼻中倒灌進喉嚨。他踉蹌著起身,仰頭看去,只見陰沉沉的天幕上無數雨滴潑落下來,打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這倒新鮮啊。魏昭抹掉臉上的污泥,碰到了扎手的鱗片。
他在水窪中看到一張半人半龍的臉,他的眼睛閃著爬行動物的幽幽黃光。
從在玄冰淵下恢復意識開始,魏昭就像脫離了身體,傷痛全無,看上去像個普通人一樣——不然王天繆早就嚷嚷起來了。如今他又變回了這樣一幅面孔,身上卻沒有傷,體內也……等等,真氣還在,魔氣和惡念到哪裡去了?
這說不通,就算魔氣和惡念在之前與玄冰淵的抗爭中全部散去,金丹也在其中破碎,那真氣——儘管非常少——怎麼會還在?傷痕呢?只有雨水打在身上的感覺無比真實,軀體也是。旁邊有一叢竹子,魏昭伸手一掐,竹子卡嚓一聲斷了,倒下去,把周圍的植物壓得嘩嘩響。
神識中傳來一縷感應。
魏昭猛地回過頭去,氣機鎖定了遠處的兩個目標。那兩個人躲得挺好,但與魏昭比經驗還不夠,那種收斂氣息的方式也曾是魏昭的拿手好戲。他站定了,森冷地看向遠處那棵大樹,氣勢壓了上去。
魏昭的確退回到了近乎築基的程度,但他經驗閱歷都在,能激發出體內近乎沒有的一絲龍威。他聽到一聲幾不可聞的悶哼,而後有人從樹後面走出來,高舉著雙手,說:「這位前輩!我只是路過,什麼都沒看見沒聽見!」
雨非常大,遠處的人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一個輪廓,聲音也有點兒失真,但當那個人走出來的時候,魏昭只覺得自己脖子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彷彿有只冰冷的爪子捏住了他的後腦勺。那聲音熟悉,那張臉也熟悉,那身為了掩飾身份的遊俠打扮都很熟悉,當然啦,十多年前他遊歷時就愛穿這身。魏昭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著那張帶著討好笑容的、活潑俊朗的臉。
年輕的魏昭的臉。
「出來!」三十歲的魏昭說。
「我已經出來了呀?」那年輕人說,「我,我這就過來?」
魏昭一擊竹子,幾節竹筒飛向看似空無一人的雨幕,叮噹一聲脆響,一個人影從中現出身來。
他沒用神識去探索,靠的只是……記憶。魏昭不知道自己希望打中還是沒打中,在這以往合作的佈局上,看到隱藏起來的公良至——當然,更年少的那一個。公良至站得好似雨中勁竹,要不是被魏昭揭破,他還差幾步就能製造讓兩人逃脫的機會。此乃某件法寶的效果,不被鎖定的情況下,金丹修士也發現不了他的慢慢接近,他們靠這一手死裡逃生好幾次。
他比「魏昭」站得更近,面孔與警惕的眼神更加清晰。魏昭忽然感覺到毫無必要的不自在,他身上沒一件衣服,而他想拿東西把自己遮起來,避開這兩個年輕人的目光。
「衣服。」他嘶聲道,伸出手。
剛才的一聲尖銳變調,現在魏昭就在蓄意讓自己的聲音瘖啞怪異,以免他們聽出什麼。公良至一愣,從芥子袋中拿出一件斗篷,遙遙向魏昭扔去,魏昭接過來,披上,用兜帽蓋住半張臉。還好他的頭髮剛才亂七八糟地披著,大雨加天色成了不錯的掩護,公良至總不至於腦洞大開到覺得他和……他的阿昭相像。
「前輩是來這裡找赤魂花的嗎?」阿昭開口道,語調自然,彷彿沒有一個被叫破行跡的同伴,「雖說這裡是古戰場,但來找陣材的人也不少啊……我這位師兄身上倒有一點,今日與前輩相見也算有緣,成平師兄,就贈與前輩好不好?」他對公良至說道,像模像樣地感歎道,「唉,師尊定的歷練時間也到了,再拖下去他非來找我們不可,布不了水……」
「詠德!」公良至低喝道。
阿昭吐了吐舌頭,彷彿剛才說漏了嘴。
一句話裡幾個坑,要是跟這小子不熟大概要被矇混過去。公良至手上掩飾行跡的法寶就是水月觀的無蹤鈴,水月觀傅清寧三徒弟叫徐成平,四弟子叫葉詠德。一方面同為四大仙門子弟,水月觀和乾天谷一個份量,而徐成平和葉詠德在魔修當中的仇恨值遠遠低於乾天雙壁;另一方面水月觀那兩位弟子乃是理論上的巨人和實踐上的矮子,修煉造詣上與偏門術道上名聲頗大,本身攻擊力卻很低,要是把乾天雙壁當成水月兩書獃看待,在場這倆人多半是能逃掉的。
魏昭有些想笑,他也的確笑起來。
要是遇見過去的自己,你會有何感想?
學藝不精,經驗不足,比起今後而言是個半成品,小聰明看著可笑,未曾受挫的精氣神飽滿得可恨可悲;銳氣未失,疑心未動,比起未來就好似一座沒被強盜洗劫的城池,一個未遭磨損的完好品,讓人羨慕又唏噓。這樣一打岔,魏昭方才心中的亂麻彷彿被梳理了一遭,反倒產生了一種既來之則安之的平靜。
真也好假也罷,意外的偶遇或是另一個戲弄人的幻境都無妨,多少人有機會站在第三人的視角上,見一見過去的自己和過去的愛人呢?就算馬上就是世界末日,這事兒也有點意思。
「帶路。」魏昭說,「找個避雨的地方。」

第62章

只是,他們沒來得及避過這場大雨。
沒了過去,或者說沒了未來的強大力量,某種程度上就好似一個健全的靈魂被塞進一具耳聾眼瞎的軀體。只有魏昭本人清楚,他目前的龍威只是個空架子,要適應這身正統築基修士的驅殼還需要一段時間。因此,他在身後兩人覺出異常那一刻才反應過來,這點兒時間只夠他升起一道光幕,堪堪將三人籠罩在其中。
下一刻一陣赤光劈頭打下,直接將倉促升起的光幕打得粉碎。未被風雨折斷的竹林樹木霎時間東倒西歪,像被一道雷霆擊中。可哪裡有一道雷霆是血紅色的?雨中升起一股血味,還有一陣令人作嘔的腐臭。身後的阿昭與公良至一臉凝重,顯然嗅出了這股屬於魔修的臭味。
埋伏!
年輕的魏昭手中飛快掐訣,幻化成一片烈陽,空氣中若有若無的猩紅色好似被火燒著,吱吱叫著退卻了。公良至趁機一揮袖袍,給自己和阿昭蒙上了一件流光四溢的道袍,上面閃現萬點星光,又有一層幾不可見的白紗,擋住了瓢潑大雨。這是他倆遇見魔修時常用的對策,魏昭烈陽手破魔驅邪,公良至給二人附加星縷衣與輕紗道袍,前者檔心魔,後者擋法寶利器,實乃築基修士能用的最好選擇。
築基,魏昭心中一跳,猛然想起了在心亂如麻中不曾注意的東西:魏昭與公良至,十九歲築基。
公良至已經拿出了陣盤,阿昭也抽出了佩劍。魏昭卻心中敞亮,明白他們這副拚命架勢根本不是為迎戰擺出,而是為了逃命。他們已經準備要跑,只要敵方一現身,那個位置夠他們第一時間繞行到魏昭身後,然後趁著「拘禁他們的神秘敵人」與「突如其來的埋伏魔修」對上之際,漁翁得利,盡快逃跑。
換成別的場合,魏昭真想誇一句不笨,可惜這回乾天雙壁的算盤注定要落空。來犯之敵已經遙遙露出了真面目,那一群奇形怪狀的魔修來自不同派系,每一個都是魏昭難以忘懷的仇人。
在他離開玄冰淵後一個個全部殺掉的,那些參與了當年玄冰淵衛宮的魔修們。
「變陣,艮坤厚土陣!」魏昭對公良至厲聲道,「別想跑!公良至、魏昭,他們就是衝著你們來的!」
被叫到名字的兩人臉上一驚,他們飛快地對視一眼,也不知有沒有信。不過這時候逃不逃也由不得他們了。奇形怪狀的敵人眨眼間來到他們面前,魏昭指節微屈,十指連彈,十道劍氣好似十枚細針,向魔修當中打去。
那針一樣細小的劍氣彈無虛發,然而虛弱無力,有三道甚至飛向了空無一人的虛空,完全像是新手劍修的產物。被針對的幾個魔修桀桀怪笑,只有一人謹慎躲避,其他六個全部迎頭而上,想用護體真氣消除這可笑的攻擊。劍芒嗖地衝向魔修,無聲無息地鑽進護體真氣以內,像雨水滲入泥土。
但這不是雨,這是奪天劍氣。
魏昭沒去拿奪天劍抄,他這樣走著野路子的修士根本無力接受這等傳承,邪劍仙名聲雖差,他的功法雖邪,那奪天劍抄卻是正兒八經的劍修路數。可是魏昭見過奪天劍抄,在《捕龍印》當中見過主角使用過無數次。他這樣痛恨蕭逸飛運氣的天才反派,硬是從中學到了一絲皮毛。
這點皮毛加上魏昭的頭腦,對付幾個築基期的嘍嘍足以。
噗噗噗!劍氣悄然無聲,有聲音的是被刺中的肉體,好似被刺穿的酒囊,鮮血飛灑當場。正面有六個修士倒下,背後有三個修士從虛空中跌出來,乾天雙壁看著這三個藏在逃亡必經之路上的魔修,臉色一樣難看。
十道奪天劍氣,一人避過,八人斃命。唯一中招卻依然站著的那個魔修身上升起一條赤色血蟒,將劍氣擋向旁邊,居然一口吞了下去。劍氣從血蟒口中進後腦出,被奪天劍氣刺穿一個碩大的破口。然而殘存的蟒身如水銀瀉地,轉眼間將那大洞修補完畢。
這一位魔修,已然金丹。
紅信子真人冷笑一聲,以金丹對築基的優勢,她能輕易覺察出魏昭也只是個故作高深的築基修士。她週身威壓外放,惡意迫向三人頭頂,似乎想以此動搖他們的鬥志。圍攻者二十餘,為首者金丹,其餘築基,全是魔修。
這陣容足夠叫大部分出門歷練的正道子弟喪膽,可惜魏昭早在十年前就看過這陣容,那時還在更惡劣的玄冰淵上。縱使在場的只有兩位年方十九的新晉築基修士,乾天雙壁也從未怕過魔修。公良至飛快地佈置著艮坤厚土陣,阿昭擋在他面前激發了法寶,苦苦抵抗者金丹修士的威壓。此刻八人身死,剩餘的十幾個圍攻者氣勢一滯,魏昭等的便是這一刻。
糾結起來圍攻他們的魔修,是什麼配合默契的硬骨頭嗎?
魔修要是團結,他們哪裡會變成現在這等陰溝裡的老鼠。
魏昭彈射出去,彷彿將身後兩人棄之不顧,自顧自找了一條出路。他手無寸鐵,像個慌不擇路的逃命修士,竟跑到兩名築基高階的修士當中。那兩魔修乃是一對修煉合體技的兄弟,一個全身漆黑頭頂高帽,一個渾身慘敗舌頭耷拉,都對天降的獵物露出一個陰慘慘的笑容。
「天堂有路你不走!」黑衣的哥哥舉起判官筆。
「地獄無門地闖進來!」白衣的弟弟拿好打魂鞭。
「落到我們無常兄弟手中!」黑無常道。
「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白無常接道。
兩人一唱一和之下,中間隱隱顯出一扇門來,門內黝黑一片,一股巨大的吸力越變越強。想也知道門內不是什麼好東西,卻見魏昭一頭紮向門裡……然後在門口雙手一擰,分別抓住了無常兄弟的腰帶,往門裡一拉。
明明此時是魏昭半個身子在門裡,那黑洞洞的門卻像是更青睞它的開啟者,只碰到黑白兩根帶子便拚命往裡拉去。無常兄弟齊齊發出一聲慘叫,兩個大個子像被兩團擠壓後的麵團,嗖的一聲被壓入半人高的門內,黑門瞬間關閉,留下完好無損的魏昭。
「這都行?!」阿昭在地下驚呼道,「嘿,叫你們打架還這麼多話!」
這黑白無常乃是此次任務中有數的人物,脾氣壞卻實力高,外加來自神秘魔門邪月宗,同行者也不知他們這一手有何罩門。可魏昭是誰?他在玄冰淵下無事可做,滿腦子都是復仇,早就把當年玄冰淵圍攻他們的魔修一個個在心中剖析虐殺無數次。魏昭出來後殺了所有還活著的參與者,知道這些魔修所有的弱點和優勢,宰殺同階如庖丁解牛。有趣,他在未來先屠了整個邪月宗,現在又在過去殺了那兩位魔修,真是得償所願。
沒有一個魔修真覺得無常兄弟死於多話,兩輪砍瓜切菜後,他們紛紛提起了警惕,再也不把魏昭當成好揉捏的軟柿子。最容易收割的時間已經過去,魏昭心中歎了口氣,並不轉頭,只向下一墜。
血鏈貼著他的頭髮飛過,被擦到的雨水變成血漿,大地一片焦黃。
紅信子將手一伸,密密麻麻的血鏈撕裂空氣,向魏昭身上打來。那血鏈越延伸越廣,好似滾雪球、織蛛網一樣越變越多,最後幾乎封閉天空。魏昭退它也退,速度更比他現在的身法迅速。紅信子真人輕笑一聲道:「嘻嘻,這位小友可不是我們要找的人啊。我們要不要賭一把,如果你能從我紅羅網中跑走,那今日就此別過;你逃不掉呢,就要來給姐姐當糧食,你看好不好?」
她嘴上這麼說,手上動作不快,似乎沒使出全部實力——以魏昭對她的瞭解,這位魔頭的確尚有餘力,只是這份餘力不是出於好心,而是出於傲慢和玩性。那邊廂十幾個築基魔修已經與公良至二人交上了手,好在艮坤厚土陣已經成型,一時半會兒不會被攻破。紅信子真人這是勝券在握,打算拿他這個亂入的修士找點樂子了。
「當真?」魏昭邊說邊躲道。
「自然是真的。」紅信子真人笑盈盈地說。
「要是我不想跟你賭呢?」魏昭又說,說話間被血鏈擦過,血珠凝而不落。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手,心中微動。
「這可由不得小友了呢。」紅信子笑道,「你身上可有能抗住紅羅網的法寶?可巧,姐姐這法術最克劍修。」
「可巧,」魏昭重複道,「我有一招最克拿人血洗澡還洗不掉脖子上老皮的妖婆。」
紅信子真人下意識伸手去摸脖子,摸到之前醒悟過來,光潔的面孔上露出猙獰之色。她驟然催動血鏈,羅網霎時散開,化作萬道荊棘,眼看就要衝向魏昭。
魏昭反倒停了一停。
這停頓好似失誤,不過在金丹真人眼中一目瞭然。紅信子一頓,繼而怒色稍霽,大笑起來:「蠢奴!你當這樣便會忌憚你嗎?」
魏昭身後是艮坤厚土陣,以及圍著大陣攻擊不休的魔修。他要是往那個方向逃,紅信子真人的攻擊難免要誤傷隊友。紅信子見眼前被說破企圖的修士眼中閃過一絲猶豫,她心中篤定,越發大笑不止:「哈哈哈哈!我等魔修可沒有同伴!便連你身後的土殼子小陣一起打破吧!」
話音未落,幾條荊棘已經率先封鎖了魏昭的向兩邊逃竄的後路,其他棘條絞成羅網,鋪天蓋地往他頭頂罩來。荊棘未到血氣先至,空氣都變得粘稠起來,讓前方的人難以逃離。魏昭向後急急倒飛,只聽得後面好些速度慢的魔修發出慘叫咒罵,被血棘吞沒。
阿昭大喝一聲,雙手帶著烈陽向兩邊推出,此次掌印清晰可辨,托著艮坤厚土陣,好似暴雨時節釘在窗後的木板,勉強擋住了零星先頭部隊。魏昭看著面前的血棘越變越大,他知道猩紅尖刺能穿透他的身體,也能打破艮坤厚土陣。
他知道這個,就像知道兩輪殺戮後眼前唯一的金丹魔修會對上他,而那個被踩了痛腳的紅信子又會在此時不管不顧地攻擊他一樣。
剩下的十幾個修士又在暴走的紅羅網下死了一半,紅信子笑容未變。不過是幾個逃不掉的低階廢物而已,倘若她開口,多半會這樣說。血棘一時間食用的修士精血越多就越強,用這些炮灰換大陣破開,不是很好嗎?這群小卒子來這裡就是為了保證沒人能逃脫,直接破陣殺人,目的不就達到了嗎?
魏昭也笑了。
他的確在利用紅信子清場,不過消耗這些築基魔修完全不是主要目的。
五。
魏昭的右手驀然伸長,化作一隻巨爪,扣住了之前就找準的枯榮道魔修,把快要逃出血棘範圍的這位修士往自己身前一扯。
四。
這位枯榮道修士大吃一驚,開始瘋狂攻擊魏昭的手,企圖掙脫這只固定住他的鐵爪。像被什麼東西咬住,魏昭能感到自己的生機不斷從傷口流失,但他一動不動。
三。
血棘近在眼前,眼看要將枯榮道的魔修與魏昭一起穿成肉串,那魔修牙齒一咬,剛才刺入魏昭手上的枯瘦雙手抓住了血棘。
二。
血棘暴動,枯榮道魔修死。魏昭急速後退,撞上了艮坤厚土陣。
一。
萬棘加身,厚土陣破,阿昭把公良至撲倒在地,趴到了他身上。魏昭咳出一口血,藉機順走了阿昭的芥子袋。下一刻最先到的血棘刺穿了地上兩個魏昭,眼看再深入些就能要他們的命。
但血棘不再前進了。
血棘轉瞬間枯黃了一大片,像真正的植物一樣開始掉刺,以紅羅網為本命法寶的紅信子哀鳴一聲,控制不住地跌落在地。剛才那位被魏昭撈過來的修士名叫枯謝君,表面上是築基初階的築基巔峰,熱愛扮豬吃老虎,掌中枯榮功能讓萬物凋零,尤其是植物。而紅羅網的攻擊形態,恰好算是半個植物。
由此可見扮豬吃老虎風險不小。
此時魔修的包圍圈已經被紅信子真人打殺得七零八落,要從其中逃跑輕而易舉;此時這群人中第二強的那位枯謝君與紅信子拼了命,一死一傷;此時紅信子真人奄奄一息,如同食人魚群中受了傷的大魚,正如她之前所說,魔修們可沒什麼同伴友誼。
魏昭嚥下嘴裡的血沫,在心中和裝逼致死的救命恩人道謝,掏出了芥子袋中的乾坤挪移符,運起。趁著拼出半條命衝出來的大好良機,他抓著十九歲的公良至與自己,成功逃出了包圍圈。
乾坤挪移符,一息八百里。
一息後三個人影憑空掉了出來,謝天謝地,這次無差別著陸沒讓他們掉進哪個死地。地面上鋪著毛茸茸的草,軟和得像毯子,儘管如此,這點著陸的顛簸還是讓魏昭開始咳血。那血塊黑不溜秋,彷彿從死了幾天的屍體中挖出來的。
枯謝君的掌心功,紅信子的血荊棘,沒一個好相予,能活下來還要感謝他還剩了點龍軀。不過要是龍軀不存,他也不該又長成這副鬼樣子,你說是吧?魏昭苦中作樂地跟自己自言自語,張了張嘴卻除了血塊什麼都吐不出來。他乖乖閉嘴,只見三人中有一個利索地跳了起來。
是公良至,他身上幾乎看不到傷痕。魏昭扭頭一看,只見年輕的陣法師看都沒看他一眼,撲到了渾身是血的阿昭身邊。金丹魔修的紅羅網哪怕套上十層築基道術也擋不住,還是阿昭的血肉之軀給公良至擋了一擋,自己卻被刺成了血葫蘆。他還睜著眼睛,對公良至吐了吐舌頭,顯然也說不出話了。
「你……笨蛋!」公良至咬牙切齒地說,嘴抿成一條線,被發黑的血刺得不停眨眼。他速度飛快地給阿昭餵了丹藥,拔劍切開傷口,擠出毒血,再撒藥粉包紮。處理速度一快,動作也很難輕,痛得阿昭齜牙咧嘴。
痛是真痛,經歷過玄冰淵下十年的魏昭都要皺眉,何況基本沒吃過苦的十九歲阿昭了。魏昭看著他,有種莫名其妙的幸災樂禍,欣賞起那張曾經屬於自己的臉演繹活體的痛不欲生。只是阿昭面目扭曲歸面目扭曲,硬是一聲都不吭,公良至在動手的間隙頻頻去看他的臉,他倆的目光一對上,阿昭的痛不欲生就變成一個故作輕鬆的鬼臉。
這塊兒沒雨雲,陰天還有些亮度,沒有遮擋視線的雨幕。此時魏昭看著他們兩個,覺得他們真的年輕極了。
多沒道理,就算魏昭在折磨中扭曲成長為中年人,只是道心破碎的公良至也不該和這裡的公良至差太多才對。為什麼他看起來就如此青澀,像枝頭未成熟的青果,像荷塘含苞待放的花?因為眼睛嗎?還是因為神情?
十九歲的公良至就算皺著眉頭,那憂慮也顯得淺淡而活潑,他的眉宇沒有常年皺眉的痕跡,他的眼角沒有累月沉澱的憂愁。他是山中野狐,是乘鶴仙人,就該在山間看花開花落,望雲卷雲舒。
十九歲的魏昭就算正忍耐痛苦,那苦痛也顯得輕鬆而短暫。他的酒窩看看起來像是笑容長存的痕跡,就好像橫跨山野無數次會留下小路。他身上有股沒被燒干的蓬勃生機,因為有足夠的溫度和燃料,那裡有一團穩定燃燒的火,穩定得好似太陽。不像魏昭,燒得歇斯底里,生怕一不竭盡全力就要熄滅了。
十九歲的乾天雙壁望著彼此時,他們同時變得更加天真青澀,又同時變得更加成熟可靠,像兩塊相映生輝的寶石,像兩棵並排而生的樹。他們……看起來好極了,旭日初升,毫無瑕疵。
本該如此,本該如此。
魏昭可能屏息了太久,他控制不住地咳嗽起來,那兩人齊刷刷轉向他,像一對突然發現天敵的鳥兒——這兩混賬表現得好像剛剛意識到這裡還有別人,他們的救命恩人。
「前輩,」公良至對魏昭說,口氣客氣而謹慎,「我們要去附近的山洞暫且一避,您是否願意同行?」
除了高深莫測地點頭,魏昭還能做什麼呢。

