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生長日誌(上) - 黑糖煮酸梅

【文案】
別人種地,她種地精。別人打怪升級刷聲望,她升級養怪刷仇恨。別人和勇者/賢者/國王/魔王談戀愛……親,你想和違章建築談戀愛嗎?
塔砂穿了,她穿成了一座半死不活的地下城。
對,就是遊戲裏養著一個怪物生態圈,藏著寶箱,等著英雄來刷的那種。
位面戰爭後第四百年,空間裂縫斬斷了神界、深淵和人間的聯繫,龍和精靈早已離開了大陸,移山倒海的英雄已成為傳說,停滯在人間的異類與混血都成了喪家之犬。在這人類帝國膨脹到頂峰的時刻,所有高層如臨大敵,因為預言說:一座可能聯通深淵、招來惡魔的古老地下城業已蘇醒。
穿越成地下城,創造一個容納所有種族、所有信仰、所有生活方式的灰色新世界的故事+有自己一套原則但利己主義的女主。劇情為主,少量感情,女主後期人形,男主是個外形兇惡內心哲學的文青大惡魔。一如既往的主角本人是金大腿主義。

☆、第1章 穿成一座建築物

  毫無疑問,塔砂穿越了。
  眼前是一個非常暗的大廳,沒有窗戶,四面通道都被坍塌的土石堵死。室內沒有一支蠟燭照明,塔砂卻能看清陰影當中的每一個角落、每一顆沙塵。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地上的地磚是什麽顔色,大廳裏的一切都一目了然,包括被倒塌的柱子掩埋的部分。
  以上這段話有個詞用的不太對。
  “眼前”。
  沒有什麽“眼前”,塔砂直瞪瞪看著大廳起碼過了三四分鍾時間,半點沒覺得想眨眼。她既感覺不到自己的眼皮,也感覺不到自己的眼珠。
  確切地說,整個身體都感覺不到。
  那她是怎麽看到的?
  塔砂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在這個大廳當中她好像有了“上帝視角”,就像在玩一盤模擬人生,卻沒有電腦外那個操縱著視野的身軀。塔砂有著全知視角,卻不知道自己在哪裏觀察。
  塔砂清楚地記得自己已經死了,車禍,沒有什麽恩怨情仇,就是點子背。死前最後瞬間,她不幸看到了自己半米外的大半截軀幹,死成那副鬼樣子,以現代科技絕對沒救活的可能,現在的處境大概只能用死前幻覺、外星人綁架和穿越來解釋,無論哪個都好過死成一團爛肉。塔砂簡短地傷感了一下多半再也見不到面的幾個朋友、一只貓一只狗一缸魚幾個盆栽等等,整理了一下心情,將注意力轉移到現在的處境上來。
  塔砂感覺不到自己的軀體,但她還是能“看”,不知道能不能聽,這裏太安靜了。她所能感受到的全部空間好像只有這個塵封的大廳,依稀能辨別出華美的雕飾,卻像遭遇了地震加掩埋,破爛得一塌糊塗。
  大廳非常空曠,接近博物館正廳大小,沒有任何裝飾或擺設,只有正中央一個幹涸的石頭池子,被一道巨大的裂痕貫穿。幾根柱子倒在地上,那副樣子好像碰一碰就會碎掉。萬幸四角最粗大的幾根圓柱基本完好,大概要多虧這個,大廳沒有倒塌。
  塔砂仔細地檢查了大廳,沒有找到一具屍骨,也沒有找到一個活物,蟲子都沒有一只——謝天謝地,她覺得自己還不能接受有節肢動物貼著自己的新身體爬來爬去。她覺得這座大廳好像被包裹在土石的繭子裏,與外界隔絕,外面的一切進不來,塔砂的感知也出不去。
  池底有什麽東西閃爍了一下。
  事後想起來,那根本不是一道閃光,而是某種把注意力引過去的“感覺”,就像水底出現一個漩渦,不往那邊漂都不行。塔砂下意識往那邊一看,頓時好似一腳踩空,遍布整個建築物的意識蓦然收束,灌進了池底的一塊石頭中。
  這感覺像被泥石流掩埋,眼前一片漆黑,半點動彈不得,足以讓人窒息的巨力從四面八方湧來。她心中一驚,猛地掙紮起來。
  這是塔砂迄今為止過得最漫長的幾分鍾,她像條在蒼鷹陰影下努力從冬眠中醒來的蛇,調動起全部精神,想要掌控住自己不聽使喚的軀體。靈魂之火在強烈的求生欲之下蓬勃燃燒,石塊中的光霧左沖右突,拼命擊打著四周灰暗堅硬的囚籠,直到肉眼可見的光線從中透出。石頭周圍的沙塵隨著她的努力簌簌落地,這石頭如同剝落了石皮的雞血石,周身沈重的黑色化作一片赤色。沙塵之間生出一枚光彩奪目的石榴籽,晃晃悠悠飄了起來。
  好似愚人開了竅,好似嬰兒發現了自己的腳,塔砂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形式。她漸漸能夠操縱自己的靈魂,就像過去操縱自己的身體——說起來玄乎,此時做起來卻出乎意料地簡單,只不過是將水從一個形狀的杯子倒進另一個裏。
  她在寶石當中轉身,看到水池四面有四個圖案。明明只是抽象的線條,她卻在看到的第一眼明白了它們象征的東西:一個是火焰,一個是流水,一個是大地,一個是氣流。它們精准地占據了東西南北,玄妙得難以解析,怪誕得如同來自異世,光是注視著它們就讓塔砂心潮起伏。她感覺到某種感召,感覺到某種歸屬,好似在無盡的迷途中看到了路標。塔砂屏息凝視著它們,等待著。
  然後……
  然後就沒了。
  紅寶石氣息奄奄地飛升半尺高,無聲無息停在了那裏。周圍依然鴉雀無聲,蠟燭都沒亮一根,像個才放了個開頭就卡bug停住的開場動畫。塔砂尴尬地懸浮在一個廢棄建築物的池塘遺迹上方,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麽。
  更不幸的是,她突然餓了。
  這饑餓突如其來,轉瞬間塔砂覺得自己能吃掉一頭牛犢。她伸手去掏口袋,很快意識到手和口袋都是想象的産物,和她的眨眼與呼吸一樣,僅能帶來一切如常的錯覺,並沒有任何用處。真的假的?她胃都沒有一個,為什麽會這麽餓?
  塔砂給自己想象一頓大餐,企圖以此蒙騙自己不存在的胃,結果對滿漢全席的想象讓她更加餓到眼睛發紅。她試了很多辦法,下到對天祈禱,上到用各種電影/小說/遊戲裏的神棍方法修煉,哪種都不管用。最後塔砂煩躁起來——不能怪她,一個餓成她這樣的人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她開始故技重施,瘋狂撞擊周圍的壁壘,哪怕因此感到疼痛也沒有停下。
  寶石上出現了一道細小的裂痕,接著是另一道。兩道裂痕彙合在一起,一塊砂礫大小的碎片從中掉落下來,滾到了“大地”的符文上。
  那個細小的碎片一下子就融化了,變成一層光暈,融入符文當中。塔砂停下來,向那邊看去,發現這場景好似鍍金。本來只有凹痕的大地符文透出一層鮮紅的光芒,從第一筆的開頭到最後一筆的末尾,等凹槽的每個角落都被填滿,它猛然爆發出一陣琥珀色的光輝。
  這光芒掃過大廳的每個角落,冥冥中傳來一聲轟鳴。塔砂從寶石中解脫出來,剛才牢不可破的無形壁壘現在能容她來去自如。她能感覺到金光中蘊藏著什麽東西,某種古老的存在,盡管她還沒看見對方。出于某種預感,不,出于某種身為主人翁的自信,塔砂知道那會是什麽生物。
  該叫生物嗎?
  它有著占據整個身軀三分之一大小的利爪,最堅硬的岩石在它面前也像豆腐般柔軟。它沒有血肉之軀,元素構成了它本身,不分皮肉與骨骼。它橫行于地下,漆黑狹窄的坑道是它的樂土。一些模糊破碎的認知出現在塔砂腦中,並非預感,而是記憶。她在此刻清楚地意識到,這生靈由她召喚而來,是她付出代價獲得的擁簇,是最忠誠可靠的守衛,是她肢體與意識的延伸。塔砂能感覺到,以她現在的狀況,她只能做這一次。
  金光慢慢消退,塔砂的呼吸急促起來,她腦內閃過無數個傳說中的怪物,期待和擔憂在那一刻達到了最高點。金光消散了!在大地符文上,站著個,呃……
  它的確有利爪,土黃的身體由元素組成。它肯定不怕黑暗,長著小小豆豆眼的玩意怎麽看都不像靠視力吃飯。然後它,它長了個尖尖的鼻子,還有胡須,現在正在空氣中抖動著,聞來聞去。它身上看不到肌肉虬紮的力量,也看不到輕盈敏捷的迹象,它的身軀事實上……很圓。
  換而言之,很胖。
  如果它不是塔砂唯一的幫手,她會說這還挺可愛的。
  然而,這就是塔砂現階段能弄到的唯一守護者,她本指望用來脫離困境的救星。
  天啊,塔砂絕望地想,我要一只鼹鼠有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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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桌邊的高級軍官們臉色不佳。
  那個儀器還在亮,上面的紅色刺眼得像太陽光。在座的任何人都沒見過這玩意亮成這樣,倘若預言沒錯,或許四百年內它都不曾如此明亮。
  在埃瑞安帝國的每個角落,占蔔師都被認為是墮落的、反人類的、與惡魔雜交的罪人,但就在帝國的中心,仍有一些預言者的後裔為上層人士預言,以換取家族存續,這在高層軍官中被默許。就在半年前,各個家族的占蔔師們陸續做出了類似的預言。
  預言說:一座能聯通深淵、將招來大惡魔的古老地下城即將蘇醒。
  桌上那台宛若火炬的東西是個“深淵因子測試儀”,它能探測出帝國範圍內的深淵因子,像血脈覺醒的深淵後裔,打開細小縫隙的法師余孽,諸如此類。在人類帝國埃瑞安繁榮昌盛的現在,它唯一被期待的便是漆黑一片,好讓為人類繁榮鞠躬盡瘁的軍官們不用再為這堆破事浪費一點精力。可現在它亮著,如此明亮,倘若不是一座地下城蘇醒,那就是已經有大惡魔爬到地面上來了。
  深淵與地上的通道被斬斷的第四百年,後面那種情況根本不會發生。
  終于,有人打破了沈默。
  “這並不值得畏懼。”最年輕的那個軍官開口道,“數百年前我們能摧毀無數地下城,如今當然能摧毀這一個。”
  他的發言贏得不少贊同聲,但坐在他對面的山羊胡軍官卻皺起眉頭,唱反調道:“現在已經不是數百年前了,希瑞爾將軍。我們的城市遍布四野,如果與一座地下城開戰,您是否想過會造成多大損失?”
  “城市可以重建,邪惡卻不能姑息!”年輕的將軍回擊道,“還是說諾曼將軍已經忘了如何出征嗎?”
  “智者不逞口舌之快,我想希瑞爾將軍還需要更多閱曆。”年長的那方意有所指道。
  “我……”
  “很高興看見諸位充滿幹勁,但恐怕我們沒有太多時間能用于爭吵。”
  一只擡起的手制止了希瑞爾的回擊,元首掃視在座的諸位軍官,直到所有人都恭敬的低下頭。
  “魔鬼與神靈早已離開,誰還能制造出新的地下城?在恢複全盛狀態之前,那只不過是上一個紀年留下來的破舊殘骸。希瑞爾將軍,你不會給它恢複的機會,是嗎?”元首在年輕軍官的保證中點了點頭,面容平靜地蓋棺定論,“那麽,我希望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元首站了起來,所有軍官們都站了起來。“埃瑞安之主生生不息!埃瑞安帝國萬世不朽!”他們齊聲禮贊起來。禮畢,這些掌握著埃瑞安命脈的精英們懷著各式各樣的心思,陸續離開了會場。

☆、第2章 挖掘技術哪家強

  那只鼹鼠憨態可掬地站在原地,趴在那兩只大的出奇的爪子上,小鼻子嗅來嗅去。它這副樣子讓塔砂想到了去年那個實習生,她做錯事時總是呆立在原地,用無辜的大眼睛直直看著面前的人——那其實也挺可愛,然而你要是不幸身為她的上司,並指望她交出一份十萬火急的資料時,你就很容易想把她煮了。
  塔砂現在就在思考那只鼹鼠紅燒起來是什麽滋味。
  她更餓了,全都是那只鼹鼠的錯,召喚它不知用了什麽原理,仿佛將她僅有的能量消耗殆盡。如果說之前塔砂餓得能吃下一頭小牛犢,那麽現在她就能一並吃掉小牛的父母。要是她還有身體的話,此時她一定會抱著尖叫的胃不停地流口水,覺得自己即將眼前一黑……最後那條沒身體也可能發生,塔砂的視野像個壞掉的電燈泡,正一陣一陣地閃爍。她懷疑再不吃點東西,自己馬上就會不省人事。
  她會幸運到第二次蘇醒嗎?
  塔砂竭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完全不想在醒來的幾小時後死于饑餓。她死死瞪著鼹鼠,奢望看久了就能把對方收回來,填一填自己不知在何處的胃。在她快要從一個能生吃蠕蟲的貝爺進化成一只滿腦子生肉的喪屍之前,那強烈的渴望終于突破了一個臨界點。
  鼹鼠身上散發出奇特的熒光,像個被剝開的洋蔥,暴露出層層土塊中微小的核心。在塔砂“看到”那個核心的同時,她也“鏈接”上了它。
  那種感覺十分怪異,塔砂仿佛成為了一台電腦,在這一瞬間多了一台子機。她能感覺到一種微弱的意識,好似工蟻之于蟻後,溫順地等待著她的命令。
  “給我食物?”塔砂試探著命令道。
  靜止不動的鼹鼠刷地爬了起來,它一蹦一跳地沖向了坍塌的通道。這東西擡起上半身,兩只大爪子開始飛快地挖土,效率堪比輪著電鋸伐木。幾秒之內通道就多了一個大洞,塔砂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挖下來的土石去了哪裏:全部消失在了鼹鼠嘴裏。
  塔砂睜大了眼睛,看著那只小小的鼹鼠吃空了一條黑黢黢的隧道。漆黑的通道一樣不對她造成困擾,她x光一樣的視線能看到土石如何在鼹鼠體內重組,讓它土元素構成的軀體變得更加凝實。這根本說不通,那個小小的身軀哪裏能裝得下這麽多土石?它的爪子是挖掘機,胖胖的軀體就是壓路機,經過的地方平整得不可思議,俨然是一條完工的地下通道。
  隧道本來所在的地方是建築物外部,根本不在塔砂的感知範圍當中。但當鼹鼠制造完這條通道,就像在迷霧中點起一盞燈,那裏突然變得可以感知了。她不知道隧道要通往哪裏,鼹鼠身上好像裝著個導航系統,一路通向它所認定的目的地。
  最後一爪子下去,挖落的不僅是土石。
  一塊有鼹鼠半截指甲大的藍色礦物從土中跌落下來,在地面上跳了一下,發出清脆的叮當聲。它通體寶石藍,其中流動的光芒讓它看上去介于固體和液體之間。這東西相當美麗,但卻讓塔砂的饑餓感驟然升騰,好似看見天空中砰地生出一籠熱騰騰的小籠包。鼹鼠仿佛被主人的情緒感染,雙眼一亮,一口吞掉了藍礦石。
  砰!
  鼹鼠飛了出去。
  這座地下建築物的每一個角落都透露出一股陰森暴怒的氣息,能把一只活生生的鼹鼠嚇得立斃當場。這只鼹鼠形態的土元素生物沒遭受太大精神沖擊,但身體又是另一回事,它被卷進了一場室內龍卷風中:無形之手將之一把拽起來,抛回大廳,扔上天花板又狠狠摔下來,把地面又砸出幾道裂口。
  好吧,至少我現在又多了個新能力。一分鍾的亂扔東西後,塔砂冷靜下來,在虛脫昏迷的邊緣苦中作樂地想。她覺得自己上一次這麽沖動還是在幼兒園,可見饑餓真是理智大敵。
  鼹鼠摔進了幹涸的石頭池子裏,它像被方才的龍卷風搖晃吐了,嘴巴一鼓,噗地吐出了那塊礦石。
  藍色的礦石直接落入池底。
  石頭池子明明是幹涸的,礦石也是固體,然而它的墜落就像一滴牛奶落入湖中。寶石藍的華光在它落地的下一刻暈開,以那個小小的點為中心,擴展到整個石池,乃至整座建築物。
  這挽救了思維即將中斷的塔砂,剛才視野中升騰的黑霧一掃而空,她無形的胃被安撫了。以往忙起來她也肖想過能直接把什麽營養液往自己胃裏灌,現在這塊礦石的效果就能和營養劑媲美,可能更好,因為它直接滲入了塔砂的每一個細胞,都不用咀嚼和消化。幾乎蒙蔽理智的饑餓退卻,她立刻意識到了這種藍礦石的效用,無師自通地再一次催動起鼹鼠來。
  藍礦石能緩解她的饑餓,但一塊顯然不夠。
  鼹鼠爬了起來,一溜煙跑向剛才挖掘過的坑道。這回塔砂牢牢鉗制住它的精神,清晰傳達了把藍礦石送回池子的意思。在監工嚴密的監視下,鼹鼠沒再私吞礦石,它將挖掘到的成果塞進自己嘴裏,一並運送回來。
  這玩意果然不是鼹鼠,鼹鼠嘴裏可沒有倉鼠那樣的頰囊。
  它一路向前挖掘,把沿途挖到的七八塊礦石都塞在頰囊中,兩頰鼓得像倆口袋,一口氣將之搬回來。只這麽一次,方才暴走亂扔鼹鼠的消耗一下子補了回來。鼹鼠挖土的勢頭半點不減,一次一次來來回回,將挖掘現場推移到石池好幾個大廳的遠方。挖掘和來回跑動的周期越拉越長,塔砂想了想,試著將能量向大地符文推去。
  這一次不用損耗那枚懸浮的紅色核心,藍礦石中的能量代行其職。塔砂能感覺到符文中傳來的引力,指引著她調動這座建築物中流轉的能量。真是神奇,才當了這麽點時間的建築物,她漸漸開始覺得新身軀的許多部分比人類軀體還好用,人類可沒法用意念控制體內營養的走向。
  熟悉的饑餓感再次襲來,第二只鼹鼠出現在符文上。塔砂連接上了第二只鼹鼠,給出“挖掘藍礦石、帶回石池”的命令,新鼹鼠立刻跑了出去。
  她之前擔心過操縱兩只鼹鼠會不會手忙腳亂,等第二只出現,才發現她並不需要全程指手畫腳。塔砂越能掌控新身體(或者靈魂,誰知道現在這樣確切叫啥),操縱就變得越輕松,她只需要下決定,鼹鼠就會完成。它們並不是寵物或者雇員,更像是帶著一點本能幹擾的自動挂機軟件。
  這簡直是收菜遊戲,收菜賣錢,用錢雇農民,讓農民更有效率地收菜,只不過塔砂這裏雇工是鼹鼠,錢是礦石,轉化市場靠她自己。她先將自己補充到不感覺餓的程度,而後開始有計劃地制造鼹鼠:每制造一只鼹鼠就儲備同等的能量,以免這種藍色礦石突然耗盡。
  等制造出第五只鼹鼠,塔砂的挖礦小分隊已經構成了一條流水線。它們的運送和挖掘彼此配合,能達成最大效率,合理得勝過許多城市道路規劃。就像天生工程師的螞蟻、蜜蜂,這些鼹鼠的精神似乎有一張網絡連接,幫助它們做出最優選擇。
  塔砂驚訝的是,她一點都不為此吃驚。
  作為這些“工蟻”的主人,塔砂自然而然理解了它們的工作方式。她的腦中仿佛安裝了一個建築師模塊,作為人類的靈魂融合了這些知識,它們的本能化作她的技能,仿佛一日之間成為了建築大師。
  那些城市規劃專業的人一定很想要這種奇遇,塔砂想。但對于困在地下、除了餓和收菜外毫無想法的人……嗯,的建築物來說,這種技能有用嗎?
  數十塊藍色礦石被投入了石池,土黃色沙地如今已經泛著一層藍色。脫離了饑餓的威脅,有了一定儲備的存糧後,慢慢適應新身份的塔砂開始思考起自己的處境來。

☆、第3章 流水符文

  要做出決定不太難,擺在塔砂面前的選項並不多。
  鼹鼠小隊的工作還在繼續,通道出現了不少分支,讓這張地下網絡幾乎變成一個迷宮。藍礦石緩慢而穩定地積累著,塔砂不打算再制造鼹鼠,她覺得自己像個靠挖礦發家的煤老板,心中總有種不久後就會資源枯竭的危機感。
  除了大地符文外,沒動用過的符文還有三種。
  流水,氣流,火焰,塔砂小心地接觸它們,能感覺到三者所需要的能量依次遞增。激活流水符文所需的能量是制造鼹鼠需要的幾倍,“氣流”則是“流水”的數倍。以現在的能量積攢效率,要想知道火焰符文能孵化出什麽,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去。
  塔砂試著催動了流水符文。
  制造鼹鼠的情形重演,只是這回亮起的光芒是水藍色。在光輝消散以前,信息的碎片已經在塔砂腦中閃現。
  即將來到的是——
  是萬物的吞噬者,它能腐蝕一切有實體的存在,能消化一切活物,作為自身養分;是不朽的變形者,它沒有固定形態,卻能任意變形,只要有食物就能活到世界盡頭。它不畏懼刀劈劍砍,能在最凶殘的利器下幸存;它不畏懼最惡劣的環境,獨自一個就能繁衍生息。
  聽起來比鼹鼠有能耐得多啊。其貌不揚的鼹鼠是優秀的礦工,它們挖到的礦石救了塔砂一命。她不由得再度期待起來,想知道耗費更多的流水符文能帶來什麽驚喜。
  藍光散盡的地板上,趴著一團水色的東西。
  塔砂並不是個奇幻迷,她沒玩過多少遊戲,對傳說中怪物的了解相當膚淺,但即使如此,她也認得眼前這玩意。它有著鼎鼎大名,信息時代的年輕人,十有*都能在第一個照面叫出它的名字。無他,這位太有代表性了。
  十分遺憾,“有代表性”並不能和強大畫等號。
  朋友,你聽說過史萊姆嗎?
  塔砂看著面前水藍色的那團凝膠,一時間無言以對。這東西有著圓潤的外形,像團半凝固的水,透過它均勻的半透明身體能看到後面的地面。它在地上挪動了一段,留下一段濕乎乎的痕迹,地上粗糙的沙石沒給它軟綿綿的身軀留下一點傷痕。
  萬物的吞噬者?好吧,這種黏菌怪能分解有機物再正常不過,至于石頭這樣的無機物……既然酸性水用上數百年溶解岩洞算是腐蝕,史萊姆用幾百年腐蝕地面也能稱得上“吞噬萬物”吧。不朽的變形者?沒錯,這軟綿綿的身軀看上去就能搓圓摁扁,看不出什麽要害,很有可能物理攻擊無效。
  低級生物,像是真菌細菌單細胞動物雲雲,仔細說來都有讓人咂舌的生命力。它們能在惡劣環境中生存,能靠自體分裂繁殖,然而再怎麽神通廣大,也不能否認它們是低級生物。
  就像再怎麽把史萊姆吹得天花亂墜,也改變不了它在大部分奇幻故事中擔任最低級新手怪的事實。
  塔砂與這看不到眼睛的生物對視,看了好半天都沒感覺到對方的核心,更談不上發布命令。數分鍾後她醒悟過來,並非自己本事不夠,這種低級生物根本沒有核心。
  你要如何與一只阿米巴原蟲交流?
  水色的史萊姆慢吞吞地爬走了,它全然不覺制造者的苦惱,安然地在大廳裏找了個角落蜷縮起來。接下來的幾十分鍾裏它都一動不動,讓人懷疑那只是一只形態奇特的蘑菇。
  塔砂用無形之手戳了它一下,指望激發出史萊姆(不知在何方)的潛能,對方毫無反應。她搜刮自己多了零散信息的腦子,找不出任何能指揮這種生物的情報。再怎麽在腦中命令它動彈也沒有效果,以史萊姆那種如同蝸牛爬的遲緩速度,塔砂也想不出它能做什麽。
  于是她召喚出了另一只。
  第二只史萊姆出現在地板上,和第一只看起來沒任何差別。它沒鼻子沒眼,一團光溜溜的凝膠靜靜趴在地上,不多時便蠕動著向角落爬去,蜷縮在第一只史萊姆旁邊。完成這個動作後它一樣入了定,兩團凝膠縮成一大團,看上去渾然一體,除了給幹燥的大廳增添了點濕氣(瞧瞧那兩條亮晶晶的痕迹)外,再沒有別的用處。
  等等,難道是因為沒有食物?
  塔砂靈光一閃,將靜止不動的史萊姆與開始缺乏能量的自己類比,覺得自己有了點頭緒。刪去誇大其詞的部分,腦中關于史萊姆的信息的確有“能消化活物作為養分”的內容,也就是說它和土元素鼹鼠不一樣,是需要有機物作為食物的吧?
  這想法讓塔砂一喜,轉而又憂慮起來。即便在感知範圍擴展到無數坑道中的現在,她依然沒感覺到一只蟲子,連一片葉子都沒找到。地下除了沙子就是石頭,沒有任何東西能喂給史萊姆。這樣想來它們真沒做錯,一動不動至少能減少消耗。
  塔砂給一只鼹鼠下命令,讓它去找史萊姆能吃的食物。得到命令的鼹鼠停了下來,茫然不解地聳動著鼻子,似乎不懂那是什麽意思。
  “去找昆蟲?挖掘植物?”塔砂細化了命令。
  鼹鼠坐到自己的後肢上,開始搓爪子上的沙石。
  塔砂又命令道:“到大廳來。”
  這次鼹鼠准確地回到了大廳裏,看上去不是命令失效。難道它並沒有探測活物的能耐?塔砂想了想,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小。鼹鼠們一路挖出的除了藍礦石外還有零散的其他石頭,但它們塔砂一樣只對藍礦石起反應。如此看來,最開始她的運氣真是不錯,誤打誤撞召喚出了專門能挖礦的鼹鼠。
  另一種可能是,現在所在的地方根本沒有活物——塔砂不願去想這種可能。再怎麽形態大變,她依然做不到忍受幾百年的孤獨,要是重生後只能被困在空無一物的地下,複生還有什麽意義呢?
  塔砂甩掉自己的憂慮,現在不是杞人憂天的時候。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她目前遇到的事情沒有一件能用過去的科學知識解釋。無論環境如何,她能做的唯有抛棄以往的常識,像個初生的孩子一樣重新探索。
  一只鼹鼠在她的命令下叼來了一塊藍礦石,扔到史萊姆的頭頂。藍礦石在這有彈性的地面上彈跳了一下,咕噜噜滾到地面上,兩只史萊姆沒有反應,倒是那只鼹鼠蠢蠢欲動著快要撲上去了。塔砂歎了口氣,都懶得阻止搬運工偷嘴。那鼹鼠一口吞掉了藍礦石,丟下蔫搭搭的史萊姆們,精神飽滿地重新上工。
  說起來這好像就是當初被打吐的那個第一只鼹鼠,這家夥好像特別饞。
  塔砂對史萊姆沒轍,只能將這事暫且扔開,慶幸一下史萊姆沒吃的好像也餓不死。她分出一部分精神計數(自從到了這裏,一心多用變得簡單了許多),幾小時後,塔砂重新積累了制造史萊姆前的能量,她沒再繼續召喚史萊姆,而是繼續積攢,准備一鼓足氣激活氣流符文。這花費的時間比預想中更長,礦坑不斷向遠處延展。
  到了第二天,塔砂發現史萊姆那裏有些不太對。
  史萊姆的身軀是水藍色的,這種藍色淺而半透明,掉色絕不會把地面染成深藍色。它們身下的土石上挂著一層藍蒙蒙的光,像是被藍光照射著,可地下根本沒有光。
  塔砂覺得這種藍色很眼熟,她掃視周圍,立刻發現了熟悉感來自何方:石池底部不就是這種顔色嗎?
  石池的顔色可能更深一點,它由融化的藍礦石層層疊疊積累而成。史萊姆下面的地面更淺,它和挖出的藍礦石相當接近,仿佛……
  塔砂將精神集中在那一塊,身為建築物本身就是這點好,她立刻發現了大廳一角微弱的能量波動,比藍礦石弱,卻無疑發自同源。大廳原來根本沒有這種波動,史萊姆本身也一樣。塔砂心中一動,讓鼹鼠們把碎石搬到了史萊姆身邊。
  第三天,那些搬過去的砂礫變藍了,它們在第四天看上去與藍色礦石的碎屑無異。一直背著尋找食物命令的鼹鼠們開始走向之前視若無物的碎石堆,從中挑揀出藍色碎片,扔進石池當中。這些藍色碎片融進池底,一如那些天然的藍色礦藏。
  猜想被成功驗證,塔砂終于明白了史萊姆的作用。它們的確不能接收命令,但史萊姆就像某種改善環境的作物,像某種催化劑:它們能改變環境,把普通沙石變成這種藍色礦石。
  再也不用擔心資源枯竭了!塔砂大喜過望,立馬召出好幾只史萊姆。那些軟體怪物在大廳一角擠成一團,塔砂目光灼灼地看著它們,展望著礦石收獲的季節,覺得自己從采摘時代進化到了種植時代。
  新任地主欣慰地想,糧食,果然還是可以種的好啊。

☆、第4章 風之符文與新寵物

  (四)
  史萊姆農場長勢良好。
  塔砂讓鼹鼠們在大廳附近挖掘出一個房間,專門用來放置召喚出的史萊姆。碎石被均勻地鋪在史萊姆周圍,讓這些砂礫都能充分受到它們的影響,這些能點石成金的史萊姆也沒辜負塔砂的厚望。在試驗出最佳“栽培”方式後,兩只鼹鼠就能負責農場事務,不間斷地向石池輸送轉化好的藍礦石。
  這些能二十四小時無休工作、吃土就能幹活的礦工真是可愛極了。
  說起吃土就能幹活,塔砂在這些日子的觀察中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五只鼹鼠中的四只都相當安分,但第一個創造出的鼹鼠則不然。它對每一塊藍礦石都垂涎三尺,每次運輸都把頰囊裝載到極限,仿佛多含一會兒能解饞似的。在上次塔砂放任它吃掉了藍礦石後,它總是繞沒必要的路經過史萊姆農場,甚至還會在農場附近放慢腳步。
  這讓塔砂想起家裏的狗,自從發現任由樓下小孩揉弄能得到狗餅幹安撫,它每次散步都往那個小孩門前走。
  姑且把這只聰明的小家夥叫做一號吧。
  塔砂放開過二號到五號的限制,當這些鼹鼠沒得到命令,它們會安安靜靜地呆在原地,漫無目的地動來動去。但要是放開一號的限制,它卻會直奔礦坑,挖掘出新的藍礦石,直接往嘴裏塞。塔砂在精神鏈接中戳了它一下,它驚慌失措地把還露在外面的半截礦石全塞進喉嚨裏,瞬間蜷縮成一顆球,那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充分表明了“打死我也不吐出來”的態度。
  塔砂忍俊不禁,摸了摸它。
  她估摸著,這等異常不是因為一號是第一只就是因為創造它的能量來自她的紅色核心——懸浮在石池上方的石榴石還帶著那個裂縫呢。鼹鼠一號並沒有特殊能力(除非“特別能吃”也算),但既然現在不缺礦石,塔砂完全不介意多出一張嘴巴。她索性創造出了第六只鼹鼠,放開一號的限制,把它當個寵物養著。
  一號大吃了三塊礦石,等意識到塔砂真的不追究,它的動作才放慢下來。這只鼹鼠以齧齒動物特有的神經質抖抖索索地嗅聞著空氣,塔砂在意識中溫和地碰了碰它的核心,它便像得到什麽許可似的,縮進了某個礦坑當中,呼呼大睡起來。
  它們並不真是鼹鼠,體表覆蓋的不是絨毛,而是堅硬的土石;塔砂也並不能真碰到它們,她又沒有實體。盡管如此,在精神中觸碰一號還是讓塔砂放松下來,好像剛撸完貓貓狗狗。
  有了史萊姆農場,能激活氣流符文的時間比預想中快了不少。不久後塔砂做好了准備,催動起第三種符文。
  青色掠過大廳,這顔色很淺,讓塔砂想起鹹鴨蛋殼上那種若有若無的青綠色。她腦中出現氣流,出現各式各樣的風,流動的氣體能鑽入最狹小的縫隙,能掀起最驚人的巨浪。
  塔砂半心半意地聽著腦中的信息,之前兩個例子已經充分說明,出現在她腦子裏的介紹全都誇張到滑稽。召喚出的生物(非生物?)全都相當有用,只是作用還要自己研究,腦中免費贈送的信息只能當成廣告詞,聽過就算了吧。
  風之符文召喚出了幽靈。
  她不確定“幽靈”是不是這東西的正確稱呼,也想不出別的名稱。懸浮在空氣中的青色影子像一團半透明的煙霧,大致呈現人形,腦後絲絲縷縷蔓延又消散的光霧仿佛一頭長發,但塔砂並不能找到它的臉在哪裏,甚至沒法判斷它的正反面。她三百六十度的視線繞著幽靈轉了一圈,既找不到對方的臉,也看不到對方的手和腳。它像個籠罩在長袍中的無面人,一聲不吭地漂浮在半空中。
  這東西活脫脫是故事裏的鬼怪,比起先前的鼹鼠與史萊姆,看上去嚇人得多。要是塔砂在曾經的某個夜晚撞見它,多半要拔腿就跑,可現在死都死了,也沒必要怕個自己召喚出的鬼。
  廢墟凝視著鬼魂,看得徹底又深入,不多時便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塔砂眨了眨眼睛,忽然發現視野變窄了。
  她被壓縮進某個狹窄的地方,發覺天花板比她以為的高上許多。這感覺有點像當初進入紅色寶石裏的時候,不過現在還能看到外界,盡管只能看到一面。塔砂突然有了上下左右,有了前與後,想看到背面得轉身……幾秒後她醒悟過來,這不就是正常人的視野嗎?
  在意識到這點時她感到一陣奇怪的暈眩感,好像一只眼睛戴上了度數很高的眼鏡。塔砂仿佛出現了第二雙眼睛,視野被分割成兩半,一半通過全知視角注視著幽靈,一半則作為幽靈注視著整個建築。
  她的一部分靈魂似乎附到了幽靈身上。
  這倒稀奇,別人被幽靈附身,她能附身幽靈,真是比幽靈更了不得的大怪物。塔砂啼笑皆非地踢了踢腿……嗯,踢了踢身體下方那團氣流。幽靈的身軀比一朵雲還輕,塔砂像個冷不丁登上太空船的新丁,一不小心便炮彈似的彈射出去。她手忙腳亂地想要停下,反應不及,已經一頭紮進了天花板裏。
  幽靈真的能穿牆。
  她小心翼翼地降低,從黑漆漆的牆裏拔出腦袋,現在她貼在天花板上了。塔砂驚歎地看著地下,這座地下建築很暗,唯一的光源來自她本身。幽靈的身軀在室內散發著珍珠白的微光,行動起來的軌迹又泛著淡淡的青色。以建築物的視角來看,其中的一切都小得像玩具,用幽靈的視角才能發現這座建築物究竟有多宏偉。
  簡直是一座城堡。
  這座被掩埋的城池如此動人心魄,哪怕光輝不再,哪怕只剩下一個大廳,塔砂也能從中猜想出它曾經的富麗堂皇。數十個人疊起來才能夠到天花板,一個大廳就能裝進好幾間小屋,在其中飙車都沒問題吧。塔砂想知道這座建築物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什麽把一座城池埋入地下?天災還是*?要是在原來的世界,她覺得一定只有天災才能造成這副景象,但在這個顯然和過去不同的地方,她又不太確定。
  塔砂花了好一陣子才適應這個輕飄飄的身體,時隔一周,她終于又能動彈,而且誰不喜歡飛?她輕得像一陣風,靈巧得像只雲雀,俯沖時能感覺到氣流穿過自己的整個身體——若非飛得太快會把半個身體落在途中,簡直完美無缺啦。
  塔砂試著跳進過石池,鋪著一層淺淺的藍色液體的石池無法穿透,比起實體,這東西似乎更接近能量體,與構成幽靈的物質在同一個維度上。她穿過蜘蛛網般的礦洞,湊近看工作著的鼹鼠們。倘若幽靈真的和普通人的大小差不多,那這些鼹鼠可能要比真的鼹鼠大上很多,大得像只綿羊。塔砂的身體能穿過這些鼹鼠,其他礦工對她毫無反應,一號則友好地聞聞她的手心。這只鼹鼠困惑地停了下來,似乎很想不明白鼻子為什麽穿透了她的手掌。
  她逗著一號玩了好一會兒,吃飽喝足的一號很樂意追著個影子亂跑。它好像知道她是誰,而且挺喜歡她。塔砂覺得這大概是某種雛鳥情節,不然這只明顯記得挨過打的小家夥不至于這麽親近她。幽靈的手能拿起藍礦石,塔砂把藍礦石扔出去,讓一號給她叼回來,像過去訓狗一樣。她嘗試著分開自己的要求和命令,發自核心的指令必然會被遵守,但操縱一台機器有什麽意思?主人和狗狗玩撿木棍又不是真想收集多少木頭。
  對于兩個不會疲憊的生物而言,他們有的是練習時間。
  幾天後他們完成了這個遊戲,一號會自發自覺地把扔出去的礦石叼回放到塔砂手心,塔砂則掰下一點喂給它。鼹鼠滿足地抖著胡子,把碎屑啃個精光,舔舔自己的鼻子。
  “你合格了。”塔砂說,“我要給你取個正經名字,一號聽起來不像樣。就叫……叫阿黃?”
  鼹鼠眨著圓溜溜的眼睛,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
  “你看,這裏沒有字典可以翻,也沒網絡可以查找。”塔砂對它攤了攤手,“我自己取名字呢就是這種等級了,要不小黃?大黃?”
  鼹鼠催促地推了推塔砂的手,看上去想再玩一次。
  “就阿黃吧。”塔砂點點頭。
  事情就這麽定了。

☆、第5章 地下城之書

  目之所及處漆黑一片。
  無論前進還是後退,上升還是下沈,眼中都是同樣的景象。不如說有光才不正常,塔砂附身的幽靈正在實心的地下,前後左右都是泥土。距離她離開大廳已經過了幾小時,目前為止一無所獲。
  塔砂對自己的處境適應良好,但她不認為在地下安然種田的日子會持續到永遠。這座建築物以外是什麽樣子的?可能是山清水秀的地面,也可能是什麽聞所未聞的可怕地方,她不希望自己毫無准備地迎接未知挑戰。與寵物玩耍可以放松緊繃的神經,可沈溺于此就是找死。
  塔砂沒再讓鼹鼠們挖掘,史萊姆農場可以負責藍礦石的積累,犯不著冒挖通什麽地方的風險。在與阿黃玩抛接遊戲的那陣子,她認識到了幽靈的作用:偵查。
  幽靈能無聲無息地飛行,能隱沒在空氣中,還能在各種壁壘中穿行,絕佳的斥候人選。塔砂作為建築物的視線恒定不變,無法看到大廳與礦道以外的地方,幽靈卻可以,而倘若遭遇了什麽難以脫身的事情,她只要解除附體便能回來。
  因此,塔砂離開了安全的大廳,開始在未知的區域穿行。
  她以大廳為中心,順時針一圈圈繞行,這種偵查路線能掃過附近所有區域。有大半靈魂在大廳中當參照系,塔砂的行進能像信鴿一樣准確,不用擔心偏離航線。只是實際操作比她預想中更麻煩一點,身在地下就仿佛呆在水中,即便同一個平面內毫無異常,她也不確定上方和下方是不是有什麽東西。
  走一步看一步吧。
  塔砂不打算垂直往上飛,她擔心幽靈和傳說故事中一樣見光死。優先選擇的是與大廳在同一個平面內的空間,塔砂想找找這座龐大的城池是否還有別的部分幸存。
  穿過泥土就像穿過一陣霧氣,盡管事實上幽靈本身才是霧氣。泥土不會受她影響,塔砂則能讀出幽靈軀體籠罩的東西,仿佛用手撫過某些物體的輪廓。
  她找到了一些破碎的遺迹,大部分石塊已經碎得不成樣子,很難確定是不是地下的天然岩石。她找出一些金屬殘片,腐蝕得看不出形狀。沙石當中還有幾具人類屍骨,其中一具非常矮小,那粗壯的骨骼又不像孩童,可能是個侏儒。塔砂沒學過如何從屍骨上猜測死因,只知道這些骨頭的主人已經死去很久。這麽大的範圍中只有這麽點人,多少有些奇怪。
  塔砂沒找到任何記載(找到了多半也認不得),無從猜測這裏到底發生過什麽。
  她把整整一天花費在探索上,沒找到一個完整的遺迹。這座被掩埋的城池要麽當初被摧毀得太厲害,要麽被太漫長的時光打磨,似乎已經不剩什麽了。但比起難以辨識的其他部分,大廳為什麽保存得這麽完好?
  塔砂回到大廳當中,阿黃從睡夢中擡起頭,對她抖了抖鼻子。塔砂心不在焉地拍拍它的腦袋,環顧這座重生後的新身體。
  石池在閃閃發光,底部那層藍色如今像一片發光菌類構成的海洋,閃動著粼粼波光。懸浮在上面的紅寶石看上去比之前鮮亮了不少,紅光燈塔般照耀著整個大廳,比底下的藍光更盛。
  要說這裏和其他碎成渣渣的部分有什麽差異,最明顯的就是這個石池。
  不對,在石池被盛滿前,在符文被激活前,最早的異常來自這塊紅寶石。塔砂湊近去看,這枚拳頭大小的紅寶石形狀非常不規則,既不像人工雕琢,也不像自然形成。
  她的目光順著一個特別平整的切面向下看,看到了貫穿石池的巨大裂痕。
  裂痕一開始就在那裏,像一道長好的舊傷疤,並不影響石池蓄礦石,因此塔砂一直將它視為大廳的普通裂紋之一。現在聯系兩者思考一下,沒准是同一個原因造成了紅寶石與石池的損傷。
  仔細觀察,那道裂紋不止貫穿了石池,它還在地面上蔓延,淺淺的痕迹穿過整個大廳。仿佛有一把巨大的劍,將寶石、石池連同整個大廳一分為二。
  不可能吧?塔砂擡頭看了看天花板,天頂明明還很完整。如果真有這麽一把劍從天而降,大廳早該塌了才對。
  就好像有什麽東西擋了它一下。
  這念頭像一枚種子,一出現便在塔砂腦中紮根。她莫名覺得這就是真相,直覺一直往那塊紅寶石上指去。或許就是這塊神奇的紅寶石在讓城池變成現在這樣的災難中擋了一下,保留下這個相對完整的大廳——這想法聽起來並不科學,但在這個石頭鼹鼠滿地跑、史萊姆能種礦石、建築物能附體幽靈亂飛的奇怪地方,這樣奇怪的結論搞不好才是合理的。
  等等,如果它真能擋住什麽的話……
  塔砂向下飛去,幽靈穿過厚厚的地面,一直下沈,下沈,直到眼前一亮。
  就在大廳正下方,有一個與之差不多大小的空間。和塔砂猜測的一樣,大廳之下還有房間被保留下來了。
  房間裏排列著整整齊齊的高大書架,它們是書架嗎?架子上空無一物,而且倘若這是個圖書館,這些直達穹頂的書架未免太高了點,放在上層的書要用飛的才拿得到。這些屹立至今的書架不知由什麽材質制成,不是木頭,不是泥土,不是金屬,也不是石材。這房間明亮得驚人,她擡起頭,在拱形天頂上看到一片星空。
  細碎的熒光砂礫排列成一條銀河,眼珠大小的夜明珠投下柔和的光芒。繁星如小夜燈般照亮了整個房間,讓塔砂想到燈光柔和的咖啡屋,在這裏閱讀都不傷眼睛。她被這出乎意料的美麗所懾,不知不覺沈到了地面上,腳踏實地,幽靈的身體沒有穿過地板。
  塔砂低頭一看,石質地面上雕刻著密密麻麻的古怪花紋,組成一幅意味不明的畫卷。它們好似書上你本該認識卻死活讀不出來的生僻字,塔砂皺著眉頭看了好一會兒,內容卡在嘴邊,就停在最後一步,怎麽也說不出來。她晃了晃腦袋,邁步走向房間的中心。
  一個書架孤零零地站在房間正中,不像其他排列整齊的長方形書架,這一個是單獨的,更像牧師做禮拜時面前用來擺放聖經的那種台子。這台子上,放著這裏唯一一本書。
  書頁攤開著。
  還好開著,不然幽靈可沒法翻書。雖然多半也看不懂吧,塔砂這樣想著,向書上看去,那裏一片空白。
  至少在塔砂剛剛看到它的時候,上面還一片空白。
  一陣微光閃過書頁,發黃的頁面好似有波紋閃過,突然“活”了過來。一秒之前它看上去還像有幾百歲這麽老,一秒後它好似剛剛才出了印場,時光如塵埃,被它輕易抖去。塔砂看到一行漆黑的字迹在書頁上出現,墨迹從書頁當中滲出。
  “歡迎,我親愛的朋友!”
  她幾乎想要後退一步,又硬生生止住,反應過來出現在書上的並非中文。那文字讓人想到燃盡的火堆,有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美感,絕對不是塔砂認識的任何文字,可她就是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別害怕,”那本書這樣說,“你在這座地下城中穿行,不就是為了找到我嗎?”
  “地下城?”塔砂茫然地重複。
  書頁一動不動,它可能沒有耳朵。塔砂對著書頁伸出手,構成幽靈身體的半透明光霧流沙般滲入書頁中,組成那灰燼似的文字。
  “什麽意思?”如塔砂所願,這文字詢問道。
  “你不知道嗎?”下一行字立刻出現了,“那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塔砂既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裏,也不知道為什麽對方認定自己有什麽目標。她試探著反問道:“你不知道?”
  “啊,原來如此。”那本書這樣說,“一個迷失的靈魂,不屬于這裏的人。”
  塔砂汗毛倒豎,松開了搭在書頁上的手指。
  “你不知道自己為何在這裏,也不知道這是哪裏?”文字還在繼續,“你甚至不記得地下城是什麽,盡管你們的聯系深刻得將你束縛于此。可憐呐,你什麽都不記得了,你被命運帶到我面前,卻認為這是機緣巧合。”
  “你是誰?”塔砂問。
  “我?”
  書頁失重般微微飄起,每一頁都如狂風中的旗幟那樣獵獵作響。它飛快地從第一頁向後翻動,每一頁浮現的花紋連成一片。那景象讓塔砂忍不住閉了閉眼睛,等她再度睜開,書已經翻開到了正中間,露出一只豎著的黃眼睛。只是被它看著,塔砂就覺得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是最深層的知識,為你睜開直視真實的眼;我是深紅色的鑰匙,替你打開那扇骨質的門。”文字在書頁上狂亂地寫著,出現又消失,“我是前往不朽的通行證,我是掌握命運的契約書,我是你一切問題的解答,我是你全部痛苦的解藥。”
  後半段話不再是文字,塔砂在自己的腦袋裏聽到了這個聲音。它又像咆哮又像呢喃,像無數個聲音的聚合體。一支蒼白的筆出現在塔砂手中,黃色的眼睛注視著她,不知怎麽的,她覺得這本書在對她微笑。
  “我是地下城之書。”它說,“來吧,寫下你的名字!然後力量,權力,財富,答案……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第6章 失敗的交易

  書頁上出現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清晰地許諾了契約者能擁有的力量、權力、財富、知識,與那本所說得一模一樣。書頁間點綴著讓人目眩的美麗花紋,看久了仿佛在緩緩爬行。右下角的空白呼喚著塔砂填上缺口,用自己的名字補完最後的瑕疵,成就完滿無缺。塔砂下意識握緊筆,好像不這麽做,它就會自己飛向那片空白。
  “我要付出什麽?”塔砂問。
  “我們在談論你可以得到什麽。”地下城之書極具誘惑力地說。
  “那現在談談付出吧。”塔砂說,“我不相信免費的晚餐。”
  “沒有任何代價——如果我這麽說,那一定是在撒謊。”書說,“但一個無關緊要的代價,與‘沒有代價’有什麽差別?比方說,北地女巫需要一頭龍的呼吸入藥,可對于龍來說,一口吐氣微不足道;女巫剪下的指甲能治療一種掉鱗片的龍病,治愈這種能要幼龍性命的病症對她們而言只是舉手之勞。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一名商人,負責在無法直接溝通的客戶之間充當中間人。我向你索要的只是一點點報酬。”
  書頁卷起一個角,優雅地比劃出“一點點”的手勢,塔砂頭一次知道一本書能有這麽豐富的肢體語言。
  “給我你的名字,那就是代價。”書這樣說,“你將擁有地下城,而地下城將擁有一個主人,等價交換。沒有主人的地下城只是一座廢墟,看看周圍!誰忍心讓一座寶庫在時光蹉跎中化為灰燼?”
  塔砂沈吟著,沒有馬上回答。
  “想想吧,一座地下城!”書鼓勵道,“它能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而你會成為一個城市乃至一個國家的主人,你的力量讓這個世界顫抖。我,地下城之書,也會從此與你共享知識……”
  “我想,”塔砂說,“不用了,謝謝。”
  書頁靜止了足足一秒。
  “什麽?”腦中的聲音錯愕地問,“抱歉?”
  “我說不用了。”塔砂回答,“我還挺喜歡自己的名字,不想把它給你。”
  “不不不你恐怕沒理解我的意思。”書說,“你當然可以繼續用你的名字,為什麽不呢?但是你需要簽下它,就在這兒,瞧見沒有?你簽下它,得到一個地下城,一個地下王國,一個知識的源泉!難道你不想知道自己是誰?難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過去,不想解開困擾你的謎題?”
  “其實無所謂啦。”塔砂說,“我覺得現在也挺好的。”
  “挺好的?”地下城之書不可思議的說,“你已經死了!你是個過不了幾年就會消失幽靈,大腦空空什麽都不記得,對自己的處境一無所知,只能在地下漫無目的地亂飄,你覺得自己挺好的?!現在你有一個機會,讓你能夠重返人世,有朝一日可以重新沐浴在陽光之下,去尋找那些你愛的人,這是唯一一個擁有未來的機會!”
  “既然我什麽都不記得,能做這些有什麽用?”塔砂說。
  “難道你不想尋求別的可能?不想在最後的時光擁有一些樂趣?”
  “不想。”
  “…………”
  聲音沈默了幾秒鍾,下一次它沒有響起,文字出現在了書頁上:“那麽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麽呢?”
  “讓我想想看,”塔砂裝模作樣地停了停,“大概是繼續轉悠,直到自己消散吧。說起來我在這一帶逛了這麽長時間,一直沒看見第二個幽靈,真可惜。”
  “好吧。好、吧。”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說,“我討厭這麽做,你逼我的。”
  房間猛地亮了起來。
  地板上的花紋光芒大盛,塔砂的身體向下一沈,怎麽也無法動彈。花紋活了過來,一條一條首尾相接,像一群四散的蛇,纏住了幽靈的身軀,光霧構成的虛影在這奇特的繩索下動彈不得。塔砂抽了口氣,這個房間抽了口氣,穹頂上的每一顆星辰驟然大放光明,像一顆顆微小的太陽。
  它們在燃燒。
  本該繼續點亮成千上百年的星星飛快地消耗著生命,讓這個休眠中的房間被強行喚醒,塔砂開始控制不住地顫抖,光斑在她眼中炸開,這沖擊令幽靈的軀體黯淡。有一瞬間她看到一個富麗堂皇的圖書館,無數藏書填滿了每一個書架,記載著無窮歲月的寶藏呢喃著來自各種時間空間的秘密,那些失落的知識,奧秘,故事……看著它們如同仰望無盡星空,能讓任何一個學者喜極而泣。
  “來吧,寫你的名字!”地下城之書厭倦地說。
  它再次變成了剛才的樣子,滿滿的文字與右下角的空白。筆粘在了塔砂手心,攀上她身軀的花紋正將她壓向書本。
  “等等!”塔砂在風壓中勉強開口,“你到底要什麽?”
  “融合你淺薄的靈魂,打開深淵之門,回我四百年前就該回去的地方!”書暴躁地說,“愚蠢的死人,你讓一場精美的交易變成了一件低級、沒品的鬧劇!該死,我會被嘲笑幾百年!”
  “放心吧。”塔砂說,“你沒有這個機會。”
  天花板塌了下來。
  三塊巨大的石頭從天而降,在地上撞出巨大的聲響。這些石頭本身半點沒為撞擊所擾,它們在落地的下一秒爬了起來,齊齊撲向半空中的地下城之書。書本在吃驚中升高,它躲過了一雙利爪,沒能躲過另外兩雙。
  塔砂的鼹鼠們將這本書牢牢摁在了地上,三位礦工在塔砂與地下城之書交涉時便得到了命令,一刻不停地向下挖掘。它們在幾分鍾前就與這裏只有幾爪土的距離,而當地下城之書圖窮匕見,便是它們出場的時機。
  “地精?”書本愕然道,“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塔砂問。
  “不可能!”地下城之書喊道,書頁在鼹鼠爪下撲騰,幾乎要掙脫出來。塔砂示意一只鼹鼠坐了上去,那滿是沙塵的屁股一貼上書頁,地下城之書便發出一聲讓人腦袋發疼的尖叫。
  “拿開!”它的聲音現在去掉了和聲效果,帶著歇斯底裏的嘶嘶聲,“你這個肮髒的低級生物!我命令你滾開!”
  “三號四號,我命令你們也把屁股擠上去。”塔砂說。其實她並不需要說出聲,這麽做只是為了惹那本書生氣。
  現在三只鼹鼠都坐到書頁上了,那本書被團團圍住,壓得無法動彈。
  “這不可能!”地下城之書憤怒地咆哮,“我才是地下城之書!沒有我,你怎麽能得到地下城的使用權?!”
  “我不需要得到地下城。”塔砂說,“我就是地下城。”
  地下城之書最大的失誤在于,它不知道,塔砂並不是個幽靈。
  塔砂一開始就對這本書懷有警惕之心,生活經驗告訴她,把條件優厚的廣告做得鋪天蓋地的玩意多半是在搞詐騙,和路邊沒人摘的果子一樣,絕對有陷阱在裏面。一本自我推銷求簽約的書,可疑度翻倍了好嗎?塔砂又不是哈利波特裏那個上中學的小姑娘,還會津津有味地和一本會自動回複的書聊少女心事。
  開始她的確被唬住了,以為它知道她什麽來曆,知道她為什麽穿越。可是隨著試探繼續,她發現地下城之書其實並不像它虛張聲勢的那樣全知全能。地下城之書有塔砂不知道的知識,塔砂也有自己的底牌:隨時能舍棄的幽靈軀體,身為地下城的身份。那本書最後的舉動反而在自己的失敗上畫下了關鍵性的一筆,當這個房間被激活,塔砂的意識在這裏點亮,都不需要鼹鼠們打通關節。
  這個房間一旦啓動,它便回歸了地下城的管轄。它屬于地下城,那它就屬于塔砂。
  地下城之書的掙紮停止了,塔砂想知道那只黃眼睛會不會震驚地睜大。
  “巢母,你是巢母……”書本喃喃自語道,“但我為什麽感覺不到深淵?這不可能,地下城核心啓動的同時,深淵就應該與這裏相連啊?”
  它的聲音聽上去幾乎有點可憐,塔砂提議道:“看起來這四百年發生了不少事,比如深淵被毀了?”
  “荒謬!”地下城之書冷哼一聲,“你或許能毀滅一片雲,但要怎麽毀滅整個天空?哪怕所有神靈全部隕落,深淵都將永生不朽!”
  “那你為什麽感覺不到它呢?”塔砂誠懇地問。
  書不回答了,開始用一種塔砂聽不懂的語言嘀嘀咕咕。
  塔砂先停下了穹頂上燃燒的星空,它們大半都由藍礦石雕琢而成,這麽會兒功夫就燒光了一半,想想真讓人心疼。她又等了一會兒,地下城之書還是沒有要理她的意思,于是塔砂再度開口。
  “你剛才說我讓一場精美的交易變成了一件低級、沒品的鬧劇,現在我給你一個重新演講的機會吧。”塔砂說,她讓鼹鼠們從書上走開,轉而用尖牙利爪對准了書頁,“你看,我本身就是地下城,並不需要一本地下城之書來畫蛇添足。所以我為什麽要留著危險又無用的你,而不是把你變成一堆廢紙呢?”

☆、第7章 成功的契約

  事實證明,在涉及生命安全時,地下城之書能變得相當言簡意赅,外加能屈能伸。
  他們最終達成了共識,塔砂幫助地下城之書找到深淵出現的問題,除非後者背約,不然不能摧毀它,也不能對它造成無法恢複的損傷;地下城之書則必須告訴塔砂這個世界的常識,對她的問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得撒謊,不能做出任何有損塔砂利益的事情。他們簽訂的契約有一百年的效力,一百年後塔砂得放它自由。
  現在塔砂能用一個名字來稱呼地下城之書了,契約需要真名。書有一個非常冗長、人類舌頭難以發音的名字,塔砂決定取這個名字開頭相似的音節,叫它維克多。
  或者“他”,這本書中的住客是個雄性惡魔,在四百多年前深淵與天界的戰爭中運氣不好,只剩下殘魂附在書中。
  契約並非平等協議,而是一份主從契約,塔砂是主人。她覺得自己已經相當好心,這本書開始可想哄騙她簽訂奴隸契約呢。得到地下城之書的擁有權之後,塔砂自然而然學會了深淵語——就是書頁上像花紋的東西。它們狡詐地在之前那份契約邊上寫下了附加條款,簽下名字的靈魂將與地下城之書融合,以這種方式獲得地下城的權柄。所謂得到力量雲雲果然是文字陷阱。
  主從契約則更像雇傭制,盡管也存在主人死了仆人也活不了的問題,但總比一念之間能摧毀附屬方靈魂的奴隸契約好,是吧。
  順帶一提,他們此前用來交流的那種語言是亡靈語,一種所有死亡生物的通用語言。塔砂覺得這種學習新語言的快捷方式真是方便極了。
  塔砂一回到大廳,等待多時的阿黃立刻小跑過來迎接她。此前她讓量産礦工們下去參戰,命令阿黃留在上面,不想讓下面的可能出現的危機弄死這只與衆不同的小寵物。它看上去等得急壞了,繞著塔砂團團轉,好奇地觀察著她身後被其他礦工搬上來的書本。
  “一只地精?”維克多震驚地說,“你把核心之力分給了一只地精?!”
  他念“地精”的腔調像一個潔癖在談陰溝裏的鼻涕蟲,說起來此前他也把鼹鼠叫成地精來著。塔砂看了幾眼阿黃,依然覺得它看起來挺可愛。
  “地精是什麽?”她問。
  “最低級的土元素傀儡,構建地下城的最基礎單位,只能打得過哥布林!”維克多說,“核心就是地下城的生命,核心之力不可再生,不可回收!”
  “哦。”塔砂說,依然不太有概念,“什麽是哥布林?”
  “……非常弱小的類人魔物,成群結隊劫掠的膽小害蟲,一個人類農民就能打死一只。”維克多歎了口氣,“這麽說吧,一般地下城之主最多只會把核心之力分給一位最看重的副手,充當地下城的副君或管家。它能讓一只吸血鬼子爵直接跨級成伯爵,能讓低級法師得到高級法師的知識,能讓一條青年龍與成年龍對轟!”
  “那能讓地精變成什麽?”
  “變成聰明一點的地精。”維克多沒好氣地說,“最強壯的螞蟻也是螞蟻,誰會把本源之力給這種東西?你的本能就這麽教你?”
  “我覺得它挺可愛的。”塔砂一本正經地說。
  “深淵啊!”書頁沙沙地歎氣,“什麽樣的地下城會生出這種傻瓜?”
  這樣看來,“巢母”大概是地下城自主誕生的空白意識,塔砂推測。這本書擅自給她找了個起源,她也樂得讓對方誤會,隱藏自己穿越的最大秘密。
  “我,和一個與我簽訂主仆契約的惡魔,哪個是傻瓜?”她回敬道。
  “那是個失誤,我不知道你是巢母!”維克多爭辯,“我受創嚴重才不能探測出幽靈和地下城産物的波動——即使如此,我也能感覺到方圓數百裏中經過的魔物!在我全盛時期,我的聲音就能讓海妖俯首,一個句子就能竊取一個王國。我是銀舌頭的收藏者,一萬個秘密從愚者心中流到我的箱子當中;我是謊言之蛇……”
  “好好好,現在我知道那些虛假廣告詞來自哪裏了。”塔砂嘀咕,“咱們能談點實在的東西了沒有?”
  穿越後一個月,塔砂終于明白自己來到了什麽地方。
  這是片不科學的大陸,除了居住著各種生物的主物質位面(也就是俗話說的“人間”)外還有天界與深淵。天界住著諸神,深淵住著惡魔,兩者互為死敵,他們來到這片稱為埃瑞安的大陸上,發展各自的信徒,向對方宣戰。
  “你們幹嘛不直接打?”塔砂插嘴道,“關人間什麽事?”
  “天界和深淵互斥,兩個位面在這個世界的兩極點,主物質位面是聯通兩者的中轉站。”維克多說,“人間太過脆弱,大惡魔和神明來不及穿過它就會被排斥回原來的世界。不過,眷族和信徒就另當別論了。”
  魔物通過地下城爬上大地,天使在神殿裏降臨,大惡魔和主神留在各自的家鄉隔空對弈。不斷有受神或惡魔眷顧的種族出現,也不斷有族群在戰爭中滅絕,埃瑞安無比輝煌瑰麗,也無比殘酷。
  “在我陷入沈睡之前,地面上的種族正在發瘋。”維克多悻悻地說,“德魯伊說服了一些龍,中立的森精靈因為愚蠢的原因參戰,矮人不知怎麽的從內戰中停下來,誰能想到獸人能和其他種族聯合?幾支人魚長了點腦子;西邊那群深淵信徒和北邊的女巫暗通曲款,他們的領頭人欺騙了我們,讓他們不用向深淵獻祭也能使用魔法……總之,因為這些意外同時發生,在這個地下城被攻擊前,局勢不太樂觀。”
  “你們兵敗如山倒。”塔砂直白地說。
  “上頭的局勢也不見得好。”維克多幸災樂禍道,“我遇襲休眠之前,已經有一部分渎神者找到了通過意志而非祈禱使用神術的方法。你該知道人類有多喜歡趨利避害、背信棄義吧?想想看,要是不用奉獻身心也能得到神一樣的力量,誰還會給天上的家夥當奴隸?”
  “奴隸?”
  “生前付出一切,看諸神心情得到施舍;死後靈魂也歸他們所有,這和奴隸有什麽不同?”維克多哼了一聲,“我們做交易的時候至少會說明白交易和內容呢。”
  鑒于這家夥此前還想騙人付出靈魂,塔砂對他評價神族的說辭保留懷疑態度。
  “可你現在感覺不到深淵。”塔砂說,“是不是天界勝利後把深淵通向人間的道路堵上了?”
  “堵上?你以為通道是什麽?”維克多嗤之以鼻,“我們不是第一次勝利,也不是第一次失敗,無論哪一方是勝利者,總有另一邊的棋子能偷偷在地上行走。風水輪流轉,最後總會再度開戰,哪怕我們和他們都按兵不動,主物質位面的種族自己還會掀起戰爭呢。埃瑞安的魅力就在于混亂,等你來到地上,你准會看見另一個精彩的戰場。”
  “真糟糕。”塔砂說,腦中出現一片傷痕累累的廢土。
  “只在你是弱者的時候。”維克多說,“但你是個地下城啊,親愛的主人,你還有我!”
  書頁戲劇化的翹了翹兩邊書角,像行了個禮。
  “我有足夠的知識和經驗,還被契約綁在您的手心,除了老維克多,您在這個未知的可怕世界還能相信誰呢?我對您而言可以像獵犬一樣忠誠,綿羊一樣無害!只要您分我一點核心之力……”
  “不要。”塔砂說。
  “為什麽?”維克多卡住了。
  “我已經分出一部分了。”塔砂複述它剛才的說法,“核心之力可是不可再生的啊。”
  “但您甚至分給了一只地精!”維克多把書頁拍得嘩嘩直響,“一只地精!而我是個上千歲的大惡魔!”
  是啊,塔砂想,傻子才把這麽重要的東西給一個超可疑的惡魔呢。
  于是她說:“因為阿黃比較可愛。”
  書啪地一聲合上了。
  “別鬧脾氣。”塔砂叩了叩封面的硬皮,“繼續說地下城的事。”
  “問地精去。”維克多悶聲悶氣地說。
  塔砂不理他,繼續問:“你之前告訴我,地下城就像深淵的前哨,那麽士兵從何而來?”
  “大部分來自深淵。”書不情願地打開了。
  他們的契約雖然沒讓維克多服從塔砂的全部命令,但要求他回答一切問題。至于書對塔砂的看法?他又不能撂挑子不幹,塔砂也沒打算和這家夥親親熱熱交朋友,細節不必在意。
  “地下城本該聯通深淵。”維克多說,“地下城之心,也就是那塊紅色石頭,本身就來自深淵底層,受深淵意志眷顧。每個地下城啓動時,地下城主能感覺到地下城範圍內主物質位面與深淵的連接點,充分獻祭後,就能打開兩者之間的傳送門,深淵種族能源源不斷地來到地下城中——深淵非常大,越低級的魔物越多如螞蟻。”
  “我沒感覺到連接點。”塔砂說。
  “這就是問題所在……等等,你還沒有激活火焰符文?激活它!符文召喚的小惡魔來自深淵,沒准那能直接開啓通往深淵的通道。”
  維克多的聲音雀躍起來,塔砂卻再次搖了搖頭。
  “你必須幫助我找到深淵出現的問題,契約裏說好的!”維克多不滿地說。
  “對,在一百年以內。”塔砂回答,“我不會在能自保前貿然去你危險的老家,還有別的辦法嗎?”
  “那就只能去地面上抓了。”書說,“捕獲一定量的生物,解構它們,你就能複制出一支軍隊。唔?你可真是非常幸運。”
  “怎麽了?”
  “我感覺到了地面上的魔力波動,非常非常微弱,剛好是你能打過的程度。”書黃色的眼睛看著天頂,“走吧,帶上你的老鼠,讓我們看看能不能抓上幾只哥布林。”

☆、第8章 獸人少女

  瑪麗昂發足狂奔。
  她的腿上打著綁腿,腳下卻沒有鞋子,赤luo的雙足就這麽踩在安加索山粗粝的岩石上。大片棕色皮膚從那條麻布制成的裙子中luo露出來,對一位十六歲的少女而言,這條五年前制成的裙子已經太短了。
  或許不該叫她少女。
  如果有晚歸的樵夫擡起頭來,他一定會為看到的景象大驚失色。什麽樣的少女才能在山林間跑得這麽快,在背著一個比她更高大的人的時候?這姑娘健壯得像匹小馬,但她背著的人更要高上一大截,半個身子都挂在她不算厚實的肩膀上。那人影痛苦地哼了一聲,瑪麗昂的耳朵抖了抖,轉了個方向。
  只要看一看她發間那對毛茸茸的耳朵,便不會有人把她當做人類少女看待。那對犬科動物的耳朵機警地轉來轉去,而她尖尖的腳指甲倒鈎般扣緊了大地,讓她能在險峻的山道上疾跑。她已經奔跑了太長時間,汗水粘住了她的灰發,即使是瑪麗昂,也不可能永遠奔跑下去。
  “把我放下來吧,孩子。”高大的乘客說。
  那是個滿面胡須的老頭,層層疊疊的溝壑布滿了每一寸皮膚,像樹皮似的。他看起來太老太老,讓人很奇怪他還能動,更奇怪歲月居然沒讓那偉岸的軀體萎縮——如果他的脊背已經因為衰老佝偻,那這個人年輕時會有多魁梧?這問題無關緊要,他已經很老了。
  “不。”瑪麗昂說。
  她回答了很多次,一次比一次簡短,一次比一次疲憊,可是答案從未改變。山風在他們耳邊呼嘯,帶來火油、煙塵、獵犬和人類的氣息。瑪麗昂希望她能聞到“那種獵犬”的氣味,那種以紅色獵犬冠名、人類用來辨識和追逐異種的探測器,可它在設計之初就特意回避了獵物的感知。
  老人沒再勸說她。
  瑪麗昂在自己的肩膀上看見灰白的胡須,在出發之前,它們本該是棕色。橡木老人的根深深紮入地下,在安加索的死亡荒地上瀝取潔淨的水,結出橡果。橡果招來食用橡果的鳥兒,它們又引來各種捕食者,整個流浪者營地的人們都以此為生。他在那裏居住了數百年,直到該死的侵略者揮舞著刀劍和火把沖入荒野。
  在他們不得不帶走橡木老人時,地下的根須沒法同行。他的雙足中流出綠色的血液,很多人都哭了,老人撫過他們的頭。
  他們已經逃亡了整整四天,瑪麗昂的齒間有山鼠的血味,橡木老人卻只喝了一點清水。他需要一片沃野去紮根,一棵古老的樹怎麽能承受住石頭山上的逃亡?可他們沒有休息的奢侈。頭一個夜晚瑪麗昂爬上山崗,她看到遠方的大火沖天而起。流浪者們辛苦搭建的房屋被付之一炬,橡木老人留在原處的根須和枝幹化為灰燼,那些築巢的小鳥和松鼠成功逃跑了嗎?瑪麗昂想知道,瑪麗昂不會知道。
  那裏曾是她的第二故土,她僅存的家。
  離開流浪者營地的第二天他們遭遇了第二次襲擊,那時候瑪麗昂還與所有流亡者待在一起。帶著紅色獵犬的士兵襲擊的疲憊的流浪者們,七個人永遠地留在了那裏,稍後又有兩人掉隊,一人重傷不治。“我們應該甩掉他們了!”失去孩子的寡婦歇斯底裏地說,“紅色獵犬不能在這麽遠的距離外找到我們!”
  這是真的,在場的許多人都知道。流浪者營地的住戶全都是埃瑞安的棄民,有不少人很清楚士兵們獵殺“異種”的伎倆。“我們本該安全了!”寡婦哭號著,瑪麗昂能感覺到很多道投向自己的目光。
  她不是近年來唯一一個加入流浪者營地的外來者,但瑪麗昂是唯一一個,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人的家夥。異種血統越濃厚,紅色獵犬能搜尋的範圍就越遠,哪怕是瑪麗昂本人,也懷疑是自己招來了災禍。
  “我去引開他們。”瑪麗昂站出來,“分頭走,我去……”
  “還有我。”
  人群中傳來一陣騷動,在流浪者們詫異的目光中,橡木老人站了出來。他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對著驚慌失措的人們擺了擺,吃力地壓下所有困惑和哀求。“我比瑪麗昂的異族之血更加濃厚,如果他們找得到她,他們一定能找到我。”他說
  他對瑪麗昂說:“這不是你的錯。”
  最後他們兵分兩路,瑪麗昂帶著橡木老人離開。如果他們能成功甩掉追兵,山另一邊的小溪源頭就是彙合的地方。瑪麗昂猜到時候只會有不到一半的人前去那邊會面,流浪者營地的居民都是群驚弓之鳥,在這樁事情之後,很少會有人願意承擔被牽連發現的風險。
  瑪麗昂不怪他們。七歲那年她和母親一起被抓進人類的囚籠,她很清楚異種會遭遇什麽樣的命運。十一歲時她僥幸逃脫,此後三年都在埃瑞安各地躲藏求生,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十四歲的瑪麗昂已經放棄了停留的奢望,然後她意外找到了流浪者營地,矮個子住民包紮了她的傷口,孩子們好奇地看著她的耳朵,一棵樹說:你當然可以留下。
  那時瑪麗昂就決心要為保衛這裏而死,像她死于保衛故土的父親。
  汗水順著瑪麗昂的額頭流下來,劃過她濕透的眉毛,刺得她眼睛發疼。她的眼皮上有一道結痂的傷口,貫穿上下眼皮,險些讓她瞎掉。這傷口來自兩天前的遭遇戰,不過制造它的士兵已經被瑪麗昂砍了脖子。
  比起用刀,她更渴望能撕裂*的尖牙利爪,可她的牙齒與指甲其實並不比普通人長多少。瑪麗昂習慣燒烤過的熟肉而非生肉,她記憶中的部族成員也更擅長用工具,而非自己的肢體,有時她甚至覺得他們和人類獵人並沒有多少差別。
  瑪麗昂的媽媽說,他們的祖先可以在巨狼與人形之間轉換自如,瑪麗昂則依稀記得在壁畫中看見過直立行走的狼,她不確定祖先到底是哪種。他們總是東奔西走,聽著來自父親母親的故事,父母的故事又來自他們的父親母親……太多同族在能講述故事前死去,另一些則從未留下孩子,有太多曆史遺失在鮮血當中。瑪麗昂再也沒見過同族,一個都沒有,一些夜晚她徹夜難眠,害怕自己會是最後一個。她想,要是她是最後一個,她要如何對自己的孩子說?你的母親年幼時太過貪玩好動,以至于沒多少能告訴你的傳奇和曆史?
  現在看來,這念頭太過天真。她大概活不到那個時候。
  瑪麗昂肩膀一沈,老人痛苦的喘息微弱起來。“爺爺?”她惶恐地叫道,想要轉頭看一看橡木老人。就在此時,她向前倒去。
  是一塊凸起的石頭,還是一段枯死藤蔓呢?又或許只是瑪麗昂的雙腿已經酸軟,再也沒法跑下去。她向前倒去,無法保持平衡,地面在眼前放大。她讓自己當了落地的墊子,竭力護住身上的老人,直到腦袋磕到地上,一切煩惱全都遠離。
  瑪麗昂被自己的項鏈硌醒了,項鏈上母親的犬齒抵著她的臉頰,把她從昏睡中喚醒。
  天色已經全黑,她腦袋上有個腫塊,從遠方星星移動的距離來看,她沒昏迷太久。謝天謝地瑪麗昂本來就快到來到山下,從山腳滾到現在的平地也只有十多米的距離。
  橡木老人就躺在她身邊,雙目緊閉,還在微弱地呼吸。瑪麗昂一骨碌爬起來,突然覺得星光不太對勁。
  太明亮,太近,仿佛就在身邊。
  瑪麗昂猛地轉過頭去,看到半空中飄著一個幽靈。
  它在那裏看了他們多久?至少瑪麗昂醒來後一直在看……在看嗎?它沒有臉,只有一團銀白的霧氣,還有海藻般四散漂浮的頭發。它靜止在半空當中,發絲四散飄動,那張空白的面孔對著瑪麗昂,像在看她。
  “媽媽?”瑪麗昂低喃道。
  她立刻把舌頭咬出了血,想給自己一拳來懲罰她的愚蠢。沒錯,瑪麗昂聽說過祖靈的故事,如果你足夠思念某個親族,某個親族也足夠思念你,他或她的幽靈就會來到你面前。這只是個故事,哄孩子的玩意,瑪麗昂一點都不相信它,否則她怎麽可能一次都沒見過爸爸和媽媽?那才不是媽媽,它沒有尖尖的耳朵。
  瑪麗昂警惕地與面前這個未知生物對峙,威嚇地低吼。
  ——————————
  “她在說什麽?”塔砂問。
  “她叫你媽媽。”維克多說,怎麽聽都有點幸災樂禍。
  塔砂指揮著地精在隱秘處挖開了開口,而後開始在大地上漂浮。地上是一片平原,遠方是山與森林,作為一個對植物沒多少研究的城裏人,塔砂看不出這兒和地球有多大差別。地下城之書嚷嚷著讓她去逮哥布林,幽靈比地精走得快,沒多久便率先到了維克多說的地方。
  “哥布林就長這樣?”塔砂看著地上昏迷的獸耳少女和高大老人,問道,“種內差異挺大啊?”
  “不是哥布林,但魔力等級差不多。”維克多嘀咕,“大概是有一絲獸人血脈的人類?哦,這老樹精快死了。”
  “你行不行啊,這都能弄錯?”塔砂質疑道。
  “都過去快五百年了!”維克多抗議道,“空氣中的魔力微弱得和死魔區域一樣,而且我還受過重傷,你又不肯分我核心之力!”
  塔砂懶得理他。
  時間回到現在。
  “這是叫媽媽的態度嗎?”塔砂看著面前那個低吼的少女,“她看起來想沖過來咬我。”
  “沒准這就是獸人見媽媽的禮節呢。”維克多不負責任地說。
  “你告訴她,我不是她媽媽。”
  “沒法說啊,親愛的主人!”維克多說,“你是我的契約者,才能在這麽遠的地方與我在腦中交談,可是要與其他生物交流就不行了。您又不肯給我核心之力……”
  “好了閉嘴。”塔砂說。
  獸耳少女長著一頭看不清本色的灰毛,頭發間豎著尖尖的三角耳,像只警惕的狗狗。她臉上身上都是灰塵和血,對著塔砂吼了聲什麽。
  “這句什麽意思?”塔砂問。
  “大概是別過來……吧。”
  “‘大概’?”
  “都過去快五百年了!”維克多爭辯說,“語言在一百年間就可能有無數種變化,我現在沒法聯系深淵,又受過重創……”
  “剛才你不會是靠猜的吧?”塔砂眯起眼睛,想到那種“對不起我編不下去了”的無良字幕組。
  “‘爸爸’、‘媽媽’這種幼兒用詞一般幾百年都不會改變!你以為能欺騙無數種族的惡魔會不通曉無數語言嗎?獸人語最簡單不過了!”維克多盡力維護自己的面子,“而且我馬上就能讓你習得這種新語言!”
  “是嗎?”塔砂懷疑地說。
  “當然了,只要吃掉她就行了。”維克多洋洋得意地說,“她現在已經半死不活,五只地精絕對能打過。在魔池當中殺掉她,吞噬她的身體和靈魂,她的知識自然就歸屬于你。”