第63章

魏昭從沒見過十九歲的乾天雙壁。
對,他曾經是其中之一,他見過七歲到十九歲、二十九歲到現在的每一個公良至,可他沒見過完整的「乾天雙壁」。過去這只是一個外號,年輕的魏昭很樂意與公良至並稱,這樣每一個聽說過他們名號的人都知道他倆是一夥的——完全是那種小朋友畫地為國的幼稚心態。
作為旁觀者看到是另一回事。
魏昭以為自己會很樂意看到這個,反反覆覆重播的《捕龍印》連續劇中沒有乾天雙壁的方寸之地,作者交代完反派魔龍的身世已經仁至義盡,沒興趣播放一段只有倆男人的回憶殺。於是回憶終究是回憶,漸漸模糊成一個畫面,一道聲音,一縷氣味。遇見他們就像抹掉鏡上霧氣,時隔多年,他又重新看到了未曾失真的畫面。
魏昭很高興看到曾經的公良至,他甚至也挺高興看見過去的自己,儘管同時懷著說不出的複雜心情,像一個快要入土的老人看見自己過去健康的身體和已經顯得陌生的臉。但是,這裡有個無法迴避的但是……要是不作為外人看一看乾天雙壁,魏昭大概一輩子都無法理解,為何他們同行時很少有別人能長久地加入旅程。
魏昭和公良至是一夥的,哪怕十年後的魏昭也無法插足。他們用眼神就能交談,用幾個手勢談笑,無法開口的阿昭比劃了幾下,齜著牙竊笑起來,於是笑意也在公良至臉上一閃而逝,好似浮出水面的氣泡。阿昭沒法說話,公良至就用十秒裡的九秒關注著他,甚至不一定使用眼睛。他們之間有種難以言說的默契,彷彿一隻蚌殼裡的一對住客,在一定距離之間就能從空氣流動裡嗅到彼此在做什麼似的。真的假的?!
嚴格來說,他們既沒有像對熱戀情侶一樣黏黏糊糊,也沒不識好歹地對「神秘前輩」無禮。他們的舉手投足無可指摘,然而站在他們身邊就是哪裡都不對勁。哪裡不對?作為曾經身在其中如今又時時刻刻關注著乾天雙壁的魏昭,他依稀能說出一點似是而非的問題,比如,對視的時間未免長了幾息,相視而笑時彷彿兩人以外的世界並不存在(有這麼多好笑的東西嗎?你們九歲嗎??),多了太多毫無必要卻做得理直氣壯的身體接觸等等。換成沒像魏昭一樣知根知底的旁人,大概只能感覺到一種氣場。
一種一對磁極啪地合上,然後向所有旁觀者釋放出斥力的氣場。
別說同行者了,算是他們共同朋友的周幼煙也得離場,無論她覺察到了什麼還是出於直覺。到這會兒,魏昭開始懷疑不少人暗中早當他們是對小情侶,他們一同見過的聰明人當中,除了對同性之事滿腔正直的人和瞭解魏昭有多不開竅的人以外,搞不好絕大多數都有此等誤解——能怪誰啊?長眼睛都覺得這兩位青年俊傑之間,多少有點不好說的火花。
公良至扶著阿昭前行,後者把頭擱在前者身上,無論是倚靠對方還是使用起對方的法寶丹藥來都毫不客氣,你的我的都是咱們的。阿昭輕鬆的笑容中隱藏著警惕的目光,魏昭記得他那會兒還有些底牌,真遇到危險還能拖住敵人,給公良至翻盤之機。他們兩顆腦袋靠在一起時如同一窩出生的小奶狗,魏昭一個沒看著就會給彼此舔起毛似的。
有時魏昭恨不得大吼一聲「秀什麼恩愛!逃命呢!」,又疑心自己神經過敏。乾天雙壁目前的對策無疑最適合逃命和盡快恢復,以及秀恩愛根本不是一場表演,而是一種生活態度。
形影單只的魏昭看著他們,時不時一陣火大。
只是如今不是火大的時機,之前埋伏他們的魔修並沒有死光,八百里也不是個萬無一失的距離。不定項傳送下他們迷路了,分不清東南西北,又被毀了傳訊符紙——幾乎每一個針對名門子弟的伏擊都要先廢掉此等叫家長利器。他們在大約在大周的荒野中不斷轉移,抹掉痕跡,遠沒到高枕無憂的時候。
更糟糕的是,這次埋伏的名單並不完全與魏昭記憶裡的「玄冰淵名單」相等。少了幾個,多了幾個,之前那支小隊沒準不是參與剿殺陰謀的全部。有變數,毫無疑問,魏昭猜測其中也有得天命者作梗,說不定是魔龍脫身後殺掉的魔修。
他魏昭都能得天命,其他魔修當然也可以。
阿昭和公良至剛穩固了築基修為,相較之下魏昭的經驗和力量都勝於這二人。公良至拖著阿昭抓緊療傷,魏昭卻只能強壓傷勢,以防萬一。阻止突然出現的魔修是一件事,防止自己被甩脫是另一回事,魏昭當然沒有天真到以為這次共患難就能讓乾天雙壁對他全盤信任。沒人比魏昭更清楚他們的聰明和警戒心。
儘管如此,當魏昭在半夜睜眼看到兩步以外的公良至時,依然有些反應不過來。
「前輩。」公良至彬彬有禮地說。
魏昭掃了一眼他身後,山洞裡沒有阿昭的身影,睡下前那個恢復了一半的人還躺在那裡。魏昭自知不該睡這麼死,必然有什麼東西阻止了他睜眼,不僅僅因為疲憊和壓制傷勢。他試探著提了提真氣,果不其然,一絲真氣也提不起。
「天和飛影陣?」魏昭說,「我要是拼著命跟你同歸於盡,你照舊有死無生。」
天和飛影陣算不上攻擊陣法,是天和歸元陣的改良版本。在這陣法中要是動用真氣,真氣將會絮亂,不過並非絕對禁止,一般被刻在某些會客廳上,乃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互不攻擊象徵。飛影陣比歸元陣規模小,只針對一兩人,也隱秘許多,以公良至的能耐,的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佈陣。
對於魏昭這樣隻身一人又要靠著真氣調和傷勢的傷員,確實是對陣下藥。
「前輩誤解了,我亦站在陣法之中,這只是不動手的誠意。」公良至道,「此舉只出於我意,阿昭重傷未癒,他不必參與。」
「捨己為人,何等偉大。」魏昭說,那副壓低的嘶啞嗓音聽上去比他以為的更尖刻。
「前輩救我等一命,如今又帶我們兩個累贅東奔西跑,我相信前輩對我等並無惡意。」公良至說,「但前輩知道我們的身份,我們卻對前輩一無所知,」
「你便如此對待你們的救命恩人。」魏昭說。
「前輩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但倘若接下來我們依然要同行,開誠公佈比彼此隱瞞好。」公良至絲毫不為魏昭語調裡的惡意所動,繼續誠懇地說,「否則前輩的計劃我們無法配合,不僅如此,還有可能無意間幫倒忙,反讓敵人獲利。」
魏昭看著侃侃而談的公良至,頗有些刮目相看。
誰都知道公良至清冷寡言,比起交談更擅長埋頭苦幹,交涉之類的工作從來是魏昭的活計。魏昭知道公良至並不笨嘴笨舌,只是性格使然,懶於把精力耗費在與人交際上,但從未磨過刀,用料再好也不如時時保養的匕首鋒利。他以前沒見過公良至與他人談判,因此也覺得朋友在這方面擅長不到哪裡去,一度憂心要是沒了自己,不知公良至會不會在這方面吃虧。——直到十年後再見,老朋友已經變成一個擅長和陌生人玩笑套話的圓滑道士。
如今看來,十九歲的公良至在談判上就算不如魏昭,也絕不拙於言辭。
他突然覺得自己看到了一根細線,連起了他所缺失的十年。公良至並非性情大變,由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上之人變成了圓滑的世間之人,某些才能過去就隱藏在他體內,只是有魏昭在,無需拿出來用而已。離別的十年就像把一隻地龍一切為二,兩邊都得重新長出身軀來爬行。魏昭有些想笑,太不合時宜,只得抿了抿嘴。
「你要怎麼個開誠公佈?」魏昭故意惡聲惡氣地說,「查清我祖宗十八代?」
「前輩說笑。」公良至道,「萍水相逢,難免各有戒心,我無意知曉前輩姓甚名誰,只求個安心,想知道前輩為何要救下我等,或者此行要去哪裡。」
不等魏昭回答,他又補充道:「我與阿昭築基不久,剛穩定境界,想去玄冰淵歷練一番,意外遇見了前輩。此處乃大周西部,再往南走可能會遇到周西遺族,我曾聽說周西遺民食古不化,又有詭奇修士修煉蠱術,大抵不是個好去處。」
「要是我依然什麼都不說呢?」魏昭突然說。
「要是無法彼此信任,我們心下不安,前輩也無法安心療傷。」公良至回答,「如此一來,倒不如分道而行。」
公良至不吭不卑,要求不過分,同時露出了自己的決心和底線。魏昭毫不懷疑,在佔據先手的情況下,他有辦法帶著阿昭逃走。與一直無法療傷的魏昭相反,阿昭在公良至的照顧下該吃吃該睡睡,雖然還躺在那兒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但私底下傷勢恐怕好了六七成。
只是,要怎麼和公良至說?
魏昭救他們,因為他是魏昭,不會眼睜睜看著過去的乾天雙壁喪命。這簡直是夢寐以求的機會,他想過多少次,要是當初他們逃出生天,要是當初有人能救下玄冰淵上的魏昭和公良至,他們的人生會變成什麼模樣。他不知道這裡是哪裡,他不相信自己能影響過去,心中覺得多半又是一場幻境,而且九成九依然失敗,以黑龍滅世告終。但哪怕是幻夢,能自己親自完成遺憾,在終結之前也值得慰藉。
你好,我是未來的魏昭,不小心掉了玄冰淵,發現世界是一本書;於是十年後我變成了大魔王準備滅世,被未來的你阻止,在此期間跟你處了個對象——哦對了在那之前我們還有個女兒——後來又一次滅世未遂時再次掉了玄冰淵,在下面看到了兩百多年前屠龍之戰的真相,發現了天道在不斷重啟世界,巴拉巴拉……然後就掉到這裡來了,剛巧遇到你們,就救了一下。
編故事也請編得靠譜一點好吧。
何況這一輪的故事多半是虛幻,而接下來他們也絕不會去玄冰淵。這種情況下未來已變,要麼都死在一處,要麼雨過天晴,能安穩度日。玄冰淵下的魔龍與鬼召注定要被浮雲,既然如此,又何苦把一個可怕的未來細細在不識愁滋味的少年人面前剖開,讓他們白白煩惱。
魏昭沉吟了幾息,思索著該編出什麼答案來。不等他想明白,忽然渾身一震。
剛才只是絮亂的大陣驀然一緊,魏昭竟覺得真氣與身體同時動彈不得。他的舌頭發麻,只能對著公良至睜大了眼睛。
「歸元剖玄大陣。」公良至說,「得罪了。」
這可不是一天能完成的陣法,公良至多半從他們使用乾坤挪移符那天就開始準備。歸元剖玄大陣能凍結陣中的修士半柱香時間,發動時間長而明顯,隱蔽性差得一塌糊塗,然而內嵌的天和飛影陣恰巧能解決這個問題。被困在天和飛影陣中的魏昭無法動用真氣神識,如同感官麻木之人,無從察覺外部流動成型的大陣,公良至不愧是公良至,這才是殺招。
公良至走到動彈不得的魏昭身邊,掀開了他的袍子。
魏昭忽然明白了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是怎麼回事,倘若他真的只是個來歷不明的救命恩人,在被追殺時公良至的確會只用天和飛影陣談判。然而逃生之時,魏昭卻打開了阿昭的芥子袋。
乾天谷真傳弟子的芥子袋,如同魂燈一樣,是與擁有者綁定的。除了本人與暫時得到授權之人,哪怕是化神大能開啟也要花費一點功夫。這種情況下,有人隨手打開了阿昭的芥子袋,說明了什麼?
恰巧,他們真知道有種法子:芥子袋與主人魂魄綁定,那麼「披上」主人魂魄就好。現在想來他們的擠眉弄眼不見得在秀恩愛,也是在確認阿昭是否被攝走了神魂。沒被攝去神魂變成白癡並非萬事大吉,因為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可能,那便是某支已被剿滅的鬼修宗門找替身。修煉到了能打開別人芥子袋的程度,那個鬼修多半已經接近大功告成,再過上幾日,便能將阿昭取而代之。
公良至絕不會冒這個險。
魏昭的嘴唇動了動,看在公良至眼中或許是個憤怒的口型,實際上只是個未曾展露的笑容。他心說公良至真是個高明的陣法師,心說公良至為了他的阿昭真是什麼風險都敢冒。魏昭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公良至,被他凝視的人卻不露怯,飛快地檢查起魏昭是人是鬼。這一下吃了個癟,沒準要把命丟掉,他卻悶笑得身體發顫。
魏昭意識到,自己半點不怕死。他會被這圈套圈中,一方面以為公良至他們不會在這種情況下貿然撕破臉皮,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半點沒對他們設防,因為他並不介意死在他們手裡。此處是真是幻?此輪是輸是贏?魏昭已經對天道沒完沒了的遊戲感到厭倦,要是年輕的乾天雙壁是這漂泊航線的終點,那也不錯啊。
公良至的手猛地停在了他臉上。
腳下的陣法散發著幽幽白光,脫掉兜帽之後,魏昭的臉暴露在了夜間微涼的空氣之中。公良至抽了他的血,貼了一堆符,不知準備幹嘛,去托他的下巴。他的頭一抬起來,那張臉便甩脫了陰影,直直撞進公良至的眼睛裡。
他看見了什麼呢?
魏昭不知道公良至看到了什麼,他也不覺得在活生生的阿昭還在時,公良至會對他的臉有什麼想法。可是抓住了他的佈陣人面容僵硬,好似夜裡忽然被光照到的鹿,整個人都僵直了。他看到公良至的喉結動了動,似乎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伸手摸過他的臉。
面頰上的麻木感也沒阻止魏昭露出一個笑容。
「你是誰?」公良至倉促地說,這口氣對於他而言可以稱得上慌慌張張。「你到底是誰?」他又問,聲調拔高,幾乎拋卻了禮貌。
魏昭好笑地看著他,直到公良至想起他動彈不得,連忙調整了陣法,讓他得以開口。
「說了你也不信。」魏昭說,用回了正常的聲線。
公良至像被這聲音紮了一下,色厲內荏道:「你先告訴我!」
「你從不用這種口氣對敵人說話。」魏昭笑道,「那麼你已經信了。」
公良至瞪著他,擰著眉頭,憤怒裡藏著驚慌,混亂得不知要說什麼。魏昭忍不住盯著看,他還沒見過公良至這副表情呢。他的朋友小時候並不大驚小怪,重逢後又對他無比包容,彷彿十年間魏昭駐足不前而公良至獨自成熟。多難得,魏昭看著面前的公良至,頭一次覺得自己在照顧小弟弟。沒準他剛才就是懷著這種奇特的逗小孩心態,才跟公良至說了這麼久。
「我是魏昭。」魏昭歎息道。
「閣下!莫要說笑!」公良至皺眉道,像在指責他隨口胡說八道,可眼中卻帶著明顯的猶豫。
「你跟人生氣時總是這麼禮貌。」魏昭又笑了起來。「你竊笑時會咬腮幫子裡的肉,除了銀魚和球鱒以外你不喜歡吃任何魚,我們過同一個生日,花朝節的蜜蜂蜇人特別疼。你還想問什麼?你和我現在認識十二年,只有我們知道的事一大堆,我能跟你說一晚上。」
「你……要是竊取了阿昭神魂,當然什麼都知道!」公良至強道。
「我是鬼嗎?」魏昭問,「你摸摸我,長得奇怪了點,這血還是熱的。」
「說不定是其他沒記載的山精野怪……」公良至喃喃低語道。
「你要是真不相信,開始幹嘛問我?現在幹嘛要提出一個個問題,讓我說服你?」魏昭看著面前青澀的青年人,想摸一摸他的頭髮,「還要怎麼說服你?我有什麼胎記和痣嗎?你去沒鱗片的那邊找找,肯定都還在。」
公良至的手又伸了過來,猶猶豫豫,不知想找到還是希望找不到。他伸手去碰魏昭的肩膀,摸著那裡一個淺淺的斑點。魏昭被摸得肩頭發癢,忍不住低頭親了親他的手。
公良至跳出去一米遠,像只覓食中被摸了尾巴的雀鳥。
魏昭笑出了聲,笑得渾身都在抖。十九歲的公良至臉上糅合了驚嚇和羞憤,最後惱羞成怒,板著臉說:「阿昭可不會這樣!」
「現在的阿昭不會。」魏昭意味深長地糾正道,「我三十歲了。」
有那麼一瞬間,公良至看起來被雷劈了,或者被天降的法寶砸昏了。在魏昭忍不住火上澆油之前,那難以置信與驚喜轉瞬即逝,變成了徹頭徹尾的驚恐與擔憂。
「你怎麼了?」公良至沉聲道,「這些鱗片怎麼回事?」
你瞧,這就是公良至,比起「你怎麼在這裡」,會先問「你怎麼了」。魏昭感到心中一片安寧,一股暖流包裹著他,那感覺像沉入世界本源。他忽然覺得自己在混亂中抓住了救命稻草,覺得熄滅的餘燼重燃火焰,他突然不想死在這裡了,哪怕注定要死,他也要回去見到他的那個公良至。
「一些意外。」他輕描淡寫地說。
公良至譴責地看著他。
魏昭開始大笑,笑得公良至莫名其妙。他笑了很長時間,在笑容止息後看著公良至,這回的眼神讓公良至皺起了臉。
「你看我的樣子像在看孫子。」他抱怨道,「我只比你現在小十一歲……別再笑了,怪滲人的!」
魏昭快笑到地上去了,控制不住,因為這個世界如此輕巧,一切沉重的事都還未發生,什麼都不用背。他想自己果然沒法含情脈脈地對待這個公良至,時間錯位,他在佔小朋友便宜。
「誰說三十和十九之間只有十一年了,度日如年,沒聽過嗎?」魏昭打趣道。
「到底怎麼了?」公良至氣急道,什麼都沒法阻止他擔心阿昭,哪怕是另一個魏昭。
「一些意外。」在公良至對他翻白眼時,魏昭又補充道,「知道也沒用,它們不會發生了。」
他冷聲重複道:「絕對不會。」
公良至沉默了一小會兒,魏昭幾乎能看見思維的齒輪在他腦中轉動。
「如果發生了,」他慢慢說,「阿昭就會變成你這樣?」
魏昭不說話,公良至便得到了答案。
「絕不會發生。」公良至一字一頓地說。
他的嘴抿成一條線,那話語中的決心勝過一切賭咒發誓。魏昭想歎氣,也想抱抱他,不過取而代之的是他高高挑起兩根眉毛:「你這麼嫌棄我啊?」
「啊?」公良至眨巴著眼睛,連忙回答:「不是!」他一臉窘迫,好像不知道這話要怎麼說好了。他搖著頭,嘴巴開開合合,急得話都磕巴,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好啦好啦。」魏昭大發慈悲道,「知道你愛死我了。」
公良至又一次停口,大概不知道魏昭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臉上恢復了防禦性的空白。魏昭長長歎了口氣,說:「好在我也愛死你了。」
這話就這樣溜出了嘴巴,頭一次,魏昭並沒有直白地對他的公良至說過——又多了一個必須回去的理由。只能怪這個世界如此輕巧,他沒有背著仇恨,沒有背著無辜者的性命,公良至沒有十年等待,也不必夾在他與眾生之間痛苦。愛就只是愛,沒有恩仇,沒有立場,沒有抉擇。
公良至猛吸了口氣,像被掐住了脖子。
「謝謝。」魏昭說,「『我』夠不開竅的,勞你等這麼多年。」
公良至細長的眼睛瞪得滾圓,一個勁眨眼,嚅囁著說不出話。魏昭懷疑再說幾句露骨的,他就要背過氣去了。
為此他實在很有說點什麼的衝動。
魏昭咂了咂嘴,以巨大的毅力把自己撤回正軌。
「未來已經改變,但有些你們還不知道的『過去』,我會說給你聽。」魏昭正色道,心中升起一點惡趣味,「不過在我走之前,要把我的事瞞著你的阿昭。」
公良至嚴肅地點了點頭,不知腦補出了什麼事關重大的理由。他的臉頰有點為那個「你的阿昭」發紅,真是好看得一塌糊塗,讓魏昭走了個神。
「對了,你之前怎麼發現我可能是魏昭的?」魏昭忍不住問,「我和過去相差不少。」
「直覺?」公良至想了想,「還有你看我的樣子。」
公良至在心中暗想,除了那種不可思議的猜測,還有誰看向他的目光中,會有這麼濃重的熟悉和眷戀?他的心跳得像鼓點,心說:只有阿昭,他也只希望是阿昭。