☆、第9章 瑪麗昂的決意

  魔池就是石池,藍礦石即是魔石,地下城的能量是魔力。像“鼹鼠=地精”的小知識一樣,有了維克多,塔砂知道了許多事物在此處的通用名稱。
  “還有呢?”塔砂問。
  “什麽還有呢?”維克多糊塗地說,或者假裝糊塗地說。
  “除了殺了她以外的方法。”塔砂說,“我要她活著。”
  “啊,你又看她可愛?”維克多挖苦道,“我真希望能把魅魔一族介紹給你,他們肯定能在第一個照面騙走你的靈魂,你還給得心甘情願。行吧,那就吃了那只老樹精,他們既然待在一塊兒,多半能用同一種語言。”
  “也不行。”
  “什麽?難道你覺得這玩意也‘可愛’?!”維克多叫起來。
  “幹卿底事。”塔砂禮貌地說,“快說。”
  “簽訂契約。”維克多說。他聽起來格外不情不願,蹦出這幾個字便不再開口了。
  的確,既然與地下城之書簽訂契約能習得惡魔語,一旦和眼前的獸人妹子簽約,與她交流必然不在話下。但要怎麽讓她簽約?塔砂可以弄出一套沒有陷阱、簡單方便的契約,她可以提供最優條件,然而語言不通,文字更不通。
  話都沒法談,怎麽賣安利?
  獸耳少女瞪著空中的塔砂,守在昏迷的老人跟前,緊張得耳朵上的毛發都豎了起來。塔砂想展現自己的善意,可她不僅說不出話(亡靈的語言在生者耳中好似一陣滲人的風),而且沒有臉,連笑一個都不行。她問維克多他們是否能治療少女或老人,維克多說不能,于是塔砂黔驢技窮。
  獸耳少女已經把老人背了起來,一副要跑路的樣子。
  如果把契約書拿出來,她是否能明白意思呢?塔砂死馬當活馬醫,在空氣中凝結出了一紙契約。與維克多簽約的好處除了惡魔語之外,還有這種隨時隨地能拿出契約書和簽字筆的能力。只是一個念頭,一縷魔力便從她軀體中抽取,變成了半空中閃閃發光紙與筆。
  不像地下城之書那一看就屬于深淵的邪惡(“這是必要的氣勢!”維克多聲稱)出場,塔砂的契約書看起來無害得多,她一直覺得傻瓜才會把邪惡寫在臉上。半透明的紙張上閃爍著聖潔的銀粉,金色的文字打著優美的卷兒,羽毛筆華麗得像藝術品。如果它沒有出現在荒郊野外,沒被一只無臉的幽靈拿出來,這東西大概能讓人想到精靈或天使吧。
  塔砂懷著十萬分之一的期望把契約書遞給獸耳少女,希望她手一抖就簽下了。
  可疑不要緊,沒准人家剛剛撞壞了腦子呢?
  獸耳少女的反應是轉身就跑,跑得比兔子還快。
  塔砂歎了口氣,明白自己不能指望小概率奇迹。凝結契約書所需的魔力不少,讓它消散有些浪費,她索性用幽靈身軀的一部分圈住了紙筆,讓它漂浮在自己身邊。做完這個,塔砂無視耳邊地下城之書的嘲笑,飛身跟上了少女。
  她跑得相當快,考慮到她傷痕累累還背著個一看就很重的老爺爺,塔砂對異界種族的強韌産生了深刻的印象。如果獸耳少女繼續狂奔下去,為了不弄散身體,塔砂也只好無奈地放棄,但就在她追丟之前,少女慢了下來。
  塔砂遠遠望見那對狗耳朵豎了起來,少女突然跑向樹叢,把背上的老人放進灌木叢中。獸耳的姑娘飛快地刨起周圍的泥土和樹葉,將他埋掩埋在其中。她動作又快僞裝得又好,塔砂都懷疑那位老人家是不是被活埋進了地下——維克多說那是個樹精,所以被活埋沒關系吧?
  塔砂看了一眼藏著老人的土堆,繼續跟上獸耳少女。少女跑得比剛才還快,全神貫注,似乎沒注意到身後跟著的幽靈。沒過多久,連塔砂也能聽到前方的嘈雜聲了。
  前方有一個戰場。
  一個規模很小的戰場,交戰的雙方一邊是一群衣著破爛、敦實矮小的平民,一邊是一小隊裝備精良的士兵。無論從鬥志還是裝備上來看,兩者的差距都一目了然,要不是士兵比平民少上很多,這場戰鬥大概已經結束多時。
  這是一場屠殺。
  平民們哭喊著私下奔逃,士兵們則不太移動,他們只是排成一排,將nu箭搭上十字nu,扣下扳機。成排的nu箭發射出去,扇形範圍內的逃竄者齊齊倒下,背上插著箭矢。大量鮮血流進小溪中,這麽多,連溪中的鵝卵石都被染紅。
  責備這些數量衆多的平民不勇敢反抗,就像責備羊群不用犄角面對豺狼。
  然後,牧羊犬沖了進去。
  獸耳少女沒有咆哮,她沒發出一點聲音,第一個察覺她的士兵只聽見了急促的水聲——來自自己的脖子。血液噴出半人高,士兵砰地栽倒在地,而那些被影響視野的軍人們沒來得及擦掉眼睛裏的鮮血。少女就這樣沖進了成群的士兵當中,雙手各握著一柄短刀。她像一顆炮彈,撕開了圍獵平民的戰線。
  她憤怒的綠眼睛在黑夜裏發光。
  士兵們拔刀,他們整隊,給十字nu上弦。血花在戰場各處開放,終于不再只來自其中一邊。短刀抹過一個個喉嚨,直到那些狩獵者發現自己也能被狩獵,直到驚恐爬進這些殺人者眼底。
  獸耳的少女並非刀槍不入,這個士兵的瀕死一擊能給她一道傷口,那個射手的精確瞄准能讓nu箭穿透她的身軀。她已經受了傷,傷痕每時每刻都在增加,可她還在戰鬥,雪亮的刀鋒一刻不停,脖子上的狼牙項鏈隨著她的腳步躍動。
  她是個複仇的女武神,她是頭發瘋的母獅子,沒人知道這個身量還未長成的少女怎麽能帶著肩膀上的箭繼續作戰。她斬掉了礙事的箭杆,但帶血槽的箭頭一定在她血肉中紮得很深,每一次揮動短刀想必都能帶來劇痛。那又如何呢?她眼中只有敵人,敵人的兵刃沾著死難者的血,那些沒射出的箭還能落在更多活人頭上,于是她征戰不休。
  塔砂以為這種畫面會讓她惡心,在穿越之前,她是個和平時代的普通人,連殺雞的場面都沒看到過。但不知怎麽的,是因為穿越成建築物後失去了相應的器官、激素嗎?她絕非麻木不仁,然而也沒被殺人現場嚇得想吐。
  她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獸耳少女身上,在場的任何一個人,只要沒嚇得抱頭鼠竄,一定都會凝視這位女戰士。
  塔砂總覺得有種既視感,她覺得哪裏好像看到過這樣的場面,真奇怪,她怎麽可能看見過?
  在少女搖晃著將僅剩的短刀(另一把短刀隨著她左肩傷勢的加重滑落了)插#入一個士兵的胸口,然後腳步不穩地竭力跳起來的時候,塔砂想了起來。
  是在圖書館天花板上,在看到那些魔石能閃耀千年的魔力在一瞬間爆發的時候。這少女像在燃燒,她戰鬥得好似一顆燃燒的星辰。
  這一幕……非常美麗。
  這念頭讓塔砂在心中嘶了一聲,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什麽毛病。可要是再看一眼,她還是會得出相同的結論。與血腥獵奇的怪癖無關,與情#欲更加毫無關系,這場戰鬥與其中蘊含著的東西極其迷人,震撼人心。
  最終,少女倒了下來,士兵也只剩下了一個。他已經嚇破了膽子,慌不擇路地向遠方跑去。有人絆倒了他,他爬起來,被絆倒了第二次。四散逃跑的平民不知何時已經圍攏過來,他們手無寸鐵,但開始有人撿起石頭。
  最後的士兵沒能跑掉。
  獸耳少女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她的耳朵耷拉著,頭發和裙子都被染成了紅色。開始有人搜尋傷者,有人前去給她包紮傷口。氣氛似乎就要緩和過來,劫後余生的喜悅在人群中散開。突然,一支箭驟然射向天空,在夜幕中炸出一朵刺眼的煙花。
  死屍堆裏放出信號的士兵咽下最後一口氣,他的嘴上挂著冷笑。
  現場死一樣安靜,有誰抽泣了一聲,又捂住了嘴。
  “有一支大部隊要來了。”維克多唯恐天下不亂地說,“嗯,多少人來著?反正不是這群殘兵敗將能對付的。”
  事實上不用他提醒,那只隊伍已經很近。遠方傳來獵犬的聲音,傳來軍隊的腳步聲,人人臉上都浮現了絕望。
  “小狗還有一口氣呢,要動手趕快,死了就只能當廢料。”維克多催促道。
  地下城很大,通道很多,就在他們正下方,地精已經做好了准備。塔砂沈下身體,靠近了獸耳少女。她讓幽靈的身軀變得和空氣一樣透明,以免在人群中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但當她靠近之時,那雙綠眼睛刷地睜開,看向了她。
  “隱形對瀕死之人沒用。”維克多說。
  抱歉,塔砂在心中默念。她的確對這位勇敢的少女懷有幾分敬意,但既然無法救她,塔砂也不排斥利用她的將死之軀。目前地下城的力量根本無法對上一支大部隊,同情是一回事,現實是另一回事,塔砂並不是個理想主義者。
  在這個時候,獸耳少女擡起了手。
  ——————————
  瑪麗昂快死了。
  她抖得很厲害,可能因為冷(她失去了太多血),也可能因為害怕。瑪麗昂曾以為她會無畏地迎接死亡,像她父親一樣,戰死是一種榮耀。但現在她發現自己害怕得要命,怕得無法閉上眼睛。
  瑪麗昂突然想,她的父親死去的時候,真的沒有害怕嗎?
  她聞到火油、煙塵、獵犬和軍隊的氣息,軍隊正向這裏趕來,帶著火把與屠刀。這就像她七歲夜晚的翻版,她將要看到家人們被屠殺,而自己無能為力。媽媽在那個晚上捂住她的眼睛,可瑪麗昂看到了,她在手指的縫隙裏從頭看到尾,一直沒有閉上眼睛——她始終覺得這最正確的決定,在能見到父親,見到同族們的最後一晚,她看到了最後一秒。
  可是瑪麗昂害怕。
  她害怕無情的兵刃,害怕那些人類看害蟲的眼睛,兩者相輔相成,帶來無情的死亡。他們說異種生來就該死,異種根本不該出生,為什麽呢?我們做錯了什麽?小時候她曾問過,後來她不再問。人類與他們生來就該是敵人,勝利者殺死戰敗者,理所應當,深入骨髓,一如瑪麗昂對所有人類的仇恨。她很清楚一旦自己無法擋在家人面前,那些人會對他們做什麽。
  他們會殺光所有被判為異種的存在,一些外形討他們喜歡的無害品種可以幸存,在黑市中流通,成為見不得光的寵物。他們再也見不到故鄉,再也見不到森林,陰冷的牢籠會是他們的歸宿。而瑪麗昂會看到這個,她會死前看到她想保護的大家如何死去,如何走向生不如死,她只能看著。
  瑪麗昂不想要榮耀之死,她想活下來,成為高高的城牆,成為堅固的盾牌,成為燒向敵人的烈火。瑪麗昂不能死,她要讓大家活下來,無論付出什麽代價。
  無論付出什麽代價。
  瑪麗昂曾經聽說過那些故事,關于惡靈,鬼魂,惡魔。貪婪者被一紙契約騙走名字,滿足了願望,最終卻會失去所有,無一例外。在真正的恐怖闖入她的生活前,那是最可怕的故事,年幼的她曾在篝火邊捂著嘴巴,聽族中年紀最大的婆婆講那些失去一切的人。
  “不要讓惡魔奪走你的名字,你不會想知道那之後會發生什麽!”婆婆總在最後嚴肅地說。
  “我才不會這麽幹呢!”而瑪麗昂保證,“想要不勞而獲的笨蛋才會和惡魔做交易,我可是個聰明勤勞又勇敢的姑娘!”
  無面的幽魂凝視著她。
  我已經沒什麽好失去的了,瑪麗昂想。絕望的希望在她心中燃燒,她不知從哪裏擠出了力氣,掙紮著坐了起來。她掙脫吃驚的人們,把手伸向虛空,抓住那只閃亮的羽毛筆。
  “把大家藏起來!”瑪麗昂高喊道,重重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10章 人物卡

  獸耳少女回光返照般爬起來,一把抓住筆,簽下了名字。
  她用筆的力道像在用刀,刻下一個歪歪扭扭的圖案,塔砂幾乎以為這姑娘純粹在死前泄憤,要在這張漂浮的紙上亂亂塗鴉。但當最後一筆寫完,整張契約亮了起來,半空中華麗得不真實的契約書在下一刻化為粉塵,同時在契約雙方腦中亮起。
  這是種奇特的轉化,有形化作無形,在消散中不朽。如果傳說中燒給死人的冥幣真的能到鬼魂那裏,大概就是這麽個流程吧。契約達成的那一刻,塔砂腦中炸開一片禮花,她的靈魂中似乎有個閥門被打開了,咔哒一聲,無數塵封的信息解鎖。
  它們如此繁複龐大,塔砂立刻明白過來為何她沒在醒來的第一時間“想起”這些,那會兒她毫無准備的靈魂絕對會被這些擠爆。現在的情況也沒好上多少,塔砂像被關進一個瘋狂圖書館,館內每本書都如受驚的鳥兒一樣到處亂跑。光是躲避書頁鋒利的邊緣,已經讓她疲于奔命。
  塔砂竭力馴服這些信息,尋找規律,判斷軌迹——最大的難點在于她並不想躲避這些危險的知識,她想理解它們。她的確冷靜又謹慎,但同時還有非常強的好奇心,當後者勝過前者……可是莽撞的愚人和滿載而歸的勇者之間本來就只相差一點明智與運氣,不是嗎?
  仿佛在兩種毫無相似之處的文明之間翻譯文獻,你很難理解自己從未見過、從未聽說過的東西。要是能像文件夾一樣分類就好了,塔砂想,她腦中閃過excel表格,檔案袋,名片盒,這些零碎的念頭無聲地滲入雜亂的洪流之中。
  在她的意志之下,這些知識開始變化。
  一片一片的信息分門別類,歸納到她可以理解的框架裏,可能有一些信息遺失或語意改變,但是夠用了。那扇門重新落下,大部分“書”重新飛回閘門另一邊,突如其來的狂潮靜止,塔砂欣喜地發現,的確有一些東西被她截留下來。
  啊,難怪地下城被稱為深淵的前哨。
  對普通的地下城來說,進一步獲得深淵眷顧的方式便是吞噬地上的生靈。地下城以此將屬于主物質位面的能量傳往深淵,又從深淵中獲取魔力,深淵在一次次物質能量交流中汙染地上世界。就像史萊姆能營造出適合魔石生長的環境,倘若地下城布滿了埃瑞安,它們改造的環境總有一天能讓大惡魔不再被主物質位面排斥,得以橫行地上。
  塔砂沒這麽做,但不知是與維克多簽訂契約造成的異變,還是地下城之心對現狀進行的妥協,與一位主物質位面生物簽訂契約的舉動一樣被認可了。
  地下城之心蘊含的密藏對她解鎖了一部分,這些來自異界的知識與力量以塔砂能夠理解的方式調整重組,隱藏的信息變成清晰的文字,像一張表格一樣清晰可見。
  她面前的桌上有三張“卡片”。
  第一張卡片上畫著阿黃胖胖的腦袋,注釋上寫著:“聰明的地精阿黃,再強壯的螞蟻也只是螞蟻,或許純粹是對核心之力的浪費。”
  當塔砂將注意力集中在上面,那一頭傳來好奇的碰觸,阿黃的情緒一覽無余。和過去一樣,與它交流就像和寵物玩抛接球,不能指望一場清晰明了的對話。它那邊的信息亂得一塌糊塗,大概另一只地精才可能讀明白。除了卡片名與那行短小的注釋外,其他什麽都沒有。阿黃本來就是地下城的産物,現在也沒多大變化。
  第二張卡片上有一只豎瞳的黃眼睛,注:“地下城之書維克多,一本自稱大惡魔的古怪讀物,如今至少是本不錯的工具書。”
  塔砂像對待阿黃一樣搜尋過去,她像走進一條黑暗的小道,耳邊聽見嘶嘶的低語。沒走到半路她就被彈了出來,“嘿!你不會想偷看我吧?”維克多叫道,“別犯傻,我靈魂中的黑暗會把你壓得粉碎,然後我會被你的愚蠢牽連致死!”
  塔砂覺得這句話裏也有很大一部分只是誇張,但她的確感覺到一股徹骨的陰冷,還有一些破碎的畫面,那些畫面如清晨的夢境,飛快地散去。塔砂覺得哪怕有契約這層關系在,最好也別貿然窺視他人。那有些危險,還侵犯*,不太禮貌,顯然不是每個人的靈魂都像阿黃一樣能一眼看到底。
  【地下城之書】這張牌下面還附帶著一條技能。
  可疑的業務員:你隨時隨地都能拿出一張契約書,但它只會使用你習得的語言,也沒有惡魔契約自帶的誘惑力。沒關系!因為一切業績都看業務員本身!
  ……塔砂開始確定構成牌面的不完全是這個世界的力量了,那番業務員說辭怎麽聽都來自她的那個世界。這樣想起來,卡片背面的花紋看上去也有點像火車站附近幾塊錢一包的撲克牌。
  她草草掠過前兩張卡片,將目光投向第三張,牌面上是血迹斑斑的獸耳少女。
  “失血過多的瑪麗昂,她的血統駁雜不純,最多的部分來自人類與狼人。給她的人提供一個臨時庇護所,稍後你就可以得到她的靈魂——又及:距離她變成‘死掉的瑪麗昂’還有大約十分鍾的距離。但沒關系,一只血脈如此衰弱的小狗並沒有多少戰力,她的靈魂和屍體可能更加有用。”
  這口氣真像維克多。
  塔砂在鏈接中白了維克多一眼,維克多大大的黃眼睛莫名其妙地看回來,對她腦中的一切一無所知。
  剛才塔砂弄出契約書時根本沒費心調整,反正對方也看不懂,因此契約內容用的就是惡魔中廣受好評的默認版本。她實現簽約者的願望,從此簽約者的一切都屬于她。
  十足深淵風格的霸王條款,大概只有維克多這樣的存在會說這非常公平。
  名為瑪麗昂的獸耳少女卡片下面,技能那一欄是灰色的,要等契約完成才能解鎖。塔砂對著名字邊上的瀕死字樣皺眉,她忽然打了個寒顫,帶著卡片和書桌的空間裏脫離出來。
  沒有什麽卡片和書桌,那只是她靈魂中某些東西的具現化。剛才的狂潮也好,之後的整理也好,兩者都在塔砂的思維殿堂中發生,于現實之中,不過幾分鍾而已。瀕死的瑪麗昂在地上乞求地看著她,周圍的人和剛才一樣惶恐,塔砂看到不遠處火把的光亮,正向這裏接近。
  “把大家藏起來!”——現在她能聽懂剛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了。
  這並不難。
  地面裂開一道長長的縫隙,地精們挖開的裂口將地上所有人、兵器和屍體都吞了進去。人們發出驚慌的叫聲,“不要怕!”瑪麗昂喊道,咳出一些鮮血,“是我……大家跟我來!”
  她支撐著身體向坑道深處走去,黑漆漆的地下讓人不安,可是比起近在咫尺的軍隊,未知的空間又能壞到哪裏去?有了瑪麗昂做榜樣,流亡者們紛紛挪動了腳步。
  剩下的人不滿百,他們很快全部邁入了地下城。入口的土石流水般合攏,在操縱地下城的地面這方面地精有著大師級水准,塔砂都不知道它們還能做得這麽出色。只是一會兒工夫,地面就像沒有動過土一樣平整。
  “好了!”維克多說,“契約已經完成,把他們扔出去吧。”
  他沒說錯,塔砂能感覺到這點。“把大家藏起來”,沒說藏多久,沒說要避過誰。如果你絕望到想跟惡魔定契約,千萬記得要補上能想到的一切漏洞,惡魔的契約會為莊家占最大的便宜。瑪麗昂已經陷入了昏迷,無從知曉這件可怕的事情。
  “你還在等什麽?”維克多催促道,“沒有哪個領主會允許地下城出現在自己的領地,你想被一大群聖光騎士圍攻嗎?”
  “一切痕迹都翻到了地下。”塔砂指指士兵的屍體,“他們什麽都不會發現。”
  “平地上一大群人失蹤?傻瓜都知道有問題!”維克多不贊同地說。
  但無論怎麽樣,都已經太晚了。上方傳來軍隊的腳步聲,與他們只有一層泥土的距離。幸存者在地下擠成一團,全部屏住了呼吸。
  犬吠聲,腳步聲,呼喝聲,他們接近……然後遠去。
  呼!一群人松一口的聲音合成一陣小小的氣流,這聲音在黑暗的礦道中大得嚇人,很多人把自己的口鼻都捂住了。他們雕像般靜止了一會兒,不少人開始驚慌地望向礦道中唯一的光源,也就是不再隱藏幽靈軀體的塔砂。
  地道裏有足夠的空氣嗎?塔砂忽地走了走神。地下沒有誰需要空氣,就像沒人需要光源、食物、治療……
  她愣了一愣,發現腦中已有新信息解鎖。
  “治愈術:你的契約者中存在生命力急劇下降的生物,治愈術已經解鎖。”
  “廚房:你的契約者中存在需要進食生存的生物,廚房已經解鎖”
  ……
  不止這個,還有“住所:你的契約者中存在不能在基礎地道中恢複精力的生物,住所已經解鎖”等等,但最至關緊要的無疑是最上方那條。在獸耳少女成為地下城財産的那一刻,塔砂得到了修複她的方法。

☆、第11章 與契約者的初次交談

  瑪麗昂從昏睡中醒來,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記憶停留在意識斷線的那一秒,拿著武器的人類軍隊在不遠處搜尋,流浪者營地的幸存者在塌陷的地洞中驚惶不安。那時瑪麗昂身上有好幾個嘩嘩流血的窟窿,讓她的腦袋昏沈一片——現在也好不到哪裏去,無數個驚慌的念頭在腦中撲騰,像一群被驚起的蝙蝠。大家怎麽樣了?那些人走了嗎?我在哪裏?我還活著?那個幽靈?天啊橡木爺爺還被留在了外面!
  瑪麗昂猛地爬起來,意識到自己身上沒有一個傷口。她開始以為自己在做夢,從什麽時候開始是夢境?瑪麗昂希望流浪者營地從未被付之一炬,但眼前昏暗的洞窟怎麽看都不在荒野上。她的項鏈還在脖子上,兩把短刀都放在床頭的桌子上,那讓她冷靜了許多。
  瑪麗昂收起她的短刀,警惕地摸出去。有個人正背對著她打盹,要是這家夥是守衛,這兒的防衛也太松散了。她繞過去,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對方正靠在石桌上呼呼大睡,口水都流到了胳膊上。
  “艾拉?”瑪麗昂輕輕推了推她,小聲呼喚道。
  她推了好幾下才叫醒了艾拉,小個子女人睡眼惺忪地看著她,睡意一掃而空。“瑪麗昂!”她歡呼雀躍地說,“你總算醒了!快,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艾拉的歡呼聲特別大,瑪麗昂險些想去捂她的嘴巴。流浪者營地中和瑪麗昂關系最好的就是艾拉他們,這些有著同一個姓氏的小個子據說是營地最早的住民,都有著矮小的個頭和溫暖的心。瑪麗昂猜測就是因為他們,後來的營地才會變成那個容納各種流浪者的和平住所,要知道到處流浪的棄民大部分都不太好相處。
  但這些小個子們也相當缺乏危機感,要不是橡木老人和瑪麗昂拼命阻止,離開流浪者營地時他們大概會把全部家當都背上。在小溪源頭彙合是個冒險的主意,沒確認甩掉追兵前最好別這麽幹,可他們早早就聚在那裏了。瑪麗昂在遠處聽見他們的慘叫時,心髒都差點停跳。
  “沒事,已經過去兩天了。”艾拉說,“我們已經安頓了下來,那個幽靈給我們提供了房間和吃的,真是個好人!就是這裏有點暗,沒多少人帶了蠟燭,昨天我們去附近撿了一點發光的苔藓,現在可以湊合著用……”
  房間的角落裏亮著微光,來自發光的苔藓和菌類。瑪麗昂匆匆掃過房間,很快將這點不重要的細節置之腦後。兩天!被這麽一提醒,她才覺得自己的胃開始咕咕抗議,但現在完全不是吃飯的時候。瑪麗昂能感覺到那個契約的存在,上面閃動著她認不得的文字或圖案。那個幽靈給他們提供房間和食物?它想幹什麽?瑪麗昂心中的警鈴嗡嗡直響,耳朵上的毛都炸開了。
  “那個幽靈在哪兒?”她拉住艾拉的胳膊,“我有事找它。”
  “你應該先去吃點東西!”艾拉不贊同地插著腰。
  “我有很要緊的事情要說!”瑪麗昂焦急地說。
  她用上了最有說服力的表情,總算讓艾拉給她指了路。瑪麗昂腳步飛快地在昏暗的地道中穿行,路上遇到了不少人,都是艾瑪那邊的人,一個個缺乏危機感地跟她打招呼,都快把她急死了。但話說回來,恐怕除了這些一切往好處想的人們,其他棄民也不會出現在這裏。
  瑪麗昂穿過長長的、迷宮一樣的通道,問過幾次路,最終還是迷失了方向。這裏已經沒有夜光苔藓了,她挫敗地左顧右盼,想憑找出這些坑道的不同點,結果什麽都沒看出來。瑪麗昂的夜視能力能在沒有月亮的夜晚找到林中回家的路,可無光的地下又是另一回事。要不是地道中偶爾有些發光的石塊,她就要變成睜眼瞎了。
  陰影中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那動靜不像人。
  她在投出短刀後看清了對方的輪廓,那是只大得嚇人的老鼠。短刀被它的身體彈開,刀刃沒帶出一滴鮮血,只刮下一些粉末。到了這個距離,瑪麗昂才發現那只老鼠不像活的生物,它看上去像一座活動的雕像。
  雕像老鼠用後爪撓了撓背上被擊中的地方,仿佛被蹭得很癢。它對瑪麗昂咔咔地叫了幾聲,轉頭向黑暗中跑去。
  瑪麗昂猶豫片刻,追了上去。
  他們穿過長長的通道,瑪麗昂不知道自己轉了幾個彎,只能緊緊跟著前方的黑影。又一個彎道之後,前方霍然開朗,黑漆漆的地下又有了光。在一個廣闊的洞窟當中,飄著足不沾地的幽靈。
  瑪麗昂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這就是那個與她簽訂了契約的幽靈,鬼魂,惡魔。契約已經完成,瑪麗昂卻不清楚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麽,她不太敢想。如果她已經是幽靈的奴隸,她還有什麽資本警告對方別對其他人打主意呢?瑪麗昂想起曾經見到過的奴隸,他們沒有名字也沒有未來,匍匐在主人面前,蜷縮在鐵鏈當中。現在瑪麗昂也沒有名字了,這想法讓她打了個冷戰,緩慢地反應過來自己到底做了什麽。
  “你看起來不太好。”一個輕柔的聲音說。
  這是個成年女人的聲音,鑒于在場的只有瑪麗昂和那個幽靈,說話者是誰十分明顯。它聽起來……意外普通,既不是傳說中鬼怪的喑啞嘶吼,也不是之前聽過的怪異風聲,就只是個有點沙啞的女音,聽起來漫不經心。
  “我很好!”她愣了一小會,匆忙回答道。“謝謝!”瑪麗昂倉促地補上了一句,意識到自己的傷多半是對方治好的,幽靈果然有不可思議的力量,“謝謝你救了我們。”
  “分內之事,既然我們約好了。”幽靈低笑道,令瑪麗昂想到那個契約,心向下一沈。
  對自己命運的猜想讓她短暫地走了個神,等反應過來,幽靈已經飄到了她面前,骨白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臉。瑪麗昂控制住自己拿刀的手,不確定自己應該直視那張沒有五官的面孔,還是恭敬地對它低下頭。
  “你餓了。”幽靈說,“你應該吃點東西。”
  它的聲音輕柔而冷淡,平靜得聽不出什麽態度。瑪麗昂下意識想反駁,但她的肚子叫得非常大聲,讓她都有點臉紅。“我會給你帶一些食物。”幽靈不容置疑地說,而後那只帶瑪麗昂過來的巨鼠便跑了出去。
  場面又沈默下來,被這樣一打岔,瑪麗昂都不知該如何開口了。她的手腳比嘴皮子靈活許多,沒人期待過讓她當交涉者,尤其在面對這樣一個能決定他們命運的重要人物的時候。她正鼓足勇氣想說話,對方又搶了先。
  “你有個特別的名字。”幽靈說,“看上去像一幅畫。”
  “狼神後裔的名字都是圖騰,出生前父母選擇一個名字,大長老在每個人出生時為我們占蔔出它的形體。”瑪麗昂解釋道。她猶豫了一下,說:“我喜歡我的名字。”
  “它的確不錯。”幽靈說。
  “我可以留著它嗎?”瑪麗昂飛快地說,“我的意思是,您可以繼續用這個稱呼我。如果您願意的話。”
  訓奴隊的人會為這種膽大妄為打爛她的嘴巴,如果他們能聽到的話。但瑪麗昂喜歡她的名字,那是除了項鏈之外,父母和族人唯一留給她的東西。“你已經把你的名字賣給了惡魔!”婆婆在她腦中嚴厲地譴責,“把你父母選擇的名字、把祖靈與狼神庇佑的名字給了惡魔!你將再也得不到庇佑!”她只好不停地默默道歉,望向得到她名字的幽靈,懷著稀薄的期望。
  至少她爭取過了。
  幽靈沒有立刻回答瑪麗昂,那幾秒沈默讓她捏緊的手心全都是汗。過了漫長的幾秒鍾,幽靈說:“可以。”
  瑪麗昂松了一口氣,幾乎站不住,她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緊繃得有多厲害。傷口已經離去,但她的身上還殘留著大戰一場的虛弱,而且她還很餓。接著瑪麗昂聞到一股特別特別香的味道,她的口水大量分泌,目光下意識像烤肉的香味找去,只見大老鼠已經回到了房間裏,背上背著個托盤。
  幽靈伸手摸了摸大老鼠的腦袋,示意瑪麗昂拿走盤子。
  她說了謝謝,然後控制不住地狼吞虎咽。盤子裏裝著很香的肉,烤得外焦裏嫩,均勻地撒了去腥的香料和鹽。瑪麗昂嘗不出這是什麽肉,它吃起來肥瘦適度,美味得讓人想把舌頭都吃下去,肯定不是這一帶滋味酸苦的山鼠。她直接用上手和牙齒,就這麽吃了一大盤,幽靈站在旁邊看著她吃,仿佛覺得這很有趣。
  不過也可能沒在看她,瑪麗昂還是無法判斷幽靈的目光投向哪裏,對方沒有臉啊。說不定她在走神,說不定她在看瑪麗昂身後,說不定她的目光能看到全場,正在看後腦勺對准的地方。這樣想著,瑪麗昂下意識往幽靈身後看了看,這個房間很大,光源很少,她看不清那裏有什麽。
  “五十一具屍體。”幽靈突然說。
  瑪麗昂停了下來,覺得口中的食物變得索然無味。
  “他們的人和你們的人,一共死了五十一個。”幽靈說,“剩下的人崇尚火葬,我告訴他們我燒掉了屍體,可那不是真的。”
  瑪麗昂木然地點了點頭。
  “我沒有把他們分開,無論敵人還是你們的人,抱歉,現在資源非常稀缺。”幽靈繼續用那種隨意平和的聲音說,“我得利用這些屍體,來幫助活下來的人。”
  肉塊在瑪麗昂食道裏燃燒,她的手抖得厲害,但至少好好把盤子放下了。剛被填充的胃一瞬間像是浸滿了酸液,瑪麗昂控制不住地弓身嘔吐起來。
  “你不該吃這麽快。”幽靈說,聽起來居然還像是關心,“啊,你太久不吃東西,或許不該吃肉。”
  她沒把它們都吐完,盡管她很想。她想把自己的胃掏出來剖開然後一把火燒盡,對死者說無數個抱歉。瑪麗昂的眼眶發熱渾身顫抖想要撲過去把那個幽靈撕成碎片,她知道自己反應過激了,他們要活下來啊,可是,可是……
  那些人類會把病死的異種帶走,然後當天其他奴隸會吃到稀薄的肉湯,瑪麗昂從來不知道兩者之間有什麽聯系。開始母親不喝肉湯,也不讓她吃,直到她在饑餓中昏迷——那些該死的看守只給他們一點點食物,對一個長身體的小姑娘而言那太少了。于是母親不再倒掉她們的湯,她把湯都喂給瑪麗昂,一聲不吭,面容悲苦。
  在碗底吃到母親牙齒的那天,瑪麗昂明白了一切。
  她那時候那麽餓,吃得那麽高興。她現在也這樣餓,在數分鍾之前還在大快朵頤。她毫無長進,貪婪無知,無助,無能為力。狼神啊!
  “你在想什麽?”
  幽靈蹲了下來,如果瑪麗昂沒在過去的陰影中崩潰,她本該為這個人性化的動作吃驚。她隔著淚水向前方看,瞧見一層銀白色的霧。
  “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幽靈說,它的語調和剛才不太一樣,聽上去有點無奈,“不是你想的那樣,瑪麗昂。你覺得五十具屍體能夠你們吃兩天嗎?這是魔法食物,還有面包和水果,我只是以為你會想吃肉——考慮到你的種族。”
  幽靈的手穿過了她的面頰,有點涼。瑪麗昂發燙的大腦在這碰觸下冷靜下來,遲鈍地意識到自己誤解了什麽。“呃?”她張了張嘴,只發出個愚蠢的聲音。
  “是我的錯,不該在你吃飯時說這個。”幽靈說,“我只是以為你看見了它們。”
  它向後飄去,附近的空間被它點亮。那裏有排列整齊的土堆,如果仔細數一數,剛好有五十一個。
  瑪麗昂飛快地眨動著眼睛,腦袋裏轟地一聲,覺得臉皮都燒了起來。

☆、第12章 橡木老人的警惕

  “她剛才是不是說,再也不要吃同類的肉什麽的?”塔砂不確定地問。
  “嗯?那是她的想法。”維克多在鏈接中回答她,“這點子倒不壞,反正那些肉也是浪費。”
  塔砂為此翻了個巨大的白眼,再度把目光投向趴在地上咬著嘴唇眼淚汪汪的獸耳姑娘,心中充滿了無奈。
  “你不會在內疚自己窺視了對方的想法吧?”維克多咋呼道,“別開玩笑了,這得怪她想得這麽大聲,不會對契約者保護自己的思維,這麽傻怪誰?”
  瑪麗昂的念頭太過強烈,塔砂不需要特意去窺視,便已經聽到了她的想法。塔砂心中暗暗記了一筆,心說自己今後也要注意情緒,別讓其他契約者(特別是維克多這種不懷好意的家夥)聽見自己在想什麽。她完全不打算讓瑪麗昂知道自己的思維會在情緒波動強烈時泄露,這可憐的姑娘已經嚇得夠嗆了。
  塔砂挺喜歡她,十六歲,放在塔砂的世界裏還在上中學呢。瑪麗昂的耳朵動來動去,大眼睛裏閃動著警惕的光,狼吞虎咽間不時把目光投向塔砂,仿佛塔砂會沖過來搶她口糧似的。她吃得這麽香,看著就讓人高興,塔砂覺得自己可以一晚上都看她吃東西,像個給瘦巴巴的貧困生小姑娘塞飯菜的老阿姨,或是天橋下喂野貓的飼主。兩者的心情差不離。
  她跟狼人少女說了這是個誤解,給這個窘迫得滿面通紅的姑娘送上水和面包。廚房裏能生産面包、肉和一種介于蔬菜和水果之間的白瓜,塔砂不知道味道如何,但能妥善提供營養。魔法真是方便,每單位大小的食堂能在每單位時間內以魔力轉化出一百個單位的食物……原諒她說得如此含混不清,塔砂實在很難憑空衡量與換算這些東西在過去所占的度量衡,倒不如直接在腦內計算規劃,她身為地下城的本能對此輕車熟就,能輕松算出多少居民需要多大的廚房。
  澡堂和洗手間也是一樣,在塔砂阻止史萊姆們吃掉任何客人之後,它們進駐了廁所,並開始解決排泄物。聽起來有點惡心,但有字面意思上能變廢為寶的員工,有什麽好抱怨的?得到有機物後史萊姆甚至開始緩慢地分裂繁殖,它們經常爬過的地方會留下能在黑暗中閃光的物質,亮度和魔石差不多。塔砂尋思著可以靠這個搞定地下的照明系統。
  “……嗎?”
  塔砂從地下城的其他部分裏回過神來,迅速回憶了一下剛才瑪麗昂在說什麽。
  哦,她說要出去。
  瑪麗昂眼神躲閃地說要到地面上去,偵查那些敵人現在去了哪裏,不用讀心塔砂都能看出她有所隱瞞。
  “我陪你去吧。”塔砂故意說。
  “不!”瑪麗昂脫口而出,又連忙補充道,“沒事,我一個人就可以了,我一個人目標比較小,被發現了也能快速脫身。”
  她倒是發現了幽靈的速度並不快,有點小聰明。
  塔砂停頓了一會兒,直到瑪麗昂的耳朵開始不安地彈動——塔砂遺憾地決定自己哪天要是能得到實體,一定要在第一時間摸上一摸。她點了點頭,說:“別死在外面了。”瑪麗昂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連連點頭,跑了出去。
  “你就這麽讓她出去?”維克多說,“你該教一教小狗規矩,她現在對契約一無所知,小心她自作聰明逃跑或者通風報信。”
  “她不會的。”
  “因為你相信她?”維克多譏諷道。
  “我相信我的眼光。”塔砂說,看著狼人少女遠去的背影,“其他人還在我這裏呢。”
  ——————————
  瑪麗昂手裏還拿著個白面包,走之前幽靈讓她帶上的。“我又不能吃。”那個幽靈說,“還有,別死在外面了,不然我可吃了大虧。”
  最後那句話倒讓它——她的關懷聽起來可以理解得多,沒那麽可親得嚇人。瑪麗昂暗暗覺得她比許多人類都要和善,只要她接下來別再問住在那裏的流浪者們收取報償。瑪麗昂對此毫無把握,她的經驗和智慧不足以處理這個,所以她必須出來,找能像明白的人。這會比直接質問幽靈要求釋放好得多。
  她把面包塞進嘴裏,面包還是熱的,柔軟得像瑪麗昂想象中的雲朵一樣。潔白的面包疏松香甜,裏面沒有沙子和麥皮填充,仿佛全部都是面粉制成的(說“仿佛”是因為瑪麗昂從沒吃過那種,無從判斷)。她的饑餓被喚醒再被安撫,胃感激地放松下來。
  眼前明亮起來,天空與地面再次露出了真容。
  瑪麗昂深深呼吸了一口地面上的空氣,空氣中依然有人類的味道,但比過去淡了很多,他們可能已經離開。地上正是午後,陽光讓她剛離開黑暗的雙眼眨了好一會兒才能重新睜開。地面的氣息清新、空曠而危險,瑪麗昂謹慎地找准方向,向他們下來的位置跑去。
  她找到了他們下來的位置,一些石頭和樹墩上還有發黑的血迹,看來這兩天沒下過雨。她順著溪流走了幾步,一時間找不到當初藏橡木老人的地方。幾秒後瑪麗昂抽了口氣,發現這是怎麽回事了。
  遠處的灌木間多了棵大樹。
  她跑過去,撥開灌木,輕聲叫道:“爺爺?”
  很長一段時間,瑪麗昂沒得到回應,只有風把橡樹葉吹得沙沙響。橡木老人休眠時完全是棵普通的橡樹,但他曾說過自己死去之後,也會化作一棵普通的大樹。
  樹粗糙的紋路間緩緩睜開一雙眼睛,扁扁的樹洞向下撇去,一個沈悶緩慢的聲音在她耳中如同天籁,他說:“瑪麗昂……”
  “爺爺,我們活下來了。”瑪麗昂高興地說,“我們藏了起來,艾拉說大多數人還活著。您還好嗎?”
  “不壞。”橡木老人露出一個皺巴巴的笑容,“但我恐怕最近不能移動。”
  瑪麗昂點點頭,徒勞地左顧右盼了一會兒。是時候說艱難的話題了,不能永遠瞞下去。她舔舔嘴唇,一口氣說:“爺爺,是這樣的,當時有很多士兵,我很難把大家都帶出去,然後我剛好遇到一個幽靈,她問我要不要簽訂契約……事實上她說什麽我聽不懂,但是拿出了一張紙,我覺得她是讓我簽名的意思。我是說,當時有很多很多人類士兵在接近……”
  橡木老人的眉頭從她提到幽靈開始便皺了起來,因為瑪麗昂的語速太快,直到她說完他才來得及開口。“你簽名了,在一張不知道內容的紙上,跟一個幽靈?”老人問,眉頭皺成一顆樹瘤。
  “我沒辦法,我快要死了。”瑪麗昂說,為橡木老人的表情咬了咬舌頭,“不是,我現在沒事!我好好的!”她原地跳了兩下,努力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幽靈治好了我!她按照我要求的那樣打開了地面,把活下來的人都藏了進去,治療了我,還給大家吃的,我覺得她是個好幽靈。艾拉也這麽覺得。”
  最後這句話毫無說服力,艾拉把所有人都當好人。瑪麗昂心中有一大堆疑問和不安,但面對著橡木老人又忍不住要說好話,不想讓老者擔心,好像這樣說就會真的沒事了一樣。
  “把你們藏在了地下?”橡木老人的眼睛睜得老大,語速頓時快得像個正常人。
  “嗯,因為當時沒別的地方好藏?”瑪麗昂不確定地說,“地下有一個很大的空間,迷宮一樣的通道,還有很多房間,足夠把我們都放進去。我看到她讓一種很大的雕像老鼠挖土,它們挖土起來很厲害。”
  “地下城!”橡木老人說。
  瑪麗昂想說那大概不算個城市,大部分地方都很簡陋,但橡木老人的語調和表情讓她停下了解釋。橡木爺爺從未露出這樣嚴峻的表情,瑪麗昂心中咯噔一聲,隱隱覺得自己闖了禍。
  橡樹長長地歎了口氣,樹葉嘩嘩搖動,樹幹上的臉看上去更衰老了一點。“瑪麗昂,”他嚴肅地說,“別讓那個幽靈知道,在其他人和她簽訂契約之前,把所有人趕快帶出來。”
  “好的。”瑪麗昂回答,按理說她該為有明確計劃松口氣,但一大堆問題在她腦中纏繞。橡木爺爺看上去很清楚那奇怪的幽靈是怎麽回事,幽靈也是很古老的東西嗎?她看起來不太壞,提供的食物看起來也很好,讓瑪麗昂在不敢相信的同時忍不住暗暗想要抱有不實期望。這種心情顯然軟弱又愚蠢,但瑪麗昂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麽?”
  橡木老人看著她,像在譴責她把時間浪費在問東問西上。瑪麗昂很快給自己找到了借口,說:“現在的人類的軍隊還沒遠去,貿然離開會很危險……”
  “沒有任何事比留在地下城危險,對任何一個地上的生靈來說。”橡木老人打斷了她,“那是深淵的前哨,吞噬生靈的巨口,是所有地上生物的大敵!”
  “比人類還壞嗎?”瑪麗昂不太服氣地說。
  “比人類還壞。”橡木老人搖了搖頭,一根根枝桠齊齊震顫,“我們曾與人類並肩作戰數百年,曾犧牲了近半的族人,遺失了四分之一的陸地,只為將深淵的造物從地面上趕出去。它們會毀滅地上一切美好之物,摧毀生靈之體,吞噬亡者之魂。”
  “可是,我都沒聽說過深淵……”瑪麗昂似懂非懂道,“如果是這樣,為什麽人類現在不再和深淵作戰了呢?”
  “因為我們成功了。”橡木老人苦澀地說,“深淵與天界,都已經不在了。”

☆、第13章 瞭望塔鍛造室與收獲

  塔砂相當忙碌,陸續出現新功能的地下城像個新上手的航模,要了解的東西還有很多。
  在第一次聯通地面之後,一種被稱作“瞭望塔”的建築便解鎖了。塔砂能建造高出地面的杆子,這種東西讓她的視野不再局限于地下。她的感知蔓延到地面上,盡管只在瞭望塔周圍方圓一百米的範圍內。塔樓越高能望見的部分越多,但這附近的樹就這麽點高度,再高便會被發現。
  比起瞭望塔,這種建築更像潛水艇在水面上的潛望鏡,可以造得細長如電線杆。塔砂吞噬了一些植物和地皮,解析這些材質後,地下城能模擬出這附近平原的植被。瞭望塔看上去完全是一棵樹,普通人站在旁邊都看不出問題來,甚至用刀劃幾道都不會露出破綻。當然,要是直接砍倒了它們,這些受損嚴重又失去魔力補充的玩意便會化作黑煙消散,與任何地下城造物一樣。
  “你看,多麽方便!”維克多在她造樹的時候說,“一次吞噬,一勞永逸,再沒有什麽不可挽回的損失。”
  只要吞噬過一次樹木,制造它們就只消耗魔力而已,像在現實世界中無限複制黏貼。維克多的言下之意相當明了,顯然又在慫恿她對狼人少女或其他人出手,以吞噬的方式制造出一支廉價軍隊。在現階段,克#隆人大軍的確是個相當吸引人的主意,但塔砂有不同的看法。
  “這就是為什麽摧毀一個地下城如此輕易。”塔砂說,“只要摧毀地下城核心,所有地下城造物也會煙消雲散,一個斬首行動就能毀掉一座城市。”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地下城裏才只有那麽點屍骨,塔砂猜測,上一任地下城主多半是傳統地下城的擁護者,地下城裏的所有員工全是他/她/它吞噬主物質位面生物後仿造出來的魔法生物。在地下城核心熄火報廢之後,一切都塵歸塵,土歸土。
  塔砂覺得這種設計相當傻,簡直像是為勇者小隊設計的弱點。你想啊,一座防禦厚重的可怕城市,一支可以無限補充的複制軍隊,一場怎麽看都無法輕易結束的漫長戰爭……只要有若幹機動性強的小隊趁虛而入,摸進核心,對著石頭來一劍就能宣告勝利,搞笑嗎?其滑稽程度好似按個開關結束一場生化危機,把戒指扔進火山就能停止世界大戰似的。
  “可你是個巢母啊?”維克多一愣,說,“只要有人摧毀核心,你保准死定了,還管別人是死是活?”
  “至少能讓別人在准備斬首行動前核算一下這麽做的成本,他們預計的成本越高,我的風險越小。”塔砂說,“何況,如果我必死無疑,知道仇人會馬上陪葬,對我的心情至少有點好處。”
  維克多沈默了一會兒,呵呵呵地笑了起來。他說:“我現在有點喜歡你了。”
  “不了,謝謝。”塔砂禮貌地說。
  塔砂不想死,也不想永遠當一座城市。她依舊懷念進食的滋味,懷念手指梳理過寵物們柔軟蓬松的毛發,懷念一張柔軟的床,懷念用雙腳踩過草地,感受清風拂面,花草芬芳。塔砂對新世界頗感興趣,她不會為變回人類或回去而付出現有的一切,但同樣,她也不會用原有的一切交換被捆綁在建築物上,與一塊石頭共存亡。
  使用簽約而非吞噬的新模式讓塔砂隱隱看到了一線曙光,她還不確定具體該如何操作,但她總會找到辦法的。
  近百活人住進來以後,地下城儲備的魔力不僅沒少,反而增加了。史萊姆像黏菌一樣好養活,它們在有食物的時候快速地分裂生長,生産的魔石比制造魔法食物需要的多上不少——奇怪的是,魔法食物倒不能直接用來喂史萊姆,大概因為處于同源?塔砂為其中讓質量守恒定律哭泣的魔法現實迷惑了一會兒,最終決定,還是別在不科學的東西上浪費腦細胞。
  如果沒有外患威脅,其實養殖主物質位面生物就夠運行一個地下城,塔砂想。她覺得自己有點像養殖蚜蟲的螞蟻,地下城構造了一個有趣的初級生態圈。
  魔力就如同這裏的貨幣,有魔力一切都好說。塔砂在合適的位置安置了不少瞭望塔,最大程度地構造一張地面監視網絡。知道地上哪部分可以去,地精們挖起通道來也大膽了許多。現在塔砂一共有十只地精(不包括阿黃),不是它們挖礦效率不夠,而是現在的地下城範圍有點大,要把最東方的礦工調到最西方不太方便,不如四方都布置一些。
  稍早些時候,有地精挖出了鐵礦。
  地下城在塔砂得到第一塊鐵礦石的同時宣告鍛造室解鎖,只是它暫時還沒法用。鍛造室的說明是這樣的:鍛造室,提供鍛造器具的場所,目前無工匠人選,無法進行鍛造。下有小字:你以為把鐵礦石扔進去房間就能變出武器來嗎?別傻了,這不魔法。
  ……憑空制造出食物的廚房就魔法了嗎?!
  算了,不要跟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計較。
  話說回來,廚房其實也能進駐廚師,目前的基礎廚房只能制造出白面包、烤肉和白瓜而已。客人們現在吃得感激涕零,天天吃下去總有吃膩味的那一天。
  不過,他們看上去不會住到吃膩的那一天了。
  塔砂看到狼人少女鬼鬼祟祟地回來,鬼鬼祟祟地在地下城各處亂跑,跟客人們接頭,偷偷摸摸講著如何逃離的事情。瑪麗昂真的很小心,躲避耳目的技巧也不錯,可惜她不知道整個地下城本身就是塔砂的肢體與耳目,你要如何瞞著建築物本身?塔砂只是挑了挑眉毛,把注意力往那邊多分幾成而已。
  “瞧瞧,瞧瞧,”維克多拖長了聲音說,“忘恩負義的小狗要把肉雞們帶走了。”
  他說話的調子特別欠揍,經常的事,這家夥一看到塔砂要吃虧便要手舞足蹈起來,企圖以此證明自己才是對的。
  “是什麽讓她態度大變?哦,一定是樹精,他藏在地上某處,你甚至沒想去找他。你當初就該消化掉他,樹精都是些越老越頑固的家夥。”維克多啧啧搖頭,虧他能以一本書的身體做出了搖頭的動作。
  “不好意思,我長了眼睛,也長了腦子。”塔砂歎了口氣,“安靜,你吵到我了。”
  維克多哼哼唧唧地抱怨起來,塔砂只當沒聽到。
  瑪麗昂做得不錯,但她保下的這些人行動起來差強人意。他們交頭接耳,叽叽喳喳,聽上去不少人都不樂意走,真看不出當初他們下來時有多不情願。一些人很害怕地上的人類,甯可藏在地下,覺得這裏很安全。一些人已經在光禿禿的房間裏布置了花朵與樹枝編制的小玩意,像一只只准備好造巢的鳥,聽說要走的時候磨磨蹭蹭,耷拉著臉,企圖把房間裏所有零零碎碎的小東西帶上。另一些人蹑手蹑腳地去了食堂,連吃帶拿,似乎覺得這裏的食物是人間美味,今後吃不到會很可惜……
  “我們留得越久,就越危險!”瑪麗昂努力說服道,“人類的軍隊只是暫時離開,等他們重新回來包圍這裏,我們就逃不掉了!”
  “我們能帶上它嗎?它好可愛!”有人說,拖著阿黃的腿把它拉了進來。這貨被塔砂放養在地下,最近和客人們玩得挺開心,很受他們喜歡。
  瑪麗昂看上去都要急哭了。
  “這些人是怎麽回事,意大利人嗎。”塔砂喃喃自語道,可惜此處沒人聽出這個笑話。
  “役達利?我沒聽說過這個種族。”維克多說,“從他們的個頭來看,大概混血了侏儒,或者矮人,或者半身人。血統比小狗還稀薄,基本就是普通矮子。”
  侏儒,矮人,半身人?塔砂迷惑了一會兒,她還以為這三個稱謂只是不同的翻譯呢。維克多感覺到了她的詢問之意,興致勃勃地說:“你吃掉一個呗,吃一個就知道他們是哪個種族!”
  真是簡單粗暴又沒用的建議。
  那邊廂,瑪麗昂終于成功說動了衆人。他們拖拖踏踏地放棄了大部分負重,帶上一些食物,避開四處的地精,往地面上進發。當事人們很緊張,塔砂的視角看來卻非常滑稽,她耐心地等了好一會兒,這些人才撤離了地下城。
  “你就這麽讓他們出去?”維克多恨鐵不成鋼地說,“你不會沒考慮過保密問題吧?讓一群軟弱的、一被拷問就會招供的傻瓜跑出去,而不是把他們變成資源?還有那只你訂了契約的小狗,我告訴過你……”
  “我也告訴過你。”塔砂打斷他,“我帶了腦子。”
  不久之後,一個身影出現在入口,是瑪麗昂。
  她抿著嘴,板著臉,視死如歸地回到了地下。狼人少女的腳步沈重卻不緩慢,塔砂看著她一步步前行,就這樣來到幽靈面前。
  地下城的目光注視著整個地下空間,幽靈的軀體卻可以一動不動,望著墓園,仿佛與瑪麗昂分別後就再沒有動過。塔砂在原地站了很久,瑪麗昂一聲不吭地站在墓園外面,既沒有開口也沒有離去。十多分鍾後,幽靈轉過頭,一言不發地飄到瑪麗昂面前。
  瑪麗昂的眼睛眨動得很快,她緊張時似乎總會這樣。她率先開了口,說:“他們已經走了,感謝您的招待,您救了我們的命。”
  “是嗎?”幽靈說,“你該事先跟我說一聲。”
  “抱歉,那太興師動衆,我們已經打擾您夠多。他們已經遷徙去了大城市,不會再回來,非常感謝您。”瑪麗昂硬邦邦地說,如同背誦台詞。她小小地吸了口氣,一口氣說道:“但我會留下的,永遠留在這裏。我已經是您的了。我會、我會很努力工作來回報您的恩情,把他們的份都還清,我會非常聽話……非常聽話。”
  她以一個用力的點頭為結尾,像在加強語氣。這段話說得磕磕巴巴顛三倒四,大概這才是她的真實水准。塔砂看了她一會兒,她昂首挺胸,看起來毫不退縮,但一對毛茸茸的耳朵向後壓平在頭發上,仿佛准備好被揍似的。
  “沒關系。”塔砂說,伸出手虛摸她的頭,“你就是我最大的收獲。”
  瑪麗昂貼平的耳朵豎了起來,她呆呆地看著塔砂,好像不知道該怎麽做。維克多在塔砂耳中發出一聲牙痛似的呻#吟,“你千萬別是認真的!”他說,“她放跑了一大群肉雞,你還管她叫最大收獲?”
  塔砂就是認真的,與瑪麗昂契約打開的一切讓她受益匪淺,勝過無數資源。從解鎖的技能當中,她甚至找到了未來的出路——鑒于這一條還不確定,姑且拿到今後再說。
  何況……
  誰說,那些人能走掉?

☆、第14章 誓言

  那東西擡起了頭。
  它其實沒有頭,只有一個閃著紅光的凸起物,據說是上頭的人為了他們這群大頭兵特意設計出來的,並沒有實際用處。曾有一些蠢貨把它當成魔鬼,違背命令企圖摧毀它,最終自己被軍法處置,還連累這些比一個營更昂貴的器械。這種蠢事屢見不鮮,軍械部的人只好改變了它的外形,聲稱這是一種混血獵犬,是征服惡魔之力的象征。
  盡管上士認為這玩意看上去半點不像獵犬,他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好點子。畢竟,對于一輩子沒聽說過“機器”的普通兵卒來說,解說紅色獵犬到底是什麽,實在太過費力。
  紅色獵犬擡起了它的頭,它的脖子指向一個方向,“雙眼”冒著鮮亮的紅光。不久前它經曆了一次改造,能偵查的範圍變得更加精確,下限變得更低。
  換而言之,看上去更像人的雜種們也會出現在它的狩獵名單上。
  改造只是這兩天的事情,上士對這不恰當的時機頗有微詞。前些日子各地的駐軍都收到了剿滅異種的任務,不知出了什麽事,上士認為自己這樣的底層軍官也沒必要多想,他很高興能得到這個端掉安加索荒野上那個毒瘤的機會。那個收容逃犯、雜種和一切垃圾的營地已經困擾士官多時,他從來認為這種東西出現在任何一個軍官的駐地上都是奇恥大辱。但有什麽辦法呢?征討需要錢,上司認為穿越寒冷的荒野,與氣候、地形、野獸和那些貧窮的亡命之徒作戰非常不劃算,他們沒出來惹事,那便姑且睜一只眼閉只眼算數。上士無可奈何,直到新命令下達。
  他們得到了許可與足夠的補給,完成剩下的事完全小菜一碟。他們殺了一些雜種,燒掉了營地,可惜大部分居民腳底抹油,逃得比兔子還快。士官讓士兵將死者和俘虜的腦袋挂在旗杆上,那些毫無榮譽感的鼠輩全無報仇的心思,一個都沒有露面。
  營地永遠地從上士的駐地抹去了,這還遠遠不夠。他知道這些雜種就像老鼠,搗毀一個窩不足以杜絕他們死灰複燃。唯有宰殺所有大鼠,溺死所有幼鼠,才能真正杜絕鼠患,讓這些來自深淵的該死異族不再汙染人類的空間、侵占人類的資源。他率領全軍追擊,但就在這要緊的關頭,上頭居然召回了紅色獵犬,說要為之升級。
  真他媽是個好時候,他們本該帶著漏網之魚的腦袋凱旋而歸,紅色獵犬的缺席卻讓那群人從他們眼皮子底下逃走。比那更糟糕,有一支小隊完全失去了蹤迹,簡直見了鬼。上士在收到煙花訊號的五分鍾後到達了訊號釋放地點,然而那裏連一具屍體也沒有。地面空空如也,某些地方有血迹,僅此而已。
  “我們在追捕食屍鬼,它們吃掉了一整個小隊!”
  這謠言在軍隊中廣為流傳,軍官們不得不用強硬的方式中止它。這位上士被迫承擔了毫無緣由的責任,就因為他當時離那邊最近,算第一目擊者。同事們懷疑地看著他,仿佛他眼花到放跑了敵人還漏看了屍體。
  士官相當惱火,這就是為什麽他在這裏,帶著他的直屬部隊,在淩晨三點的荒野中四處搜尋。這就是為什麽勝利之光照耀著他,紅色獵犬的眼睛在荒野中蓦然亮起,宣告著那些突然消失的敵人,此時突然出現。
  “全軍聽令!”他興奮地說,“全速前行!”
  追蹤用了不到一小時,遭遇戰則結束得更快。前方成群的矮子一看到火把就嚇壞了,顯然沒想到自己會這麽快暴露行蹤——他們之前不在紅色獵犬的追尋範圍,這會兒其中沒有一個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人類的異種,他們多半以為自己高枕無憂了。
  硬骨頭已經在第一次征討中倒下,機靈鬼則知道別結伴而行,眼前這些成群遷徙的東西又弱又蠢,上士不敢相信他們居然逃脫了之前的追捕。他沒有命令齊射nu箭,nu箭是為更嚴峻的情形准備的,不能浪費在這些人身上。他們只花費了一點功夫,沒遇到多少像樣的抵抗便輕松地包圍了全員。
  士兵們將捕獲的獵物趕進圈子裏,士官對著這些瑟瑟發抖的流亡者喝問:“你們的同夥在哪裏?”
  沒有人說話。
  “不承認嗎?你們的同夥殺死了英勇的士兵,將你們隱藏起來,沒人會相信你們能獨自做到這點!”士官厲聲道,“快點招認,我會給你們一個仁慈的死法!”
  他聽到了一聲啜泣,有個孩子哭了起來。他的母親慌慌張張地去捂他的嘴,上士下令讓人拉開了那只手。他指望聽見一些招供,但那個孩子只是大哭,哭到開始打嗝。看上去那個母親的舉動不是出于英勇或忠誠,只是害怕哭聲招來他們的注意力而已。
  上士開始覺得厭煩,盡管現在還是夏季,安加索荒野的淩晨也相當冷。他需要帶一些俘虜回去嚴刑拷問,這裏的人夠多了。
  他命令道:“留十個,其他殺掉。”
  士兵們抽出了武器。
  被圍在當中的雜種們尖叫起來,他們又開始變得很吵。不少士兵眼中閃著殘忍的光,這些大半夜加班的人一晚上都在等著這個,屠殺異種從來是廣受歡迎的解壓方式,讓人愉快還能讓人成為英雄。上士乏味地轉身走向他的馬,他對這吵鬧的宴會毫無興趣,只希望能快點回去,給自己倒一杯酒。
  這個轉身保住了他的眼睛。
  上士聽見慘叫聲,來自他的士兵。他的後腦勺一痛,仿佛有什麽東西切開軍帽和頭發,一路切割到了頭皮。這是什麽武器?“尋找掩體!”他吼道,聽到狂風的聲音和慘叫混在一起。
  馬嘶鳴著跑走了,上士幸運地找到一顆樹,隱蔽自己的身軀。他從自己後腦勺上拔下襲擊他的東西,一片橡樹葉?!
  他勉強向後看去,整齊的隊伍已經七零八落,不少人捂著自己的臉哀嚎,像受驚的馬一樣亂跑。遠方沒有敵人,但是狂風帶來了一大片樹葉,它們的邊緣像刀刃般尖銳。
  俘虜們沒事,他們剛才被驅趕著蹲下,何況這群矮子站著也沒成年男人的胸口高。被怪風裹挾的葉子來得非常巧妙,剛剛在足以攻擊士兵又能避開矮個子的高度。開始有聰明些的矮子趁機拖家帶口地逃跑,上士皺著眉頭,大聲命令讓士兵們趴下。
  “趴下!立——盾!”他喊道,盾手們豎起盾牌,擋在了最前面。變成瞎子亂跑的士兵被打昏放地上,其他人則重整隊伍。葉片的確造成了不小損失,但威力不如弓箭齊射,只要集中精神蹲下便可以躲避。他們很快糾結了隊列,上士眯著眼睛望向葉片來的地方,心中再度激動起來。
  那裏有一顆大樹的虛影,又一個異種,這回看起來是個大家夥。這年頭很少有這樣異形的異種,它的屍骸會被送進國都展覽,為上士的軍旅生涯換取一枚重量級獎章。
  “看啊!前面是一個活生生的怪物!”他高聲煽動道,“那只是一棵樹,它就這麽點能耐!風不可能永遠這麽大!”
  就像在呼應他的說法,葉片真的沒剛才那麽密集了。
  “士兵們,你們難道害怕嗎?我們手中有火把和nu箭,我們是萬物之靈,是埃瑞安唯一的主人!”上士說,滿意地看到士兵的士氣在提升,“來吧,讓我們燒掉那棵怪物樹,斬斷枯枝,再砍掉所有侏儒的頭顱!為了我們先祖和同僚流過的鮮血,為了埃瑞安!”
  “為了埃瑞安!”
  士兵們齊聲高喊,他們手持利刃與火把,或是舉盾,或是彎腰,緩緩靠近了橡樹。
  ——————————
  瑪麗昂跳了起來。
  她跳了起來,像要拔腿就跑——要是沒在轉身的同時撞見漂浮在身邊的幽靈,她可能已經沖出地下城了。狼人少女的牙關咬得死緊,身軀繃緊,俨然已經進入了戰鬥模式。
  塔砂能通過瞭望塔直接看到地面,但要讓其他人看到,就得用某種類似投影的魔法。魔力消耗不小,但絕對值得。
  投影畫面當中,瑪麗昂看到一場即將開始的屠殺。
  她根本待不住,她想沖過去幫忙,卻在與幽靈打上照面的時候意識到自己的所有權已經歸屬他人。“請讓我幫幫他們!”瑪麗昂脫口而出,“求求您,請允許我……”
  “為什麽?”塔砂問。
  “他們就快被殺死了!只是時間問題!”瑪麗昂不停地回頭看,“橡木爺爺的葉子快用完了,他現在沒法離開!”
  “可是,這關我什麽事?”塔砂說。
  瑪麗昂的表情一片空白。
  “我救你們,招待你們,任由他們不告而別。前者因為契約,後者卻只是善心,你該清楚仁慈不是無限的。”塔砂溫和地說,“他們既然選擇離去,那他們的死活與我何幹?而你,我的契約者,你打算以一人之力改變戰局嗎?你成功,對我毫無好處。你失敗,我便失去了重要的財産,事實上為你療傷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我為什麽要為一些不相幹的生靈讓你置身險地呢?”
  “我可以給您我的靈魂……”
  “你已經把它給我了,你不知道嗎?”塔砂看著她,目光近乎憐憫。
  瑪麗昂可能不知道,也可能不記得,這可憐的孩子從沒看懂過契約書。狼人少女無言以對,塔砂幾乎能聽見她的腦子飛快轉動,竭力思考自己還有什麽籌碼,可她已經一無所有,正如塔砂所料。
  塔砂覺得自己在欺負小孩子,但她對某些東西勢在必得。
  最後一片葉子落了下來。
  瑪麗昂抽了口氣,她看起來像下了什麽決心,又像已經破罐子破摔,再也不擔憂。她又露出了那種絕望與希望參雜的神情,綠色的眸子裏仿佛亮起一把火焰,能把一切燒盡。
  “只要您救他們……他們會留下,我會說服他們,或者看守住他們。”她說,“您將擁有我的靈魂和我至死不渝的忠誠,即使您要我把刀刃斬向狼神,我也不會猶豫一秒。”
  瑪麗昂跪了下來,她的短刀刺穿了手背,完成了狼人中最高等級的誓言。她急促地喘著氣,感到自己的肩膀垮了下來,心髒在狂跳,現在她真真正正地,將自己的一切都賣給了惡魔。
  她真的什麽都不剩了。
  “我接受。”那個幽靈說,柔和的光在瑪麗昂手心亮起,修補了剛産生的傷痕。這惡魔的低語像天使一樣溫柔,她說:“而我會妥善保管你們,直到我化作塵埃。”