第64章

阿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最開始,一切正常——遇到神秘前輩也好,被魔修伏擊也罷,都只是乾天雙壁冒險中的意外事件,意外而非異常。修道之人與天爭,與人爭,沒死裡逃生過你都不好意思說自己修道。阿昭遇到過快要煉化橫骨的巨蟒,遭遇過玩蠱術的隊友突然翻臉下死手,被魔修追攆得海上求生個把月,哪次心中叫著「吾命休矣」的大事件,最終都會逢凶化吉。
你瞧,他不是好好的還站……咳,躺在那裡。
阿昭記吃不記打,從來沒怕過冒險,因為他真的一點兒都不怕死。幼年以為自己會當個將軍的時候,阿昭就覺得馬革裹屍還也不錯,等到想去當個大俠的時候呢,又覺得快意恩仇中隕落也不失為一個好死法,反正別七老八十一身傷病地死在床上。他見過父親手下癱了的老兵,從早到晚一動不能動,而且每時每刻都痛得直哼哼,持續了六年啊!看那個老兵的眼睛一眼就嚇得他三天沒吃阿娘做的杏仁酪。那時阿昭便下了決心,他要麼和仙人一樣長生不老,要麼就像個英雄,死得轟轟烈烈。
沒準就因為這個,阿昭在道途上一路順風。修道求長生,但想長生務必不能貪生,那些貪生怕死的人哪怕能混上個金丹,到最後也是結不了嬰的。阿昭還是一顆明日之星,一路修煉到築基毫無瓶頸,他離那些道心蒙塵只好等著壽數耗盡的前路斷絕者太遙遠,實在很難理解他們是什麼心情。
但阿昭能感覺到這種人的目光,來自得知他名號的散修,來自本門一些長老、師兄師姐。他總是看起來無憂無慮,對大部分人都能露出笑臉,難免有些人把他當做運氣特別好的傻瓜,都不曉得掩飾一下眼中的嫉恨。阿昭哪裡不知道?他只是懶得計較。他能做的事有這——麼多,這麼多東西能學,這麼多朋友能把臂同游,這麼多山河洞天有待探索。面前有一條通向未知的康莊大道吸引著他發足狂奔,快快快,阿昭恨不得跑得晝夜不停,哪裡有時間和路邊跑不動的等死人計較。
何況他有個同行者,和他一樣天資聰穎又樂於尋道,阿昭要是不跑,可不得被落下了嘛!
這一次的問題就關於同行者。
阿昭的師兄、摯友、同夥、總角之交、乾天雙壁的另一位,公良至,這幾天不太對。
最開始,一切正常,他們在被神秘前輩挾持時遭遇了魔修圍攻,阿昭受了傷但還是成功逃脫。公良至看顧著他,讓他不掉隊也不被神秘前輩下黑手,他們用談笑的幌子交換暗號,以彼此知道的暗記談論出了備用計劃甲乙丙丁,一找到機會就能甩脫那個第三人。
那時良至就有點不對,只是一點點。阿昭能感覺出好友的欲言又止,亦或顧左右而言他,彷彿有什麼阿昭不知道的事情正困擾著他。他好像不太贊同抓緊機會立刻脫離神秘前輩的計劃,也不知在顧忌什麼。阿昭想半天也想不出有什麼良至知道自己卻不知道的問題,他們一直在一塊兒,好像只有動用乾坤挪移符時他傷勢太重,失去意識了幾息。
不過要是公良至覺得有什麼東西不該告訴魏昭,那一定是他不知道比較好。阿昭不再問了,這世上他最信公良至,勝過那個聲稱算無遺漏的占奕,神棍有時候還會坑人呢。公良至跟他一樣聰明(此處可見某個人毫無自覺的自負),做事十分有分寸,而且絕對不會坑他,阿昭對他很放心。
阿昭懷疑他是不是放心得太早了。
某個早晨他從沉沉的昏睡(都是傷勢的錯,不然就是那些丹藥的副作用)中醒來,一切就忽然大變樣。這一天開局不利,阿昭一睜眼睛,便看見良至在對著那個神秘前輩微笑。
帶著點羞澀、苦惱又像開懷的微笑。
阿昭打了個激靈,徹頭徹尾醒了。他控制不住地瞪著那邊看,眼睛都要凸出來,還是沒能看清那個把半張臉藏在兜帽裡的怪人到底是什麼表情。那怪人反倒停了下來,對他這個方向抬了抬下巴,公良至這才回過頭來,對他也笑了笑。
阿昭小心眼地覺得,那像是給神秘人的笑容的延伸,是茶館裡小二上的續杯。從來坐著公良至家上等房的特殊客人對著這破天荒的待遇一臉駭然,而後他就在好友的攙扶換藥中懺悔起來,覺得自己怎麼能這麼無聊,對著一個笑臉想這麼多。
良至又不是真的「冷面郎君」,對神秘人笑一笑怎麼啦?就不準時常板著臉的人心情一好,對路邊野狗笑一笑麼?
這麼想著,阿昭便放平了心。他偷眼一瞅陰影中的神秘人,居然看到那半張露出的臉上掛著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阿昭誇張地抽了口氣,公良至詢問地看了他一眼,他便用他們的暗號開起玩笑,說耗子(他們這幾天給神秘人取的代稱,誰叫他藏頭露尾又不說自己叫啥)應該叫蝙蝠,你看今天難得開太陽,他非要擠在陰影裡不見光……
公良至抓住了阿昭比劃的手,相當於摀住他的嘴。「今天天氣很好。」良至生硬地說,「你要不要曬曬太陽?」
阿昭莫名地看著公良至,不知他怎麼了,前幾天他們不是還拿耗子開玩笑嗎,那時候的笑話可惡毒得多。有一會兒公良至看起來不太自在,等定睛一看,又看著相當平靜自然,把阿昭弄糊塗了。他遲疑了一下,最後決定剛才只是錯覺。公良至一鬆手,他便繼續「說」:那只裸皮耗子才該曬太陽,他那身霉點……
發霉的裸皮耗子,此外號來自神秘人的藏頭露尾,還不穿衣服褲子,還一身怪裡怪氣的鱗片,簡直像發霉了一樣。這傢伙突然出現又突然挾持他們,打劫了一件斗篷,固然給他們解了圍,但誰知道那些魔修是不是他帶來的呢?哪怕領頭的金丹修士聲稱目標不是他,耗子兄的可信度也存疑,天知道是不是打算取得信任後再把他們弄到哪個魔窟去。他驅趕著他們不停轉移,一身傷的阿昭被折騰得夠嗆,良至也難免露出疲色。都怪這貨不讓他們聯繫乾天谷和陸真人,否則他們早就被接回去養傷了。哼,肯定沒安好心。
這種情況下編排一下他又怎麼啦?阿昭總在這種倒霉時候編排敵人,鼓舞士氣,活躍氣氛,好讓大家的精神別老繃著。此時的玩笑時常惡毒又下品,問候敵方的精神與下三路(比如發霉耗子的小耗子一定是不能用了才在光天化日下luo奔求審閱云云),怎麼說都不為過。
他依然沒說完。
「說」到裸皮耗子的時候,公良至似乎想起了什麼,臉頰驀地紅了起來。他來抓阿昭的手,阿昭依然說完了下半句,而公良至的表情霎時冷了下去,抓緊了他的手腕。
「夠了!」公良至說。
阿昭的師兄、摯友、同夥、總角之交、乾天雙壁的另一位,緊緊盯著阿昭,不讓他說另一個人壞話——阿昭都不覺得這是壞話,這不是事實嗎?但這會兒他爭論不起來,他在公良至眼中看見了明明白白的痛惜,對像顯然不是自己。公良至正在同情那個神秘人,不對,沒準比那更多,愛憐?
大概被阿昭瞠目結舌的表情叫回了魂,公良至咳嗽一聲,掩飾似的低聲說:「你別亂動……」
他們談話的中心人物忽然站了起來,發出一聲輕笑,向外面走去。他的眼睛往他們這兒看了一眼,目光意味深長,有那麼一瞬間阿昭幾乎覺得自己被看透了。公良至的表情頓時變得十分尷尬,而阿昭立馬甩掉了剛才的錯覺,對洞口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乾天雙壁交談的方式不是任何一種固定語言,而是彼此遊戲般玩出來的密語,全天下就他倆懂。裝什麼啊,呸!那廝明白個屁!
「他好歹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公良至說,「別編排他了。」
阿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那身鱗片也非他人所願。」公良至又說,「外貌並不重要,何必非難他人。」
他的朋友誠懇地看著他,那真誠的樣子好似阿昭剛剛毀了容,正在接受安慰一樣。
阿昭就在此時開始懷疑,那身神秘耗子是不是對良至用了什麼該死的妖術。
接下來幾天他們還在東奔西跑,他們的暗中計劃停滯不前,阿昭把全部精力用到了觀察耗子上。他越看越覺得心驚,越看越覺得憤怒,之前的猜想已經變得鐵板釘釘。絕對是妖術,除了妖術還有什麼能讓公良至胳膊肘向外拐,突然間和一個可疑的陌生人要好起來?
事情變得完全不對頭,前幾天乾天雙壁背著耗子交換秘密,這天開始有秘密的人就變成了耗子和公良至,絕對有!良至不再和阿昭討論針對耗子的計劃,反倒背著阿昭與那個人交換意義不明的眼神,有時阿昭一個沒看見,他們就聊上了。這怎麼可能?公良至不會與陌生人交心,更別說是敵我不明的神秘人,更別說背著阿昭。公良至不擅長和敵人虛與委蛇,他們在一起時這都是阿昭的活兒,就算要換人當紅臉白臉,那也要和阿昭說一聲呀?
他的忍耐在第三天到了極限。
他們離開了又一個藏身點,公良至熟練地將他們停留的痕跡抹去。阿昭已經能站起來,不過還沒恢復到能幫忙,只好在不遠處看著他動手。神秘人在他們邊上等待,那雙黃橙橙的眼睛注視著公良至,一眨都不眨。
並不是什麼不懷好意的眼神,那很溫柔,溫柔得太不對勁了。阿昭想走到他前面,擋住他看向公良至的目光,神秘人的嘴角在陰影下翹了翹,說:「良至。」
那一聲呼喚很輕,近乎呢喃,他本人沒準都沒意識到。但阿昭聽到了,這聲音好似一根點燃的柴火,忽地把他滿腹的滾油點燃。他再也忍受不住,困惑無比而且怒火沖天,以至於不得不掐自己手心以免做出什麼太過衝動的事來。只是憤怒好似燒得發亮的熱鐵,浸透了故作玩笑的語調。
「前輩,『公良』才是個姓氏。」他皮笑肉不笑地說,「莫非前輩沒讀過書?」
公良至抬起頭來,表情有幾分古怪,死死盯著神秘人的阿昭並沒有注意到。年輕的魏昭像個開始擄袖子的青頭小子,連以往拿手的那種故作無辜的挑釁笑容都沒拿捏好,像只支稜起羽毛的年輕鬥雞——雖然大概只有公良至和他自己能看得出來。他想,你怎麼敢這樣叫良至?!誰准你的?你他媽以為自己是誰啊?!
神秘人轉過頭來,看了一眼笑得咬牙切齒的阿昭,驀地笑了起來。
他哈哈大笑,不是譏笑,也不是冷笑,居然就是普通的開懷大笑,彷彿被小輩逗樂了。他搖著頭,背著手向前走去,留下阿昭站在原地胸悶不已,像只擺好姿勢卻失去了對手的蛐蛐。
公良至抿著嘴,像是要笑,又像是要歎氣。他收完了手上的東西,跟上來,路過阿昭時還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他說。
阿昭才不走,他忍不了。他反手抓住公良至的手腕,使了個眼色,用口型問「到底怎麼回事」。公良至苦惱地望了望天,用口型回答:「不能說。」
「你怎麼就這麼相信他?」阿昭「說」,「你之前認識他嗎?他還沒準安得什麼心吶!要真是好心路人,為什麼不讓我們回乾天谷?」
「不能回去!」公良至飛快地動著嘴唇,像有讀心術似的,補充道:「我也沒中什麼法術!你……等一等,到了時候我就能告訴你,好不好?」
阿昭的嘴撇得像座拱橋。
公良至忍俊不禁地看著他,那副表情活像在看個鬧脾氣的小朋友,阿昭被看得頭髮都要豎起來了。他猛一轉身,心不甘情不願地草草點頭,怒氣沖沖地向前走去。
當天晚些時候,阿昭堵住了神秘人。
公良至在準備過夜的陣法,好在他們休息時掩蓋行蹤。兩個幫不上忙的人在外面,當阿昭走向神秘人,他像早有預料似的,對他一點頭,帶著他往前走去。
阿昭走得很謹慎,符菉在手,時刻提防著這廝把他搞失蹤。神秘人對公良至的企圖心已經昭然若揭,要是阿昭被他先行解決,後果簡直不堪設想。大概意識到了阿昭的不信任,神秘人沒走多遠便停下了,剛好在能與公良至能彼此相望又聽不清談話內容的距離上。
「問吧。」神秘人說,彷彿已經料定。
他的聲音很低,但沒蓄意壓出那種野獸低咈的嗓音,聽起來不算難聽。神秘人漫不經心地看著阿昭,他有一雙黃眼睛,帶著豎瞳,像一條冷血的爬蟲。
阿昭看不明白他看著他們兩個的眼神,太深了,並非惡意卻讓阿昭每一根神經都開始狂跳。神秘人看起來死氣沉沉,即便他對他們不錯,身上那股混合著血腥味的乖戾之氣也沒有消失,甚至比很多魔修都讓人不舒服。這個人厭世,他甚至仇恨這個世界,包括他自己在內——不知怎麼的,當望進他的眼睛,阿昭忍不住如此覺得。
他討厭這個人,就像一顆種子討厭腐壞的芽。這個人身上有種……怎麼說好,像是瘟疫一樣的東西,讓阿昭打心眼裡反感,彷彿靠的太近就會被傳染似的。
「我沒什麼想問。」他聳了聳肩,擺出比對方更加吊兒郎當的姿勢。當他抱著胳膊鬆散站立,他的左腳習慣性地向旁邊撇出去,這姿勢和神秘人剛才做的一樣。阿昭莫名感到不爽,他盡量自然地調轉了重心,右腳重新跨出。
他說:「反正無論我問什麼,前輩也已經編出答案來了吧?」
這一招乃是以退為進,能試探出神秘人的態度。但這個帶鱗片的人再度默然不語,只是看著他,笑道:「你不喜歡我。」
阿昭沒否認。
「為什麼?」那人又問,好像真的好奇似的。
「瞞不過前輩。」阿昭攤了攤手,擺出副苦惱的樣子,「我以前遇到過條快修煉成妖的大蟒蛇,差點喪命,那銅鈴大的眼睛縮小點兒,就跟您一模一樣。」
「哦,是嗎。」神秘人輕描淡寫道,「我還以為因為良至。」
阿昭的巧言停了一停,因為對方又念了那個名字。
「我叫他良至,你就氣得要發瘋。」蛇眼睛的人低笑起來,「憑什麼呢?這兩個字不屬於你的,他也不是。」
「公良至不屬於任何人!」阿昭說。
「比如你。」他說。
「還有你。」阿昭不甘示弱道,卻看見對方莞爾一笑。
神秘人說:「都一樣。」
「不一樣!」阿昭回答,「前輩看他的樣子像在看紀念碑,看上去想把他收拾好了放進芥子袋裡。」
神秘人「哦」了一聲,似乎有點驚訝,也可能沒有。
「前輩或許不知道,」阿昭的聲音變得耐心起來,「乾天谷真傳弟子有命牌壓在谷內,倘若有人想拘禁弟子神魂,只能魚死網破,還會讓我們的師傅立刻知道。」
神秘人又笑了起來,看著魏昭,說:「你呢?」
「什麼?」
「你說我想把公良至放進我的芥子袋裡綁定,你呢?」
「我們是朋友!」阿昭說,他為神秘人話語中暗示的指控生氣極了。他怎麼能懷疑阿昭和公良至的關係?阿昭惡狠狠地想,鴟鴞食腐鼠,便覺得全天下的鳥都要吃死老鼠。
「朋友。」那人笑了笑。
「至交好友,同門,知己,刎頸之交!」阿昭強調道,說了一串,猶覺得不足以形容。公良至值得一個單獨的詞條,在朋友之上,單獨一項,外人沒法懂,也沒必要向外人解釋,跟瞎子怎麼形容彩虹和太陽?
說到此處阿昭倏爾閉上了嘴,開始疑惑自己為什麼要和這人說這麼多,他明明是來套話的。他覺得自己像回到了童年,面前這個人莫名其妙引誘他開了口,哪怕在此之前他已經知道對方不可信任。阿昭心中警醒,覺得這人身上果然有些邪性。
「刎頸之交也不該阻止別人交朋友。」神秘人又說。
「倘若友人可信,我當然會為他高興。」阿昭在「可信」二字上加了重音。
「你還是很高興自己是他心中第一順位之人。」他又說。
阿昭覺得這話有點不對味,他皺了皺眉頭,答道:「良至英俊瀟灑,聰明絕頂,才高八斗,謹慎穩重……誰不高興在他心裡排第一啊?」
「若他今後有了道侶呢?」
阿昭咬了咬舌尖,把嘴裡那句「我一樣排第一」嚥下去,說:「我自然會祝福他。」
「你情願?」
不知是不是錯覺,那聲音裡滿是循循善誘。阿昭疑心對方想引出人心裡的劣根性,好以此證明全天下都是他那種貨色。他大義凜然道:「良至喜歡就好!」
「哪怕今後你不再是他心中第一位,他日日夜夜與道侶同游共寢,或許還有子孫後代,十年百年中只留出幾日,撥冗與你聚一聚頭?」
這構想完完全全是阿昭曾經擔憂過的噩夢,他為這精準的形容一僵,立刻想起了公良至曾經的保證。他們曾相約要共創一界,本源放在一處,哪裡會十年百年見不了一面。
「良至才不是此等重色輕友的人!」阿昭篤定道,不覺得要跟面前的人交代他們的約定。
「你沒回答我。」
「我當然……情願。」
「說謊話就沒意思了。」那人促狹地笑起來。
阿昭又火大起來,為他的笑容,為他假設出的殘酷未來。他氣沖沖地說:「我與他一起長大,彼此知根知底,阿昭才不是那種……」
「十二年。」神秘人說,「你們不過相遇十二年,哪裡知道今後數百年如何度過?連今後十年在哪裡都不知道。」
「我跟良至在一起。」阿昭咬定道。
「哪怕被分開?」
「我們沒有腳嗎?不會重新走一塊兒去嗎?」阿昭哼了一聲,「成不成在天意,做不做在我們。」
蛇眼之人危險地瞇起了眼睛,像被踩到了痛腳,語調發冷:「說得好聽,遇到點天災人禍,還不是大難臨頭各自飛。」
「嘿,您可算說正事兒了。」阿昭反倒露齒一笑,「大難臨頭各自飛,不好嗎?兩邊都活著就是好事啊。活著總有再見的時候,其心其志未改,則大風大雨無礙。」
「我真羨慕你,也挺討厭你。」對方說,「年輕,沒吃過苦,初生牛犢不怕虎。」
「我麼,就不羨慕你啦。」阿昭說,看著不遠處張望著他們的公良至,又看看不再游刃有餘的年長者,重新快活了起來。他說:「我頂討厭自居吃的鹽比我們米還多的老傢伙,自己摔下來,就覺得山頂根本沒有路,天天說『等你們到我這個年紀就懂了』。抱歉,我再年長幾十歲,也不會變成老傢伙們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啊。」
神秘人嗤笑一聲,意味深長地說:「是嗎?」
「是啊。」阿昭理所當然道,「我不知道前輩遇到過什麼才變成這樣子,但我不是您,良至也不是你認識的什麼人,我們就是我們,別人的經驗不是我們的經驗。」
「哪怕命中注定?」
「你怎麼跟神棍似的?」阿昭說,「命中注定寫完了,那日子就不要過了?就是走過一次的路,重走一次終點沒準不同呢。」
「哪怕已經走過了一千次?」
「只要重點不是我想要的那個,」阿昭昂首挺胸道,「那我就要走一千零一次,一千零二次……直到走到為止。」
他的眼睛澄澈如鏡,一時讓魏昭語塞。他張開嘴,不知道對年輕的自己說什麼。
「前輩!」公良至突然叫起來。
遠方的偵查陣法被觸動,追兵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乾天雙壁對魏昭使用了[旁若無人渾然一體秀恩愛]攻擊,魏昭受到了傷害公良至對魏昭發動了[陣法]攻擊,破除魏昭馬甲,公良至受到了精神震撼,立場轉為中立魏昭對阿昭使用了[我和良至之間有秘密]攻擊,阿昭受到了傷害魏昭對公良至使用了[良至]召喚,阿昭陷入了[誰准你這樣叫我的良至]狀態,挑釁成功,進入單挑戰鬥魏昭對阿昭使用了[來腦補一下良至有道侶後丟下你的生活吧],阿昭受到了傷害魏昭對阿昭使用了[命定如此]攻擊,阿昭回以[才不會變成你這樣的垃圾大人]攻擊,魏昭受到了傷害阿昭對魏昭使用了[一千次做不到就做一千零一次啊],自身進入[道心通透]無敵狀態,魏昭受到了暴擊,再起不能,脫離戰鬥以大號欺小號失敗的魏昭一臉懵逼
大概因為19歲時阿昭使用的還是主角模板吧?:P

第65章

敵襲之前,魏昭正與年輕的自己大眼瞪小眼,不知要說什麼好。
他不讓公良至說破自己的身份本就懷著點惡劣心思,想看阿昭為他們突如其來的親近直跳腳——沒人比他更清楚阿昭會氣悶成什麼樣子了。前幾日他看著過去的自己和公良至憋悶,現在輪到過去的自己被悶在鼓裡委屈,這樣才公平。那小子活該,誰讓他死活不開竅。
那顆木頭腦袋裡明明裝著對公良至的滿腔愛意,愛意的出口卻只鑿出一個,名為「友誼」。像沙漏裡的最後一顆沙子卡在了裡頭,量變最終變不成質變,分離前的曖昧僵局幾乎卡成了永遠。這也是魏昭對阿昭不爽的理由之一,他對那時的懵懂能理解卻無法帶入,就像你不會理解自己六個月大時為什麼要啃自己的腳趾。
十九歲的阿昭擁有世間最珍貴的珍寶而不自知,魏昭想掐著他的脖子讓他轉過頭去,好好看一看公良至注視他的眼神,而非警惕地盯著十多年後的他自己,像只被侵犯了領地的牧羊犬。對話開始時魏昭想告訴他,你佔著鍋子不吃肉就別怪別人惦記;等對話到了後來,他又想嘲笑年輕人的不識天高地厚,沒經歷過苦楚的人怎麼好意思說自己不怕、不恨、不怨?瞧瞧你對面,未來就活生生站在這邊呢。
這十多年來魏昭很少有時候不怨恨不生氣,他想嘲笑阿昭,想說服他,卻快被他說動了。
為什麼?不知道。哪怕有足夠多的理由和活生生的實例,到最後魏昭還是啞口無言。可能因為阿昭的眸子像東昇的旭日,而魏昭已在他破敗的皮囊裡垂垂老矣;也可能因為魏昭從未喜歡過如今的自己,他打心眼裡覺得自己並不可信。天之驕子與喪家之犬面對面,後者要怎麼說服前者?年輕的阿昭天不怕地不怕,既無憂愁也無憤懣,他不可能理解魏昭,就像魏昭已經變不回他。
阿昭當然不會被說服啦,人族一次次掙脫束縛走到今日,可不就是因為年輕人不聽老東西的話嗎。
時空在此轉了個滑稽的弧度,像一場鬧劇,劇變前與劇變後。他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老傢伙,但注視著曾經的自己意外地並不讓人灰心喪氣。魏昭在餘燼中看到了曾經的火光,他在快被時光洗刷殆盡的過去發現了自己的一身鐵骨,一腔熱血,一顆赤誠之心。
難道因為火焰終將熄滅,就要否認曾經的熾熱嗎?難道因為城鎮終將老去,就要否認遺址上曾經奔走的先民?魏昭曾在遊歷中見到過沙漠中古老而巨大的空城,當同行者們傷春悲秋,他只感到激動與敬意。他從不認為遺跡是讓人悲傷的東西,那意味著如今沉寂的土地上曾有過燦爛的文明,有許許多多人曾在此活過,燦爛如流星。對這些痕跡的匆匆一瞥便能讓人鼓舞,如同勇氣在腳印中隔代傳承。
魏昭依然這樣覺得。他在自己的欣喜中看到了一脈相承的烈火。
或許過一千次,他還會走到這等地步。但哪怕到了第一千零一輪,年輕的魏昭還是會昂首挺胸,說:我要再試一次!
魏昭覺得自己的心在躁動,像一隻快要破殼的鳥。他隱隱覺得自己悟到了什麼東西,彷彿門扉上的鐵鎖落地,彷彿冰冷無光的石牆裂開一道縫隙,只要輕輕一推……
「前輩!」公良至示警道。
敵人來了。
那短暫的瞬間離去了,魏昭回過神來,滿腔怒火都算到了敵人頭上。他神識一掃,這回的陣容要比上次少了不少,六個築基高階,無一金丹。
「走!」魏昭對另外二人低喝一聲,抽出玄武劍。
這把劍是從公良至那兒拿來的,放在芥子袋裡的備用品,不夠銳利也不夠輕巧,唯一值得一提的只在於結實耐用。魏昭不好和這時期的阿昭搶那把離火劍,因此玄武劍成了差強人意的選擇,姑且可以承載奪天劍氣。以一個築基修士的能耐,並指為劍的效果要比真拿著把劍差許多。
阿昭向公良至跑了過去,公良至毫不拖泥帶水地向著他們計劃好的方向飛遁。兩個魔修似乎有轉移之技,驟然閃現在乾天雙壁前進的方向。不幸,他們剛一露面就被阿昭和公良至劈頭蓋臉打了回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會像路上的碎石一樣被清理掉。
魏昭擋住了剩下四個魔修,手中劍氣生生不息。
他出劍的速度快而精準,經過幾日的練習,魏昭已經開始習慣現在的身體。他基本被打回了與玄冰淵下的詛咒相容之前,沒有神鬼莫測的惡意與大部分魔龍之力,但也不必遭受苦痛和心魔的騷擾。魏昭好似從中年酒鬼變回了年輕人,他沒這麼強大,控制力卻正在歸位。
半龍之身讓魏昭的劍比以往更快、更強,拓寬的精神又讓他更準確。初時幾劍還是試探的演練,當魔修們覺得不過如此,他們驚覺劍光驟然提升,快成一片,彷彿發澀的齒輪在運轉中熟悉起來。
最快的那個魔修就快突破魏昭的防線,正在此時他發現鋪天蓋地都是銀梭般的刺目劍光。好似天空中穿梭的流星雨,那些銀梭越來越快,首尾相連,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那魔修低喝一聲,身體驀然解體,幻化成一根根激射而出的羽毛,趁著面前大網還未籠罩天地時向四面八方飛去。下一刻慘叫聲也在四面八方響起,隱形的複雜陣紋被撞出了蹤跡,早已覆蓋了劍光還未到達的地方。
魏昭沒學完奪天劍抄,但他本來就擅長劍道,並且有足夠閱歷,使用好現有的資源走一把捷徑。
公良至的陣法可不止能預警。
大陣彷彿一台織機,劍氣就如同其中上下翻飛的針與線。魏昭的奪天劍氣與公良至的大陣慢慢合為一體,就和這些日子來私下演練的一樣,在磨合中起效了。
劍氣結陣,化為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又化作紅花、綠葉、白蓮藕,星羅萬象,無所不包。《捕龍印》中蕭逸飛的奪天劍法一往無前,一劍能破萬法,而做不到那樣心無旁騖的魏昭,索性以「繁雜」入劍。他曾一心一意、勇往直前,也曾徘徊躑躅、輾轉反側;他曾生機勃勃、樂觀活潑,也曾死氣沉沉、恨意滔天……於是魏昭版本的奪天劍陣也是如此。
在那讓人眼花繚亂的大陣當中,有的劍光純粹無比,銳氣十足,其色淺淡如波光,卻銳利得僅僅錯身而過就能讓築基修士皮膚生疼;有的將陣中萬物籠罩在其中,縝密如周天星斗運行,鎖住每一條去路;有的劍氣狡詐而靈活,時不時遁入虛空又重新飛出,難以被魔修們的神識覺察,潤物細無聲,威力不算巨大卻難以閃避,在陣中人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剛才化作無數道羽毛的魔修重新歸為一體,他臉上血色已失,看著身體都瘦了一圈——顯然有不少部分被留在了原處。本以為能馬上脫身的四個築基高階魔修如臨大敵,只能在巨大壓力下暫時放棄突破,將快要衝向外面的法寶急速收回。一道道光芒遊走,或是也結成了陣法,或是只憑借速度和力量,將週身護了個嚴實。
這策略也頗為正確,哪怕劍陣中各式各樣的劍氣再強大、再快速、再隱蔽,歸根結底也要打中才會產生效果。陣中魔修無法突破,主持著大陣的魏昭也無法抽身,兩廂膠著之下,哪一邊都無法動彈。
魏昭從生澀到找到節奏耗時十幾息,魔修從被劍陣打了個措手不及到回防也只用了十幾息。四個魔修身上各個帶血,可惜除了那個想用解體大法,結果不幸把自己送進絞肉機裡的魔修以外,每一個都只受了點皮肉傷。多半吃了之前的教訓,如今前來追蹤的魔修中並無庸手,在他們的專心防守之下,魏昭也無法盡快拿下其中之一。幾百道劍氣只能不停打在他們的護體法寶上,密密麻麻、接連不斷的劍氣碰撞聲好似驟雨打芭蕉,待魏昭再次提速,無數撞擊聲連成了一片,遠遠聽去,好似只有一聲劍鳴長嘯,久久不息。
而後,修為最高的那個魔修騰出了手。
這魔修一頭白髮,使得一柄晶熒如冰的柳葉刀。她甩脫又一道劍氣後,刀芒暴漲,劈出一片白地。白霜覆上了她的眉毛,同時魏昭能感到撲面而來的寒意,大陣當中的溫度瞬間下降得好似寒冬,那柄柳葉刀刀芒如霜,脫手而出,開始在魏昭周圍不停盤繞。
柳葉刀的速度並不快,哪怕站在大陣中心的魏昭無法移動,他身邊越發密集的護身劍氣也能阻擋住這種速度的襲擊。這把刀不曾真正擊中魏昭,可隨著一次次劈砍,周圍的空氣漸漸凝結出冰霜,魏昭本來就被限制在一個小圓裡的腳步也變得遲緩起來。
剛才那個使用解體之法的魔修又是一身怪叫,身軀化為一把尖而薄的飛刀。他在一息間不斷提速,像一把真正的飛刀,瞄著魏昭的眼睛衝了過去。
柳葉刀尚在牽制護身劍氣,冰霜已將魏昭的雙腳粘在了地上,哪怕不算堅固,撕開也要一息。魏昭身軀向旁邊避去,同時玄武劍回防,擋住了刺向眼珠的飛刀。
當!刀劍相交,一聲催響。魔修一擊不得手,立刻遠揚而去——穿過陣眼,飛向劍陣外面。
那飛刀沒維持多久就變回了那矮個子魔修,但他已經一隻腳踏到了陣法外面,此時再怎麼調動劍氣也鞭長莫及。魔修臉上露出一絲得勝的笑意,他的雙眼望向前方岌岌可危的兩位攔路同道,已經看到了自己加入戰團後如何成為天平上決定勝負的砝碼。他終於逃脫了,難道不是嗎?除了全力運轉的劍陣,那莫名跳出來的修士還有什麼辦法阻止他?
他的嘴唇向兩邊咧開,咧到一半,驀然卡住,向下撇去,好似每一個震驚疼痛之下快要叫出來的可憐人。他愕然地低下頭,只見一隻青黑色的利爪穿透了胸口,捏住了他的心臟。
巨爪重重一捏。
那顆灰不溜秋的心臟在爪心爆裂開來,像團骯髒的泥巴。魏昭飛出了劍陣,他的手伸長得嚇人,好似有什麼怪物的爪子被接到了一個人類肩膀上。
開戰至今,第一名魔修喪生。
只是隨著魏昭的移動,劍陣也出現了微小的破綻。柳葉刀的主人以刀芒開路,抓住了這個機會,驀然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衝去。
但魏昭已經回來了。
他身形一閃,直接就出現在了使柳葉刀的魔修身邊,一爪撓向她的頭顱。那魔修心下大駭,她與那會使解體法術的魔修相識,知道他有一套讓驅殼變硬的保命道法,還以為魏昭方才用了秘術提高力量。提高力量和防禦的秘術往往會降低速度,這人怎麼可能來得這麼快?那些困住他的冰霜呢?
她匆忙讓柳葉刀退回身前,擋住了魏昭力拔山河的一爪。她雖然招架了這一擊,但口中噴出了一大口鮮血。魏昭毫不猶豫再是一擊,魔修再擋,口中鮮血再度噴濺。
每接一爪,魔修便控制不住地吐出一口鮮血,腳步向後退去,蹬蹬蹬將地面踩出幾道裂痕。她一連退了四步,指望有哪個同道能幫上一把。結果非常合理,同道們遁光一閃,兩個影子都衝出了劍陣,趁著柳葉刀吸引住魏昭火力的機會,撲向了快要將那兩個攔路者打趴下的乾天雙壁。
「你看他們!」於是被魏昭壓著打的魔修尖叫起來,毫不猶豫地賣隊友,「你的劍陣破了!」
魏昭沒有回頭。
事到如今,魏昭似乎已經黔驢技窮。劍陣已破,身上掛著冰霜的他注定顧此失彼,怎麼可能攔住他們所有人?他好像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兩個魔修向乾天雙壁撲去,讓快要脫身的兩個年輕人再度被困住,被拖住,直到其他追兵追上來。
撲向乾天雙壁的兩個魔修,一個都沒能得手。
確切說他們都沒能撲上去,魏昭擋住了他們,同時擋住了這兩個相隔數十米的人。一條鋼鞭似的尾巴將一個魔修抽了回去,另一個運氣不好,撞上一顆銅爐這麼大的腦袋,被血盆大口撕下一隻胳膊。
魔修中發出一聲驚呼,這些殺人如麻的傢伙也會驚呼慘叫,因為他們眼前飛著一條黑龍。昆華界已經沒有龍了,不是嗎?所有人都這麼說,被曾經的黑龍嚇破膽子的人都這麼說,連蛟蛇在重點關注下都極少現世。那眼前這玩意是什麼?那顆長著鹿角的碩大頭顱,那生著魚鱗的、巨蟒一樣的驅趕,那足以撕裂鋼鐵的巨爪……它還能是什麼?
幾乎所有魔修都愣住了片刻,連阿昭也張大了嘴巴,戰場上出現了短暫的沉默,像琥珀裡的一群蟲子。那龍活生生地飛在天上,但只飛舞了一息,下一刻那個半身長鱗片的人代替巨龍跌到了地上,身上的斗篷已經變成了大塊破布,勉強還能蓋住身體。
魏昭在心裡罵了一聲,顯然這會兒身上的龍之力比之前還要稀薄得多,都不如之前第一次化龍,不知是不是和他的龍珠在不同世界的緣故。他感到一陣脫力,硬撐著讓自己一動不動,藉著方纔的勢頭鼓起龍威。
一名魔修雙腿一軟,居然啪嗒一聲跪了下來。這聲音讓阿昭回過神來,他猛然揮劍,離火劍斬掉了面前人的頭顱。
而另一個魔修也動了起來,正是剛才被咬掉手的那個。他離魏昭最近,此時孤注一擲,口中一聲長嘯。
離他不遠的兩個魔修嚎叫起來,抱住了腦袋,神色驚慌不已。這魔修的喉嚨和腮幫子都鼓了起來,眼珠子也是,像只巨大的蛤蟆。這一手並非音攻,而是攻心之術:這位魔修擅長鼓動心魔,讓人直面自己心中的無盡痛苦,甚至被周圍人的心魔感染。他一直為後者得意,有多少魔修能製造這等雙重效果?猶如雙重保險,哪怕是道心圓滿的名門子弟,被周圍人的心魔壓制時也會痛苦不堪,難以擺脫。這位魔修鼓動自己心中的全部貪嗔癡慢疑,想把面前這不知路數的魔修吞沒。
他看起來成功了,方才化龍的怪物呆呆站在原地,眼神發直,不知被困在了什麼夢裡。魔修對他伸出手,被心魔大法困住的獵物不需要多大的攻擊,只要抓著脖子輕輕一扭……
卡嚓。
「用心魔來跟我戰?」魏昭冷笑道,「我在這事上能當你祖宗。」
魔修軟了下去,脖子被巨爪扭成一個麻花。他雙眼大睜,仰天到底,萬萬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一敗塗地。他怎麼會知道呢?魏昭在玄冰淵下待了這麼多年,全天下的惡念都嘗過,哪裡怕區區幾個人的小情緒?
這裡的冰晶與玄冰淵下的寒意相比,也是小巫見大巫。
他攔住的四個魔修死了一半,乾天雙壁面前的亦然。不到半柱香時間,六名魔修只剩下三名,其中兩重傷一輕傷,要擺脫他們繼續逃生,只是時間問題。
哪怕是魏昭,哪怕是乾天雙壁,開戰後一直繃緊的心也放鬆了一瞬間。
那道劍光就在此時劃破長空,青黃二色劍氣一路發出巨大的爆鳴,好似九天之上的雷音,將阿昭震得微微一愣。這一刻嬌小的雷蛇疾射而去,眨眼間出現在了阿昭面前。
半空中一道半透明的殼在閃現的同時碎裂,接著是另一層,公良至佈置的雙重陣法在一個照面破碎。阿昭畢竟心思堅定,他很快從雷聲的震懾中回過神來,但劍光已經到了他的身邊,就在他心口。那一刻很慢,魏昭能看到劍光及身,能看到公良至眼中的恐懼浮出水面。這一刻太快,無論是遠處的魏昭還是近處的公良至,都沒法讓這道劍氣消弭。
事實上公良至自身難保,因為那道劍氣角度刁鑽,正是對著他們兩個來的,一箭雙鵰。阿昭要是躲,首當其衝的人就變成了公良至。
阿昭到底有沒有逃的機會?他是來不及躲閃,還是沒有躲閃?
魏昭不會知道了。
最後的防禦打開,兩聲爆鳴震耳欲聾,是離火劍與公良至的陣盤同時自爆。反衝的力量沖刷著劍光,將它吞沒,一時間魏昭看不清那裡究竟如何了。那兩個人飛出去幾十丈,一路之上的草地化為漫天火海,空氣中燃起青煙,熱浪讓空間看上去一片扭曲。
在煙與火的間隙,魏昭看到阿昭躺在公良至懷裡,血染白衣。
他沒空吃驚愕然或者傷悲,他用最快的速度衝向前方,玄武劍狠狠刺出,擋住了又一次攻擊。這次不是劍氣,而是劍的本體,玄武劍卡嚓一聲碎成了兩截,但魏昭好歹把那個攻擊者擋住了。那人退出一丈,舉劍指天,頓時一道接一道的青色天雷以奇快無比的速度從天而降,劈向擋路的魏昭。
第一道天雷就有一人合抱這麼粗,向外散發出細碎的雷光,光從視覺效果上看幾乎能說相當美麗。魏昭舉爪去檔,被劈得掌心一麻,而在隨後天雷一道比一道聲勢浩大,一道比一道強,像個天降的巨錘,硬生生把魏昭砸進了土裡。足足九道!那塊焦黑的土地已經化為粉末,喚來雷霆的人向乾天雙壁飛遁而去,才跑出數米,便被青色利爪砸了出去。
半身焦黑的魏昭以爪相迎,能撕裂山石金鐵的利爪劃破空氣、劃破那個人的衣衫,也在劍刃下流出鮮血。他拼起來不要性命,終於,第一陣發瘋似的攻擊過去,他們分開,對峙,看清了彼此的臉。
此刻被洞穿的阿昭躺在地上,生死不知。公良至拚命編織下一個陣法,阻擋還活著的三個魔修。魏昭與最後的來襲者遙遙相望,感到一種命運的玩笑。
來人並非魔修,那是個正統劍修。
魏昭當初出玄冰淵後第一個報復的正派道修,未來乾天谷的掌門,此時應該是個流浪散修的人,周向陽。

第66章

【「與這妖孽多說無益!」凌霄閣掌門周向陽道,「倘若乾天谷無人迎戰,我凌霄閣自當布下劍陣,圍殺妖龍!」】——《捕龍印》這行字已經變得模糊,周向陽的臉與姓名都只留下一個淺淡至極的影子,哪怕加上「劍修」的關鍵詞,魏昭也花費了一會兒才把這人從腦海中撈出來。
那是後來半路出家進入凌霄閣的散修,是推動了凌霄閣中興的周向陽真君,是未來帶領凌霄閣圍剿魔龍的仇敵之一。但當魏昭在十年脫困後的頭幾個月裡,藉著龍鱗和周向陽母親的遺物離間了他與凌霄閣之後,這個名字就從魏昭腦中劃掉了。
因為,他實在不是什麼重要角色。
這開場隨手毀掉的小人物如今站在他們面前,氣息幾近結丹,手持那把寶劍,一身劍氣鎖定了兩個魏昭。他劍眉倒豎,怒氣衝天,完全看不出剛才是他先偷襲了年輕的阿昭,讓他幾乎死去。
幾乎死去,阿昭咳出一大口血,胸口開始劇烈起伏,大概被洞穿了肺。方纔那兩層結界到底不是紙糊的,它們好歹阻擋了劍勢,削弱了劍氣,讓它沒有一舉擊碎阿昭的心臟。於是阿昭還能在地上苟延殘喘,血液糊滿了被劍氣絞碎的道袍。公良至還能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編織陣法,有餘力研究方才發生了什麼,而不是陷入拉敵人同歸於盡的瘋狂。
「凌霄閣?」公良至朗聲道,其聲如雷音獅子吼,質問著前來的劍修,「我等乃乾天谷真傳弟子,這位道友為何誤傷我等?」
他這話既有警告,又留了餘地,要是對面真是凌霄閣的劍修,哪怕是叛變的那種,也能暫時震懾一下對方。可惜此話說完,周向陽依然怒目直瞪,連眉毛都沒有動一動。
不出意料,如果沒有意外,此時的散修周向陽哪裡去學這等凌霄閣的劍法,哪裡弄到這樣的好劍?從他露面起此事已經一目瞭然,這一回得天命的不是什麼魔修,而是周向陽。
這位未來的鐵血掌門並不轉頭看公良至,他的雙眼警醒地盯著魏昭,一字一頓道:「妖魔鬼怪,人人得以誅之!」
「這位和邪魔外道廝混在一起的道友哪裡來這麼說的底氣?」公良至反唇相譏。
這下周向陽飛快地瞪了公良至一眼,怒氣衝天又痛心疾首。他沉聲道:「公良至!我當你乃是正道棟樑,剛才你分明親眼看到妖龍化形,如今為何還執迷不悟?」
「我要如何參悟?!」公良至厲聲道,顯然已經氣急,「你既然早已知道我等身份,一現身便對乾天谷真傳弟子痛下殺手,又是什麼道理!」
「此人與妖孽相關,世間大敵,人盡誅之!」周向陽吼道。
話音剛落,他再次衝了過來,對著魏昭一劍揮下。
周向陽是個劍修,哪怕是能當掌門的圓滑劍修,在戰場上也一往直前,從不與敵人多話——方纔的交談只是為了回氣罷了。如今真氣已穩,劍勢再蓄,劍光一閃就劈向了魏昭。在此距離下看,那劍氣晶瑩透亮,彷彿小半片破碎的彩虹,劃出一道精緻的軌跡,卻只招致死亡。
轟隆!
又是雷鳴驟響,能震得人神魂運轉不暢。那道青黃色劍氣打在魏昭身上,細細看去好似雷霆纏繞著劍氣,雙重打擊打得魏昭的真氣一陣搖晃。它好似一個旋轉的鑽頭,觸點小卻力量極強,將真氣撕開一道口子,兇猛地刺向魏昭的皮膚。若非龍鱗難以突破,魏昭恐怕已經血濺當場。
劍光被魏昭的利爪擋住了,這道氣勢洶洶的劍氣最終只在魏昭的身上留下一道白印,發出刀劈金石的刺耳聲音。魏昭毫髮未損卻心中一沉,按照剛才交手的力道,周向陽的劍不至於只有這麼點能耐。
調虎離山!
周向陽一劍劈出、魏昭舉爪去擋,這兩件事不過一息之間。但對於速戰速決的劍修而言,一息足夠準備了。
他在一息間揮出了無數劍,雙腳與軀幹都一動不動,彷彿正以劍為筆、以虛空為沙盤,在半空中寫著什麼。他口中唸唸有詞,因為說得過分快速,根本聽不清那是什麼。周向陽身上的真氣鼓脹而起,讓他的衣衫與散落的頭髮全部被氣流鼓動得在空中飛舞。他一聲大喝,週身青電環繞,寶劍遙遙劈出。
目的地不是魏昭……不,是魏昭,是十多年前那個魏昭。
公良至的瞳孔驟然縮小,他完全沒想到周向陽的這次攻擊,更不覺得那用來擋那幾個全都受傷不輕的魔修的陣法能攔住這一劍。魔修們的反應比他更糟,這群九成九過不了雷劫的邪魔外道被這一劍上堂皇恐怖的氣息嚇得瑟瑟發抖,連念頭都難以轉動,要怎麼能拔劍去擋?
只有一個人動了。
魏昭在千鈞一髮之際動了起來,他的利爪劃破虛空,用盡了全身力氣,向那一劍擋去。青黑色的指甲暴漲,再度變得屬於巨龍而非人類。魏昭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液、真氣乃至神魂都向爪中流轉而去,彷彿體內多了一個黑洞,幾乎將他抽空。
但這是值得的,橫空出世的巨爪只存在了一息不到,擋住了這勢在必得的一劍。霎時間血花四濺,也不知那只爪子是自己維持不住還是乾脆就被一劍劈散了。魏昭能看見周向陽眼中的驚愕,那個劍修想不通魏昭如何從雷音震懾中這麼快脫離出來。
那不是普通雷法劍術,而是凌霄閣最有名的「凌霄五方雷神劍法」,即為常言所說的「雷罰劍法」。它發動起來像扶乩,卻並非神道秘法,而是向天道借雷霆的堂皇劍法,唯有心懷信念、一身正氣的劍修才能使用此等劍法。它對邪魔外道而言就是致命剋星,要是魏昭此時還背著那一身惡念,無論如何都會僵立上幾息吧。哪怕不是針對的對象,魔修們也已經動彈不得,任由宰割。
周向陽為這超出掌控的劍法嘔出一口血,魏昭的鮮血從被劍氣撕爛的胳膊上滴落下來,那三個魔修動彈不得,被反應過來的公良至搶攻殺掉一人。那個魔修的軀體在地上摔爛,公良至這才仰起了頭,驚異地喊道:「凌霄閣的這位道友!前輩雖然法術怪異,但他不是魔修,不曾作惡!這其中是否有什麼誤會?」
公良至實在感到困惑,想不明白一個像周向陽一樣能使用凌霄五方雷神劍的凌霄閣修士為什麼要與魔修為伍,圍殺乾天雙壁。凌霄閣最有名的劍法也最難掌握,天賦、修為、心性缺一不可,能學會凌霄五方雷神劍法相當於有了成為真傳弟子的門票,哪一個長老都會樂意收這樣傑出的徒弟。他甚至開始以為其中有什麼誤會,一場爭鬥可以避免。
哪有這樣的事呢。
妖魔鬼怪,世間大敵,人人得以誅之。公良至以為周向陽攻擊他們是因為魏昭這個看起來可疑的修士,是因為不明白內情,魏昭卻很清楚他會出手是太明白內情。公良至錯的離譜,三十歲的魏昭是個無惡不作的魔修,這場戰鬥也不可能避免。
這一輪的天眷者周向陽既然出現在了此處,他就必然與魏昭一決勝負。
你死,我活。
周向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又像在嘲笑公良至的發言,又像在自嘲。哪怕藏在身後,魏昭也能看見他持劍的手抖得厲害,對於劍修而言這等同於強弩之末。
畢竟還是太早了,周向陽再怎麼借用先知優勢提高自己,此時如此之早,他也只不過是個築基劍修。劍修攻擊力強但修為更難進步,爆發力可怕卻耐力極弱。凌霄五方雷神劍法乃是金丹期才能熟練掌握的劍技,這樣足以洞穿龍鱗、劈碎龍爪的一劍,對於不過築基高階的周向陽來說,又能劈出幾劍?魏昭能聽見自己的骨骼筋絡緩慢癒合的聲音,比續航,他注定贏。
只是,他半點沒有放鬆警惕——恰恰因為這位劍修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周向陽慘笑一聲。
他什麼話都沒說,什麼多餘的動作都沒做,在慘笑同時身上的氣息開始暴漲。魏昭臉色一沉,身如閃電,毫無花巧地撞向周向陽,企圖將這蓄勢打斷。那劍修居然一動不動,任由魏昭像撲面而來的大潮,把他的半個身軀都打碎了。
周向陽在魏昭撕碎他另外半邊身體前飛了起來,他足踏虛空,面色通透如玉石,巨大傷勢帶來的灰敗一掃而空。他的半邊身體甚至開始癒合,那缺了左臂的肩膀收縮止血,幾息間萎縮得好似一輩子都是如此。
乾天谷碎玉訣名震昆華界。
但這世上從不缺自傷爆發的功法秘訣,四大仙門全都有類似的方法。乾天谷碎玉訣,水月觀沉珠訣,雷音寺金剛怒目經,還有凌霄閣的華燈散。其中凌霄閣的華燈散僅次於碎玉訣,事實上它能引動的潛能比碎玉訣更強,若非使用後九成九會經脈盡斷修為皆失,一定會代替碎玉訣成為昆華界第一。
周向陽剛剛毫無保留地催動了華燈散。
天空中鉛雲翻滾,魏昭明白這只不過是劍勢積壓帶來的錯覺。雷雲黑中透紅,紅中透黃,轉瞬間雷光,不對,是劍光驟降。太快了,一道一道又銜接得太好,彷彿天地間突然出現了通天巨柱,浩浩浩蕩地衝向地面。即使只看向那色彩詭譎的劍光,都有一股刺骨殺意撲面而來,讓人如墜地獄,如臨寒淵。
被這一劍的威勢所震,還活著著的兩個魔修已經摔到了地上,五體投地,眼睜睜看著劍光劈下。公良至面色慘白,身軀向一邊傾斜,似乎想覆蓋到阿昭身上,可惜注定來不及到達。有那麼一會兒,魏昭也覺得自己變成了泥雕木塑,他強大的神魂已經反映過來,卻被這具不夠強大的軀體所困,好似粘在膠水裡的飛蟲,看著劍光如何一點點切碎那兩個魔修,沒入第一層大陣,衝向那兩個目標。
難道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嗎?
不!絕不!他的神魂在驅殼中嘶吼,瘋狂地掙扎,調動起這具傷痕纍纍軀體中的每一分力量。魏昭覺得自己的血液在沸騰,快要把他煮爛成一鍋肉糜。他絲毫不曾停下,直到他從這層皮囊中衝了出去。
從人的皮囊中。
他的骨骼不斷拉伸,碎裂又生長。他的皮膚撕裂成無數碎片,下方有堅硬的龍鱗覆蓋。這條黑龍的嘶吼飽含著痛苦與憤怒,能讓山巒碎裂,能讓空氣凝滯——哪怕只有一瞬間。
公良至的大陣碎裂了,尖銳的劍氣甚至劃破了他的臉頰,但就在此時龍的爪子後發先至,劍網在他手中好似蛛絲。他抓住了劍,抓住了人,那個人可沒有他的劍結實,許多根骨頭在龍的利爪下輕易折斷,好似頑童手中的枯柴。周向陽飛了出去,像塊被踢飛的石頭,砸斷了幾顆樹木,滾落到一個樹樁邊上。
在華燈散的幫助下,他臉上依然不見痛色,大概要再過上幾息他才會昏過去吧。周向陽踉蹌著站起來,他的臉色更比忍受劇痛更差,好像剛才的功敗垂成讓他的整個人生失色。黑龍注視著他,鱗片合著血落下。強行二度化形的效果比魏昭以為的更糟糕,他像個浸了水的泥塑,既變不回人形,也維持不住龍形。
「夠了!」魏昭從喉中低吼道,「我半柱香內就會身死,你亦再當不了修士。事到如今,縱使你得到了天命,又有什麼好處?」
周向陽吐出一口血與幾顆牙齒,他反倒鎮定下來,說:「你猜我這柄劍叫什麼?」
魏昭皺了皺眉頭,可惜那顆龍腦袋上很難看出來。
「此劍名為玄黃。」周向陽昂首道,「龍血——玄黃!」
他的臉上出現了殉道者般的光輝,整張面孔都亮了起來。不,這不是個比方,周向陽渾身上下都亮得不正常。公良至一臉駭然,黑龍弓身欲撲,然而在此空間中沒有任何人和物能夠動彈,只有周向陽越來越亮。
劍心自爆。
它是奪天劍抄中最後一式,能引爆劍修的劍心乃至劍道。它一旦發動,自爆者的劍心與魂魄便會粉碎,化作無數鎖鏈,死死鏈接方圓一里內所有生靈的魂魄,讓這範圍內的任何生物都無法逃脫。待蓄勢到了極點,轟!方圓百里內,大概都要被夷為平地。
周向陽只是個築基修士,他的奪天劍抄也沒修煉得多上道,但要拖三個同樣是築基期的重傷修士一起神魂俱滅,這陣勢已經足夠了。
「為什麼?!」魏昭在鏈接中聽到公良至歇斯底里的質問,「你為什麼非要殺我們不可?!」
「邪魔外道,人人得以誅之。」那劍修又一次死板地回答。
「我們什麼都沒做!」公良至憤怒地說,「我與阿昭這十九年來手刃之人無一無辜者!所做之事無一招致惡果!」
「未來會做!」周向陽狂熱地說,「魔龍魏昭出世,世上有數以千計的修士要喪命!有成千上萬無辜百姓被殃及,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我周向陽寧可與魔修為伍,寧可不得好死、神魂俱滅,也要將此等魔頭扼殺於襁褓之中!也要為萬千枉死者復仇!」
「你憑什麼這麼說?那種事還沒有發生過!」公良至詰問道,「阿昭何曾犯過一樁罪狀?他何曾做過一件壞事?你不過為了一個根本沒發生過、根本不見得成真的未來就要殘殺無辜的好人!無罪而誅,誰給你這種資格?!誰准你代表那些還不存在的枉死者?」
卡嚓!
公良至的聲音好似一把插進腦中的冰刀,又像個響亮的耳光,突然間讓魏昭坐立不安。他心慌意亂,從面前的危機中脫離出來,後背一涼,腦子一懵。
「你當自己是多了不起的殉道者?你當自己是世界上最有苦衷、最有資格殺戮無辜的人?」公良至的聲音冰冷地審判道,「我呸!你只不過是個自欺欺人、故步自封、傲慢愚蠢的懦夫罷了!」