☆、第15章 骷髅與幽靈

  “就是這個玩意?”副官低語道。
  他們將那棵橡樹圍了起來,盾牌手在最前方,nu箭穿過空隙指向樹幹。火把被丟到樹下,沒近到能點燃枝幹,但火光足以照亮那棵大樹的面龐——見鬼,這棵樹長著一張臉。
  上士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那是一張老人的臉,幹枯得與樹幹渾然一體。橡樹上不剩一片葉子,所有葉片都在剛才的襲擊中脫落,光禿禿的枝幹倒與這張老人臉相映成趣。樹上的人臉雙目緊閉,枝桠緩慢地起伏,士官發現這頻率好似呼吸。明明是棵樹,這玩意卻像個落在陷阱中的動物,不愧是來自深淵的異種。
  樹睜開了雙眼,疲憊地看著他們。
  上士幾乎立刻被激怒了,那棵樹居然有和人類老者極其相似的神情,一種疲憊混合著智慧的眼神,這種對人類的惡劣模仿讓他怒火中燒。它想以此換取他們的同情嗎?還是說它吃掉了足夠多的人,所以才能凝結出這樣一張似人非人的臉龐?即使是巧合,它對埃瑞安之主的模仿也是種令人作嘔的冒犯,它應當被砍下來,燒回一堆柴火。
  “你這該死的怪物!”上士怒吼道,“准備火箭,燒了它,為我們的戰士們報仇!”
  “報仇……”那怪物居然開口了,“孩子們,你們的手上又沾了多少戰友的血?”
  它的聲音也像個老人,但內容就荒誕過了頭,以至于上士都不想計較那句“孩子們”的侮辱。怪物就是怪物,怎麽會理解人類的團結、勇敢與高尚?他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說:“不像你們這種野獸,人類可不會對戰友出手。”
  樹笑起來,它蒼老的聲音像一陣風,響徹整片森林。
  上士沒再聽怪物廢話,也不想見識對方還有多少能耐。這怪物毀掉了多少優秀的士兵?光想想就讓士官悲憤不已,這絕對是近十年來人類與異種的鬥爭中最大的流血犧牲。點燃的箭矢搭上了弓弦,上士的手高高舉起,只要一揮手,樹怪就會變成一只著火的刺猬。那些逃跑的侏儒也不會幸免,他們……
  他沒能揮下去。
  包括上士在內的近半士兵倒了下來,他們狼狽地摔倒在地,驚異于大地的震動。難道又是那個怪物的把戲?上士掙紮著爬起來,奮不顧身地拿起火把,用力沖過去扔到樹上。天幹物燥,樹冠在幾秒裏變成一蓬火炬,樹怪發出噼噼啪啪的慘叫聲,大地的震動也停下了。
  然而沒等上士慶祝勝利,有士兵尖叫起來。
  他們叫得活像見了鬼,當上士向他們指著的地方看過去,呵斥聲卡在他的喉嚨裏。一點沒說錯,這些士兵真的見了鬼,就在十幾米外的地方,站著活生生的骷髅。
  骨骼沒披著一點皮膚或一絲腐肉,骨頭白得很新鮮,在黑夜裏格外顯眼。更顯眼的是它們眼眶中青色的火光,像南瓜頭裏點起明燈,這火光一點溫度都沒有。一副骨架似乎不能用“活生生”來形容,但除了這個詞,要如何表述一群動作靈活、手持骨刀的骷髅士兵?
  有人顫抖著開始數數,一,二,三……數到十個後他不再數了,地上有一個大洞,不斷有新的骷髅從中爬出來。這個士兵尖叫著掉頭就跑,沒跑出兩步就被副官一刀砍下了腦袋。“戰或逃”的選項只剩下一個,不用長官呼喝,士兵們已經動了起來。
  嗡嗡!弓弦彈動,一波nu箭射了出去,箭雨籠罩了那片站著鬼怪的地面,命中者寥寥無幾。不能怪驚恐讓他們失去准頭,主要問題是,絕大多數的箭穿過了白森森的骨架,就這麽傾灑在它們身後和腳下;一些箭從光溜溜的骨頭上劃開,沒留下一道劃痕;特別幸運的箭矢正中骨頭,但最倒黴的骷髅也僅僅斷了幾條肋骨。
  骷髅不會流血,不會慘呼,對面安靜得要命。它們的關節發出細微的嘎吱聲,像一群老鼠跑過古老的木樓。
  士兵們大吼起來,企圖以此驅逐這讓人毛骨悚然的寂靜。他們舉起軍刀,揮舞佩劍,想在那看上去十分酥脆的骨頭上砍一刀。他們或許應該看一看nu箭深入的程度,那些骨頭並不像看上去那麽脆弱。
  軍刀砍進了骷髅的脊椎,砍進一半,卡在那裏,把士兵的身軀暴露在骨刀之下。第一具士兵的屍體落到了地上,接著是第二具,第三具。與普通士兵高度相仿的骷髅力氣和他們一樣大,明顯矮小的那些則會砍掉士兵的腿。它們的速度慢一些,動作也略顯笨拙,但它們不知道疼痛,不會流血,能帶著身上的刀和箭行動自如。
  “盾手沖鋒!”士官命令道。
  他是個不錯的指揮官,這命令幾乎在第一批勇者倒下時發布。此時盾牌手已無力結陣,不過至少還有勇敢者能以足夠的速度沖鋒。
  “為了埃瑞安!”兩個盾手一前一後地呼號道,他們的目標剛好對准了同一個。碰!大盾牌砸到細瘦的骨架上,左邊一下,右邊一下,兩個配合默契的盾手將這只骷髅用力撞在中間。那高瘦的身影發出一聲脆響,白骨在兩方撞擊下凹陷,那種將它粘合的神秘力量終于到了極限。只聽咔嚓一聲,頭骨中的鬼火如四散的螢火蟲般散去,手持骨刀的殺手散落成一地枯骨。
  兩個盾手都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真能殺死早已死去的敵人。這些怪物可以被殺死!士兵們歡呼起來,他們重整士氣,開始用鈍器攻擊那些骷髅兵。完成這一壯舉的兩位盾牌手退出骷髅兵的攻擊範圍,齊聲歡呼慶賀,但他們的口號沒喊一半就變成了含糊的咕噜聲。
  被割喉的人沒法呐喊。
  兩把一模一樣的短刀在同時抹了他們的脖子,從骷髅後面跳出的來的那個生物顯然不隸屬于這些遲緩的白骨戰士。她的骨骼上有皮膚和血肉,她沖入戰場的速度快如閃電,她的眼眶中長著一雙綠眼睛,那雙眼睛像骷髅的鬼火一樣冰冷無情。長著非人耳朵的少女轉過頭去,當她看見橡樹上的火光,她發出一聲響徹戰場的咆哮。
  狼人少女撲向燃燒的橡樹,她走了一條直線,像支射入敵陣的箭。這是何等的無謀!但她的氣勢讓所有對上她的士兵膽寒,他們甚至忘了舉起十字nu。怪樹、骷髅和少女本身帶來的混亂一直在積累,當士兵們的自信無法再壓制住恐懼,獵手與獵物的位置終將交換。
  “nu箭准備!”上士聲嘶力竭地吼道,“看!她在流血!骷髅不再增加了!”
  是的,是的,士兵們勉力撿回自己快要落跑的肝膽。骷髅不再增加,如果數一數,還在活動的只剩四十多,比前來追獵的軍隊少。只要收起畏懼心,勇敢而冷靜地配合,這些無腦的士兵並非不可戰勝。相對而言,倒是那個敏捷的獸人少女更加危險。
  “你們在怕什麽?戰士們,看看她的耳朵!那就是個落跑的婊#子!”上士高聲道,他讓自己的聲音充滿輕蔑,“今天回去之後,我會去城裏租一只‘母#狗’,讓你們看看這些雜種有多麽容易幹!”
  異種一直是最卑賤的、需要消滅的害蟲,但消滅之前不妨廢物利用,因此一些面容姣好的混血雜種也在私底下作為貨物流通,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異種出沒區域的駐軍們被默許的娛樂方式。安加索周邊就有地方做這種買賣,不少士兵都去光顧過。
  狼人少女有一張可愛的臉,一具不錯的身體,和標志著異種身份的獸耳——這本身就像個色#情的暗示,讓熱血上頭的年輕士兵們忽然失去了不少恐懼,覺得自己可以輕松戰勝和傷害她了。他們想起自己是主宰者,是統治者,是了不起的人類戰士,這思維定式振奮人心。周邊響起一陣竊笑,開始有膽氣回到士兵心中。說來諷刺,大部分時候戰場上起作用的並非英勇,而是獸性。
  上士悄悄吐出一口氣,忽然感到冷。
  他以為自己只是緊張過頭後放松下來才會這樣,但誰放松的時候會突然得到飛行能力?士官雙目圓睜,驚恐地看著地面越來越遠,看著自己的身軀留在原地。他張開嘴巴,什麽都沒說出來。
  “注意語言。”一個毫無溫度的聲音在他耳後響起,“你的嘴巴太髒了。”
  周圍的士兵呆滯地擡起頭,他們看見指揮官的頭顱高高地飛了起來,那顆頭顱後面飄著無面的幽靈,幽靈的雙爪滿是鮮血。上士的舌頭從他嘴裏飛出來,接著地面上的其他部分也碎了,它被撕裂得如此迅速,以至于上士的身軀像個被打爆的水袋,屍塊與鮮血四處飛濺,席卷了小半個戰場。
  弓箭手驚恐地擡起十字nu,箭矢穿過幽靈的身軀,沒留下一點點痕迹。
  “你們要怎麽殺死一個幽靈?”那幽靈說。
  “我下來了。”那幽靈又說。
  然後,那幽靈消失在了空氣裏。
  失去了指揮官的軍隊再也集結不成隊伍,再沒有士兵能保持勇敢或冷靜。所有人驚慌地看著背後,護著脖子,畏懼著無處不在的不死幽靈。他們潰不成軍,崩潰的慘叫此起彼伏,勝利的天平,從這一刻起徹底向非人那一邊倒去。
  ——滿月:你能短暫地擁有狼一樣的尖牙利爪,仿佛狼人變身,但是它只能維持三秒,而且會讓你的身體超載崩潰。不然還想怎麽樣?你的契約者只是個血統稀薄的混血種啊。
  塔砂的意識回到了地下城中,她看著與瑪麗昂契約帶來的技能,滿意地點了點頭。
  一個幽靈的損耗,相當值得。

☆、第16章 森林公約

  滿月:你能短暫地擁有狼一樣的尖牙利爪,仿佛狼人變身,但是它只能維持三秒,而且會讓你的身體超載崩潰。不然還想怎麽樣?你的契約者只是個血統稀薄的混血種啊。
  ——與瑪麗昂的契約達成後塔砂得到的技能。
  墓園:將完整度高于50%的屍骨埋入其中,可通過消耗魔力在單位時間內産生品質不等的骷髅兵,屍骨完整度越高,轉化成功率越高。
  ——在屍體與那些流亡者一起進入地下城時,塔砂解鎖的建築物類型。
  這兩個新功能在這次戰鬥中第一次投入使用,兩者的效果都挺讓人滿意。瞭望塔直播了一邊倒的戰況,骷髅兵還在上頭大殺特殺,嚇破膽的士兵沒給它們帶來更多麻煩。至于那些撒腿就跑的人,自有瑪麗昂前去收割。她剛剛撲滅了橡樹上的火焰,不用塔砂強調,這位殺氣沖天的狼人姑娘也不會放任何一個人逃生。
  “很好,更多的屍體。”維克多愉快地說,“你不需要活口嗎?別說你對吞噬敵人都有心理障礙。”
  “人類太弱了。”塔砂隨口說。
  她其實很驚訝,在親手撕開那個人類軍官的時候,她並沒有感覺到比旁觀瑪麗昂殺人更多的不適感。是因為適應了一個不受人類法律、道德束縛的新身份,同時站在與過去同類你死我活的對立面上,還是因為新身體壓根沒有足夠多愁善感的能力?塔砂意識到了改變,也接受它。
  但塔砂依然有一些原則。
  她不介意使用卑劣的手段,不介意殺人,但她不會吞噬人類靈魂,哪怕現在他們是敵人。兩軍交戰互相殺傷是一回事,以過去的同類為食是另一回事。塔砂不打算當綿羊,也沒興趣當大魔王。
  說實話,她不打算吞噬任何有靈魂的智慧生物。有契約這條新路可以替代,為什麽還要走上取悅深淵意志的老路?塔砂不想在自己羽翼未豐時擅自招惹所謂的深淵意志,她已經看到了向未知強者尋求幫助可能導致的結果。她喜歡自己的意志,不想把生死存亡挂在別人的意志上。或許深淵意志就像一台主機,塔砂這樣的盜版去問總服務器討要升級服務,天曉得會不會被發現異樣,直接消滅。
  “這倒是也是。”維克多說,“不過你現在也看到骷髅兵的好處了吧?它們忠誠而不知畏懼,對于凡夫俗子而言無法摧毀,那些碎骨只要重新掩埋催化,又會恢複成可靠的士兵。或許你該多去襲擊幾個村子,我曾認識擅長骷髅海的亡靈法師,他以一人之力掀起了亡靈天災。盡管墓園的轉化能力……”
  “後來呢?”塔砂打斷他,“現在那個亡靈法師怎麽樣了?”
  維克多漫長的吹噓被打斷,他悻悻回答道:“人人總有一死。”
  滿世界殺人造軍隊的高調大魔王,不被大家聯合剿滅才比較奇怪好嗎。
  骷髅兵數量多的時候的確用處不小,面對普通人時附加震懾能力。但它們速度不夠快,凡夫俗子就能摧毀,摔碎後不能馬上重生,只能擔當炮灰而已。相對而言,塔砂倒覺得瑪麗昂的技能更有效。
  技能說明其實挺雞肋,放到誰身上都只是一次自殺性襲擊。偏偏塔砂是個可以輕松更換軀體的怪胎,每次使用不必操心性命,只要消耗制造一只幽靈的魔力。更重要的是,這個技能讓她看到了自己得到正常身體的曙光。
  “滿月”的說明相當耐人尋味,“擁有狼一樣的尖牙利爪”,聽上去只是加強戰鬥力,但如果使用這個技能的生物根本沒有牙齒與爪子,沒有半點攻擊力,那又會發生什麽?實驗的結果讓塔砂欣慰,它能制造出尖牙利爪,讓碰不到活物的幽靈擁有殺傷力——換而言之,有了影響物質世界的能力。
  地下城之軀就是一座建築物,幽靈分#身像個只能看不能動手的鬼魂,塔砂一度懷疑自己今後就只能生活在與這個世界不同維度的空間裏,當一個看客。但現在她不再擔心,如果她能擬態契約者的一部分特性,在與主物質位面生物不斷簽約之後,她總有一天能制造出一具能感知也能行動、能享受過去一切感覺的身體。
  當然,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新的幽靈出現在大廳裏,和上一只看上去一模一樣。塔砂向上浮去,穿過地面,前往鏈接另一頭。瑪麗昂在呼喚她,語調急切而淒楚。
  塔砂出現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所有士兵已經變成了屍體,之前跑散的流亡者們又聚集到了那棵橡樹邊上,惴惴不安地看著焦黑的枝幹。“大人!”瑪麗昂站在橡樹邊上,不敢碰燒焦的樹幹,她請求道:“請您救救橡木爺爺!”
  “我只能拯救與我簽訂契約的對象。”塔砂回答她。
  瑪麗昂的耳朵垂了下來,她顯然很清楚橡木老人對地下城的態度。塔砂打量長著人臉的橡樹,琢磨著等他死後不知能從樹中得到什麽。
  橡樹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沒有眼白,整個眼睛都滿溢著一種綠色的光。橡樹焦黑的枝幹光禿禿一片,但那雙眼睛卻讓人想起盛夏陽光下的綠葉,想起一望無垠的森林。忽然間周圍的一切暗了下去,好像天空中投下一個大罩子,只將塔砂和樹罩在一起。瑪麗昂和流亡者們都不見蹤影,塔砂面前有一顆蒼翠繁茂的巨大橡樹。
  “心靈感應,沒有謊話的二人世界,樹精老把戲。”維克多譏笑道,“別擔心,碾碎那棵樹,你就能出來。”
  橡樹看了塔砂好一會兒,說:“你身上沒有深淵的味道。”
  “什麽?”維克多在塔砂腦中笑出了聲,“地下城的造物沒有深淵的味道?樹精也會老糊塗嗎?”
  塔砂一樣摸不著頭腦,她沒有接茬,等待對方解釋。
  “我知道你能聽到,地下城的主人。”橡木老人緩緩地說,“我曾以為瑪麗昂的幸免只是因為你的狡詐,你還沒有汙染她的靈魂,只為得到更多。但這些枯骨與這個幽靈身上也沒有深淵的氣息,為什麽?”
  塔砂想了想,說:“我不知道。”
  橡木老人的眉毛慢慢擡起來,露出一個困惑的表情。
  “我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個記憶出現在地下的廢墟,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是什麽,或者要做什麽。”塔砂說,“只有一些零碎的信息教我如何生存,也僅此而已。”
  “廢墟……”橡木老人重複道。
  他沈默了很長時間,閉著眼睛,塔砂幾乎以為他睡著了。幾分鍾後他再度睜眼,說:“那麽,你想要什麽呢?”
  “把‘統治世界’說成‘建造美好世界’不會被識破。”維克多撺掇道,“事實上毀滅世界也是,只要你真心覺得毀掉的世界更好。語言的藝術,你懂我的意思吧?”
  塔砂說:“不太確定,我還不了解這個世界。”
  維克多啧了一聲,嘟嘟哝哝地說她最好只是在套話。
  “那你了解深淵嗎?”樹問。
  “不會比對這個世界的了解多幾分。”塔砂說,“我想我所知道的信息可能早就過時了。”
  “但你並不向往深淵。”橡樹說。
  “我為什麽要向往自己不了解的東西?”塔砂反問道。
  橡樹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像一陣松濤。這聲音以歎息作結,橡木老人說:“我們來簽訂契約吧。”
  “什麽?什麽?”維克多說,“好吧,原來樹精真的會老年癡呆。還等什麽?快拿出來!”
  契約出現在了他們之間的空間裏,閃著生機勃勃的綠色。塔砂還沒來得及動作,這張契約書來自面前的橡樹。
  “大德魯伊離開前給過我一些禮物,那時我還是一棵小樹。”橡木老人以追憶的語氣說,“森林公約不用任何神靈與惡魔做見證,見證者是自然,只要還有一棵樹木沒有倒下,公約就不可摧毀。”
  契約書是片葉子,筆杆是一截枝條,它們散發著草木的芬芳,聞上去像森林、草地與陽光。橡樹的枝幹點了點葉片,上面便出現了內容。真奇怪,它不是任何一種文字,好似一串輕快的鳥語或者石頭上斑駁的苔迹,塔砂不知道那是什麽,卻讀懂了上面的意思。
  “它是一件珍貴寶物的碎片,上面的文字在所有智慧種族間通用。”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橡木老人說,“不存在任何文字歧義,最貼切、最能打通隔閡的珍寶……在各個種族為了位面的存亡聯合在一起時,它曾用來書寫埃瑞安宣言。”
  他的話語中滿是複雜的情緒,不知驕傲和苦澀哪個更多。解釋完這個,橡木老人的聲音嚴肅起來。
  “你是否願意宣誓,永遠不將主物質位面的生靈出賣給深淵?”他說,“你是否願意宣誓,永遠不會毀滅埃瑞安大陸,不會滅絕地上的種族來當做自身的養料,不會開啓通向深淵或天界的通道?”
  “開啓通道,什麽意思?”維克多嘀咕了一聲,很快大聲反駁:“想得美!誰會簽訂這種契約?咱們自己能搞契約書,是吧?”
  “……如果你宣誓,”橡木老人繼續說,“我將成為你的追隨者,而在我死後——就在這一兩年裏——你將得到自然之心。”
  橡樹把自然之心的信息直接送進了塔砂腦中,維克多突然變得無比安靜,塔砂能聽見他無言的震驚。不等這本聒噪的書組織好語言,幽靈拿起筆,飄到了契約書旁邊。
  塔砂說:“我接受。”

☆、第17章 收獲

  整個埃瑞安只有一顆自然之心。
  它是德魯伊聖樹的種子,是那棵大如島嶼的橡樹的起源與終結。每一千年聖樹都會枯敗,大德魯伊從枯朽的枝幹中挖出自然之心,與聖地的所有守衛者一起遠行,將自然之心栽種進一片全新的土地。他們從風中聽取行進的方向,渡鴉知道目的地在何方。有聖樹的地方,就是德魯伊的聖地。
  在這棵橡樹下,第一個德魯伊參悟了自然之理。在這棵橡樹邊,每一代的大德魯伊埋下他們的屍骨,新的樹木從他們的墳中抽出新芽,旺盛生長。千年一度的遷徙不會帶走周圍的森林,但德魯伊們並不介意,因為新老更替本就是自然規律。曆代的德魯伊都必須受到自然之心的認可,他們以此向自然致敬,如同一場彼此介紹的宴會,在那以後,他們才能得到使用自然之力的資格。
  光是自然之心厚重的曆史就足以說明它的珍貴,抛開紀念意義不提,塔砂看著這些解說,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德魯伊技能大禮包。
  “其實用處也不是很大。”維克多說得很沒底氣,“地下城運行不需要仰仗自然之力,你這裏也沒有德魯伊,沒有護衛的自然之心就是砧板上的肉。你看那棵橡樹本身,不是連一支人類小隊都打不過嗎?”
  “我簽完了。”塔砂幹脆地說。
  “我真不明白,德魯伊的聖物為什麽會在這棵樹當中。”維克多痛苦地說,“那群德魯伊死光了嗎?一到地面上就得到自然之心,凡人意#淫的騎士小說都不會這麽寫。”
  比起說服,這次他聽上去純粹在抱怨,塔砂將之當成耳旁風。她心情很好,在森林公約完成之後,新的卡片出現在了思維宮殿殿堂中。
  “橡樹守衛者,一棵凡木卻保存著自然之心,也不怕折壽——哦哦,它已經折壽了。自然之力亦無法阻止這棵橡樹的衰敗,一兩年之內它就會死去,給你留下自然之心。”
  即使不用自己的契約,只要簽約後也可以得到相應能力嗎?這真是個好消息。塔砂目光向下一掃,發現“自然之心”這條技能居然已經出現在了卡牌上,幸運得仿佛提前收到了酬金。
  【自然之心】:自然的氣息籠罩著你。
  ……就這樣?
  塔砂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麽含糊的技能說明,她試著使用了一下,什麽事情都沒發生。她再定睛一看,只見“自然之心”旁邊還有幾個小字,小字寫著倆補充說明:括弧,僞。括弧,被動。
  【自然之心】(僞)(被動):自然的氣息籠罩著你。
  好吧,做地下城不能太貪心。
  被動技能有什麽效果可以今後再試,反正塔砂和這棵樹簽約也不是為了這個附贈的技能。
  森林公約在黑暗的空間中閃光,契約雙方都已經簽下了名字,契約開始生效了。橡木老人疲憊地長出一口氣,空間變得不太穩定,不久後就會自行瓦解。塔砂抓緊時間問道:“開啓深淵或天界的通道是什麽意思?通道被關上了嗎?”
  “確切地說,它們被斬斷了。”橡木老人回答,“公約被簽下,埃瑞安的各個智慧種族聯合起來,向深淵與天界宣戰。最終英雄們切割了位面,再也沒有通向深淵或天界的通道。”
  “完成了。”塔砂在心中對維克多說,“我答應過你找到深淵出現的問題。”
  “就這樣?!”維克多駭然道。
  地下城之書被塔砂的耍賴驚得目瞪口呆,然則沒辦法找茬,契約中她可不就是只答應了“找到深淵出現的問題”嘛,又沒說完成度如何,更沒答應解決問題。塔砂真不知道維克多一個惡魔怎麽會這麽天真可愛,這種業務員真的能在深淵生存嗎?她在腦中把這本書合上,手壓在封面上,聽他像個被捂住嘴的可憐人一樣嗚嗚叫起來。
  啊,耳根清淨。
  “所以我願意相信你。”這一邊,橡木老人還在繼續,“深淵是最後的底線,只要不會將埃瑞安重新拖入位面戰爭的泥淖,無論你是什麽,我想……現在大地上的非人種族都應該互相關照。”
  橡樹的聲音裏有很多故事,塔砂想,在有充足時間的時候,她會好好問一問。她停頓了一小會兒,開口道:“可我就是深淵産物,地下城核心來自深淵。”
  “那是不一樣的。”樹簡短地解釋,“我所說的氣息是深淵因子,一種和深淵聯系的活動痕迹。”
  “它是一種現象,而不是某種恒定物質,就像風與空氣的差別?”塔砂問。
  “很確切。”橡木老人贊同道,“與深淵相連的事物無法在有識之士面前隱藏蹤迹,他們身邊永遠纏繞著深淵因子肆虐的風暴,你卻不同。毀滅你前身的一定是一位英雄,他或她的攻擊切斷了你與深淵的聯系,淨化了曾經與深淵交易的氣息。即便在你蘇醒的瞬間有人能發現你的存在,此後他們也無法確定你的位置,因為你是全新的。”
  聽上去是個有利于隱藏的好消息。
  地下城之書在此時瘋狂地撲騰起來,甚至一時扇開了塔砂的手。“這怎麽可能?”維克多難以置信地喊道,“我是個大惡魔!我本身就是深淵意志衍生的一部分!你與我簽訂了契約,怎麽可能沒有深淵的氣息?”
  塔砂按住書頁,警告地瞪了維克多一眼。他閉上了嘴巴,但每一頁都閃動著焦躁的花紋。
  “明白了。”塔砂對橡木老人隨意地說,“我知道大惡魔是深淵的一部分,如果它們在地面上,是不是會充滿深淵的氣息,一眼就能認出來?”
  “的確如此。”橡木老人頓了頓,“所以現在的埃瑞安,不可能還有大惡魔。”
  維克多嗤笑一聲。
  “‘狩獵’已經持續幾百年了,孩子。”橡木老人輕輕搖頭,“人類都已經制造出能辨識非人血脈的東西,又怎麽可能遺漏埃瑞安真正的大敵?倘若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只惡魔,它會在人類的星盤上顯眼如太陽,而後全埃瑞安的軍隊都會向它湧去。不說狡詐的大惡魔在位面斷裂前早就離去,即使有一些滯留在埃瑞安,它們也不可能無聲無息地存活到今日。”
  “有惡魔的地方就纏繞著深淵的氣息,包括被鎮壓的那些。”他總結道,“除非它已經死去,或者被深淵放逐。”
  塔砂點了點頭,結束了這個話題。她在心中等待著維克多的反駁,但什麽都沒有,那一頭安靜得好似突然斷了線。塔砂推了推書脊,書本一動不動,像本普通筆記本。她再戳他,那本書啪地合上了。
  橡木老人制造的空間在此時瓦解,周圍亮了起來,重現了幾十張焦急的臉。他們剛才談了這麽長時間,在外面好像還沒過去多久。塔砂將書置之腦後,連忙對奄奄一息的橡樹丟了個治愈術。
  狼人少女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下來,她吸了吸鼻子,沖上去抱緊了不再焦黑的樹幹。像是個信號,所有聚攏過來的矮小流浪者齊齊撲向橡樹,一圈圈把他抱了個結實,發出此起彼伏的歡呼。他們的個頭在樹下顯得更矮了,看上去像紮堆的松鼠。
  橡木老人慈愛地抱住了所有人,用他依然光禿禿的枝條——火燒痕迹被消除,可葉片並沒有長回來。他安慰地拿幾十只手拍拍大家的後背,又從中勾出一個敦實的大胡子,將他推到了塔砂面前。
  “這一位是地下城之主。”他向雙方介紹道,“這是霍根,磨石家族的族長。”
  “你好!謝謝你救了大家!”那個胡須濃密的小老頭激動地說,甚至伸手想給塔砂一個擁抱,他穿過了幽靈的身體,因為慣性栽倒在地上,向前滾了兩圈。
  “如你所知,我們沒有多少地方可以去。”橡木老人對塔砂說,“如果你願意收留他們,他們會給你帶來不少幫助。盡管不擅長戰鬥,但他們比我熟悉附近的地區,其中還有很多優秀的工匠。我可以作為公證人提供族群契約,讓他們為你工作,不會對外人泄露你的存在。”
  瑪麗昂發出一聲歡喜的低呼,她的肩膀一下子放松下來,為這出乎意料的發展如釋重負。
  “聽上去不錯。”塔砂點點頭。說實話,要是橡木老人不這樣提議,她要采取的保密措施就有點傷感情了。
  “你怎麽看,霍根?”橡木老人又問。
  “好哇!”族長拍掉身上的灰,中氣十足地說,“早知道之前就不搬了!而且白吃白拿怪不好意思的……”
  他站在身後的妻子踢了他的屁股,霍根幹咳一聲,連忙轉移話題:“太感謝了!你介意我們搬點東西進來嗎?我們要找好多火把,哦,造通風口和油燈,做一些桌子和椅子,還有床,櫃子,一些好家具!我們會做這個,還有武器,玩具,小玩意,如果你需要請千萬告訴我們,這是家族事業!”
  他身後不少人自豪地點頭,塔砂覺得遇到過襲擊又見過骷髅之後,這群人未免恢複得太快,神經粗大到了不想吐槽的地步。
  橡木老人拿出了森林公約,霍根以族長的名義簽下契約,在場的所有幸存者都姓磨石,他們被涵蓋在了契約之內。塔砂會為他們提供庇護所,他們以手藝和情報交換,宣誓永不背叛。新卡片相當有趣,包含整個族群,而塔砂終于知道這些矮個子是什麽了。
  “混血匠矮人,血統稀薄到失去了天賦能力,唯有個子依舊長不高。他們沒有矮人的膽量與戰鬥力,一定會是戰場上第一批逃兵;他們沒有侏儒的理財天賦,大部分人並不知道自己口袋裏還有幾個硬幣;他們沒有半身人的敏捷和狡猾,過度樂觀的精神倒如出一轍。謝天謝地,這些膽小又愚蠢的矮子大部分都是優秀的工匠。”
  技能【咱們工人有力量】:正所謂知識就是力量,雖然你根本不通鍛造,但你擁有理解基礎工藝品的眼光。例如:當你看到一把醜得不成劍形的劍,你會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是一把劍!
  橡木老人沒說大話,塔砂腦中叮地亮起一盞燈。她這裏不是剛好有個閑置的鍛造室嗎?睡覺有人送枕頭,就算有個雞肋到搞笑的技能,這一波也不虧。
  第二張森林公約消失在空氣中時,橡木老人的臉上出現了顯而易見的疲憊。“我恐怕得休息一會兒了。”他歎息道,閉上眼睛不久,他便化作了一棵沒有臉的普通橡樹。
  瑪麗昂有點擔心地多看了樹幾眼,匠矮人們則已經開始叽叽喳喳地討論定居事項。塔砂看著這群不靠譜的人,思索著掩蓋痕迹的方法,産生了一種撿回一大群寵物的責任感。

☆、第18章 專業工匠

  安加索地區有不少肉食野獸。
  天上飛著能叼走山羊的白翅雕,地上有獨行的棕熊,成群的野狼,還有神出鬼沒的安加索獅。這片廣袤的荒野人迹罕至,獨行者失蹤不是稀罕事,要僞造一個合理的死亡現場因此方便了許多,不用絞盡腦汁去搞地震或山崩。
  骷髅兵拖走了大部分屍體,士兵們的屍體和戰役中碎掉的枯骨一起放進墓園,一段時間後又會造出新的兵卒。剩下的小部分屍體被留在原地,軍隊補給與裝備幾乎一樣沒動,除了“紅色獵犬”。塔砂第一次見到這玩意時嚇了一跳,它看上去和這個魔幻世界畫風不符,像個早期的笨重機器。但她沒來得及多做研究,瑪麗昂一腳將之踹下了山崖,匠矮人在身後歡呼助威,看起來對那東西討厭極了。
  “紅色獵犬可以搜尋異種。”瑪麗昂解釋道,“它對人類軍隊來說很珍貴,只在很少的大型圍剿行動中才會用到。遭遇戰中大家都會先摧毀這個,所以這麽做不會讓人起疑心。”
  “那是一種狗?”塔砂問,心說你們這兒的狗長得真奇怪。
  “不,是一種東西!”聽到她們交談的匠矮人湊上來,比劃著,“就像我們造一個爐子,他們造一個狗!”
  我這是看到了異界工業革命的成果?塔砂心想,要是人類已經爬起了科技樹,這邊的農耕文明土著的處境就很不妙了,正面掐完全送菜啊。別人去異界搞工業革命,她來異界複興魔法文明,這是落地位置不正確,站到了曆史潮流的對立面上嗎?塔砂在心中無語片刻,問瑪麗昂:“人類城市裏有沒有蒸汽機?”
  瑪麗昂說:“哈?”
  塔砂換了個說辭:“人類的工廠裏用什麽東西來工作?”
  “人。”瑪麗昂說,“他們不相信任何異族。”
  看起來工業革命多半還沒開始,至少沒普及,塔砂想,還有希望,沒落魔法和工業萌芽,指不定誰能幹得過誰。
  屍體與武器被胡亂抛棄在不遠處的山坡上,那裏時常有狼群出沒。瑪麗昂是個優秀的獵人,她布置出可信的遭遇現場,引來能進一步加工殘屍的群衆演員。只過了一天,那些滿是動物牙印抓痕的屍體就有了別的死因。
  匠矮人們的努力讓這一過程變得更好,他們不擅長狩獵,但很擅長制造出捕獵的陷阱。他們拿出壓箱底的寶貝,弄成觸發後破壞的樣子,散落在戰場附近,一些有催眠效果的粉末能解釋這一隊士兵沒有燃放求救信號的原因——事實上匠矮人只用這玩意助眠,它的效力遠遠不足以充當武器,但人類不知道哇。
  沒有真和他們打過照面的人既不知道匠矮人的戰鬥力有多低下,也不知道他們的武器到底有多大效果,現場殘留的藥物會給人足夠的想象空間。這場消滅一支小隊的戰鬥可以用陷阱、催眠武器和狼群圍攻解釋,再不然還有各種陰謀論,相形之下,“地下城出現吞沒軍隊”完全像個扯淡的謠言。
  橡木老人陷入了休眠,那棵樹牢牢紮根在地上,顯然不能移植到沒有陽光的地下。匠矮人們收集並加工合適的樹葉,將之裝飾在光禿禿的橡樹上。他們的手藝實在不錯,那些葉片牢固得恰到好處,既能好好粘在樹上,又能在大風中自然脫落。他們在橡樹上使用的化妝術效果極佳,成功將這棵樹藏進了樹林。
  一切准備就緒,至于最終效果,就要看人類的反應。
  頭幾天塔砂沒允許任何人離開地下城,以免遇到任何軍隊。匠矮人對在地下關禁閉有些抱怨,但等塔砂對他們開放了鍛造室,大部分抱怨都不見蹤影。
  一大群匠矮人湧了進去,他們擠滿了鍛造室的每一個角落,把腦袋伸向每一樣鍛造工具。鐵錘在一雙雙手當中傳來傳去,不斷有人變著法子贊美這些鐵疙瘩。“看看它完美的重量!它完美的形狀!這優美的弧度!這麽棒的鐵錘!”他們激動地說,“巴拉巴拉!叽裏呱啦!”
  ——在塔砂耳中他們的話和這種雜音沒什麽差別,反正她沒法對這些工匠莫名的亢奮感同身受。
  他們激動地把錘子到處亂砸,從錘子落地和破空的風聲中驗證哪一把更加適合自己。有幾個匠矮人試出了同一把最佳工具,他們紛紛抓著錘子柄不放,吵吵嚷嚷拉扯起來,但沒等塔砂考慮要不要去幹預,他們已經迅速分好了工,決定換班使用。一些匠矮人抱住了鐵砧,另一些圍著魔法鐵爐團團轉。
  “火!這穩定的火!”磨石族長霍根陶醉地說,他之前聲稱自己是這兒最好的鐵匠,“裏面燒的是什麽?木炭也沒法讓火焰的溫度這樣高,邊緣如此穩定,排掉煙氣的過程如此完美!我只在故事裏聽說過這樣的爐火!”他湊得太近,險些把自己的大胡子點著。編起的一大把大胡子因此變得焦黃卷曲,讓周圍的人哄堂大笑。
  “我其實早就想說了,打鐵的矮人留這麽長胡子,真不會不方便嗎?”塔砂自言自語道。她的聲音被淹沒在大笑當中,旁邊的瑪麗昂也沒聽到。
  “矮人有抗高溫的天賦。”
  塔砂愣了一愣,才發現這句回答來自維克多。在之前的突然沈默後,維克多一直在悶頭裝死,這還是這段時間以來他頭一次主動開口,看起來耳根清淨的日子要結束了。
  “不裝死了?”塔砂問。
  “我沒在裝死!”維克多說。
  “之前怎麽回事?你被深淵放逐了嗎?”塔砂又問。
  “我不知道!”維克多說。
  他的回答簡短又煩躁,或許是精神鏈接著的緣故,塔砂能察覺到一點若有若無的不安。他看起來不怎麽想說話,又因為契約要求,不得不回答——這樣看起來,之前會開口也是因為塔砂“問了問題”。
  塔砂難得對他有了點同情心,不再問下去了。
  那邊的矮人族長為自己的胡子沮喪了幾分鍾,過了一會兒他自言自語道:“還好我沒有吃晚飯,要是胡子沾了油,不就全燒掉了嗎?”說著他立刻高興了起來,哼起一支歡快的小調。瑪麗昂看著幾分鍾內就亂成一團的鍛造室,對塔砂困窘地道歉。她說:“他們平時在鍛造上非常嚴肅,只是我們一直沒法弄到足夠的器械,鐵器被限制……”
  說話期間有人高高地抛起了鐵鉗,險而又險地接住了它。瑪麗昂戛然而止的聲音和發青的臉說明那並非一次炫技,只是鐵匠們忘乎所以的一時興起。
  “他們真的是很可靠的鐵匠。”瑪麗昂幹巴巴地說。
  塔砂笑道:“我相信。”
  不必瑪麗昂努力保證,此時在塔砂腦中新出現的信息已經說明了這一點。
  “鍛造室,你的鍛造室中出現合適的工匠人選,鍛造可以進行。”
  “工坊,你的契約族群中有大于十人的合適工匠人選,他們向你表達了在鍛造室中工作的意願。鍛造室進階建築,工坊已經解鎖。”
  姑且把每個建築物的信息歸檔也叫做建築物卡牌吧,之前顯示為無法啓用狀態的鍛造室卡片已經變得可用,並且出現了進階建築“工坊”。工坊中附帶更多工具,只要塔砂建造完成就會自行布置好,它能收容另外一部分力氣不足卻有一雙巧手的匠矮人。
  兩個建築下都有許許多多可制造器具,比如“木桌,你的工匠足以勝任該器械的制造,所需原料:木頭,可模擬該材料”、“普通帶鞘鐵劍,你的工匠足以勝任該器械的制造,所需原料:鐵礦石,已有;木頭,可模擬該材料;皮料,需獲取”等等等等。從家具到武器,從普通的大門到聽起來挺有意思的陷阱門,大量産品選項都出現在這裏,還會貼心地提示需要什麽原料。
  雖然不能憑空變出什麽東西,但有了匠矮人和這些清晰的說明,塔砂也只需要准備原料然後下指令就好。
  人類的軍隊沒在第二天出現,到了第三天才有探子發現了布置好的現場,回去報告這個消息。塔砂保持著警惕,但人類的調查意外草率,把山下的紅色獵犬碎片回收過去了事。塔砂用隱形的幽靈身軀跟了一段路,為避免他們有什麽手段發現她,只在城外遠遠地轉了一圈。
  軍隊的確在忙碌,卻不是為了那支折戟沈沙的小隊。“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塔砂聽到軍官打扮的人咒罵道,“該死,我可沒臉現在去彙報紅色獵犬的損失。等這事結束……”
  他們像在籌劃著什麽東西,具體內容可能還要再過一陣子才能知道。塔砂讓幽靈遠遠跟著,隨時注意情況。
  有了匠矮人,地下城的生活環境改變得很快。
  開始他們親自在地下城各個角落跑來跑去,後來有人偷起了懶,企圖把地精當運載工具,放置做好的家具或者索性自己坐上去。這些矮個子騎著地精,就像普通人騎著馬,意外般配,還很可愛,于是塔砂好心地給地精下了配合矮人的新任務。阿黃自發自願前去幫忙,盡管他時常自己玩耍起來,匠矮人們還是很喜歡他——反正不十萬火急的時候,匠矮人自己也會工作到一半玩耍起來。但他們的效率意外很高,大概因為他們喜歡做這個。
  這些小個子把全部熱情都投入到新駐地上來,鍛造室和工坊時時刻刻有人工作,源源不斷地送出全新的家具。他們給每個房間造好門,為門加上鎖,配好鑰匙。他們制造各式各樣的桌子和椅子,床頭櫃,衣櫃,收納盒,做得又快又好。
  他們會把需要的原料合寫在一個小本子上,轉交給瑪麗昂,瑪麗昂再交給塔砂。叫艾拉的匠矮人發現了史萊姆的粘液可以發出熒光,她制造出了一種可以用粘液當光源的燈,申請大量粘液,認為足夠的史萊姆燈可以代替走廊燈架上的火把。名叫塔克的匠矮人每天要提三次“請抓幾只鴨子,或者羊,或者任何有軟毛的東西”,他對住所中堅硬的床板耿耿于懷,宣稱只要給他原料,他能制造出比這好上一萬倍的柔軟床鋪。如此種種,不一而足,當他們提出要求,工坊或鍛造室的卡片上就會出現新的可制造選項。
  這一周晚些時候,塔砂發覺這裏的氛圍都改變了。礦道變成了各種走廊,大小不同的洞窟成為功能各異的房間,房間有門牌,岔路有路標,他們用來聚餐的大廳還貼上了自己畫出的地下城地圖。死板冷硬的地下城出現了生活氣息,讓兵營似的自帶“住所”變成一個新家。
  意外靠譜啊?塔砂看看井井有條的通道,又看看在走廊上蹦跳然後平地摔的工匠,不由得對這些神奇的小矮人刮目相看。

☆、第19章 女獵手

  下一周開始後不久,塔砂發現了人類忽略了他們的原因。
  軍隊開始練兵,補給的車隊在附近的城市與駐軍小鎮之間來來回回。他們顯然正在備戰,兵峰指向東南方,態度比攻打流浪者營地嚴肅許多。多嘴多舌的老兵在交談中描繪著他們的未來,說他們將帶著“那群魔鬼”的頭顱凱旋而歸。
  塔砂問瑪麗昂那裏是否有什麽異種聚集點,狼人少女沒給出確切的回答。
  “那裏是安加索森林。”瑪麗昂回憶著,“雨水比這裏更多,樹林比這裏更密。我聽說林中住著一些獵人,但兩年前我從那邊穿過,什麽人都沒遇見。不過,那時候我在躲著別人,而且森林很大。”
  安加索荒原被長長的安加索山脈分割成西原和東原兩部分,曾經的流浪者營地就在內陸更深處的西原。瑪麗昂一行人翻越安加索山脈中間較為低矮的一部分,來到了地下城所在的東原。人類城鎮在西原南部,位于地下城南方、人類城鎮東方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森林,被稱作安加索森林。
  這些人取地名還真簡單粗暴啊,塔砂喜歡。
  瑪麗昂這樣一目了然的異族需要加倍小心,自由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逃亡,生存比打聽消息更重要。這位年輕的姑娘去過不少地方,卻對沒去過的所有地區所知甚少。流浪者營地中曾有一些閱曆更豐富的棄民,可惜這樣的人總顯得孤僻而謹慎,過去他們不曾把自己知道的小道傳聞公之于衆,現在他們也沒跟著粗神經的匠矮人一起來到地下城。
  橡木老人還在休眠,一時半會兒無法提供幫助。維克多說這座地下城所在的地方本該是片丘陵,既然毀滅地下城的英雄把地形都改變了,他知道的東西還有啥用呢。到最後塔砂只好去問那群不靠譜的匠矮人,這個問題在每個小矮人那裏口耳相傳,轉了好大一圈,最後真拿出了一個答案。
  “那裏是住著人!”一個紅鼻頭的中年匠矮人說,“我有一次出門采草藥,被大雨困在山洞裏,剛好遇到個來躲雨的人。那個女人很高,拿著弓箭,看起來很凶,我還以為自己死定啦!結果她沒給我一箭,她給了我一弓——一把很棒的弓,但是弓弦有問題,她問我會不會修。我那時只帶了一點工具,遠遠沒修到最好,但她不肯跟我回去修,雨停後就走了。她說他們的人住在安加索森林裏。”
  這匠矮人說到那個女人時把手高高舉起,還向上跳了一跳,以體現對方的高度。他絮絮叨叨說得頗沒有終點,臉上遺憾的表情倒是十分明顯,說完還一陣長籲短歎:“那真是把好弓,我應該帶上我的三號鉗,上弦的位置可以更准一點。她真該跟我回去拿的。”
  他所說的女人除了有點凶和高個子(鑒于他本人是個矮子,這一條基本沒多大用)外,並沒有特別突出的地方,就是維克多也無法憑空判斷對方是什麽種族,是否屬于安加索森林中即將被圍剿的異族。總不能憑借一把弓箭,就當人家是精靈吧。
  “現在真是麻煩,太多人類混血。”維克多唏噓到,“過去多方便啊,獸人長著野獸腦袋,屬于什麽品種都一目了然。尖耳朵又養眼的是精靈,尖耳朵又傷眼的是哥布林,高個子的是巨人,矮個子的種類雖多,但矮人都是胡子成精,至于是侏儒還是半身人,你在對方面前抛一枚金幣,看看對方會消失在人群中准備偷竊還是湊上來企圖推銷什麽就是了。”
  “你是不是有點種族歧視?”塔砂說。
  “什麽?我說得都是實話!”維克多說。
  “‘半身人都是小偷’和‘侏儒都是推銷員’這部分。”塔砂說,“地圖炮啊。”
  “半身人本來就都是可恥的小偷!就像侏儒都是一毛不拔死摳錢的吝啬鬼!”維克多反駁道。
  “你被他們坑過?”
  “……”
  “你被他們坑過。”塔砂同情地說,“虧你還是個大惡魔。”
  “你根本不知道他們能有多煩人。”維克多說,開始用深淵俚語嘀咕塔砂聽不明白的典故。
  在塔砂到處打聽消息的同時,幽靈在安加索森林穿行。
  越往南邊走,植被越茂密,塔砂在森林中亂晃的這會兒功夫就遇到了一場雨。匠矮人的大地圖缺乏精確度,但一些大的地標確定無誤。安加索地區位于埃瑞安大陸偏遠的角落,海在更遠的東南方。來自那個方向的風裹挾著海上的濕潤水汽沖向內陸,撞上安加索山脈,向上爬升,制造出一片片雨雲。因此不同于山那邊幹燥而貧瘠的荒原,安加索山的這一面占有了本該灌溉內陸的雨水,每一棵樹都在澆灌下欣欣向榮。
  要是橡木老人藏在這裏,或許都不用給他化妝:隔著繁茂的枝葉,你很難看出幾步之外的樹木長成什麽模樣。
  森林中間很難通行,地面上有布滿青苔的石頭、突出地面的扭曲樹根與隱藏著不知什麽玩意的枯枝敗葉。大腿高的灌木中有臉那麽大的蜘蛛織網,一條胳膊粗的蛇懶洋洋地懸挂在樹杈上,不遠處傳來不知什麽動物的叫聲。除了能穿越以上一切懸浮前行的幽靈,換成誰都別想在短時間內穿越這片樹林。
  這就很可以理解人類的無暇抽身了,如果要進攻的對象在雨林當中,再怎麽准備都不過分。只是塔砂依然想不出人類軍隊會怎麽進攻,她回憶了一下曆史,想不出冷兵器時代與林中住民交戰的例子。
  一個活動的影子閃過塔砂的視野。
  那個身影在叢林中飛快地穿行,幾乎讓塔砂以為自己看到了什麽動物,要不是對方和幽靈前進的方向剛好重合,她很有可能漏看這個。那個人穿著一身棕色皮甲,身上的布不是綠色便是棕色,luo露在外的皮膚上塗抹了色彩,讓她整個都融入了森林當中。
  幽靈調轉方向,很快跟了上去。
  那是個身手矯捷又看不出任何非人特征的女人,比塔砂的幽靈身體還高出一個頭,兩條大長腿在樹林間如履平地,仿佛沒有一點重量。她背上背著獵物,四五只中小體型的動物被串起來挂在一起。這些動物眼睛上的窟窿與這個女人手上的弓箭充分說明了她打獵的方式,但塔砂沒在她背後看到箭筒。她仗著對方看不見自己,繞著人家轉了一圈,才在女人右側腰間看到了懸挂著的箭筒。
  箭筒中只有四五支羽箭,仔細看,女獵人右手還攥著三支箭。她左手弓右手箭,背上背著一串獵物,沒被以上任何東西拖慢速度。突然她的耳朵動了動,腦袋轉向某個方向。
  塔砂沒注意到發生了什麽,她順著獵人的目光看去,這才發現那裏有枝葉晃動,幅度小得像遭遇了一陣風。不等塔砂看清那裏有什麽,一支箭已經飛了出去。
  她在電影中見過獵qiang射擊,到這裏也看過nu箭發射,塔砂本以為自己不會再為弓箭這種初級冷兵器動容——看起來她猜錯了。
  那支箭比塔砂的目光更快,弓弦顫動聲、箭矢釘上某物的聲音和一聲淒厲的慘叫混合在一起,讓人幾乎沒法判斷到底哪個前哪個後。一大團長著灰黑色斑點的東西從樹梢上掉了下來,腦袋上插著箭,比塔砂以為的大不少,這東西剛才到底怎麽藏住自己的?它長著尖利爪子,大小如同猞猁,一看就是肉食性動物。這只貓科動物落在女獵手的必經之路上,要是後者沒發現她,它大概能制造一場成功的伏擊。
  它沒有真正落地,在那之前,一只手一把撈住了它。從始至終女獵手的腳步都未停下,無論是發現敵人、拉弓還是射出箭矢以後。她技藝高超並有著十足的信心,仿佛從未擔心過自己射不中。
  塔砂在旁邊鼓掌,盡管女獵手不會看到。
  “我知道她是什麽了。”維克多忽然說,“亞馬遜。”
  亞馬遜?塔砂從這個詞中想到一條地球上的河流,維克多說的東西肯定不是那個。她看著女獵手一邊低語著莫名的音節一邊將新獵物挂起來,等待著維克多的進一步解說。
  “亞馬遜女戰士,一支只有女性的遊牧民族,她們中最傑出的弓箭手和森林精靈不相上下。剛才她說的就是亞馬遜狩獵後向狩獵女神致敬的贊美詞。”說到這裏,維克多笑了起來,“不過要是人類士兵說的就是她們,而這又真是個亞馬遜,那事情就有意思了。”
  “怎麽?”塔砂說,“因為那是個男的?”
  “………啊?”
  “我開玩笑的,你繼續。”塔砂面不改色道。
  “……”
  被這麽一打岔,維克多語氣中剛開始膨脹的微妙惡意頓時萎靡了許多,他沈默了一秒鍾,幹巴巴地說:“因為,亞馬遜女戰士完完全全是純種的人類。”

☆、第20章 亞馬遜

  亞馬遜是人類。
  她們只是個一支少數民族,還是埃瑞安諸多民族當中不算特別少數,也不算特別避世的一支。亞馬遜人有自己的王國與女王,卻沒有恒定不動的國土,持弓的女戰士們在一片片森林間流浪,旅行便是她們生存的方式。離開族群冒險的亞馬遜女戰士是很受歡迎的雇傭兵人選,冒險小隊爭相邀請這些聲名在外的弓箭手。作為一個大部分時候都處于中立位置的民族,她們受到的喜愛與憎惡並不比其他民族更多。
  但那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現在大地上的國家只有埃瑞安,主宰者是人類,被狩獵的就是他們所認為的魔鬼。
  塔砂能聽出維克多在嘲弄什麽,但如果人類軍隊准備圍剿的“魔鬼”真的是身為人類的亞馬遜,她也不會覺得特別震驚或失望。在她原來的世界裏,智慧生物只有人類,戰爭還不是一次次打響了嗎。
  幽靈繼續跟在那位女獵手後面,一路來到她所居住的地方。周圍漸漸出現人類活動的痕迹,視野開闊起來,女獵手警惕的身姿也變得放松了許多。林中的村落出現了輪廓,遠遠的有人快步跑過來,高興地招呼道:“姐姐!”
  這一聲呼喚用的就是通用語,塔砂完全能聽懂。來人越來越近,那瘦高的個頭與略帶稚氣的面孔也清晰起來。女獵手柔和了臉色,說:“亞倫。”
  沒錯,盡管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這個人的性別也完全不會被錯認。他的胸口長著胸肌而非ru房,他的面龐稚氣卻線條硬朗,這就是個男孩子。女獵手的弟弟快步迎上來,為姐姐的獵獲吹起了口哨。
  仿佛感覺到了塔砂質疑的目光,維克多爭辯道:“我也沒說過一定是亞馬遜。”
  “亞馬遜只有女性?”塔砂問,“男的亞馬遜呢?”
  “她們會和外面的男人一起生下後代,但只留下女孩。男孩會被退還給父親,或者扔掉。男性在亞馬遜文明中是低等性別,決不允許在亞馬遜聚居地中出現……最極端的男尊女卑社會也不會有她們這麽誇張,畢竟男人自己不能生孩子。”
  光明正大地和姐姐並肩走回部落的男孩子,顯然沒被丟掉。
  幽靈盤旋在村落當中,觀察起其中的成員。村子很大,背著弓箭的女戰士到處都是,大部分都高挑健美,身手敏捷。男性分布在村中各個角落,數量看不出比女性少,但沒有一個做戰士打扮,大部分幹著處理武器和獵物的活。“肯定不是精靈。”看到他們怎麽處理獵物後維克多說,“聽聽那些向獵神致敬的祈禱詞,還有柱子上的紋章。”
  但確認對方是不是亞馬遜人並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塔砂放出的巡視幽靈不止一只,目前只有這一只發現了女獵手的村落。這龐大的村落人數勝過在地下城定居的匠矮人們,如果安加索森林還有比這規模更大的聚落,塔砂不太可能現在還沒找到。
  人類軍隊准備對付的目標,多半就在這裏了。
  她沒有直接現身與找到的村落領導人交談,初次見面時瑪麗昂的甯死不屈充分說明,一只來曆不明的無面幽靈絕對不是理想的交流形象。塔砂剛發現村落的位置,她在地下城中的部分就找到了瑪麗昂,讓狼人少女帶上紅鼻頭匠矮人出發——能分#身就是方便,省下了來回跑的時間。
  瑪麗昂把那個見過森林住民的紅鼻頭匠矮人背在背上,輕裝從簡地踏上了旅程。幽靈能指出通向林中村落的最近道路,而瑪麗昂的靈活度不比獵手們遜色。有這種開挂的向導在前面帶路,在入夜之前,瑪麗昂二人便穿過迷宮似的森林,來到了女獵手的村落前。
  亞倫與他的姐姐輕松踏入村落,那時這裏看起來連個守衛都沒有。但當出現在部落入口的人是兩個來曆不明的旅人,手持弓箭的護衛隊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一支箭□□他們前頭的地面,瑪麗昂跳起來,另一支箭截斷了她的後路。
  “我沒有惡意!”瑪麗昂舉起雙手,站在原地,“我是西邊荒原上流浪者營地的棄民,我有消息要告訴你們的頭兒!”
  “拿出你的憑證!”為首的女戰士低喝道,“證明你沒有說謊。”
  瑪麗昂脫掉了她的兜帽,一對毛茸茸的耳朵暴露在空氣中。一些年輕的守衛露出驚訝的神情,紅鼻頭匠矮人從瑪麗昂背後跳下來,對著人群揮舞起自己的工具包。
  “咱們幾年前見過!我認得你們的弓,都用同一種顔色的牛角來貼弓面!”他說,“我把三號鉗子帶來了,哦還有這把新矬子,現在我能幹的更好!”
  他掏出了滿滿兩手的工具,眼珠子轉來轉去,從這一把弓箭移到另一把。“是你?”守衛中有一個深色頭發的女戰士說,她在領頭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讓對方的臉色緩和下來。
  “啊呀,是你!”紅鼻頭歡快地說,“你還是這麽高!那把弓還好嗎?”
  “我又不會變矮。”深色頭發簡短地說,嚴肅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謝謝,你讓它的壽命延長了一年。”
  “那是因為我沒有趁手的工具。”紅鼻頭驕傲又遺憾地說,“如果我帶了今天的工具包,我可以讓你的弓多服役兩三年!”
  對峙雙方的氣氛因為這翻場合不對的談話緩和了不少,不久後守衛散開,瑪麗昂二人被帶進一間小屋,見到了一個大概三四十歲的威嚴女性。她的棕色頭發利落地剪短,一身打扮與戰士們沒什麽差別,只有金色額飾體現了她領導者的身份。她問:“異族的客人,你來這裏有何貴幹?”
  “流浪者營地在大概兩周前被燒毀了,人類軍隊正在備戰,准備向安加索森林進軍。”瑪麗昂開門見山道,“我想,或許你們就是他們的新目標。”
  對方的神情變得更加嚴肅,“如果這是真的,我也不會感到奇怪,他們並不是第一天看我們不順眼。”她搖了搖頭,說:“謝謝,我們會盡快求證。如果這是真的,你的善良會得到回報。”
  “我並不需要回報,發現這樁事並讓我來到這裏的另有其人。”瑪麗昂說,“流浪者營地的一半居民都被拯救了,他們現在住在安全的地方。我來此是想詢問,你們是否願意搬到我所說的地方去?”
  “一個好心的貴族?”女人譏笑道。
  “我的主人不是人類。”瑪麗昂說,“她是一座和深淵斷開聯系的地下城之主。這不是什麽陷阱,如果不相信,您可以派人跟我去看。”
  塔砂隱沒身形飄在瑪麗昂旁邊,契約者可以聽見她所說的話,將之轉達給這個村落的領袖。地下城這個詞沒激起特別強烈的反應,因此驗證“沒有深淵氣息”的後續說服方式也沒有了用武之地。村莊的領袖只是思索了片刻,搖了搖頭。
  “謝謝你和你的主人。”她禮貌地拒絕道,“但是亞馬遜從來不會不戰而逃。”
  還真是亞馬遜,維克多難以置信地嘀咕不停,說男性從來不被允許進入亞馬遜的國度,更別說生活在那裏。塔砂把這個問題轉達給瑪麗昂,狼人少女將之問出來。對于“我聽說亞馬遜中只有女性”的疑問,棕色短發的亞馬遜女王只是帶著嘲諷意味地笑了笑。
  “過去我們丟棄男嬰,但是現在,我們沒有這種‘奢侈’。”她說,“我們的數量不足曾經的十分之一,每一個成員都值得珍惜,為此某些傳統需要作出改變,有太多太多的少數派消失在了曆史當中。而且,要是提起亞馬遜,人們最先想起的不是我們的箭術,不是獵神指引下的榮光和英勇,不是古老的曆史和獨特的文明,而是丟棄男嬰……對亞馬遜來說,簡直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情了。”
  這個女尊民族在時光流逝中做出了妥協,他們延續至今,盡管風光不再。
  “我真搞不明白。”維克多說,“既然傳統能為生存讓步,何必再堅持什麽‘亞馬遜從不會不戰而逃’?他們是人類,而且放棄了以前最遭诟病的傳統,如果索性居住在人類城市當中,現在根本不會被當成靶子打。”
  “那樣的話,‘亞馬遜’也就不存在了吧。”塔砂說。
  “‘亞馬遜’這個名號不存在而已。”維克多糾正她,“他們會活著,子孫後代也和普通人類活在一起,不用擔心哪天自己會滅絕。我還以為加入強者當中獲得更好的生活是生物本能呢,啊,去掉那群腦子壞掉的苦修者和狂信徒。”
  “不,亞馬遜文明會被吞沒,消失,成為傳說,那才是他們拒絕的東西。”塔砂搖頭道,“不過跟你解釋也解釋不通,反正你既無法理解當初那些深淵信徒和女巫為什麽要反對深淵,也無法理解我為什麽喜歡阿黃。”
  “這本來就無法理解,加入深淵明明能得到莫大的好處,無盡的生命和力量啊。”維克多翻了個白眼,“為什麽?因為主物質位面的生物喜歡跟自己過不去?因為你覺得老鼠長得可愛?”
  “理由其實只有一個。”塔砂說,“比起待遇良好的傀儡,我們更喜歡自由意志。”

☆、第21章 備戰

  亞馬遜的斥候從軍隊調動中驗證了瑪麗昂的消息,狼人少女和匠矮人收到簡短但熱情的招待,他們暫時留了下來,旁觀了亞馬遜人的備戰。
  氣氛緊張卻不慌張,在塔砂看來頗有觀賞價值,像在空中圍觀一個古戰場。這種說法某種程度上沒錯,還是異世界的古戰場呢。地下城按部就班運轉,做完能做的准備,塔砂反而在這大戰的前夕閑了下來。她在亞馬遜的營帳中穿行,幽靈的視點自由而不受幹涉,加個剪輯師就能制作出一本紀錄片。
  武器並不需要臨陣磨槍,亞馬遜依然保持著戰鬥民族的特性,兵器如家具般常用。紅鼻頭匠矮人邁著兩條小短腿跑來跑去,在戰爭開始前進行武器的最終改良。他一個人能做的事相當少,要是讓地下城的矮人全員加入,這戰前改造還能拿出肉眼可見的效果吧。但讓一群小短腿穿越森林太不現實,塔砂也不打算讓這些非戰鬥人員進入可能被戰火波及的區域。
  所有戰士都是女性,最小的幾個比瑪麗昂還小些。不同于她們沈穩的前輩,這些小女孩看上去更緊張和興奮。她們毫無必要地全副武裝著亂轉,直到家長叫住她們,分配她們去帶暫時無事可做的瑪麗昂到處轉轉——塔砂暗中覺得家長們只是嫌她們太煩。開始狼人少女有些拘束,但這群年齡相仿的戰士很快熟悉起來,變得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女高中生。
  “我從媽媽那裏拿到這把弓,她曾用它獵到一頭熊。”最大的那個說,她手中的長弓豎起來幾乎和她一樣高,“弓臂和箭杆都是山毛榉,去年開始我才拿得動它。”
  “長弓對我來說還太早了。”最小的女孩聳了聳肩,她手中的短弓只有一米多長,“我爸爸給我做了這個,他總認為我還沒有准備好,或許這一次之後我就能說服他。”
  “我從沒用過一把弓。”瑪麗昂摸了摸鼻子,“在遠方就能集中敵人,聽起來真好……我只被弓箭攆著跑過。”
  “如果你打算留下來,就能體會到有個弓箭手站在你身後感覺會多好了。”有人笑起來。
  她們看出了瑪麗昂的好奇,一名孤兒拿下她的弓箭,告訴瑪麗昂自己如何制作出一副弓箭,弓和箭又如何在戰場上運作。她細細說明如何將品質合適的山毛榉制成弓身,弓弦的松緊應該保持在什麽程度,鹿的筋與角如何讓一塊木頭變得難以摧毀。她們展示手上的繭與纏繞在指尖的布片,它們有助于拿好弓弦,也從弓弦中保護她們的手指,高速的絲線可以變得非常鋒利。有人說起古早的傳說,那時亞馬遜用深淵蜘蛛的絲來制作弓弦,她們能在近戰時拿弓勒斷敵人的脖子。
  她們甚至背著大人們讓瑪麗昂開弓試了試,那糟糕透頂的一箭險些紮到某個人的腳脖子。瑪麗昂嚇了一跳,險些遇害的金發姑娘卻哈哈大笑。“我當然能躲開這麽慢的箭。”她說,“你射得比我剛學時還要爛,我可是我們當中箭術最差的一個。”
  “我當不了弓箭手。”瑪麗昂不好意思地說。
  她轉而給同齡人們看她的武器,告訴她們自己如何從奴隸販子的保镖,的屍體上,拿到這兩把短刀。姑娘們頭的圍成一圈,贊歎著她的刀和故事。她們多少都狩獵過動物,卻沒有一個曾與外面的敵人作戰。“我們只是缺少機會,你知道,我們不太出門。”金發少女做了個鬼臉,拿拇指比一比身後營帳裏的大人們。她說這次戰鬥後每個人都會有所斬獲,還說自己今後也會當一個用劍和盾的戰士,只是她的年齡還不足以勝任——亞馬遜戰士與敵人短兵相接,保護身後的弓箭手,她們擁有更強大的勇氣和更高的死亡率,年輕的孩子不允許擔任這個。
  但年輕的孩子也不該當弓箭手,她們不該在戰場上,殺戮或者被殺。塔砂聽著女孩子們用談起春遊的口氣談起戰鬥,心想或許只有她這樣站在局外的大人才會因此産生諸多感慨。那些當事人本身聽上去快活而驕傲,為自己活了下來,為即將來到的挑戰。對這些處境特殊的人,指責她們好鬥就像嘲笑饑民選擇啃食樹皮活命,而憐憫又顯得如此淺薄。
  “那個袋子裏裝著什麽?”瑪麗昂問。
  “替換用的弓弦,如果這裏下起雨,被打濕變送的弓弦就需要調換。”金發少女說,“上面是安加索獅的牙齒,很漂亮吧!你脖子上那個是什麽?狩獵紀念品?狼的牙?”
  “是紀念品。”瑪麗昂抿了抿嘴,說:“那是我母親。”
  “哦……”金發少女茫然地應了一聲,看上去沒反應過來,旁邊年紀最大的姑娘用手肘撞了她一下。理解到那意味著什麽的神情在女孩子們當中擴散開來,有許多目光和她們剛剛見面時一樣,落回瑪麗昂豎起的狼耳朵上。瑪麗昂捏著她的項鏈,僵硬地看著地下,重新開始變得緊張。一群人沈默了一會兒,那個金發少女忽然摘下了袋子上的獅牙飾品,塞到瑪麗昂手中。
  “送給你!”她說,“別拒絕,反正我今後自己也會打到的。”
  瑪麗昂抓著那個吊墜,像抓著什麽火燙的東西,塔砂覺得在爸媽禁令下被強塞了紅包的孩子大概就是這副表情:又想要又想推辭,兩者程度一致,以至于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塔砂好心地擔當了寬宏大量的父母,她拍拍瑪麗昂的肩膀,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說:“收下吧,記得說謝謝。”
  “謝謝。”瑪麗昂急促地說,她開始低頭看自己的口袋,想找出可以回禮的東西。
  “不用!”最年長的少女說。
  “用!”金發的姑娘笑嘻嘻地說,“我可以摸摸你的耳朵嗎?”
  “噢,可以!”瑪麗昂感激地說。于是興致高昂的女孩子們輪流摸了她的耳朵,一個個心滿意足。
  比起少女們輕松的氣氛,年長者那邊要沈默許多。
  那些身上有著人為傷痕的年長戰士顯然不止與動物作戰過,她們動作利落,帶著殺伐之氣。一些穿著利落布甲的男性在幫女戰士整理裝備,另一些速度很快地收拾著行囊,幾乎所有人都在忙碌。塔砂在其中看到兩種戰士,一種穿著輕便的軟皮甲,帶著長弓和箭筒;一種穿著鎖子甲,有一面邊緣包裹著鐵皮的小圓盾與鋒利的短劍。從這裏可以推斷出她們有兩個兵種,機動性高的長弓兵和短兵肉搏的戰士,無論哪種看起來都很專業。
  這些亞馬遜戰士並沒有一頭飛揚的秀發,絕大多數人留著清爽的短發,長發的戰士也將頭發紮得很牢,不會在跳躍奔跑中遮擋視線。她們的頭盔與頭部吻合,沒有什麽裝飾。弓箭手的護甲比近戰戰士更輕巧,但布衫和綁腿覆蓋了她們的手腳。布條的防禦力雖然不高,卻能在森林中避免蛇蟲,也能稍微阻礙一下擦過的箭。她們全副武裝的樣子和塔砂想象中的不太一樣,仔細一想又非常合理。
  以往對叢林女戰士的印象只是來自影視作品與遊戲海報而已,塔砂想,現實中哪裏會出現“男戰士穿成鐵皮罐頭,女戰士穿著鋼鐵比基尼亂跑”這種事呢。要是戰士真的在刀劍無眼的戰場上露大腿露肚子露胸露出一堆要害,還披散著大風一吹就糊自己一臉的長發,那麽,這個人多半死定了。
  第三天,尾隨著人類那邊的幽靈傳來了消息,軍隊已經浩浩蕩蕩地來到了森林邊。
  這支軍隊比預計中來得晚,步兵與騎兵拖著車隊,一行人拖沓地來到了安加索森林的入口。他們的聲勢驚人,士兵士氣高昂,是亞馬遜人總數的幾倍之多。倘若這是沒有遮蔽物的正面戰場,哪怕用人海戰術,他們也贏定了。
  但這裏根本不是適合騎兵對沖的平原戰場,安加索森林不是片能輕易穿行的小樹林。塔砂和亞馬遜的斥候一樣感到奇怪,要攻擊能在森林中進行遊擊戰的亞馬遜人,這樣規模浩大卻機動性極差的隊伍又有什麽用?
  他們在森林前面停了下來,火油與火把被扔進樹林當中。隱藏在林中的亞馬遜人冷笑了一下,果不其然,火焰只燒了沒一會兒工夫便熄滅了。
  與安加索山另一邊的氣候不同,這邊的空氣和土地濕潤得多,你根本不能燒掉一片有不少溪流的濕潤森林。指揮官很快發現了這點,他下達了新的命令:砍樹。
  聽起來像個笑話,可軍隊真的開始這麽做了。數量不少的士兵拿出斧子,哼哧哼哧地砍伐起目所能及的樹木,他們放火燒能燒掉的樹,砍掉太潮濕的。三分之一士兵拿著斧子,其他人負責紮營和警戒。長官們在帳篷裏喝起了茶,得意地討論著林中魔鬼的末路。
  “開什麽玩笑?”塔砂聽見亞馬遜人難以置信地說。
  站在人類視角上來看,這如同為了捉出害蟲而毀滅一片森林。人類軍隊根本沒有包圍這篇廣闊的森林,他們覺得砍樹就能破壞對方的優勢,因此穩操勝券,還能將敵人一網打盡?
  槽點太多,以至于無從吐槽。一時間塔砂和潛伏在林子邊緣的亞馬遜探子一樣無語,只能看著士兵們兢兢業業地伐起木來。

☆、第22章 不祥之兆

  放火燒山、伐木驅敵算是傳統戰術,然而這是有前提的。
  比如一座無後路可逃的山,比如一片能輕易解決的樹林,這些地形才是這些戰術針對的目標。如果對象是一大片雨林,而且周圍都是廣闊的平原,企圖用砍樹的方式結束戰爭,就像企圖用填平大海的方式戰勝鲨魚。即便這片森林變得不適合居住,亞馬遜人也可以在那之前從隨便哪個方向逃脫,人類軍隊根本無法包圍安加索森林的每片邊緣。
  更何況,亞馬遜戰士又不是死的。
  一個上午的伐木頗有成效,軍隊像一把勺子,將安加索森林的邊緣挖出了一個小口子。與此同時,深入其中的先頭部隊也被周圍的樹木包圍,無論是伐木兵還是周圍警戒的士兵,他們都暴露在了亞馬遜人的主場當中。
  十幾把弓同時拉開,同時放手。比起成片nu箭造成的聲勢,從不同方向射來的箭矢乍一看幾乎有些雜亂,活像隨便亂射似的。破空聲被林中蟲鳥的鳴叫掩蓋,鋒利的箭镞隱藏在樹影當中,等一片屍體齊刷刷同時落地,人群才被驚動。
  亞馬遜弓箭手們潛伏在各個角落,唯有一直凝視著她們的幽靈知道這些林中獵手何時來到這裏。她們的皮甲和頭盔與這兒的樹木渾然一體,草木汁液將她們luo露在外的皮膚染成葉片的顔色,某種齧齒動物碾碎的腺體將她們的氣味變得與鳥獸無異,最靈敏的獵犬也沒發出一聲吠叫。她們沒有隊形,每一個人都像猿猴般靈巧,像安加索獅那樣善于隱藏,每一支冷箭都帶走一條性命。
  先頭部隊的幸存者中爆發了驚恐的聲音,慘叫聲此起彼伏,但沒有一個能叫嚷太久。第一陣齊射後指揮者不再發出指令,弓箭手們的射擊變得參差不齊,但依舊准確無誤。她們能在一秒當中兩次拉弓,幾乎讓人懷疑這些人是否需要瞄准。未曾停歇片刻的箭雨犁過被侵入的森林,迅速清空了這片區域。
  沒有一支箭落空,有一具屍體上插了兩支足以致命的箭矢,這一巧合便是唯一的浪費了。
  很難說清這一幕有多驚人,唯有親眼所見才能理解一群神射手的威力。亞馬遜弓兵是這個時代最可怕的狙擊手,當她們成群結隊,塔砂忍不住想起一群暴走的自動發球機。真不可思議,一群弓箭手的表現竟可以與一台裝載了自動瞄准機制的機槍比擬。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人類留在森林外的龐大部隊甚至沒反應過來。最後一具屍體落地後,埋伏的弓箭手們沖了出去,她們跑向外面發愣的士兵,向他們傾瀉箭雨。這次出動的全都是弓箭手,她們的裝備輕便而靈活,分工倒有些許不同。一些人勇往直前,一些人掩護和觀察,剩下的那些飛快地從屍體上回收箭矢,奪走兵器。人數占據了巨大優勢的軍隊在這猝不及防的進攻下後退,像只被踢了屁股的臃腫動物。
  臃腫的巨獸一樣長著獠牙。
  短暫的混亂後人類軍隊組織了起來,扛著巨大盾牌的盾兵在指揮下來到最前排,他們身後nu兵開始給弓nu上箭。他們帶來的這種nu箭比塔砂之前看見的那種更龐大,卷動弓弦搭箭的聲音仿佛吊起城門,合在一起沈重得讓人牙酸。如果用上這些東西,三百米內的一切都能被洞穿吧。
  但只要不被擊中,再怎麽強大的武器也沒有意義。
  前來迎戰的亞馬遜中沒有一個手持劍盾的近戰戰士,弓箭手身上的軟皮甲不足以擋住威力巨大的nu箭,卻在機動性上有著不可比擬的優勢。大盾的戰線成型的那一刻起,所有沖鋒的戰士立刻退卻,幹脆利落得好似進食完畢的雀鳥。她們呼啦一下散開,消失在安加索森林當中,只留下寥寥無幾的箭矢,一地的屍體,還有軍官們怒氣沖沖的咒罵。
  沒人敢于進森林追擊這些林中獵手,他們只能修整,在盾牌的保護下繼續砍伐。
  他們再沒能優哉遊哉地好好砍樹,亞馬遜人輪流換班,在松懈的盾牌下偷取人頭,又在人類軍隊憤怒的回擊時化整為零逃進森林。簡直是一場經典的遊擊戰教程,人類減員不斷,士氣低下,亞馬遜戰士則只損失了一些箭矢。換班下來的戰士在營地中發笑,在那些還沒輪到或不能上戰場的族人當中講著勝利的故事。“或許用不著你們。”獨眼的女戰士笑著揉了揉女兒的頭,那些初次上戰場的少女們很為此憤憤不平。瑪麗昂的手指摩挲著短刀的刀柄,她看起來一樣技癢。
  第二天的戰況依舊如此,人類消耗了兩位數的人,只砍倒了個位數的樹,砍伐成了避之不及的苦差。林中營地的氣氛變得越來越歡快,亞馬遜人開始討論慶功的酒,開始有人打賭那些人何時會離開。
  “我們或許不用搬遷。”有人說,“我不相信再這樣下去,他們還願意繼續進攻,誰會用一支在森林裏毫無用處的大軍來送菜呢?”
  “沒有人會。”亞馬遜女王說,她的眉頭在火光中緊皺,“這正是我所擔心的。”
  塔砂也這麽想。
  戰況順利過頭,她為此感到隱約的不安。人類不可能都是傻瓜,能從盟友手中奪取所有勝利果實的大地之主,怎麽可能在一目了然的事情上一錯再錯?塔砂既不認為埃瑞安是個核心角色一出場其他人就變成弱智的虛構世界,也不認為自己是那個一帆風順的主角。
  維克多說:“並不需要每個人都是傻瓜,只要他們的上司犯傻就行。你不知道貴族們做出過什麽荒唐事,還有國王把整個國家賣給我過呢!”
  “可是現在既沒有貴族,也沒有國王。”塔砂提醒他。
  “換個名稱而已。”維克多滿不在乎地說。
  瑪麗昂與匠矮人告訴過塔砂外面的常識,埃瑞安帝國並沒有王室和貴族,只有元首和大臣。四五百年,放在這裏能讓深淵和天界變成曆史,放在塔砂過去的世界,能進行好幾次科技進步社會改革,她完全不認為差別只是換個名稱。
  這天夜晚,外面的駐地迎來了新的車隊。塔砂在一輛大車中,發現了“紅色獵犬”。
  它看上去真像個機器,頭顱部分目前暗淡無光,一動不動地躺在車裏。從運送者和軍官的交談中塔砂得知,這一只獵犬剛從上頭申請過來,它完好無缺,只待啓動。
  塔砂沒辦法解析紅色獵犬,這台蒸汽朋克風格的怪異器具外殼上有細小的符文——維克多讀不出上面的意思,但斷定它們是矮人的手筆——和地下城圖書館的地面一樣,幽靈不能穿透。她留在亞馬遜村落的分#身立刻通知了瑪麗昂,讓她帶著匠矮人從亞馬遜人的村落中撤離。一旦紅色獵犬啓動,它便能同時發現他們和亞馬遜的大本營,哪怕找到了大部隊也沒法在森林中占上風,這也絕不會是好事。
  而這不是唯一的壞事。
  與另外幾輛大車比起來,無法讀取的紅色獵犬只是個小問題。足足三輛大篷車上裝載著幽靈根本無法接近的東西,塔砂沒能往馬車當中看上一眼,她在遠處便感覺到了強烈的排斥感,又像恐懼又像惡心,仿佛昆蟲面對殺蟲劑,還沒真正接近,便已經産生了無法接近的本能。
  時間越久感覺越強烈,在大車上的東西被搬下來之前,營地已經成為了幽靈禁區。
  維克多說受到神靈祝福的聖物可能對深淵物種造成這種影響,可是現在的埃瑞安哪來的神明?更別說塔砂剛被認證過沒有深淵氣息。她幾乎確定會有第二只鞋子落下,卻不知道會落在哪裏。
  幽靈無法靠近,瑪麗昂會在紅色獵犬啓動時暴露(人類帶上紅色獵犬狩獵純種人類亞馬遜,該不會就是為了提防異族混入?),最後只能靠亞馬遜人。這想法與亞馬遜女王不謀而合,她終究放心不下異常的戰況,在夜幕中派出了斥候。
  朵拉和凱瑟琳是亞馬遜最好的斥候。
  她們無聲無息地潛入了人類大營,擰斷躲不開的守衛的脖子,將屍體隱藏在陰影中。她們安靜地接近新來的車隊,直到一些吵鬧的士兵攔在必經之路上。
  他們看起來眉飛色舞,高聲說著粗話,完全不是白天那個哭喪著臉的模樣。這些人亢奮得像喝了酒,營地的巡視者卻對他們視而不見,仿佛這裏沒有任何軍規似的。仔細看,還有人露出了羨慕的表情。
  已經換上守衛裝扮的亞馬遜人對視一眼,悄悄跟上了士兵們。
  她們來到一個偏僻的營帳,這個帳篷大概今晚才被搭起,距離大營中心很遠。她們本以為會看到什麽秘密武器,或是什麽補給分發場景,但是……某種程度上說,也能算是補給。
  女人。
  凱瑟琳拉著朵拉的手把她硬扯回陰影,盡管她們一樣青筋直跳。就是“那種”情景,更加惡劣,因為那幾個被欺淩著的可憐女人被打扮成了亞馬遜戰士的模樣。
  “冷靜!”凱瑟琳用口型說,“我們不是來做這個的!”
  “那個紋身!”朵拉的青筋在額頭亂跳,“中間那個,你看見沒有?不是旁邊那些拙劣的僞裝,那就是我們的獵紋!”
  “……”
  凱薩琳陷入了沈默,她們的拳頭捏得死緊。亞馬遜並非與世隔絕,在遷徙和局部沖突中她們有傷亡,也有失蹤。過去亞馬遜人就有保護女性的傳統,而如今每一個殘存的亞馬遜都將同族視為姐妹,要無視這個太難了。
  “可能是陷阱。”凱薩琳咬牙切齒地說,“我們走!”
  她們艱難地移動了腳步,探查了大營其他的部分。指揮官的住所飛不進一只蒼蠅,有幾輛大車的看守比指揮官營帳更嚴密,她們在其中轉了一圈卻毫無收獲,只有焦躁在心中不斷上升。
  此時已經接近午夜,該走了。凱瑟琳打出手勢,朵拉搖了搖頭。她堅定地指向某個方向,凱瑟琳猶豫了一下,也搖頭。不知有意無意,她們又轉回了之前的那個營帳附近,現在這裏的人非常少,只是這幾個人的話,沒准……
  她們聽見的女性的慘叫。
  朵拉轉身就跑,凱瑟琳在片刻後跟上。她們在帳篷開口處看到醉醺醺的士兵在用匕首挖一個女人的眼睛,在這裏狂歡到午夜的人,算上外面的看守,也只有四個人而已。
  在凱薩琳來得及阻止前朵拉已經拉開了弓,一支箭穿透了士兵的眼珠,從他後腦勺透出來。這完全不是明智的舉動,可事已至此凱瑟琳也不再猶豫,她在守衛的脖子上補上了靜音符。四個士兵在幾秒內無聲地倒下,朵拉跑向那幾個可憐的女人,扶起中間那個,企圖看清她的臉。
  “我們不能帶走她們!”凱瑟琳低聲警告道,在朵拉身後拉弓警戒,“快走!”
  朵拉沒能在那張臉上找到熟悉的影子,但那個瘦得脫型、傷痕累累的女人身上根本無法看出她健康時會是什麽模樣。這些女人看起來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氣,有一個瞎了,另一個沒有雙腿,血液汙漬和舊傷疤疊在一起,所有人的眼睛都空洞得讓人害怕。
  朵拉脫幹淨了那些被撕掉一半的衣物,把那個紋著獵紋的女人背了起來。“不行!”凱瑟琳焦急地搖頭,“不能帶回去,如果她有什麽問題……”
  “她身上沒帶任何東西,而且沒有舌頭,她能是什麽間諜嗎?”朵拉煩躁地說,“回去後我會看著她!”
  她折斷了剩下的女人的脖子,帶著背後的人,跑了出去。

☆、第23章 謎底

  她們把帶回來的女人放置到了村落外的小屋中。
  這裏與亞馬遜村莊本身隔著數百米,是晚歸者的駐留地與哨所。小屋中存放著幹淨的水與紗布,還有一些食物,可惜被帶回來的人遠遠沒到可以吃固體幹糧的時候。
  朵拉將垂死的女人放到床上,擦拭並檢查她。她口中沒有舌頭,也沒有牙齒,被解救沒讓她的表情有任何變化,長久的苦難看上去已經摧毀了她的精神。她的*一樣岌岌可危,朵拉只是個戰士,她的包紮技術只適合外傷的緊急處理,眼前的傷員需要更多的照料和藥物,但她們還不能把她帶回去。
  哪怕是更感情用事的朵拉,也不會貿然冒這種風險。
  帶回來的女人需要更多檢查,她身上可能裝了什麽東西,甚至可能攜帶了什麽針對她們的未知疾病。凱瑟琳去向族人彙報這次偵查的結果,她沒有直奔女王,而是先去找了族中醫師,一方面由他通過紙條轉交,一方面請他檢查那位傷員。
  “我真是無法理解,這群團結的蠢貨,要死大家一起死嗎?”維克多挖苦道,“啊,戰士,肌肉長在腦子裏。”
  “你有何高見?”塔砂問。
  “當場殺掉啊,至少別帶回來!”維克多理所當然地說,“誰會在交戰時期帶回很可能是誘餌的東西?”
  塔砂對此不置可否,她不贊同帶回俘虜,但對她們的選擇亦非不可理解。僅僅幾天的接觸,她已經可以窺見這些亞馬遜人的團結、固執和對自身稀少氏族強烈的危機感,倘若他們真的會為了安全對遭受苦難的同族見死不救,他們也不會在這裏留到現在,為了堅持某種戰士精神而對上龐大的敵人。
  總有些東西,對某些人來說無法妥協。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近乎陽謀。她們已經做了能想到的一切防範措施,以目前所知的信息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是說既能救回俘虜又能保證安全的辦法,維克多所說的那種顯然完全不在亞馬遜人的考慮範圍。塔砂讓幽靈之觸穿透床上傷員的身軀,緩緩滲透對方的皮肉與骨骼,沒找到任何異物。
  她的檢查結果和亞馬遜人一樣,這個人身上沒攜帶任何器具、機關或符文,俘虜的健康狀況和看起來一樣糟糕,連動一動都難,根本玩不出什麽花樣。
  這一邊的幽靈凝視著傷員,那一邊的幽靈遠遠望著人類營帳。“俘虜身上沒有問題”的結果沒讓塔砂放下心來,她一直有種很糟糕的感覺,仿佛潛意識覺察到什麽問題卻想不出所以然。她漏掉了什麽東西?信息不夠,瞭望塔還沒建到附近,幽靈第一次在偵查上碰壁,塔砂很不習慣這種無法掌控全局的感覺。她心中暗自警醒,地下城的全知視角與各種周到的監視手段是不是把她慣壞了?她的控制欲變得越來越強,失去控制的不完美感會影響她的冷靜,這還真是大魔王常見的失敗原因。
  塔砂很難把思緒從無法探查到的馬車上移開,如同無法無視一片近在咫尺的陰影。
  這個夜晚平安無事,多半因為那兩個亞馬遜人在離開時放了火,疲于救火的人類軍隊無力找事。到了第二天,士兵們開始拆掉面對森林那一面的帳篷,他們清理出一片空地,緩緩推出了什麽。
  紅色獵犬走出人群,它的頭顱閃著紅光。
  電光火石之間,塔砂猛然想起了自己漏掉的東西。那個被帶回來的俘虜身上根本不需要放任何玩意,人類也不用指望她做出點什麽。她不是間諜,不是引爆裝置,也不是亞馬遜——那是個紋了亞馬遜獵紋的混血異族,有她當定位裝置,紅色獵犬便能找出亞馬遜營地的位置。
  等等……
  頓悟的下一秒,更多疑惑紛來沓至。人類真的想以此找到營地位置嗎?不說那個人並沒被放在營地以內,不說森林邊緣有亞馬遜戰士監視,她們有足夠時間在發現人類目的時轉移俘虜,單純這個目的本身就難以說通。發現營地位置其實沒有用,問題又回到了最開始:這支威力強大卻臃腫龐大的人類軍隊,哪怕知道亞馬遜營地具體在什麽位置,他們又要如何穿越森林,在這片亞馬遜人的主場中,戰勝隨時可以逃離的林中獵手?
  塔砂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宛如看到一個用看不懂的語言書寫的碩大警報。真相和危險此時都只距離她一步之遙,塔砂煩躁地靠近了營地,頂著巨大的斥力望過去。
  紅色獵犬動作很快,它不是需要到處嗅聞的真正獵犬,這台怪異的機器走出一條直線,直直指向亞馬遜營地的方向。不久後前面就是還沒砍過的樹木,獵犬駛向大樹,士兵前去砍伐,此時林中的亞馬遜開了弓。
  人類企圖保護紅色獵犬,他們沒能成功多久。一支羽箭穿透了士兵的空隙,准確地釘進紅色獵犬的頭顱。那盞紅色小燈被一箭洞穿,黑乎乎的煙霧從中冒了出來,紅色獵犬發出一聲悲鳴,再也不動了。
  指揮官皺了皺眉頭,那個表情放在一個大計失敗的人臉上,未免太過輕松。
  他們搬走了無法動彈的紅色獵犬,在它停止的位置插上一根木杆。有什麽東西被推了出來,幾十個士兵搬動著滾木,將這龐然大物推出去。
  剛才的突襲成功解決了紅色獵犬,也讓暴露的亞馬遜戰士不得不後撤,無法再接近新出場的巨大物體。塔砂浮在半空中,努力觀察被衆星拱月的銀灰色巨物,在這樣的距離下,只能看到一個遠遠的輪廓而已。
  人類軍隊來的時候絕對沒帶著這東西,之後的補給車隊也一樣,那東西比幾輛馬車還大,塔砂推測它由幾輛車中的零部件組裝而成。它長得怪模怪樣,有一個敦實的身體,正前方杵著一根長杆,遠遠望過去仿佛一只蚊子。士兵們在指揮下小心地調整這東西的角度,讓長杆指向剛才紅色獵犬停留的位置。
  有旁邊的人做對比,塔砂才發現這根長杆其實並不細,那只是與它肥胖身軀對比産生的錯覺。長杆比一個人的軀幹還要粗,它緩緩轉動的樣子突然讓塔砂想到了坦克。
  “你認識它嗎?”塔砂問。
  “沒見過,有點像矮人的風格,他們喜歡做這種怪模怪樣的東西。”維克多說。
  “矮人的作品中有沒有什麽……威力特別巨大的範圍攻擊武器?”塔砂快速地問,在她的注視下,人群圍住了調整好位置的鐵皮怪物。
  “有些挺有趣的玩意,像是可以自己跑的車,巨大的機械雲之類的,但也只是有趣。他們制造過人造壓縮火球,威力近乎小火球術,每一次攻擊的消耗卻能用來雇傭一個正式法師。”維克多隨意地說,“你不是問過那些匠矮人了嗎?正統矮人和他們的作品早就銷聲匿迹,看上去紅色獵犬是唯一還留著他們痕迹的……”
  塔砂沒再聽下去,她不打算弄明白這個了。不祥的預感強烈到難以忽視,她讓在亞馬遜村落中的幽靈在女王面前現形,通知她立刻帶領所有人撤離。
  軍隊開始後退,他們向後撤退幾十米,捂著耳朵趴到地上。在附近的亞馬遜戰士感覺到了不對勁,有弓箭手冒險沖了出來,對著那奇怪的東西搭箭拉弓。
  太晚了。
  塔砂看到了璀璨的光芒從長杆——從炮口中噴發。
  黑夜中的第一縷晨光也不會有它這麽明亮,那道白光太刺眼,與之相比,天空只是一片黯淡的幕布。銀色的閃電撕裂了幕布,撕裂了天空、大地和它前方阻擋的所有東西。在那耀眼的巨獸呼嘯而過之後,震撼天地的巨響才傳入圍觀者耳中。
  光明到達了極致,竟會如此可怕。
  塔砂的雙眼在看到光芒的刹那點燃,她的面龐與軀幹在被光芒照耀的瞬間膨脹,而後炸裂。幽靈的軀體仿佛白磷制成,火焰根本無需從中經過,風中帶來的熱度足以讓它灰飛煙滅。陽光不曾做到的事情,這門炮做到了。
  對,炮。
  ——【咱們工人有力量】:正所謂知識就是力量,雖然你根本不通鍛造,但你擁有理解基礎工藝品的眼光。例如:當你看到一把醜得不成劍形的劍,你會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是一把劍!
  這項雞肋的技能在大炮發射時起效,塔砂看到腦中出現備注:“這是一門炮。”
  人類軍隊邊觀戰的幽靈化為飛灰,亞馬遜營地中的那一個亦然。兩者沒有直接被擊中,然而如此接近炮火已經造成了惡果。失去容器的意識沒有回歸地下城,或許是軀體消失得太快速而徹底,塔砂的意識如同飓風中的落葉,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彈道。
  那是非常、非常短暫的一刻,但這一秒卻又被拉得很長很長,塔砂在凝膠似的時間中感受著漫長的最後時間。她眼前一片空白,是因為此刻置身的空間就只剩灼熱的白光,還是因為她的雙眼已經被燒掉了呢?她在這純白的空間中感覺到天地的裂痕,天空被撕裂,大地被撕裂,擋在道路上的一切化為粉糜,灰燼還未落地便已經燃盡。廣闊的森林被撕開一條狹長的隧道,像一只粗暴的鑿子,劈開了擋在亞馬遜人的保#護#傘。
  這門匪夷所思、外形古怪的炮摧毀了半片森林,透過殘存的樹,亞馬遜的村落近在眼前。
  原來如此。人類的紅色獵犬,只需要知道大致方向就夠了。

☆、第24章 1.1

  時間重新開始流動。
  凝固與終結只是個錯覺,時光不會停留在大炮發射的瞬間。當可怕的白色被正常的陽光稀釋,當塵埃落下,煙塵漸散,之後的事情還要繼續。
  朵拉顫抖著從地上爬起來,喉嚨口有鐵鏽的味道,轟鳴聲在她耳中回響。她撞上了什麽東西,那玩意在她額角敲出一個鼓包,這點疼痛與渾身上下的酸痛比起來微不足道。有那麽幾秒,朵拉以為自己已經瞎了,她睜大眼睛瞪視著面前漆黑的虛空,直到雙眼酸痛,黑暗開始褪色。她松了口氣,急忙向身後看去。
  下一刻她幾乎希望自己什麽都看不見。
  砸到她的是破碎的木塊,來自那間她剛剛離開的小屋。巨炮的射程沒有覆蓋亞馬遜村落,然而炮火的威力足以波及村落數百米外那個小屋。朵拉與凱薩琳剛剛換班,離開小屋,准備修整一下再去前線。她出門之前,那間小屋的床上躺著那個傷員,醫師與凱瑟琳在屋中照顧這個狀況開始穩定下來的可憐人。她跑出去後幾分鍾,白光撕裂蒼穹,朵拉被氣浪扔出幾米,那間小屋則被夷為平地,其中無人生還。
  她可能叫了出來,也可能沒有,她嗡嗡作響的耳朵聽不見一點聲音。她沖向廢墟,開始拼命刨開斷壁殘垣,止不住的鼻血滴落到她的手背上,然後手指也開始流血,視野周圍的黑霧重新開始聚集。
  亞馬遜的村落中到處都是跌倒在地的人,盡管沒被正面集中,沖擊波和音浪也讓體質較弱的人頭昏腦漲。一些孩子像初生小鹿一樣顫抖,他們站起來,又摔回地上。亞馬遜女王的眉頭皺得死緊,機警的哨兵在遠方看到了人類軍隊的影子——解決掉半個森林後,他們只隔著長長的空地與幾排樹而已。許多人茫然不解,許多人受了驚嚇,亞馬遜女王與護衛隊率先反應過來,開始用手勢和呐喊竭力收束族人。
  他們有一場硬仗要打。
  盔甲和兵器一直准備在身上,戰士們的集結很快,盡管她們當中還有很多人頭暈耳鳴。非戰鬥人員早就收拾好了行李,縱然終戰來得猝不及防,也不至于全無准備。男人們擡起受傷嚴重的人,包括數百米外昏迷在廢墟上的朵拉,重傷員、老人和孩子將與他們一起撤離。在他們逃脫之前,戰士要攔住即將到來的敵人。
  而在炮火撕裂的巨大空地上,人類龐大的隊伍找到了用武之地。
  低級士兵對炮的威力一無所知,驚懼一樣在其中蔓延,不聽命令直視炮火的士兵現在捂住了眼睛,哀嚎著在地上翻滾。各層軍官在發號施令,打昏發起癔病的膽小鬼,踢走地上的新晉瞎子,像牧羊犬整理羊群。人類軍隊不如亞馬遜人訓練有素,但他們受到的傷害卻可以忽略不計。最終混亂的隊伍排列起來,足以碾壓敵人數倍的士兵集結成陣,向那片還帶著余熱的空地走去。
  有士兵悄悄撚了撚土塊,發燙的焦土在他手指間散落,幹燥如砂礫。
  地面沒因為炮火陷落,地上的東西卻被推平了。核心彈道部分沒有任何殘骸留下,仿佛不知名的巨口吞噬了一切。沒被直接擊中的樹木與建築向周圍倒去,往日溫和的氣流在剛才銳利如刀,沈重如錘。軍隊尖刀般刺入被剝開的森林,在先頭部隊後面,造成這一切的巨炮緩慢地被推動。
  地面之下,瑪麗昂甩著腦袋,仿佛這樣能甩掉眼前跳動的光斑,塔砂掐斷投影前她一直盯著瞭望塔轉播的地上畫面,被方才的炫光刺得雙眼濕潤。她重重甩了甩頭,又一次請求道:“大人!”
  塔砂懂她的意思,狼人少女非常擔心她的新朋友們,她想看看他們怎麽樣了,她想要出戰。從聽命離開的那天起,瑪麗昂就顯而易見地坐立不安,每次塔砂為她打開地面上的投影,她總看得目不轉睛,盡管人類的軍隊只是畫面遠方的小點——地下城無法把瞭望塔建到距離本身太遠的地方。塔砂覺得要是自己全天候都開著投影,這姑娘大概會二十四小時守在投影邊上。
  地下城一直往安加索森林的方向擴張,最遠的地道距離人類軍隊只有近百米,要是從這裏上去,的確能打他們一個出其不意。但是有什麽用呢?
  這不是一支小隊,這是一支軍隊。幾千士兵聽起來只是個單薄的數字,真正排列在眼前卻能顯得浩浩蕩蕩。骷髅海戰術需要海量的骷髅,塔砂墓園中的那些數量不比人類,全送上去只是送菜;瑪麗昂只有單獨一個,她再怎麽善戰、再怎麽能從治療中恢複,也不可能以一敵千;匠矮人不是戰鬥的人選;幽靈無法靠近戰場。
  能靠近戰場有用嗎?制造幽靈和釋放技能都需要不少魔力,塔砂現在的魔力儲備遠遠不足以將幽靈當成人#體#炸#彈使用,一擊即潰的兵種只是雞肋。而且,一旦幽靈與骷髅兵投入戰場,這事就到了不能回頭的地步。魔物的出現等同于不打自招,人類有很大可能發現地下城的存在,塔砂沒有半點信心將這些看到真相的敵人一網打盡。
  于是她回答:“不。”
  瑪麗昂的耳朵垮了下來,她垂下頭,服從了。她安靜地忍耐了十分鍾,忍不住又問:“請問地上現在怎麽樣了?”
  大地上,受到沖擊的雙方軍隊都已經排列成型,人類的nu箭上好了弓弦,亞馬遜的盾牌固定在上臂上,兩邊的距離在沈默中慢慢拉近,戰鬥一觸即發。人數對比太過懸殊,戰爭還未開始,已然産生了一種窮途末路的悲壯。
  大地上,亞馬遜的男人帶著傷員、老人和孩子在殘存的林中穿行,他們走得很快,抓緊每一秒戰士們爭取來的時間。五十多歲的老兵與少女們一道上了戰場,撤離的每一個人都告別了母親、妻子或女兒,稍後他們可能會重逢,更可能不會。
  大地上,巨炮的煙塵沒有完全散去。是錯覺嗎?曾經是森林的地方,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回響。
  地下城中的塔砂對此一無所知,附在幽靈上的意識沒有回來,那兩片分割出去的靈魂在巨炮發射的瞬間斷開了聯系。存在于地下城中的本體,不知道她們身上發生了什麽。
  就像還殘留在戰場的部分,無法告知本體現在的狀況。
  時間回到巨炮發射的瞬間,塔砂的兩個幽靈之軀同時灰飛煙滅,構成幽靈的霧氣仿佛被一陣狂風打散。容器粉身碎骨,其中裝載的靈魂掉落出來,變得毫無保護,她開始“燃燒”。
  這過程極其奇特,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每一部分解體,卻不能感覺到一絲疼痛。巨響化為遠去的白噪音,眼前的白光變成真正的虛無空白,思維變成無數噪點,她再也不能分清上下左右,無法判斷時光流逝,像雪人正在融化。
  這就是正在死去的感覺嗎?意外讓人放松,如同漂浮,如同入睡。這世上的一切,都沒法讓塔砂提起勁來。
  最先恢複的是思維。
  “你觀察了[哔——]的發射,你對[哔——]知識有了微小的理解,你獲得了【[哔——]知識的皮毛】。”
  “你的眷族-匠矮人擁有與之相關的知識與血統,【[哔——]知識的皮毛】合並入相關技能中,【咱們工人有力量】技能上升。”
  “【咱們工人有力量】知識儲備增加,你現在知道:這是一門炮!”
  “你親身體驗了[哔——]的發射,你對[哔——]知識的理解有了小幅度的增長。”
  “你受到[哔——]的持續影響,你對[哔——]知識的理解持續小幅度增長中。注意:持續影響可能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知識雖好,可不要貪心哦!”
  這一行文字反複出現了好幾次,參雜著不明不白的馬賽克,將塔砂從無法看、無法聽、無法動的虛空中吵醒。她在半夢半醒中憤怒地想:能回避傷害早就回避了好嗎!又不是我自己想被擊中的!
  “【咱們工人有力量】知識儲備增加,經驗積累至臨界值,你學習到了【初級魔導知識】。”
  仿佛對塔砂的回答,刷屏的文字終于出現了新的。
  “你現在知道:這是一門魔導炮。”
  “魔導炮:盡管長得很奇怪,它的威力也足以摧毀半片森林。物美價不廉,經久耐用,能源不清潔,攜帶多種汙染,實乃殺人滅族必備殺器。”
  難怪,塔砂想,普通的炮根本不可能有這麽大威力,她也不可能認不出來,這種似是而非的怪異巨炮果然不是科學産物。謝天謝地,要是人類科技樹已經到了用電磁炮轟掉半個森林的程度,那還打個頭,龜縮回老家種田算了。
  隨著炮火的影響漸漸消退,魔導知識這部分再沒有更多進展,對魔導炮的了解僅限于名字。不會有更多了,一如之前提示語警告的那樣,塔砂再度開始崩潰,這部分靈魂大概沒法把這些體驗和記憶送回本體當中去。她覺得自己仿佛被一炮轟進了另一個維度,這裏沒有天空和地面,沒有地上地下的生靈,甚至聯系不到維克多,只有她……
  不,不止有她。
  大片大片的植物在炮火中泯滅,其中的飛鳥、走獸、蟲魚(是的,一條小溪蒸發了)亦然。這些生物靈智未開,它們的靈魂像史萊姆一樣蒙昧簡單,一陣風吹過就會消散,哪怕將其中任何一個在地下城中獻祭,也並不會贏得深淵的注目。但當它們的數量成千上百時,又是另一回事。
  塔砂在這片虛無中,接觸到了自然意志。
  從聽到“深淵意志”這個名詞開始,塔砂就沒真正理解過它的意思。她只能把深淵意志當做深淵中大魔王的名號,畢竟,一個區域怎麽可能有“意志”?
  在被自然意志碰觸的那一刻,塔砂才理解這個名詞。
  無數微小的生命在這裏誕生又死去,循環往複,化作像某種空氣一樣難以察覺、一樣不可或缺的東西。自然意志來自郁郁蔥蔥的森林,來自魚兒遊動的溪流,來自百鳥翺翔的天空。自然意志是一場治愈幹涸大地的雨,是種子抽芽的力量,是喚醒冬眠動物的第一縷春風。如同自然之心之于聖樹,自然意志是自然的源頭與産物,這片廣袤大地上所有蒙昧生物在其籠罩之中,共享著同一個意志——
  想要活下去。
  自然意志不偏不倚,它不會為一種生物狩獵另一種而動容,捕食者會因為覓食失敗餓死,就像被捕食者死于前者口中;它不會為一場山林大火波動,樹木在火焰中化為灰燼,而種子終將在焦土中再度生長。它包容最蒙昧原始的生物,也包容最狡詐霸道的兒女,然而魔導炮的射擊超出了——摧毀了——它能平衡的限度。半片森林在炮口下泯滅,沒留下一點灰燼,沒留下一點靈魂,徹徹底底從主物質位面中抹消。
  被魔導炮轟擊過的地方再也長不出一棵草,流過這裏的溪流再沒有一條魚能存活,這裏會成為地面上的生命禁區。這種可怕的毀滅,大概只有地下城向深淵獻祭的“吞噬”能相提並論。
  不可思議的是,這一小塊即將消散的自然意志正在向塔砂靠近。
  太奇怪了,地下城和深淵明明是自然的天敵,這種時候自然意志卻選擇了她。被魔導炮剝離的一小塊自然意志也在消散,當它一點點覆蓋到塔砂身上,它開始融入塔砂潰敗的靈魂。她聞到了包裹著身軀的青草味,像小時候在草地上打滾,破碎的草葉粘在衣服上。那是自然的氣息……啊,塔砂想,她好像有點頭緒了。
  那個從橡木老人身上得到的被動技能,【自然之心(僞)】:自然的氣息籠罩著你。
  在被自己人摧毀時,自然意志靠近了帶著它氣息的宿敵。
  “自然意志注視著你,自然氣息等級上升。”
  “自然意志碰觸了你,自然氣息等級上升。”
  ……
  這些文字出現得速度非常快,根本來不及看。隨著殘破的自然意志越來越接近潰散,仿佛孤注一擲,殘存的部分猛然沖入了塔砂的靈魂。她幾乎覺得自己被擠爆了,超出承受範圍的東西引發了一場震蕩,宛如另一場爆炸,將她從虛空中炸了出來。
  突然間塔砂又出現在了戰場,這裏的天空發白,大地流血。焦土之上,亞馬遜與人類軍隊已經短兵相接,厮殺聲爆發于亂戰。剛才被隔離的兩部分靈魂重新取得了聯系,兩邊都猛抽一口氣。有什麽不一樣了。
  “殘破的自然意志-安加索森林選擇了你。”
  仿佛抽走了魚缸中間的隔板,擠滿塔砂一部分靈魂的自然氣息猛然沖向地下城中的部分,狂潮洗禮了每一個角落。匠矮人驚訝地揮舞雙手,他們帶到地下的盆栽突然旺盛生長,藤蔓纏繞過整片牆壁。瑪麗昂為發癢的牙齒張大了嘴巴,她的骨骼咯咯作響,有種沖動讓她想要發足狂奔,引吭高歌。塔砂留在地面上的靈魂在墜落,然後擴散,她墜入安加索森林,如同一滴墨汁滴入一碗水中。
  塔砂感覺到了整片安加索森林,從近處交戰的人到遠方被追逐的逃亡者。這感覺就像是……這片地上的森林,突然變成了她的地下城。
  樹木在她的意志下生長。
  荊棘破土而出,卷住了人類士兵的雙足。高大的樹木瘋長得遮天蔽日,粗壯的枝幹橫掃一大片nu箭手。大盾在巨樹的重擊下不堪一擊,騎兵在藤蔓席卷中四散而逃。這座森林活了起來,在塔砂的控制下,它完全能精確地區分敵我。
  森林殘存的飛鳥成群結隊地俯沖下來,麻雀與鷹隼並肩飛行,它們尖銳的利爪與喙撕爛了許多張臉、許多雙眼睛。耳朵靈的人聽見了大地震動的聲音,眼尖的士兵指著遠方大喊大叫,四面八方跑來了這片森林的其他住民,野獸的咆哮震耳欲聾。
  瑪麗昂面前出現了階梯,此刻,她的擁有者給與了她許可。她發出一聲歡喜的吼叫,就這麽沖出去,甚至沒帶短刀。
  她沒必要攜帶短刀。
  “你的契約者中有親和自然的血脈,她受到了自然氣息的洗禮。”
  “混血狼人瑪麗昂,她稀薄的狼人血脈在自然氣息的洗禮下提純。在足夠的能量積累之後,在陽光或月光之下,她能得到她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都已經遺失的能力——化身為狼。”
  瑪麗昂跑了出去,陽光在她銀白色的頭發上閃閃發光。她仰天長嗥,那聲音開始像個人類,後來像一頭狼。銀色毛發開始瘋長,撐破了她穿著的裙子,很快一切衣物都成了挂在身上的碎布。她向前一撲,雙手沒落地就變成了爪子。
  瑪麗昂一抖身體,碎布甩了出去,威風凜凜的白狼身上再難看出少女的痕迹。她的左眼還留著人類時的傷疤,那雙綠眼睛和之前一樣好鬥,比之前更加嗜血,這身量未成的青年白狼一聲長嘯,沖進了戰場。
  戰局開始逆轉。
  人類並不愚蠢,他們做好了各種准備來殲滅林中的亞馬遜人,可誰曾想到他們會需要與整座森林為敵?複仇的樹木與軍隊對撞,未曾見識過此等奇景的士兵沒堅持多久便潰散了。白狼在人群中跳躍,幽靈般收割著生命。亞馬遜人重新回到了森林中,森林與她們並肩作戰。亞馬遜女王大笑著啐掉口中的血,她從敵人屍體上回收箭矢,反手射穿了身後士兵的腦袋。
  指揮官放棄了收束軍隊,他的近衛軍護著他撤離前線。他們的撤離顯得如此狼狽,與周圍逃竄的士兵看上去相當相似,以至于無人發現他們正靠近後方的魔導炮。
  除了能看到全局的塔砂。
  她能感覺到這次得到的自然氣息只是消耗品,催動森林的每一秒它們都在消耗。但這次她毫不猶豫地驅動了周圍樹木,哪怕在這裏消耗的大量自然之力會讓森林活化的時間大大減少。魔導炮被安置在它之前的彈道上,周圍沒有一點植被能生長,塔砂便讓最靠近的那些樹木拔地而起,用根莖行走,沖向魔導炮。
  他們狂呼亂叫,護衛兵在揮舞的枝幹下四散而逃。被催化的樹木走得太慢,魔導炮前的軍隊很多,他們開始把這門炮向後撤,沒准能在樹怪砸到它之前逃走。但塔砂成功殺死了指揮官,一人粗的枝條將這個人重重抛上天空,看他在幾秒後摔成一灘肉泥。沒有指揮官的軍隊變得更加混亂,連軍官都開始瘋狂地掉頭就跑,戰局看上去不會再逆轉,既然指揮官失去了最後那個啓動魔導炮的機會……
  塔砂突然感到一陣心悸。
  她的心在狂跳,如同上一次魔導炮發射前。如今能靠近它,這種感覺變得加倍強烈,塔砂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死死盯著魔導炮,這門大炮當中發出了輕微的咔哒聲,這聲音在戰場上微不可聞。
  仿佛有光從長長的炮管深處亮起。
  不是錯覺。
  塔砂發現了一件恐怖的事情,指揮官的撤離不是為了回去啓動魔導炮,軍官們逃離戰場也不是出于對樹怪的恐懼。魔導炮早已啓動,這些知情人,只是想在它充能完畢前逃出射程外而已。
  她徹底冷靜了下來,仿佛拆彈小隊面對倒數幾秒的□□。她清空一切雜念,清點全部籌碼,想出各種可能性又一一否決。最後的選項也只有五五開的勝率,五五開,夠高了。
  塔砂縱身一躍。
  她操控著整片活化森林的力量完全收攏,飛鳥走獸開始逃跑,樹木恢複靜止。那部分靈魂全部沖入那棵樹怪之中,塔砂穿上這個新身體,她向前倒去。
  距離魔導炮還有幾十米的距離,大樹向前一倒能將這距離縮小一半,然而並不能砸爛大炮,反而會因為頭重腳輕沒法再站起來,能行走的樹也沒有可以翻身的手。
  記得嗎,塔砂有一個“能給無論什麽東西附加爪子”的技能。
  【滿月】,這個技能本身被強化成了【滿月-野性呼喚】:你能短暫地擁有狼一樣的尖牙利爪,仿佛狼人變身。因為攜帶該技能的契約者血統增強,你獲得的利爪不僅僅能切斷血肉之軀,連鋼鐵也會在它面前軟如布丁——但它依然只能維持三秒,而且會讓你的身體超載崩潰。
  三秒足矣,三秒後如果還不能解決這門魔導炮,這場戰鬥也不剩什麽能夠挽回了。
  滴答,樹怪用爪子將自己撐起來,根須與雙爪蹬地,撲向不遠之外的魔導炮。
  滴答,鋒利的爪子向魔導炮重重劃去,同時整個軀幹也覆蓋到了炮上。
  鋼鐵制成的炮管在急速的撕扯下變成幾段,第三秒之前,這已經被啓動的魔導炮半途炸開。那一炮沒能轟擊出來,其中啓動了一半的巨大能量在內部自爆,整個炮聲猛然炸裂,將覆蓋在上方的大樹轟成碎片。
  動物們大多逃離了戰場,樹木橫七豎八地停在奇怪的地方,只有白狼還在人群中起落。一切似乎恢複了原狀,然而人類已經潰不成軍。被幾次減弱的威力依然炸掉了方圓幾十米內的一切,魔導炮在人類軍隊後方炸成一朵煙花,徹底宣告了人類討伐軍的失敗。
  而塔砂的一部分在經曆又一次潰散。
  滯留在樹精體內那部分意識已經遭遇過一次炮擊,只是得到自然意志的幫助,僥幸多活了一會兒。第二次,她終究沒能幸存。
  “深淵啊,你到底做了什麽?!”維克多抓狂地說。
  肉眼觀察並不能看出什麽差異,但作為地下城本身,塔砂完全能感覺出地下城核心發生了什麽。鮮紅的石榴石少了一點點,就在第二次炮擊徹底毀掉塔砂部分靈魂的時候。這塊寶石上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一小塊,她的靈魂,字面意思上地與地下城核心生死與共。
  這一回算不算虧了?塔砂自嘲地想,沒想到魔導炮連靈魂都能損傷。不過,有損傷好過一擊斃命,能正面被魔導炮轟擊兩次的人也只有我了吧。
  安加索森林殘破的自然意志永遠地陷入了沈寂,活化森林讓其為她而戰的福利僅此一次,算是自然意志向她求助之下互利互惠的結果,好在那部分殘魂攜帶的信息殘存了下來。
  “你親身體驗了魔導炮的發射,你對魔導知識的理解有了小幅度的增長。”
  “你的部分靈魂在回收過程中撕裂,沾染了魔導力量的氣息。初級魔導知識經驗積累至臨界值,你可以選擇:1、提升眷族-匠矮人的魔導知識技能;2、提升自身對魔導炮的理解。”
  塔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第二種,第一種或許能讓匠矮人制造出一些魔導科技物品,但魔導炮帶來的威脅更加迫在眉睫。她想知道魔導炮的弱點和制造方法,再不濟也得知道它所使用的能源。魔導炮的成本到底有多昂貴?人類有多少可能動用魔導炮,能制造多少?她必須知道這點。
  現實不是個能一鍵學習的網遊,當她選擇了第二種,所謂的“魔導力量的氣息”湧向她,被魔導炮正面擊中的記憶開始反複回放。塔砂在死亡回憶中抓緊時間解析著這種力量,它消散得很快,無法複制,難怪讓匠矮人學習或自己理解只能選擇其中一種。
  她沒有習得魔導炮的制作方法,從氣息中分析出來的理解知識最淺顯的皮毛。塔砂感覺到了魔導炮所使用的核心能源,那結果幾乎讓塔砂以為自己弄錯了。
  她在這種理當陌生的造物中,感覺到了深淵。
  “快!讓你的小狗把炮的殘骸挖出來!”維克多在她說出這件怪事後激動地說,“要是真是這樣,你不僅沒虧,還賺大了!”
  地面上的戰場已經平靜下來,人類士兵死的死逃的逃,亞馬遜人也無力追趕,忙于搶救傷員。瑪麗昂已經用完了能支持她化狼的能量,重新變回了那個少女。她喘著氣,看上去余怒未消,敵人的鮮血從指尖和下颚滑落。她抹了一把嘴,下半張臉被抹得一片赤紅。
  狼人少女在塔砂的指引下穿越半個戰場,來到了魔導炮曾在的地方。她扔開碎木和燒融的鋼鐵,在魔導炮殘骸的核心,挖出許多紅色的碎屑。
  塔砂沒去過深淵,她接觸過的唯一深淵産物只有地下城核心。
  新制造出來的幽靈接過了這東西,地下城核心與魔石一樣不會穿透她。這些碎屑來自另一塊殘破的地下城核心,它就是這台魔導炮所使用的能源。
  “過去的確有法師拿地下城核心當施法材料。”維克多說,“難怪之前你無法接近它。”
  什麽東西能阻擋幽靈,能讓一座地下城感到警惕?
  受到神靈祝福的天界聖物,或是來自深淵的另一座地下城。
  塔砂從這說明中回過味來,她問:“地下城之間會彼此攻擊?”
  “地下城核心能彼此吞噬,如果獲勝收益大于損失,弱肉強食才是最有效率的選擇。”維克多理所當然地說。
  還真是深淵的風格,又一個“為什麽惡魔這麽強卻贏不了”的常見理由。塔砂慶幸自己是唯一的地下城,不然憑她這樣殘破的核心,遇上內鬥成性的同類絕非好事。她看著手中的碎片,感到一點兔死狐悲,這個時代沒有其他地下城,卻有拿地下城核心當能源的人類。
  有人從瑪麗昂身後走了過來,亞馬遜女王隨手扯下地上軍官的披風,披到瑪麗昂身上。瑪麗昂向她道謝,裹住了自己赤luo的身體。陽光已經西斜,沒有皮毛會冷。
  “謝謝你和你的主人,你們的幫助挽救了許多姐妹的性命。”亞馬遜女王說,“請原諒,我們現在……你也看到了。等在別處安頓下來後,我們一定會送上亞馬遜的感激。”
  瑪麗昂一下子擡起頭,勸說的話還未說出口便被女王擡起的手止住。亞馬遜女王鋼鐵般冷硬的眉目間透出一絲疲憊,她搖了搖頭,說:“我們的靈魂屬于自由。”
  “我並不一定要你們的靈魂。”塔砂說。
  幽靈在空中現形,女王的眉毛都沒動上一動。塔砂身邊浮現出與匠矮人簽訂的那種族群協議,書寫它的是最簡單明了的通用語。亞馬遜女王往上頭掃了一眼,目光漸漸停留。
  “數百年前,亞馬遜人曾是極受歡迎的雇傭兵。”塔砂說,“你們的箭術為人稱道,你們的腳步遍布整個埃瑞安。你們曾站在不同的陣營當中,以同樣的英勇與忠誠作戰。”
  “亞馬遜人信守承諾。”女王說。
  “所以這就是雇傭。”塔砂說,“我可以提供住所、食物、武器和治療,你們為我工作,宣誓不向他人出賣我。這不是交易或者賣身契,這是雇主和雇傭兵的協議書,請相信我們的誠意。”
  亞馬遜女王轉過頭去,她的族人們正在收拾戰場。所有人身上覆蓋著鮮血,輕傷員在屍骸中翻找著熟悉的臉,搜尋著還在呼吸的人。塔砂看到她面頰上的咬肌鼓了起來,過了幾秒,女王轉過身來,一把抓住了筆。
  新的卡牌出現在了塔砂手中,卡面上畫著一雙持弓的手。
  “亞馬遜人,在人類當中算是優秀的弓箭手,由純女性部族演化成的男女都有的女尊部族。愛憎分明,請做好她們招惹一堆麻煩的准備;品性高潔,換而言之有很多莫名其妙、不合時宜的死腦筋,難怪現在只剩下這麽點人。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戰士人選。”
  出乎意料,在亞馬遜人加入的時候,有新的建築類型解鎖了。新的建築名叫“訓練室”,其中自帶各式各樣不能拿出門的武器,只要使用者中有人對某種武器有了解,他們就能在室內模擬出這種武器來。它還會産生訓練假人和防護措施周到的競技場,的確是戰士們訓練的絕佳場所。
  相對而言,亞馬遜人帶來的技能就不知該說有用還是沒用了。
  【優秀戰士預備役】:恭喜!你是個優秀的戰士……的預備人選!你獲得了對各種武器的基礎了解,你會一點劈砍,格擋,拉弓射箭,就像那些從小開始訓練的亞馬遜人。嗯,至少有她們十歲時的水准。
  塔砂手無縛雞之力,她真正用起武器可能不如三四歲的亞馬遜人,十歲也是很大進步。然而,這可不是自帶的爪子,幽靈不能用任何武器。
  這事先放一邊吧。
  簽下契約的亞馬遜女王臉上疲憊更盛,她沒多說什麽,只是對幽靈和瑪麗昂點了點頭,轉身走向她的族人們。
  骷髅兵爬出地面,亡靈族的天賦讓它們能在打照面的第一時間分辨出活人和死人。它們在塔砂的指揮下區分出人類士兵和亞馬遜戰士(幸好兩者性別不同,這事對理解力堪憂的骷髅來說不算太難),將後者的幸存者擡進地下的病房,死者交給亞馬遜人,由他們自己處理。亞馬遜人對戰死沙場的戰士充滿敬意,塔砂不打算讓他們知道人類士兵的屍體會在地下城中變成什麽。
  瑪麗昂自告奮勇,前去追逐那些率先撤離的亞馬遜人,他們看到了森林的異變,不會跑得太遠。地下城中的匠矮人們開始正吵吵鬧鬧地布置著新房間,歡快地討論著新鄰居會是怎麽樣的人。
  “要給他們辦個歡迎會!”有人這樣說。
  “不要鬧!”又有人說,“他們忙了這麽久,應該很累了。我們可以明天再辦?”
  總之,至少現在,他們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入V啦!哇啊評論好多回不過來,給所有評論的人飛吻!!(づ ̄3 ̄)づ╭?~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和支持!=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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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1.2

  地下城核心不可再生,不可回收,但可以彼此吞噬。
  塔砂把那些紅色碎片帶回了地下城大廳,她一靠近魔池,手中的碎片就向那顆懸浮的石榴石飛了過去,像鐵屑沖向吸鐵石。碎屑緊緊貼到了地下城核心之上,看上去有一點微妙的色差,前者比後者更加黯淡,就像果脯之于新鮮漿果。
  她在此刻感覺到突如其來的饑餓,嘴巴下意識做出了吞咽動作,雖然她口中什麽都沒有。塔砂覺得自己好像含著一顆美味的糖果,牙齒無法咀嚼,只有唾液在大量分泌。她看見那些碎屑緊貼著地下城核心緩慢地移動,磨蹭出輕微的沙沙聲。
  “就這樣?”塔砂問,“我沒感覺到什麽不同。”
  “你不能指望一口吃成個胖子。”維克多說,“知足吧,我從沒見過如此輕易獲得的地下城核心。”
  吞噬需要時間,盯著它也不會讓速度變快。這事姑且放在一邊,新成員剛剛加入,地下城變得十分忙碌。
  最大的問題是塔砂無法治療亞馬遜傷員。
  當她使用治愈術,能讓瑪麗昂的傷口迅速愈合的光芒根本無法投射到他們身上。那些血淋淋的傷口沒有縮小哪怕一點點,亞馬遜人對它的失效一無所知,大概只有瑪麗昂會為這異常大驚失色。不過狼人少女在戰鬥結束的當晚就睡了過去,沈得像昏過去了似的,現在還沒醒。
  “因為你根本不會什麽‘治愈術’。”維克多說。
  塔砂看向他,等著他賣弄地說出內情。
  “你所謂的治愈術是魔力調配的一種,魔力能修複地下城和其他深淵造物,卻對主物質位面的生物無效——除非他們歸屬于你。而這種‘雇傭協議書’,”維克多故意用了塔砂的說法,“只構成了一種松散的庇護關系。一分錢一分貨,既然他們拒絕成為地下城的零件,他們當然也別想從你這裏得到更多。”
  瑪麗昂和橡木老人可以說歸屬于地下城,但匠矮人們與亞馬遜人的協議來自老樹擬定的藍本,條件太寬松,無法得到靈魂,因此也無法治愈。這可真是件麻煩事,塔砂還想象過一支可以隨時治愈的軍隊呢。她像個敬業的惡魔那樣,在每一個瀕死者耳邊低語,詢問他們是否願意用靈魂換取繼續生存。不知該不該說意料之中,沒有一個亞馬遜人點頭。
  維克多罵他們蠢貨,再怎麽罵也不會讓他們改變主意。“有一張床和幹淨的紗布已經感激不盡。”還有力氣說俏皮話的戰士說,“還有墓地,謝謝,真是太貼心了。”
  塔砂翻找著能幫上忙的東西,在角落中翻出了新的建築類型“藥園”。這東西也在亞馬遜人簽約後出現,和當初沒有工匠的鍛造室一樣處于未解鎖狀態,那會兒她覺得治愈術可以解決問題,沒怎麽關注。現在塔砂把目光移到藥園上,這種能培植草藥的特殊區域目前不能使用,藥農並非它的必需品,種子才是。
  換句話說,塔砂沒有種子,種不出草藥。
  在這種地方這麽科學幹什麽呢?塔砂在心中抱怨道。能在黑暗地下城中快速催生藥草的黑科技放在她的老家一定會激起軒然大波,但在這種魔幻的世界,沒有種子就不能用的藥園和沒有工匠就不能生産的鍛造室一樣讓人失望。塔砂決定去問問那些匠矮人,或許他們知道附近有那些藥草。
  “老爺子醒了!”有匠矮人在談話的半途跑了進來,“而且他長了葉子!好哇!我還擔心他的葉子和我老爹的頭發一樣不會長回來呢!”
  匠矮人總是閑不住,他們在沒有戰事的時候每天都在地面上亂晃,橡木老人是他們每次閑逛都要拜訪的對象。托他們的福,塔砂在老橡樹醒來的第一時間知道了這個消息。
  她來到那個地方時,圍住橡樹的匠矮人們顯然已經聒噪了很久。橡木老人送走這些熱心的小矮人,對塔砂露出笑容。
  “他們告訴了我最近發生的事。”他說,“感謝你伸出援手,我能感應到自然對你的感激。”
  “因為人類破壞了植被?”塔砂問。
  “因為他們動用了不該使用的東西。”橡木老人有些傷感地說,“魔導技術帶來的傷害比看起來更驚人,每一次使用都是埃瑞安的損失。自然無法從中恢複,我曾看見許多片戰場變成永遠的荒漠。”
  “你對魔導科技知道多少?”塔砂又問。
  “並不太多,我只是一棵躲藏在偏僻角落的老樹。”橡木老人回答,“不過我在別的事上還能幫上一點忙,你在找草藥嗎?”
  塔砂回答:“種子也行。”
  橡木老人點了點頭,他閉上了眼睛。樹幹上的面孔皺起,橡樹上稀疏的葉片隨之伸展開來,如同一雙雙向天空張開的手。
  塔砂感覺到風。
  風的聲音由遠及近,每一片葉子都在風中搖晃,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森林的肺正在深深吸氣。還在附近的匠矮人在清爽的風中張開胳膊,有人連忙按住快被吹走的帽子,他轉過頭來,指著遠處驚呼道:“看!”
  他其實不必指向哪個方向,因為風從四面八方吹來。草藥和草藥的種子裹挾在森林的呼吸當中,紛紛揚揚飄向橡樹。它們靜靜落在橡木老人腳下,疊起小小的一堆。
  “我只是自然之心的保管者,只能做這些小事。”橡木老人說,他的雙眼半開,看上去昏昏欲睡,“請原諒,我恐怕又要睡一會兒了。”
  “抱歉。”塔砂說。
  她稍微有些挫敗,就像飼主發現自個兒窮到只能放養寵物,讓它們自己覓食。橡木老人輕輕笑了起來,他對塔砂搖了搖頭。
  “不必這麽說,我很高興能幫到新朋友。”他說,“我曾是聖橡樹林中最年輕的一員,我記得那個時候,每天都能看見很多朋友。學徒們與每一棵橡樹搭讪,閱讀樹皮上的紋路,將樹葉貼近耳朵,企圖聆聽樹木間的絮語。遠行歸來的德魯伊會講述他們冒險的故事,也會邀請那些有資格的夥伴,向森林介紹他們的名字。”
  橡木老人的聲音變得平緩而遙遠,沈浸在了久遠的回憶中。
  “聖樹的果實砸中受眷屬的生靈,獨角獸總是受到青睐,他們走時多半會叼著一枚橡果。獅鹫從樹冠上飛過,這些成群結隊的家夥總是很頑皮,到處亂啄,唯有被人類馴養的那些才溫順幾分。渡鴉會對學徒說謎語,作為德魯伊學徒的最後試煉之一。這些熱愛惡作劇的聰明鳥有時會愚弄它們認為不夠聰明的孩子,但你若能反過來耍弄它們,它們會代替你的師長,直接帶你走入林中的迷宮,讓你得以窺見自然之心……”
  橡樹葉簌簌抖動起來,橡木老人快要閉合的眼中露出了悲傷的神情。“德魯伊們走了。”他低語道,“而我們最終失散了,我再也……再也沒見過德魯伊。”
  從學徒變成德魯伊有一個必須經曆的過程,那便是獲得自然之心的認可。倘若接觸不到自然之心,最優秀的傳承者也無法成為正式德魯伊,無法聽懂鳥獸與樹木的絮語。
  可要是所有的正式德魯伊已經成為了曆史,沒有鳥獸與樹木通風報信,那些與橡木老人失散的德魯伊傳承者,要怎麽找到自然之心?
  他們找不到,所以,再沒有德魯伊了。
  “總有一天會見到的。”塔砂突然說,“只要傳承還在這片大地上,總有一天會重逢。”
  橡木老人閉上了眼睛,帶著一點點笑容。他是否把這話當成了塔砂的安慰?塔砂不知道他怎麽看,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安慰。
  她在許諾。
  “你只是隨口一說吧?”維克多說。
  他的聲音有點緊張,那讓塔砂想要微笑。塔砂說:“看來你對我已經有所了解了。”
  “不,我一點都不了解你,”維克多陰沈地說,“我半點不明白你腦子裏裝了什麽才會對消失的德魯伊産生這麽大興趣。德魯伊是一個崇拜自然的教派,其中有各種種族,你不會以為現在他們還沒被人類喊打喊殺吧?你自身難保,要怎麽去找德魯伊?”
  “或許我可以讓他們來找我。”塔砂說。
  “怎麽做?向天上放一發‘嘿你們的聖樹在這裏’煙花嗎?”維克多叫道,“你簡直,簡直是一只在深淵底層點亮屁股求偶的螢火蟲,在你想找的東西出現前就夠被弄死一萬次!”
  “具體方法還要再考慮,但我不認為一味躲藏是好主意。”塔砂說,“我們的存在不可能永遠被隱藏。”
  事實上,這可能已經不是個秘密了。
  數量差距太過懸殊,哪怕殺死了指揮官和大量軍官,還是有許許多多的士兵成功逃走。地下城沒有正面出場,但人類那一方肯定已經知道這裏出現了亞馬遜人以外的另一方異族力量,塔砂完全不報僥幸心理,覺得他們會對這裏繼續視而不見。
  她不可能永遠躲藏,也不想這麽做。目前為止的經曆已經讓塔砂學到了許多,比如,破損的地下城自己緩慢積累力量的速度,遠遠比不上收集地面上的各個種族。
  是把頭埋進沙子裏,在相對安穩的錯覺中等待一點點窒息,還是冒著風險起身一搏?答案很明顯了。
  亞馬遜人挑揀走能馬上使用的草藥,匠矮人在她的要求下撿起那些種子,他們跑進剛建造好的藥園,笨手笨腳地將種子扔進藥田裏。這裏真的不需要藥農,泥土在魔力浸潤中翻卷,將這些種子分類、梳理、掩埋。等到第二天,它們會長成成熟的傷藥,覆蓋到亞馬遜人的傷口上。
  這一天,塔砂做了夢。
  她已經很久沒睡覺了,地下城和幽靈都不需要睡眠,她喜歡這樣省下的時間。但這一天塔砂忽然感到困倦,沒等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她已經睡了過去。
  在地下城核心吞噬那些碎屑時,地下城的靈魂陷入了休眠。
  塔砂看到了人群。
  她看見許多人站在一顆巨大的樹下,圍著一片碩大的樹葉,葉片的形狀看上去像橡樹,但它大得像一張圓桌。那些人有的高大有的矮小,有的很胖有的很瘦,有的長著尖耳朵……塔砂意識到那其實不能被叫做“人”群。
  巨人、矮人、獸人、精靈和人站在一起,還有許許多多塔砂叫不出名字的種族。他們圍在一起,面目模糊,每個人的手(或爪子,或蹄子)中都握著筆。當那片巨大的樹葉開始發光,塔砂聽見了聲音,他們說:“為了埃瑞安!”
  啊,這裏是埃瑞安宣言的簽訂現場。
  各族的冒險者穿針引線,妖精的粉塵從天使與魔物的眼皮子底下隱藏他們的蹤迹;法師們帶來了傳送門,將來自四面八方的盟友送到這裏;德魯伊提供了會場與紙筆,來自聖樹的森林公約見證他們的決心……大地上的各個種族在此為了位面的存亡聚集,他們宣誓對抗地獄與天堂。
  塔砂曾經以為這是個非常莊嚴肅穆的場合,在簽約的那一會兒,這裏的確很莊嚴肅穆。但當森林公約漂浮進聖樹中,音樂響起,宴會開始了。
  到處都響起了聲音,這改變埃瑞安的會場在此刻熱鬧如集市。精美的糕點、血淋淋的肉塊和洗淨的葉片都被擺上了不同的桌子,狼首的、長角的、長鱗片的客人在空地中穿行。這邊尖耳朵的美人正與牛頭人共舞,那邊半身人盜賊的飛刀激起一片喝彩。塔砂的眼睛幾乎看不過來,這像一場廟會,這像一個遊樂園。
  她看到——
  長翅膀的白馬叼走了矮人的蘋果,巨人直接拿起木桶痛飲。有人豪邁地把袍子一脫,縱身跳入湖中,不久後湖面上一條碩大的魚尾拍出一大片水花。穿袍子的人念念有詞,手杖向上一揚,變出一片由金幣構成的燦爛雲朵。不遠處一個正在喝酒的人把杯子一丟,翅膀撐破了衣衫,化作一頭飛龍,張開巨口將金幣雲一口吞沒。一個遊俠吹著口哨炫耀她的獵豹,旁邊的德魯伊笑嘻嘻地變成另一頭豹子,和她的寵物玩起了摔跤。一個拿著豎琴的人類跳上了桌子,“朋友們啊!”他唱歌似的說,“請允許我獻上一首《骨頭之歌》!”
  歡呼和口哨中,這個人類唱了起來:“不要拿走我的帽子,我戴著它就像個國王!不要躺在我的腿骨上,我英俊的腿曾迷倒過好多姑娘!……嘿呀,朋友!你別躺在我旁邊的土地上!因為——”
  一大群人與非人大聲合唱道:“因為!我們不該今日死亡!”
  那出乎意料,是一首非常歡樂的歌。
  塔砂看不清任何一張臉,但她能感覺到所有人在陰影下露出的笑容。那是一個比現在更危險、更混亂的年代,那旺盛蓬勃的生機卻無比繁榮。
  塔砂在這一刻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麽。
  地下城之書焦灼地凝視著地下城核心,維克多聯系不上他的契約者,只能幹看著那顆紅寶石心髒般搏動。周圍細小的碎屑發瘋般亂轉,在核心上磨碎,然後融入其中。魔力正在暴動,在塔砂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慢慢完成著她的願望。
  仿佛往灼熱的鍋中倒上一勺油,被魔力催化的自然氣息正在沸騰。普通人類看不見的某種光,某種聲音,某種氣味,在此刻沖天而起。
  遠方的面包店裏,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摔破了盤子。“嗳,我的天。”她嘀咕著,把頭伸出窗戶,望著天邊。幾分鍾後她開始哼歌,她腳步輕快地收拾起包袱,這個面包店今天就會關門。
  遠方的廢墟裏,一個瘦小的男孩發足狂奔。他砰砰地敲響一扇快要破掉的門,沖進去,把他不修邊幅的父親從中拉扯出來。他們門前那顆植物仿佛被狂風吹拂,每一片葉子都直直指向某個方向,父親目瞪口呆地看著它,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聖樹啊……”他說,聲音哽咽,“我得,我們得通知大家。”
  作者有話要說:  噫姨媽獸襲擊今天更新有點晚~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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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1.2

  塔砂從沈睡中醒來,覺得某些東西似乎發生了改變。
  魔池上方的紅色寶石變得流光肆溢,璀璨迷人,一看相當之前的樣子。仔細看,之前裂縫與貼在上面的碎屑都已經不見蹤影,石榴石的外殼仿佛被最好的工匠修補打磨過,光滑如鏡面。地下城核心在她面前緩慢地自轉,像一顆小小的星球。
  不過意外感覺不出增加了多少啊,塔砂想。
  “醒了?你終于醒了!”維克多的聲音聽上去透著股歇斯底裏,“知道你做了什麽嗎?哦你當然知道!你他媽就是地下城本身!”
  塔砂莫名其妙地心虛了一小會兒,幾乎懷疑自己不幸睡掉了半個世紀。她匆匆掃過地下城內部與瞭望塔能看到的地面,一切都風平浪靜,裏面的人也沒比睡下前老多少。
  “你消耗核心之力點燃這裏自然意志的殘骸……”維克多噼裏啪啦說了一堆塔砂聽不懂的術語,“還真往天上放了一發‘我在這裏’的煙花!別說德魯伊,任何自然親和力比獸人高那麽一點的眷族都能從八百裏外看見你,人類當中但凡有一個神官……”
  “深淵與天界都被隔離了,而且人類顯然不會與異族為伍。”塔砂提醒他。
  “所以你覺得高枕無憂了?”維克多憤憤道,“這麽說吧,洞察力稍高的法師就能看到魔力井噴的源頭,與自然生物訂立契約的召喚師能從魔寵的動向裏推測出自然之心的存在,有經驗的煉金術師只需要開啓他們的羅盤,而大賢者,就是每個大國都會供養的那種高端學者甚至能從中推測出這裏有一座傷殘的地下城!好極啦主人!等著討伐你的軍隊跑到家門口來吧!”
  “那麽擔心也于事無補。”塔砂說,“除了驚慌失措得大喊大叫外,你有什麽有用的建議嗎?”
  “我才沒有驚慌失措!”維克多堅持道,“我只是強調語氣來讓你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塔砂不置可否。
  她在維克多吵鬧的時候詢問了匠矮人與亞馬遜人,他們都沒聽說過法師、召喚師、煉金術師和賢者。當她問及“強大的人類”,匠矮人提到□□與另一些武器,亞馬遜戰士則不屑地表示人類在堂堂正正的一對一中根本不能與她們相比。哪怕他們孤陋寡聞,提供的信息並不准確,有一件事還是可以基本確定:維克多所說的那些職業,塔砂在夢中看到的種類繁多的冒險者們,如今已經不是人類的常規力量。
  事情沒到最壞的地步,塔砂沒有“放煙花”的准備,但如果這是地下城的力量對她的目標作出的回答,那她接受這種風險。
  塔砂想要再一次看見夢中的場景。
  她想保存那些或善或惡、或美或醜、或強大或脆弱的生靈,想抓住曆史長河中一閃而逝的各色流星。她想到貼滿已售罄郵票的集郵冊,想到裝載著無數滅絕物種標本的博物館,想到生長著全球各地植物的植物園……她想要建造這樣一個地方,這裏,各種各樣的智慧生物能夠共存,不同的文明在此生生不息,繁榮昌盛。
  塔砂的心中一片清明,恰在此時,剛醒來時還有些混沌不清的部分褪去了迷霧。
  仿佛近視的人第一次戴上眼鏡,仿佛一雙手抹掉了窗戶上的水汽,塔砂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她的思維變得更清晰敏捷,管理地下城的部分好像變成了某種智能系統,能輕而易舉地將魔力量化,計算收支,模擬出消耗。她之前也可以做到其中的一部分,但現在的感覺就像把XP系統老電腦換成了最新版本外星人,推導過程不費吹灰之力,同時運行多個系統不在話下,她在地下城中不僅擁有全知的視力,還有分析這種“全知”的心力。
  她迅速地梳理過已有情報,把契約者卡牌與地下城建築分門別類,這些信息整理到一起,化作塔砂自己的人物卡。
  殘破的地下城-塔砂
  屬性:深淵氣息斷絕-某種強大的力量斬斷了你與深淵的聯系,地下城核心來自深淵,你卻不屬于深淵/自然氣息親和-自然之心的保管者與你簽訂了契約,自然意志曾向你投來一瞥
  擁有人物卡:聰明的地精阿黃、地下城之書維克多、混血狼人瑪麗昂、橡樹守衛者
  契約族群:匠矮人、亞馬遜人
  建築:廚房、住所、瞭望塔、鍛造室-工坊、墓園、訓練場、藥園
  技能:【地下城之主】【可疑的業務員】【魔能治愈術】【滿月-野性呼喚】【自然之心(僞)】【咱們工人有力量】【優秀戰士預備役】
  這些技能當中,【可疑的業務員】、【滿月-野性呼喚】和【優秀戰士預備役】的效果和剛得到時一樣,沒有任何改變,另外的則出現了新內容。
  【地下城之主】:你在地下城中無所不知,良好的城市規劃和土質探查能力讓你不會造出容易坍塌的問題建築。你能在地下城中移動任何物品,所消耗的魔力與物品質量成正比——消耗巨大,很不劃算,能命令仆從動手就別自己來。
  【魔能治愈術】:魔力只能修複深淵造物,主物質位面的生物想要得到這種治療?把靈魂賣給地下城吧。
  【自然之心(僞)】:自然的氣息籠罩著你——在你核心之力的催動下,這股氣息在某些群體眼中醒目如燈塔。
  【咱們工人有力量】:正所謂知識就是力量!你的力量基本處于冷兵器時代,不過你還懂一點點魔導炮的知識。
  卡片上的梳理出的內容看起來一目了然,歸根結底只是過去信息的整理。要說真正的新東西……塔砂把目光移向卡片一角,看到了從未見過的內容。
  稱號:Keeper
  塔砂不知該怎麽解讀這個深淵詞彙,翻譯成英文的“keeper”更合適一點,它能理解成太多意思。保管人,飼養員,守護者,負責人,主人……
  “我覺得是保姆。”以深淵為母語的維克多陰測測地說,“既然你一直在對大地上的生物揮霍著毫無必要的過剩善心。”
  “毀天滅地和過剩善心之間顯然還存在一大堆其他東西。”塔砂興趣缺缺地回答,她向稱號下方看去,心髒忽地狂跳起來。
  【Keeper】,稱號效果:抽取從屬的要素構成軀體。
  構成軀體?
  塔砂毫不猶豫地發動了稱號效果,地下城核心仿佛被抽了一鞭的陀螺,飛快旋轉起來。
  魔池中的藍色液體也在打轉,很快變成一個漩渦。地下城中稀薄的魔力在打轉,它們向中心彙聚,無數根肉眼不可見的“線”與塔砂相連,仿佛一場隱形的龍卷風。在此刻,塔砂的意識掠過整座地下城。
  *
  成群的匠矮人敲打著魔導炮的殘骸,它的動力早被塔砂吸收,其中複雜的內部結構已經摧毀到無法複原,但能工巧匠們依然能想辦法修複它的外形。回收過來的破銅爛鐵在匠矮人的努力下慢慢恢複成型,不久之後,它大概能重新擁有以往奇特的模樣。
  *
  名叫亞特蘭特的棕發少女坐在母親的床邊,座位挨著她的父親。這是亞馬遜戰士當中年紀最小的一位,戰前跟瑪麗昂抱怨過自己只能拿短弓的那個。她手上的胳膊被繃帶挂在脖子上,完好的手握著床上母親的手,這位重傷的女戰士仍然昏迷不醒,在與死神角力。
  “你想吃點什麽嗎?”她的父親問。
  亞特蘭特一聲不吭,直到父親放棄得到答案。他猶豫了一下,說:“你媽媽並不是真認為你沒有當戰士的資格,她只是太擔心你,和我一樣……我們從來以你為傲。”
  他的女兒依然一動不動,他無聲地歎了口氣,習以為常地站起來向門外走去。重新關上門之前,他聽見亞特蘭特低聲說:“我也愛你們。”
  *
  訓練場上,朵拉射出又一支箭。她已經在這裏待了太久,汗水從她的鼻尖和下颚滴落,酸痛和疲憊感變得越來越沈重,最終它們影響了她的准頭。最後一支箭脫離了靶心,朵拉發出一聲挫敗的低吼,她一把扔掉了弓,抽出劍來,瘋狂地劈砍著訓練假人。
  有人從她身後走來,踢飛了她手中的劍。“找個能回擊的對手。”亞馬遜女王說,她看了朵拉一眼,從武器架上抽出另一柄長劍。
  朵拉喘著粗氣,撿回地上的劍,咬牙沖向女王。
  疲憊讓這位戰士的動作變得緩慢,而女王是亞馬遜人當中最強的一個,勝負一目了然。這場戰鬥很快以朵拉的失敗告終,她咬著牙第二次沖上去,第三次,第四次,直到女王用腳踩住了她的劍身,讓她再也無法拿著劍爬起來。“這就是你想要做的嗎?”亞馬遜女王的聲音極其嚴厲,“用這種方式自毀,來報答那些為了我們活下來而戰死的姐妹?”
  “不是……!”朵拉吼道,她的聲音哽住了,“是我,是我才讓……”
  “是他們!”女王打斷她,“是那些人類襲擊了亞馬遜,是那些卑鄙者殘殺弱者,是他們設計了圈套再對我們揮劍!朵拉,你是要養精蓄銳等待複仇,還是繼續在這裏自怨自艾,當一個無能的懦夫?”
  她把手中的劍重新丟回架子上,頭上的金色額飾在燭火中閃閃發亮。朵拉半跪在地上,肩膀微微打著顫。突然,訓練場外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有個矮人往裏面探頭探腦,看到她們,喜笑顔開地小跑進來。
  “晚上好呀!女王大人,還有這位女士!”他快活地說,把手中那個大枕頭塞進朵拉懷裏,半點看不出這裏僵硬的氣氛,“他們說你這幾天一直沒回房間睡覺,我懂你!拿著這個!這是鴨絨做成的枕頭,我做的,全地下城最好的枕頭——塔克做的枕頭比房間自帶的棒一萬倍!啊,別擔心女王大人,我還在趕工做其他人的,請原諒,本來可以提前開工,但是我們不知道新搬進來的會是什麽樣的人啊,枕頭這種東西需要知道腦袋的大小才可以量身訂造,沒見過床的主人就隨便做一個,這可不是好工匠的態度!”
  他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大通枕頭的注意事項(比如晾曬和如何用拍打保持它的柔軟),說完心滿意足地走了出去。亞馬遜女王微不可見地擡了擡嘴角,看了看朵拉,也離開了訓練場。
  朵拉呆滯地抱著那個枕頭,一時半會兒還不能站起來。枕頭真的柔軟極了,她舔了舔唇邊的血迹,開始感到困。
  *
  瑪麗昂在地面上。
  看到這裏的時候,塔砂的身軀已經完成了。一部分意識被灌入其中,這感覺有點像幽靈,又完全不同。她的雙腳踩到了地面,久違地感覺到重力。她擡起手,握了握,能感受到刺著手心的堅硬指甲。這是具女性的身體,和她過去一樣高挑,只是更加健康強壯。
  不對,還有個差別。
  塔砂在地下城核心鏡面似的外殼中,看到自己蒼白的倒影。在本該是人臉的地方,有一顆骨質頭顱——看上去還不是人,而是某種獸類的頭骨。
  “取消頭部要害?抽取要素中得到這種亡靈天賦的幾率不到百分之一,你只有骷髅兵而已啊!”維克多羨慕地說,“你可真是個幸運兒。”
  “………”
  塔砂對著臨時鏡子深深歎了口氣,敲了敲骨頭腦袋,完全不痛不癢。她搖了搖頭,隨便找了件衣服,向地面上的瑪麗昂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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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1.2