第67章 番外-師姐眼中

  陸函波陸真人有四個徒弟,大弟子白正雲乃是個八面玲瓏之人,門中子弟無不拜服,今後九成九會繼承師傅的衣缽,成為乾天谷下一任掌門;三弟子公良至、四弟子魏昭合稱乾天雙壁,皆是良才美玉,毫無疑問是修真界最新一輩弟子當中的佼佼者,將來亦會成為乾天谷的中流砥柱。寧采珊這位二師姐在她的師兄師弟當中,顯得不起眼極了。
  寧采珊擅長煉丹,她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侍弄藥草上,沒準當初拜入藥王宗更好。她根骨也算出眾,可惜遠不能與兩位師弟相比;她人緣雖然不錯,卻不擅長施恩,又缺乏機變和野心,既不能為師傅分憂,也不能給師兄打下手。寧采珊固然是個修為不錯的煉丹師,可乾天谷家大業大,哪裡缺一個煉丹師?陸真人大概對收錯徒弟大感失望,待她不冷不熱。
  寧師姐對現狀並無不滿。
  她像一棵樹,扎根在她的藥園裡,修行,煉丹,種藥採藥,與前來拿藥的同門聊一聊,滄浪峰上只有師徒三人時她就過得不錯。後來有一天,藥園外哼哧哼哧爬上來一個小孩兒,日子變得更熱鬧了。
  魏昭第一次上藥園那會兒,往藥圃裡東張西望半天都不喊人,被看守藥園的仙鶴當成賊啄,追攆得鼻青臉腫,險些沒掉下山去。寧采珊一袖子把他撈回來,換來一陣大呼小叫。魏昭嘴上不停地讚了仙鶴守衛如何稱職,又誇師姐功夫了得,這才開始介紹自己是最近上山的小弟子。他馬屁拍了一炷香時間,搓著手問那邊圍欄裡的果子能不能吃。
  他擠眉弄眼做出一副誇張的怪相,偏生長得粉雕玉琢,裝出這副猴頭模樣也不惹人討厭。「我在山下可沒見過這麼好看的果子!和瑪瑙珠似的!」他比劃著,感歎道,「這兒可真是人傑地靈!」
  「這可不能吃。」寧采珊搖頭道,「金烏果藥性爆裂,空口吃下會爆體而亡。」
  「嚇!金烏果有這麼大嗎?」魏昭張大了嘴巴,驚奇地說,「我讀過圖鑒,三葉三足是像金烏樹,可金烏果怎麼會長得這麼漂亮?」
  寧采珊笑道:「自然是嫁接了數次,才讓果實大了一倍。」
  「是寧師姐種出來的啊,太厲害了!」小師弟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著寧采珊,一臉的崇拜。
  寧采珊沒有多少優點,惟獨種藥煉藥算得上得意之處。她被搔到了癢處,又喜歡對方的好學,隨口的解釋變成了攀談,而這方才小皮猴似的爬上爬下的童子意外耐心,居然聽著她講了一大堆扦插與育種的故事。魏小師弟驚歎不已,詢問與誇讚都很真情實感,留了一炷香又一炷香。最後寧采珊親自將他送了回去,還附送一顆煉製過的金烏果(這東西雖然不能吃,卻能當成暖手袋把玩)和幾顆可以吃的五葉莓。
  第二天魏昭又來了,還帶了十塊靈石。他對寧采珊笑嘻嘻地告罪,說昨日自己其實和幾個看他不順眼的弟子打了賭,說能在藥園待上一個時辰,還能偷摸裡頭的藥材下去。
  「我一看鶴兄那威武的樣子,就知道自己藏不住啦!」他對著遠處的仙鶴拱了拱手,拋過去一顆極受靈獸歡迎的肉丸子,仙鶴驕傲地昂起頭鳴叫了一聲,一口吞下了禮物。魏昭轉回來,又對著寧采珊說:「於是我想啊,哪怕要馬上被趕下去,也要在那之前看個夠——這兒太美了,這些靈藥比林園還好看!我非得和種植出它們的厲害園丁聊一聊不可。虧得師姐心善,非但給我解惑,還贈我靈果呢!」
  他手裡拿的十塊靈石便是獲勝後的賭注,聲稱自己有幸得到師姐指點與饋贈已經萬分榮幸,當以此為謝禮。寧采珊啞然失笑,點了點他的腦袋,說:「師姐還貪你那點靈石不成?」
  「師姐不要是師姐好心,我卻不能忘恩負義!寧師姐無意間助我一次,讓我免於皮肉之苦,大恩大德無以回報!」魏昭大義凜然道,可惜這麼個小豆丁,那張小臉怎麼裝嚴肅也裝不像。寧采珊把靈石扔回他懷裡,故意拿滿是泥巴的藥鋤抽了小師弟的屁股,把他抽出了藥園。
  「你這小滑頭,回去吧。」她笑罵道。
  這天下午便有練氣弟子來藥園求見寧采珊,舉報新晉弟子魏昭偷竊靈藥。寧采珊遙遙傳音說那是她送給自家小師弟的,見都沒見這些人,便讓仙鶴把他們踹了出去。
  鶴童子踹得十分賣力,它顯然也挺喜歡那位小師弟。
  寧采珊對魏昭的第一印象,便是個十分聰明的小滑頭。這小子善於投人所好也善於不動聲色打小報告,算計當中又有誠意,並不讓人討厭。她心想,等小師弟長大,大師兄也能得一助力了。
  小師弟魏昭的造訪不是一錘子買賣,他實在精力旺盛,時不時會來藥園走一遭。他和寧采珊聊天,向她請教,也給仙鶴守衛帶吃的玩的,後來鶴童子歡迎他和歡迎寧采珊似的,親熱得不得了。不過大師兄意外與小師弟不太感冒,反而是那個上山後總在閉關的三師弟,和魏昭一日日親近起來。
  倒也不讓人驚訝,三師弟與四師弟年齡相近,而區區晚一年上山的時間差,對於修真者來說幾乎不存在。魏昭的故事裡逐漸出現了公良至,故事裡的公良至從相見恨晚的主角變成無處不在的背景。哪怕這位小師弟的舞台從滄浪峰變成了乾天谷,再變成山下的整個昆華界,來來去去的故事參與者當中,公良至從不曾遠離。
  修心歸來之後,魏昭和公良至一起來到了藥園。
  魏昭隨性而至,公良至則多半為公事匆匆來去,這還是寧采珊第一次見他們結伴前來。魏昭人未到聲先至,「師姐姐姐——」的尾音拖得很長,把在翅膀下假寐的仙鶴驚起,飛去迎接了好一段路。小師弟走在前面,他的三師兄跟在身後,見前者打起招呼來如此隨意,猶豫了一下,也沒像以往帶著師傅命令前來時一樣拘禮。
  「師姐,想我們嗎!」魏昭活蹦亂跳地說,「我們可想死你啦!」
  寧采珊口中說他油嘴滑舌,嘴上卻忍不住帶上了笑容。他們出去時還是兩個小少年,歷練歸來後已經依稀有了青年人的模樣,神采奕奕得讓人看著高興。她從芥子袋中掏出兩個玉盒,分別送給兩個師弟。
  「這是太清三靈丹,能鎮定心神,解百毒。」她說,「正一養元丹,能恢復真氣,比蘊靈丹效果好上十倍。你們出去時師姐沒送上禮,現在便補上吧。」
  「多謝師姐!」他們齊聲道,魏昭接過玉盒,又說:「道門十七宗門派大比還有三年,咱們有師姐相助,肯定能去築基組得個頭名來呢!」
  「你當築基這麼容易?」寧采珊道,「真該讓人來看看你這輕狂樣。」
  「哪裡是輕狂,我這叫有自知之明!」魏昭毫不臉紅地說,「我們可是乾天谷陸掌門的徒弟,寧仙子的師弟,要是三年後築基不了,那才該丟臉呢!」
  寧采珊奈何不得這位小師弟的甜言蜜語,只好放棄了盡快趕人的計劃,又跟他們聊了一陣,還送了一顆在此期間成熟的珊瑚子。這玩意是寧采珊的實驗品種,通體渾圓,由小如米粒的朱紅圓果長成了番茄大小,可惜育種失敗藥性全無,基本也只能當番茄啃,打發小朋友(她比他們大了一甲子呢)最好。她把摘下的珊瑚子遞過去,魏昭一把接過。不等寧采珊笑話他不知謙讓,她便看到小師弟雙手一掰,精確地將果實掰成兩半,遞了一半給公良至。
  寧采珊揚起眉毛,看他倆當場吃了起來。
  「真甜!」魏昭沒心沒肺道,「謝謝師姐!這是什麼?」
  「瀉藥。」寧采珊面不改色道。
  「師姐才不會給我吃這呢!」魏昭眨了眨眼睛,信任攙著股「我就是這麼洞徹人心超級聰明」的得意勁兒,看得寧采珊想掐他的臉。唉,可惜小少年長成了大少年,圓滾滾的臉頰多了點稜角,想來捏起來不會像以前那樣好。寧師姐歎了口氣,說:「改良珊瑚子。你該知道,它被凡人稱作相思豆的吧?」
  珊瑚子,相思豆,傳說要是能把這米粒大的正圓形果實一分為二,各食一半的戀人就能天長地久。公良至剛咬了一口,腮幫子鼓起一邊,被這話一噎竟忘了咀嚼,囫圇了下去。魏昭一愣,兩根眉毛飛得老高,寧采珊還當他要笑噴出來呢,卻見他三兩口把巨型珊瑚子吃了個精光,連手上的汁水都舔了個乾淨。
  「我跟良至當然要天長地久。」魏昭笑嘻嘻去攬公良至的脖子,「咱哥倆可是乾天雙壁!」
  寧采珊看到公良至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很快變成了嫌棄。「你剛剛是不是把口水抹我衣服上了?」他拿兩根指頭捏住了魏昭攬住他的手,卻沒把那只爪子從身上拿開。
  「咦?有嗎?」魏昭露出了誇張的吃驚,怪叫道,「別怕別怕,咱們逃難時還啃過一條魚呢,我的口水你……嗷!」
  公良至一肘子杵沒了下半截話。
  他們打鬧起來,好像兩個人還是七八歲,打在對方身上的力道不算大也不算小,像一窩裡的兩隻狼崽子彼此推搡玩鬧。寧采珊看著他們嘻嘻哈哈地告別離開了藥園,心中忽然產生了當祖母的奇怪感慨。她臉上帶著笑,一直看到那兩個少年跑沒了影子,才起身往回走。
  看這幅樣子,他們顯然都要修有情道了,之前寧采珊還以為公良至會走無情道呢。公良至是被公認的無情道種子,他上山比魏昭早,除了必要的拜訪外卻一次都沒來過藥園——沒去過滄浪峰任何與修行無關的地方。他們相識雖早卻並不相熟,寧采珊曾經替魏昭擔心,怕他為失去夥伴一蹶不振,作為師兄弟而言他們未免太過親近,而魏昭又太過重情。
  如今她看到他們相攜而來,看到公良至如何補充魏昭略過的故事,看到他們微笑著對視的樣子,這才放下了心。公良至再怎麼對外界漠不關心,他對魏昭也絕不無情。
  三師弟與四師弟平安歸來,他們會一同走有情道,還闖下了乾天雙壁之名。對她失望的師傅終於能擁有兩個才華橫溢的弟子,奔波勞碌的師兄今後可以找到分擔重擔的幫手。而那兩個少年呢,寧采珊希望他們都能平平安安,長久相伴。
  寧采珊是這樣希望的,她希望陸真人這一脈全都平安美滿,在道途上遙遙相伴。
  世事總不如人願。
  後來魏昭死在玄冰淵,他那些朋友與傾慕者們十分悲傷,而寧采珊以為最不可能因此出事的公良至道心破碎,再未回過乾天谷。後來陸掌門與公良至在聯合十七道門精英圍剿魔修時喪生,屍骨無存,倖存者們對兩人的死因諱莫如深。後來白正雲忽然惶惶不可終日,離開了乾天谷,不久後魂燈熄滅。
  人們總說,寧采珊是陸掌門一脈最庸碌的一個,沒人想到最後會是她當上了乾天谷掌門。
  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再後來,魂燈已經熄滅多年的魏昭和公良至,在某一日相攜出現,兩人的修為讓人駭然。
  「寧師姐。」公良至笑道。
  「寧掌門?」魏昭嘀咕道,打量寧采珊的目光有些奇特,「真想不到。」
  他們早就不是曾經的少年,雙眼中的滄桑比寧采珊更甚,有時她甚至覺得他們比她更加年長。「我也想不到。」寧采珊苦笑道,她遲疑片刻,最終師姐的身份還是先於掌門,冒出了水面。
  她說:「你們回來嗎?」
  魏昭和公良至對視一眼,同時笑道:「不走了。」
  「好好好!」寧采珊喜道,「乾天谷如今青黃不接,有你們回來當長老,再好不過了!」
  「義不容辭。」公良至說。他推了推身邊的少女,說:「下次收徒還要五年,能否破格讓她先行入門?」
  「自然。」寧采珊回答,「你且跟我來,這位……?」
  面前的少女眼神靈動,看上去意外的眼熟。寧采珊不由得看看魏昭再看看公良至,哪個都覺得像,一時竟不知是誰的女兒。
  「寧師伯好!」那少女一笑,露出一對酒窩,「我叫公良曦。」