  瑪麗昂在戰場上徘徊。
  這裏曾是茂密的森林,後來魔導炮撕開一條寸草不生的空地,從天空中看仿佛頭皮上猙獰的傷痕。亞馬遜人與骷髅兵擡走了傷員,拖走了屍體,撿完了還能回收的武器,但仍有各式各樣的雜物堆在這裏。
  狼人少女翻找著地上的碎木和石塊,雜物中尖銳的東西在她手上劃出白痕——自從受到自然洗禮,瑪麗昂的手上的皮膚如同野生動物的肉墊,變得更加柔韌結實,不會輕易被砂礫劃開。幾天前的戰場上她終于得到了夢寐以求的一戰,自然賦予她的尖爪與利齒將敵人撕成碎片。化狼的感覺讓瑪麗昂血液沸騰,哪怕在那事發生幾天後,回想起這個也讓她的皮膚刺癢。
  但現在完全不是回味這個的時候。
  她奔走在戰場上,到處尋找著遺失的東西,每一次無果的搜尋都讓她更加痛恨自己。瑪麗昂在混戰中化狼,野性的呼喚讓她完全不記得脫掉什麽,它們都和被撐破的裙子一樣灑落在了戰場上。
  她找到一些沒被收起的斷肢,這些碎塊已經開始腐爛,但沒有蟲子,蟲豸都躲避這片遭遇過魔導炮威能的區域。她找到一些血淋淋的布片,一些看不出來自什麽防具或武器的金屬殘片,這些東西終將在風吹日曬中歸于塵土。地面十分幹燥,失去了所有植物根系,表層的土地很快變得幹燥而疏松。浮土被風掀起,慢慢抹掉地上的痕迹,或許再過上一陣子,戰場上被遺忘的東西都會消失。
  瑪麗昂在戰場邊緣的枯樹樁下找到了母親的牙齒,穿過牙齒的繩子已經不知去了哪裏。她小心地把它拾起來,用衣服的下擺擦掉上面的灰塵,把那顆牙緊緊握進手心。
  她就跪在那兒找了好一會兒,指望另一樣東西也被踢到了這裏。但是沒有,那蓬草叢中就只有這一顆牙齒,沒有另一顆。
  整個晚上瑪麗昂都沒找到安加索獅的牙齒。
  “送給你!”金發的亞馬遜少女說,“別拒絕,反正我今後自己也會打到的。”
  她說錯了,這年輕的戰士戰死沙場,既沒有活到能使用劍與盾的年齡,也沒有親手狩獵安加索獅的機會。她的名字叫尤妮絲,喜歡用劍而非弓,勇于正面作戰卻不擅長隱匿,喜歡吃魚,有個才四歲的妹妹。尤妮絲很喜歡妹妹,說再過兩年就要當她的劍術老師。
  尤妮絲是瑪麗昂的新朋友,她跟瑪麗昂開玩笑,摸瑪麗昂的耳朵,把心愛的吊墜送給她。尤妮絲告訴她安加索森林的哪個季節溪流中的魚最肥美(“不過有時候你得從熊口奪食,帶著崽子的熊媽媽可不太好說話。”),告訴她哪種樹葉卷起來可以做哨子。瑪麗昂為亞馬遜人的友善受寵若驚,她覺得她們能成為很好的朋友,她們會有很多機會一起捕獵、訓練、並肩作戰。她把獅牙吊墜綁在手腕上,暗暗發誓會保存這珍貴的禮物到永遠。
  看來她想保留的東西總是留不長。
  瑪麗昂跪坐在地上,懷疑自己再也找不回那個吊墜了。戰場上有種讓她很不舒服的氣息,大半個晚上的搜尋令她感到疲憊。瑪麗昂不可遏制地開始回憶其他失去的東西,半數新朋友,她的母親,她的父親,她的族群。總是這樣,仿佛受到了詛咒,她所愛的一切總會離她而去,區別只在時間長還是短。無休無止的焦慮在她血液中卷土重來,瑪麗昂害怕現在剩下的一切也將在不久後消失,獨留她一人流離失所,無所歸屬。
  媽媽,她在心裏說,我該怎麽辦?如果你在這裏,你會怎麽辦?
  母親的牙齒陷入她掌心的皮膚,理所當然地,她得不到任何回答。
  瑪麗昂聽見了腳步聲。
  她在地面上待了大半個晚上,如今晨光未至,西斜的圓月還很明亮。僻靜無人的戰場上,人影走出了陰影,月光灑在這生物身上。
  蒼白的頭骨倒映著月光。
  那看上去是個女人,但她脖子以上只有光潔的顱骨。那是狼的頭顱,瑪麗昂一眼就認了出來。族人將狼的頭骨挂在薩滿的帳篷上,供奉在狼神的石柱下,畫在講述傳說的壁畫上。狼首人身的狼神漫步在滿月之下,而以狼骨為首的祖靈徘徊在夜幕之中……瑪麗昂不相信這些傳說,她告訴自己這只是騙小孩子的玩意。但此刻狼人少女呆滯地看著來者,像她幼年時一樣。
  “第二次了。”塔砂說,“這是你第二次叫我‘媽媽’。”
  瑪麗昂張口結舌,直到對方來到面前才猛地反應過來。“大人。”她難堪地說,連忙站起來,感覺無論說什麽都沒法讓這一幕變得不尴尬一點,“您……您的變化真大。”
  她的主人笑了笑——那大概是一個微笑——顱骨的上下颚微微開合,發出很輕的咔哒聲。一顆骨頭是怎麽發出聲音的呢?它好像直接就傳到瑪麗昂耳朵裏去了。狼頭骨的眼眶中有兩團紅色的火焰,在那兩個空洞中穩定地跳動,瑪麗昂不敢多看,低下了頭。
  “你是不是在找這個?”
  一只修長的手對她攤開,手心裏躺著一枚圓錐形的牙齒。安加索獅體型不大,但它們的犬齒長而尖銳,像個小型冰錐。
  瑪麗昂愣了幾秒鍾,一個勁兒點頭。她凝視著失而複得的珍寶,一時間除了點頭說不出什麽話,連動都忘了動,就傻站著。塔砂等了一會兒,擡起瑪麗昂的手,把那吊墜塞進她手中。
  明明頭上是枯骨,那雙手卻是溫熱的,連帶著那顆牙齒都染上一點熱度。瑪麗昂莫名有點眼眶發酸,只好深呼吸將之平複下去。她可不是個愛哭鬼,失去那麽多東西時她都忍住了,就算是最近這一次……
  這雙手摸了她的耳朵。
  她的主人輕笑起來,那種沙啞輕柔的聲音聽起來總是這麽鎮定,仿佛所有事在她眼中都不必擔心。她就這麽輕輕揉著瑪麗昂的耳根,說:“真軟,和我想的一樣。”
  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是因為恐懼和悲傷本來就到了極限,還是那雙手和記憶中朋友、親人的手一樣溫暖呢,瑪麗昂突然就忍不住了。她咬著牙齒低著頭,讓淚水無聲無息地掉落到地上。她以為自己足夠安靜隱秘,可她的肩膀和耳朵都抖得非常厲害。塔砂伸手抱住她,她開始失聲痛哭。
  瑪麗昂又一次想得太大聲了,她的痛苦不安和自責在鏈接裏一覽無余。塔砂沒有安慰這種孩子的經驗,只能拍拍她的背。狼人少女的體溫比塔砂高,在大哭中往她懷裏鑽,她覺得自己抱著一只悲傷的、到處亂拱的小奶狗。最終瑪麗昂在塔砂的肩窩裏找到了她的位置,她把頭擱在那裏嗚咽,塔砂揉她的耳朵,摸摸她的頭。
  “我平時、平時不是這樣的。”瑪麗昂說,哭得打嗝,“真的。”
  “這沒什麽。”塔砂說,“你才十六歲呢,小姑娘。”
  東方發白的時候,塔砂把不再哭了的瑪麗昂帶回地下城,後者看著塔砂肩膀上濕透的那一塊,看起來羞愧得想鑽進地縫裏。塔砂讓她回去睡覺,趁機又摸了摸她的腦袋(狼人少女的頭發和耳朵上的毛發一樣柔軟),瑪麗昂無意識蹭了蹭她的手心。
  “你想搞她?”維克多酸溜溜地說,“她完完全全屬于你,根本不用白浪費這種時間。”
  “對惡魔來說沒有特殊企圖的交談和性#交申請等同?”塔砂反問,“真同情你們貧乏的精神世界。”
  “別岔開話題,你把一晚上都花費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該不會忘了外面還有一整個人類世界要對付吧?你還在等什麽?”維克多說。
  “等天亮。”
  “什麽?”維克多疑惑道。
  “畢竟,”塔砂說,“人類不在晚上辦公。”
  ——————————
  鹿角鎮,安加索地區最東邊的人類城鎮中,早起辦公的鎮長先生看著出現在辦公地點的箭書,臉色相當難看。
  政務廳就坐落在小鎮中心,這個代表著埃瑞安帝國在此處權威的地方一直有著最好的設施和最優秀的防護,然而一支羽箭就這麽大喇喇釘在鎮長的椅背上,力透椅背,要是當時鎮長先生本人還坐在上面,或者箭選擇落到鎮長的床上的話……
  他咽了咽唾沫,在心中瘋狂咒罵著駐守于此的軍隊。鹿角鎮是本森上校的駐軍地點之一,軍官們可以對鎮長指手畫腳,而當他們討伐失敗,放任該死的惡魔後裔到處亂跑,遭受性命威脅的還是鎮長本人,真是不講道理啊。
  鎮長試著拔了拔箭,完全沒能□□。他叫來衛兵拔出了箭,將之展開,往上面看了幾眼,心中叫苦不叠。“你們的炮被我們截獲”?“俘虜的軍官傳授了啓動方法”?這一件件事全都超出了他能處理的責權範圍。鎮長掏出胸口的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苦著臉命令下人准備通報上校的馬車。
  不同于此地大部分鄉巴佬,鎮長先生對“炮”這種東西略有耳聞,他一點都不想讓那玩意轉頭打在自己負責的地區。他希望軍方的人能行行好,看在這可怕的威脅上別繼續開戰,但根據他對那位中校的了解……
  “威脅我?”本森中校冷笑道,“人類從不對異種妥協!”
  ……看吧。
  “可是大人,之前的討伐軍在動用大炮的情況下依然不幸,呃,失利,”鎮長小心翼翼地說,“幸存者說整個森林都變得可以活動,最近不少樵夫也說那裏的樹木長得很快,或許那裏有什麽強大的魔鬼?或許我們應該向上層請示,申請更多的援軍……”
  “你想說我們連獨立解決自己地區的毒瘤的能力都沒有?”中校森冷地看著他。
  鎮長立刻搖著頭讪笑起來。
  “活動的樹木,哼,裝神弄鬼,只不過是德魯伊的余孽而已。”本森中校說。
  “啊,大人真是博學多才!”鎮長奉承道,努力擠出個笑容,“那對于德魯伊……”
  “對于那些玩樹的神棍,幾百年前我們就有了解決辦法。”他背著手走向窗邊,望著森林,“一次失利只是意外,這種小事,根本不值得打擾希爾曼將軍。”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加油存稿,爭取八月存稿夠可以日六千!=333=

☆、第28章 1.2

  塔砂又一次被扔了出去,她的後背撞上訓練場柔軟的牆面,彈回來,摔到地面上。
  訓練場的牆壁和地面都有種像是橡膠的物質,這玩意讓塔砂想到運動場的跑道,一方面能防止腳底打滑,一方面有點彈性,重重甩上去也不至于傷筋動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那些亞馬遜人可勁兒把她往牆面地面上招呼,半點都不客氣。
  是塔砂自己要求亞馬遜人訓練她的,有這麽好的老師、場地和身體,不抓住機會學習才是損失。亞馬遜女王依然保持著她鋼鐵般的神經,對一位狼頭骨的怪人前來求教這事沒露出一點好奇心。她只是放下弓,對訓練場上另一個正在不斷練習射擊的人一招手,說:“朵拉!你來教她。”
  那個幸存的斥候基本已經從重傷中恢複了過來,光是她強韌的恢複力就很值得一提。據說朵拉是亞馬遜人中數一數二的好戰士,這點無從考證,但女王說過的另一點則非常明顯:她會對學徒非常嚴厲。
  “站起來!”朵拉輕叱道,“再來一次,你的眼睛不是擺設!”
  塔砂的“眼睛”就是兩團紅色的火光,形態和骷髅兵眼中的相似,只是顔色不同。瑪麗昂說過這是一顆狼的顱骨,幸好眼睛其實和人類相似,不是色盲,能看到的視野還比幽靈廣一點。站在旁觀者視角(地下城的確能做到這個)上聽亞馬遜人對著她這張臉面不改色地訓話,這場面其實有點滑稽。
  身在其中就是另一回事了。
  塔砂急促地呼吸,汗水順著她的胳膊往下流。她幾乎忘記了這種疲憊的感覺,即使在還是個人類的時候,上一次累成這樣沒准還是高中考八百米。頭顱以下的身體與曾經無異,會冷會熱,會痛會累,高強度運動讓肌肉酸痛不已,汗水將衣服粘在身上,重得讓人不想站起來。她的皮膚比過去白了幾個色號,不是“沒曬太陽”這種程度,人種都改變了,因此磕磕碰碰留下的淤青變得格外顯眼。通過跳躍時揚起的衣服後擺,她能看見自己的後背已經青紫一片。
  之前說錯了,曾經的身體根本不能與現在相比。要是換做以往那個缺乏運動的身軀,塔砂早就站不起來了吧。
  抽取從屬要素構成的軀體無疑要優越許多,她跑得更快,跳得更高,出拳更有力,仿佛進入了一具運動員的身體。亞馬遜人給予的【優秀戰士預備役】在這具身體上完美地發揮,塔砂能夠使用那些從來沒碰過的武器,她拉弓時不會射到自己的腳尖,能把一柄劍舞得虎虎生風,有時還能瞎貓撞上死耗子地格擋住攻擊,這種奇特的流暢感就像菜鳥拿大神的號玩遊戲一樣爽快。
  但也只是這樣了。塔砂能吊打過去的五個她自己,然而這種十歲亞馬遜人的水平,遇上對面經驗豐富的亞馬遜戰士……她站起來戰鬥的時間,還沒有花費在“被打趴——爬起來”上的時間多。
  開始塔砂心中吐槽“腦袋都是頭骨為什麽還會流汗”、“我又沒有上呼吸道在喘個什麽勁”等等,不久後她就是去了想東想西的余裕。她的格鬥老師沒讓她使用任何武器,如今的訓練只有奔跑、躲閃和徒手搏鬥,對目前的塔砂來說,就是逃跑和挨打的課程。
  這一次塔砂躲閃了三秒鍾,在第四秒飛出去。
  “你真是毫無天賦。”維克多的聲音冒了出來。
  “感謝你的熱心鼓勵。”塔砂說,動了動胳膊,懷疑自己的肩膀有點脫臼。
  “順時針方向往裏按一下。”維克多說。
  塔砂按他說的做,聽到自己的肩膀發出輕微的咔哒聲,剛才的抽痛感消失了。“謝謝。”塔砂有點意外,“我還以為你會說我又在浪費時間。”
  “增加自己的生存幾率從來不是浪費時間。”維克多這樣說,出乎意料地溫和,雖然下一句話又原形畢露,“順帶一提,你在戰鬥這方面真的慘不忍睹,在我們老家你絕對活不到長大。”
  “圖書館的生存壓力真大啊。”塔砂說。
  “是深淵!深淵!我是個大惡魔!”維克多氣憤地說,不再說話了。
  塔砂又一次摔到地上,磕到了武器架,一時間爬不起來。讓她懈氣的不是不斷失敗,而是不得其門而入,看不到自己的進步。塔砂懷疑自己只在耐打這方面有了點長進,她摸摸後腦勺,覺得倘若她的顱骨裏裝著腦子(這話聽起來真不對味),一個腦震蕩准跑不了。
  “用你的眼睛,別忙著挨打!”朵拉說。“看著我的肩膀,你能看出我什麽時候會出手。看著我的腰,你能判斷接下來我要向哪個方向移動。”
  她之前就沒穿護甲,此時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塔砂一眼,把那件短袖衫也脫掉了。穿著背心的女戰士強壯而精悍,塔砂看到她上臂的肌肉鼓起,然後又被打飛出去。
  “不行。”朵拉皺眉道,“你根本沒投入。”
  “我投入了!”塔砂第一次反駁道。如果她沒有全心全意企圖學到點什麽,她怎麽可能還在這裏一次次挨打?她又不是受虐狂。
  “你沒有。”朵拉說,“你沒有投入戰鬥,甚至沒投入進每個動作,你行動起來就像穿著你的身體。”
  塔砂無法反駁。
  朵拉說得一陣見血,這可不就是她憑空得到的身體嗎。她平白獲得了一具體能優秀的身體,省掉了用在鍛煉上的漫長時間,但也因此根本沒有磨合的機會。**和意識之間有著微妙的隔閡,就像開一輛性能優越卻沒怎麽使用過的車。
  “有沒有考慮去轉個法系職業?”維克多說。
  “你打算教我法術?”
  “深淵法術來自血脈,你麽,只能去找願意收你的法師,或者魔法書。”
  塔砂既沒有法師也沒有魔法書,所以維克多說的又只是風涼話。
  這一次訓練以塔砂精疲力竭告終,她把酸軟的身體丟進自己的房間,動都不想動。她的手在床沿旁邊垂下,阿黃從床下爬出來,拱了拱她的手,而塔砂連摸摸它的力氣都沒有。不久瑪麗昂貼心地給她送來了一大盆熱水,塔砂想著打水燒水的麻煩,決心立刻搞個浴室出來。
  讓地下城折騰出浴室比學會打鬥容易得多,地下城比這個軀體更加如臂指使。朵拉真沒說錯,她不可能全情投入,與地下城所占用的精力相比,這個剛到手的新身體充其量只是操縱著的木偶。
  地道一直在延伸,地精的隊伍又壯大了不少,它們晝夜不停的工作讓地下城遍布整個安加索森林。這張地下網絡四通八達,足夠堅固又保留了擴張新房間的空間,隨時能從排水管道發展成真正的地下城市。隨之擴張的是瞭望塔,它們牢牢地將安加索森林納入其中,確保不會再被打個措手不及。
  因此,當奇怪的人出現在森林邊緣,塔砂在第一時間發現了他們。
  那不是一支軍隊,充其量只是有護衛的車隊。他們在夜幕下點著火把,在車輪與馬蹄下鋪上軟墊,輕裝簡行,盡可能無聲地偷渡到這裏。幽靈立刻浮出地面,萬幸,她沒在車中感應到另一架魔導炮。
  他們停在安加索森林外面,掉頭,讓車隊的頭朝外。一輛馬車中下來好些人,將手中一些怪模怪樣的東西拼接到其他馬車後面。塔砂想看清那些馬車裏裝著什麽東西,但它們被大棚蓋得嚴嚴實實,沒有任何開口,像實心的一樣。那些架子和橫排長棍拼接後被□□這些馬車後廂,讓人看不明白這是在幹什麽。
  不管在幹嘛,反正不會是好事。
  塔砂在發現他們的第一時間通知了亞馬遜人,戰士們立刻披甲出動。人類士兵這回只來這麽點人,的確來去便捷、方便藏匿,可惜打錯了算盤,被發現後等于給亞馬遜戰士送菜。至于他們的目的,殺掉或抓住他們之後可以再找答案。
  仿佛知道自己已經被發現,那些士兵粗粗組裝了一半便停了下來,一大半人重新上了馬車或馬,揚長而去。
  留在原地的只有四輛無法上人的馬車、幾匹馬和相同數量的、打扮奇怪的人。他們戴著皮革手套,穿著和手套同樣質地的厚重外袍,連著兜帽的袍子籠罩了整個身體。兜帽下有一張奇怪的面具,那種面具並非扁平的,眼睛的部分鑲嵌著圓形鏡片,鼻子部分尖銳突出,占據了三分之二張臉,頂端微微下彎,看上去像個巨大的鳥喙。一眼看過去,他們仿佛穿著烏鴉戲服。
  塔砂依稀記得哪裏看到過這樣的人,但又想不起來。會是什麽地下城傳承的碎片嗎?她問維克多這些人是不是亡靈法師,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維克多說不,那些只是活人,可能是某種烏鴉崇拜的法師——法師很難殺,不要吝啬箭。
  活人就能被殺死。
  亞馬遜人的弓箭一瞬間取走了半數人的性命,羽箭輕易穿透了皮革外套,它們的防禦力比不上皮甲,也沒有什麽花花綠綠的法陣從中升起。他們和普通人一樣倒了下來,剩下的三個人看上去都有點驚慌。亞馬遜弓箭手們射穿了他們的腳,向他們跑去,准備抓活口。
  “為了埃瑞安!”其中一個人突然大喊道。
  這人距離車很近,他撲向前去,拉動了車後面的杆子。另外兩個人拖著瘸掉的腿有樣學樣,盡管其中一人很快被射穿了手,沒能碰到第三輛車。從馬車後面的橫杆上激射出一陣陣狂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亞馬遜人本能地趴下,避開風頭匍匐前進。速度最快的人抓住了其中一個活人,在厮打中扯掉了那個面具。
  那個人發出一聲尖叫,猛地抽出腰刀,掙紮著向身後的馬車撲去。
  塔砂就在此刻想起自己在何處看到過這種烏鴉面具。
  一些曆史文獻的插圖中,中世紀的瘟疫醫生,戴著這種最初級的防毒面具。
  她毫不猶豫地讓地面裂開再合攏,還未跑到的亞馬遜人被吞進地下城,茫然地看著天花板合上。在地上,沒有面具的人發瘋似的斬向馬車,幾刀後,馬車後廂仿佛被戳破的氣球,整個炸開了。
  那裏面本來就只裝著氣體。
  作者有話要說:  維克多:在我老家,你這樣弱是活不到長大的。
  塔砂:在我老家,你這樣嘴賤是會被人打死的。
  發現有人看錯啦!是爭取八月日六千,不是日八千啊!(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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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1.2

  車子裏的氣體沒有任何顔色,幽靈在旁邊只能感覺到氣流。一只松鼠匆匆跑過這片區域,沒有在途經此處時立刻倒地,塔砂幾乎懷疑自己想多了。
  但無時不刻注視著地面的瞭望塔發現了問題。
  焦黃色緩慢地爬上樹葉的邊緣,染色般擴散開來,那些有著柔軟弧度的葉片在完全變色後卷起,變得扭曲而脆弱。這速度並不快,然而肉眼可見,比正常植物的枯萎快了豈止一倍兩倍。枯黃色的瘟疫自幾輛大車炸開的地方蔓延,從低處擴散到高處,從這片葉子蔓延到下一片。
  地面上雜草的凋零最為輕易,昂揚的草葉與花朵在枯潮席卷之際垂下頭顱,和落下的枯枝敗葉融為一體,在地面鋪上厚厚一層毯子。大樹的枯朽則需要更多時間,當它們完全死去,樹幹傾斜的那些開始轟然倒下,再沒有能固定住它們的根系。
  這是多米諾骨牌被推倒的慢鏡頭,綠色的骨牌翻轉成發黑的黃色,緩慢卻勢不可擋。塔砂沒有一只能夠阻擋骨牌傾倒的手,她指揮地精弄塌了橡木老人周圍的土地,再將天花板重新填補好。這棵大橡樹被暫時封存在了地下城裏,帶著根系上的泥土,像那種准備轉移的盆栽。
  直到天亮,大規模的枯萎還在繼續。許多地區的視野被熄滅了,因為完全擬態成樹木的瞭望塔也和它們模仿的東西一樣中了招。瞭望塔枯萎,倒塌,然後化作黑煙。
  參與昨晚行動的亞馬遜人被塔砂安置在隔離病房,即使覺得自己沒有受傷,沒必要靜養,她們還是聽從了塔砂的命令。那個速度最快的、近距離厮打掉烏鴉面具的亞馬遜人在這天早上發現自己得了感冒,她有些沒精神,抓撓著臉上的皮膚,打著哈欠。她既沒有長出奇怪的東西,也沒神志不清,自己只覺得有點疲倦而已。換成另一個領導者,搞不好根本不會發現這個,但知道一切的地下城女士,在發現的第一時間繃緊了神經。
  隔離病房被更加細致地隔離開來,每人一個房間,食物和水由地精運送。盡管如此,到這天傍晚,這支亞馬遜小隊的所有人都或輕或重地開始了感冒。第一個發病者沒有打噴嚏流鼻涕,她只是在這天晚上八點就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她可是夜巡輪班者。
  塔砂關閉了所有通往地上的通道,起碼最近一周,她不打算讓任何人出去。
  地下城能夠自給自足,但橡木老人的問題卻很麻煩。他休眠時完全是一棵橡樹,並非藥材,目前的藥園沒法種植他。一棵得不到陽光的橡樹能活多久,這問題塔砂不知道,也不想親眼看到。
  人類到底用了什麽東西?某種毒氣或是病毒?但塔砂怎麽都想不明白,對方那種沒有飛機的科技等級怎麽敢打化學戰。一陣風就能吹散的毒氣不足以充當武器,而倘若濃度很高,像現在地面上進行的那樣,他們就不怕一陣方向恰好的大風把毒氣吹回他們那裏去嗎?
  幽靈在地面上徘徊,看著整片安加索森林一點點淪陷。塔砂同時能操控的幽靈有數量限制,而在擁有了那個狼首的身軀後,兩個幽靈已是極限。兩只幽靈分別跟著枯敗擴張的兩個防線,這種不明狀況也向森林以外擴散,一只幽靈跟著向外擴張的枯萎線一路前行,發現了遠方的壕溝。
  在安加索森林與人類活動區域之間,有一條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長長的壕溝。這條寬達兩米多的區域土地焦黑,似乎還被燒過。人類駐軍就在壕溝對面,武器指著森林這一邊。
  塔砂一時不清楚這東西的作用,直到枯萎線蔓延到了這裏。焦黃色在草葉上彌漫,彌漫,最後停在了壕溝前。
  這是隔離帶?塔砂愕然地想,用一條隔離帶阻礙“毒氣”,怎麽做到的?
  “枯萎公約!”維克多脫口而出,“他們居然還在?”
  “那是什麽?”塔砂問。
  “來自德魯伊的邪教,德魯伊的死對頭,做的事和他們的名字一樣。”維克多說。
  刨除深淵和天界不提,德魯伊的死對頭不是亡靈法師勢力白骨塔,更不是破壞樹木的人類,而是枯萎公約,來自他們自身的敗類。
  每個群體中都不乏各種派別,德魯伊崇尚自然的教義也有各種解讀。其中一種激進派認為,萬物有生有死,生只是過程,死才是圓滿,因此枯萎才是自然的終點。當這個世界開始扭曲腐爛,唯有完全、徹底的枯萎能帶給它新生——用這種方式解讀教義的枯萎公約,想也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
  沒有比粉轉黑的前隊友更糟糕的敵人了,枯萎公約的前德魯伊以枯萎為宗旨,他們的法術來自德魯伊又克制德魯伊,外加有一些高階亡靈法師的幫助,他們詛咒的産物是一切自然系法術和動植物的天敵。在天界和深淵相對和平的時候,枯萎公約積極參選,努力想充當地面上大反派一角。
  可惜,在成功之前,他們便衰落了。
  枯萎公約針對德魯伊,但受其影響的遠遠不止德魯伊。善良陣營的獨角獸一族庇護棲息地的自然生命,中立陣營的森精靈與森林同在,連陣營偏向邪惡的獸人都痛恨枯萎公約——食草動物沒草吃跑路了,食肉動物還吃個屁?獨角獸一族廣受善良種族擁戴,森精靈之王本身就是個半神,獸人信奉的獸神則是天界衆神中最沒有矜持的一個,它不爽起來會不顧三七二十一玩神降。在維克多與地面失聯之前,枯萎公約已經在多方圍剿下四處逃竄,幾乎銷聲匿迹。
  “枯萎公約的詛咒能以氣流為媒介釋放,開始感染直接接觸的生命體,之後通過被感染的植物蔓延,不被截斷就能蔓延方圓幾十公裏,被這種植物覆蓋過的土地幾年裏都種不出糧食。嗯,瞭望塔本來不會有事,但你自帶了自然氣息,被自然氣息覆蓋的瞭望塔在用樹木擬態時基本就是一棵樹。”維克多說,“我以為他們早就被解決了,就算沒有,人類也不該與這種人人喊打的邪惡群體一路……”
  那條長長的壕溝與森林一側的光luo無草的岩壁組合在一起,截斷了詛咒向人類城鎮蔓延的可能。向森林方向前進上百公裏都渺無人煙,只有人類的敵人。
  維克多講解上述那一長串曆史,只是想推卸責任,說明自己現在才想起這茬的原因而已。但塔砂聽完他的講述,卻開始疑惑別的事。
  那些曾經追殺枯萎公約的種族,現在在哪裏?
  天界和深淵與這片大地失去了聯系,沒有了獸神,或許獸人在與人類的交鋒中戰敗,像曆史中被打散的遊牧民族一樣,銷聲匿迹或淪落到被當做奴隸買賣的地步。德魯伊因故與自然之心失散斷了傳承,自身難保,藏頭露尾。但是,廣受尊敬、本身法術強大的獨角獸呢?箭術勝過亞馬遜人,長壽又有半神領導者的精靈呢?
  塔砂發現自己過去對埃瑞安的理解可能有不小的誤差。
  她和據稱有幾千歲的前.大惡魔維克多簽訂了契約,聽過數百歲的橡木老人的回憶,也親眼看過埃瑞安宣言簽訂時的畫面。這些人物與事情上提供的信息拼湊出一個種族繁多的奇幻世界,再結合過去看過的影視作品,塔砂對現在的埃瑞安,有著這樣的印象——
  主物質位面的諸多種族聯合起來斬斷了通往天界和深淵的道路,此後強大的種族重新隱居起來不管事,剩下水平差不多的種族聯盟破裂,各自為政,為了自身的利益不斷聯合或交戰。最終人類獲勝,把其他種族趕走,汙名化他們,構成了如今人類帝國獨大,帝國範圍內異族被欺壓的局面。
  但是仔細想起來,這種想法未免太理所當然了一點。
  如果當成哪本影片的背景看,塔砂不會覺得奇怪。當地球上的編劇導演都是人類的時候,人類獲勝有什麽奇怪呢?可是這裏是另一個世界,在這裏,人類既不是數量最多的種族,也不是最強大的。
  塔砂曾是人類當中的一員,她也挺樂意當個人。人類文明的進化史足以讓所有人自豪,要是在這個世界中看到比地球上更先進的科技,塔砂一點都不會奇怪人類成為了最後的贏家。然而,這裏的平民似乎還生活在工業革命之前的時代,這裏的軍隊水准也遠不及一戰,如同十六十七世紀的士兵擁有了一兩種奇怪的黑科技。
  地上的種族聯合與人類帝國成為主宰之間發生了什麽?那些更強大的種族到哪裏去了?他們真的會隱居起來嗎?如果是,為什麽?如果不是,他們為何對現在的一切坐視不管?
  塔砂曾以為,追殺匠矮人和狼人少女也好,襲擊亞馬遜人也罷,都只是局部為了利益而彼此攻擊的行為,沒有誰對誰錯,沒有趕盡殺絕,只有追逐利益。她以為這是一個有超級大國的奇幻世界,猜想過維克多所說的法師、智者等等都和夢境中見過的那種遊蕩冒險家一樣,被埃瑞安的政#府管制,定居在國都附近,所以這種偏僻的地方才看不到——當社會穩定下來,把這些精彩卻危險的人控制起來並非難以想象的事情。
  說到底,塔砂還是被過去世界的觀念束縛了,這個世界,根本不能用以往的科學規律衡量。
  人類情願為消滅亞馬遜人動用傷害位面的魔導炮,他們會為斬草除根使用這種毒氣似的大殺器,哪怕這樣一來,他們獲勝後也只能得到一片死地。這絕對不是地球上現代國家之間那種相對和平、利益至上的關系,如今的埃瑞安,人類與被他們鑒定為異種的生物之間,似乎只能你死我活,關系糟糕到了他們甯可損人不利己的程度。
  情況比塔砂以為的惡劣許多。
  不過,人類也弄錯了狀況。
  他們使用了由枯榮公約法術改良的武器,自身卻沒有枯榮公約成員不被感染的抗性,這是其一。其二,塔砂根本不是他們以為的什麽德魯伊,自然氣息對她而言只是工具,她並不介意在此時利用自然。
  她不像德魯伊一樣悲天憫人,她的原則並不在這個方面。在要不要在戰爭中損人利己這個問題上,塔砂的答案和大部分人類一樣。
  地精們揮動著它們的爪子,地下城在往人類城鎮的方向不斷擴張,一路來到壕溝底下。擬態成雜草的瞭望塔靜悄悄長過了壕溝,這些帶著自然氣息的地下城造物,正如維克多所說,和普通植物類似。
  枯黃色從壕溝的這一頭長到小型瞭望塔上,在前一個消散之前已經擴展到後一個上。像一架很快坍塌的橋,這些植物瞭望塔將枯萎公約的詛咒接到了壕溝另一邊。
  作者有話要說:  目前塔砂作為一座地下城,見到的也只是邊境部分前來鏟除他們的人,得到的信息當中有許多空白和誤讀。對這個世界和世界曆史的認知也是主線之一,放心,會有後續解釋的!這篇有點長,請耐心,可以問問題不過為了不劇透不太會回啦XD
  事實上本文的純異種才比較少,塔砂這邊大部分都是混血人類和只是職業特殊的人比如亞馬遜。精靈矮人人類皆是這個世界的種族之一,把其中任何一個地圖炮成全族王八蛋都是毫無意義的種族主義啦。與其說主要敵人是人,不如說是一部分主張屠殺其他所有非純血人類的人類沙文主義吧(好繞口)倒也可以把不同種族當成人類不同國家/種族看,但我覺得那樣會現實代入感太多影響閱讀快感?……不過現在這樣似乎會有人覺得身為人類看著不爽,啊好難哦[笑cry]
  反正A、故事結局不會文明倒退,和平萬歲;B、人類是這個世界中普通的一員,不黑也不特殊優待。具體見文案,塔砂的立場是塔砂自己
  感謝大家的地雷訂閱和評論!每次看到都超開心的XD

☆、第30章 29.1.2

  德魯伊很好殺,只要你掌握了方法。
  上尉在他的帳篷中安睡,只需要一聲通報就能把他叫醒,這是軍校中養成的習慣。他在睡夢中回顧著埃瑞安軍校中學到的東西,關于他們的戰術,關于德魯伊。
  埃瑞安軍校的教材中有那麽一本書,上面記錄著各式各樣的異種。這本百科全書將這些異種分門別類,記載著它們的辨識方法、應對手段和戰勝的曆史,每個未來的軍官都會將這本書背得滾瓜爛熟——倒也不全出于應付考核,在軍校當中,用來消遣的讀物並不多。
  上尉從中讀到異種們讓人防不勝防的可怕力量,無數次為過去人類的犧牲和最終勝利感慨。他在這本樹上學到了最重要的道理:最強大的東西也並非不可戰勝,只要你知道正確的應對手段。就像他父親教他的那樣,釣魚要用蚯蚓,獵狼要用槍。
  德魯伊算是一個典型的案例,這些自然邪教徒都是狂熱的環境保護分子,對他們使用“枯萎氣體”恰如其分。曆史上兩次與德魯伊的大規模作戰中,面對“枯萎氣體”的德魯伊十有**會企圖保護附近的植物,此等愚行讓他們像活靶子一樣好打。而這次他們面對的又是典型德魯伊:幸存者回憶中狂暴的樹林,行走的樹木,被驅使的動物,漲勢過好的森林……簡直經典得像軍校演練了。
  所以在一切准備好之後,就只需要等而已。
  “枯萎氣體”的有效感染時間是五天,殘留效果則遠遠大于幾天。在這種情況下,德魯伊只會出現兩種反應,一、沖出來和他們拼命,阻止他們釋放更多氣體;二、躲藏在森林中,想辦法拯救枯萎的森林。前者等同于自投羅網,後者麽,只要在五天後全軍出擊就好。到那個時候,林中半死的德魯伊只能任人宰割。
  下級士兵中不少人提心吊膽,他們聽說了幾周前同僚的遭遇,將眼前的安加索森林當做了龍潭虎穴。軍官們則和上尉一樣鎮定,其中一些甚至十分興奮,要知道,距離教學案例中的上一次德魯伊遭遇戰已經過了上百年,這些不可思議的教徒幾乎變成了傳說故事。百科全書變得越來越多余,其中絕大多數教導都成了屠龍之技,當成傳說聽過便罷了。人類是大地上唯一的主人,這點讓人自豪,但有時也不免讓熱血上頭的年輕人感歎英雄無用武之地。
  他們談論著數百年前那個英雄出個門就能消滅哥布林的年代,假想著自己在那裏會書寫何種史詩。哪裏像現在,大半本教材都像空想小說,一群人掘地三尺,只找到幾個光會哭的異種崽子。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真正對上德魯伊,第一次見識到“枯萎氣體”。針對異種的武器有著恐怖的價格,有價無市,全部被高層控制。把這些珍貴的武器調度來,只為給新兵蛋子開個眼?埃瑞安軍校都沒有這種奢侈。軍官們伸長了脖子,在第二天的晨光中看著枯萎的顔色蔓延到眼前,一個個抽著氣,紛紛認為自己有了能說好一陣子的談資。
  這也是近百年間埃瑞安第一次動用“枯萎氣體”,它本來和德魯伊的案卷一樣被束之高閣。軍官中可能只有上尉有些擔心,他聽到一些小道消息,說這武器就是上個世紀前的遺留物。盡管所有對異種武器都被妥善封存,上百年也已經長到了讓人懷疑它是否依然可靠的地步。
  當他站在壕溝另一邊看著枯萎蔓延,他開始戰栗,如同普通人站在即將到來的龍卷風前。
  謝天謝地,那條壕溝和書上一樣有用。
  德魯伊沒在此時立刻出來,看來他們選擇了第二條路。這對人類來說是件好事,不僅可以花費更少的力氣贏下這一戰,還會撿個大便宜。枯萎氣體會汙染土地,制造一片幾年內都毫無用處的廢土,但有了德魯伊的把戲,運氣好的話,他們能從廢土中重新找到一些第二年就能用的區域。
  第二天風平浪靜,而士兵們依然嚴陣以待。上尉開始為他們不必要的緊張欣慰,他們敬畏的雙眼能不錯過任何蛛絲馬迹,記載中德魯伊可是能變成許多種動物的。第三天的白天依舊平安無事,他的副官開始疑神疑鬼,覺得德魯伊在搞什麽花樣。
  “長官,‘枯萎氣體’也會讓德魯伊感染?”他問。
  “是的,我們只需要等。”上尉回答。
  “如果他們在五天以內沖過來戰鬥,不會將這種感染帶到我們的士兵身上嗎?”
  “‘枯萎氣體’能感染動物,卻只能通過植物傳播。”上尉複數著教科書上的內容,安慰憂心忡忡的副官。
  “但如果德魯伊操縱植物呢?”副官不放心地問,“他們有能力操控植物,比如行走的樹……如果他們讓樹走過壕溝,我們不就暴露在了威脅之下?”
  “那是不可能的。”上尉肯定地說,“他們是德魯伊。”
  對于德魯伊邪教的教徒,自然就是他們的神。他們不可能去操控植物接近枯萎氣體,如果他們做得到,他們開始就沒有成為德魯伊的資格。不成為德魯伊,不能操縱樹木。
  這個夜晚非常安靜,哨兵沒看到一個敵人。這個清晨非常吵鬧,一些士兵在晨曦中尖叫起來,被吵醒的上尉走出帳篷,他的腳踩在地上,聽見了幹燥的悉索聲。
  枯萎的野草在他腳下粉碎。
  他感到汗毛豎了起來,畫著枯萎氣體效果的版畫在他腦中浮現。他跑出幾步,騎上馬,為雙腳不接觸地面感到了一絲自欺欺人的安心。他舉目四顧,目之所及全是枯黃一片。
  上尉只花幾秒鍾就做出了決定,他決心放棄森林裏那些不露面的德魯伊,不去追究枯萎蔓延的原因,現在就走。他高聲命令士兵拔營,帶著速度快的騎兵先沖向城鎮,在距離城市不到十公裏的地方看到了枯草的邊緣。他讓所有人下馬挖掘壕溝,連挖帶燒,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枯萎蔓延過線前完成了隔離帶。
  “長官,您這是違背軍令!”手底下一個年輕人皺著眉頭質問道。
  拔營的軍隊集合在了這裏,因為枯萎蔓延和上尉毫無解釋的撤退命令,到處都有人竊竊私語。來當出頭鳥的年輕人剛從軍校畢業,還是個愣頭青,他問出了不少人的問題。
  “我會承擔責任。”上尉簡短地說。
  上頭命令死守安加索森林,消滅其中的德魯伊,但現在情況有變。他不知道擴散是因為武器失效還是哪裏出了纰漏,但他不打算讓他的士兵為此買單。他已經四十多歲,有妻有子且身體大不如前,早就過了熱血上頭的年紀。在上尉看來,這種重大意外抛回給上頭就好,一些邪教徒遠遠不配讓這麽多士兵賠上性命。
  上尉又讓軍隊後退了一公裏,在距離鹿角鎮幾公裏外紮營。他命令軍官們清點士兵,找出一些覺得不舒服的人,將他們送回小鎮檢查,順便帶上簡短的情況報告。“絕大部分都是嚇得裝病的膽小鬼。”負責登記的副官不滿地說。上尉笑了笑,覺得那樣倒好。
  他回憶看過的記載,被枯萎氣體感染的德魯伊會幹枯地死去,書上警告人類士兵也要相當注意,否則會死得比德魯伊更快。上尉現在不痛不癢,在枯萎野草上紮營了一夜的士兵中也無人傷亡,或許枯萎氣體的威力真的在漫長的歲月中消退,變得只對植物起效。
  這一天的夜晚,壕溝被燒得燈火通明。上尉命令士兵用枯枝敗葉將壕溝填滿,而後將之點燃,火焰徹夜未熄。在這嚴防死守之下,枯萎沒再越線。
  第五天,枯萎氣體有效的最後一天,有人倒下了。
  開始只是一些體弱的人賴床,同僚或長官把他們從床上踢下來,只當他們在偷懶。但是偷懶的士兵會走著走著突然倒下嗎?到這一天夜晚,那些一大早便起不來的人已經雙目凹陷,形容枯槁,仿佛長久地忍饑挨餓又無法睡覺。
  身體較弱或生病的人最先倒下,入夜前上尉下令送了一批人回鹿角鎮,但入夜後又有些人倒下。這過程陸陸續續,同一時間能在軍營中找到這種情況的各種階段。深夜有提著燈騎著馬的人屁滾尿流地跑回來,語無倫次地請求軍隊回去。
  “那個東西!那些東西,他們,他們在街上!”他歇斯底裏地說。
  上尉沒能讓這個嚇瘋的人安靜下來,但不久之後這就不再是個問題。來不及送走的那一批當中,面頰凹陷的士兵直直爬了起來,他們的面孔幹枯得像枯草,牙齒看上去鼓出了臉頰。這些不對勁的病人走出來,一口咬在附近的看守身上。
  發瘋的士兵很快被殺了,萬幸這些人還是少數派。病人被關進臨時牢房,太陽出來時駐地又多了幾個幹枯的活死人。他們和記載中的僵屍相當相似,只是腐爛症狀在他們身上表現為幹枯,仿佛人體變成了枯萎的草木。上尉和軍官竭力壓制住恐慌的士兵,全軍撤回了鹿角鎮。
  街上有好些遊蕩的活死人,家家門窗緊閉,不敢出門。軍隊花費整整一天才把隱藏在邊邊角角的麻煩清理掉,其中伴隨著無數雞飛狗跳。等一切塵埃落定,上尉開始書寫報告,向上層彙報這等糟糕的意外。不幸中的萬幸,在第六天的時候,沒有新的病人出現,軍隊中該出問題的人已經變成了活屍,剩下的人應該不會再有危險。
  在上尉奮筆疾書的時候,被咬傷的士兵打了個巨大的哈欠,覺得口渴。
  鹿角鎮醫生睡得不省人事,連晚飯都沒有吃。他的女兒推了推父親,怎麽都沒推醒。“讓他睡吧。”醫生的妻子說,“爸爸遇見了怪物,還受了傷呢。”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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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29.1.2

  第五天,所有參加了那次夜襲的亞馬遜人都安靜地躺在隔離病房中,從地下城各處抽調來的自然氣息覆蓋著她們,與那股招致枯萎的詛咒角力。
  德魯伊們對枯萎公約的詛咒有一些抗性,在他們能調動的自然之力用盡前還不會死去。塔砂這裏沒有德魯伊,只能湊合著使用自然氣息,它無法根除詛咒也無法中止惡化,僅僅讓這一過程變得非常緩慢。在目前看來,這也算好事。安加索森林中已經不剩什麽正常生物,要是人類軍隊能看到林中緩緩徘徊的動物,看著它們舊標本似的外觀,他們就能提前知道自己這邊的傷員會變成什麽樣子。
  “這就是高階亡靈法師與枯萎公約合作的結果。”維克多說,“枯萎公約需要讓法術效力覆蓋動物,亡靈法師則企圖增加新的亡靈大軍制造方法。他們的確成功了一部分。”
  自帶自然氣息的瞭望塔暫時沒法用(可見地下城目前的微自然屬性有利有弊),幽靈在地面上窺視著人類軍隊。塔砂看到他們釋放的詛咒在他們自己身上蔓延,後來軍隊拔營而起,匆匆向附近城鎮撤退。
  調動自然氣息對抗過詛咒後,塔砂稍微能感覺到一點枯萎公約法術的痕迹。他們說枯萎詛咒只起效五天,但塔砂依然能感覺到地面上籠罩著那種讓人不舒服的氣氛,出于謹慎,她不打算讓亞馬遜人上去用血肉之軀實驗。地面上的人類是絕佳的實驗品,塔砂看著他們慢慢變成木乃伊,漸漸確定人類對此並無解決之道。
  另一邊,地下城一直沒有閑著。
  通道在不斷向人類城鎮延伸,道路僞裝成自然地穴,每一段距離都安置了匠矮人制造的陷阱門,不怕有人挖掘到地下城。這些單向門看上去摸上去都與岩壁無異,除非塔砂自行開啓,不然在另一個方向刀劈斧砍都沒法打開。等地下城需要向外輸送軍隊時,陷阱門又可以輕易推開,變得暢通無阻。
  第一具異化的屍體被埋進人類的墓園,塔砂已經預見了未來。
  鹿角鎮的城市規劃還不錯,比塔砂以為的奇幻中世紀先進幾百年,一些公共設施確實體現出人類文明的發展,地下水道讓小鎮不被汙水環繞,公廁讓衛生狀況好了許多……不過對塔砂來說,最好的公共設施,顯然是墓園。
  就像挖掘到一座礦藏。
  鹿角鎮已經在埃瑞安帝國的東南角存在了起碼上百年,這期間居民的所有屍骨都被集體安葬在小鎮外的墓園底下,感謝人們土葬的習俗。地精咬開**的棺木的底部,這些有組織的盜墓賊對陪葬物不屑一顧,它們尋求的是屍骸本身。
  塔砂在那座墓地下建造了她自己的墓園,屍骸被就近搬運掩埋到那下面。新墓園被塞得滿滿當當,這場大豐收會讓地下城的亡靈軍隊翻上幾翻。當這一邊幽靈觀察著人類軍隊撤退,那一邊幽靈看著鹿角鎮中第一批遣回的士兵僵硬的站起,地下城的兵工廠一刻不停地運轉。
  而在第一個被擊殺的枯朽士兵埋入已經被塔砂偷偷占據的墓園時,新的提示出現了。
  “你的墓園中出現新亡靈種族,墓園升級。”
  “將皮肉完整度高于60%、骨骼完整度高于40%的屍骨埋入其中,可通過消耗魔力在單位時間內産生品質不等的僵屍(枯萎),屍骨完整度越高,轉化成功率越高。”
  “僵屍(枯萎):行動緩慢,經久耐砍,骨架上多了皮肉所以不容易被一錘打散。炮灰中結實的肉盾,肉盾中廉價的炮灰。枯萎公約與亡靈法師合作的産物,此異化版本比常規僵屍保質期更長,但無法通過腐爛□□大範圍傳播毒素。”
  維克多講解的僵屍和地球影視中的活死人、喪屍聽起來很像,它們到處襲擊活物,滿足無止境的饑渴與對生者的憎惡。那些常規僵屍會不斷腐爛,它們身上滴落的□□是有毒的,會汙染水源和土地,進入傷口後有一定幾率毒死體質弱的人,把屍體轉化為新的僵屍。
  “其實屍毒沒多大用。”維克多說,“近戰的肉盾們扛得住,最低級的戰士都有足以抵禦一點傷口汙染的抗性,最多受點傷罷了。體弱的法系職業更加不用擔心,聖職者的範圍淨化術是亡靈法術克星,各系法師有幾個驅逐咒文,就算盜賊這類不能施法的脆皮職業中了招,扛到城市裏買點解毒劑就好。枯萎版本的僵屍絕對是改良兵種。”
  枯萎版本的僵屍不是自走毒液炸彈,也不會慢慢爛成骷髅,聽上去環保了許多。塔砂手底下還有許多有血肉之軀的正常生命,她可沒擁有整片地面的人類那麽財大氣粗,能控制的區域這麽少,汙染越少越好。
  說起來,士兵算是戰士嗎?
  如今的士兵是否能與過去的職業冒險者相比,塔砂還不清楚。但有一件事非常清晰明了:鹿角鎮的居民,絕對只是普通平民。
  屍毒沒多大用?
  塔砂想給維克多介紹一系列影片,名字叫《生化危機》。
  枯萎版本的僵屍沒有滴落的**□□,但介紹中也沒說它們完全喪失了感染能力。幽靈注視著那些幸存居民身上的傷口,看著他們驚魂未定地回去。現在要做的,只是等待而已。
  等待人類拿出解決辦法,然後塔砂會以此治療地下城中的亞馬遜人。或者,要是人類一樣束手無策,塔砂會等待他們不戰自敗,然後用他們的血祭奠地下城中死去的人。
  結局變得越來越清晰。
  如果人類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麽,那些居民和士兵為何對站起來的活死人失聲尖叫?如果他們有能解決這個的法師、聖職者、解毒藥劑,在第一個被咬傷的人直直站起來之前,那些人和物在哪裏?
  塔砂隱約有了猜測,曾經的士兵恐怕大多是有抗性的戰士,所以他們才把這種“己方不會被感染”的觀念當做常識流傳下來——沒准後來的人根本不知道被感染者還會變成僵屍。後來德魯伊、枯萎公約和亡靈法師都消失在大衆的視野中,長久沒接觸過他們的戰士,就像不再打某種滅絕病毒疫苗的新生代,在遇到很久以前的病毒重新肆虐時,和他們第一次遇見這種疾病的祖先一樣無助。
  二次感染者咬向自己的親友,緩緩走上街道。軍隊再次開上大街,只是這一次,他們沒能和上次一樣慢慢把這些人清理掉。
  小鎮外的墓園轟然開裂,那是個很大的洞,其中不斷有人影向外爬出。陽光照耀著這些“人”慘白的頭骨或幹癟的皮膚,骷髅兵手持骨刀,夾雜在其中的少量幹屍似人非人。守墓人嚇得魂飛魄散,直到刀刃加身,他都沒能喊出“敵襲”來。
  亡靈軍隊浩浩蕩蕩湧入大街,軍隊到此時方發現情況不妙。沿途的居民早就躲的躲跑的跑,沒人還有勇氣前來通風報信,那些幹屍造成的壓迫感比骷髅兵更大——他們長著居民熟悉的臉,可能剛被埋下去不久。
  死人與活人的軍隊在鹿角鎮的街道上短兵相接。
  戰況激烈而混亂,街道狹小,巷戰讓nu箭齊射的威力無從展開。人類比骷髅兵結實,比僵屍敏捷,比無腦亡靈更有組織;亡靈則能在足以讓人類休克的傷勢下繼續戰鬥,前仆後繼,征戰不休。戰況暫時陷入膠著,但明眼人知道,時間越久,人類的贏面越小。
  幾個機靈的士兵當起了逃兵。
  他們追砍著一只骷髅跑出同僚的視線,在亡靈接近前躲進偏僻的小道,翻進矮牆另一邊。他們注意到骷髅和僵屍幾乎不能跳躍,它們愚笨得不會攀爬,也不會破門而入。這些士兵翻入一個民居,長驅直入,踢開房門。房間裏抱成一團的一家子發出了短促的驚叫,跑在最前面的士兵用刀架住他們的脖子,命令他們閉嘴。
  “引來怪物就殺了你們!”士兵恫嚇道,“把……把最值錢的東西交出來,然後帶我們去地窖,或者其他最安全的房間!”
  他的同伴們一並抽出了兵器,威脅地瞪視著那一家子。他們已經決定逃離這個地方,誰會在有大批怪物的地方當炮灰啊?去他媽“為了埃瑞安”,他們幾個當兵就為混口飯吃,又不是來找死的,撈一筆路費趕快想辦法走人。
  或許幾個拿著凶器的壯漢太過嚇人,這一家人抖如篩糠,雙腿發軟,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領頭的士兵不耐煩地想用刀說服一下,一家人中當父親的那個顫巍巍舉起了手,指著他們。
  不,指著他們身後。
  站在最後的人咳嗽一聲,吐出一口血沫,看著胸口破體而出的刀刃。那把刀一被抽走,他高大的身軀就倒了下來。
  在他身後,站著一個……一個什麽?
  那玩意乍一看像骷髅和僵屍的雜交品種,白骨頭顱以下是覆蓋著血肉的身體。仔細看,它皮甲下露出的肢體光滑而富有生機,那個身軀看上去像個普通女人,可哪個“普通女人”的眼眶中會閃著紅色鬼火?那顆頭甚至不是人類的骨頭,應該挂在哪個好獵手的牆上。
  這手持利刃的怪物看著他們,對視只持續了一秒。
  距離怪物最近的士兵大吼一聲,沖了上去,制式長劍用力揮向她的脖子。這一擊氣勢十足,足以斬落纖細的脊椎骨,但怪物輕巧地向旁邊一閃,在士兵與她錯身而過時揮刀,刀刃斜刺入他的後頸。士兵捂著脖子蹲了下去,怪物歪了歪頭,似乎對這被卸掉一半力道的攻擊不滿意似的。她後退一步,補上一刀。
  斷了一半的脖頸再無相連之處,頭顱掉落下來。
  那顆腦袋落地的聲音驚醒了剩下的幾個士兵,他們不約而同握緊了兵器,毫無章法地揮舞著沖上前去。怪物在密實的劍影中蓦地矮身,向前一滾,滾出了攻擊範圍。一個士兵的長劍在劈砍中卡到了地板上,另外兩個急忙反應過來,在怪物站穩前欺身向前。怪物躲過一把鋼刀,另一把避之不及,擡手去擋,長劍在全力劈砍下陷入輕便的皮甲當中,鮮血從中滴落。
  “它會流血!”士兵喜道。
  那只手垂了下來,骨頭搞不好也受了傷。發現敵人有著血肉之軀讓還活著的三個逃兵士氣大漲,他們拼命攻擊怪物的軀幹和身體,對方躲閃過大部分,但傷口越來越多。
  一名士兵成功擊中了怪物的肩膀,刀刃重重陷入對方的右肩,發出破開骨骼的咔嚓聲。鋼刀卡在了骨頭之間,但那個士兵咬著牙笑出來。另外兩人急忙趁機動手,把武器狠狠刺入怪物的胸口,至此所有人都松了口氣,他們肯定沒人能在這種傷勢下繼續回擊。
  沒人能。
  非人的怪物猛地向前一撲,帶著身上的三柄兵器撲向了在她正面的士兵。剛才三個人圍著她進攻,因此有一柄長劍從她後心刺入,尖端刺出胸口。她的合身一撲直直擊中前方的士兵,胸口刺出的利劍捅穿了正在迎接勝利的人。
  剩下兩人目瞪口呆,為這自殺式襲擊向後退去,唯恐被這個怪物拖下地獄。
  這不是個正確選擇,他們弄錯了一件事:這個怪物還沒到強弩之末,她並非打算在死前多拉幾個人同歸于盡。
  她的雙手抓住了身上刀劍的柄,低喝一聲,將之一起拔了出來,接著是剩下那一把。鮮血隨之噴濺,把地面塗抹成一個屠宰場。逃兵驚得目瞪口呆,想不通對方在幹嘛,想不通她怎麽能在這種傷勢下屹立不倒。
  其實這和她的雙手又行動自如的理由一樣。
  塔砂站在地面上,數米之下就是地下城,魔力穿透土地,修補著她的軀體。撕裂的肌肉和斷開的骨頭隨之愈合,損失的血液得到補充。她在疼痛中嘶嘶抽氣,萬幸有那樣一顆頭顱,痛呼會變成威嚇的低嘯,痛得面目扭曲也不會讓人看到。
  看著塔砂恢複如初的士兵一臉絕望,已經不會再造成什麽阻礙了。
  “作為你的戰場處子秀,這可真夠爛的。”維克多點評道,“幾個雜碎就能把你逼到這個地步。”
  “沒錯。”
  “哼哼,就算你否認也……什麽?”維克多習慣性反駁到一半,愣在了原處。
  “我說,沒錯。”塔砂說。
  事後歸納總結起來,塔砂能說出哪裏反應太慢,哪裏預計不足——真正的圍毆可不會像電視裏一樣人人輪番上場,其他人在旁邊手舞足蹈助威。四個士兵就能對她造成不小的威脅,要不是她能自愈作弊,這裏躺下的人一定是她自己。
  但是,在初戰之中塔砂第一次感覺到了那扇門。
  使用這具新身體到地面上來,大半原因其實是想測試枯萎公約詛咒過的地面如今是否安全,這具身體的狀況和亞馬遜人相近,而且能夠抛棄換新的,受到詛咒也不怕。但在心血來潮試著參與戰鬥的時候,塔砂第一次真正明白了“戰鬥”的感覺。
  以往使用【滿月】技能的攻擊像把身體交給一個攻擊本能,如今每一步都是自己的成果,每次失誤也是自己的錯。她可以發現自己的問題,總結歸納出失誤並有信心在今後改善。亞馬遜人的對練一直把塔砂壓著打,直到第一次和普通人作戰,她才發現了自己已經由曾經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進步到了什麽程度,才第一次感覺到全力以赴取得險勝的快#感。傷口很疼,剛才的劇烈運動帶來一點疲憊,可戰鬥不止于此,遠勝于此。
  那是暫時抛卻無數算計,在有限度的軀體中挑戰自身極限的酣暢淋漓。
  塔砂發現自己喜歡這個。
  維克多大概只准備了塔砂反駁的腹稿,塔砂一爽快承認,他便無言以對了。等最後一個士兵倒下,塔砂准備離開時,他才重新開口:“喂,後面還有四個人呢。”
  塔砂回過頭,只見房間裏的一家子抱得緊緊的,抖成一個頻率。小兒子在她轉頭時發出一聲抽泣,爸爸媽媽爭相把孩子往自己懷裏擠。
  “沒好處,浪費時間。”塔砂簡短地回答。
  她轉過頭,繼續往外走去,順手關上了房門。在塔砂的指令下,骷髅兵和僵屍都不會沖擊民居,也不會襲擊不拿兵器的人。鹿角鎮如今已被塔砂視為即將到手的財産,她可不打算造成更多損失。
  在外面,大街上,還有很多很多能讓她練手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標題防盜防不住了,訂閱一下子掉了四分之一,下個月開始要搞防盜章啦_(:3」∠)_
  之前試過幾小時替換,但是現在**總是網審,幾小時替換經常出現後台卡著網審不讓改的情況……打算第一天晚上八點整發一章更新同時發一張防盜,第二天晚上八點替換昨天的防盜並且發新的防盜章,以此類推,等于正常更新+多拿一章出來擺著,不用等~
  爆肝存稿中,感覺下個月每天六千字+准時更新有戲(搓手搓手)

☆、第32章 29.1.2

  是在發現丟下兵器就不會被攻擊時,還是在有人注意到打碎的枯骨被奇怪的大老鼠帶走,而骷髅兵源源不斷的時候呢?在某一時刻,潰敗像一陣狂風,席卷過所有還留在這裏的活人。
  上尉想方設法收攏了余部,殘兵敗將狼狽不堪地在軍官們的指揮下撤離,每一個人都拿出了吃奶的力氣,務必要跑得比死人快——唯一讓活人高興的一點是,死人都很僵硬緩慢,沒法撒腿奔跑。
  “長官,我們沒有走錯嗎?”副官趕上來問,“這個方向不是……”
  “沒走錯。”上尉打斷他,“這是最近的城市。”
  這的確是最近的城市,但理論上向北走才是最正確的路線。北邊是本森中校的大本營,那個駐紮點有足夠的補給、武器和士兵,可以直接彙報狀況,讓軍隊做出最快反應。
  “我們需要醫生。”上尉又說。
  駐紮點也有專門的軍醫啊。副官依然心懷疑惑,但他跟隨長官許多年,知道該在什麽時候閉嘴。他點了點頭,不再提出異議。
  上尉的確有別的考量,然而他不能跟任何人說。
  本森中校不僅是埃瑞安東南角駐軍的指揮官,他還是塔斯馬林州總督的親弟弟,兩者都是希瑞爾將軍的支持者,換而言之,都是旗幟鮮明的鷹派人士,那種人生意義就是挖地三尺找出非人類並將之毀滅的狂熱分子。看看這一次,“清洗之刃”大炮落到了異種手上,“枯萎氣體”原因不明地蔓延到人類軍隊當中,造成了人類屍變的可怕後果,其中涉及的一切都足以觸動他們的神經。
  上尉擔心要是自己帶著殘部回去,他能得到的不是治療和解答,而是制裁。
  他懷疑戰敗的責任會完全扣到自己頭上,甚至更糟,所有在枯萎氣體影響範圍待過的士兵,都會被那些精神潔癖者處理掉。
  他們在夜幕降臨前來到了紅桉縣,衛兵驚訝地為他們開門。縣長對此沒有多問,妥善安排了軍隊暫住的房屋。自從埃瑞安帝國成立並驅逐了人類強大的敵人以來,軍部一直有著特殊的地位。
  上尉下令將被咬傷的人隔離開,鹿角鎮居民中出現的新一批活死人讓他有很不好的猜想,他希望自己是錯的。
  然後就是報告。
  之前那份報告沒來得及交出去,新報告的書寫難度比上次更大。上尉用盡可能客觀中立的語言描述事情經過,盡量不把對把對武器的質問放在明面上。你們到底提供了什麽東西,就這麽讓我們一無所知地暴露在危險之下?他不能把這種問題戳到上司鼻子下,盡管他很想。
  報告書寫得很艱難,上尉盡可能快地寫完,讓信使交給北邊駐地的本森中校。紅桉縣與駐地之間有一條不太好走、不能通過大軍的小道,信使如果足夠快,一天就可以來回。
  這一天上尉睡得很不好,他幾次驚醒,夢見活死人,夢見留在故鄉的家人,夢見家人變成活死人。
  第二天他沒等到信使,兩個被咬傷的人成為了活屍,看守殺了他們。另外一些被咬傷者也陸續陷入了昏睡,到這天的黃昏,上尉再也等不下去,又派出幾個偵察兵去了北邊駐地。
  偵察兵們在下一天的早上歸來,他們少了一個人,其他受了傷。他們說紅桉縣和駐地之間的必經之路新設置了關卡,衛兵禁止任何人通過,拒絕解釋原因。他們起了爭執,當有人想強行通過,nu箭直接射穿了他。
  “我們繞路去了別的地方,但好像都新增了障礙,不知有多長,過不去。”偵察兵說。
  上尉感到一陣荒誕,繼而渾身發冷。
  本森中校瘋了嗎?他想把所有人關在這一邊?怎麽可能?但仔細想想可能性,紅桉縣和鹿角鎮一樣,本來就在埃瑞安偏僻的一角,往南走是大海,西邊有一片廣闊的荒漠,東方就是那些德魯伊所在的地方。如果本森知會了他當的哥哥,在塔斯馬林總督的命令下,地圖的東南角,的確可以被“剪掉”。
  他們把紅桉縣、鹿角鎮的居民連同這些殘兵敗將一起扔在了這一邊,和枯萎氣體、清洗之刃大炮還有那些極度危險的、能操控樹木和屍骸的怪物放在一起。上頭豈止丟下這些士兵,出于不讓汙染擴散的考慮,那些接觸過士兵,僅僅是有感染可能的人,也被丟在了這裏。
  他們被放棄了。
  還有什麽消息比這更可怕?
  有。
  紅桉縣出現了一個“到處咬人的瘦弱瘋子”,當他們把這具穿著軍裝的屍體帶到上尉面前,上尉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那是個年輕軍官,充滿了責任感,絕不可能瞞報自己的咬傷。這個年輕人沒有被隔離,他突然睡在了街上,被好心人當做醉漢收留了一晚。結果,大家已經看到了。
  這個人是怎麽被感染的?什麽時候?
  上尉再一次排查了軍隊,所有軍官被命令清點自己負責士兵。一些缺席的士兵在房間的床上被發現,他們昏睡不醒,而同僚之前只以為那是疲憊。經曆了鹿角鎮的驚魂,士兵累得蒙頭大睡,也不是什麽不能理解的事情啊。
  可是在幾天後,無論怎麽搖晃也醒不過來,外加皮膚開始因為幹燥變皺……這可不是正常情況。
  或許在枯萎大地上睡去的那一晚,枯萎氣體的影響已經滲入了每一個士兵的身體。它安靜地潛伏,並在寄主疲憊時爆發,誰知道呢?大人們不說這些真正會接觸到危險的人那些武器到底會造成什麽,又或者只是文員們的疏漏,他們坐在辦公室裏動動手指的時候,沒想過一點錯誤會讓千裏之外的士兵承受什麽後果。
  軍中出現了可怕的謠言,上尉盡力彈壓,感到精疲力竭。他苦思冥想著解決困境的方法,沒想出個所以然便感到睡意朦胧。他猛地跳了起來,心髒瘋狂跳動,大步跑向鏡子,鏡中幹枯的臉讓他嚇得大叫出聲。
  “長官?”
  副官聞聲走了進來,環顧四周,沒有發現,又轉回來小心地看著他。上尉再一次看向鏡子,他形容憔悴,黑眼圈嚴重,但不是那種活死人的幹枯。他只是太久沒有好好休息了,他操心著太多事情,還擔心自己會一睡不醒——最糟的是,他堅持不睡的時間越久,一睡不醒的可能性就越高。
  副官擔憂地退了出去,再一次留下上尉一人,絕望地思索著擺脫困局的方式。
  “需要幫忙嗎?”
  上尉抽劍轉身,佩劍從眼前半透明的人影腰間穿過。無面的幽靈懸浮在半空中,像個噩夢。
  “我可能已經睡著了。”上尉喃喃自語,“要不就是瘋了。”
  “兩者皆非。”那幽靈這樣回答,“你曾對我們的森林釋放毒氣,也曾被骷髅和僵屍追攆得到處亂跑,按理說你不該對一個幽靈的出現太過驚訝才對。”
  但我從未在教材上看見過無面的幽靈,上尉想。但是教材真的可靠嗎?書上說能操控植物的德魯伊保護自然,說操控亡者的亡靈法師與前者勢不兩立,他所遇到的事情卻並非如此。上尉腦中掠過無數種幽靈鬼魂的介紹和消滅方法,眼下他沒有一件事能做。
  他冷不丁再一次揮劍,看著佩劍再度穿透那個幽靈。上尉苦笑一下,把劍收回劍鞘。
  “有何貴幹?”他問。
  “我來提供幫助。”幽靈說。
  上尉“哈”了一聲,說:“你為什麽要幫敵人?”
  “因為你們走投無路,而你們活著比死了對我更有用處一點。”幽靈說,“確切地說,我來提供選擇。”
  如果再年輕二十歲,上尉會憤怒地大聲拒絕。如果這事發生在十年前,上尉會懷著野心與自負談判,深信自己能借此更進一步。四十五歲的上尉只是歎了口氣,說:“什麽選擇?事先說明,我是埃瑞安軍校的全優畢業生,騙小孩的把戲就不要拿來浪費我們的時間了。”
  塔砂無聲地微笑起來,她喜歡這位軍官眼中深深的疲憊。
  一個心力憔悴的談判對象,意味著更多收獲。
  人類敗軍來到紅桉縣的第三天清晨,地下城的觸角已經延伸到了這裏。在此之前,幽靈慢慢跟了上來,以隱形的狀態聽取了不少情報——這一次跟蹤讓塔砂發現幽靈的活動範圍還是與地下城有些聯系的,距離地下城越遠消耗越大,速度越慢,距離再遠一些大概就要消散。
  無論如何,她看到了這些人的困境。
  上頭把這邊封鎖了嗎?一個幽靈在距離哨卡最近的地方監視著,那裏的關卡打造得相當堅固,用于防守而非進攻,看上去塔砂暫時不需要擔心天降核彈清掃僵屍。那樣的話,被抛棄的這些人,簡直像打包白送給她一樣。
  在敵人的助攻之下,塔砂以“彼此相安無事不再攻擊”和“讓被感染的人暫時不會屍變”為條件,達成了中止戰爭與暫時控制人類的一縣一鎮的目的。
  對,事實上塔砂也沒法繼續打下去。
  地下城魔力不夠了。
  戰爭絕對是消耗錢財的大殺器,哪怕是可以循環利用的骷髅兵,戰爭消耗也讓人咂舌。轉化骷髅兵與僵屍、動用自然氣息維系亞馬遜人的生命、在地下城住民無法上地面覓食時承擔所有消耗、擴展地下城並配置陷阱門、修複狼首的身軀……哪一個都要花費魔力,它們的大幅度消耗讓魔力儲備以驚人的速度下降,要是戰鬥再不結束,塔砂就得關起門來裝死種田了。
  並且,她剛蘇醒時擔心過的問題變成了現實。在離開地下城中心一段距離之後,挖掘到的魔石變得越來越少,在鹿角鎮這個距離上已經幾乎搜尋不到。所有魔力都依靠史萊姆制造,即便多造一些史萊姆,魔力生産也需要周期。
  感謝人類方對地下城狀況的不了解,塔砂成功維持著勝利者的姿勢,在達成目的之後還騙得了一些利息。
  “很好!”維克多高興地說,“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地下城!”
  “……呵呵。”塔砂說。
  一份惡魔契約出現在了半空中,頗具誠意地全部使用了通用文字。“死後給你靈魂,這很恰當。”上尉讀著契約上的文字,自嘲地笑了笑,“反正我們從來不知道死後會怎麽樣。”
  他拿起筆,簽下了他的名字:哈利特。金色的契約閃了閃,然後……
  毫無反應。
  作者有話要說:  維克多.前大惡魔.出場以來安利成績為零:很好,跟我學得不錯!
  塔砂.現地下城.安利對象全部收入囊中:……EXM?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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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29.1.2