第68章

  你只不過是個自欺欺人、故步自封、傲慢愚蠢的懦夫罷了!
  這是公良至的聲音,偏偏是公良至。極致的憤怒壓縮在寥寥數語中,好似火焰被封入冰山。這聲音不是咒罵,而是判決,它直接刺入了魏昭體內,兇猛地往下拉扯,好似要將他剝皮剔骨。
  「不!」
  反駁聲在耳畔隆隆作響,魏昭以為自己吼了出來,卻發現這屬於周向陽。他的怒氣不比公良至小,怒吼道:「胡說八道!」
  「怎麼胡說八道?」公良至譏笑道,「你不正在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天命殺戮無辜嗎?你難道能找出我們的罪證嗎?」
  「你對真相一無所知!」周向陽咆哮起來,「我得天命,證據確鑿!否則我一個散修如何學到凌霄閣的劍法?如何得到這失傳的劍修傳承與未出世的玄黃劍?爾等小兒不識天數,對天地偉力一無所知……」
  「我信。」公良至卻說,「我信你得到所謂的預言。魏昭會落入玄冰淵,重新出世後化為魔龍,是不是?」
  周向陽的聲音戛然而止,魏昭彷彿能看到他驚疑不定的表情。關於今後的遭遇,魏昭略過了遭罪的部分,但他可不會把需要警惕的內容省略過去。公良至知道陸函波的事,知道玄冰淵下有危機,有這些條件,加上周向陽的說辭,足夠他推測出一些東西。
  「既然如此,」這位天眷者的聲音緩和下來,又多了底氣與那種傲慢的腔調,「公良至,你今後命定要為大義與魔龍交戰,最後死於魔龍之口。你已知天命,為何要阻我?方纔你若與我一道動手,何必要到現在這個地步。」
  公良至笑了一聲。
  魏昭從未聽過有人能在一聲輕笑中包含如此強烈的蔑視與厭惡,或許因為這不是個聲音,而是鏈接中的一道意識。公良至的冷笑凍住了周向陽,讓他漸漸大義凜然起來的聲音停下了。
  「那又如何?」公良至說。
  魏昭的心臟猛地跳起來,跳得如此之快,幾乎讓這具不穩定的軀體在空中解體。公良至在說什麼?他是那個意思嗎?莫非這個年輕的公良至是在說……即便魏昭今後會成為大禍,他也會站在魏昭這邊,包庇他,並成為他的共犯?
  「那又如何?!」周向陽勃然大怒,「難道你要為一條性命,讓萬千人的性命化為粉塵?你們這狼狽為奸的該死禍患……」
  「誰說了必須選一邊?你的腦子裡都是石頭嗎!」公良至毫不心虛地吼了回去,他的意識在鏈接中響亮得好似天崩地裂,「魏昭為什麼會成為魔龍?因為他掉進了玄冰淵!阿昭天縱之才,倘若沒此等陷害,莫說金丹、元嬰,化神亦可期。他迄今為止一直心性純善,道途之上前程遠大,要是沒有你們這群該死的王八蛋,他是吃飽了撐著去當滅世的魔龍?!你有幸能得天命破除此局,非但不思伸出援手,反而落井下石,要置我等無辜者於死地!」
  「倘若他命中注定逃不過此劫呢?」周向陽道,氣焰卻不比剛才,「就算幫他逃過了這一次,你如何保證下次他不會被扔進玄冰淵?」
  「哦,所以你便要選個一勞永逸的法子了。」公良至挖苦道。
  「天下蒼生性命不容一點閃失!」周向陽說。
  「既然你相信命中注定,又來改什麼命?」公良至咄咄逼人,「你今天殺了魏昭,明天就會冒出個王昭、李昭,要是命中注定,你殺得完嗎?」
  「我於此背負天命,自當斬去一切威脅!」
  「你背負天命於此,有逆天改命的機會,卻寧可勾結魔修追殺無罪者,也不願伸出援手,救兩個正道的無辜弟子!」公良至半步不讓道,「哈哈,便為了一個可能性,就嚇得你要自爆神魂一了百了,你不是懦夫誰還算得上懦夫?」
  「住口!!」周向陽厲聲道,這位心高氣傲劍修在這一連串步步緊逼下氣得發瘋,「我為何要救一個未來的魔頭?他今後能屠戮萬千修士和凡人,可見本身便是個喪盡天良的壞胚子!」
  「你會為一個可能拋卻底線殘殺無辜,可見本性心狠手辣絕非善人,今後焉知會不會為你所謂的正義繼續殘殺無辜,豈不更加該死?」公良至怒極反笑道,「照你的話說,全天下哪一個是應該活下來的好人?便是道德聖徒、茹素高僧,不也一樣有心魔橫生?便是懵懵懂懂的花草植物,也知道要為一道光一口水擠死競爭者!無人敢說自己生來從未閃過惡念,生而為人即是如此,但你能說人人皆是禍患嗎?那我勸閣下還是先自戕為好!」
  公良至停了停,像是吸了口氣或咬了咬牙。「無人生而當為禍患,」他一字一頓地說,「一念神魔,如此而已!」
  魏昭渾身一震。
  如當頭棒喝,魏昭愣在了原處。他腦中時而清明時而混沌,彷彿站在了某個邊緣,好像大徹大悟又好像什麼都不明白。
  公良至那一聲聲咄咄逼人的追問都敲打在魏昭身上,說實在的,要是易地而處,魏昭覺得自己會做出和周向陽一樣的選擇。除惡務盡,謝絕後患,為大局犧牲小事……倘若得到了天啟還要為著死板的道德拖延到慘劇發生才報仇,得天命又有什麼意義?即便讓魏昭重來一千一萬次,他還是會先動手,避免災難發生。
  是的,年輕的公良至對今後慘烈的未來一無所知,對魏昭真正面對的絕望困局一無所知,他憑什麼說得如此輕巧?有一小會兒魏昭與周向陽的想法驚人地同步,他為此感到噁心。
  但是,公良至並不站在對立的選項上。
  公良至一拳砸在了魏昭所站的分岔路口上,然後牆壁轟然倒塌,眼前霍然開朗。魏昭在無數條道路的起點瞠目結舌,發現這不是個是非選擇題。
  答案並非非此即彼。
  他面前明明有無數條路,卻給自己畫地為牢,框出了聖人與魔頭的雙向選擇,兩個背離的箭頭,兩條固定的道路,於是也就有了固定的結局。他傲慢得拒絕妥協,又怯懦得不敢嘗試,還有混雜在其中的一團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自己都不知想要如何選擇的彷徨。年輕的公良至像阿昭一樣一無所知,因而百無顧忌。他們彷彿一根針,毫不留情地挑開了那層讓魏昭對事實視而不見的保護層、遮羞布。
  為什麼是我?
  開始他為未知惶惶終日,後來他以為命運為天道所定,自己的「得天命」都只不過是被安排好的故事,是隨手佈局的棋子。魏昭在憤怒中用光熱血,只剩下熱氣燒光的絕望。
  為什麼是我,要成為千夫所指的墊腳石魔頭?為什麼是我,要知道此等無望的境地,在絕望中等待終焉?好吧,既然一切都是天選,那老子不玩了。
  魏昭一頭紮憤世嫉俗中,對其餘的可能性不聽不看。直到另一種可能在泯滅的前一刻砸到他臉上,說:一念神魔,如此而已。
  「良至,要是真到了那一天呢?」魏昭突然沒頭沒尾地插嘴道。
  周向陽不明所以,公良至聽懂了。「我會阻止你。」他篤定地說,「我會跟你一起。」
  這兩個聽起來矛盾的回答其實並不衝突,公良至是在說:他會阻止魏昭,但會與魏昭一道——作為同罪者,帶魏昭回家,或與他同死。
  在他們那個未來裡的公良至,不就是這麼做的嗎?
  沒有非此即彼的選項,沒有一絲不苟刻畫好的未來,倘若天道真是個事必躬親的絕對控制者,它又何必讓一個個天選者嘗試一次又一次?天道無法寫出結局,每一個結局都由一個個螻蟻一樣的參與者合力拼出,天道只負責定下規則。你無數次走向相同的糟糕結局,因為你無數次做出了錯誤選擇啊。
  他們如此不幸,只有一半因為命中注定。公良至要為自己的結局負責,魏昭也是一樣。他得為自己糟糕的人生,負上另一半責任。
  魏昭感到困惑,感到惱羞成怒,這些焦灼好似一串肥皂泡,一個接一個破滅。他的腦子越轉越快,漸漸一片清明,世間之惡已經不在神魂之中,所以此時的任何念頭都沒法讓它背鍋。魏昭意識到,他的確像公良至痛斥的周向陽一樣,一邊自命魔頭,一邊給自己的復仇尋找合理的理由。
  因為——
  歸根結底,剝離了無盡惡念,在被折磨、被扭曲的神魂之中,魏昭此人,骨子裡依然想當個英雄。
  吞沒一切的白光在此刻停滯了一個瞬間,通過鏈接流轉的意識像被卡住的齒輪。突然,有無法描述的聲音震動了所有空間,有什麼東西穿越無盡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碰觸到了魏昭的靈魂。
  大道無聲,無色,無形;不可聽,不可見,不可觸,惟可悟。
  魏昭,悟道了。

第69章

  何為道?
  即便身處其中,神魂切切實實地體悟到了大道,魏昭也無法表述出來。道是萬物之始,是萬物之終;道是萬法之源,是萬法之徑。魏昭在時隔多年後重新感覺到了自己的道心,或者說,它一直都在。
  道心可不是內丹或神魂,魏昭在此刻醒悟,它只不過是個通道或窗口罷了。大道亙古不變,變者為人心而已,倘若閉耳塞聽,頑固不化,又如何能感應到天地之聲?
  沒有什麼道心破碎,只是他扭開了頭,否認自己曾走過的道路,拒絕天地與己身。庸人順應天時如同候鳥順時而飛,如同一無所能的窮人認命度日,只是無知無能。但叛逆者,像是之前的魏昭,固執地企圖與天道背道而馳,又在發現無法反抗時對命運絕望,未曾想過自己也是天道的一環,也稱不上聰明。他好似一顆長錯了方向的智齒,全部毅力、決心和勇氣都用錯了方向,以至於越是掙扎痛苦越盛,空餘一腔憤恨。
  憤怒與仇恨並不能解決問題。
  ——這個道理,與天道一樣,倘若不能自行領悟,那就只是一句空蕩蕩的說教而已。
  魏昭感到某種力量滲透了自己即將崩潰的身體與神魂,這股力量停滯了周向陽即將爆裂的劍心,時間與空間盡數合為一體,凝聚在他這個點上。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凌駕於無數時間線上,融合於所有平行空間,彷彿無盡時空唯一那個定點。
  水波般的無形波動席捲過整個玄冰淵下,席捲過昆華界的本源,這聲音帶著股奇特的欣悅。魏昭不由得想起很久前的春天,當冰封了一冬的河流解凍,溪水在春雨中漲起,它從上游奔騰而下的聲音讓年幼的魏昭無比雀躍。他曾覺得這不止是自身的情緒,也是溪流本身的喜悅,誰說不是呢?魏昭在大道之中,感受到了法則的歡欣。
  要是沙漠中遇到大雨的種子能夠欣喜,要是爬過數百米石縫才得見陽光的枝條也可以有情緒,那這便是了。
  恐怕有史以來,沒有一個幸運兒能如此貼近天道,貼近世界的本源,哪怕是作為天命之子的主角也一樣。別人家的天道都高高在上,等著有大機緣、大悟性之人前去參悟一鱗半爪,昆華界呢,這方走向破滅的天地竭力求存,只差在魏昭面前脫光了打滾兒了。天道用盡了全力,好在規則範圍內幫助它所選擇的能改變末日之人。
  可惜,天命可得,天道卻只能靠悟。
  包括之前的魏昭在內,所有天選者都只能看見皮毛,即是不完整未來的縮影,卻對真正的寶藏一無所知。得天命者反倒被未來蒙蔽了雙眼,買珠還櫝,在得知劇本的那一刻,不可避免地走上了恆定而無用的道路。
  真正的饋贈是什麼?
  大道,玄之又玄,不可用常理衡量。凡人悟道能入道,修真者們只要閃神間悟道了片刻,就足以跨過瓶頸關隘,反之,那些困在結丹、結嬰、化神乃至飛昇一步之遙的人都毫無辦法,只能苦苦等待一個與大道結緣的契機。大道是有幸落上頭頂的一滴甘露,是積土成山終得一窺的聖地,無數人感歎:朝聞道,夕可死矣。
  而得天命垂青,被天道寄望拯救世界的人,一旦道心暢通……這麼說吧,別人悟一次道那是三千弱水取一滴,魏昭此時的悟道,那是直接摔進水裡。
  魏昭在這一刻與大道同行。
  他的神魂與世界本源共鳴,瞬間不分你我,好似一滴水落入海中。魏昭與昆華界共鳴,他一瞬間知曉了無數未來的無數可能,彷彿動一動手指就能熄滅無數未來。周向陽的自爆被無限延長,奇怪的是魏昭身上的時間卻在流動不休。他的身體崩潰又重生,由一縷龍氣到一個人,進而入道,練氣,築基,結丹,結嬰,化神……還沒有停。
  魏昭的力量不斷攀升,無休無止,幾乎無邊無際。他感到無所不能,無所不在,意識由喜悅變得平靜無波,彷彿成為了天地本身。他看到這一個世界裡的魔龍死於蕭逸飛劍下,那一個魔龍被煉製成捕龍印,還有別的則被度化成坐騎,或者年少早夭,甚至從未出生,等等等等。這又有什麼關係?一飲一啄皆有定數,這一條未來中「我」成為贏家,就有另一個未來的「我」輸得一無所有,如旭日東昇西落,又有什麼關係呢?
  魏昭在無盡的虛空中看到了公良至。
  當然,無盡的時間線裡有無數魏昭,當然也有無數公良至。他是清冷的少年,是微笑的夥伴,是無情的敵人。一些未來裡他們纏綿一生,另一些未來他們相殺而終,亦或在大量世界主線與他們無關的時間線上,他們無聲無息地死在千里之外。然而他們總是曾在一起,注定的乾天雙壁,注定的總角之交兩小無猜,注定的心慕彼此,無論是否有機會覺察到這一點。
  魏昭看到公良至,他身處夾縫當中,站在一個幽魂身邊。這一個公良至不算年輕,既不冰冷也不天真,眉間總纏繞著揮之不去的憂慮,讓他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哪怕是恢弘壯麗的屠龍戰場也沒佔用他一絲半點的注意力。這個公良至手捧龍珠,看著前方,視線游移不定,他在找什麼?
  公良至隔著無盡的時間與空間,與魏昭遙遙相望。
  魏昭在這一瞬間想起了自己是誰。
  「朝聞道,夕可死」,有時這就是字面意思的大實話。大道無疑是至高之物,最了不得的修真者也難以領悟太久太多,否則難免覺得比起當一個人,成為大道的一部分會更好。修煉到極致的修士總喜歡與道相合,過去魏昭總想不明白這時為什麼(「這不是自殺嗎?」),如今他明白了。
  大道無比壯美,勝過人間種種喜樂。與道相合能成為萬物,成為法則,成為永恆,對於修道士而言這有著極其致命的吸引力。
  可是魏昭,如之前種種事情體現出來的一樣,他是個比起仙人,更像遊俠的人。
  他不想與道合真,他還有仇未報,有人在等。他要去宰了白正雲,他要去親一親公良至,抱一抱公良曦。哦對了,他還要斬殺黑龍,拯救世界呢。
  魏昭的境界從合道跌落了,有如此強烈的個人意識和個人感情的個體根本不可能與道相合。但在合道又從中跌落之後,化神境界的修為留了下來,而曾經攀登過頂峰的魏昭,成為了「唯一」
  由《捕龍印》延伸出的世界,其中的人物是可以「量產」的。你與某人交流無數次就能知道對方的經歷、好惡,能推測出對方的性格、心情,對這個人說什麼話能得到什麼回應,對這個人做什麼事能引導他走向什麼未來……當書中的「角色」成型,一個複雜的靈魂某種程度上來說可以扁平化成幾個標籤。只要「設定」沒有崩壞,故事就會重複,而天道的選擇製造出各式各樣變動有限的支線,這裡無數廢棄的世界裡有無數失敗的魏昭。
  但在此刻,魏昭成為了獨一無二的一個。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躺在那裡的阿昭沒有消失,然而這裡的魏昭已經與無數可能性中那個命定反派分離了開來。過去他讀《捕龍印》是在讀自己的命運,如今卻可以作為一個超脫者。天道的孤注一擲讓他撿了便宜,或許魏昭此時的狀態不能說是悟道,而是得道。
  一瞬千年。
  魏昭過去羨慕嫉妒恨過上百年就化神的主角蕭逸飛,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也能有這等待遇。他幾乎到達了昆華界能承載的頂峰,甚至產生了一種預感,要是他繼續掠奪一點天地本源,直接飛昇也不是不可能。那就像他曾經打算過的一樣,像那條企圖吞噬昆華界得道的黑龍一樣,踩著故土的灰燼,超脫次方凡塵。
  這有點諷刺,尋求解決黑龍之患的天道成功培養出了另一個有資本這麼做的隱患,還恰恰是魏昭,黑龍的血脈,命定的反派。
  是趁機當個大魔王,還是去九死一生地打魔王?
  魏昭伸出了手。
  要是早上一年,或者只在公良曦死了的那個時候,答案都顯而易見。但是在現在,在悟大道、明本心的現在——
  從虛空之中,飛來一團流光肆意的光芒。它是無色無相無形之劍,無窮可能之劍,紅塵道轉靈真君未能煉製成功的瑰寶,青劍娘子的斬魔劍,蕭逸飛的屠龍劍,周向陽的玄黃劍,魏昭的逆命劍。鬼召用它砍瓜切菜十分順手,只是清算時魏昭還是用牙而非劍咬掉了陸函波的腦袋,沒讓這把劍出多少風頭。它在公良至和魏昭掉下玄冰淵時一併掉了下去,已經不見蹤影。
  眼前這一把是它嗎?是這把劍,卻不是掉下去的逆命劍,因為它顯然還是一枚劍胎。它無色無相,有無窮可能,不知是不是巧合,每個天選者都要去拿它——於是不知是因還是果,比起命定的主角蕭逸飛,反倒是這把劍與天道關係更近。
  劍胎飛進了魏昭手中,如乳燕投林。魏昭抓住它,這閃動的劍胎便在他手中成型。
  一把光輝燦爛之劍。
  它有些像阿昭用的那把離火劍,只是劍身更長,劍鋒更銳利,劍身更寬大沉重。劍芒純白,如鳳凰涅槃之火,魏昭挽了個劍花,長劍發出一聲龍吟似的長嘯。
  「又見面了。」魏昭笑道,「這一回,一定讓你能大展身手。」
  寶劍回以歡喜的劍鳴。
  它可真是把好劍,既不適合被滿心盤算的陰謀家當成通關道具,也不該雪藏於以身軀作戰的魔龍反派之手。魏昭頭一次與它心意相通,發現這把劍果然適合自己。這把藏於地下數百年的佩劍,在等待一名英雄。
  要叫英雄劍嗎?不,此劍名為「吾命」,吾命劍,吾命在吾手,神魔皆由我。
  一切只在一瞬間。
  在周向陽眼中,從自爆道心到一隻手將能把方圓百里夷為平地的能量摁滅,也只是一瞬間而已。刺眼的光芒在手心熄滅,只留下一聲幾不可聞的悶響。
  「你……?」
  他有無數疑問想問,卻只能難以置信地倒下去,喉中的問句合著血沫難以聽清。倒地前周向陽便死去了,即將消散的魂魄依稀看到一個人影,對他保證道:「魔龍不會出世。」
  而年輕的公良至什麼都沒看清。他看見周向陽的屍身在地上摔成一堆死灰,看見方才搖搖欲墜的黑龍不見蹤影,似乎和那能吞沒一切的白光一起消失了。一道風劈頭蓋臉地吹過來,像一隻大手,揉亂他的頭髮,擦掉他臉頰上的血。
  他聽到風說:「保重。」
  阿昭從沉重的疼痛中睜開眼睛,一道暖流在骨骼中流淌,讓方才致命的傷勢好了大半。他想不起剛剛怎麼了,卻覺得白光亮起時自己身上彷彿過了很長時間,至少比幾息長,比一炷香一盞茶長,是過了幾個時辰還是幾天?他不知道,卻發現自己能站起來了。
  公良至發出一聲驚呼,連忙去扶搖搖晃晃要站起來的阿昭,對方還渾身是血呢。阿昭齜牙咧嘴地摸了摸傷口,把滿是鮮血的衣衫都給脫掉了。他摸著摸著哎呀了一聲,驚呼道:「良至!我背後怎麼有硬硬的東西?誰的暗器留著了?骨頭露出來了?」
  公良至連忙繞道他身後去看,只見那兒一大片都是青黑色的皮膚。只是那硬邦邦的東西哪兒是暗器和骨頭?那分明是大片大片的黑鱗。
  「龍鱗……」良至抽了口氣。
  「龍鱗?」阿昭愕然道,「什麼?我祖上有龍血啊?」
  良至不答話,只是輕輕摸著他的鱗片,一片又一片,摸得他癢癢的。阿昭覺得良至的手有點發抖,開始他以為對方在竊笑,一回頭卻見到好友嘴唇也在抖,嚇了他好大一跳。
  「你怎麼啦?」他問,良至不說話,只是搖頭,又像要哭又像要笑的。他摸來摸去摸了好久,說:「八十片,再長一片,你就能化龍了。」
  「哦。」阿昭吶吶應了一聲,心思卻完全不在這個上面。他擔心公良至,忍不住一直盯著良至的臉。他一直盯著良至的臉,越看越覺得朋友長得真好看。這可真奇怪,他們認識怎麼久,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良至好看啊,公良至一直很好看。可是不知為何,阿昭覺得公良至好像更好看了,讓人忍不住盯著他的眼睛,他的睫毛,他的嘴唇。
  阿昭覺得心裡癢癢的,像有羽毛在撓,是因為化龍的時候骨頭和心都會發癢嗎?良至的臉上覆著血污,像被擦過,卻沒擦乾淨,弄得阿昭更想替他擦一下。公良至此時還在一片一片數著阿昭的背鱗,不知道在想什麼,一臉的神遊天外。阿昭忍了又忍,終於沒忍住,湊了上去。
  他擦掉公良至臉上的血,然後俯身親了他的朋友。
  親在嘴上。
  阿昭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但這麼做的感覺對極了,他早該如此,真不知道之前為什麼不付諸行動。公良至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嚇得渾身都硬邦邦的,直到阿昭鬆手還沒緩過來。他目瞪口呆地瞪著開始長鱗片的好友,彷彿在懷疑是不是鱗片長進了對方的腦子裡。阿昭被瞪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不好意思起來。
  「我沒毛病。」他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耳朵,兩邊都有點發熱,「我,呃,就、就覺得想親你一下,我覺得我們應該經常這麼做,還挺……」
  挺什麼?挺舒服?挺開心?好像都有,反正挺對。阿昭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樣,像一場酣暢淋漓的戰鬥之後,像一場瑰麗神奇的冒險之前,像和公良至一起吃飽了躺在草地上,腿挨著腿,什麼都不用做。他欣喜若狂又平靜安寧,彷彿什麼東西還差臨門一腳,都把自己搞糊塗了。阿昭看著良至呆滯的表情,開始惴惴不安起來:「要是你不喜歡的話,下次我就不……」
  他沒說完,因為公良至撲了上來,用力地親吻他。良至親上來的力度像要把他生吞活剝,像要和他揉成一團,像乾柴遇烈火,把他也一樣點燃了。阿昭毫不猶豫地親了回去,他壓著良至的後腦勺,良至抓著他的背,若非兩個人勉強想起自己還要逃命,他們大概能在這裡糾纏到天荒地老。
  在公良至的手心底下,第八十一片龍鱗正在生長。
  年長的魏昭沒看到年輕的他和公良至如何滾成一團,他還有一個世界等著去救呢。
  離開的路比來時清晰很多,哪怕這裡的道路已經快要坍塌了。化神大能魏昭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之前的地方,只見屠龍戰場好似被墨水潑過的畫卷,混亂得一塌糊塗。陣內兩個人正飛快地在陣紋當中修修補補,不等公良至與魏昭碰頭,王天繆抬頭便吼了起來。
  「你做了什麼?!」王天繆怒道,「大陣要垮了!」
  過去無比真實的場景虛幻得好似泡影,吹一口就能消散。原先天衣無縫的天地迷鎖陣luo露出其中的陣紋,讓佈陣人能夠修補。
  「昆華界的天道本來就還剩一口氣,我拿了點東西,它撐不住了。」魏昭簡短的解釋道,「能把黑龍放到這裡來嗎?」
  「什麼?!」王天繆看起來很想擄袖子打魏昭一頓,可惜手下忙得很,騰不出這個時間,只得恨恨吐了口氣。他說:「放過來幹嘛?讓它脫身之前多吃三口點心?!」
  「沒法做到?」魏昭只問。
  「可以!我是佈陣人!」王天繆氣道,「但我已經死了!死了!做不了多少事!一旦打通所有迷鎖,本來那條龍突破還要撞開百十來道牆,現在我自己把每座牆都打破?我有什麼毛病?」
  「天道本來就撐不了多久。」魏昭說。
  「天道的『不久』,有天地迷鎖陣,起碼還有十來年。」王天繆說,「我寧可拼上我這一縷殘魂,期望一下這十年會不會出個救世主!」
  「我們正準備這麼做。」
  「你們?」王天繆冷笑了一聲,上下打量魏昭,「哦,你化神了。化神又如何?你以為當初的屠龍之戰裡就沒有化神大能嗎?還不是……」
  後文被淹沒在一聲巨響中。
  驚天動地的一聲轟鳴,而後一片寂靜,彷彿剛才的巨響已經讓所有人失聰了。王天繆的臉上驟然失去了血色,他猛地轉過頭,在那個方向,屠龍的幻境已經變成一片濃霧似的混沌,接著,只聽「噗嗤」一聲。
  和方纔的巨大騷動相比,這聲音實在小極了,只是一層紙被戳破一般。但這聲音讓王天繆搖搖欲墜,面色慘白得透明——不,他的確透明了不少,之前與真人無異的聲音瞬間變成了一目瞭然的幽魂,好似吹一口氣就會散去。
  遠方濃霧之中,有一道手指粗細的黑影。
  「它出來了。」王天繆輕輕說,「最開始那一關是我的魂魄,接著還有……長話短說,我現在把它弄過來,你有幾成把握?」
  「五成。」魏昭說。
  「好嘛,四捨五入就是十成啊。」王天繆輕笑道,「夠拼了。」
  王天繆的手飛快地動了起來。
  魏昭閉上雙眼,感覺到玄冰淵下的霧氣正在翻捲。輕微的細響不絕於耳,在王天繆的手指輕點之下,無數當年戰役的參與者、戰役之後的陣法師們,他們最後留存的部分,真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天地迷鎖陣如同層層疊疊的肥皂泡,王天繆在其中指指戳戳,修修補補,把下方氣泡的間隔戳開,合成一個巨大的氣泡。到此時公良至也能看清了遠方,那道黑影不斷向上爬升,衝撞,跌落。黑龍看起來大小如蛇,就像天邊數丈粗細的閃電看起來也纖細如線。
  公良至詢問地看向魏昭,忽然發現他的眉宇間少了戾氣和郁氣。魏昭對他點了點頭,握住他的手。
  「有我,有你,有劍。」魏昭說,「只要不出玄冰淵,我就有一半以上的把握。」
  如果黑龍出世注定世界毀滅,那如果它不出世呢?
  這裡有捕龍印,有天道之劍,有天選之人。在黑龍出世之前,他們有很大的機會成功。
  就算不是百分百的幾率,這也絕對是昆華界離脫離危險最近的一次。
  公良至點了點頭,看著王天繆佈陣,忽地笑了笑,對魏昭說:「你看上去不錯。」
  「出去之後,我還是要宰了白正雲。」魏昭說。
  「與你同去。」公良至笑道。
  「還有牽扯在這件事裡的幾個散修和魔修。」
  「自然。」
  「然後……」魏昭想說完最壞的打算,但想不出來,他已經不再恨了,「然後,嗯,你去過北冥了嗎?」
  「給曦兒找藥時拜託別人帶我一程過。」公良至說,「不過還沒去九幽黃泉泛舟過。」
  「我倒可以帶你去了。」
  「這個麼,還是等我一會兒吧。我得抓緊趕上,才好跟你共創一界啊。」
  「嗯哼。」魏昭頓了頓,「你該照照鏡子,笑得像個傻子。」
  「不該笑嗎?」公良至反問道,「你已經化神,那距離我跟師弟共創一界的約定便已經完成一半了。我那師弟為人光明磊落,開朗灑脫,又英俊瀟灑,是蓋世英雄。我幹什麼不笑?」
  魏昭佯怒道:「只是師弟?」
  「你們兩個小兔崽子!來打仗的還是來調情的?」王天繆怪叫道。
  「你自己讓老婆喪偶的,怪誰?」魏昭毫不客氣地說。
  王天繆癟了癟嘴,憤怒地往陣紋最後一點。他的身影又淺了一點,深深吐了口氣。
  「十息後陣內最後一個迷鎖就會打開,裡頭暢通無阻,外殼無比堅固。半個時辰以內,孽龍絕對出不去。」王天繆正色道,「但半個時辰以後,天地迷鎖陣就毀了,明白?」
  「明白。」魏昭道,「半個時辰足以。」
  半個時辰以內,不是大獲全勝,便是滿盤皆輸。
  上方的濃霧越來越厚,而陣中越來越清晰,黑龍影子也漸漸變大了。三人靜立其中,等待著最後。
  「喂,還有什麼話要說趕緊吧。」王天繆耐不住似的打破了寂靜,「你們出去後……替我跟天風問好。」
  說到此處,他遲疑了一下,又搖了搖頭,洒然道:「算了,還是什麼都不說吧。死人就要有死人的樣子,活人好好活著,那就值了。」
  的確如此。
  魏昭與公良至肩並肩站著,既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看向對方。公良至不需要交代什麼,他知道他們將同生共死。魏昭還有一肚子關於未來的計劃沒說,他不急,等出去以後,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
  他們會贏,他們必須贏。
  ——————————
  這一日,對道門十七宗的修士們來說,絕對是難忘的一天。
  他們在玄冰淵附近找到了魔修鬼召的蹤跡,結果獵人變成了獵物,被倒戈的乾天谷真傳弟子公良至困住,面對強得不像話的魔修鬼召;然後魔修鬼召其實是真龍,又其實是據稱早已死在玄冰淵的乾天雙壁另一員魏昭;然後乾天谷掌門陸真人才是真正殺了傅真人小徒弟的真兇,還是害了自己兩個弟子的幕後黑手,在揭露真相後被徒弟一口咬死了;魏昭想弄死所有修士,謝天謝地公良至和他內訌,帶著他下了玄冰淵……
  十七宗倖存的修士們在玄冰淵外停留,一個個百味參雜。他們留在了原地,一邊討論對這樁醜聞要如何蓋棺定論,一邊監控著玄冰淵,以防萬一,避免那魔修(魔龍/前道門真傳弟子)又跑出來。也因為這個,他們等到了後來的又一件大事。
  玄冰淵的冰蓋動了。
  曾經扁平的冰蓋鼓了起來,越來越突出,好似一個被吹大的肥皂泡,讓人很擔心它下一刻會不會炸開。修士們警惕地用神識和各種法寶掃過去,震驚地發現了一場大戰。
  玄冰淵的冰蓋——據有識之士稱乃是封印屍骸的某種大陣——被向上撐得太厲害,以至於顯得非常薄,外面的人能大致明白裡頭發生了什麼。有兩個人和一條黑龍,那可真是一條非常非常巨大的黑龍,身體上還有駭人的傷痕,真讓人奇怪它是怎麼活下來的。
  屠龍之戰的倖存者震驚萬分,一些修士甚至嚇得想跑。許多人都覺得圍觀不是個好主意,應當盡早離開,回去疏散門人,尤其宗門離玄冰淵近的幾個門派。智和法師和雷劍君為首的屠龍之戰親歷者堅持要留下,必須阻止黑龍再次作亂。經歷了一陣子扯皮,最終主戰派說服了逃跑者、主張在附近佈陣保持距離者、主張讓陣中人與龍兩敗俱傷再動手的人,前去助陣。
  但他們失敗了,儘管變成這樣子,玄冰淵上的大陣還是堅不可摧,外面進不去,裡面出不來。開始有人祈禱這大陣永遠不破,可惜今天的事情幾乎無一如意,又一炷香後,大陣破了。
  就在大陣崩塌的前一刻,分別與巨龍糾纏的兩個人影匯合在了一起。一個人影舉起了劍,另一個人……不清楚,因為此刻一聲龍吟震得所有人腦中混沌耳邊嗡鳴,接著,不知是不是大陣破開的緣故,玄冰淵似乎變成了一個黑洞,一切都被兇猛地向中心坍塌而去。十七宗的修士們被這變故打了個人仰馬翻,修為低的疲於奔命,修為高的也得救人。等一切平息下來,他們回頭一看,霍!玄冰淵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土坑!
  不可思議,無論是冰蓋、霧氣還是裡頭的龍與人,全部沒影子了。修士們面面相覷,接著謹慎地開始搜尋,結果什麼都沒能找到。
  古戰場玄冰淵,在這一日消失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修為最高的智和法師似乎知道什麼,可他不說,只是神色悲憫地盤腿坐下,在此處念了整整十年的往生經文。有所瞭解的人都對此三緘其口,雷劍君和汪真君回去之後開始主張修改對屠龍之戰的記錄,覺得修士們也有必要以史為鑒,以防悲劇重現。當日就有人去找散修盟的占真君求卦象,占真君對所有人都閉門不見,聲稱自己在悼念亡夫。前去詢問的年輕修士早就知道占真君的丈夫,占弈的父親,明明還活著吶,所以占真君一定又在找不想解答的借口了。
  而占弈,很長一段時間都對此笑而不語。據說接連幾周都有人看到佔少盟主帶著一隻黑貓和一個白頭髮的孩子,到綠意坊裡一邊狂笑一邊喝酒,有時候擊箸而歌,有時候會請所有人吃飯,搞得綠意坊好幾天都客滿。
  十七宗的的修士們討論後決定,既不公開陸真人的醜聞,也不公開乾天雙壁的冤屈與罪孽,就這麼著吧。那兩個掉進玄冰淵裡的人還活著嗎?不知道,魏昭的魂燈早就滅了,公良至的魂燈滅在今日,只是熄滅的時間和他們消失的時間似乎不太符合。大家在「要是他們還活著怎麼辦」的問題上討論了很久,最後智和法師拍了板。
  「功過相抵,姑且隨他們去吧。」這老和尚歎了口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兩位施主終究拯救了蒼生,乃是功德一件,英雄一雙。」
  一場風波過去,昆華界終將恢復過來,修真界漸漸回復了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在新生的修士們當中,亦將有各式各樣的愛恨情仇,有各式各樣的傳奇故事,會迎來新的開始。
  順帶一提,乾天谷大弟子白正雲接任了他師傅的掌門之位,可惜僅僅一年後便失蹤身亡了。他的師妹頂上了掌門之位,因為寧采珊真人也做得不錯,乾天谷平穩度過了這一風波,所以在多年後兩位長老重歸乾天谷之後,白正雲死亡之謎就沒多少人提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基本算是完結啦,明天還有一個三百年後的後日談,補完一些沒交代的和未來~後記也放明天~=3=
謝謝大家,這本書連載起來真是多災多難,醫院天天見,本以為有空能摸電腦結果第二天又被醫生抓走了,大家支持著我咬牙不斷更,可以先完結再去動刀XD
《捕龍印》本子預售:
本子裡會有番外:三百年後主角蕭逸飛拜入乾天谷的經歷(明天會放出);四個魏昭(阿昭魏昭鬼召衛釗)和公良至的故事(不公開,前半部分搞笑後半部分黃);看過原著的穿書者穿越現在的未來。還可能有一個番外,大家可以說說看想看什麼,沒準就寫了呢XD
下個坑就開地下城啦,劇情為主少量感情的奇幻故事,六月會開坑的!
穿成地下城,升級養怪開闢新世界的故事:

第70章

  「諸位外門弟子且隨我來。」一名踩著飛梭的弟子朗聲道。
  他聲音並不大,在場零零碎碎站著的人們卻都覺得話語清晰無比,好似在耳邊響起。「不愧是乾天谷!」有人輕聲說,似乎想要顯擺一下自己見識,「看那弟子服,不是真傳弟子便是內門弟子!」
  不等他人回答,只見那名接引弟子手中掐訣,飛梭迎風暴漲,從細長的柳葉型變成了一頂直徑數十丈的柔軟蓮葉。蓮舟垂下數十跟枝條,正與外門弟子數量相等。
  這一輪成功入門的外門弟子依次湊近枝條,不等他們攀爬,枝條便靈活地纏上他們的腰身,將他們托上了蓮葉大船。新晉弟子們發出一聲聲驚呼,為蓮葉船上生出的亭台樓閣讚歎不已。
  只是無論裡面有多神奇華美,都與蕭逸飛無關。這位倔強的少年緊握雙拳,不甘地望著天空中帶著外門弟子離去的蓮葉船。他走過了問心路,爬上了天行峰,兩重考驗全都名列前茅。然而就在幾乎穩拿名額的時候,蕭逸飛居然在根骨測試下落了馬。
  乾天谷是個看重心性、悟性的門派,根骨測試並非第一關。能漂亮地通過前兩關的人基本都能入門,只是測一下根骨,看看今後分在那個峰頭上比較合適而已。但當蕭逸飛帶著一身傷痕,伸手握住那塊探靈石之時,碩大的水晶居然沒有一點反應。他不安地抬頭看向水晶邊的考官,之間對方惋惜地歎了口氣,對他搖了搖頭。
  一身廢骨,無緣仙途。
  與他站在一起的少年們已經竊笑起來,他們都是前兩關不合格的人,如今看見堪稱佼佼者的人居然只能和他們一樣當個雜役,紛紛控制不住地幸災樂禍。方才被他刷下來的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不久最健壯的領頭少年洋洋得意地走向蕭逸飛,顯然想給這個早就看不順眼的人一點教訓。
  負責管束雜役的那個管事哈欠連連,耷拉著眼皮,看起來對將要發生的鬧劇不打算管。蕭逸飛半步不退地看著走向他的那夥人,時刻準備著迎戰。
  「等一等!」
  蕭逸飛抬起了頭,只見一名美貌的女修踩著飛劍,從天而降。這位修士沒穿著弟子服,倒穿著一件相當好看的杏黃色錦裙,讓人看著就眼前一亮。方纔還神情懨懨的管事立刻堆出了一臉笑容,諂媚地走向那位女修,迎道:「公良師姐,你怎麼來了?」
  「路過而已。」那女修點了點頭,「宋管事是要將這些人送去山下?」
  「自然自然!」宋管事忙說,「他們不是心性不佳便是根骨不濟,這就要送去了!」
  說罷,他威脅地瞪了剛才要找茬的幾個雜役一眼,示意他們站到後面去。新晉雜役們乖乖後退了一步,為首者偷偷在脖子上劃了一下,暗示這事沒完。蕭逸飛沒注意到這個,他不知哪兒來了勇氣,不退反進,走向了那個看上去是大人物的「公良師姐」。
  「公良師姐,您缺雜役嗎?」蕭逸飛說,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別太像哀求,「小子雖然根骨不佳,但此前心性悟性都為上品,或許能幫師姐您……」
  「去去去!師姐也是你個一身廢骨的凡人能叫的?」宋管事呵斥道,等再看向女修,又變出一張討好的臉來,「公良師姐,我這就把他帶走!」
  「都為上品?」女修不理宋管事,只打量了蕭逸飛幾眼,似乎想起了什麼。她「啊」了一聲,輕笑道:「你便是那個天行峰最後一個爬上來的人吧?能在這麼多人的撕扯下逃出生天,也真是了不起哩。」
  她不笑時有幾分冷艷,一笑便露出一對酒窩,如雨過天晴,看著格外討人喜歡。蕭逸飛不由得傻乎乎地也笑起來,被誇得昂首挺胸,卻聽女修繼續說:「能在兩場比試裡惹出這麼多非要把你拉下馬的仇人,實在難得一見啊。」
  蕭逸飛被說得有些訕訕,只嘀咕道:「不遭人嫉是庸才。」
  女修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對他的大言不慚搖了搖頭。她收起了笑容,轉頭對宋管事說:「我記得掌門師伯在上一次收徒大典裡便定下規矩,根骨不佳但心性與悟性皆上上者可以去玄武殿再測資質,是也不是?」
  「可是,可是此人並非根骨不佳,而是一身廢骨……」宋管事吶吶道。
  「他可是在問心路與天行峰上所得考評皆為上上?」
  「確實。」宋管事硬著頭皮道。
  「那宋管事還有何異議?」
  「是我考慮不周!」宋管事乾脆地認錯,誰都知道這位公良師姐行事公正又後台極硬,絕對得罪不得。他試探道:「我這就送此人前去玄武殿?」
  「我正巧要回去,便讓他與我同行吧。」女修道。
  那女修又與宋管事談了幾句,重新跳上飛劍,將蕭逸飛也拉了上來。他心中砰砰直跳,憋了好一會兒,直到飛劍飛上了天空,地下人影看不分明,才忍不住說:「您是公良曦……小姐嗎?」
  「叫師姐吧。」女修爽朗道,「你知道我?」
  「您稱呼寧掌門為師伯,又姓公良,小子斗膽猜測世界便是公良曦,魏長老之徒,公良長老之女!」蕭逸飛激動道,「兩位長老皆是化神大能,曾斬殺復生的魔龍,以兩人之力將枯榮道的魔修打得龜縮南荒!人人都知道魏長老劍法無雙,公良長老在陣道上獨步天下……」
  公良曦又笑了起來,笑聲中帶了幾分調侃,像在笑話蕭逸飛隨口亂拍馬屁——畢竟他一個毫無根基的凡人,對修真界和乾天谷內的情形能瞭解幾分呢。蕭逸飛忙解釋道:「我家便住在梁國,不幸得罪了魔修,若非兩位長老趕走了枯榮道,恐怕早已遭遇了滅門之禍!」
  飛劍前頭的公良曦聞言回頭看了他一眼,笑容透出暖意。「如此甚好。」她笑道,看起來欣慰又自豪,「爹爹說梁國的花朝節慶典很有意思,現在還辦嗎?要是被魔修毀了,那就太可惜啦。」
  「每年都辦!」蕭逸飛說,「等師姐有空,我一定帶您去花朝節玩!」
  話一出口蕭逸飛就覺得這話有點歧義,畢竟花朝節從來是戀人相攜尋花去的。他只盼公良師姐僅僅隨口一說,對花朝節並不瞭解,卻見對方促狹地揚起兩根眉毛,顯而易見知道得不少。這位自認已是男子漢的小少年窘迫得連連解釋,臉都紅了。
  飛劍帶著二人轉過大半個乾天谷,來到了遠處清淨的一處山峰。這座山峰要比用來考核的天行峰高幾十丈,直插雲海,氣勢磅礡。
  「這就是招致峰,此前只是一片白地,爹爹堆土為山,引靈脈築山骨,這才有了此峰。」公良曦介紹道。
  「這可真……」蕭逸飛張大了嘴巴,對此等難以想像的移山倒海之能詞窮,只好說:「『招致招致』,是取網羅天下賢才的意思嗎?」
  「呃,算是吧。」公良曦含糊道。她東張西望,忽地面色一喜,向前方某處飛去。
  蕭逸飛過了一會兒才發現雲霧中出現了兩個修士,一位頭髮眉毛全白,穿著一身潔白道袍,面上笑容溫柔;另一位身穿黑袍,一雙眼睛黃中透綠,氣勢迫人,讓蕭逸飛汗毛倒豎,彷彿在林中遇見了野獸。公良曦笑容滿面地迎了上去,與那兩位修士熟稔地交談起來。他們一路同行至山頂,只見山頂有一片空地,好似被人削去半個山頭。那裡已有幾個修士,蕭逸飛一眼便看到兩位救命恩人。
  公良長老高冠道袍,一派仙人風範,蕭逸飛還記得他的剪影如何出現在籠罩了大半個梁國的大陣之上,讓包括蕭家在內的千家萬戶沒有在枯榮道孤注一擲的毒焰中喪生。站在他身邊那個腰懸寶劍之人一定就是魏長老了,他一劍斬殺數百個可怕魔修的畫面還在蕭逸飛腦中,讓他每次想起都要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拜入這位長老門下,學得斬妖除魔之能。
  「爹爹!」
  公良曦降下了飛劍,不等靈劍落地便自己跳了下去,歡歡喜喜地跑向父親。只見……那個腰懸寶劍的修士笑著迎了上來。蕭逸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疑心自己搞錯了人。他揉了揉眼睛,再睜開時高冠道袍的修士也靠攏過來,只聽公良曦笑嘻嘻地仰頭對他喚道:「阿爹!你們今日創界也不先同我說一聲,要是錯過了,我得後悔一輩子吶!」
  呼,蕭逸飛鬆了口氣,剛才果然只是誤會,他沒弄錯人。看起來師姐與她師傅關係真是十分親近。
  「我們不正等著你嗎?算算日子你就該今天回來。」魏長老伸手去拍公良曦的腦袋,公良曦脖子一縮,捂著頭頂的髮髻,嘟著嘴避開了。魏長老作出一副可憐相,嘴裡叨叨著「女大十八變」云云,兩位姓公良的修士齊齊瞥了他一眼,公良長老笑著拍了拍公良曦的肩膀。
  有童子與修士正在山上忙忙碌碌,蕭逸飛偷偷打量著四周,隱隱感覺到了一種要發生什麼大事的預感。公良曦師姐大概此前離山許久,這會兒正與她的父親和師傅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頗有嬌憨活潑的小女兒態,惹得蕭逸飛頻頻偷眼去看。此時有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嚇得跳了起來。
  來人是個搖著扇子的男子,面白無鬚,一副公子哥做派。他上上下下打量著蕭逸飛的臉,邊看邊嘖嘖作聲,甚至一把將方纔與蕭逸飛他們同行的白髮男子拉了過來。這下可好,兩人一起看起了蕭逸飛,那眼神和賞玩名畫似的,直把他看得毛骨悚然。
  「二位老爺?」蕭逸飛硬著頭皮道。
  「看見沒有?瞧瞧這兒,還有這兒,真不愧是……嗯哼哼。」男子拿扇子點著蕭逸飛的臉,「哎呀,這位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根骨極佳,實在是三百年難得一遇的仙道奇才!來來來,我這裡有一卦,今日與你有緣,便白送給你了吧!」
  「老爺莫消遣我。」蕭逸飛強笑道,「小子一身廢骨……」
  他說到這兒,拿扇子的男子便笑,白髮修士也笑。他倆一笑,之前那個氣勢凌厲的黑袍修士也走了過來,目光刀子似的在蕭逸飛身上掃來掃去,似乎想看看他有什麼值得注意的。這三人一圍觀,又有個臉上有印記、雙腳不著地的女修湊了過來,看熱鬧似的伸長了脖子。
  這下蕭逸飛真冒汗了。
  「嘖嘖,幹嘛拿看江湖騙子的眼神看我呢?」公子哥兒唏噓道,「要不要來打個賭?你想拜入魏長老門下吧,我就賭你只要一自報家門,魏昭絕對不會收你,信不信?」
  蕭逸飛心中一沉,他自知這身破爛根骨本來就很難拜入乾天谷,更別說投入化神大能門下,可被這樣一語道破又是另一回事。希望失望在短短的一天內交替若干次,直讓他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麼。
  「唉,占叔叔別欺負小孩啦!」公良曦解圍道,「他根骨不善但心性悟性俱佳,我過會兒要帶他測一測其他資質呢。」
  她把蕭逸飛從越來越多的人堆裡挖了出來,對蕭逸飛介紹道:「這位是散修盟盟主占弈,『天下為棋』占真君。那位是周幼煙周真人,前凌霄閣劍修,如今轉為鬼修。白頭髮的這個是占真君的徒弟,占白子占真人。黑袍的是他的師兄和道侶澇山君——他不喜歡別人叫他的本名,還是以道號相稱為妙。」
  說到此處,她彎了彎嘴角,而黑袍修士澇山君翻了個白眼。「怎麼就叫不得本名啦?」占弈咋呼道,「姓占辱沒你啦?和小白相對你不高興啦?」他拿胳膊肘杵了杵徒弟,誇張道:「黑子?說你呢,黑子哎?」
  澇山君面無表情地斜睨了他一眼。
  蕭逸飛與諸修士一一見禮畢,又有修士趁著仙鶴匆匆趕來,正是收徒大典開始前露面過的乾天谷掌門寧采珊。這位鵝蛋臉的宮裝婦人嗔怪道:「如此大事,說開便開,也不見你們選個良辰吉日。」
  「開在哪一天,哪一天就是良辰吉日。」魏昭笑道。
  「倒怪我修為不穩,今日才能動手呢。」公良至說,與魏昭相視一笑。
  「哪裡的話!」寧采珊神色激動,「昆華界已有五百多年沒有化神大能開闢小千世界,更別說兩位化神修士共創一界了!我乾天谷有此洞天可進退,哪怕再遭大劫,也可傳承成不斷!」
  招致峰上的眾位修士大多難掩感慨,唯有初入修真界的蕭逸飛一頭霧水。公良曦在旁邊小聲解釋道:「化神大能一旦穩固境界,便能自創一界。」
  「可是兩位長老不是早就升為化神了嗎?」蕭逸飛問。
  「得怪我。」公良曦說,「阿爹為給我重塑身體,境界一直不穩,近日才得以開闢一界。」
  重塑身體?蕭逸飛心中驚歎,想想此前看到、聽到的移山倒海、鬼魂修道與開闢世界,心中再度一片火熱,充滿了對踏入道途的渴望。
  天空就在此刻一亮。
  兩個說小話的人抬起頭來,只見人群中的魏昭與公良至雙手交握,兩團華光從他們泥丸宮中飛出,在空中交纏成一片慶雲。那兩團慶雲一者青黑一者潔白,卻順理成章地水乳交融,合為一片混沌。
  招致峰上的天空忽然一片昏暗,彷彿日月星辰在此刻都被混沌吞沒。交融的慶雲猛然向外一擴,色彩變得稀薄,中間撕扯開一個不規則的漆黑混洞,洞中有火光跳躍、雷聲轟隆。
  蕭逸飛的心神為這混洞所攝,一時間完全喘不過氣來。那黑洞明明只有黃豆大小,聲勢卻極其恐怖,彷彿那一頭有天地大災,光是管中窺豹便讓蕭逸飛心悸不已。混洞一張一弛,宛若活物呼吸,好似一不注意便要閉合,將那一頭的世界重新吞沒。
  轟隆!
  震耳欲聾的雷鳴好似太古迴響,讓蕭逸飛頭疼欲裂,心神大震之下幾乎要魂靈出竅。渾渾噩噩間他只聽得一聲清吟,讓他神魂為之一定。公良曦在他手腕上一抓,蕭逸飛覺得自己好似在暴風雨中藏入海港的小舟,不再時時擔憂傾覆之禍。
  他再凝神去看時,一柄寶劍已經飛到了空中,一舉釘住了混洞一角。無數道難以表述的文字圖案結成半個小陣,釘上混洞的另一邊。那看上去不像個完整的陣法,但與那柄劍兩相結合,卻讓蕭逸飛這樣不懂陣道的外行人都產生了圓融完滿之感。劍與大陣向兩邊拉扯,竟將混洞生生扯開了。
  所有在乾天谷內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看到一柄刺破長空的巨劍,看到一圈繁複博大的陣紋,看到一隻潔白如玉的巨手,看到一隻尖銳青黑的利爪。那巨劍斬開了混沌,那陣紋定住了清濁,巨手一托則清氣上升,五行衍生而後歸位;利爪一抓則濁氣下沉,生靈於大地於海洋中誕生。
  擴張的混洞中浮現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彈指萬年,一個世界的虛影正飛快地形成。
  乾天谷內所有人都癡癡仰頭站立,靜觀天地開闢;乾天谷外無數被這聲勢吸引而來的修士們心神迷醉,遠遠感受著造化神妙。無數凡人困惑地抬起頭,為莫名其妙飄散起的雨絲和遠遠傳來的雷鳴。今日無疑是值得記入昆華界史冊的一天,在屠龍之戰的斷代之後,終於又出現了兩名能夠開闢天地的化神大能。
  數名元嬰巔峰的真君下定決心閉起了死關;無數修士受此激勵,道心有所進異;曾經命定的氣運之子蕭逸飛在這一天立下成道之志……而對於開創了這一界的兩位修士而言,這件事要私人得多。
  魏昭與公良至,兩個相識於總角之年的師兄弟、摯友、手足和道侶,在今日終於完成了他們十來歲時的約定。
  又及:
  蕭逸飛在招致峰上的玄武殿詳細測過資質,測試結果果然是骨骼奇清而非一身廢骨。可惜占弈的另一項推算也准了,魏長老一聽他的名字便怪笑連連,拒絕收他為徒——公良曦越求情魏長老臉越黑。最後還是公良長老啼笑皆非地收了蕭逸飛當徒弟,這讓魏長老嘟嘟噥噥抱怨了好久。
  「這樣吧,我可以傳你劍術。」後來魏長老私下對蕭逸飛和善地說,「但是我這劍術呢,有一項副作用,那便是倘若與道侶之外的人勾三搭四,臍下三寸便會自爆。你看如何?」
  至於蕭逸飛有沒有學這等劍術,與誰結為道侶,最後臍下三寸有沒有自爆……
  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今後是年輕人的故事,老人家們麼,在艱難曲折的苦難和波瀾壯闊的傳奇之後,他們像任何無聊愛情故事的結局一樣,從此幸福快樂直到永遠。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結了!!感謝一路支持的小天使們~以及還有番外會陸續出現哦,旁友們不要走開XD
預售戳圖或者見作者微博:
本子裡的番外有四個,阿昭魏昭鬼召衛釗和公良至的故事(有逗比有肉)+看過原著的穿書者穿越現在的未來+師姐視角的乾天雙壁+?(想看什麼留言吧,沒準就寫了呢XD)另外這次的代理和作者不在一個地方,沒辦法簽名啦,見諒~
  解答一下大家的疑問:
  1、王天繆死透了,占弈是占天風和第二任丈夫(是的沒出場過,路人甲)的孩子,她和第二任和平分手。這一家子都是很灑脫的人,有機會恩愛抓緊時間恩愛,死後長緬懷但是不妨礙開始新生活。畢竟兩百多年都過去啦。
  2、天道選擇過公良至,但是公良至沒讓阿昭掉玄冰淵後他們幸福生活了一陣子黑龍還是出來滅世了,就是這樣一個不解決一定會出現的劇情殺。但魏昭去過的那個阿昭和良至的世界線,因為世界線唯一的那個黑龍已經被有唯一性的魏昭幹掉了,所以他們會幸福快樂生活下去~
  3、用旁人視角寫了結尾,因為覺得在魏昭想明白、打算和公良至一起對抗黑龍成為英雄的時候,劇情已經推到了最高點,詳細寫怎麼打魔龍以及今後如何如何顯得有些累贅。詳情是:魏昭和公良至組隊幹掉了黑龍,公良至作為捕龍印把黑龍的魂魄拘走消化掉了,也快速升級但根基不穩。一年後魏昭基本恢復了,他們一起去幹掉了白正雲等等遺留的仇人。在公良至基本穩定下來之後兩人回去當了乾天谷的長老(見師姐視角番外),而到了最近十多年他們才有能力給恢復過來的龍珠公良曦保留記憶地重塑身體。總之,到正文開始的時間段,已經是兩個化神境界穩定、女兒平安、能共創一界的人生贏家老夫老夫了XD
  4、黑龍必須死的啊,想感化它就和企圖感化天災/天敵一樣不靠譜,它和魏昭沒有任何感情基礎,也不存在什麼所謂的血脈天性——要求誰去喜歡自己被偷竊產生的、敵對關係的血脈和指望誰去愛準備毀滅世界、沒一毛錢情感聯繫、基本就是巨型怪物的血親太扯啦
  下個坑是地下城,奇幻劇情向故事。還會寫耽美噠,來收藏黑糖的專欄吧!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開新坑了呢XD


第71章 番外 拜母

  今日的項陽城烏雲密佈。
  魏將軍府的大門緊閉,連從門外走過的人都一個個行色匆匆。叫賣的小販們避開了這條街,老住民們向那裏投去複雜的眼神,連最無知的遊人也不會靠近將軍府前那兩座聞名瑞國的石獅子,鑒於半數禁衛軍圍住了將軍府,嚴苛地盤問每一個出入者。
  已經七日了。
  明面上,說是要保護將軍府,可誰不曉得魏家的家丁都能拉出去打仗呢?只能怪天時地利人和樣樣與魏府過不去,魏三將軍帶著神武軍的主力被一場百年難見的暴風雨困在了南荒,魏小將軍帶兵去救,不久後也音訊全無,地方大員聲稱他們通了敵。誰信啊?項陽的百姓不信,可好些重要的官員信;魏氏舊部都不信,可皇帝看上去將信將疑。於是魏大將軍前些日子辭了官,可惜老家就在項陽,也沒法“還鄉”。
  就算有地方去,也沒人想背著叛徒的名頭離開。上到不情不願交還兵符的魏大將軍,下到府裏那些恨不得披甲請戰的老兵們,沒一個肯告老還鄉。魏家上下都是武將,忠勇善戰,然而既沒有野心也沒有在朝堂上周轉的靈活手腕,這樣一個聲名赫赫的武將世家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紅火到今日,不得不說已經氣運極盛。
  魏老太君躺在床榻上,一樣能感覺到府中山雨欲來的氣氛——沒人會拿這事叨擾病中的老人,可魏老太太這把年紀啦,她哪里可能一無所知?她雖沒上過戰場,卻是將軍的妻子,將軍的母親,她知道空氣中的噩耗是什麼味道。
  魏老太太依稀覺得自己在等人,卻病得有些糊塗了,想不起這回在等誰。她這輩子絕大多數時間在等人,等著丈夫和孩子們凱旋而歸,或者送回殘缺的屍骸,一面旗子,一些衣冠。
  是魏老將軍嗎?不,他還沒老得不能上戰場時就留在了南荒,家裏的老大單人單騎把他從蠻族旗子上搶回來。這事兒沒人敢跟魏夫人說,但她也聽過街上的話本。家裏人那陣子都小心翼翼怕她哀傷難耐,其實她比他們以為的平靜許多。魏老將軍抱怨過自己遲鈍起來的身手,抱怨過受傷不能出戰的每一天,魏夫人心裏曉得,比起在床上壽終正寢,丈夫大概更願意死在戰場上。
  何況,說句不太好聽的話,魏老將軍與魏老太君其實不太熟,現在她都不記得丈夫的臉了。他們婚前素未謀面,婚後聚少離多,一個終日駐守南疆,一個成天在項陽操持家務,也算得舉案齊眉。
  那麼是魏大將軍嗎?
  不,老大傷了腿,之後神武軍的衣缽交給了老二、老三。魏老太君仔細想了想自己在等哪個,想得頭疼也沒想出來。
  魏老將軍訓兒子像練兵,毫不客氣,在家都行軍令,讓兒子們叫自己將軍。他把才四歲的大兒子拎走那會兒魏夫人就沒法攔著,後來更沒辦法了。大兒子跟丈夫上戰場那天婆婆找她去說了一夜話,隨時準備喪子的老夫人寬慰著今後也要擔心這個的兒媳婦,第二天魏夫人就得擦幹眼淚,繼續當魏府端莊的女主人。
  魏老將軍是個相當專橫的丈夫和父親,他說兒子們今後得跟他一起上戰場,兒子們就得上,這是魏府長盛不衰的唯一要訣,也是瑞國安然無恙的重要條件。魏夫人對此無能為力,她插不上話,只能盡力給在外面受苦受累的孩子們一個可以休息的地方。從大兒子到二兒子,從二兒子到三兒子,魏家的男丁總是這麼在父親手底下長大的,魏夫人一度以為事情不會有所改變。
  事實上,轉機在最後來了。
  有那麼一天,魏老將軍帶回了一個繈褓中的嬰兒。那孩子這麼小,頭上沒幾根毛,包著他的被子裹得亂七八糟。魏夫人詢問地看向丈夫,向來獨斷專行丈夫臉上,居然千載難逢地露出一絲躊躇來。
  “這是我的兒子。”魏老將軍不太自在地說,“叫……叫魏昭。”
  “妾身知道了。”魏夫人接過那個因為抱著的姿勢不對而快要哭起來的孩子,問道,“這就帶他去見母親?”
  “不!”魏老將軍忙說,目光複雜地看了嬰孩一眼,“上個族譜就夠了,記在你名下。你好好教養他。”
  說罷,他像放下一樁心事,轉身匆匆走了。
  魏夫人只當丈夫羞于接回外室又對孩子抱有愧疚,這孩子的生母沒准是個賤籍,甚至是個異族,但交到魏夫人手中便是她的孩子——瞧這娃娃黑瘦的模樣,顯然沒被好好照顧過。她把那亂七八糟的繈褓理了理,看看四下無人,伸手點了點嬰孩要哭不哭的臉蛋,悄聲說:“別急,這就把你養胖。”
  她做到了大概一半。
  取名魏昭的孩子胃口很大,飛快地長了牙,給什麼吃什麼,吃什麼都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這難免要讓投喂者心中軟成一片。他長了牙就亂啃(咬人頗疼),能走路就亂跑,活蹦亂跳得像只猴兒,又因為吃得好鍛煉得好,完全不胖,反倒小小年紀就壯得像頭小牛犢。魏夫人私下掂量過一兩次,這孩子是個實心的,等累得要人抱回去的時候,那重量簡直讓人咂舌。
  魏老將軍沒訓小兒子,可能是對老來子多了一兩分慈愛容忍,魏昭是幾兄弟裏唯一放養的一個。他不用被逼著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滿身旺盛的精力揮灑在所有他感興趣的地方。他四五歲就把偌大一個將軍府摸了個遍,知道哪一棵樹的樹杈適合在上面爬,哪一個牆角下有著隱秘的狗洞——接著,沒人能阻止他溜出去了,捉魏昭比捉賊還難。
  端莊的魏夫人為他柳眉倒豎的次數比此前半輩子還多,好幾次都想沖過去擰他耳朵。可偏生這比誰都頑皮的孩子又比誰都狡猾,每次都在魏夫人要忍不住前撒嬌賣乖,噓寒問暖,賠禮道歉,能對他生氣超過半天的人,一定有一副鐵石心腸。
  沒人不喜歡魏昭,魏老將軍的母親開始對這外室之子頗有微詞,後來一見他就笑得見牙不見眼;老大老二老三一度摩拳擦掌想讓小弟弟也吃他們當年吃過的苦頭,結果一個個對小弟的機靈勇敢讚不絕口,都成了不錯的哥哥;項陽城老看見魏小公子的人多半心裏把他當自家的子侄輩兒看待,他們都說,這孩子長大了一定也很有出息,和他的父親、他的哥哥們一樣。
  魏夫人當然也很喜歡魏昭,卻不希望他和父親、哥哥們一樣。她用勺子給這孩子喂過奶糊糊,給他縫過虎頭鞋,在樹下看他蕩過秋千,夏日給他打過扇,冬日為他煲過湯。她看他從那麼瘦弱的小可憐長成個虎頭虎腦的搗蛋鬼,從走兩步會腳軟的麵團變成能舞長#槍的小少年,聽他叫自己母親,聽他用掉了兩顆乳牙的漏風聲音給她說笑話……那是她的孩子,第一個由她一手養大的男孩。
  魏昭為了降服烈馬摔斷胳膊那一回,魏夫人一邊板著臉喂他吃藥,一邊想著:要是魏將軍要她的小兒子也送上戰場,哪怕像個潑婦一樣一哭二鬧三上吊,她也非要攔著丈夫不可。
  “娘?”魏昭怯生生地說,一口喝光了藥,擺出一張可憐兮兮的苦臉。魏夫人歎了口氣,他便厚著臉皮粘過來說自己錯了,又說這次只是意外,絕對沒有下次。“何況我不是成功了嗎?”魏昭說,雙眼閃著興奮的光,“嘿,等我一好,一定要讓母親看看兒子騎起馬來何等英姿勃發!”
  魏夫人又忍不住要歎氣,她心知自己能拼命攔住任何把小兒子推進危險裏的人,除了魏昭自己。
  後來如何了?
  魏老太君睜開了眼睛。
  她方才眼前黑了好一陣,似乎聽見僕人們兵荒馬亂地叫嚷著什麼。這會兒她睜眼,卻發現室內一片安靜,沒有一個侍女,只有一個男人半跪在她床頭邊。那個成年男人十分英俊,更重要的是十分熟悉,魏老太君努力思索著,那人面上的神情便悲傷起來了。
  他不知做了什麼,魏老太君感到腦中的迷霧散去了許多,甚至能想起死了幾十年的丈夫長得什麼樣。這人並不像丈夫,也不像老大,不像老二,不像老三,他事實上長得和魏家人並不像,魏夫人的臉卻亮了起來。她顫巍巍伸出手,按住了對方的手背。
  “昭兒?”老太太快活地喊道,“啊呀,你長大啦。”
  “母親。”她多年不見的小兒子露齒一笑,精神極了,看著真是個棒小夥,和她想過的一樣,“我還當您認不出我了呢。”
  “什麼瞎話!”魏夫人嗤之以鼻道,“哪里有當娘的認不出兒子的?”
  她想起來了,這些日子以來反反復複努力回顧的人生從破敗的舊畫卷變得鮮亮如初。她想起父母、丈夫和兒孫如何先一步離去,記憶中的小兒子為何先一步離去——他被仙人帶走啦!魏老太太想起自己在等待那些早逝的鬼魂前來接她,想起自己還懷著一絲希望在等待,等那個被仙人偷走的孩子,在她離開之前,回來看她一眼。
  魏老太高興極了,她枯瘦的手用力拍著孩子的手背,末了又擔憂起來,她一個深閨婦人都知道仙凡有別,上了山的人是不能與凡人有多少瓜葛的。她問:“仙人不會生你氣吧?”
  “無妨。”魏昭笑道,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兒子可厲害了,他們現在可攔不住我。”
  “現在?”
  “以前嘛,唔,開始兒子想著要修成大器再衣錦還鄉,後來又倒了個大黴……”
  魏昭給老母親講了個精彩的故事,講得又快又好聽,比哪個說書人的話本都好聽,把老太太逗得直笑。他又說侄子那兒不必擔心,還在空中畫出一面鏡子,讓老太太看敵軍如何也被一場雷雨驅散。鏡子那面的雲上有仙人笑著對魏老太君點頭,魏昭介紹他為同門師兄。
  “咦?”魏老太太想了想,驚呼起來,“這可是梁大夫?”
  魏昭挑起眉毛,看看母親又看看師兄。
  “您還認得我?”師兄笑了笑,“當初諸多不便,只得化名前來,還望您海涵。”
  “梁大夫何必多禮!”魏老太太笑著搖頭道,“你當初救老身一命,還陪我這無趣的老婆子消磨時光,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魏夫人忽染急症。”師兄解釋道,“你在閉關,我又正巧路過。此後有閒暇路過,我偶爾會來拜訪一番。”
  魏昭神色一動,張了張嘴,一時沒說出話。
  “梁大夫?”他說,“梁至?”
  “當初是說叫這個名字。”魏老太太點頭道,“先生不姓梁?”
  “公良至。”魏昭代他答道,“姓公良,名至。我上山后遇到的最重要的人,倒沒想過母親先于他見了面。”
  公良至輕輕笑起來。
  “噯,我等將真仙當做游方醫生,真是有眼無珠……他倒比你這小混球好心,還知道來看看。”魏夫人嗔怪道,慈愛地看著鏡子裏的人,“道長樣子又俊為人又好,我當初想啊,要是家裏還有沒出嫁的女兒,可要跟他攀個親才好。”
  老夫人的兒子與鏡子裏的仙人都停了下來,他們對視一眼,魏昭的手忽地穿過了鏡子,握住了鏡子那邊拿著陣盤的手。他說:“攀上親了。”
  幾息之內,魏夫人的眼睛驚訝地睜大了。公良至的目光譴責地看了魏昭一眼,像在說這不是個好時機,而魏昭抓著他不放,即使在魏夫人驚訝的注視下有些僵直。魏老太太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她一笑,那張略顯嚴肅的面孔就好像曬過太陽的被子,暖烘烘地放鬆下來。
  “好好好。”她說,“你有個照應,我也就放心了。”
  “我就知道母親最通情達理。”魏昭像個被寵壞的混小子一樣大大咧咧笑起來,大概只有在場的兩個人能看明白他如何松了口氣。魏老太佯怒道:“你主意這麼大,我哪里攔得住你?”她的兒子嘿嘿直笑。
  魏老太太真不介意,不就是斷袖嗎。她送走了丈夫,送走了幾個兒子甚至還有幾個孫子,現如今能看見音訊全無幾十年的小兒子活蹦亂跳地站在她面前,帶個男兒媳回來根本不叫事兒,何況她之前還見過那孩子,是個挺不錯的好人。魏老太心中一片輕鬆,輕鬆得快飄起來。
  不對,她是真飄了起來。
  魏老太此時才有餘裕低一低頭,看到自己老朽的身體還躺在床上。僕從將臥室圍得水泄不通,醫生握著她的胳膊搖頭,魏大將軍一臉悲戚,女眷和孩子們不安地聚攏在房間裏,好一派兵荒馬亂的景象。她的小兒子此時是人群中一個誰也注意不到的虛影,問她要不要回去,或者要不要當個鬼修,魏老太卻笑了起來,伸手拍拍兒子兒婿的手,對他們搖了搖頭。
  “我活夠啦。”她說,眷戀地看了看家裏的小輩們,心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們好好過日子。對了,梁……公良先生,是真有個師妹麼?”
  “沒,我只有個師弟。”公良至回答,看向莫名其妙的魏昭。
  “好,好,好。”老太太笑道,老人的魂魄漸漸變成了溫婉的少婦,“如此一來,我便放心了。”
  這一日,被圍困多日的神武軍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雨送出了包圍圈,魏小將軍斬殺了通敵的官員,帶著父親踏上了歸途。
  這一日,魏將軍府的空中霞光萬丈,有人說看見魏老太君駕鶴西去,有人說看見仙人接老太太羽化登仙。眾說紛紜之中,皇帝諱莫如深,誰都不見,小道消息說他在太廟裏被先帝的牌位砸傷了頭。
  項陽城的人們的確遠遠看到了空中的人影,他們猜測那是什麼樣的仙人,在傳授什麼樣的玄妙大道。只是雲上真正的交談到底是什麼內容,那便不得而知了。
  “可惜曦兒還沒醒,不能來見見祖母。”
  “娘好歹見到了兒媳……哦,早見了,我在玄冰淵那十年的事?”
  “不錯。”
  “你之前說回去見見母親,還真見到了啊。”
  “騙你做什麼?”
  “那梁大夫和娘說了什麼?師妹?”
  “你娘不是想給我做媒嗎。”
  “你就說有個小師妹?”
  “我便說,我與招弟小師妹情投意合,生死與共,再不會看上他人啦。”
  

Comments

Private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