  “就這樣?”哈利特上尉疑惑地問。
  塔砂給的契約貨真價實,兩者簽下的名字也確鑿無誤,上尉不至于在這種一目了然的環節上無意義地耍詐。但本該完成後自燃的契約書毫無反應,腦中也沒有契約達成的提示。
  “這是怎麽回事?”塔砂把球踢給深淵的原住民。
  “都當上上尉了,這家夥居然連個戰士等級也沒有?”維克多不可思議地說,“沒道理啊,憑空得到頭銜混軍功的貴族祖上至少有血統在……”
  “戰士等級?”
  “他就只是個平民!”
  “可他是個軍人。”塔砂提出異議。
  “‘軍人’和鐵匠、裁縫一樣,只不過是平民職業而已。”維克多說。
  可惜這個世界的常識不能像語言一樣隨著契約達成一鍵安裝完畢,塔砂皺著眉頭想,這點真是糟糕,每次都要發現什麽狀況才馬後炮地去問。
  還好腦內與維克多的交流速度非常快,不然讓上尉在旁邊幹等著,准會把之前堆積起來的神秘強大格調掉個精光。
  當維克多說到“職業戰士”,他所說的職業不是“以此謀生的行業”的意思。
  區分“平民”和“職業冒險者”的東西不是他們選擇的謀生方式,而是“超凡力量”。最低級的職業者與普通人相比,也有脫胎換骨般的長進。入門門檻相對低下的職業盜賊同樣需要多年的訓練與戰鬥經驗,這個世界的人可不是一在新手村出生就等級為一的勇者,成為勇者本身就需要資格,他們更像成長軌迹漫長的npc——盡管人類職業者的成長速度已經比大部分異族快得多。
  問題又回到之前。
  上尉手上有常年使用武器的繭子,他目光銳利,身手敏捷,對戰局的判斷及時又明智,怎麽看都是個飽經訓練、經驗豐富的戰士。為什麽他不算戰士,沒有可以簽約的資格?這樣想起來,之前那些對屍毒沒有抗性的士兵,他們是不是也不算職業戰士?
  “因為環境安逸而退化到這等地步嗎。”維克多譏諷道。
  “因為沒殺過魔物或天界眷族?”塔砂問。
  維克多愣了幾秒鍾,說:“真沒想到,你居然和殺戮一族這麽有共同語言。”
  倒不是說塔砂對殺戮有什麽奇怪的崇拜心理,地球上接觸過電子遊戲的人都會有一些簡單的既定觀念:玩家殺怪得到經驗值→經驗值增加後等級上升→等級上升後力量變強技能變熟練。以這種眼光來看,變強的關鍵與其說是訓練或戰鬥,不如說是殺怪。
  埃瑞安似乎已經沒有“怪”了。
  現在不是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塔砂這團亂麻放到一邊,繼續問:“那要怎麽才能和他簽訂契約?”
  “你付出魔力。”維克多說,書頁翻開,“消耗大概這麽多。”
  惡魔契約的前提是雙方都具有最低限度的超凡力量,像是魔力、血統或職業等級,那是入場券和資格證。如果一方缺乏資格,就要靠另一方補足。這麽說吧,就像公證協議需要雙方交納押金/手續費一樣,如果塔砂要簽的那一方拿不出來,她得自己墊付一大筆錢。
  那真的是很大、很大一筆,要是塔砂拿得出來,她不如繼續打仗算了。
  “怎麽會這麽多?”塔砂嘶地抽了口氣,“我只想簽訂一個普通人類而已啊?”
  “早跟你說了,現在地上的環境糟糕得像死魔區,沒有少量能量當引子,打通通道的消耗全部要你自己支付!”維克多說,“而且以前簽下普通人類就需要非常巨大的消耗,這是主物質位面對上頭生物的保護措施,該死的貿易壁壘。要不是因為這個,惡魔早就簽掉所有意志力薄弱的小人物然後占領世界了,你不知道弱者數量有多龐大,能做的事情有多少!”
  也是,要是和故事中一樣光憑怨恨就能用靈魂換取強大力量,這買賣也太好做了點。人類是社會動物,要是英雄生活的人全被深淵買通,在全民皆敵的世界裏,這仗也沒法打。塔砂歎了口氣,將收編全世界的美好未來從計劃書上劃去。
  “是否……出了什麽問題?”上尉謹慎地說。
  “看起來上尉先生並沒有足夠的誠意。”幽靈毫無起伏地說。
  “我剛剛把自己的全名簽在一份出售靈魂的惡魔契約上,”哈利特咬牙切齒道,“我知道這他媽會有什麽後果,軍校的老師和曾經的我都很樂意為此把我吊死在學校門口,你現在還說什麽誠意不足……”
  “你有所保留。”幽靈輕柔地說,“讓我想想,因為你的妻子和兒子?他們住在北邊嗎?噢,那可是個風景不錯的地方。”
  上尉面色慘白,聲音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
  “放輕松,讓我們翻過這一頁吧。”
  無面的幽靈低笑著伸手一點,收起了那張無效的契約。另一份翠綠的契約出現在上尉面前,要求比上一張寬松許多,不需要靈魂,但契約有效的範圍涵蓋了上尉剩下的所有士兵。哈利特額角滲出了汗珠,他眨著眼睛,凝視著那罪惡的契約。
  “我沒有資格替那些人做決定。”上尉緊繃地說,“或許你誤會了,我只是他們的上司,我不擁有他們。”
  “但他們尊重你,信任你,願意對你忠誠,是不是?”幽靈循循善誘道,“你也值得他們信任,因為你是唯一能讓手底下這些士兵活下來的人,除了你,上頭的人誰還在意他們,誰還在意你們?你替他們做保證,管束他們別做出背叛的蠢事,我就會為你們提供庇護所。對這些士兵來說,替誰工作不是工作呢?我可以宣誓不主動讓你們對曾經的同僚兵刃相向——當然,要是他們打過來那又是另一回事,我也得自衛是吧——我還可以向你保證……”
  灰白色的幽靈緩緩向前飄了一點,懸浮在面前的身影充滿了壓迫感和說服力。它明明沒有臉,沒有眼睛,哈利特卻在對視中感到自己被蠱惑了。
  這個幽靈說:“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傷害你的妻子和孩子,除非他們與我為敵。倘若他們到了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可以讓你們重聚。”
  上尉急促地吐出一口氣,半分鍾後,他再次抓住了筆。
  這一次,族群契約起效了。
  塔砂暗暗松了一口氣,橡木老人提供的族群契約沒有惡魔契約的限制,盡管必須和“族長”簽訂。看上去這個上尉真的廣受愛戴,以至于他的部隊可以被契約默許為一個族群集體——她之前只能從上尉跑路時不忘收攏軍隊等等細節上有些許判斷,要是判斷錯誤契約還是不能簽,那就很尴尬了。
  維克多高興地為她的“惡魔行徑”鼓掌,塔砂暗暗覺得這世界的惡魔和傳銷詐騙犯真像。
  要點無非是獲取信息、虛張聲勢和用詞模棱兩可讓人自己腦補,塔砂隱身在上尉身邊時,看到過他打開懷表,凝視其中他和一個女人抱著小男孩的畫像。而他們現在的所在的區域是埃瑞安南部,他的老婆孩子住哪兒都是“北邊”,想來一個看上去不窮的上尉也不會讓深愛的家人住在風景不好的地方。
  塔砂以往的談判技巧,在有了幽靈這種玄學手段時,越來越向街頭神棍的本領發展。
  新的卡牌以軍隊虛影為牌面,對比之下能看出比之前的族群卡暗淡一些。
  “哈利特上尉的余部,普通的人類軍隊,因戰損與枯萎詛咒編制殘缺。沒有任何職業者的普通軍隊,供養消耗補給,需要注意士氣,除了有若幹受過埃瑞安軍校教育的軍官、哈利特上尉本人在普通人類中領導力尚可外再無額外優點。全轉化成僵屍可能更劃算點。”
  【軍隊氣氛】:士兵,聽我號令!在你的勢力範圍內,當你用響亮的口號或准確簡明的文字傳達命令時,得到命令的人會下意識趨向于服從,就像早晨五點在軍隊氣氛中茫然地跳起來跑步的新兵。接受命令者意志力越強、命令發布時間越久、命令內容越招致反感、對同一群體使用次數越多,該效果越弱,很有可能不起效或只維持幾分鍾,畢竟,氣氛就只是氣氛而已。
  附帶技能的種種限制看上去有些抽象,塔砂琢磨著這會是某種時候相當有用的偏門技能,也算意外收獲。至于牌面介紹看起來相當雞肋這事,她倒不太介意。現實可不是比大小遊戲,攻擊力廢柴的商人在生活中相當有用,一支受附近居民認可的軍隊來維持秩序,絕對比骷髅兵上街的效果好一萬倍。
  現在最大的麻煩是枯萎詛咒後遺症。
  哈利特幹脆地說明了目前的情況,他們只是馬前卒,負責使用“枯萎氣體”和“清洗之刃”(那門魔導炮),對武器具體的效果幾乎一無所知,更別提解決。當塔砂提及維克多說過的那些解決之道,這個曾在埃瑞安都城紅龍之心的軍校學習過四年的上尉說,他從未見過施法者。
  “魔法來自深淵,神術源于天界,人類怎麽可能繼續叛徒的傳承?”他理所當然地說,“我聽過一些傳言,某些紅龍之心的古老家族還豢養著一些施法者,讓他們保佑家族好運。即便他們存在,也被保護得很好,我不認為能從中得到幫助。至于解毒劑,軍隊中攜帶了一些,只能用來對付常見毒蛇和傷口感染。”
  維克多難以置信地笑了一聲。
  “開什麽玩笑……”他嘀咕,“神術被神靈詛咒後失效我還相信,但是魔法?那群該死的機靈鬼早就找出辦法來了,你會把從敵人那裏奪取到的強大武器扔掉,只為了‘不繼續叛徒的傳承’嗎?法師可不會被這群蠢貨幹掉!”
  “你說現在的地上像‘死魔區’,”塔砂說,“顧名思義,現在不能用魔法?”
  “只是魔力稀薄得像死魔區而已!”維克多硬邦邦地說,“魔力也是主物質位面的基礎屬性之一,這個位面一天沒有毀滅,魔法就不可能消亡!”
  他這副色厲內荏的樣子越讓塔砂覺得事情對他們而言恐怕有些糟糕,但如果真的不存在施法者,此前釋放的“煙花”也不會招致全世界的注目,這大概是唯一的好處。
  魔力稀薄,職業者稀少,沒有施法者,沒再遇見過強大的非凡種族……埃瑞安究竟發生了什麽?
  多方信息在塔砂腦中拼出模糊的圖案,以往做出的推測隨著了解的深入反倒變得越來越難以確定。世界的真相如霧裏看花,而眼下這堆爛攤子已是燃眉之急。
  哈利特把現狀告訴了心腹,合作暗中在前些天還打得你死我活的雙方當中展開。幹屍與還未完全轉化的昏睡者被送入地下城,橡木老人被栽種在枯萎詛咒範圍以外的地面上。塔砂死馬當活馬醫地用高濃度的自然氣息包裹住軍方的住宿地點,讓他們能好好睡上一覺。哈利特上尉的余部已被塔砂視為囊中之物,這關頭誰再變成僵屍,塔砂一定會像投資縮水的資本家一樣心疼。
  上尉的確相當有用。
  紅桉縣的僵屍事故沒再擴大,傳言被壓下,大部分居民對如今的狀況一無所知。鹿角鎮勉強恢複了平靜,鎮中居民如驚弓之鳥,一時間沒有活死人再度襲來就夠讓他們慶幸。上尉說服了兩個聚集點的管理人(無論以什麽方式),而隨著北方軍部任由他們自生自滅的消息在剩余的軍人當中流傳,對上頭的不滿和憤怒漸漸發酵,越來越多的人會贊成上尉為了他們的生存而做出的妥協。
  就在塔砂繼續著用自然之力驅除枯萎詛咒的實驗時,出現了奇怪的意外。
  紅桉縣中的一個醫生,居然偷偷跑進了地下城。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就是八月啦!努力日更六千!
  從今天起開始做防盜章(下一章就是明天的防盜章),感謝小天使們的支持和理解!=333=每天晚上八點替換當天更新並發明天的防盜,不會出現僞更情況。看不懂也沒關系,反正每天更新六千字,替換字數只會增加哒~
  外加回答問題:A、網頁訂閱作者能分到六成錢,則是五成,所以方便的話可以用網頁訂閱或網頁自動訂閱,作者錢錢會多一點~B、試過作者有話說防盜,但是一方面小綠字閱讀體驗不太好一方面有盜文網站是連同作者有話說一起盜的……再次感謝大家的理解!防不防盜訂閱差四分之一,今天也在為了飯錢努力寫寫寫XD

☆、第34章 1.1

  潛入者的行動非常隱秘。
  在自然氣息的保護下,幾乎再沒有士兵陷入昏睡——幾乎。一周中可能有一兩個人倒頭睡去,這些人按照上尉的命令被送去地下修養,上尉對外宣稱地下的溫度更穩定適宜,有助于這些“病人”的恢複。這是新病人被送來的一天,運送士兵的除了他們的同僚,還有紅桉縣的一位醫生。
  塔砂不太關心運送人是誰,開始她根本沒意識到那位同樣穿著軍裝的人並非士兵。兩個擡著擔架的士兵走下屋子裏的台階,走進被僞裝成地下室的地下城一角,將擔架上的新病人放到空缺的床位上。其中一人很快走回了上面,另外一人則在小聲的交談(“沒事,我想再看看我能做點什麽。”“你真好心,醫生!別留太久,當心查房的人找麻煩。”)後留了下來。
  留下來的人穿著最底層士兵的邋遢軍裝,扣著一頂醜陋的鍋蓋帽,走路姿勢笨拙。他在床邊半蹲下,塔砂半心半意地關注著他,後來,突然就忘了這茬。
  “天界的味道!”
  是維克多,他的聲音前所未有地刺耳,帶著金屬摩擦似的質感,有點嚇人也有點像只憤怒得直哈氣的貓。地下城之書從架子上跳了起來,書頁發出嘩啦啦的噪音,這本書就差跳到塔砂腦袋上,用力搖晃著她的脖子尋求關注了。
  “什麽?哪兒?”塔砂摸不著頭腦地說。
  “在你的地下城裏!這股惡心的氣味化成灰我都認得出來!”維克多怒氣沖沖地說,“啊哈!一個撒羅的牧師,拿著帕特莉西娅和尤安娜的神器?這裏是在玩神器大甩賣?深淵啊,一個蠢到會在地下城裏使用神器的蠢貨,撒羅的祭司已經死絕了嗎?”
  塔砂被這一串帶著迷之名字的搶白弄得一臉茫然,但多虧了維克多的提醒,她發現自己遺漏了什麽。
  身穿邋遢軍裝的醫生拿掉了他的醜帽子,從中拿出一個……破碗?他左手拿著這只碗,右手拿著不知哪裏摸出來又不知怎麽點燃的燭台,不知怎麽的,穿過地下室一側的陷阱門,步入了地下城的其他部分。
  在地下城之中,出現塔砂不了解的情況,本來就足以說明異常。
  他明明沒有隱形,塔砂卻在剛才忘記了他的存在,像忘卻路邊的一塊石頭,這對她現在的記憶力而言完全不正常。他手中的燭台搖曳著無色的燭火,點亮了他與附近的地面,卻半點都不顯眼。一名亞馬遜人從他前方不到兩米的地方經過,沒有轉頭投來一瞥。
  “殺了他。”維克多斬釘截鐵地說,“你不會希望一個撒羅信徒在地下城裏亂轉,他們就是那種願意自爆來淨化邪惡的人。”
  “一分鍾內把之前出現過的陌生名詞全部解釋一下。”塔砂說。
  撒羅是太陽、光明與正義之神,月神帕特莉西娅與星光之神尤安娜是他的從神。
  在深淵與天界的眷族在地上活躍的那個年代,撒羅是埃瑞安大陸上影響最強大的主神之一。光明神神殿遍及整片大陸,諸多祭司和神眷者在地上行走,太陽神的牧師與聖騎士在諸多對抗邪惡的戰役中擔當著中流砥柱。
  主神維持著高高在上的威嚴與神秘,從神則更接近信徒,他們會用凝固著自身力量的神器幫助虔誠的信徒,讓這些受選者以凡人之身短暫地觸及神之力。月神曾降下一件神器,名叫“流月之杯”,手持此杯之人能穿透任何屏障,如同透窗而入的月光。星光之神的神殿裏供奉著名為“渺遠星光”的燭台,這件神器上的蠟燭無火自燃,燭光照耀下的一切都會被遺忘。
  現在看來,潛入者左手的破碗曾是流月之杯,那黑乎乎的渺遠星光燭台便是塔砂和巡邏的亞馬遜人無法發現他的原因。
  潛入者的設備相當豪華,潛入相當隱秘,但是另一方面,也正大光明到了讓人咂舌的地步。
  渺遠星光燭台的確有隱藏的能力,但發動神器時那股毫不掩飾的天界靈光——某種和深淵因子相似的天界力量活動痕迹——在惡魔眼中猶如漆黑夜空中一枚閃光彈。這行為簡直無謀到像在挑釁,讓維克多暴躁得像個看到滿室混亂的強迫症患者。
  “他往裏面走了,殺了他!”惡魔催促道。
  “我隨時可以。”塔砂說。
  她的意思是再等等。
  地下城中的一切盡在塔砂掌握,維克多確定他身上沒有別的神器,那麽在這位信徒的行迹被看破之時,他已經失去了全部贏面。塔砂想知道這個人為什麽會找到這裏,他想得到什麽。
  摘掉帽子的牧師有著一頭金發,看起來十分年輕,大概只有二十來歲。年輕的牧師小心地避開走廊裏的亞馬遜人,沒進任何房間,往地下城深處走了一小段路,停在第一個岔道上。他沒有繼續深入,而是很快退回了之前士兵們的病房。
  牧師用手背擦了擦額角的汗水,地下城溫度適宜,他凝重的臉色看上去也不像緊張過度。神器能在神靈不在場時發揮效果,但啓用它對凡人來說依然負擔不小,一個就夠嗆,何況兩個。牧師的背靠著牆,閉目養神了一小會兒,他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走到了狀況最糟糕的那個士兵病床前,將兩樣神器放在身側地面上,開始合掌祈禱。
  “啊,你在等他驅散詛咒?”維克多反應過來,“別妄想了,天界一樣被隔絕得無影無蹤,沒有神眷在身,哪個聖職者都別想使用一個神術,哪怕是最簡單的照明術!除非有主神的神器在身,但你當神器是大白菜麽?”
  祈禱著的牧師,從胸口抽出了一根暗紅的權杖。
  “……驕陽之杖?”維克多從喉嚨裏擠出幾個音節。
  “那是什麽?”塔砂問。
  “撒羅的神器,供奉在太陽神教發源地,撒羅放在主物質位面的唯一神器。”維克多用夢遊般的聲音說,竭力振作起來,“但是,但是就算有神器!你以為神器是誰都可以用的嗎?從神的神器還可能遺落到淺薄信徒手中,而主神的神器,在沒有資格人手中只是一根燒火棍而已!天界已經遠離,教皇都得不到神明的授權,除非天生就是選民……”
  那牧師半跪下來,他的手緊緊握著權杖上帶刺的紋飾,血液從刺破的皮膚中流出來,順著花紋湧向杖身。暗紅色的權杖被蓦然點亮,如同一輪太陽噴薄而出,將地下的房間照耀得如同白晝。
  “深淵啊……”維克多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天生聖子。”
  塔砂對維克多的逆向烏鴉嘴反義詞能力刮目相看。
  現在那根權杖通身金光燦燦,上面的血液發出輕微的滋滋聲,像被火焰蒸幹。牧師握著驕陽之杖,如同在忍耐什麽痛苦,咬著牙慢慢靠近病床。
  他將權杖頂端的日輪貼到士兵額頭上。
  塔砂聽到一陣尖銳的聲音,仿佛一盆水或一盆油潑上燒得火紅的烙鐵。病床上那個昏睡多時的士兵突然開始動彈,他的雙腿劇烈地抽搐起來,像被固定在牙醫手術台上活拔智齒還不加麻醉。金光變得越發燦爛,連塔砂也不得不移開目光,那種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到高熱的光輝讓她懷疑士兵的臉是否還健在。數秒之後金光消散,牧師倒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舉著那根變回珊瑚色的權杖。
  病床上的士兵安然無恙,事實上,他看上去好多了。
  那是整個病房情況最嚴重的枯萎詛咒受害者,在牧師到來之前,他已經雙頰凹陷,皮膚如同放久了的橘子。驕陽之杖的照耀像往他身上擠進了一團水,幹癟的皮膚重新變得飽滿,胸口起伏再度變得明顯。他現在像個加班多日的疲憊病人,而不是一具即將入土的幹屍。
  “贊美撒羅。”那個牧師低聲說。
  他慢慢爬起來,將驕陽之杖重新插回體內,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此時塔砂才發現這人恐怕是個瘸子,只是剛才精力足夠時還能勉強好好走路罷了。幽靈沒靠近聖職者,塔砂一路通過新建設在地上的瞭望塔尾隨,看著被維克多稱為天生聖子的牧師僞裝回這裏的年輕醫生。他收起了三樣神器,挪回紅桉縣中一間普通的小屋,路上還有人跟他打招呼。
  小屋很普通,收拾得相當整齊,因此更能看出其主人的經濟狀況。簡單說,不怎麽好。
  “撒羅神教這是要完。”維克多笃定地說,“不對,絕對已經完蛋了。”
  第二天早上,那個被治療的士兵睜開了眼睛。執勤的護士(亞馬遜人,男)很快發現了這個喊渴的人,給他帶去牛奶泡開的面包粥,這個人足足吃了三大碗。上尉為這個好消息欣喜若狂,親自將康複的士兵帶回了地上。
  哈利特宣稱足夠的修養就能讓那些病人自動康複,一直氣氛沈悶的軍隊為此狂歡了一個晚上,懷疑自己只能等死的士兵看到了新希望。
  塔砂也是。
  一個今天剛聽說的教派是死是活都不關塔砂的事,她對這個牧師的故事、信念和企圖毫無興趣,重要的是,他有解決麻煩的辦法。
  “你不可能招募他!”維克多說,“撒羅信徒的腦子比石頭更頑固,盯人比水蛭更煩,要讓他救邪惡的地下城走狗?完全不可能!”
  “是嗎?”塔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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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我覺得很暖和,像凍僵之後烤火似的。”圍在同僚當中的士兵說,“我突然就覺得老餓了!我拼命睜眼睛,眼睛睜開後,手腳也能動啦!”
  那個士兵坐在酒館的凳子上,同僚們讓他一次又一次講述犯病和康複時的體驗,像在對待一位戰鬥英雄。在他們眼中,他也的確是戰勝“病魔”的英雄。這些聽衆握著酒杯仔細傾聽,帶著一份恐懼和希望,他們渴望在這個人的講述中找到康複的秘訣,好在自己倒下時用同樣的辦法活著回來。
  “別給他喝酒!”塞缪爾喊道。
  給那個士兵遞啤酒的人做了個鬼臉,其他人哄笑起來。“饒了我吧好醫生!”那士兵告饒道,“連酒都不能喝一口,我還不如回去躺著呢!”
  他的朋友們七嘴八舌給他求情,有人不顧阻止,堅持把酒杯放到他桌子上。士兵露出一個垂涎欲滴的怪相,他搓了搓手剛要開始喝,上尉突然從旁邊經過,順手抄走了那杯酒,喝了個精光,還轉頭比了個“我看著你呢”的手勢。
  士兵誇張地哀嚎,腦袋砸到吧台上。“遵命,頭兒!”有人拿兩根手指敬禮,另一些人同僚們嬉笑著起哄:“沒人能躲過哈利特媽咪的眼睛!”媽媽對這群得意忘形的小兔崽子翻了個白眼,他們歡快地喝著啤酒,給剛康複的可憐人點了一杯牛奶。
  這天的全部消費都由哈利特上尉買單,不過仍有一些士兵自掏腰包給塞缪爾買了酒和點心。“這是我請你的!”這些醉醺醺的人說,“跟你比起來,我們的軍醫簡直是屠夫!”
  塞缪爾只禮貌性地抿了幾口酒,這也讓他成為了後半夜僅剩的幾個清醒者之一。他並不喜歡這種吵鬧的場合,覺得士兵們粗鄙而煩人,但他也很高興看到這些人平安無事。
  他離開前,他救回來的那個士兵正在不知第幾次講起自己的故事。那張前一天還被詛咒纏繞的面孔如今只是有些蠟黃,他會慢慢好起來。這個人再次說到夢中的火爐,塞缪爾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走回去插話道:“是太陽。”
  “什麽?”士兵有些茫然。
  “拯救凍僵之人的不是火爐,而是太陽。”塞缪爾莊重地說,“光明驅逐黑暗,太陽抵禦寒冷,正義戰勝邪惡,是偉大的……呃,一些偉大的力量創造了奇迹。”
  “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旁邊的醉漢哈哈笑著,“幹杯,醫生!”
  “醫生又在說那些文化人的話了。”另外有人笑道,“哎呀,你該多出來曬曬太陽,多吃點東西,多喝點酒!你的臉蒼白得像個姑娘!”
  那些醉醺醺的家夥很快把話題轉移到了酒和女人上,塞缪爾被冒犯地皺著眉頭,大步走出去。
  他討厭那群不把神恩當回事的家夥,也討厭剛才的自己。他幾乎要說出那個名字了,他的神的名字,真糟糕,他喝了太多酒,犯了輕狂的罪過,老師要是還在一定會對他失望。塞缪爾不能走太快,他那條天生短一截的腿會讓他的步伐變得相當滑稽,尤其是他疲憊的時候。好在,他已經恢複到了能再次使用神之杖。
  收養他的老師,那位修女嬷嬷,曾說他是神選之人,能使用神之杖就是他得神恩寵的證據。那位老人在逝世前都堅信塞缪爾能讓撒羅的榮光重新遍布地上,但距離那個時候已經過了接近十年,塞缪爾還只是個小縣城裏混日子的醫生。
  這不會永遠繼續下去。
  塞缪爾按著胸口,他的心髒跳得很快。每次激動時神的權杖都會把他壓得胸口發悶,這是他在孩童時期就變得沈穩的原因之一,也是他受選的證明。神會考驗受選者,所以他才一直蝸居等待,或許他此前二十五年的人生就是為了現在。
  他真的做到了。
  嬷嬷說塞缪爾能看到邪惡,他曾為質疑這個被鞭打過,事實證明嬷嬷果然是對的,他在那些“患病”的人面孔上第一次看見了令人作嘔的渾濁厭惡。他發覺所謂的疾病並不尋常,在兩周的觀察後,他設法用藥讓一名負責運送病人的士兵突然腹瀉,自己頂上。塞缪爾做了一切能做的准備,他的冒險終于讓他知道了真相。
  有邪惡的力量襲擊了人類士兵,比那更加駭人的是,安置著士兵的地下室一牆之隔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地下建築。這是什麽?傳說中的地下城嗎?它怎麽會再次出現在埃瑞安?天啊,這東西就在紅桉縣下面!塞缪爾恨不能立刻找出這其中的陰謀,但他的力量不足以長時間維持三種神器。在尋找真相之前,他更無法忍受對受邪惡侵襲的人視而不見。
  神之杖真的能驅逐邪惡……不,這說法中包含的懷疑太過可恥,又一個錯誤,塞缪爾決心回去後自撻二十鞭贖罪。應該說,他第一次確定自己真的能使用神之杖,在此前的二十五年人生裏,他從未遇到過能使用它的機會。
  星光之神的庇護讓看守對塞缪爾視而不見,明月之神的幫助能讓他穿過關閉的門。塞缪爾再一次來到了那個房間,到處是被詛咒所困的士兵。
  他看過一張張幹枯的臉,在其中找到渾濁霧氣最濃郁的人,拿出神之杖開始驅逐儀式。塞缪爾解開手上的繃帶,讓權杖上的逆刃破開傷口,血液與力量從他體內抽走,化作神之杖燦爛的光輝。他還不配直視神的榮光,于是只能看著士兵的臉,霧氣在強光下化作一張張尖叫的鬼面,很快消散,無影無蹤,如同用肥皂和熱水沖洗過的瓷磚。
  這感覺讓塞缪爾虛弱,但也感到空前強大。他感到自己完滿無缺,感到肮髒被洗淨,受困的靈魂被解救,沒有什麽比這更好了。
  床上的人開始均勻地呼吸,塞缪爾松了口氣,將神之杖收回去。大概因為比上次更有經驗和准備,目前他還未感覺到無法支撐,那讓他不想很快離開。
  他猶豫地看了看周圍,剩下的人當中情況最壞的那些也不比他第一次救下的那個士兵嚴重,留到下一次不會出問題。神之杖的消耗比另外兩個神器更大,他剩下的精力即使能勉強再使用一次,使用完也不能安全離開。
  于是塞缪爾轉過頭,再次走向那一面牆壁。
  月神的聖杯庇佑他穿透了石牆,牆後面氛圍一變,從平整的地下室變為天然岩洞,或者那種古老的石頭堡壘。這兒沒有火把,兩側點著藍盈盈的燈,上一次塞缪爾就對此相當在意。這回他走向牆壁,踮著腳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沒在玻璃燈罩中看到火焰。那裏面像是個容器,裏面裝著某種散發藍光的東西。
  塞缪爾很快放棄了壁燈的研究,他繼續向前走去。
  就在距離士兵們的病房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挺大的房間,偶爾還能看到有人出入。塞缪爾小心翼翼走進房間裏,看到的東西讓他抽了口氣。
  那也是個病房,病房中躺著許多人。這些人的身上也纏繞著那種邪惡的灰煙,比士兵身上的更加濃郁,幾乎淹沒了整張病床,光看著就讓人頭皮發麻。塞缪爾瞪著這些可怕的霧氣團,要費不小力氣才能從中辨認出人體,他們和外面的士兵一樣都只是人類,而不是他本以為會在地下城看到的怪物。
  開門聲險些讓塞缪爾跳起來,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走進門,直直向他走來。塞缪爾防禦性地貼平到了牆上,滿手是汗,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女孩停在了他旁邊,從床下抽出一個凳子,坐了上去。
  “你今天還好嗎?”她輕聲說,“我很好,媽媽。”
  媽媽?
  塞缪爾向床上看去,有心去看,那真是個女人。他仔細地掃過周圍的病床,吞吐不定的煙霧中一個個都是女性的輪廓。
  士兵在外面,女性在地下城裏面?她們是什麽人?紅桉縣明明沒有失蹤人口……等等!塞缪爾猛地想起附近還有個小鎮,他偶爾也會去那裏收些藥材。據說這次最開始的戰鬥就出現在鹿角鎮,那裏的情況比紅桉縣嚴重許多。
  這些人身上的濃重的邪氣,要說比士兵們受襲擊得早,完全可以說得通。但這麽濃重的邪惡足以將人殺死,她們是怎麽活下來的?
  塞缪爾將燭台湊近一團特別濃重的煙霧,在這繭子一樣嚴實的邪氣之間,隱約能看到一部分淺淡的、將邪惡阻隔開來的空白。
  這混雜在其中的氣體是什麽?為什麽最早的受害者中只有女性活了下來?地下城把她們關在這裏,還送來了她們的親屬,到底要做什麽?
  他再聽不進任何內容了,各種可怕的猜想充斥著大腦,讓他屬于撒羅信徒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塞缪爾呼吸急促,他的胸口發沈,上面壓著沈甸甸的責任感:在此時此地,他是唯一能拯救這些可憐人,挫敗邪惡陰謀的人。
  塞缪爾無聲地用口型宣誓:“等著我!”他沖了出去,鬥志昂揚。
  “你看,也不一定要招募他。”塔砂看著沖回家冥想的牧師,對維克多笑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塔砂教你簡單便捷的善良陣營生物利用方法√
  塔砂:不過能收還是要收的。
  維克多:為什麽啊??這種超麻煩的死腦筋牧師!你要開修道院嗎!
  塔砂:因為那張卡片的設定看起來比較高級,有種四星卡片的感覺呢。
  維克多:……我是幾星?
  塔砂:引導幫助手冊,新手開場附贈。
  維克多:我恨你 Q皿Q

☆、第35章 1.1

  接下來的時間對塞缪爾來說非常充實。
  除了維持生命必須的生理活動,他的全部時間都用于冥想,好攢夠能再一次使用神之杖的精力。後院有一口水井,地窖裏還有一些保質期近乎無窮的黑面包,他用井水把黑面包煮開,一鍋粥糊糊加上一把盆栽裏的蔥苗可以吃一兩天。依靠這些東西,塞缪爾可以省下出門覓食的時間——還有購買食物的錢。
  本職牧師兼職醫生的塞缪爾先生忙于救人性命,最近絕對不會把精力浪費在頭疼腦熱的小病上面,不出診意味著沒有任何收入。以往的積蓄全部用在了暗中對撒羅的供奉和儀式活動上,塞缪爾長期維持著沒收入就難吃飽的狀態。
  長此以往下去,可敬的牧師很可能因為營養不良一頭栽倒。萬幸駐紮在紅桉縣的哈利特上尉是個大好人,他隔三差五讓副官送來一些吃的,用來“感謝醫生對士兵的照料”。明面上塞缪爾只給剛行軍到紅桉縣的傷兵包紮過傷口,治過一些感冒和腹瀉(還是他下的藥),這位上尉真是慷慨得讓人吃驚。塞缪爾心中感激,每天都為上尉祈禱,願他死後前往撒羅的國度。
  驅邪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第一次對另一個房間裏的女人們驅邪的時候,那盤踞著身軀的渾濁煙霧像頑疾一樣難以根除。塞缪爾竭力維持著神之杖的光輝,等他堅持到那個人身上的邪氣消失,他自己已經搖搖欲墜,根本站不起來。那是最危險的一次,錯誤估計自身能力的結果是他沒法再點亮燭台,只好躲在角落裏的床下,幾個小時後才能點燈出去。
  回去會後塞缪爾修養了一整天,等他再次下去,那個驅邪完畢的女人已經不見蹤影。他沒聽說哪個女人從失蹤中歸來,她被送到哪裏去了呢?她會不會因為蘇醒遭遇更糟糕的命運?塞缪爾無法確定,因此不敢繼續救治。他在附近到處打轉,步步為營地探頭探腦,直到在走廊上看見那個女人的臉。
  依舊面帶病容的女人昂首闊步,速度險些讓塞缪爾跟不上。她走入病房之中,大馬金刀地抽出椅子往上面一坐,大聲說:“我沒事了,姐妹們!你們也早點醒!”
  那聲音豪邁得嚇了塞缪爾一跳,一時間簡直以為她是個女土匪什麽的。還真別說,仔細看這位女士光著兩條膀子(啊呀非禮勿視),倆胳膊上都是腱子肉,看上去能徒手吊打五個塞缪爾。之前病床上柔弱可憐的印象,果然是氣氛帶來的錯覺。
  總之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吧……
  或許這裏不是什麽地下城,只是被人占據的地下遺迹?
  塞缪爾暫且把疑問收起,等女人探病完畢,他再度出場治療了其中最嚴重的病人。
  苦修大概真的有助于博得神恩,隨著塞缪爾連軸轉式的努力,他驅散邪惡的能力在上升。開始他治療完需要休息幾小時,距離再度使用神之杖需要一整天。後來救治情況嚴重的人也不會讓他頭昏目眩,當他治療完那批裏面房間的女人,治療外面的士兵後,只要修養半天就能再來。維持星光之神的燭光變得越來越輕松,他能持燈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
  到了這時候,塞缪爾開始更仔細地探索這座地下城。
  這座地下建築非常大,道路四通八達,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能找到盡頭。走廊的大部分地方都亮著藍色的壁燈,一些過道沒有燈,塞缪爾試著走進去過一次,走了很長一段路,什麽都沒有遇見。
  地下城的居民不多,也稱不上人迹罕至,目前塞缪爾已經遇見了好幾種。
  首先是普通人,這些人總是來去匆匆,只給塞缪爾留一個背影。他曾看見過背著弓的女人,也曾見過穿著寬松衣服的男人逗著懷裏的孩子慢慢走過,沒法根據這些人判斷地下建築物屬于什麽性質。這裏有戰士,卻也不是秘密屯兵所。
  其次是一些矮個子,塞缪爾看見第一個矮個子時,還以為他只是長得矮。不到半分鍾後又一個矮子蹦跳過去,再一個,另一個……足足四個。這群協商一致沒長高的人絕不可能是小孩,他們都長著一大把胡子,在走廊上吵吵嚷嚷,不用靠近就能偷聽。塞缪爾跟著他們聽了十多分鍾,聽了一耳朵的“想吃烤魚”和“淬火之後果然需要#¥%才能#¥%#啊”(每個單詞都是可以讀懂的通用語,然而連在一起就變成了難以理解的亂碼)。塞缪爾暈乎乎地結束了這一天的探索,非常後悔自己在這種事上浪費了這麽多時間。
  這些矮子是異種嗎?他曾聽說過一些身高異于常人的邪惡物種,皮膚發綠,陰險狡詐或脾氣暴躁,很樂意挖走屍體裏的內髒。但塞缪爾在地下遇見的矮人無不面色紅潤,百分之八十的時間都在毫無理由地傻樂,另外百分之二十時間在即將開始傻樂的途中。
  有個矮子在經過塞缪爾身邊時左腳絆右腳,摔出小半米,站起來後沒走出兩步又摔了一次,塞缪爾得非常非常努力才能阻止自己過去扶他。牧師暗中覺得要是以人為食的種族是這個德性,他們肯定會因為捕食從未成功而早早滅絕。
  這群矮個子可能只是長得矮?發育不良,以至于腦子不好。塞缪爾這樣懷疑,都要開始同情他們了。
  剩下的兩種居民,絕對不會被錯認為人類。
  塞缪爾第一次撞見那種大鼹鼠的時候,他懷疑自己已經累得眼花。那是一種非常非常巨大的齧齒動物,像一頭小牛,土黃的皮膚相當堅硬,前爪比老虎的爪子還大。塞缪爾屏住呼吸看著這東西從面前跑過,感到腳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震動。
  那絕對不是什麽善茬,那種塊頭全力沖撞起來沒准能撞倒一面牆,巨大的爪子只會讓殺傷力更大。塞缪爾不敢靠得太近,擔心怪物做出什麽不合常理的舉動,比如突然再次變大,膨脹到壓住他,暴露他的存在。這東西吃肉嗎?牧師的想象力還沒來得及補完怪物的危險性,一個矮個子坐在它上面的畫面就將一切假設全數推翻。
  不是坐在上面,是騎在上面。矮個子騎著鼹鼠的背,抓著鼹鼠的小耳朵,叫著“快點寶貝兒咱們要遲到了!”,從塞缪爾身後飛馳而過。
  你實在難以把一種能乖乖被騎著跑的生物當成多危險的敵人,還是被那種人騎著跑,那種疑似大腦發育不全的矮個子。
  因此塞缪爾遇見的所有生物裏,只有一種真正讓他警惕。
  獸人。
  那個雌性獸人長著棕色皮膚,白色頭發,一雙三角形的耳朵豎立在頭發當中。它□□著雙足,腳趾甲——它的腳爪——長而尖銳,在行走之間輕撞著地面,發出輕微的咔哒聲。像狗一樣,那種腳爪能在奔跑時扣住地面防止打滑,它多半能跑得很快。
  塞缪爾聽說過獸人,也遠遠見過。再往北走是瑞貝湖城,安加索周邊最繁華的城市,嬷嬷曾帶他來這裏增長見識。它遠遠地指著塞缪爾以為是馬戲團的帳篷群,告訴他那裏面的人都會被神所棄,因為他們自甘墮落與獸相交。帳篷被掀開時,塞缪爾看到一些長著非人肢體的女人,她們身上戴著鎖鏈,眼神能讓人做噩夢。
  她們並非塞缪爾聽說過的獸人,獸人很可怕,不該是這種可怕法。故事裏的獸人總是骁勇善戰,生嚼人肉,以人骨為鼓錘,以人皮為鼓面,如今大部分父母還會用這些嚇得孩子們睡不著覺。更可信的故事在曆史當中,距離上一次人類與獸人的戰爭也不過兩百余年,那些野蠻卻強大的類人生物曾讓埃瑞安陷入長達幾十年的苦戰。曆史書中有以一敵百的獸人戰士,有化身巨獸的戰場夢魇,那不是故事,而是必須警惕的真正敵人。
  眼前見到的獸人,就屬于後者。
  它還很年輕,搞不好比塞缪爾小七八歲,但它身上有股曾經參與殺戮的血腥氣。它也走得很快,步伐和塞缪爾之前在地下遇到的女人們不同。那些女人舉手投足間有股老兵的利落(話說塞缪爾一直沒想起這附近哪裏有一支女兵隊伍),而這個女獸人的步子更加輕盈,倒不是說和那些小矮人一樣輕快……怎麽說呢,那是一種人類難以模仿的韻律感,一種掠食者的舞步。
  它非常危險。
  塞缪爾曾在轉過一個拐角時差點撞上對方,那雙帶著傷疤的綠眼睛投來冰冷的視線,幾乎讓他覺得自己被識破了。他按著衣服慌忙避讓,祈禱剛才飄起的衣角沒碰到對方身上。女獸人沒抓住他,但它就在那條通道徘徊,塞缪爾不得不放棄了繼續前進的計劃。離開時他無聲地念起禱詞,心情相當沈重。
  一個真正的獸人就是這樣的嗎?如此年輕的獸人就是個十足的殺手,如果它們成群結隊……想想就讓人不安。
  塞缪爾的懷疑為此凶猛地增長,他把治療後能動用的精力全部用于尋找地下城的陰謀,擔憂著在下一個轉角看見一大群練兵的獸人。他沒真正看到過那副場景,但也沒能如願以償到處探索。女獸人總是陰魂不散,沈著臉在他周圍到處亂轉,或許發現了蛛絲馬迹又不足以把他揪出來。
  這僵局一直維持到還剩六七個受害者的時候。
  這一天塞缪爾的心情相當不錯,他堅持不懈的努力有了成效,如今地下只剩下幾個最近才被送進來的士兵了。下台階後看到的一切都和往日一樣,除了那些病床。
  床是空的。
  塞缪爾愣在原地,腦袋一個勁運轉,想著他們可能到哪裏去了。這天早些時候上尉剛讓人送來了慰問品,他們簡單地聊了幾句,塞缪爾盡可能不露痕迹地打聽軍隊的現狀,對方提到過那些沒恢複的人還在老地方。地面上的看守還在執勤,上尉的人說他們沒有轉移,那麽他們去了哪裏?
  牧師猛地轉身,穿過那面牆,走進那個未知而龐大的地下建築。這裏非常安靜,塞缪爾走了十多分鍾,沒和往常一樣看到任何人經過。他的心一路下沈,那個最壞的可能似乎成為了現實:地下城中那股神秘的邪惡力量,終于動手了。
  就在此時,他看見一個人影。
  那是個普通的少年,腳步輕快地向前跑去。他的速度相當快,塞缪爾剛才又在凝神思考,等少年從眼前跑過才想起要追。牧師晚了一步,只好拼命大步往前跑,以免跟丟這個唯一的線索。因此,當少年突然停下時,塞缪爾沒能收住腳步。
  他抓著兩樣神器的手在空氣中胡亂揮舞,這徒勞的舉動沒能幫半點忙,反倒讓跛足失去了平衡。他一頭撞上了少年的後背,彈出去,摔了個七葷八素。盡管塞缪爾在倒下時竭力舉高了手上的神器,聖杯與燭台也稱不上毫發無損。
  燭火熄滅了。
  被摔倒的少年一骨碌爬起來,轉身看著他,仿佛在奇怪塞缪爾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看上去不會超過十五歲,鼻梁附近長著雀斑,有一雙機靈的圓眼睛。他只穿著一件背心和不到膝蓋的大褲衩,身上沒有任何非人特征,沒纏繞著任何邪惡氣息。塞缪爾想起自己之前見到過他,他叫某個被塞缪爾救起的女人“姐姐”。
  “孩子,我不是什麽可疑的人。”塞缪爾緊張地說,擔心對方不分青紅皂白地喊來衛兵或別的什麽。他組織著語言,而那個少年挑了挑眉毛,伸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你自己才多大?我都十四歲了,別叫我孩子。”少年抱怨道。
  “我二十五歲,比你大十一歲。”塞缪爾說,對他的援手道謝,詢問和警告的企圖在腦中相持不下,最後後者站了上風,“聽著,孩子,這裏相當危險……”
  “我有名字,我叫亞倫!”少年抱著胳膊強調道。
  “好吧,亞倫。我是塞缪爾……一名撒羅的選民。”
  後半句介紹就這樣滑出了嘴巴,在這危險而空曠的地下城中。嬷嬷說過撒羅的信徒必須隱藏,因為惡人把持著世間,大多數人為之欺騙,而撒羅神的最後力量已經經不住任何消耗。終于,塞缪爾說出了這個在心中和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句子,那讓他瑟縮了一下,而後昂首挺胸。
  是時候了!太陽神的信徒不可能永遠躲藏在陰影之中,像只見不得人的老鼠。如果暴露就意味著滅亡,那就讓這事在此事發生吧!他不會死于監牢,不會死于愚人的迫害,他的血將洗淨這座邪惡的地下城。一個撒羅選民理當死于對抗邪惡,而不是對抗愚昧,還有什麽時機比現在更合適?
  塞缪爾的血液為莊嚴的使命感沸騰,他鄭重地說:“聽我說,亞倫,你不能留在這裏,我會帶你回到地面上去。這裏發生了可怕的事……”
  “可我們住在這裏啊。”亞倫莫名其妙地說,“住好一陣子了。”
  “這是一個危險的地下城,你們現在能生活在這裏只是因為地下城的惡魔還沒有醒來!外面的士兵已經失蹤,惡魔的爪牙可能已經蘇醒,等它醒來一切就來不及了!”塞缪爾急道。
  “本來我們是可以住地上的。”亞倫聳了聳肩,“但是軍隊往我們住的森林裏開了一炮,放了詛咒,地上完全沒法再住人,我姐姐還差點因此死掉。”
  “什麽?”塞缪爾猝不及防地呆住了。
  他聽說過軍隊的行動,紅桉縣的人都從軍隊的路過中聽說了對林中深淵後裔的剿滅行動。眼前的少年顯然不是什麽深淵後裔,反倒是纏繞在他姐姐身上的氣息絕非善類。
  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他想。難道士兵們不是在對抗林中怪物的時候被詛咒的嗎?難道那些女人不是被沖入城鎮的邪魔殃及?這說不通啊?塞缪爾忍不住反駁道:“不可能!軍隊才遭遇了惡魔的詛咒!”
  “不,他們動了手,不小心自己也被殃及到。”亞倫冷哼一聲,“上尉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然後大家都中了招。”
  啊,如此一來便說得通了!塞缪爾重新振奮起來,笃定地說:“軍隊上層中一定混入了惡魔!它們邪惡的計劃讓人類對彼此兵戈相向,我以撒羅選民的身份擔保……”
  “撒羅是什麽?”亞倫打斷他。
  “偉大而永恒的光明、太陽和正義之神。”塞缪爾熱切地說,“他的光輝照耀大地,從最古旭日初升那一日到永恒的未來,人人都應當敬畏他……”
  “那我為什麽從沒聽說過他?”亞倫說。
  “因為埃瑞安的高層中有人被惡魔腐化!”塞缪爾義憤填膺道,“這些邪惡的罪人蒙蔽了民衆,讓我神的榮光難以拯救世人!”
  “你才是小孩子吧,一直‘惡魔’、‘惡魔’的。”亞倫笑起來,“你爸媽該不會跟你說過蛀牙也是惡魔的陰謀?”
  “注意你的言辭!惡魔可不是個玩笑!”塞缪爾生氣地說。
  牧師被少年滿不在乎的語調激怒,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曆史。他說撒羅神教在過去多麽收到尊重,幾乎全部的人類國度都在神威下俯首。他說撒羅的牧師和聖騎士如何在一場場黑暗的戰爭中保護了人類,當深淵密謀著奪取大地,撒羅的信徒領導了人類團結一致,挫敗了陰謀,這裏必須提一提偉大的聖騎士比撒列和可敬的聖修女瑪利亞……
  “能說得簡單一點嗎?你剛才不是說我們還有什麽事要忙?”
  “……好吧。”
  塞缪爾勉強停下滿腹的英雄史詩,把可歌可泣的埃瑞安之戰匆匆跳過——不聽這部分真是個巨大的損失,要知道如今“為了埃瑞安”的口號就是那時候流傳下來的,這些故事陪著塞缪爾度過了還不能足夠領略撒羅教義的乏味童年。他說到撒羅的信徒如何鼓舞人們成功將惡魔趕回深淵,將深淵與大地分離。他說一些狡詐的惡魔如何隱藏在了人類當中,逐漸讓愚者對神明産生懷疑。在撒羅的信徒又一次保護人類擊敗了獸人之後,被惡魔腐化的人突然發難,他們的背叛讓撒羅神失望。主神帶著從神離去,從此拒絕傾聽人們的祈禱。只有當神的榮光再次遍布大地,撒羅才會在虔誠的祈禱中歸來。
  “這就是真正的曆史,被惡魔腐化的人篡改了它,將神的使者與深淵歸為一類!從那以後,傳教被阻止,撒羅的名諱被隱藏。”塞缪爾握著拳頭說。
  不等他開始傳教,亞倫好奇地歪了歪頭,問:“神和惡魔是死對頭嗎?”
  “不共戴天!”塞缪爾說。
  “那惡魔為什麽要把神和他們歸為一類?如果可以操控局面,沒人會樂意跟死對頭放在一起啊。”亞倫一陣見血道。
  “因為……”塞缪爾卡了卡殼,幾秒後以可敬的應變能力給出了回答:“因為惡魔的名聲早就無法挽回,有良心的人都不會相信它們,它們只好诋毀神靈,讓愚者以為神和惡魔同屬邪惡。”
  他看到亞倫張了張嘴,眼看又有什麽話要說。在對方開口前塞缪爾連忙搶白道:“但撒羅的信徒從未屈服!當神殿被愚者和惡人焚燒,虔誠者護著最後的神器逃離,那便是明月之神的聖杯、星光之神的燭台與撒羅的神之杖。作為他們的傳承者,我繼承了神的遺迹與全部被隱藏的曆史。我用神之杖治療了你的姐姐,這足夠證明撒羅的偉大。”
  “太陽、光明和正義之神叫撒羅,明月之神和星光之神又叫什麽名字?”
  這不是亞倫問出的問題,這女聲來自塞缪爾身後。他轉過身去,看到一個戴著厚實兜帽的女人,從遮住半張臉的兜帽中,突出一點白白的骨頭。
  這個戴著骨頭面具的人是誰?
  “如果你繼承了關于撒羅神的全部知識和曆史,你也應當知道月神與星神的名字,還有神之杖的名稱。”戴面具的女人繼續說。
  她語調中漫不經心的質疑讓塞缪爾感到不快。“明月之神和星光之神無須姓名,”他自信地說出了事實,“而神之杖,它的名字就是撒羅神之杖。”
  女人低笑起來,塞缪爾皺起眉頭,覺得自己被嘲笑了。
  “明月之神帕特莉西娅,星光之神尤安娜。”她說:“至于撒羅神之杖?你叫這個名字它會應你嗎?”
  現在塞缪爾很確定對方在消遣自己了,他板起臉,昂首道:“女士,如果你覺得這很有趣……”
  這位夫人沒有聽完他的抗議,那只野獸頭骨面具轉了轉,對著塞缪爾,吐出幾個音節來。
  那不是通用語,但塞缪爾聽懂了,因為這正是撒羅信徒用來對神祈禱的語言。她所說的不是任何禱告,也不是什麽感歎,她只說:“驕陽之杖。”
  塞缪爾的胸口在聽到這個名詞時驟然發燙,下一刻,神之杖自行從中浮現,閃耀著和煦的金光。比每次啓用前更雀躍,神之杖跳出了他的胸口,而牧師愣愣地看著它,目瞪口呆。
  “你看,它回答我了。”獸骨面具的女人說,“看來你遠遠稱不上對此無所不知。”
  作者有話要說:  塔砂:難怪深淵和天界是宿敵,兩邊賣安利的水准半斤八兩,完全沒有買的**啊……
  維克多:誰說的!惡魔的水准比這個菜鳥牧師的高多了好麽!
  塔砂:←_←
  維克多:幹、幹嘛!你不要看我這幅樣子!我是受了重傷才掉智商的!過去的我的水准和惡魔的平均水准不是這樣的!
  塔砂冷漠.jpg

☆、第36章 1.1

  塞缪爾無言以對。
  他遭受了巨大的打擊,這個可疑的女人叫出了神之杖的真正名稱,而他作為撒羅的選民,竟然對此一無所知。選民的身份讓塞缪爾能感覺到神之杖——驕陽之杖——的回應,這感覺絕不會出錯,連自欺欺人的機會都不給他。
  那麽月神與星神的名諱難道也是真的?她們真的有名字,只是塞缪爾對此一無所知?
  等等,難道說?
  塞缪爾滿懷希望地擡起了頭,問:“您也是撒羅的祭司嗎?”
  他殷切地注視著面具的上半部分,想與兜帽陰影中的眼睛對視,但那部分似乎被布條裹住了,讓人懷疑戴面具的女人能不能看到外面。這個女人對亞倫一點頭,少年行了個禮便轉身走開。她轉過來對著塞缪爾,搖頭否認了他的問題,說:“我只是恰好繼承了數百年前的一份遺産而已。”
  “您一定是個博古通今之人。”塞缪爾恭維道,依然懷疑對方是撒羅神教的前輩,可能她只是有事不能相認?
  “‘博古通今’?遠遠稱不上。”女人又笑了笑,“你所傳承的知識在漫長時光中磨損,甚至遺失了神之杖的名字;我所繼承的那些則戛然而止,數百年前的事情保存如新,最近幾百年間卻一片空白。比如說,我就完全不知道人類為何要將如此邪惡的武器對准自己的同胞,哪怕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她比了比亞倫離開的方向,“就因為這些人住在森林裏嗎?”
  “這裏一定有什麽誤會。”塞缪爾堅持道,“女士,這裏是一座廢棄的地下城……”
  “這就是我繼承的遺産,要不是它,我可沒法收留這些被無辜襲擊的可憐人。”女人回答。
  “呃,我很抱歉。”塞缪爾有些尴尬地說,撒羅牧師的廣泛責任感總忍不住要把全人類的問題跟自己綁一塊兒,“可能是一些人弄錯了目標,為了別的非常危險的東西……我曾看見獸人!”
  說到這裏,塞缪爾又變得嚴肅起來。他在這裏幾次看到那個危險的獸人在到處徘徊,沒有一次與其他人同時出現,現在想來,他們很可能不知道她的存在!地下的空間如此廣闊,道路四通八達,許多地方沒有燈,而傳說中不少獸人有著夜視的能力。或許她是個隱藏在這個地下空間的獸人斥候?或許這些前來地下躲藏的普通人,正一無所知地與獸人共處一室!
  “真的,請相信我!”他苦口婆心地勸說道,“那可不是監牢中長著些毛茸茸肢體的畸形人,我看到過那個獸人好幾次,她非常敏銳,好幾次險些發現了我。我是撒羅的選民,神賜予我看到邪惡的能力與感受危險的靈覺,那個獸人絕對殺戮無數,而她甚至還那麽年輕!要是有一大群她那樣的獸人住在附近,我想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會想方設法保證自己的安全,就像所有人都會在馬蜂窩成型前將之搗毀。”
  “你是說她嗎?”女人語調平平地說。
  塞缪爾回頭一看,險些驚跳起來。那個棕色皮膚白色頭發的女獸人就站在兩步以外的地方,一雙綠油油的眼睛悶聲不吭地盯著塞缪爾,讓雞皮疙瘩從後背一直爬到後腦勺。這可不是之前冰冷的目光,比那更糟。交織著殺意的怒火在它雙眼中熊熊燃燒,針刺般的注視徘徊在塞缪爾的咽喉附近,仿佛下一秒就要將謀殺付之于行動。
  塞缪爾以一個撒羅選民的頑強自尊心停下了向後退的腳步,他只是轉了個方向,勇敢地面對著眼前的獸人殺手——你實在做不到把後背暴露給饑餓的野獸。
  “來認識一下瑪麗昂。”戴面具的女人說,“她的親人被毫無理由地屠戮一空,如今她孤身一人,住在我的地下城中,和其他流離失所者一樣。”
  “那不是個人!”塞缪爾立刻反駁。
  “對我來說是一樣的。”女人說,“無辜不幸而無處可去,他們尋求庇護,我便提供。”
  “怎麽會一樣?”塞缪爾一時間忘記了害怕,憤怒地指向獸人,“這是個獸人!它祖先的手上沾滿了人類的鮮血,這些野獸的屠刀下有多少無辜的人、多少先烈失去性命!難道你忘了?獸人之災距今僅僅兩百多年,它們的邪惡曾讓整個埃瑞安蒙難,難道它現在裝出一副乖巧無害的樣子,就能抹掉那些仇恨和黑暗的曆史了嗎?”
  牧師猛地收回了手,因為獸人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咆哮,對他龇出犬齒,看上去很想一口咬掉他的手指。它的臉和頭發銜接的地方甚至冒出了白毛!戴著面具的女人伸手搭上它的肩膀,沒怎麽用力,卻像拉住了一根無形的缰繩,把作勢欲撲的獸人按回了原處。
  “這裏一定有什麽誤會。”女人說,稍後塞缪爾才意識到對方正用他剛用過的說法回答他。她輕描淡寫地說:“就像曾經信徒諸多的撒羅神教如今只剩下你獨自撐起門面一樣,一定有什麽不可知的誤解吧。”
  後面那句話讓塞缪爾泄了氣,再沒法提起斥罵異端的力氣。他只嘀咕道:“一定是惡魔的陰謀,它們就隱藏在埃瑞安高層當中。”
  “那我們的目的說不定有重合之處。”戴著面具的女人說,“我們都是這些陰謀的受害者,都無法容忍那種邪惡的詛咒折磨不幸的人。”
  塞缪爾刷地擡起了頭,最開始探索的理由一下回到了他的腦中,讓他羞愧得五體投地:他剛才竟把這些受苦受難的人忘了!牧師先生連忙問:“那些士兵是您轉移的嗎?”
  “我需要找出他們不藥而愈的原因。”女人點了點頭,回答道,“我必須知道詛咒‘自行’消散的理由,以防下一次遇見受詛咒所苦的人時,依然只能聽天由命。”
  這番負責的說辭讓塞缪爾對她多了幾分敬意,他鄭重地點頭,說:“我當然會治療他們,義不容辭!”
  “在那以後呢?”女人忽然問。
  塞缪爾為這個問題愣了一愣,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要怎麽回答。對方沒等多久,又說:“你是否想過要做更多?撒羅的信徒,你說要讓撒羅的榮光再度回到地上,但如今的埃瑞安幾乎無人聽說過撒羅的名諱。你身單力薄。”
  她說到了點子上,塞缪爾挺身而出是為了與邪惡作戰,與邪惡作戰是為了伸張正義,為了弘揚撒羅的教誨,為了散布撒羅的榮光。與邪惡作戰這部分雖然不簡單,目前階段的任務卻很具體,無非是驅逐詛咒和調查地下的陰謀。但做完這些塞缪爾能做什麽呢?他無從入手,因為身單力薄。縱然三樣神器都承認了他選民的身份,他還是不能說服哪怕一個士兵。
  “您說得對。”塞缪爾垂頭喪氣地說。
  “那麽,或許我們可以互相幫助。”女人說。
  “您能幫我什麽呢?”牧師苦笑著搖頭,“即便您允許我在您的地下城市中傳教,即使這裏所有人都成為了撒羅的信徒,距離‘榮光遍布大地’的未來還差著天塹一樣的距離。”
  “我可以提供多邊合作的機會。”對方說,“哈利特上尉是個善解人意的人,為了保護手下的士兵,他選擇與我合作——你知道鹿角鎮和紅桉縣已經被北邊封鎖了嗎?那些人害怕詛咒向他們那裏傳播,甯可豎起高牆,不顧這裏所有人的死活。”
  “他們怎麽可以這樣!”塞缪爾震驚地說。
  “是啊,太邪惡了,一定有惡魔混在當中。”女人順水推舟道,“既然埃瑞安的東南角已經被遺忘,而上尉、鎮長和縣長又如此善良,只要有我的推薦,想來地上的人們也不會介意身邊有什麽樣的人,說什麽樣的話。”
  她所描述的可能讓塞缪爾怦然心動,他想象自己站在大地上,陽光下,衆人之中,大聲說出撒羅的神名。太陽、光明與正義之神的名諱本來就不該被隱藏,如果那些可惡的陰謀家與愚蠢的走狗不擋在神的仆人與衆人之間,如果善人能讓此地向有信仰的人敞開,那該有多好啊!被蒙蔽的好人們一定會爭相投入撒羅的懷抱,他所在的地方變成神佑之地,天國之門在此打開……
  塞缪爾漂浮在美好幻想中,直到他冷不丁看到獸人陰沈的臉。
  “等一下,”他不確定地說,“您的意思是,所有‘人’都能在此地自由生活,某些非人的邪惡生物當然不包括在內?”
  “我說‘人’只是為了方便。”戴面具的女人說,“瑪麗昂當然也會在。”
  “可它是個獸人!”塞缪爾強調道。
  “我們已經談過這個了,你該說‘她’。”女人平和地說,手依然放在獸人肩膀上,“獸人是主物質位面的原住民,就和你一樣。牧師先生,你說過要對抗邪惡,我同意這一點,但你從哪裏得出瑪麗昂邪惡的結論?”
  “一目了然!”塞缪爾立刻回答道。他想說自己的雙眼看到了這點,然而那個獸人身上其實並沒有詛咒那樣邪惡的氣息。它固然手染鮮血,可哈利特上尉也帶著的血腥味,這並非決定性證據。撒羅的選民必須完全的誠實可信,塞缪爾猶豫了一下,只重複道:“它……她是個獸人!”
  “你在以貌取人。”女人指出。
  “我從不用外表評判一個人的品性!”塞缪爾為這無端的指責生氣,“能證明一個人的只有他們的所作所為,但獸人不是人,它們生而邪惡,那些殘酷的曆史已經證明了這點!要是您非要將這種危險的生物也置于保護之中,那我絕不會為您效力。我恥于與野獸為伍!”
  他聽到一聲喉嚨裏滾動的低吼,那個獸人凶狠地瞪著他,而他毫不屈服地瞪了回去。戴面具的女人歎了口氣,拍拍女獸人的肩膀,把手收了回去。
  “你覺得我邪惡嗎?”她忽然問塞缪爾。
  “您?您收留這些流離失所的人,在遭受誤解後依然友善地對待被蒙蔽的士兵,您當然是個義人。”塞缪爾說,“只是有些輕信……”
  女人摘下了兜帽。
  塞缪爾的聲音小了下去,他的嘴巴傻乎乎地張著,喉嚨幹得像撒了一把鹽,把聲音都吸走了。兜帽之下就只是個野獸的頭骨,完整得毫無縫隙,看不到面具後露出的頭發。他的視線順著骨白色的“面具”一路向下,骨頭下面不是脖子,而是沒有肉的脊椎。女人抽掉了眼睛位置的布條,現在塞缪爾知道了她幹嘛要蒙著眼睛。在布條被抽走的時候,顱骨眼窩深處的暗紅火光亮了起來,仿佛點起兩盞小燈。
  那根本不是個面具,它/就是/這位女士的頭。
  “你對許多東西都一無所知。”以骨為首的女人說,“亞倫會帶你去那些士兵所在的地方,當然,你也可以拒絕治療他們,如果你覺得被冒犯——沒什麽,那也只是讓我們了解到撒羅牧師的品性而已。至于以此為條件,要我趕走在你之前的居民?”
  地下城的主人輕笑一聲,說:“你遠沒有那個資格。”
  她點點頭,轉身離去。
  那個獸人的表情在這番話後立刻緩和下來,看上去不再凶惡,但遠遠稱不上友好。名為瑪麗昂的獸人看著牧師,伸出拇指,在脖子前凶狠地劃過一道橫線,比了個斬首的姿勢。做完這個動作,它露齒一笑(就一個微笑而言它露出了太多牙齒),快步跟上了那個女人。
  ——————————
  “你失敗了。”維克多喜氣洋洋地說。
  他聽上去很高興,看來除了抓緊一切機會嘲笑塔砂之外,這次他是真的很討厭撒羅的牧師。他倒沒說“你就不怕他不去治療那些人嗎”之類的話,這位前惡魔十分相信對頭的人品。
  塔砂能從觀察中判斷出那位撒羅牧師的性格,一個堅守心中正義不知變通的天真年輕人。他本身的能力與他背負的沈重責任和力量不相匹配,不易說服但不難對付,就像鑽石堅硬卻易碎。
  于是她只說:“不著急。”
  不著急,反正目前他們只急著利用牧師驅除詛咒的能力而已,即便她看走了眼,對方真的以此要挾不願治療,還能啓用上尉那條線來□□臉。塔砂眼饞天生聖子的力量,期待與之簽約後能得到的新技能或新建築,但這事並不急。
  聖子住在她的地盤上,窮得全靠她讓上尉救濟,孤身一人,光杆司令,空有三樣神器與聖子的身份卻不能在地上說出信仰著的神名……天生聖子做到這份上也夠慘了。塔砂有的是耐心,在這事上等不起的可不是她。
  “他撒謊!”
  塔砂轉過頭,看見眉頭緊鎖的瑪麗昂。她們已經轉出了一條走廊,狼人少女這副表情也不知忍耐了多久,終于忍不住要對她說。
  “你做得不錯。”塔砂說,腳步不停,伸手摟住與她並行的瑪麗昂。瑪麗昂“哎?”了一聲,被這突如其來的誇獎弄得有些緊張。
  “你沒有當場發作,沒咬他也沒化狼。”塔砂說,“你對化形的控制能力進步很大。”
  她技能說明中的“野性呼喚”一點沒錯,自從血統提純後,瑪麗昂變得更加直接和好鬥,情緒控制和身體控制上都遇到了一點問題。她很容易在激動時直接變成狼,就像力氣突然變大的人容易捏碎水杯。那無疑是對能量的浪費,瑪麗昂最近的訓練除了戰鬥,還有自我控制。
  “因為他對您還有用。”瑪麗昂小聲說,“雖然他真的很討厭。”
  她剛才凝重的表情肉眼可見地軟化了,像每次被塔砂誇獎時一樣,瑪麗昂露出了那種“努力不表現得高興過頭”的樣子,豎著耳朵抿著嘴,要是有尾巴一定會用力晃。塔砂感覺到對方的肩膀在她的手掌下放松下來,這姑娘身上某些部分的確和犬科動物相似,比如喜歡肢體接觸,喜歡被誇獎。看她這幅表情,塔砂很懷疑她還記不記得剛才想說什麽。
  “啊,那個人撒謊!”瑪麗昂驚醒似的急忙說。
  看來還記得。
  “他說獸人進攻人類國度,好搶走人類的領地和財富,吃光其中的人,才不是!”瑪麗昂氣憤地說,“那場戰爭明明是人類挑起的!他們為了搶奪獸神留下的珍寶,組織軍隊襲擊了獸人的家園,要說邪惡,他們才是!”
  撒羅牧師在地下城中鬼鬼祟祟地探索,塔砂需要讓他看到一些無害的部分,為此放松警惕,而另一些地方則不能對他開放。地下城自行活動或地精施工現場顯然不是個阻攔的好主意,因此塔砂跟瑪麗昂共享了一部分感知,讓她能在恰當的地方攔住亂跑的牧師。
  在這種分享下,瑪麗昂聽到了之前牧師對獸人戰爭的說辭。
  “撒羅的教義不認可謊言,他還是個牧師。”塔砂說。
  “他一定是個虛僞的假牧師。”瑪麗昂不服氣地說。
  “如果天生聖子做了違背教義的事,他就會失去使用撒羅神器的力量。”塔砂說,“他只是說出了他所以為的真相。”
  不用塔砂問,維克多就在發現撒羅牧師的第一時間給她科普了一堆撒羅教信徒的事迹——確切說,是各種蛋疼的規定和黑料,曾經的惡魔比任何黑粉都敬業。天生聖子和撒羅的高階聖職者一樣擁有者神授予的力量和諸多戒律,一旦他們做了違背教義的事,神力就會被收回。
  說到這事時維克多冷笑起來,他說:“是否違背教義的判定和惡魔契約遵循同一種邏輯,只要他們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事,那他們就沒有做錯。”
  如果這位聖子從小就受到了那樣的教育,一直發自內心地相信著教導者告訴他們的真相,哪怕他所說的“真相”和現實不同,他也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那他就是被人騙了。”瑪麗昂說,“他說的全部都是假的。”
  “他所說的肯定不全屬實,但你怎麽知道那些全都是假的?”塔砂問。
  “因為他說的和事實完全不一樣!”
  “你所說的‘事實’,又是從哪裏來的?”
  瑪麗昂一愣,聽懂了她的意思。狼人少女的表情變得有點委屈,她說:“我不會騙您,爸爸媽媽也不會騙我。”
  “但是他們不是親曆者,對不對?那已經過去兩百多年了。”塔砂安撫地拍拍她的上臂,“你玩過傳話遊戲嗎?幾十個人一對一傳第一個人所說的話,到最後內容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十多分鍾裏的遊戲尚且如此,隔著幾百年的事情呢?”
  瑪麗昂抵觸的表情産生了動搖。
  “兩百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沒准最後真像那個人所說的一樣,其中有惡魔作祟。”塔砂輕松地說。
  瑪麗昂聽出了其中的玩笑和安撫意味,她往塔砂胳膊底下貼了貼,抱怨道:“我還是不喜歡他。”
  這基本就是在撒嬌了,塔砂笑起來,說:“盡量別殺了他。”
  小姑娘仰起頭,給她一個燦爛的笑容。
  維克多露出一個被惡心到的聲音。
  “看到你們我就想到了過去。”他譏諷道,“每個人都把黑鍋往惡魔身上甩,你們應當給我們頒發埃瑞安□□。”
  塔砂沒理他,他很有骨氣地沈默了半分鍾,忍不住又說:“你不會真覺得是惡魔作祟吧?就因為那牧師幾句蠢話?我以前是最經常降臨主物質位面的大惡魔之一,我都變成了這副樣子,其他惡魔不可能留下來。”
  “或許吧。”塔砂說。
  牧師的話有幾分真實?維克多口中的撒羅神教像那種典型的能占據一方的大教派一樣,大致守序善良,也善于粉飾自身,這點從牧師所說故事中不太符合邏輯的部分中就能看出來——埃瑞安宣言哪裏是在撒羅神教組織下完成的呢。
  那麽,瑪麗昂所說的就是真相嗎?
  狼人少女只有十六歲,全族早早被滅,深深憎惡著人類。獸人沒有文字,曆史口口相傳,鑒于兩族仇恨日積月累,塔砂不信獸人的故事就沒有美化自身醜化人類。這事就像羅生門,所有人的講述都有意無意傾向于自身,此消彼長之下編織了截然不同的曆史故事,到後來各方都對自己的版本深信不疑。塔砂是個局外人,她既不屬于這裏的人類,也不屬于這裏的非人,所以她能跳出這個世界長久的桎梏之外,以冷漠客觀的目光看向埃瑞安過去的血與火。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在看到鐵板釘釘的證據之前,她誰都不信。
  至于維克多?掌握著過時四五百年知識的書,隨便參考一下就算了。
  受到枯萎詛咒侵蝕的人有了著落,地下城的居民能重新來到地上。撒羅的聖子塞缪爾成為了長線任務,納入領地計劃的鹿角鎮和紅桉縣中沒有其他值得簽約的人,但就在幾天之後,地下城還是迎來了新成員。
  一個胖胖的大嬸。
  她有著一頭蓬松的淺棕色卷發,穿著厚實耐髒的旅行套裝,背著個包裹,胖得相當均勻可愛,讓人想到迪士尼灰姑娘動畫裏那個仙女教母。這樣一個看上去親切無害的普通人毫無預兆地閃現在了安加索森林邊緣,孤身一人,吃驚地環視著空曠的周圍。
  然後她從袖子裏抽出了一根……擀面杖?開始用擀面杖敲著地面,一路向鹿角鎮附近走去。
  瑪麗昂在不久後趕上了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喝令她停步。為了避免節外生枝,狼人少女戴著個遮耳朵的兜帽。胖嬸嬸配合地停在原地,等著瑪麗昂靠近,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掀掉了她的帽子。瑪麗昂為她閃電般的動作跳出一米開外,但飄落的兜帽中還是露出了耳朵。
  “哎呀還好,我還當找錯了呢!”嬸嬸歡快地揮了揮擀面杖,“我真是等不及要見大家了!”
  擀面杖的一頭冒出點奇怪的光亮,等光芒一閃而過,她肉呼呼的圓耳朵變成了兩只尖耳朵。
  作者有話要說:  新成員身份誰也沒猜對哈哈哈!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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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1.1

  塔砂有點懵。
  事情是這樣的,尖耳朵的嬸嬸十分主動地跟著瑪麗昂去看了地上的橡樹,地下的城市和住民,像個拿了請帖的客人一樣落落大方。
  她參觀了亞馬遜人的訓練,在她們瞄准時保持安靜,射中後熱情鼓掌。她並不會射箭,卻知道許多箭術相關的小竅門,亞馬遜人不知不覺圍攏在她身邊,裏面在進行射術交流,外面伸著脖子往裏看。
  她和匠矮人幾乎在第一個照面就喜歡上了彼此,那些矮個子拍著胸口發誓馬上就能給她定制一套家具,他們拿出小本子爭相詢問她的喜好。“你會留下來的,是吧?”稍微長點心的人問,“房間都給你准備好了!”尖耳朵嬸嬸點頭,開始從包裹裏送出一袋又一袋小茶包,那些玫瑰色的小袋子還未沖水就香氣缭繞。
  她給瑪麗昂大大的擁抱,後者幾乎陷進前者懷裏,塔砂能聽見瑪麗昂在腦袋裏尖叫“像被子一樣軟”。她在休眠的橡木老人旁邊坐下,把手掌貼上樹幹,像在冥想,像在與老友交談。她用某種半個拳頭大的種子收買了阿黃,阿黃明明只能吃魔石,卻咬著種子不放,還一路屁顛屁顛跟在她後面,看上去還想繼續伺機討賞。
  她甚至撞見了前來驅逐詛咒的塞缪爾,撒羅牧師正處于剛超額使用完驕陽之杖的脫力狀態,沒法指著她的耳朵大罵“惡魔後裔”,只能跌跌撞撞跑出幾步對她幹瞪眼。她對牧師抗爭的眼神視而不見,從包裹中拿出一只杯子蛋糕,掰開他的拳頭塞進去。
  “可憐的孩子,工作再忙也別餓著自己啊!”她唏噓道,“瞧你都餓得走不穩了!”
  她噓寒問暖了一通,揮手離開,把塞缪爾微弱的反駁聲留在後面。天生跛腳的牧師與手中的小蛋糕面面相觑,鑒于塔砂為了成全他的氣節,在他表示不與野獸為伍後就讓上尉停止了救濟,對這個可憐人來說,要與這個香味撲鼻、色澤勾人的邪惡誘惑劃清界限,實在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抗爭。
  最終,尖耳朵的嬸嬸來到了塔砂面前。她在狼顱骨的身軀面前毫無異色,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梅薇斯,一個半-半精靈。我在遠處看到了自然之光,所以我來了,用這雙小精靈靴——我媽媽從妖精工匠那裏買的,優點是合腳與遠距離傳送,不過傳送次數剛剛被我用完。聽說要簽個協議?我們簽吧!”
  塔砂有點懵。
  這位嬸嬸的形象和傳說中輕盈靈活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大相庭徑,要是讓她拿上弓在林間跳躍,被她踩中的樹枝絕對會立刻垮塌吧。把塔砂的想象與她本人作比較,兩者之間的差異之大,就如同魏晉美人圖之于盛唐仕女畫。
  但話說回來,梅薇斯不瘦不高還上了年紀,卻依然十分好看。她長著滿月似的臉盤,總是笑眯眯的樣子,胖得均勻蓬松,像一只曬過太陽的鵝絨枕頭。她沒法飄飄欲仙,也因此有種腳踏實地的親切感,像哪家手工咖啡店的老板娘,只笑著坐在你對面,你就不知不覺把自己的生平和苦惱都對她說完了。這個精靈族裔有種能讓人放松下來的舒服氣質,最嚴肅的亞馬遜人也在與她的交談中露出微笑。
  所以說,塔砂驚訝的理由不是梅薇斯的種族。
  看看迄今為止簽約的人與族群吧:維克多被她所制,迫于無奈才簽了賣身契,沒少想打歪主意;瑪麗昂和她第一次見面時跑出八百裏,面對生死大劫才悲壯地出賣了靈魂;橡木老人一開始對她充滿了警惕,連帶著匠矮人也舉族逃跑;亞馬遜人在被打殘前根本不想跟她有任何關系,如今依然處于聽調不聽宣的半自由狀況;哈利特上尉的余部先和他們打了一架,事後若非人類豬隊友幫忙,將之收入囊中也沒那麽容易。再加上最近態度堅決的撒羅牧師,一個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塔砂覺得長此以往,自己遲早會被培養出七擒孟獲的耐心。
  這時候突然有人在露面的第一天求加入,這感覺仿佛推銷員剛拿出産品圖片,還沒來得及發動舌綻蓮花的功力,客戶就直接掏出了錢包。
  簡直順利得不真實啊?
  狼首的身軀面對著這位慷慨的客戶,說:“你確定?哪怕得到庇護的代價是靈魂?”
  這只是個試探,買賣無非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對方不幹再說,條件還可以換嘛。梅薇斯狡黠地一笑,說:“我簽橡木守衛者的那種。”
  看起來她真的有辦法和沈睡中的橡木老人聯系,這次靈魂是坑不到了。
  在契約完成之時,塔砂才意識到那個“半-半精靈”不是結巴。
  “四分之一精靈梅薇斯,在母親的教導下,她成為了優秀的藥劑師兼卓越的廚子,致力于將上萬種藥材做成美味的藥劑,有時可能用力過猛了一點。一位能以各種奇怪藥材為食材的藥劑師,如果她的藥房附近有一些沒神經的饞嘴種族出沒,千萬留心他們的嘴,沒病吃藥可能吃死人。”
  “沒神經的饞嘴種族”下面劃了兩條橫線,指向真夠明顯。
  這是塔砂第一次看到明確的四分之一血統說明,之前簽下的非人類種族,都已經混血混得不知還剩下幾分之幾。與高等級生物簽約的好處立竿見影,光建築物就同時升級了兩個。
  “藥房,你的契約者中有合適的藥劑師人選,她願意在藥園中工作。藥園進階建築藥房已解鎖。”
  “大廚,你的契約者中有卓越的廚師,她樂意在廚房中工作。廚房升級,新品種食材出現。”
  只能供應面包、肉、白瓜和水的廚房一下子增添了一大串新食材列表,有活生生的雞鴨魚,有蛋奶蔬菜,雖然也只是普通食物,使用後不會得到任何增益,但多半可以提高那些吃膩了老三樣的居民們的士氣。藥房則與工匠們的工坊一樣,塔砂能將這部分權限交給梅薇斯,讓她來調控生産。
  藥房中有全套處理藥材的器具,地下城的醫療系統由生嚼草藥的原始時代進展到了處理藥材制造成品時代。藥房會記錄下藥劑師制造過的藥方,制藥步驟和所需藥材都會記錄在塔砂的藥房檔案中,只要成功制造過一次,只要藥材充足,藥房就可以自行生産藥品,只是質量比藥劑師作品低一到兩個等級。塔砂暢想了一下手底下的士兵拿著批量生産的回血藥與別人對砍的未來,畫面很美,令人期待。
  不過,對塔砂來說,最重要的收獲卻並非系統提示的東西。
  四分之一精靈意味著祖父母那一代就有純粹的精靈,與那些從父母的父母的父母……那裏得到不知第幾手信息的混血相比,梅薇斯已經很貼近親曆者。她是個送上門來的解答。
  “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精靈族裔。”塔砂問出了疑惑已久的問題,“其他精靈去了哪裏?”
  “他們走了。”梅薇斯回答。她看了塔砂一會兒,一臉黯然。“恕我冒昧。”她遺憾地說,“你是不是不能吃東西?”
  塔砂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
  “可惜。”梅薇斯歎著氣,開始掏包袱,“本來咱們可以一邊喝茶一邊吃點心一邊聊,現在你只能看我吃。”
  ……一臉黯然是因為這種理由嗎?!
  梅薇斯招呼塔砂走進匠矮人給她准備的房間,矮個子們超常發揮,大半天就在房間裏放進了圓桌和椅子。四分之一精靈用水壺裏的熱水泡起茶,擺好杯子蛋糕,坐到椅子上,示意塔砂坐在對面。
  “我的外祖父是個森精靈,他在埃瑞安宣言的簽訂現場見到了我的外祖母。”
  以此為開場白,梅薇斯開始了她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普通的森精靈,既不特別強大也不特別高貴,只是剛巧抽到輪值,作為森精靈公主的護衛之一來到了德魯伊的聖地。在那裏,公主代表森精靈簽下了埃瑞安宣言。在那裏,普通的森精靈對一位人類冒險者一見鍾情。
  隨後的幾十年裏森精靈與人類合作頻繁,外祖父先生成功在各族的蜜月期裏與外祖母小姐共結連理。梅薇斯的母親在此期間出生,她的童年故事來自父母的新鮮戰報,他們的親身經曆在未來被稱作史詩。她相當幸運,還沒成年就看到了深淵被放逐。
  當然,這個“沒成年”是以半精靈的標准來算的。
  四百年前,深淵被放逐。信仰精靈之神的光精靈與地上各族聯手封印了千年前墮落向深淵的分支暗精靈,這些傲慢卻高潔的生物為同胞悲傷,在深淵離去後便全族遷入了神國。外祖父先生非常慶幸,因為森精靈不必遠行。“再也不用害怕惡魔了!”他這樣說,抱住了外祖母小姐,“接下來的事情不關咱們的事,我們已經可以退休了,你想去東方還是西方?”
  梅薇斯的母親還未成年,作為普通人類的外祖母小姐卻已近暮年。她的身體不再適合戰場,外祖父先生也回絕了之後針對天界的抗爭,決心和妻子在安靜的地方度過余生。他們出發後不久,天界一樣被成功隔絕,所有正統聖職者都使不出神術。天界和深淵的隔絕暫時讓力量與兩者相關的職業者手忙腳亂,埃瑞安陷入了暫時的混亂,消息傳遞不暢,倒是各種流言層出不窮。
  這都與決心退休的那一家子無關,年輕的精靈、年老的人類與年幼的半精靈一路西行,在偏僻的美景中享受甯靜。因此,當異狀最開始在埃瑞安的東大陸爆發,他們一家對此一無所知。
  也因此,等消息蔓延到埃瑞安的最西邊時,外祖父先生只有半天時間用來告別。
  東大陸爆發了各式各樣的災難,有人聲稱是惡魔的詛咒,有人賭咒發誓絕對是背棄神明的惡果。在傳言裏,他們說天空龜裂,冰雹與閃電不要錢地落下;他們說東邊的海域沸騰如岩漿,海面上的紅色不知是岩漿還是人魚們的鮮血;他們說枯萎遍布大地,死亡如蛇遍地遊走……而外祖父先生收到的信要樸實簡短的多,只是讓他立刻回去而已。
  地上半神的森精靈之王向每一個森精靈傳信,德魯伊聖樹的葉片在大德魯伊的祈禱中飛向每一片森林。沒有時間解釋也沒有時間猶豫,這兩個自由散漫群體的領袖頭一次發出如此急促的呼聲:回去!回去!
  外祖父先生不能帶上年邁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兒,他也不能丟下他的族人。“我會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他說,“然後我會回來,給你們講一個精彩的故事。”
  他沒有回來,他的族人也沒有。森精靈與德魯伊們“離開”了,並非失蹤,因為每一個離開前多少都曾與親友告別,他們似乎以為自己只是暫離,又或者有朝一日還可能歸來。大德魯伊離去前將自然之心放進一棵幼小的橡樹之中,除了那棵橡樹外,聖地的整片橡樹林都無影無蹤——這是橡木老人剛剛告訴梅薇斯的,梅薇斯的母親當初可對這點毫不知情。半精靈照顧著母親,直到葬禮之後,她也沒等到父親歸來。
  這就是梅薇斯知道的全部。
  “我的母親沒打聽到什麽消息。”梅薇斯說,“那時候信息不太流通,她又在原地沒怎麽挪窩。”
  現在塔砂可以大致確定這樣的時間表:
  四百五十年前,各族簽訂埃瑞安宣言。此後五十年間,維克多受創沈睡。
  四百年前,與深淵的位面之戰宣告勝利。深淵被隔絕,暗精靈被封印,光精靈去神國,一兩年內天界一樣被隔絕。
  在那以後的幾年間,埃瑞安的東大陸出現了異變。東海域的水族遭遇了滅頂之災(存疑,人魚和其他水中異族在此時消失了嗎?),各地的森精靈與德魯伊被召回,自然之心被讓渡,接著這兩個族群失蹤。
  兩百多年前,人類與獸人發生大規模戰爭。
  這其中有一些解答和太多的留白。
  精靈們去了哪裏?德魯伊們去了哪裏?他們離開了。去神國,去深淵,去未知的空間。那個時代沒有人以上帝視角書寫埃瑞安編年史,難以移動的橡木老人也好,為了等待不知何時歸來的父親而蝸居西大陸的半精靈也好,都只知道拼圖的一角。當一個問題得到解答,又有十個問題出現。
  梅薇斯親族所接觸到的史詩在這裏終結,在此之後,就只是家長裏短的平凡故事。
  為了等待外祖父歸來而一生沒有離開的母親,在故事中並不苦大仇深。她快快樂樂地在埃瑞安西陲生活,繼承了傳奇藥劑師母親的知識與森精靈父親的自然親和力,也發揚光大了她自己了不起的廚藝。她和周圍的住民相處愉快,那裏的人們叫她森林仙女。幾百年後,她與一個誤入森林的美食家結了婚,生下了梅薇斯。
  “在母親過世後,我離開那裏,去開了一家面包店。”梅薇斯說,“這根擀面杖是聖樹的一根枝條,外祖父把它留給媽媽,說無論她選擇什麽職業這都能成為她一生的夥伴——雖然他當初大概想讓她做一把弓或者一根魔杖吧,不過與廚子相伴一生的擀面杖也不錯,是吧?總之,這根擀面杖上依然帶著一些自然魔法,能給我的耳朵提供僞裝,而我看上去就是個面包師的樣子,從未有人懷疑過。”
  她自豪地微笑起來,塔砂意識到梅薇斯很樂意當一個面包師。她的精靈血統沒讓她成為優秀的弓箭手或法師,也沒給她輕盈的美貌(考慮到梅薇斯是個好廚子,外加超級大廚和美食家的孩子,她會有這樣的體型真的一點不奇怪),但她絲毫沒覺得遺憾或浪費——本來就是,誰說有天賦、有血統就必須按照基因決定的那樣生活呢?在塔砂看來,她和她的母親能做自己喜歡的事,那便是最優選擇。
  “我很遺憾,關于你的母親。”塔砂含蓄地說,“我曾聽說半精靈也有悠長的壽命。”
  森精靈像他們侍奉神或崇拜深淵的同胞一樣得天獨厚,他們需要一百年才能長到成年,此後七八百年都保持著青春強壯。精靈的壽命長如德魯伊聖樹,若非死于非命,大部分成員其實都不耐煩活到那個歲數,早早去了神國、深淵或化身為樹——難怪他們和德魯伊的關系一直很不錯。半精靈的壽命相當于精靈的壽命加上另一個親族能活的歲數再打對折,按道理說,梅薇斯的母親能活到現在。
  是什麽讓她沒能繼續等下去呢?
  “哦,那只是個意外。”梅薇斯說,“有一天她試著制作一種新的□□,嗯,我猜她不應該加那麽多白漿果,那東西還沒完成就變得太香了,半個森林的鳥都跑來啄窗戶。她只好把門窗關緊,結果香味全堵在了屋子裏,她沒忍住,就嘗了一小口。”
  “……………………”
  “結果藥勁很大。”梅薇斯惋惜地說,啜了口茶,“而且味道不夠完美,她覺得應該再加點糖。”
  梅薇斯的母親,半精靈,傳奇藥劑師,死于自己煮的□□藥勁太大且味道太香,享年三百六十一歲,遺言是“該多加勺糖”。
  要是那顆骨頭腦袋能有表情,此刻的塔砂一定會是一張一言難盡的臉。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麽梅維斯附帶的技能,會有這樣一個和內容八竿子打不著的名稱。
  【再加一勺糖】:把鍋子架起來吧!美味甚至能感動大地!你制作的美食有強大的藥效,能驅除使用者身上一切負面狀況。咦?你問為什麽有人吃完就噴血而亡?因為藥效很強嘛。或許你該選一個結實點的食客,比如一條龍?呵呵。
  知道內情之後,這個技能的說明變得更欠揍了,說明人的表情躍然紙上,讓塔砂突然很想毆打維克多。
  (維克多:???)
  塔砂的地盤上只有一群混血,要是技能的“藥效”連半精靈都能放倒,它大概對所有成員都不適用。但是……技能說明嘲諷歸嘲諷,卻從不言過于實。
  美味甚至能感動大地?
  試試看吧。
  狼首的身軀走進了廚房,她心念一動,一條肥美的活魚就出現在了案板上。塔砂等待了一會兒,技能沒有操控她身體的迹象,于是她和過去做飯時一樣,拿起菜刀去鱗去內髒去腮,做起一鍋魚湯。
  塔砂一個人住了十多年,本來廚藝就不壞,只是既不沈迷烹饪也沒有特殊天賦,作品都是些不鹹不淡的家常菜。但這回下廚時她如有神助,火候完美,刀工優秀,順暢得就像一輩子住在廚房——看來【再加一勺糖】和【優秀戰士預備役】一樣屬于被動技能,不用特意發動也能使用。魚湯還沒出鍋,塔砂周圍就圍了一群垂涎欲滴的匠矮人。門口時不時有亞馬遜人探頭探腦,總算臉皮沒有矮個子鄰居那麽厚,晃蕩一陣便走了。
  說實話,這味道真的非常好聞,明明只是加了點鹽的魚湯,卻奇迹般有著星級餐廳的賣相。塔砂鐵石心腸地無視了一片渴求的目光,端著鍋子走了出去,她一路走,一路都有人眼巴巴地看。
  最終她來到了地面上,曾是安加索森林的地方。
  枯萎公約的詛咒已經失效,但那種險惡的氣氛還留在被汙染過的地面上,讓塔砂想到被輻射過的大地。前些日子下了一場暴雨,枯樹枯草被打成一片殘渣,大片土地沙子般隨波逐流,沒有一片新葉從廢墟中重新生長。塔砂站在這一團糟的地方,放下大鍋,拿起湯勺,舀起一瓢魚湯撒到地上。
  魚湯已經不燙了,然而當它落到地上,湯汁仿佛澆上燒紅的鐵鍋,吱吱叫著沸騰起來。土地上泛起白沫,升起灰煙,乳白色的湯汁迅速黑如墨汁,繼而不見蹤影。
  “瑪麗昂,”塔砂在鏈接中呼喚道,“那個牧師還在吧?把他帶上來。”
  被狼人少女帶過來的撒羅牧師一臉不情願,但等他走過通道來到地上,他的臉色發青,驚駭地環顧四周,險些摔倒在地。“天啊,這是什麽東西!”能看到邪惡的牧師喊道,揮舞雙手撲打著空氣,像個與風作戰的唐吉坷德。等他終于冷靜下來,他喘著粗氣縮到了魚湯剛才澆過的地方,說:“到處都是樹一樣高的邪氣!就這邊,大概直徑兩米的地方,只有這兒沒有而已!”
  果然如此。
  “驅除使用者身上一切負面狀況”的效果對沒有生命的存在一樣有效,大地無疑能承載藥效。塔砂滿意地收起湯勺,義正言辭地說:“這等可惡的邪惡決不能留在大地上。”
  “絕對不能!”塞缪爾捏著拳頭,充滿決心地高聲應和。
  好了,人形探測器有了。
  直徑兩米不算太糟,塔砂想,有了探測器,再問上尉借點人,過些日子這片死地又能重新利用了吧。
  這樣想著的時候,天空又下起了雨。塔砂向地下城入口走去,塞缪爾在後面難以容忍地抱著胳膊,神經質地抱怨肮髒的邪氣如何在雨中流動。塔砂心中一動,轉頭看向安加索森林。
  失去了草木阻擋,雨水很快彙聚起溪流。這些渾濁的水流肆意流淌,流向地勢更低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獲得了【再加一勺糖】技能的塔砂,今後再也不能下廚宴請客人了。好可惜哦,大概只能喂喂大惡魔什麽的。
  瑪麗昂:怎麽這樣,好想吃大人做的菜……QAQ
  塔砂:沒關系,瑪麗昂可以做菜給我吃呀。^_^
  瑪麗昂:嗯!!\(//?//)/
  維克多:等下,我並不想吃?為什麽塞我??你別過來?!——呃啊!!(休克)
  塔砂(思索):唔,這可以證明惡魔的抗性比龍弱嗎?還是因為維克多依然沒恢複呢?實驗依然不足啊。

☆、第38章 1.1

  倘若位于低窪處的居民們有一雙塞缪爾一樣的眼睛,這一天他們一定不會睡得這麽踏實。
  第一場暴雨將安加索森林殘存的部分攪拌成一鍋爛粥,雨水帶著殘渣填平了軍隊留下的壕溝。第二場雨沒那麽聲勢浩大,卻持續了更久,雨一落就是一整天,新生的溪流帶著其中的東西肆意流淌。當時附近的農民還感到挺高興,最近都不怎麽下雨,這樣下一場能有幾天不用灌溉了。
  安加索一帶當然有農民,一些小村落四散在周圍,而鹿角鎮本身就是幾個村莊在發展中融合成的小鎮。他們的田地就在小鎮外面,經曆了幾個世紀的發展,農耕文明頗有建樹,不僅能自給自足,還能滿足附近縣城(也就是紅桉縣)的一部分需求。因此,在“禁止前往安加索森林”的禁令發布後,盡管附近的獵人和樵夫私底下咒罵不休,但有著軍隊補貼和周圍人農産品供應,他們也不至于過不下去。
  這些農民在不久後發現了問題。
  雨水漫過的植物並不像澆過水一樣水靈,恰恰相反,幾乎所有綠色都被流水帶走。他們眼睜睜看著滴水的菜葉蔫吧下來,呈現一種幹枯的黃色。最有經驗的農民也看不出它們得了什麽病,他們忍痛把出毛病的枝幹和葉子切下來,喂給家中的牛羊,最不挑嘴的畜生也不肯吃,逼急了還撩蹄子。
  很快那就不是一兩個倒黴農戶的事情了,降雨在繼續,這枯萎在慢慢擴散,不僅僅是田地,地上的野草也是,牧羊人開始為羊群的消瘦發愁。農人們以防止澇災的辦法壘土又挖溝,可沒有用,來自安加索森林的溪流已經滲入了土壤。眼看農田的情況一日比一日糟糕,近在眼前的秋收就要泡湯,恐慌在農人中蔓延,開始有獵人未雨綢缪,想違背命令去森林裏打存糧。他們鬼鬼祟祟摸去了安加索森林,被眼前的一片空曠駭得挪不動腳。
  暴雨降下以前,枯萎的安加索森林還立在原地,像一具勉強衣冠整齊放在座位上的屍體。對禁令不甘心的人們在遠方窺視,只覺得樹木似乎有點幹枯,看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現在,暴雨與連綿細雨交替降下,仿佛錘子砸上白蟻蛀空的堤壩,森林的亡骸倒塌了。震驚的獵人站在那裏,踩著光禿禿的地面,看著曾是森林的地方變成一望無際的黑色廢墟。
  他們回來的時候,傳言在居民中炸鍋。
  發生了什麽?森林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們這裏也會慢慢變成這樣嗎?秋收怎麽辦?糧食怎麽辦?這地方還能住嗎?
  鹿角鎮的鎮民知道得最多,那沒有讓他們更鎮定,反而讓可怕的謠言出現了更多版本。他們看到過小鎮外的墓園中有幹屍與骷髅破土而出,見過亡者在街上與活人交戰,甚至有些人還親眼看著周圍的人變成活屍。這些飽受驚嚇的可憐人本來就草木皆兵,如今身邊出現了這等能讓人産生聯想的異變,幾乎所有人都變成了被轟趕起來的麻雀。
  他們說當初有個亡靈法師操縱了墓園裏的屍體,軍隊不公開他的存在,那便是沒能將他消滅——以往抓住個長相奇怪的深淵後裔就夠熱鬧幾個月呢,沒有消息絕對不妙。他們說那個被擊退的亡靈法師即將卷土重來,枯萎的田地就是他恢複的標志,搞不好吃了那些枯萎的菜就會變成僵屍!驚恐的人們甚至燒掉了田地,燒掉了最近生病或吃了農作物的牲畜,仿佛它們會變成僵屍土豆或僵屍羊。要不是上尉的軍隊盡快趕到,他們搞不好就要對最近生病的人動手了。
  哈利特上尉焦頭爛額。
  前些日子,為了提升士氣安撫居民,他大張旗鼓地為恢複的士兵辦宴會,以示“枯萎病”並非不治之症。現在倒好,那些對情況半懂半不懂的恐慌民衆紛紛認為軍隊駐紮的地方人傑地靈,全都湧到士兵住的地方來,嚇得士兵以為敵襲,軍官以為嘩變,哈利特以為和異族簽約的真相暴露居民要造反……謝天謝地,這場鬧劇奇迹般沒有傷亡,只有若幹撞破的頭和擠斷的胳膊腿。
  他勉強安撫下來周圍的民衆,組織起軍隊,迅速前往鹿角鎮附近的田地。情況和他想得一樣糟,前去尋求軍隊幫助的那些已經算得上理智又合作的聰明人,剩下的那些就在對田地牛羊下毒手。軍隊阻止了這些沒頭沒腦的恐慌舉動,現場處決了一些趁亂鬧事的無賴,終于把場面控制了下來。但是,問題根本沒有解決。
  上尉看著田地上熟悉的痕迹,心中一陣不安。這些農作物上的枯萎痕迹沒有安加索森林裏的那些可怕,光是這樣看過去,只像曬多了太陽或營養不良的萎蔫。他心說枯萎氣體的有效期只有五天,影響不可能這麽大,這是不合理的……然而哈利特已經越來越不相信自己學到的東西了。
  除了民衆的恐慌外,另一個大危機近在眼前。
  “我們快沒有糧食了。”哈利特上尉苦澀地說。
  “哦?”無面的幽靈這樣回應,聽不出任何情緒。
  “紅桉縣的存糧並不多。”上尉對面前的非人類解釋道,“這裏是埃瑞安偏僻的東南角,附近小村能供養鹿角鎮,往年有富余時能賣給紅桉縣。紅桉縣不是個農業縣城,大部分人口都從事小手工業和商業,居民不生産糧食,依靠出口産品和進口糧食為生。但是,北方的關卡切斷了通道,我們沒法再從北方獲得任何東西。馬上要秋天了,如果鹿角鎮和附近的村子能大豐收,今年勉強還能過得去,但是出了這種事……”
  塔砂完全能理解。
  最遠方的瞭望塔注視著北方哨卡變得越來越正式,路障高高聳立,哨兵輪班巡邏,再過一陣子那邊搞不好就能建好堡壘,大有將這裏變成永久邊境的意味。深深的壕溝橫陳在獨行道上,看守每天都用火焰在其中燒一遍,如果只是用來防範被感染的無腦活死人的話,這陣勢也太大。
  看起來他們還在警惕別的東西,比如還能擴散的枯萎詛咒。
  以往一露面就會被各種熱愛自然的種族和職業者爭相掐死淨化的枯萎詛咒,在如今的埃瑞安大地上,仿佛失去了天地的外來物種。
  枯萎公約的詛咒強大到這種地步嗎?不好說。根據維克多的解說,原版枯萎詛咒比眼下這個版本更凶猛快捷,在各種細節上也有差別。但一方面,枯萎公約的詛咒本來就不是個穩定的武器,它由枯萎公約墮落德魯伊的詛咒和亡靈法師的法術融合而成,兩股力量産生微妙平衡,一般制作完成後幾天內就會使用,誰也不知道放太久後會發生什麽。另一方面,別說墮落德魯伊和亡靈法師,就是普通法師,如今在埃瑞安都人人喊打,這玩意究竟來自哪裏還沒有定數。
  只能說,梅薇斯和她的技能都來得太及時了。
  它不僅讓塔砂的居民沒有後顧之憂,還送了塔砂一份大禮。
  “現在剩余的全部糧食很難撐過冬天。”哈利特說,“我想,或許你的人也遇到了這個問題……”
  話說到這份上已經是不含蓄的求助,要是塔砂繼續裝作聽不懂,他很快就會硬著頭皮直接挑明了吧。塔砂是個不拖泥帶水的人,暫時沒有故意拖延讓人求她的惡趣味。于是她說:“是啊,托你們的福,他們再也不能從森林中獲得食物——看起來你們也一樣,農田陷落前,獵人和漁夫就已經失去了用武之地。”
  “是我們的錯。”哈利特承認,他自嘲地笑了笑,放下了無謂的尴尬和難堪,直接說:“恐怕我得請求您支援我們一些糧食。”
  “為什麽?”塔砂說。
  “如果沒有您的幫助,被隔離在這裏的人會慢慢餓死。”上尉說,“您說過我們活著比死了對您更好。”
  “對,所以我跟你交易,得到軍隊的服從和你的靈魂,回報則是相安無事與暫時保存那些被感染的人。事實上我已經超額完成了交易,那些人回去了。”塔砂說,“再退後一步吧,我願意供養你那些有用的士兵,只要他們為我所用。可是其他人類?他們可不在交易名單上。”
  上尉的牙關蓦地合攏,塔砂能看見他吸了一口氣,阻止自己在聽她說完後立刻做出什麽魯莽的舉動。他盡可能冷靜地說:“這裏的居民加起來是軍隊人數的幾倍,其中有各種手藝人,農民,馬倌,牧羊人,皮匠,鐵匠……總會有一些有用的。我的士兵會戰死也會衰老,他們不可能永遠戰鬥下去,要想有源源不斷的兵源,肯定要有足夠數量的生育者。這裏有足夠的適齡男女……”
  “這就是你認為我該白養著他們的理由?”塔砂問。
  “我不可能代表所有人跟您簽訂契約!”哈利特的聲音不可遏制地提高了一點,“惡魔契約的名聲家喻戶曉,在公開情況下沒幾個人類願意這麽做!您拿出契約,只會簽訂一些貪生怕死的無用敗類而已!”
  “對,他們還不配跟我簽訂契約,一個普通人的靈魂,遠不及一份空白契約本身的價值。”塔砂回答。
  哈利特上尉擡頭看著她,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憤怒讓他握緊雙拳。“您到底想要什麽?”他問,“難道您覺得我和我的士兵能坐視人們餓死嗎?!”
  “你把事情想得太壞了,上尉。”幽靈耐心地說,“只不過是,不勞動者不得食而已。”
  新的交易,在上尉與地下城之間定下了。
  首先知道的是軍隊內部。
  北方封鎖的傳言終于被上尉親口確認,鑒于之前這則消息的傳播就被默許,這次公開也沒激起太大風浪。而新的內容是:他們攻擊的那一方並不是什麽深淵後裔,只是安分生活的隱居民族。上級將後果不明的邪惡武器交給他們,導致了之前的活死人事件和現在的田地枯萎,他們和那些隱居民族遭受的一切苦難,都只是因為上級想做出政績來討好將軍。
  上級在造成這種後果後封鎖北方,無疑是想抹消他們這個汙點。事到如今,他們已經沒有過冬的糧食了。
  後面那句話比什麽都更有說服力,軍隊一片嘩然。一小部分人拒絕相信這等處境,“一定有什麽誤會”,他們說,天真地認為只要和哨卡的士兵好好交流,告訴他們汙染已經停止,他們就會放開哨卡。哈利特上尉讓幸存的偵察兵現身說法,然後將仍然一心向北的那幾個軍官請了出來,慷慨地讓他們帶上一小隊精兵,再去北面哨卡試一試。
  他們不會回來,這幾個人將“死在拒絕聽任何解釋的守衛手下”——在他們出發前,這事已經定了。哈利特上尉是個優秀的指揮官,光有仁慈可不能坐穩這個位置。
  當然,仁慈和人望也很重要。
  “諸位,我必須承認一些事情。”上尉站在曠野新搭建的高台之上,面容肅然地面對著他的隊伍,“盡管林中的民族與深淵無關,也沒有毀滅人類或埃瑞安的企圖,但他們的確曾與我們生死相搏,曾與我們結下仇怨,並且不是最純粹的人類。但就是這些人,在戰後一視同仁地治療了我們中被枯萎氣體感染的戰友,就是他們,在我們被上頭的‘自己人’抛棄時沒有乘火打劫,甚至在這種時候,願意與我們交易糧食。”
  下面傳來了嗡嗡的聲音,上尉任由這聲音響了一會兒,才擡手讓大家安靜。
  “我知道,我們當中有很多人討厭這些異種,不願與他們合作。”哈利特放低了聲音,“我也一樣,我是埃瑞安軍校的畢業生,我比在場的大多數人都更知道要怎麽對待異種,把埃瑞安所有遭受異種攻擊的曆史背得滾瓜爛熟。我不願意與異種為伍,我也害怕,要是北方知道了我允許異種進入軍營治療傷兵,我會被當做人類叛徒嗎?我的妻子和兒子會不會被當做賣國者的家屬?但是,士兵們,我要因為這個理由放棄我們的戰友嗎?”
  他的聲音蓦然擡高,像頭獅子在怒吼:“我怎麽能眼睜睜看著並肩作戰的戰友死去,就為一個名聲?我怎麽能等著大家挨餓致死,就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賣國罪行?我們補給只能再吃兩天,在那以後怎麽辦?我們要去搶奪這裏居民僅剩的食物,在他們的田地再也無法産出,在我們被上級欺騙于是毀掉了他們賴以謀生的森林的時候?!然後呢?我們成為可悲的劫掠者,掠奪本該保護的人,在他們活活餓死後吃掉他們的屍體,像蒼蠅臭蟲那樣彼此殺戮,苟且偷生,最後作為可悲的食屍鬼在這裏餓死——是的!看看周圍吧!因為上頭給的那種東西,這裏的大地再也長不出糧食了!諸位,你們想這樣去死嗎?”
  他的描述激起七零八落的幾聲“不”,大多數人沒有回答,多半是被這種未來嚇住了。
  “我做不到。”上尉的嗓音有點顫抖,“那些人可以為一個名聲把我們關在這裏等死,可我他媽不能看著大家去死!我們自己有眼睛,自己有耳朵,我們很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犯下出賣人類的罪行。我們有嗎?看看我們身上對抗活死人留下的傷疤,看看那些剛恢複的人憔悴的臉,告訴我,士兵們,我們這是在通敵賣國嗎?!”
  “不是!”
  這一次,軍人們齊聲吼了出來。
  “對,我們沒有!”上尉喊道,“在我們與死人浴血奮戰保護身後的城市的時候,那些給了我們産生活死人的武器的人在哪裏?當我們用血肉之軀承受著那種可怕武器的後果,在生死線上掙紮,在每一個夜晚被噩夢驚醒,那些動動嘴皮子就能诋毀我們、就能決定放棄我們性命的人在哪裏?他們躲在安全的地方,構造著自己想象的敵人,對我們的一切都一無所知!在我們死去的那一刻,各種捏造的汙名就會被他們按在我們身上,我們的犧牲就是為了這群傻逼升官發財嗎?”
  “不是!!”士兵們怒吼道。
  “我們必須活下來,去打那些傻逼的臉,去見還在等我們的人,而不是成為一個陣亡數字。”上尉嘶啞地說,他的嗓子已經破音,“所以我們會和那些異種和平相處,與他們交易,就像與另一個人類城市交易。”
  “為什麽我們不能殺了他們?”有人激烈地說。
  “好吧。就算你打算在面對北方准備弄死我們的大量軍隊時,先和能成為同盟的、什麽邪惡之事也沒做的群落自相殘殺一番,就因為他們長了你他媽看不順眼的一雙耳朵。就算你打算冒那個風險,覺得殺光他們之後還可以從他們的屍體裏找出消除地面汙染和制造糧食的辦法。”哈利特疲憊地說,“還記得那些骷髅兵嗎?對,還有幹屍,我們的武器造的孽,把我們攆得到處跑的玩意,他們當中有人可以控制這些東西。”
  下面傳來抽氣的聲音。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麽,我也會讓大家知道。”上尉說,“我已經盡我所能,讓我們有機會回家,讓我們能在崗位上戰鬥到最後一刻。如果與這些異種合作是該下深淵的罪過……那也是我的主意,與你們無關。”
  軍營中一片死寂,而後嘈雜起來,開始有人言辭激烈地反駁起上尉的自咎。當上尉再一次擡起頭,掃視著一張張激動的臉,他知道,至少現在,他成功了。
  第二天,告示貼了出來,被遺棄的東南角居民很快知道了自己的命運。信息層層遞減,上尉告訴軍隊的部分再經過切割,變成了此地民衆知道的版本——不過,關于北方哨卡和上頭的邪惡武器這事相當詳細,一刀未裁。
  已經穩定下來的軍隊在每個公告欄旁邊維持秩序,這些初步構築起堅定信念的士兵比以往更多了一份責任感,他們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家人和此地的居民。塔砂得說,哈利特上尉是個不錯的演說家,轉移仇恨向來是最容易讓人團結的方式。就算“異種必須死”的主流輿論由來已久,缥缈無影的曆史遇見了眼前的吃飯危機,普通人還是會把仇恨交給不讓他們吃飯的對象。
  在公告充分發酵後,由匠矮人和亞馬遜人組成的小隊來到了人類所在的地方。鹿角鎮和紅桉縣的中心廣場各有一支隊伍,他們在人類遠遠的注視下建起一座簡易小屋,在前面擺起攤,開始了他們在此處的交易。
  交易內容非常簡單,用勞動換食物。
  人們在旁邊竊竊私語,彼此詢問驗證,確定他們來時手上真的只拿了木板和工具。所以那些擺到台子上的吃食又是哪裏來的呢?他們的罐子裏裝著乳白色的牛奶,旁邊擺著松軟的白面包,板著臉的女人從剛造好的小屋裏拿出一盤又一盤烤肉,在案板上疊成一座小山。矮個子爬到高腳凳上,好讓自己與面前的台子平齊,他捧著一只腦袋大的白色瓜果,在案板上切開。瓜瓤有股清甜的香味,沒放上五分鍾,矮個子就自己掏出勺子挖著吃起來。
  沒人知道那些東西之前被藏在哪裏,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否還能再拿出新的來,因為所有人都踟蹰不前,不敢第一個上前交易。他們只是圍著廣場中心的小屋,隔著大概兩米距離,用看珍奇動物的目光看向其中的人。“看起來就像人啊。”人們嘀咕。
  無論在鹿角鎮還是紅桉縣,那兩支小隊的成員看上去都很普通,每隊只有四個人,兩個高個子兩個矮個子,分別都是兩男兩女。高個子的人表情都很冷淡,尤其是女人,看上去很凶,站在那兒抱著胳膊回視圍觀的人,被掃到的人難免下意識移開視線。矮個子則看上去很活潑,跑來跑去,東張西望,若非男人臉上胡子一把,幾乎有人以為那是小孩子呢。
  小孩子們在人堆裏伸長脖子看矮子,大概對那種身高很有親切感。一個好奇心重的孩子擠得太用力,一不留神從人堆裏沖了出去,摔進了兩米的隔離帶。矮個子跳下凳子向他走去,他嚇得一骨碌爬起來,躲回大人腳後面。矮子對此不以為意,坐了回去,對他笑著揮了揮手。
  “看起來也不是很凶。”小孩子嘀咕。
  前兩天小屋前門可羅雀,人們只是警惕地看,並不走上前去。第三天,士兵們在廣場周圍擺滿了桌椅,到了吃飯的點,他們在小屋前排起了隊伍,率先開始進行交易,哈利特上尉就走在最前面。有人不放心地想勸住他,認為讓指揮官去試毒很不妥當。上尉搖了搖頭,嚴肅地說:“如果不是相信肯定他們完全無害,我絕不會讓危險分子進入我們的居住地。”
  上尉領走了烤肉、面包和半個白瓜,坐到旁邊的座位上,當場開始進餐。他以行軍的速度解決了午餐,把餐盤交還給小屋窗口。整個廣場的人都在看他們,上尉特意在他們的目光中轉了繞行走了幾圈。人們的目光投向小屋前的攤位,一個矮子負責給他收遞食物,一個矮子負責在一個賬本上記錄,看起來很普通的男人把一個小瓶子交給上尉,瓶子上貼著【不准吃/記得還】的標簽。女人則負責站在旁邊用不善的目光看所有人,人們在她看過來時低頭,看到她腰間的劍,這才有點回過味來:這女人的職責大概是保安。
  上尉第一個進餐,士兵們緊隨其後。在這些軍人活蹦亂跳地離開,又在傍晚手腳齊全地歸來後,關于“吃了他們的食物會變成幹屍/骷髅/老鼠/蟑螂/……”的謠言,終于暫告一段落。
  作者有話要說:  哈利特上尉,四十三歲,在覺得自己職業生涯完蛋的這一年,意外發現自己有當政客的天賦(咦)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感謝我是瘋的連串火箭炮和喵了個咪呀的持續地雷!=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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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1.1

  跟上士兵的人們看到了他們工作的內容。
  成群的士兵列隊來到安加索森林的遺址上,森林外堆放著不少工具,像是鏟子、耙子、獨輪推車等等等等。他們在軍官的指揮下分散開來,將大塊的枯木搬開,將碎石和枯枝敗葉扒到一邊。
  地上倒塌的枯樹只剩一個空架子,水分失蹤的枯木輕得好似酒瓶上疏松的木塞。兩只手才能環住的粗壯樹木,只要兩個人一個擡頭一個擡腳,就能把它從地上擡走,視覺效果上相當驚人。這些徒有其形的朽木不比一個人重多少,要麽皺縮得像條蘿蔔幹,要麽中空如被蟲蛀。不少被雨水浸潤過的枯樹根本不能拿起來,將它們從地上撬起的努力會將樹幹弄成幾段,到最後士兵們只好用鏟子將這些木頭敲碎,再將碎片鏟進小推車裏推走。
  跟來的木匠大失所望,這些品質比白蟻蛀過更糟糕的朽木,顯然沒有一樣能回收利用。
  安加索森林相當廣闊,當初帶著魔導炮的大部隊沒能在一兩天裏砍出個成效,如今的殘兵也別想在一天裏清理掉多大的區域。等這一天的工作結束,他們大概清理出了小半個廣場的區域。上尉站到堆起來的木頭上,伸手揮了揮瓶子,示意在場的士兵和圍觀群衆都看向他。
  人人都看見上尉吃完後拿了一個巴掌大的水瓶,但此後所有士兵都沒能從小屋前的攤位裏拿到過食物以外的東西,大家沒再追究,只把那個當成給指揮官的特別服務。此刻哈利特上尉舉起那只瓶子,高聲宣布:“明天開始,大家也要用瓶子裏的藥劑來淨化大地!但是,所有人都不能喝這裏面的東西,否則無藥可醫!”
  聽衆們陸續點頭示意,上尉卻沒有就這麽結束。他向旁邊揮了揮手,副官便捧來了一籠子大老鼠。他得上尉授命,特意帶著老鼠在人群外圍繞了一圈,給大家看這些從附近捉來的家鼠有多活蹦亂跳。
  繞場一圈後,老鼠來到了上尉手中。哈利特上尉擰開瓶蓋,微微傾斜,往籠子上倒了一點。
  前排的人能看清瓶子裏倒出了一種顔色可怕的液體,仿佛發黴的章魚汁,顔色紫中透綠,綠裏泛黑,是個人就不會想去喝。但前排的人也馬上理解了上尉特意說一句的原因,打開蓋子後,瓶中的香味飄了出來,聞起來特別吸引人,讓工作了一天的士兵紛紛咽了咽口水。老鼠們顯然也這樣認為,幾只碩大的家鼠爭先恐後地直起了身,爭相去舔籠子頂部的液體。它們舔了幾口,沒過幾秒,噗地翻了肚子。
  等副官將裝著死鼠的籠子舉到大家鼻子底下,看清了碩鼠慘烈死狀的人們,不會再對瓶中液體有任何想法。
  “這是我們的盟友提供的特殊藥劑,對活生生的動物是毒#藥,但對被汙染過的大地卻能以毒攻毒,讓它們能慢慢恢複過去的樣子。”哈利特上尉用更容易讓人理解的說法解釋,“從明天開始,我們就要將這些藥劑灑到合適的地點上,就像這樣!”
  哈利特上校將瓶子裏剩下的液體均勻灑在了腳下的枯木堆當中,圍觀者們睜大雙眼,看著淋了藥汁的枯枝敗葉像被火點著似的吱吱顫動起來。他們驚奇地看著奇怪的水和奇怪的木頭産生奇怪的反應,眼巴巴瞅著那反應平息下來,回歸一片平靜。
  枯木堆不見更多變化了,無論是軍人還是平民,都一臉的意猶未盡。他們看了剛才那個神奇的反應,都在期待一些更鮮明的後續,比如木頭變成白色啦,突然著火啦(哦當然上尉得先跳下來),蒸發在空氣中啦……諸如此類。現在這樣的半吊子狀況,和搞到一半就結束的戲法似的,讓准備好了看異種巫術的人都有點失望。
  上尉可不管這事兒,他跳下來,命令副官將這堆枯木燒了。他對士兵們說:“明天會有具體分工,大家只要記住不可以吃它,倒完之後要去歸還瓶子,知道了嗎?”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他開始組織收隊。
  士兵和圍觀的平民對身後的森林頻頻回頭,也說不好想找什麽。上尉說那些異種還在,那麽遠離人類的這附近會是個很好的居住地;而傳聞中的異種總在夜晚出現,眼看太陽要下山,人們忍不住東張西望,用不知是畏懼還是期待的目光搜尋著異種的蹤迹。理所應當的,他們一無所獲。
  森林還沒整理好,曾經的森林住民如今都住在森林下面。
  在紅桉縣和鹿角鎮擺攤的兩組小隊關門收工,留下周圍來往不斷的圍觀者在那兒交頭接耳,討論這間剛搭好的小屋給四個人過夜是否太過擁擠。“他們不用洗漱嗎?”有人說。“他們要睡幾張床?”又有人問。人類在外面比劃著屋子的大小,推測放下一張四人床後就沒有多少能活動的空間,更別說他們來搭小屋時根本沒拿床啊。說到這裏,人們又開始談那些不知從哪裏拿出來的食物,猜測沒准能把人塞進放食物的神奇空間裏。
  “長得再人模人樣,總歸不是人。”最後人們拍板道,“這是異種的巫術。”
  這樣一說,他們便覺得一點都不奇怪了。
  亞馬遜與匠矮人都沒有制造空間口袋的能力,塔砂也沒有,地下城是個很方便的作弊器。地下城蔓延到了城鎮下面,小屋存在的理由只是遮蔽視線。在木板遮擋之下,空蕩蕩的小屋裏只有一個通道,在他們回來後就可以重新堵上,地精優秀的手藝能讓地面平坦如新,即便有膽大包天的小賊光顧,也不能在屋裏找到半點蛛絲馬迹。
  今日執勤的兩小隊人回來了,他們的親友早早等在了回程路上,准備了豐盛的晚餐和溫暖的懷抱。噓寒問暖和回答的聲音響成一片,沒人能一口氣聽完全部——當然,在此處擁有全知能耐的塔砂除外。她清理出幾條線路,聽著地下城居民與親友的交談,也聽著幽靈直播的地面人群討論,覺得這事兒挺可樂。仿佛科考隊員在自然保護區對著一群斑馬指指點點時,那群斑馬也在討論著新來的這群兩足動物一樣。
  也不知哪邊是斑馬。
  在鹿角鎮擺攤的亞馬遜女戰士多琳聽上去相當暴躁,她跟她的姐妹抱怨自己一整天都得呆在一群蠢貨的注視下,浪費本該用于訓練的時間。塔砂特意挑選了沒有親人朋友在最近與人類的戰鬥中喪生的亞馬遜人,但看上去多琳真的不適合這個,她聽上去再待一天就要拔劍。她的雙胞胎姐妹在安慰她,讓多琳在受不了時下來跟她偷偷換班。
  年長一些的女戰士則相對冷靜,叫卡洛爾的亞馬遜人向女王彙報她所去的城市大致有多少人,其中能當戰士的適齡人口大概有多少。“不值得一提。”她輕蔑地說,“他們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這下塔砂能肯定她是在故意瞪人了,一個用眼神恐嚇/挑釁所有潛在客人的店員,真是相當亞馬遜。她的語調中充滿了躍躍欲試的責任感,很笃定如今的擺攤只是特洛伊木馬之計,隨時摩拳擦掌准備開打。
  男性亞馬遜人討論著頭一次看到的人類城鎮,談論人們的衣服,附近的小店,還有他們的生活方式。“那些人真夠不禮貌,那種目光像在打量什麽珍惜動物,好像我們不會為此不舒服似的。”有一個人搖著頭說。另一個人表示同意,又說:“不過至少沒跟我們開打,而且他們的鞋子看起來不錯。”
  “下次我會記得把敵人的腳砍下來。”他的朋友,一個年輕的戰士托著腮說。
  “別這麽惡心!”他龇了龇牙,作出一個要吐了的怪相,“我才不要穿死人的鞋子!”
  “那你可以讓他們把鞋子脫下來,如果他們想要吃的。”女戰士聳了聳肩,“那群混賬毀了我們的家,他們欠我們的。”
  不少亞馬遜人露出了贊同的表情。
  另一邊的氣氛要熱烈得多。幾乎所有匠矮人都擠在了他們的大餐廳裏,擁著回來的四個成員,像擁簇著什麽英雄。這些在流浪者營地長大的矮個子從未去過人類城鎮——小村莊還可以一去,城鎮就可能撞見溜達的駐軍,因此一個縣城在他們眼中神秘如城堡。縣城是什麽樣子的?有城堡嗎?人們都騎著馬嗎?所有人都是士兵嗎?有沒有很多紅色獵犬在街上走?人類凶不凶?……十萬個問題從四面八方湧向被簇擁著的人,聲音好似一群鬧哄哄的蜜蜂。塔砂看到被詢問的人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她很懷疑這些匠矮人到底聽不聽得到問題,問問題的人到底知不知道哪個動作是對自己的回答。
  兩組小隊工作完畢,而塔砂本人的工作還在繼續。
  她在廚房裏繼續開工,菜葉洗都不洗便扔進大鍋子裏,隨便撒點鹽,一滾就端出去。【再加一勺糖】這技能必須要靠做菜完成,但“做菜”這事兒上一能取巧,畢竟做滿漢全席和煮一碗泡面都是做菜嘛。經過一系列實驗,塔砂現在做的這種菜湯用時最短,消耗的魔力最少,實乃最合算的淨化藥劑。
  瑪麗昂在旁邊打下手,這也是訓練之一。她負責將菜湯稀釋到合適的程度,染色(廚房新食物中有一種樹莓,它的汁液氧化後會變成一種很惡心的顔色,加進湯裏有助于避免誤食),然後一滴不漏地灌進瓶子裏。這種耐心的工作同時也是瑪麗昂情緒控制訓練的一部分,塔砂在這兒埋頭工作,只當沒看到她的耳朵豎起又倒下,沒看到她在失手倒翻又一瓶藥後發出無聲的嘶吼,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從她裙子底下竄出來,暴躁地掃了幾下。
  在這裏打下手的另一個人,要對瑪麗昂的暴躁負一半責任。
  “我才不會吃你做的任何東西!”撒羅聖子塞缪爾再次申明,“我也沒有跟你們交易!我只是無法看大地繼續遭遇那種邪惡的詛咒,僅此而已!”
  “好好。你還要一點牛奶嗎?”梅薇斯和善地說。
  “……半杯,謝謝。”塞缪爾低聲說,聲音轉而擡高:“我不是在對你這樣的異種道謝!我說謝謝只是因為撒羅教誨我們要有禮貌!”
  瑪麗昂捏碎了手裏的瓶子,喉嚨裏滾動的低咈讓塞缪爾拿杯子的手抖了一下,牛奶險些溢出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在清除負面狀態的藥劑只能由塔砂親手制作的情況下,稀釋藥劑是除了簡單做菜外僅有的提升效率的方法。藥cai劑tang越稀薄能淨化的面積越小,過了臨界點甚至會失效,因此如何配比分割讓一鍋藥能淨化最大面積的土地這個問題,不僅需要精確的計算,還需要准確的測量。
  塔砂能感覺到詛咒和淨化,但那只是一種模糊的感覺。撒羅聖子能看到邪惡的雙眼可以在此處充當高精度測量儀,負責配合實驗出最好的配方,以及在此之後檢查每一瓶藥劑是否稀釋得當。
  讓瑪麗昂和塞缪爾一起工作,怎麽說好呢,大概就像同時遛一只狗和一只與前者水火不容的貓吧。
  此外還有個添亂的。
  “哦哦你的小狗要變身了!你猜她會不會熱血上頭直接咬斷撒羅聖子的喉嚨?”
  “啧,收回去了,沒種。”
  “那個牧師拿出驕陽之杖了!這傻叉牧師不會想用棍子敲死獸人吧?……深淵啊,比我想得還可笑!他居然想用驕陽之杖淨化掉獸人?這人是來搞笑的嗎?”
  “小狗超生氣,獸人動嘴比動腦快,要是真出了事,你打算怎麽做?讓她在聖子的屍體旁邊拿著‘對不起我是亂咬人的壞狗狗’牌子罰站嗎?”
  “牧師在做禱告,當心,撒羅那群腦子壞掉的狂信徒要自殺式襲擊前都來這套。要是你被好心放養的蒼蠅咬了,我會為此嘲笑你起碼五十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啊,他想用驕陽之杖淨化掉……哈哈哈哈哈……淨化掉精靈哎?他怎麽不去淨化獨角獸?(笑岔氣的聲音)”
  維克多的點評要是公開放映,有百分之五十的幾率能挑唆得狼人少女和撒羅牧師立刻互毆起來,剩下百分之五十的幾率則會讓兩人暫時放下仇怨,並肩作戰,先痛毆一頓維克多再說。塔砂心說,要是惡魔都是他這種德性,最後深淵成為埃瑞安各族的背鍋之王和“和平大使”,那真全是自找的。
  惡魔作死也會死的啊。
  塔砂不討厭這背景音,這感覺就像開著電視做菜,聽聽搞笑劇當樂子。她有幾次笑了出來,感謝現在這張骨頭臉,什麽表情都能顯得高深莫測,冷靜威嚴。
  何況並不會真打起來。
  塔砂看著梅薇斯像隔熱板一樣走進了塞缪爾和瑪麗昂之間,對兩邊熾熱的視線視而不見。“嗒哒!夜宵時間!”她快活地往瑪麗昂手中塞了個托盤,小盤子上倒扣著一只澆了果醬的布丁,那玩意還被做成了一只可愛的狼腦袋形狀。瑪麗昂吃掉了布丁的耳朵,裙子下的尾巴呼呼地晃了起來。梅薇斯又自言自語道:“怎麽辦,廚房裏好像多了一份熏魚,要扔掉嗎?”
  “撒羅教誨我們不可浪費!”塞缪爾義正言辭地說,“就由我來解決這本該被浪費的美味……咳,我是說殘羹冷炙吧!”
  謝謝你,可敬的幼兒園園長梅薇斯女士。塔砂發自內心地這樣感謝著。
  第二天,前往安加索森林的士兵們發現有人已經提前到了。
  那是一些看上去很普通的人,只是穿著風格統一,與附近的人迥異。軍隊中産生了騷動:上尉的軍隊不曾與亞馬遜人正面交戰,然而魔導炮參與的那一場戰鬥中,有一些逃脫幸存的殘兵被編入了上尉的隊伍。這些人為熟悉的面孔發出驚叫,他們意識到,在之前安加索森林之戰中殺人無數的凶殘敵人,那些運弓如神的女戰士,就站在他們幾米之外,目光不善地看向他們。
  隊伍中的軍官呵責了這些人,將太過激動的一些士兵挑了出去。今天依然是上尉領隊,他與頭戴額飾的女人——那些人的領導者——簡短地交流了幾句,帶隊來到與那些人不重疊的區域,宣布清理開始。
  兩邊的施工隊之間維持著緊繃的氣氛,都不理睬對方,只埋頭苦幹。偶爾有人看向對面,目光都稱不上友善,雙方低聲與自己人交談的內容要是傳到對面,多半要引發小規模械鬥。好在塔砂規劃的區域距離剛剛好,兩邊都無法忽視對方,也無法聽見對方。
  方才驚叫的士兵經曆了一番思想教育和安撫後被放了回去,經過上尉的演講和各層軍官的耳提面命,士兵們都知道會和曾經的敵人合作,也算有了心理准備。亞馬遜人聽從女王的號令,也知道目前的這一群士兵好歹沒直接跟他們結過血仇。如此一來,雙方姑且能井水不犯河水。
  在那以外還有“第三方”出場。
  當一部分森林被清理幹淨,一個穿著袍子的人出現了。他頭上戴冠,手中持杖,白袍上的金色紋路在朝陽中閃著金光。撒羅的牧師高昂著頭,他穿戴著先輩們隱藏了數百年的服飾,他的手指因為激動微微發抖,他的腳步卻比任何時候更穩定堅決。數百年前能聆聽神言的聖人與他同在,數百年間四處躲藏、在黑暗中讓教典薪火相傳的聖徒與他同在,這一刻值得載入史冊,終于,太陽的祭司又站在了陽光之下。
  一種莫名的力量讓大多數人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們轉過頭,看著與日光中的年輕聖子。他的面孔籠罩著一層聖潔的光,那種信者的光輝讓大多數人都緘口無言,誰能在此刻對著這樣的人出言不遜呢?最後,一個神經實在很粗的大兵沒忍住,招呼了起來。
  “醫生!”他大聲說,“你咋打扮得跟只大兔子似的?”
  塞缪爾聖潔的表情咔嚓一下碎裂了,他憋了半天,忍無可忍地吼道:“這是撒羅的祭袍!!”
  撒羅神教是曾經風靡埃瑞安的教派,聖職者的服裝也非常符合人類審美,莊嚴肅穆,聖潔美麗,祭披上華美的紋飾哪怕傳承了幾百年,依然光亮如新。聖冠金碧輝煌,上面的寶石和金箔流蘇價值連城,讓塔砂不由得對這些窮成狗依然不把這套行頭拆來賣的撒羅信徒産生了敬意。只是,有著金色暗紋的祭披雖然低調奢華,猛一眼看上去卻像純白的。聖冠前連著兩根潔白圓潤的布片,它們從撒羅聖子的臉頰兩邊垂下來,挂在他肩膀上,極其醒目,將他裝點得宛如一只大型垂耳兔。
  維克多在塔砂腦中笑得打跌,那本書裏的大眼睛搞不好已經笑出眼淚來了。他在瘋狂大笑的間隙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那個牧師,把聖冠戴反了哈哈哈哈……”
  怎麽辦,簡直可憐的不忍心笑了。撒羅祭司的行頭十分複雜,穿戴上出現一點細微的問題完全可以理解。塔砂憐憫地看著這個幾百年才有機會穿戴整齊一次的撒羅聖子,決定稍後再告訴他這件事。
  出場雖然失敗,工作還要照做。塞缪爾是來指揮場地分割的,他負責觀察淨化藥劑覆蓋的範圍,劃出網格,在大家拿著瓶子澆灌完後查漏補缺。穿上這一身行頭,多半出于傳教考慮吧。他那點小心思一目了然,塔砂無意阻止,無論之前維克多怎麽危言聳聽。
  如果撒羅神教真的像傳銷一樣危害巨大,它的傳承怎麽會落到現在這種地步呢。
  塞缪爾的加入不僅有助于淨化安加索森林的工作,而且活躍了氣氛——在他義正言辭拼命解釋那不是兔子耳朵的時候,分隔在兩邊的人群中都傳出了笑聲。他的確像一個合格的牧師一樣,讓暗藏火藥味的場合變得和平起來,盡管不是以他期待的方式。
  不過他好像沒意識到。
  第四天,已經有士兵在休息的時候對著他起哄了。“牧師!撒羅的牧師先生!”他們喊道,“來呀!展示一下撒羅的榮光!”
  “撒羅的榮光難道是隨口一言就能夠喚出的麽?”塞缪爾威嚴地說。
  “贊美撒羅!”
  人們會意地喊道,學著他說了幾句拗口的祈禱詞。于是塞缪爾矜持地笑起來,臉上洋溢著成功傳教的滿足,伸手揚起驕陽之杖。
  驕陽之杖在他手中光芒萬丈時,士兵們鼓起掌來,亞馬遜人也露出了輕松的表情。
  這周過去的時候,有個士兵給好奇的亞馬遜少年遞了一支卷煙。盡管咳嗽不止的少年被媽媽揍了腦袋還搶了煙,到了第二天早上,他還是遠遠地扔給士兵一支木笛,作為卷煙的謝禮。
  第二周後半,午餐多了一道很香的雞湯,一個亞馬遜戰士這天剛好很餓,排隊時擠得太前面,忘了和前面的士兵保持“陣營半米距離(某種在塔砂看來和三八線一樣幼稚的午餐排隊規則)”。她渴望地伸著脖子往前面看了一會兒,前面的人突然說:“聞起來真棒,我打賭他們加了香草豆。”
  亞馬遜人這才意識自己靠得太近了,但亞馬遜人從不臨陣脫逃。于是她裝作什麽問題也沒有,模糊地“嗯”了一聲。
  “唉,我超喜歡香草豆。他們怎麽弄到的,鎮上都沒得賣了,那群狗#日的東西封了北邊的路,要買都買不到。狗逼北方佬。”士兵繼續頭也不回地說。
  亞馬遜人掙紮了整整半分鍾,因為她也很喜歡香草豆,她的父母和姐妹都不喜歡。好吧,說一句話又會怎麽樣呢?對方都說這麽多句了,要輸也是對面輸。這樣想著,她盡可能不在乎地說:“香草豆是不錯。”
  士兵驚訝地回了一下頭,顯然他剛發現站在身後的不是哪個戰友。他想起和同僚們吹牛皮時說的話,這群大兵喝上頭時都愛吹噓自己見了可怕的亞馬遜娘們會如何勇敢,如何用人類的絕妙口才讓她們氣急敗壞。但這感覺不太對,他是說,在午餐時間,對香草豆同好毫無來由地口出惡言啥的。士兵苦惱地撓了撓頭皮,張開嘴,閉上,張開嘴……
  “你到底要說什麽?”身後的女人抱起了胳膊,懷疑地看著士兵,“幹脆點!”
  在正午的陽光下,她美麗得像一柄出鞘的劍。
  “呃,”士兵說,“香草豆超贊的。”
  作者有話要說:  據說APP替換會晚?又是**在抽嗎……大家用評論點進章節看看會不會好?不會好我也……沒辦法了OTZ只能用或者網頁看了

☆、第40章 1.1

  在安加索森林的兩支施工隊漸漸開始和對方交談時,紅桉縣和鹿角鎮的狀況也在改變。
  攤位上的食物換了新品種。
  擺放在攤位上的不僅有牛奶、面包、烤肉和白瓜,每一天還會附加一些新的食品。昨天小盒子裏裝著一排潔白的蛋,個頭比雞蛋大上兩圈;今天他們就把處理好的肥美魚肉拍上案板,魚皮的色澤新鮮誘人,橫切面上的魚肉有著粉嫩的肌理。矮個子將砧板連同上面的魚一起舉起展示,他的手和身體這麽短,就和小孩子抱魚的效果一樣,讓那條魚顯得格外巨大。
  不少人都對此垂涎三尺,自從森林被封閉,順流而下的魚兒也留在了過去。埃瑞安東南角臨著海,但十幾公裏外的海岸陡峭凶險,漁船扔下去會在暗礁上拍成碎片,最有水性的人也不敢說自己次次能安然上來,更別說礁石附近住的海雕還對所有競爭對手相當不友好了。在過去,大海從不是這附近獲取魚肉的固定場所。
  安加索森林裏曾有一片湖泊,有一片能打魚、摸鳥蛋、摘野菜水草的濕地。一條河流流經森林,在枯水期也流水淙淙。每年夏末秋初,一種紅斑鳟魚會趁著河流的豐水期逆流而上,它們跳躍出海面,跳上在漲潮時顯得沒那麽高不可攀的瀑布,一路遊回出生地産卵。這對沿途的棕熊和人類來說,都是一年一度的盛宴。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濕地已與其他廢墟融為一體,現在是開宴的季節,但河流與安加索森林一起灰飛煙滅。魔導炮和枯萎詛咒的交替洗禮徹底毀掉了那條幸存過無數幹旱年份的河流,沿途准備冬眠的熊注定要挨餓,如果它們還沒有死于戰火。紅斑鳟魚找不到洄遊的道路,帶著滿腹魚卵的成魚無從歸去,遠方河流中長成型的魚苗無從歸來。至少最近,至少這片地區,這種養活了諸多生靈的美味魚種銷聲匿迹。
  也只有異種的神奇攤位上,還能看到這種東西。
  人們以頑強的不信任感控制了自己上前交換的步子,到了第二天,魚便不出現了,不少人發出了惋惜的歎氣。每天增加的食物都不盡相同,不定期重複一輪,這種“限定販賣”的感覺越發讓人心癢難耐。等下次好不容易再輪到魚肉,掙紮的表情出現在一大片人的臉上。和大減價時一樣,感覺不買就虧了。
  可是異種的攤位不收人類的貨幣。
  他們只收一種被稱作“矮錢”的玩意,全是他們在士兵勞動結算時自己發出去的。居民們從一些士兵手中借來看過,這種金屬貨幣只有指甲蓋大小,每一個都有著繁複的凹凸紋路,像個奇特的工藝品,根本沒法仿造。忍不住想要進行交易的人又被“無法用金錢購買”這事擋了一擋,他們願意付錢了,卻還不太敢或不太情願參與異種的工作,和異種一起勞動。
  這周過去時,參與異種勞動的士兵依舊毫發無損。本身就幹著賣力氣活計的人遠遠看著他們搬東西,不免覺得自己也能勝任。這時攤位上的食物又更新了一次,之前還是最基礎的食物和食材,之後,有個胖胖的廚娘卷著袖子來到了攤位上。
  紅桉縣的人作證,那廚娘是從外面大搖大擺地走進攤位裏的。她穿著廚師常穿的袍子,系著圍裙,戴著袖套,頭上還有頂主婦們烹饪時戴的頭巾——這種頭巾帽能把頭發全部包進去,避免發絲掉進菜裏。這位廚娘胖乎乎的,面善得像你從未搭過話的鄰居,因此當她一路說著“借過”穿越圍觀的人群,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她的靠近,更別提為她的經過做出什麽過激反應。她靠近異種的攤位時,還有人好心地想叫住她來著。
  廚娘在人們吃驚的目光中矮身鑽進攤位裏面,和那兒的異種們打招呼。人群在吃驚中嗡嗡出聲,“這也太像人了!”他們抱怨,“一點都看不出來!裝得像個真廚子似的!”
  可她還真是個廚師。
  廚娘在旁邊的水盆裏洗了一把手,她擦掉手上的水珠,在人們的竊竊私語中,泰然自若地開始做菜。
  烹饪可以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只要廚子手藝夠好。
  她的手指胖得像面團,用起刀來卻一點不含糊。刷刷兩刀便去掉了蔬菜上不可食用的部分,接著橫切,縱切,利落地一抹,下鍋,用時不過一兩秒。她在羅列著各式廚具的長條案板間輕盈地來回,動一動鍋子,撥一下火,攪一攪湯,像只時不時落下的蝴蝶——在她開始烹饪前,你絕對沒法想象自己會把蝴蝶與一個兩百斤的中年婦女挂鈎。
  火舌舔舐著鐵鍋底部,食材在其中跳躍,發出誘人的聲響,油脂從肉塊中溢出,在青翠的葉片上染開。土豆和蘿蔔只用切成大小適當的幾塊,調味香料則要細切,菜刀扣在案板上的聲音連成一片,那不知名的深色塊莖便像變魔術似的成了薄如蟬翼的小片,在廚娘收刀完工後才解體分離,變成一種琥珀色的薄片。她將香料均勻地灑在好幾個同時開工的鍋子裏,將巨大的鐵鍋向上一顛,其中的食材和湯汁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穩穩地重新落回鍋中。
  有人忘乎所以地拍了一下手,其他人雖然還沒忘形到這種地步,但也在專心致志地觀賞,忘了對這個向異種鼓掌的人投去異樣目光。有人在下面提醒哪邊眼看要燒過頭,比廚師本人還著急;也有人對自己的廚藝頗有自信,指手畫腳說哪個步驟不對,失了點火候。兩種人都在廚娘行雲流水的後續動作中閉上了嘴。旁邊平底鍋裏的蛋液吱吱卷起一角,她在顛鍋的間隙隨手一翻,將煎蛋翻進旁邊的盤子裏。她好似背後長了眼睛,從不錯過一點時機。
  湯鍋開始咕噜噜冒泡,奶油融化的香甜與其他菜的香味融為一體,令人食指大動。色香俱全的菜肴被裝進足以讓數人進餐的大盤大碗當中,在位高權重或家財豐厚之人眼中大概難登大雅之堂,但在場的平民只覺得量多實惠,美味加倍。他們直勾勾地看著廚娘最後將薄荷葉裝點到一道湯上,熱氣騰騰的大碗飄香百裏,讓因為廚藝展示增加的圍觀者,又增長到了一個新的程度。
  “有人要來一碗嗎?”廚娘親切地招呼著,用大勺敲了敲鍋子,這種代表午餐完工的叮當聲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會讓這一帶居民條件反射地咽口水。廚娘吹了吹餐具上空飄起的白氣,說:“這個可要趁熱吃呀!我可不忍心看它冷掉。”
  她半點沒說空話。圍觀者們還在進行著常規的掙紮,等食物涼到能入口,廚娘居然開始自己吃了。她給自己盛了一碗湯,吹一吹,滋溜吸了一大口,臉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那只是個開始,圍觀者驚恐地發現,異種們全都拿起了餐具。
  兩個矮個子歡呼雀躍地拿起盤子,他們從精美的擺盤中大喇喇挖下一大塊,讓不少圍觀者大皺眉頭。紅桉縣的居民們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接著一個上前,幾人份的食物越來越少,而排在最後的那個女人,她的胃口一點也不跟她苗條的身材挂鈎。她拿了一只很巨大的碗,用的勺子簡直是鏟子,她挖菜時許多人露出了牙痛的神情,仿佛那只勺子在掏他們的口袋。等披著女人皮的吞噬者從桌邊離開,一桌的美味只剩下沒多少了。
  “有人要嗎?”廚娘又問了一次。
  限定商品的特殊效應再一次籠罩在所有人身上,人們臉上的掙紮幾乎可以實體化。但就在廚娘問完話的半分鍾後,她迅速地點了點頭,于是一個矮子忙不叠把所有菜色分類裝好,端進了後頭的小屋。
  等等,不是應該擺出來引誘我們的嗎?四處響起了哀歎聲,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行為讓居民們簡直要生起氣來。故事裏的惡魔,難道不是應該做很多很多美味的食物,免費分發引人墮落的嗎?這是來擺攤交易,還是來吃給我們看的啊!
  一旁的塔砂看著所有人失望的臉,稍微能感覺到一點各種影視作品裏廚藝動人心的可信度。
  廚藝表演進行到第二天,一個忍無可忍的獵戶來到了攤位前。
  把這全歸結為美食的誘惑未免太過片面,中華○當家的世界裏才會發生那種戲劇化的劇情吧。每日飄揚的香氣只是助攻之一,最主要的問題是,這位獵戶很窮,他已經快要沒米下鍋了。
  安加索的森林的封閉給獵戶造成了毀滅性打擊,樵夫還能在在附近砍樹救急,獵人又不能去周圍打老鼠度日。他們無非是拿著不算多的補貼,盼望在坐吃山空前森林能重新開放。後來禁令解除了,森林沒有了。
  老獵人亨特正值壯年,光棍一條,有著單身好獵人的通病,覺得自己隨時能打到獵物,平日裏大可以大手大腳,及時行樂。他沒有一點儲蓄,正准備冬天前大幹一場呢,遇到這種事,日子一天比一天難挨。他給人當幫工,賺的錢入不敷出,自從北方封鎖和天地枯萎的消息傳開來,糧食的價格越來越高。
  亨特已經很久沒暢快吃一頓了,他一天只能吃一餐,錢都花到了吃飯上。這一天他剛下工,錢包癟肚子更癟,被香味一路勾到中心廣場,在異種的攤位前停步。他看著心滿意足分食美餐的異種,只覺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憑什麽他們天天吃得嘴角流油老子就要餓肚子?吃他娘的!要死也當個飽死鬼!
  獵人亨特是第一個缺口。
  被隔離的埃瑞安東南角,人們的存糧不足以過冬。現在還是初秋,按理說糧食還沒告罄——但這是把所有人看做一個整體的結果。你跟馬雲的財産平均一下還是個千萬富翁呢,事情可不能取平均值來算。周邊的村民為田地枯萎恐慌,拒絕將存糧再賣給小鎮和縣城的人。相對富裕的鄉紳和大商人迅速地屯夠了糧食,開始擡高物價,琢磨著能不能趁機賺一大筆。哈利特上尉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告訴抱怨的人,買不起糧食可以去和好鄰居交換啊,軍隊都在吃他們的飯呢。
  獵人亨特是第一個快撐不下去的人,卻不是唯一一個,更不是最後一個。
  仿佛破洞的水壩,在第一個平民加入之後,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勞動換食物的隊列。依然心有顧慮的人這次也沒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譴責其他人與異種妥協,他們需要給自己留下後路,以免今後自己也加入這些人當中時,被過去說過的話打臉。
  被隔離在東南角的人類聚集點,並沒有形成一個能自給自足的完善體系。
  小手工業者的生産線出現了問題,一些原料斷絕,另一些空有産品卻無從賣出。北邊的行商不會再來了,村莊、小鎮和縣城則無力消化完這些産品。一方面沒人想要買他們的手藝,一方面他們不能降價,否則更沒有能用來買高價糧食的錢。物價每天都在飛漲,在這種情況下,人類的貨幣變得越來越不值錢,異種所用的矮錢卻成了穩定的保障,有價無市。
  很快,中心廣場的攤位前被堵得水泄不通。開始有人發現了新問題:森林中的網格有定數,同時能工作的人數有限制,工具並非無窮盡,因此工作崗位也是有限的。這發現讓求職場面變得空前火爆,前些日子觀望的人驚愕地意識到,工作崗位馬上將變得供不應求。
  這時候,廚娘在工作結束後摘掉了帽子。
  人群一片嘩然,所有人瞪著帽子下露出的耳朵,它們和人耳長在同一個位置上,卻尖得怎麽看都不屬于人類。
  “惡魔!”有人駭得喊了出來。
  “是精靈。”廚娘心平氣和地解釋道,甚至露出了笑容,“確切地說是半-半精靈,我外祖父才是森精靈。”
  要理解這概念對住在埃瑞安邊陲的居民來說太難了。過去他們雖然嘴上叫著異種,但心裏下意識覺得這些人只是挂著個異種名頭,其實就是普通人類。現在尖耳朵戳到了眼前,這特征可比矮個子鮮明得多。排隊的人一哄而散,甚至造成了踐踏事件,若非有軍隊維持秩序,場面會變得更加難看。
  “她搞砸了。”維克多說,“你搞砸了,是你告訴她不用法術隱藏也沒關系。”
  “的確沒關系。”塔砂回答。
  “是嗎?看看那些會被混血森精靈嚇跑的傻瓜,看起來你幾周的工作都泡了湯啊。”維克多譏笑道,看著那些人罵罵咧咧地逃離。
  “會回來的。”塔砂平靜地說,“很快。”
  很快,非常快。
  到了第二天,有一半的人重新排起了隊伍,其中一些昨日結伴宣稱再也不來的人面面相觑,笑容尴尬。的確有很多人在昨晚的酒館中高談闊論了埃瑞安的苦難,人類的尊嚴,異種該死雲雲,但他們回家後也不免要想,倘若我不去,糧食沒了之後怎麽辦?那時候要是其他人都已經妥協,我不是沒有位置,只能餓死了嗎?他們又想,倘若別人不去,明天我不就領先了?說不定作為僅剩的願意交易的人,我還能得到一個好價錢……
  于是,小屋前依然門庭若市。
  “在無從選擇時的確會這樣,但我還是不覺得‘沒關系’。”維克多說,“你已經看到現在的人類有多排外,只要宣稱我們不是異種,那只是誤會,再把他們的領導者變成傀儡,事情會變得非常簡單。你最近一直在選擇最吃力不討好的解決之道。”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塔砂說。
  她知道維克多在說什麽,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用魔力轉化食物,雇傭人類清理森林,這雖然加快了恢複森林的速度,但在魔力上消耗不小。光以地下城生存的角度看,關照這些人類也好,搞出擺攤這回事也好,其實是件不劃算的事情。
  可是,塔砂的目的從來不是生存而已。
  她說:“我倒覺得還不太夠啊。”
  接下來維克多知道了那個“不太夠”是什麽意思。
  求職的隊伍僅僅過了一周不到便恢複了之前的規模,大多數能出力氣的青壯年都來到了安加索森林的清理現場。已經有不少並不擅長體力活的人也報了名,但如今人員過剩,買方市場,體弱的匠人、孤苦無依的女人和孩子被輕易刷了下去。此時,新的告示拯救了這些快要過不下去的人。
  公告的大致意思是,明天開始將有異族來市場進行邊境貿易,以矮錢為貨幣交易。附表還有矮錢定價建議。
  近來快要癱瘓的集市精神一振,那些不能或不想用勞動換食物的人全都振奮起來了。縣長、鎮長之類的人物從異族對他們貨幣體系的推廣中聞到了不一般的味道,然而就算看到了對方長期盤踞的野心,他們又能做什麽呢?他們沒辦法控制住這裏的物價,威信越來越低,混亂之地誰有兵誰當權,何況當兵的還和有糧的勾搭上了。他們只能埋頭幹著公務員的活兒,看著民衆趨之若鹜。
  地下城的第一支商隊,或者直白地說,撒錢購物小隊,在第二天的早上來到了集市。他們受到了商家的夾道歡迎,每個商人拼命吆喝,盡力讓這些拿著硬通貨的客人到自己的攤位上來。在塔砂要求下來到這裏的地下城居民被這等熱情嚇了一跳,他們此前沒來過地上,只聽說過親友提及的冷遇,還以為自己也要過個幾周才會打破堅冰呢。
  對此行抱著最不樂觀態度的亞馬遜人也硬著頭皮看起了商品,最後每個人都在熱烈的氣氛中買了一堆東西,反正第一次購物的花費有地下城之主報銷。矮錢是矮人的貨幣,工坊中可制造的物品之一,在亞馬遜人遷入地下城後不久,塔砂就開始有意識地在地下城中推廣這種貨幣。如今地下的物價已經基本穩定,是時候讓它擴散到地上來了。
  第一次購物結束得很快,圓滿成功,這消息在更多手藝人和商人中傳開。到了第二天,集市上的衆人准備了他們所認為的最能獲得異族青睐的商品,翹首以盼著鄰居的到來。
  購物小隊沒有限定人選,報名就能上去。于是新一批地下城居民來到地上,被群狼看肉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憷,匠矮人都要慌了。流浪者營地的居民哪裏見過這麽多人類笑臉相迎?有亞馬遜人懷疑這是個包藏禍心的陷阱,人類怎麽會這麽友善呢?矮個子們在商人們殷切的注視下圍成一團討論,覺得這些人和他們印象中的人類長得不太一樣。
  “我記得他們都是這個樣子的。”匠矮人拉扯著臉做出一個凶惡的表情。
  流浪者營地的成員避世而居,他們見到的人類無非是前來剿滅異端的士兵,長得窮凶極惡張牙舞爪,又凶又可怕——不然你指望戰場上的軍人對敵人露出什麽表情呢?匠矮人們擡頭望周圍看,對比著記憶中的臉,推測這些人類不是有兩張面孔,便是有兩種類型,就像公蚊子吃草而母蚊子咬人——哎,這話最好別給亞馬遜人聽到,他們要是以為自己被諷刺了,多半要揍你的。
  “也可能這才是普通人類?”最樂觀的人琢磨,“很凶的是變種。”
  無論如何,交易開始進行,並且逐漸變成常例。
  人類制作的衣物勝過麻布和獸皮制造的衣衫,一些聰明的裁縫招呼客人定制衣物,這些靈巧而有經驗的衣帽匠能制作出特別短小的衣褲,也能按照要求縫制亞馬遜人的民族服飾。一位手特別巧的女裁縫甚至還獲得了亞馬遜人的友誼——畢竟你不能在討論衣服樣式細節時保持緘默,而亞馬遜人依舊對外族的柔弱女性相當寬容。
  一種玻璃板和彩色紙屑組合成的圓筒狀玩具(在塔砂看來和萬花筒很相似)大受歡迎,在玩樂方面躲躲藏藏的異族遠不如城鎮中安然居住的人類。亞馬遜的小孩子很喜歡這種玩具,匠矮人則大多數富有童心,他們買來各式各樣的玩具,拆解後制造更好的,這讓工坊能制作的物品列表中又多了一長串兒童玩具。
  當塔砂不再限制到地面上的人數,越來越多的地下城居民來到地上。摩擦時常發生,但從未發生流血事件。
  事情能進行得如此順利,也該感謝運氣不錯。之前和亞馬遜人血戰潰敗的軍隊不是本鄉人,他們的死傷不會讓當地居民太同仇敵忾。那支帶著魔導炮的軍隊被塔砂宰掉了指揮官,潰散的殘兵大部分被編入了北邊那位中校的隊伍,只有沒多少人在哈利特上尉的軍隊裏,現在東南角殘存的軍隊與亞馬遜人之間沒有太嚴重的血仇。此外,亞馬遜人特殊的文化讓他們尊重戰鬥與敵手,乃至以戰死為榮。他們會為被俘虜的同族追凶萬裏,卻很少會為戰死的親友複仇。
  當異族在人類坊間穿行,當人類擁簇著異族的攤位,而各個種族的施工隊在工作中不可避免地彼此合作時,要劃清界限變得越來越難。
  作者有話要說:  我……這章爆字數爆得太洶湧澎湃,以至于下期預告的內容沒能擠進去(笑cry)
  大概算過渡章,昨天的下期預告今天順延一下,咳(。)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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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1.1

  “狗#日的天氣。”
  哨兵沃倫往地上啐了一口,劣質煙讓他嘴裏一股怪味。但要是不抽上一點,他可沒法在這種破天氣裏提起勁兒來。
  開始下雪了。
  幾天前早晨的厚厚一層寒霜宣告了秋去冬來,氣溫一天低過一天,到了今日,落下的雨水終于凝結成了雪。元旦前後落雪是件吉利的事情,然而前提是雪在屋外你人在裏面。往年,這根本不是個問題,最吝啬的雇主也會在新年夜到來前給雇工們放假,否則明年運氣會變壞——關于運氣的傳說最能打動各個階層的所有人,事情向來如此。
  但當兵的不一樣。
  自從衛國戰爭以來,不,可能從埃瑞安建國開始,軍人就同時享有更高的地位和更高的風險。而當面對的敵人跟異種挂鈎,別說讓你在本該放假的日子執勤,就是讓你去跳火山口,你也別想有任何怨言。沃倫就是今天的倒黴鬼,他輪值到了新年夜的一班,今晚都別想回去了。
  位于瑞貝湖以北不到一百公裏,曾經是通往塔斯馬林州東南角的唯一要道上,這條新建的防線已經挺立了幾個月之久,將近半年了吧。這兒晝夜駐守的邊防軍開始有一支中隊,後來削減成小隊,再到現在的六個人,沃倫懷疑六個人對上異種能頂個屁用,發個信號彈嗎?可是上頭要他們繼續監視,他們就得繼續站崗,士兵不問問題,士兵只服從命令。
  “別急著抱怨,還沒輪到我們呢。”另一個倒黴哨兵丹尼斯說。
  六個人分了兩班,目前站崗的還是另外一組的人,沃倫和丹尼斯現在還能溜到避風處抽上一支煙。他們躲在哨所後面,聽著周圍的風呼呼地吹,雪片在風中跌跌撞撞、翻騰不斷,啪地糊到被風吹到的任何地方。一想到待會兒要站在哨卡那兒任由雪片糊臉,沃倫的肩膀都垮了下來。
  “狗#日的上頭。”沃倫抱怨,後兩個字被咬在叼煙的嘴裏,聽上去模糊不清。他又吸了一口嗆人的煙卷,眯著眼睛看向遠方,防線的那一頭一樣籠罩在風雪之中,模模糊糊看不分明。他從腰間拿出裝著熱姜酒的酒囊,往自己嘴裏抿了一小口,沒忍住,又開始抱怨。
  “這活兒什麽時候才能結束?”他說,“我是說,我們把小半年都扔這兒,開始挖挖溝造造路障,還有人對來的人射了幾箭,再那以後就沒了?一個秋天根本沒來過人,連鳥都不見一只,他們講咱們的人轟了整片森林,還斷了商路,那我們還在防什麽?我聽人說,南邊那些個城鎮本來就是建來防荒原和林子裏的異種的,物資要靠我們這邊運過去。那都關小半年了啊!我看那邊要死早死光……你怎麽了?”
  沃倫停下來,注意到同伴一直神遊天外,手上的煙良久沒吸一口,幾乎掉到地上。
  “南面有個縣城呐。”丹尼斯低聲說,“那可是好多人啊……”
  沃倫聳了聳肩,說:“打仗嘛。”
  士兵不問問題,但士兵長了腦子和耳朵。更早的時候他們就聽說這回要對付森林裏的異種,再然後逃竄回來的人描述了樹木如何長出腳,披著女人外皮的怪物怎麽大殺四方。那些逃回來的士兵嚇破了膽子,但他們終究還算幸運兒。不幸跑向南邊的殘兵被收攏進之後一次行動的隊伍裏,遭遇了更可怕的敵人,最終留在了東南角。
  上頭說那是個會操縱瘟疫的亡靈法師,任何一個東南角的人都可能是潛在感染者,放他們通過防線等于引狼入室。早些時候討論這事會受到嚴厲的懲罰,也就過了小半年,士兵們才能在私下說上幾句。
  現在沒有需要表忠心的外人在,沃倫不必說什麽“要為了那些妄死者勇猛精進抗擊異種”的場面話。他只是了然地瞥了魂不守舍的同伴一眼,說:“那裏有你認識的人?”
  “我有個遠房表哥在那裏。”丹尼斯猶豫了一下,承認道,“他前年剛剛結婚,前段時間還寫信來說他老婆懷孕了……算算時間上個月小孩應該出生了。”
  “……”
  “他小時候挺照顧我,我以前就是個傻逼,虧得他照顧我。”丹尼斯說,沒滋沒味地又抽了一口,“他老婆人蠻好,老讓我想起老媽,我老媽死了十多年了……我有段時間沒去看過他們,我去年真該去看看的。”
  “哦。”沃倫說。
  他還能怎麽說呢?但願他們沒死在死靈法師的襲擊下?倘若沒被變成活死人,他們就很有可能死于封鎖導致的饑寒交迫,他們這些哨兵也是幫凶。但願他們死得又快又沒痛苦?要是死得早,那個肚子裏的孩子就沒機會出生,沒能與父母見到彼此,沒能看上一眼這個世界長成什麽模樣。要是死得晚些,那個嬰兒一樣會夭折,沃倫知道期待的孩子早夭會多麽讓父母心碎。
  “倒不是說他們真變成敵人我會猶豫。”丹尼斯掩飾地補充道,“要是看到他們沖關,我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別跟別人說這個,好吧?”
  “當然。”沃倫說,拍了拍丹尼斯的肩膀。
  哨兵都是異鄉人,在選擇駐守部隊時,上頭篩選掉了有親人留在東南角的那些。在那以後,被篩選掉的士兵都處于一種很尴尬的位置,同僚和上司疑神疑鬼地注意著他們,他們必須努力表現出對這個決定的全力支持,否則就會被質疑對埃瑞安的忠誠。丹尼斯一定憋了很久,他今天說漏嘴,得怪新年夜的魔力。
  其實說真的,沒有親友在那裏也不代表對封鎖沒有一點想法。
  紅桉縣的酒館裏有最棒的果子酒,沃倫不太好意思在瑞貝湖酒館裏點這個,怕被同僚發現他喜歡這種果汁似的飲料,因此每次只能趁假期去沒人認識他的南邊打酒解饞。他幫酒館的老板扔過幾個醉成一灘的酒鬼,老板給他打過折。
  他也曾去過安加索森林的邊緣,鹿角鎮有個獵人教過他打獵。他一只兔子都沒打到,只能花幾個錢跟獵人買野味解解饞。獵人用一柄很漂亮的刀子剝掉獵物的皮,一邊跟他吹牛打屁,討論有錢佬都是傻逼這個共同話題。那個獵人會哼一支好聽卻聽不出詞兒的歌,那時候沃倫就該讓他教自己,而不是礙于面子,想著下次再說。
  沃倫吐掉了煙卷不能抽的部分,拍了拍丹尼斯的肩膀,跟他說該回去了。
  他們換班後沒多久,一輛馬車來到了哨卡前。
  從馬車上下來的人是本森中校,哨兵們連忙立正敬禮。中校回禮,讓人從車上拿下一只奇怪的鳥。
  那是怎樣一只鳥啊,它展開雙翼像成年人張開雙臂那麽大,身上粘著灰色的羽毛,但羽毛的接縫中卻沒露出皮肉,不如說有種塗了漆的質感。它兩只翅膀上各自長了一對翅膀,腦袋和尾巴上各自也長了一對。它的腦袋扁平怪異,讓人想起紅色獵犬。正在這麽想著的時候,那鳥兒的眼珠便刷地亮了起來,窺視著它的哨兵冷不丁被嚇了一跳。
  被幾個人舉起的怪鳥飛了起來。
  展開的雙翼一動不動,是翅膀上、頭上、尾巴上的副翼卻轉了起來——不是上下拍打,而是旋轉,看得哨兵們目瞪口呆。他們看著眼前的怪鳥平穩地上升,一直到變成一個黑點,在這種距離下它看起來很像一只普通鳥了。
  鳥兒穿越了防線,一路飛向南方,直到天色擦黑才回來。它穩穩地落到馬車蓬頂,雙眼中鮮亮的紅光變得更加明亮。所有哨兵都注意到本森中校刷地沈下來的臉,他不知從鳥身上看出了什麽,臉色極差,黑得要滴水。
  好麽,沃倫偷偷地想,新年夜誰也過不好,公平實在。
  ——————————
  東南角的新年夜十分熱鬧。
  從幾天前開始,新年的氣氛已經讓人們變得不安分起來,大部分人都變成了期待寒暑假的中學生。“馬上要到元旦了!”“新年還有三天!”“兩天!”“明天就是啦!”人們在碰頭的前幾句寒暄裏迫不及待地說道,閑談總是幾句話就要拐到新年。
  “你們也慶祝新年嗎?”地上的居民問。
  “誰不過新年!”地下城的居民回答。
  然後他們就開始聊起來了,講著自己這邊過新年的習俗,聽著對方過年的活動。塔砂在一邊旁聽,為智慧生物的共性莞爾一笑。新年嘛,讓我們穿新衣服,吃好東西,吵吵鬧鬧,吃飽了肚子玩呀!全世界的人,異世界的人和非人,骨子裏好像都期待著節日,塔砂懷疑這些人交流的結果,便是把彼此的新年習俗都用上,好以此為借口吃更多,玩更好。
  萬幸,過節要用錢,許多囊中羞澀的人在為攢過年的錢努力工作,爭取獲得額外的獎金。因為這個,東南角的總體工作效率不降反增。
  每天的交易所都熙熙攘攘,主婦們像魚鷹一樣注視著異族的案板,只等今天的食材拿出來就開足馬力擁上。後來不等今日菜單拿出來,長長的隊伍已經可以環繞廣場,人們恨不得什麽都買,多多益善,弄得塔砂不得不限定每人能購買的數量。
  亞馬遜人缺乏服務業的耐心,匠矮人缺少經濟方面的神經,如今在地下城對外貿易窗口上工作的是受塔砂雇傭的人類。塔砂享受著壟斷企業老板的待遇,挖起有用的雇員和資源來不費吹灰之力,董事會還只有她一個人,所有權力歸她所有,實在相當爽快。
  終于,今晚便是新年夜了。
  所有商店都挂起了停業牌,公務員們封筆,雇員們歡歡喜喜地回家。小孩子在空曠的地方亂跑,在鋪了一層薄雪的地方踩出一片腳印,因為這些沒耐心的搗蛋鬼,那片地方一時半會兒沒法積起雪來。父母滿世界逮這些小兔崽子們,要往他們大拇指上畫一個笑臉,寓意新的一年百病不侵,笑口常開——因為畫畫的染料是一種糖漿和果汁的混合物,無論爸媽怎麽三令五申,拇指笑臉多半也會在新年夜到來前進了孩子們的肚子。
  地下城的鍛造室裏,匠矮人將火爐燒得格外明亮。他們有著“將爐火燒過年祝福來年紅火興旺”的習俗,以前還要計算一下一晚上要稍好的燃料,現在有了魔法火焰,他們別提有多高興了。燒!從大早上開始燒!族長霍根興奮地把鐵砧打得叮咚響,他的胡子在人類木梳的照顧下顯得格外順滑,編成好幾個小辮,活像下巴上挂著個中國結。
  家家戶戶的主婦從一大早就開始准備晚餐,冷盤可以最早做,炖菜和高湯早早就要燒上,今年還有許多新菜色可以試一試。尖耳朵的廚娘做菜從不避人,在發現了主婦們探尋的目光後還開放了每周一次的烹饪小課堂。現在,他們有了從交易所換來的食材,有老師的教導和新配方,今年的新年晚餐注定要比往年豐盛,完全感覺不到此地正被圍困。
  可能只有一個人不太高興。
  撒羅聖子塞缪爾今天也穿著他的禮裝,他孜孜不倦地撬開每一扇門,向大家宣揚撒羅的齋日。和世俗之人不同,撒羅教派主張在新年夜禁食禁火,以潔淨之身迎來新年的第一縷陽光。塞缪爾的傳教工作遭遇了第一次重大打擊,往日願意聽他傳道的人這回一個都沒被說動。
  埃瑞安的人們認為,新年夜的櫃子裏倘若沒有塞滿了酒和美食,孩子們的口袋裏倘若不能塞滿糖,那來年肯定過得不好——何況大家充滿期待的嘴巴和胃不同意呢!不客氣的人直接關門,也有人吃吃笑著往他懷裏塞吃的。塞缪爾只好試著去說服孩子,孩子們咯咯笑著跑遠了,做鬼臉,舔拇指,吃糖果,把亮晶晶的糖紙撒到牧師頭上。
  亞馬遜人在森林中准備著篝火晚會的場所,如今大半森林已被清理出來,更喜歡居住在地面上的亞馬遜人重新在森林中建造家園,盡管附近依然一片空曠。上尉的軍隊收到了他們的邀請,這並非塔砂授意,而是亞馬遜人的自發行為。
  自從平民承擔了大部分森林清理工作,亞馬遜人和士兵們就恢複了訓練與安保的工作,兩者時常共同訓練切磋。盡管大部分士兵經常被壓著打,他們的關系還是改善了不少,冷戰正在變成拳打腳踢間的良性競爭。
  夜幕降臨,所有不能回家的士兵應邀而來。
  巨大的篝火染紅了半邊天空,架起烤肉在烤架上滴油,切開的水果與可以生吃的蔬菜放在盤子中,隨便拿別客氣。美酒裝滿了酒杯,四分之一精靈釀造的甜酒孩子都能入口,而另一種白酒則能放倒老練的戰士。亞馬遜人的歌聲飄向天邊,他們沒有使用樂器的傳統,而剛好有士兵帶上了口琴。
  士兵們驚訝地發現幾個打起架來相當凶殘的母老虎有著甜美的歌喉,亞馬遜人發現一些不起眼的士兵會吹複雜的曲子,會跳精彩的踢踏舞。後來他們開始輪流表演,當人們合唱起關于戰鬥和家鄉的古老歌謠,無法回去的士兵與失去親人的亞馬遜人偷偷哭泣。
  “來吧!”亞馬遜女王霍然站了起來,拿起一支火把,“我們去找金鈴铛!”
  就像亞馬遜人在新年夜尋找鹿群祈福的傳統一樣,埃瑞安的人們會在新年夜結伴拿著火把出行,去附近的森林找“金鈴铛”。這種酷似金色鈴铛的果實在初冬生長,隱藏在白雪和枯枝當中,人們說找到它代表著極大的幸運。但是,森林還未長回來,能去找什麽呢?
  盡管如此,上尉還是笑著點頭了。士兵與亞馬遜人都站了起來,拿上火把,郊遊般邁開腳步,不少人臉上都帶著神秘的笑容。他們穿過黑漆漆的曠野,走過對方在一旁的碎石和枯枝,最後終于來到了森林外還有樹木的地方。
  “看!”有人驚叫起來。
  樹木間有金色的閃光。
  一陣大風吹了起來,枝葉在風中發出清脆的鳴響。不對,響起來的不是樹枝,而是樹枝之間金色的鈴铛。幾天之前,匠矮人打造了這些金鈴,今天淩晨,亞馬遜人把它們挂在樹上。
  “看起來你們都很幸運。”亞馬遜女王笑道。
  士兵中爆發了大叫和口哨聲,上尉愣怔了一下,大笑起來。
  就在差不多的時候,一陣蹄聲向他們靠近,有一群鹿跑向了這裏。哎呀,靠近一些便能看出破綻了,那些“鹿”的角被缰繩固定在腦門上,個頭大小不對,仔細看還能在屁股上瞧見戰馬的記號。這群“鹿”訓練有素地向他們走來,停了一停,又邁著小碎步跑走了。亞馬遜人反應過來,歡呼和笑聲在人群中響起。
  “瞧,你們也很幸運。”上尉說。
  塔砂在紅桉縣的鍾樓頂上俯視著新年夜的縣城。
  這座鍾樓借著重修的幌子被替換成了地下城的瞭望塔,有了這座瞭望塔,塔砂能將整個縣城置于自己眼下。她在風雪中抓著鍾樓外牆爬到頂上,坐到邊緣上。維克多問:“你來這裏幹嘛?”
  地下城能借著鍾樓的存在俯瞰全局,沒必要用狼首的身體爬上來看風景。塔砂並非來登高望遠,不如說訓練的成分還大一點。這幾個月來她的訓練一直沒停下,箭術依舊平平,身手卻有了極大長進,至少能從鍾樓外圍一口氣爬到頂上了。
  “你想家嗎?”塔砂問。
  “深淵那破地方有什麽好想的。”維克多沒好氣地說,“你想家了?哈,一個想家的地下城,你都沒見過深淵。”
  塔砂的家當然不是深淵,而是另一個世界。節日的氣氛讓她稍微有些感慨,但只是一點感觸,並沒有多沈重的鄉愁。
  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有無盡可能。在她野心勃勃的藍圖當中,沒有傷春悲秋的位置。
  身後傳來風聲,塔砂並不回頭,只拍了拍自己旁邊的位置,說:“到這兒來。”
  戴著兜帽的獸耳少女在塔砂身邊坐下,她的表情相當糾結,不用竊聽塔砂也能猜出她在想什麽。
  “我不想下去了。”瑪麗昂終于憋出話來,“我討厭他們看我。”
  塔砂要求匠矮人和亞馬遜人定期去人類城鎮交易,也要求瑪麗昂去。她服從了,只是每一次都非常焦躁。在這個新年夜,塔砂建議瑪麗昂別悶在地下城裏——對這個聽話的少女來說,建議和命令的效果一樣。
  “為什麽呢?”塔砂問,“瑪麗昂這麽可愛。”
  瑪麗昂臉頰上浮出兩團紅暈,皮膚看上去又深了一個色號。她摸了摸鼻子,恨恨地說:“才不要他們看,他們沒安好心!”
  混血獸人比精靈常見得多,情況更糟,因為人們已經習慣把這些長著獸耳或尾巴的異族蔑稱為半獸,把他們當做奴隸看待。一雙獸耳經常會招致惡意的目光,瑪麗昂一直討厭人類盯著她的耳朵看,單純的注視也會讓她神經過敏。
  “你想回地下嗎?”塔砂問。
  瑪麗昂點點頭。
  “可是,明明是別人粗魯無禮,憑什麽反而是要你躲起來?”塔砂又說。
  瑪麗昂圓睜著眼睛,顯然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是什麽見不得人的存在嗎?不,我覺得瑪麗昂非常美麗。”塔砂說著,摘掉瑪麗昂的兜帽,“你也是這片大陸的子女,狼的後裔,你父母的孩子,你配挺胸擡頭在在任何地方,沒有什麽必須隱藏。如果他們看你,那便讓他們看,就如你看著他們;如果他們無禮,那便讓他們學會禮貌,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我會給予你‘公正’。”
  瑪麗昂在微微發抖,盡管她說不出自己在激動什麽。
  “瑪麗昂,你覺得我為什麽要讓你走進人類的城鎮?”塔砂又說。
  狼人少女勉強動起腦子,說:“您……想讓他們習慣我的存在?”
  “我不是在展示你。”塔砂笑起來,“這是一場演練,一場注定要放到更廣闊地域的演練。瑪麗昂,看看下面。”
  家家戶戶燈火通明,食物的香味和歡聲笑語飄散在大街小巷。撒羅的牧師依舊打扮得像只盛裝白兔——那頂帽子已經戴對了,然而那個綽號已經拿不下來了——他的禁食勸解引起一片噓聲,但至少沒人上去抓他,只有吃糖的孩子跟他較勁。遠方森林中有篝火和火把的光亮,塔砂與瑪麗昂共享視野,她們看見亞馬遜人與士兵齊聲歌唱。當鍾樓敲響十二點的鍾聲,所有人互相祝福。有個喝醉的士兵抱著樹大喊“新年快樂”,被抱著的橡樹剛巧結束了漫長的沈睡,它睜開一只眼睛,說:“也祝你新年快樂。”
  “哇哦,我好像真的喝醉了。”士兵嘀咕著,呵呵傻笑,“新年好哇木頭!”
  那是一副……無法歸納的熱鬧場景。
  瑪麗昂似乎明白了什麽,又似乎仍然一竅不通。她轉回頭,對上白骨眼窩中閃爍的火。
  “總有一天,我會讓這發生在埃瑞安的每個角落。”她的主人這樣說,“終有一天,瑪麗昂,你能在埃瑞安的每座城市中昂首闊步,不用畏懼任何人的目光。”
  那會是怎樣一副光景呢?狼人少女想象不出來,她沒辦法看那麽遠,但是沒關系。
  沒關系,瑪麗昂想,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可以了——
  這位大人所能看到的未來,一定、一定是個極其美麗的新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根據地暫時鞏固,明天是新副本~=3=
  這幾天訂閱下滑略多啊,大家又開始新一輪養肥了嗎(滿地滾)

☆、第42章 1.1

  在這一天夜晚,最北邊的瞭望塔發現了一場騷亂。
  降雪已經停下了,銀白色的積雪讓夜晚明亮得像淩晨。在月亮爬上中天之前,一聲巨響打破了北方哨卡附近的寂靜,緊接著一連串巨響紛沓而至。雪堆與路障被氣流打碎再卷起,如同巨浪在礁石上拍碎,白色粉末湧出數十米的距離。叫喊聲被掩蓋在一連串的轟隆破碎聲中,在揚起的雪片還未落下的時候,高頭大馬沖出了雪幕。
  兩匹,三匹……足足六匹馬兩兩並行,疾馳如風,水勒缰連著身後巨大的馬車。它從雪片和路障碎片中徒然沖出,仿佛從天而降,讓人想到童話故事裏在半空中變形完畢的南瓜馬車。若非馬夫正拼命揮動著皮鞭,從馬車中探出頭來的人也一臉緊張,這個充滿混搭風的場景說不定會顯得有點滑稽。
  哨卡爆炸了,那種轟鳴和爆裂只能讓人想到爆炸,要不然就是奇幻世界裏與爆炸相似的魔法。高高豎起的路障被夷為平地,前方的壕溝被路障填上,有計劃地架起一座臨時橋梁,能容多輪馬車飛快地駛過。木板在馬車的後輪經過時垮塌,馬兒在嘶鳴中狂奔,將下陷的車子拖了上來。上述場景驚險得好似一部有爆炸有追擊的大片,可其中的主角,那輛馬車,卻極具童話的氣息。
  它大得像一間小屋,有很多個彎曲向上的角——不是能威嚇人的尖刺,而是那種圓潤弧度、仿佛奶油尖的裝飾。整個馬車被塗上了一層鮮豔的色彩,紅白相間,黃綠裝點,讓人想到草莓牛奶糖,最瞎的色盲都不會用這種塗色當戰略僞裝。馬車四角甚至懸挂著鈴铛,隨著車子的晃動叮叮當當作響。這浮誇的馬車在白雪中行駛,像黑夜裏的信號燈一樣閃亮。
  理所當然地,追兵黏了上來。
  馬車沖出後不久,一片混亂的哨卡就反應了過來,開始有騎兵沖出關卡,戰馬飛躍過前方的壕溝。六匹健壯的馬和幾只巨大的輪子讓馬車速度很快,但它的速度終究不能和騎兵相比。時間差拉開的距離被慢慢縮短,而塔砂調動的軍隊來得還沒那麽快。正當她考慮是否要自己出馬時,馬車周圍的騎手主動慢了下來。
  六匹馬拉動的馬車並非唯一從缺口中沖出來的成員,除了馬車本體外,周圍還圍繞著零星騎手,只是和馬車相比不太顯眼罷了。此時,一個騎手率先掉了頭,向追來的敵人迎了上去。
  跟的最緊的那個騎兵,忽然從馬上掉了下來。
  哨卡附近有很長一段隔離帶,草木全被燒掉,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布置瞭望塔,最北邊的瞭望塔距離事發現場也有頗遠的距離。塔砂遠遠望去,一時沒發現騎手用了什麽武器。等在周圍待機的幽靈姗姗來遲,她才發現騎手使用的不是什麽遠程武器,而是繩子。
  確切的說,是套索。
  那個騎手扣著一頂灰撲撲的寬檐帽,身上的服裝卻相當鮮亮顯眼,與馬車的風格如出一轍。他手中握著一根繩子,繩子一端被拴在馬鞍頭,他大腿前面一點的位置上;另一端則系成一個環。繩索在他手中旋轉,在半空中轉出一個規則的圓形。騎手夾著馬腹,壓低身體,靠近下一個追兵,猛然扔出套索。
  圓環迅速套中了追兵,就像那種套獎品的地攤遊戲。它大得足夠圈住追兵的腰,又是個活套,在抓住對方時驟然縮緊,一下子將騎兵從馬上拉了下來,在地上拖了好一段路。“道格拉斯兩分。”騎手說,吹了個口哨,手上一抖,那套索便從追兵身上滑了下來。他收回套索,手上擺弄一下,又將繩索一端的圓環恢複成了剛才的大小。
  “三分。”第三個追兵摔落時,騎手這樣說。
  追兵來得太倉促,沒有良好組織,騎兵跑得參差不齊,添油戰術好似一個個給騎手送菜。等他們終于意識到這點,開始休整隊伍齊頭並進,接到塔砂信號的上尉已經帶兵前來。
  追到南邊來的騎兵們一觸即退,可能比那更誇張,他們在看到對面的援軍時立刻便調轉了馬頭。他們看上去很不願意跟這邊的人接觸,像躲避什麽瘟疫。
  沒准他們真在躲避想象中的瘟疫,這些人可將隔離帶維持了小半年。
  上尉的軍隊來了,騎兵打頭,步兵在後,圍住了來自北方的意外客人。被圍住的那個騎手毫不反抗,他配合地勒住馬,舉起雙手。
  “嘿,別那麽緊張!”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摘下了帽子,“我是道格拉斯,大家聽說過我吧?”
  沒人理他。
  “‘馭龍者道格拉斯’?”騎手繼續說,環顧著士兵們面無表情的臉,遺憾地歎了口氣,“看起來沒聽過,真是你們的損失。”
  馬車夫不再揮舞皮鞭,那輛大馬車在慣性下又跑出一段距離,緩緩停了下來。馬車夫比嘴上跑馬的騎手簡單明了許多,他的話中沒有這麽多插科打诨的內容。
  馬車夫說,為了能和被困在這裏的親友相見,他們乘著在此巡遊的馬戲團大車沖擊了哨卡。
  巨大的馬車被停在城鎮外的軍營邊,馬車上的人和物品都被士兵們請下來。那馬車裏裝了許多幹糧和水,還塞了十多個人,加上騎馬的那些便有二十人。這其中大部分是青壯年,但也有老人和年輕女人。當上尉將每個人分開來審問,他們的說法大同小異。
  “我在北邊遇到了弟弟的戰友,他們說他失散了,被困在了南邊。我有些渠道,知道弗蘭克馬戲團的也想去南邊,所以我加入。”一個男人說。
  “我在紅桉縣出生,雖然很早就跑出去了但這兒還是我家。所以我們就搶了來巡演的馬戲團的大車……”動來動去的獨眼龍不耐煩地說,“嗯?哦,是搭車,馬戲團團長是自願的,是吧?”
  “老板讓去哪我就去哪,反正都一樣。”臉上帶刀疤的瘦高個無所謂地說,“反正我是個跟馬戲團混飯吃的孤兒加光棍。”
  “晚上好,長官!鄙人便是馬戲團團長弗蘭克。”留著兩撇胡子的人拿著他的絲絨大禮帽,彬彬有禮地說,“我雖然也算事業有成,但此生摯愛卻離我而去,她曾來信說如今隱居在塔斯馬林州東南部的村莊中。即便我們已非愛侶,我也不能眼看她被困死在此處。因此我解散了馬戲團,招收了一些同有此志的夥伴,帶上一些應急的糧食,趁著馬戲團在附近巡演的機會奮力一搏。長官,現下此地的情況可還好?”
  “找我兒子。”威嚴的老人簡短地說。
  “……”嬌小的女孩不說話,她看上去只有十歲出頭,對靠近的士兵相當緊張。她抱著一把豎琴,像抱著一個熊娃娃。
  “名字?馭龍者道格拉斯,我可是馬戲團的明星人物!沒聽過?唉,或許你們該和附近的小姐夫人們打聽看看。”騎手坐沒坐相地歪在凳子上,“目的?助人為樂啊。車裏有位小姐,就是那個抱著豎琴的,她沒見過面的父親就在這兒,說真的,要不是這種要命的情況,她也下不了來的決心呢。這樣可憐的小姐要去龍潭虎穴,哪個好人能拒絕她?你們別去問她,她可怕生了,除了唱歌之外可不和人說話。要是你們有人來看過弗蘭克馬戲團的巡演,就會在魔術表演的背景音裏聽見她,她從來唱得……沒來看過?好吧,為你們繁忙的工作遺憾。”
  “你相信他們?”維克多說。
  “不好說。”塔砂回答。
  不少人聽過弗蘭克馬戲團的名字,這個小有名氣的馬戲團在埃瑞安各地巡演,屬于那種不會讓人趕去鄰鎮觀看,但你不會想錯過他們來到自己城市的巡演的類型。觀看過弗蘭克馬戲團表演的人確定那個小胡子是馬戲團團長本人,而更多人能認出道格拉斯,一個技術優秀而相當高調的馬術明星。他不僅會騎駿馬,還會騎野牛和山羊,道格拉斯毫不謙虛地聲稱自己連龍都能駕馭,只要你把龍牽到他面前來。性格和本領一樣富有戲劇性的騎手被印在馬戲團的海報上,在巡回表演中貼在每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相形之下,其他人就沒那麽有辨識度了。沒有一個看過表演的人能說出馬車夫是否也在別的場合架勢著馬車,當你的視線全被那個移動糖果屋似的馬戲團馬車吸引,誰還會注意駕馭馬車的人?馬車假不了,裏面的人不好說。馬戲團的大力士和魔術師不見蹤影,據稱只在幕後歌唱的豎琴女孩傑奎琳從未與觀衆碰面。不過這也稱不上疑點,畢竟團長弗蘭克說他解散了不想來的人,又招募了一批。
  “為了一個缥缈無影的舊情人解散馬戲團,與埃瑞安為敵,沖入據傳充滿瘟疫和死人的區域,還有這麽多人響應。”維克多譏諷道,“真是相當可信。”
  塔砂懷疑的重點倒不在動機。
  除去助人為樂的道格拉斯和一些被團長弗蘭克雇傭的人,剩下的人全部聲稱有親友被困在此處。馬戲團團長在村中走了一圈,在一座空屋前黯然傷神,那裏偏僻而廢棄多年,沒人說得出之前是不是住著一個女人。沒有士兵來認父親,倒是有好些在別處風流過的男人手足無措地來看小女孩兒。那個疑似受驚過度的女孩說不出囫囵話來,她拿的信物是某種風幹的花朵,代表愛情,十分爛大街,騙#炮的男人都愛買給情人,父親的範圍並沒有因此縮小。絕大多數人的尋親之旅無疾而終,要麽找尋對象已經人去樓空,要麽已經埋進了墓園,無從相認。
  只有一個人找到了親人,瘦子激動地擁抱了他的叔叔,那位樵夫沒他這麽激動,還顯得有些尴尬。
  “我沒想到你會來。”他嘀咕道,僵硬地拍拍侄子的背,“我是說,你都走了十幾年了……”
  “血濃于水!”侄子深情地說,“盡管當時我們有些爭執,但我不是真生你的氣。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啊!”
  以上線索加起來的可疑程度,放在一本偵探劇當中都能定罪了。
  但這不是個偵探劇,嚴謹的作者不會給出大量冗余信息或荒誕的結局,有時候真實世界裏卻真有那麽多會讓讀者發出噓聲的巧合,比更故事誇張。倘若認定這群來者不安好心,又出現了另外的疑點。
  從他們沖過哨卡的方式說起。
  馬戲團團長弗蘭克承認,自己從黑市當中獲得了某種一次性武器,那種古迹中出土的武器足以炸穿鋼板。“我做過一點實驗。”弗蘭克含混地說,“它的確有用,和軍方現在還在用的一樣。啊,我可能比你知道的多,上尉,別奇怪,我有我的渠道。”
  那個在“正確時機”使用的秘密武器,炸掉了整個哨卡。
  這麽說太簡單了,那個秘密武器充其量是個引爆器。就在不久之前,哨卡新運到了一批武器,弗蘭克的人成功讓他們的秘密武器引燃了軍方的軍火庫,一連串連鎖反應爆發,就如塔砂當時聽到的連環爆炸。
  他描述的秘密武器聽起來像炸彈,來自古迹的古董炸彈?有夠奇怪的。第一次爆炸的規模相對較小,之後的連環反應則相當驚人,將花費這麽長時間才建造好的哨卡扯開了一個大口子。如果這是北邊的人和馬戲團自導自演的結果,他們有這種先進的武器,為什麽不直接用來進攻?
  目前為止的戰鬥中,塔砂見到的疑似科技産物有這樣幾種:幽靈無法靠近的紅色獵犬,以地下城核心為能源的魔導炮,像生化武器一樣的枯萎公約詛咒氣體。它們都非常有用,也非常珍貴稀少,按照上尉的話說,連埃瑞安軍校的畢業生都不曾真正用過它們。假如他們那邊還有魔導炸彈之類的東西,幹嘛要消耗在演戲上?就為了讓一支普通的馬戲團隊伍,羊入虎口似的進入南方嗎?
  還得怪監控系統不足,要是地上和地下城中一樣了如指掌,塔砂便不用這樣猜來猜去了。
  瞭望塔的監視範圍和高度挂鈎,不到兩米的瞭望塔仿佛高度不足的天線,基本是個廢物(擬態成草的瞭望塔只能在之前的特殊情況中傳播一下詛咒而已),幾米高的瞭望塔則太過顯眼,不能忽地出現于敵營;距離地下城核心越遠,幽靈消耗的魔力越多,遠到一定程度後哪怕地下城能開辟到那兒,幽靈之軀也會寸步難行。除此之外還有數量限制,塔砂目前能動用的兩個幽靈能監視的範圍有限,停留在原處消耗大又速度不快,不能及時調動。
  ——倒不是說這就會讓塔砂陷入多大劣勢,只是優勢拉平了一些,作弊器受限。
  馬戲團大車中的食物就只是普通的食物,尋親隊伍聽說這裏被封鎖,才帶上這些物資。“你們這兒的情況可比我們以為的好多了。”有人說。所有人都接受了簡單的搜身,他們身上沒有特別值得一提的東西,尤其考慮到其中不少人以為要來此打僵屍。有些人帶了防身的刀箭和匕首,老人有一根很沈重粗大的木杖,小女孩抱著她的豎琴不放,道格拉斯管他的牛皮繩叫“我的美人”。僅此而已。
  還有一個問題。
  當每個人的檢查完畢,暫時找不出特別可疑的地方,姑且送進紅桉縣的旅店住下時,所有住戶,包括那個住進樵夫叔叔家裏的侄子,都從行李中拿出一種像是繩結護身符似的玩意。他們將之釘在門內側,之前檢查中以為是什麽紀念品的東西嗡地一震,冒出了微弱的光芒。
  幽靈沒法再進入他們的房間。
  “這是什麽?”塔砂問,“你之前沒說它們有問題。”
  “都過去幾百年了!”維克多又用起了老借口,“大概是某種驅靈護符,沒什麽值得一提的地方……幽靈本來就不是多厲害的東西啊!隨便去個戰場就能收一打!幾百年那會兒,是個跑長途的人都知道要帶驅靈護符,更別說要跟地下城打交道的那些了,你的幽靈至今無往不利,只是因為敵人無知而已啊!”
  塔砂想用手指揉一揉眉心,但她只能摸到骨頭。
  “它看起來有點像……有點像個什麽風格。”維克多徒勞地說,“某個部族遺留物?哪個王國的後裔?真該死,我記不起來了。”
  這不能證明什麽,維克多說。這不能證明什麽,問及驅靈護符的軍人只得到了“護身符”的答案,馬戲團從很早之前就帶著這個,多年的傳統之一。幽靈無法靠近,塔砂也不想派人強行將之拿下來打草驚蛇。房間裏的空間暫時成為了秘密,但沒關系。
  別有心思的人,總會自己出來。
  道格拉斯走在紅桉縣的街道上,他沒換下那一身花花綠綠的刺眼服裝,每當有人對他投來視線,他總是按一按帽檐,向對方回以閃亮的微笑。
  路過的人很難不看他,無論是否認得這位馬戲團明星。道格拉斯脖子上圍著一塊大紅色的方巾,身上穿著黃綠相間還帶著五角星圖案的條紋衫,褲子勉強配色沒那麽可怕,藍色帆布被磨得發白,還有各種劃痕與洗不掉的汙漬。若非那張留著短短絡腮胡的面孔還算英俊,每個人的目光一定不忍心在他身上停留超過兩秒。
  這位騎手依然穿著他的馬靴,腳後跟連著馬刺,每走一步都叮叮當當作響,整個人好似一個又吵又傷眼的自走信號牌。在旅館落腳的當天,他便大大方方地在紅桉縣裏穿行,像個一點不緊張的觀光客。
  “對,我是馭龍者道格拉斯,想要我的簽名嗎?”
  哄笑聲與真的尋求簽名的聲音。
  “沒錯,北邊還封著呢,他們說這裏的人已經死光了。不過咱們不相信嘛!”
  憤怒的噓聲。
  “別人?我也不知道啊,我可是為了保護一位小女士才來的。我都沒帶什麽行李,瞧,他們還在收拾房間,我不就第一個出來逛了嗎?朋友們!為當代遊俠道格拉斯鼓掌!”
  歡快的掌聲。
  道格拉斯宣稱自己為了保護小女孩而來,真到了地方卻不跟在對方身邊。他引來一陣小規模的圍觀,並讓這場面變成了小型民間發布會。周圍的人湊了好一番熱鬧,在天擦黑前又散去了。
  馬戲團來客剛到來時,尋親的事著實讓這裏熱鬧了一番。但軍隊每天都把情況實時公開,整件事透明得缺乏神秘感。等他們在旅館落腳,人們已經變得見怪不怪。居民們有著相當良好的適應性,談資只是談資,聊完了該幹嘛幹嘛。
  然後,輪到了道格拉斯發問的時候。
  “你們不會缺少食物嗎?我聽說這兒的糧食大部分靠北邊進口,道路中斷大概有些麻煩。”他說。
  “豈止!”與他閑聊起來的居民訴苦道,“不僅北邊的路被封了,南邊的田地也出了問題,前一陣子糧食的價格貴得不得了!”
  “哎呀!那不是相當糟糕嗎?”道格拉斯配合地感歎。
  “可不是嘛!”居民說,“像我們這樣沒幾個錢也沒存糧的縣城人,除了問別人買,還能怎麽樣?錢都不像錢啰!”
  “沒錯沒錯,對我們這樣的守法小市民來說糟糕極了。”道格拉斯搖著頭,“後來呢?我看現在情況好多了。”
  “後來多虧上尉聰明,和……”居民說到此處打住,警惕地看了道格拉斯一眼,問:“你不會是個間諜吧?”
  “天啦,好夫人,您看看我!”道格拉斯笑起來,原地轉了一圈,像個理發廳的旋轉燈管,“哪個間諜像我這樣迷人?而且我還能去哪兒呢?英勇的騎士道格拉斯為了心中的百合花沖破了士兵們的防線,我在別處已經沒有了容身之所,今後唯有仰仗這裏的諸位,比如您這樣善心又美麗的夫人,才能有機會重拾舊業養活自己啦!等各位衣食父母看膩味了我,我就只好去當個馬夫。”
  他可憐的樣子把眼前四五十歲的中年女人逗得咯咯直笑。隨後十幾分鍾裏,他聽說了異族和交易所的事情。
  道格拉斯打聽到了足夠多關于這裏的異族的消息,他在晚餐時間親眼看到了那個交易所,盡管裏面工作的其實是本地人。他在紅桉縣的每個角落到處搜尋,大部分時候光明正大,小部分時候相當隱秘——那件花花綠綠的衣服正反面都能穿,向裏的一面十分低調。綁著馬刺的皮帶收縮一格就能讓它不再發出聲音,當你大部分時候都極其顯眼,你會意外自己在不顯眼的時候能多不引人注目。
  他知道了許多東西,關于那些因為積雪暫時沒有出現的異族。但這一天回到旅店時,道格拉斯收到了通知,詳細說明了要在這裏生活下去的注意事項,比如免費食物只限今日供應,明天起就得去工作。通知還講了這裏的異族雇主和異族貨幣的事情,比道格拉斯探聽到的全部消息更清晰明了。
  騎手聳了聳肩,吃掉他的晚餐。
  道格拉斯在午夜又一次走出了房間,避過所有巡警的視線,一路溜出了縣城。他在離開縣城後哼起歌來,放下馬刺帶,讓金屬齒輪在地上自由歌唱。
  當曠野中傳來另一個腳步聲,道格拉斯臉上的笑容變得更燦爛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不是過節去了,是去醫院了……但願下周出結果沒事吧。罷了閑話不提!感謝小天使們的支持,繼續肝文~=3=

☆、第43章 1.1

  紅桉縣外有一片廣闊的荒地,道格拉斯腳程很快,走得頗遠,遠方已經能望見一大片荒原。以往的冬天,這裏會有樹木林立,它們掉光了葉子又落滿了雪,像一只只白色火炬。如今因著枯萎的影響,前面只有一片光禿禿的雪原。
  從走進缺乏人迹的區域開始,地面就鋪滿了沒有清掃過的積雪。馬刺敲進雪堆,不再發出清脆的聲響;馬靴陷入積雪之中,帶來積雪被敲實的疏松嘎吱聲。這聲音很輕,唯有這樣安靜無人的地方才能聽見。道格拉斯的腳步穩穩地走在雪原上,離開縣城一定距離後他便慢了下來,一步一搖晃,光明正大地東張西望,聆聽著自己的口哨和腳步聲。
  啪沙,啪沙,啪沙,沙。
  道格拉斯停下來,為了那個多出來的腳步。
  深夜雪原裏不屬于自己的腳步聲,聽上去真是個絕佳的鬼故事。遇見鬼故事的騎手卻顯而易見地喜上眉梢,他左顧右盼,在什麽都沒找到後腳尖點地,輕盈地向後一轉。
  “晚上好哇!”騎手行了個脫帽禮。他看清身後站著的人影,補充道:“女士。”
  在他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女人。她穿著輕便的衣物,脖子以下看上去和普通女性旅人無異,只是頭上戴著厚實的兜帽,兜帽中露出白森森的骨骼。道格拉斯立即認出那是一只狼的頭蓋骨,露出來的吻部相當完整,眼窩部分則纏著紗布,像那種為了修煉之類的原因暫時放棄視覺的人。他好奇地盯著女人的腦袋看,因為目光太過坦誠,反而不會讓人感到無禮。
  “你在找什麽?”女人說。
  她有一個慵懶沙啞的聲音,倘若道格拉斯在酒館中遇見這樣的聲音,他一定會請對方喝一杯。如今場合不對,騎手有些遺憾地轉了轉帽子,露出自己最有魅力的笑容。
  “這樣的夜晚最適合出門散步,但一個人獨行也太可憐了。”他說,“我在這兒等待從天而降的奇遇或旅伴,現在我等到了。”
  “我符合你的想象嗎?”戴著狼頭骨的女人說。
  “您比我的想象更加精彩。”道格拉斯說。
  對女性誠懇而不冒犯的恭維對他來說像喝水一樣簡單,明星騎手從來是個很有女人緣的人,八歲到八十歲的女士都相當喜歡他。但此刻他看著那個顱骨,突然感到一陣詞窮。
  女人的聲音沒有那種悶在罐頭裏的沈悶回響,說話時骨骼的吻部也沒有上下開合。道格拉斯細細搜尋著每一絲蛛絲馬迹,找到線索又將之推翻,這等反複在幾句話的時間裏進行了無數次。最後他想,去他的,懦夫才會在這種時候閉口不言。
  “抱歉,女士,恕我冒昧。”道格拉斯說,“您沒有戴著面具吧?”
  “……”
  “我的意思是,那是不是您的頭?”他又問。
  到此時起,塔砂才開始覺得這人有點意思。
  不止是洞察力的問題,騎手拿不出證據,如今也只是在猜測。但道格拉斯的語氣中卻沒有一分恐慌,有的只是壓抑的興奮——那是小孩子問“你是不是給我准備了禮物”的口吻。
  “惡魔崇拜者?”維克多嘀咕,“不,亡靈推崇者都不會是這副德性,頂多是看多了曆史記載就異想天開的自命不凡者。”
  塔砂覺得維克多說的意思是模仿犯或中二病,類似地球上企圖畫出故事裏的惡魔召喚陣的青少年。
  “如果是,你打算怎麽做?”塔砂說,“用你的繩子招呼我?用你靴子裏的短劍?還是帽檐上的東西?”
  “您可真是不留情面。”道格拉斯做了個苦臉,戴上帽子,張開雙手作出投降的姿勢,“沒辦法呀,最有誠意的觀光客也需要一個解風情的旅伴,倘若遇到的不是您這樣善解人意的女士,而是個煞風景的強盜,我總要有點防身的本事。”
  騎手不像他看上去那樣輕松,就拿之前那個輕盈的轉身來說吧,那個姿勢能以最快的速度避開來自身後或頭頂的危險。道格拉斯腰上纏著他的套索,馬靴和綁腿那兒固定著匕首,而帽子上像裝飾的東西……塔砂觀察了一路,發現幾個搭扣間藏著很尖銳的結構,要是拆下來與套索結合,搞不好能當血滴子之類的武器用,脫帽禮就是備戰姿勢的一種。即使是現在,從他頸部繃緊的肌肉線條來看,他也沒放下警戒。
  亞馬遜人教授的肌肉閱讀技巧真的相當有用,要不是場合不對,塔砂真想跟對方打一場。
  道格拉斯這副“不設防”的姿態,就像水上輕松優雅、水下腳掌亂劃的鵝一樣。與此同時他看起來更激動了,大概是從塔砂的回答中聽出了默認。他興奮得像各類恐怖片中死于好奇心的人,有本事也抵不過一顆作死的心。
  “我必須申明,我帶著十足的誠意而來。”仿佛感覺到了塔砂注視中微妙的惡意,道格拉斯高舉雙手申明道,“我來這兒只是出于好奇心。”
  “誠意。”塔砂重複道,“你的誠意就是今天的間諜把戲?”
  “那正是我的誠意啊!”道格拉斯理直氣壯地說,“我穿著舞台裝在大街小巷亂逛,又把鼻子伸進任何看上去閑人勿入的地方,難道這不是最好的吸引您目光的方法嗎?我的僞裝用來避開無關人士的關注,對城市真正的掌控者而言如同兒戲。請原諒,我沒有您的聯系方式,只能靠這種方法來見您了。”
  “現在你見到我了。”塔砂說。
  這話等于承認自己狼骨為首的異族與這個城市掌控者的身份,塔砂承認得幹脆,將球踢回了道格拉斯那裏。話到此處,道格拉斯反而顯得有些扭捏起來。
  “嗳,我覺得咱們可以增進一下對彼此的了解,慢慢來嘛。”他壓著帽檐,擺出一副羞澀的樣子來,“我是馭龍者道格拉斯,敢問女士芳名?”
  “你可以叫我‘大人’。”塔砂說。
  道格拉斯被噎了一下,維克多嗤嗤地笑起來,笑聲充滿了迷之優越感。
  到底在得意什麽,塔砂有點好笑地想,你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啊。簽訂契約用的“真名”是這個世界所承認的名字,很長很複雜,頗有深淵風範。它在契約上有效,但塔砂自己承認的名字依然是“塔砂”,目前為止這裏還沒人知道呢。
  “輪到你了。”塔砂對道格拉斯說,“就從‘你們來這裏的目的’談起如何?”
  “我早已對您推心置腹,您卻不肯傾耳一聽。”道格拉斯捂著胸口,一臉受傷地說,“我在馬戲團裏跟傑奎琳小姐當了多年同僚,斷然做不到眼睜睜看她自行冒險,于是便護送她來到此處。除此之外,我個人還有一點好奇心。啊,至于別人怎麽想,我可就沒法擔保了。”
  道格拉斯眨巴著眼睛,一臉正直地幹著賣隊友的事。
  “包括你的團長?”塔砂問。
  “弗蘭克團長,”道格拉斯砸吧著嘴,“他的確不會做什麽,那位先生可沒幹過比偷稅更壞的事呢。”
  言下之意,依然在賣其他同行的人。
  其實塔砂不需要他的提醒,地下城的視線雖然無法進入房屋,附近的瞭望塔卻一直保持這注視。
  道格拉斯不是這一晚唯一不安分的人,只是做得特別高調,給自己贏得了讓塔砂親自試探的機會罷了。其他來客鬼祟得很沒有創意,有半數人在夜幕中穿著夜行衣亂跑,自認為得到了夜色的保護。
  有幾個人彼此接頭,另外一些則整夜獨行,避開其他人,這些人不能說全無聯系,也不能說有所組織。瞭望塔全程直播了他們的動向,看著他們上躥下跳,搜索他們認為可疑的地方。有人小心翼翼地翻進了交易所,理所當然地,他們在平坦而空無一物的小屋中亂轉,什麽都沒找到。
  如今的東南角,地下城的存在不算是個機密。在交易所工作的人類會看著地面打開,在下面幫工的亞馬遜人或匠矮人將交易産品遞送到地面小屋中,人類再把小屋裏的東西搬出去。這不是要保密的內容,因此這附近的居民也沒有神經過敏。他們認為那是個很方便的地下通道,連著異族居住的地下遺迹,僅此而已。
  你說地下城?行吧,有那麽多通道和地下廚房什麽的,還住著這麽多人,的確能稱作一個城市。你說深淵前哨?哈哈哈哈別開玩笑了。
  塔砂並不阻止地下城的居民邀請地上的人下來,事實上亞馬遜人已經跟人類士兵分享訓練室了,軍人們都對這方便的場所贊歎不已。不同于那些對進入大本營的人必須再三篩選的領主,地下城就是塔砂本身,她對其中一切的掌控力是百分之百,巴不得心懷疑慮的人下來看看。真正重要的部分——比如地下城核心與魔池——藏得很好,讓多疑的人實地看看其他部分,無論他們能打消疑慮還是露出馬腳被塔砂抓住,都是件好事。
  “你沒想把這些人放進地下城吧?”維克多不放心地警告,“能在百裏外範圍攻擊毀掉地下城的情況是少數,絕大部分地下城還是被進入其中的職業者毀掉的!”
  “我沒那麽魯莽。”塔砂說。
  放地上的居民進入,歸根到底是因為這些人都很弱,完全構不成威脅。新來的這群人能力不明,縱然他們現在看起來像一群無知的老鼠,塔砂也不會對此掉以輕心。放入地下城固然方便,卻要冒一定風險,比如說,如果他們當中有人咻地變成一門魔導炮開火,那樂子可大了。
  “過去的職業者是怎麽從內部毀掉地下城的?”塔砂問,“就算後天的地下城城主不能隨時監控地下城全局,等巡邏的士兵發現敵人之後,城主至少能把他們扔出去?”
  只有非常非常稀少的情況下,地下城才會自己産生意識,比如塔砂這樣的穿越特例,或者維克多以為的先天巢母。大部分地下城城主都是來自深淵的魔物,還有一些被深淵吸引、成為了不知是地下城主人還是地下城奴隸的可悲生物。這些激活地下城核心的後天城主並不能像塔砂一樣對地下城了如指掌,他們需要利用法術或地下城造物才能監視地下城內部。
  “冒險者很強,而且前仆後繼。”維克多聽出了塔砂語調裏的那點不以為意,強調道:“你現在如此順利的唯一理由,只是因為這些人無知又弱小得驚人而已!”
  “你管魔導炮叫弱小?”塔砂提醒他。
  “那是特例!憑借外物並不能讓他們本身變得強大,會使用工具的螞蟻還是螞蟻。”維克多堅持道。
  塔砂懶得再說服他,你無法讓沒見過工業時代的人(書/惡魔)理解“外物”能強大到什麽程度,有時她覺得維克多對魔導科技的態度就像閉鎖國度的戰士,認為自己的武藝能戰勝槍炮。
  但話說回來,塔砂也沒見識過這個世界的強大力量。她無法想象一劍劈開大地的景象,沒見過維克多口中以一己之力硬撼一支軍隊的法師,目前見到的不科學事物不少,但都沒強到能改變她對這個世界的印象。他倆的見識各有局限,有時真的沒法愉快聊天。
  在塔砂無法旁聽的地方,另一場不愉快的聊天正在進行。
  穿著撒羅祭袍的牧師在晚飯後走進了旅店的大門,他一反常態地跑得很快,瘸腿顯得相當明顯。塞缪爾顯然又沈浸在了自己的世界當中,都沒空搭理旅店老板對他的調侃。
  “那個老先生住在哪個房間?”他焦急地問,“白頭發,拿著根木杖的!”
  “牧師先生又要傳教去嗎?”老板和旁邊閑著的幫工都笑起來,“別以為都拿著木杖就能認親,當心別人把你趕出去啊!”
  “請告訴我他的房間號!”塞缪爾臉漲得通紅,仿佛要說什麽又憋住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談談!關于……關于他的兒子!”
  老板最終給了他號碼,塞缪爾飛快地向那個房間沖去,將身後打賭他過多久會被趕出來的聲音置之腦後。這些蠢貨!他激動地想,那一位才不會把他趕出來!
  只敲了三下,那扇門便打開了。老人站在門背後,一言不發,鷹隼似的眼睛打量著牧師。
  這樣靠近,塞缪爾發現他們身高差了一大截,他得很辛苦地仰頭才能與老人對視。那是個相當魁梧的老人,頭發已經全白,但歲月既沒有柔和他銳利的目光,也沒壓縮他強壯的身軀,結實的肌肉撐起了本該寬松的套頭衫。他留著一把胡子,和頭發一樣硬邦邦的胡須支棱著,讓他像一頭老獅子。
  塞缪爾不得不後退一小步,好挽救自己酸痛的脖子。在這充滿壓迫感的陰影籠罩下,出發前信心滿滿的那通說辭變得支離破碎,一時險些沒能說出口。他定了定神,遊移的目光捕捉到了老人腰間懸挂的吊飾,一下子信心大增。
  “我是撒羅的牧師塞缪爾。”塞缪爾挺著胸,讓自己能顯得高一點,“在上一代的祭司蒙主恩召之前,她將祭司之職授予我,我得到了撒羅在地上的最後傳承……我看到,看到你,我想,嗯,我覺得我們應該談談,你知道的。”
  他這通演說完全沒發揮好,比他之前演練過的爛上百倍。老人面部線條堅硬得像一座石像,在塞缪爾演講的全程都沒動一下,表情別說崇拜,連基本的動容和善意都看不到。塞缪爾堅定的信心開始流逝,預想過的美好畫面一秒比一秒黯淡,最後他開始懷疑對方真的會關上門。
  老人從始至終一言不發,到最後他也沒有點頭,只是從門邊移開,給牧師讓出一條能側身通過的小道。塞缪爾連忙鑽了進去,老人在他身後關上了門。
  牧師快要跳出去的心髒回歸了原有的位置,他大大松了口氣,坐到了客廳的椅子上。老人跟了上來,既沒有去泡茶也沒有坐下,就那麽抱著胳膊看著他。塞缪爾讪笑了一下,站了起來,徒勞地企圖縮短他們之間的海拔距離。
  “我是撒羅的牧師塞缪爾,持杖者,撒羅的選民。”塞缪爾重複道,“你……我該如何稱呼你?”
  “亞曆山大。”老人說,“退伍的老兵。”
  “是聖騎士!”塞缪爾脫口而出,“我知道你是聖騎士!”
  老人面無表情。
  “我曾經聽說過你拿著的這種木杖!撒羅的聖騎士都會將武器藏在這種大木杖中,只用木杖對待誤入歧途的人,唯有面對真正的邪惡才會拔刀,這是撒羅庇佑的仁慈和勇武!還有你腰上那個飾品,那是撒羅之手,象征著太陽神的救贖。”塞缪爾說,他的聲音因為激動發抖,“你們需要經過漫長的訓練才能成為正式騎士,你們付出的努力能讓你們超越凡俗,哪怕在撒羅離我們而去的現在,你們依舊擁有強大的力量!贊美撒羅,我沒想到在今日我還能遇見真正的聖騎士……我曾經聽過你們的故事,我聽過很多,由聖騎士與牧師組成的騎士團在戰場上所向披靡,我們抗擊了邪惡,散播撒羅的榮光,在撒羅的保佑下……”
  他滔滔不絕的訴說漸漸低了下來,因為老人笑了。亞曆山大的嘴角輕蔑地一擡,仿佛看著什麽可笑之物。
  “我們的先輩之所以流血,是為了保護身後的人。”他說,“我們能勝利,是因為我們有著犧牲的勇氣,而不是什麽神在天上施舍仁慈。我也沒有想到,今日還有撒羅的余孽在地上活躍,你的教養者要麽很瘋,要麽恨你。”
  塞缪爾愣在了那裏,仿佛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他太激動了,這麽長時間來,撒羅的牧師第一次看到他的師長講述中出現過的人與物。塞缪爾在聽說老人的木杖時便心懷期待,等親眼見到了亞曆山大其人與他腰間的飾品,牧師已經笃定了對方的身份。如同漫長獨行後第一次看到同行者,年輕的聖子狂呼著跑近,而後被撞得頭破血流,這才發現所謂的同道中人只是心中的幻影。
  接著,他憤怒起來了。他的舌頭因為怒火冰涼麻木,連話都說不利索。“你在說什麽?”塞缪爾質問,“你怎麽能這樣說一個撒羅祭司!你怎麽能說出這種渎神的話語!你……你也配懸挂撒羅之手,這聖騎士的標志嗎!”
  “哈哈哈哈!”
  老人大笑起來,那聲音震得塞缪爾的腦袋都在嗡嗡直響。撒羅聖子勉強站定,像在雷暴中竭力挺直腰的小樹苗,到笑聲止歇之時,他的鼓膜還在轟鳴。
  “是的,這是聖騎士的標志。我們獲得聖騎士的資格,因為我們謙卑、誠實、憐憫、英勇、公正、願意犧牲、捍衛榮譽、擁有信仰,因為我們錘煉自己,因為我們守衛埃瑞安!你管它叫撒羅之手?”亞曆山大解下腰間的吊飾,拿在手中,“恰恰相反!它是無名之手,是任何抗爭者的手,它象征著人類將自己的命運握在手中,不在惡魔與神靈面前卑躬屈膝!”
  塞缪爾的嘴巴徒勞地開合著,像一尾離水的魚。他聲音微弱地說:“你說了,聖騎士是擁有信仰的人……”
  “那跟神有什麽關系?”老騎士嗤之以鼻,“堅定的信念就是信仰,我有著堅定的信仰,不代表我得對誰下跪。”
  塞缪爾說不出話來,對撒羅下跪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那是神啊!是神明的強大抵禦了邪惡,是神明的慈悲讓人們安居樂業,對撒羅怎麽謙卑都不為過,眼前聖騎士話語中的亵渎與荒謬讓塞缪爾張口結舌,不知從何處開始辯駁起。
  說這話的不是惡徒,也不是被欺瞞的愚民,而是一個聖騎士。塞缪爾感到極度失望,一時間幾乎心灰意冷。
  亞曆山大沈默了一會兒,凝視著無名之手。吊飾主體是一只銀質小手,握著一顆珍珠,無論是發黑的銀飾部分還是光彩不再的珍珠,都能說明這吊墜的歲數。老騎士搖了搖頭,將它收了起來。
  “聖騎士的確曾和牧師合作良好,在上一次獸人戰爭的時候。”亞曆山大低聲說,自嘲地笑了笑,“我們都已經是過時之人。”
  “那你們為什麽否認神?”塞缪爾喊道,絕望地抓住對方的前襟,“在那個時候我們還曾經並肩作戰!是什麽讓你們背棄了神,背棄了我們?!”
  “你是真這麽認為?”老騎士皺了皺眉頭,“聽著,我不知道你的教養者怎麽蒙騙了你……”
  “她/沒有/蒙騙我!撒羅的仆從不撒謊!”塞缪爾激烈地反駁。
  “那你就該知道,四百年前,神就被趕走了,被我們一起!”亞曆山大沈聲道,“如果你相信獸人之戰中我們的先輩曾並肩作戰,你就該明白:要是四百年前的那些牧師沒有學習那些‘渎神’的方法,他們又怎麽能在神靈離開後,在兩百年前的獸人戰爭當中,繼續使用改良的神術,獨自為人類而戰?”
  塞缪爾站得像一根柱子,他的腦袋亂成一團,感到自己的血液都冷了下來。老騎士又搖了搖頭,看上去已經沒有了聊天的耐心。
  “我想,你不止是來找人‘敘舊’的。”亞曆山大說,“無論你為了撒羅還是別的,至少在這裏,我們還能在一些事情上達成共識。”
  老騎士直直看著塞缪爾,一字一頓地說:“跟我談談那些異種。”
  作者有話要說:  總之,這篇文裏的很多人物不能單純用好或者壞歸納XD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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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1.1

  馬戲團大篷車到來的第三周,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軌。
  第一周,繁忙的工作將所有外來者拖在了崗位上。他們沒收到什麽特殊命令針對,只不過是市場經濟的推動。
  直白點講,錢。
  那位侄子先生可以借住在叔叔家裏,但大部分人都沒找到親人。要是你指著一座孤墳說那裏埋著你的親屬,在缺乏遺囑和證明的情況下,墓穴主人的住所可不能作為遺産讓渡。旅店本為外鄉人准備,幹著酒館的兼職,如今北方被封鎖,客源變得相當稀少,適當提高價錢是十分合理的事情。想住回馬車裏?抱歉,馬戲團馬車入境的關稅姑且看在諸位思鄉心切的份上減免,但馬車的停泊費用呢?馬兒的喂養、收容費用呢?要是你打算蓋一間房子,很遺憾,這附近的所有樹木都禁止采伐。
  在這個冬天,枯萎之災的後遺症讓野外大部分地方寸草不生,僅存的樹木被保護起來,地上的自然草皮亦然,罰金遠高于交易所能買到的現成木材與草料。森林不見蹤影,馬匹不能放養,這裏的人也需要聚集起來,更確切地說,需要加入異族的雇傭交易體系才能越冬。塔砂不需要特別針對這些外來者,只要不給他們優惠就行了。居民們覺得異族相當好心,至少最開始,他們還願意給外來者賒賬呢。
  在如今的東南角居民眼中,地下城就像進駐貧窮國度的大型異國公司,異族們是那裏的雇員。有人喜歡他們,積極地尋求被雇傭;有人討厭他們,頑固地堅持著陰謀論。但無論是喜歡還是討厭,所有人的生活都與地下城密切相關。塔砂的存在,在這些居民眼中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他們知道不同的異族有個相同的頭兒,不像埃瑞安首腦一樣正式和醒目,更像商會的幕後老板。
  他們能這樣理解挺不錯,省得又激起無意義的抵觸情緒。
  順帶一提,在交流深入後,塔砂發現這裏的文明程度頗讓人驚喜。紅桉縣有幾間學校,其中最老的足有數百年曆史。通過知識提升所屬階層的理念為大部分人認同,讀書識字受人尊重,家境好的人都會選擇將後代送入學校。紅桉縣的識字率多達一成半,在一個沒有工業化的縣城中,這個數據相當了不起。
  塔砂試著看過學校中的曆史書,上面大部分是人類光輝史,可信度大概跟朝○的曆史書差不多吧。今後的思想/曆史教材必然要有所改變,當造紙廠的原料都要靠塔砂這邊提供,把印教材的權力捏在手中並不難。
  在北方人類的助攻下,地下城無聲無息地將觸角伸向了城鎮的各個領域。共同的敵人和可能死于資源不足的危機感加快了地上地下居民的融合速度,借著戰時應急措施的名義,地下城公司和上尉領導的軍隊獲得了壟斷與政治上的權力,後者甚至成功擴招了一次,如今的編制已經超越了曾經的規模。那些失去工作的強健樵夫、獵人很樂意尋求福利更好的出路,而一些對異種抱有疑慮的青壯年認為加入軍隊有助于對抗異種。競爭激發熱情,這感覺就像在背後操控兩家政dang,別人投誰的票塔砂都穩贏不輸。
  還有一個好處,經過試驗,塔砂發現哈利特上尉帶來的【軍隊氣氛】(當你用響亮的口號或准確簡明的文字傳達命令時,得到命令的人會下意識趨向于服從。接受命令者意志力越強、命令發布時間越久、命令內容越招致反感、對同一群體使用次數越多,該效果越弱)技能在軍隊中能獲得一定程度的增幅。
  她在每個士兵都必須學的士兵手冊上使用了【軍隊氣氛】技能,它能有效地讓新兵在加入的一開始就趨向于服從命令,能消除士兵們對與異族合作的抵觸心理。萬事開頭難,當他們進入角色,慣性和集體氛圍本身就能讓這些內容持續下去,軍隊會慢慢變成可靠的、屬于塔砂的力量之一。她覺得將最有效的第一次暗示用在此處相當合適。
  控制一片人類領地仿佛養著一台耗油量巨大的機器,塔砂的魔力儲備增長得一直很慢。但她認為在此付出魔力很值得,都是長期投資。
  扯遠了,繼續說外來者的事吧。
  那一天與道格拉斯的會面無果而終,騎手只肯吐露一些似是而非的內容,像一尾滑溜溜的泥鳅。既然他沒有交投名狀的誠意,塔砂也不介意打太極。
  “這就是全部?”分別時,她意味深長地說,“今後還要找機會交談可不太容易。”
  “您這樣非同凡響的女士總是相當忙碌。”道格拉斯壓了壓帽檐,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只希望我今晚的表現不太糟糕,還能有機會讓您賞光一晤。”
  “我不忙。”塔砂說,“但你會很忙。”
  第二天,當厚厚的賬單放到道格拉斯的桌上,他終于明白了塔砂的意思。
  道格拉斯是個好騎手,他養著一匹名叫喬伊的馬,這匹馬很合他的口味,頗具靈性和野性。道格拉斯習慣在不騎馬時放開喬伊,讓馬兒自己跑出去浪。等到了需要的時候,他特殊的哨聲能讓遊蕩在附近的喬伊向他跑來。
  這把戲相當精彩,曾在道格拉斯一次次的獵豔之旅中擔當了重要角色——想想看,英俊的騎手一聲口哨,林中跑出一匹健美的高頭大馬,而後翻身上馬的騎士對著你伸出手來……這充滿了騎士小說的浪漫色彩,在道格拉斯擄獲芳心時屢試不爽,省了每次安置馬的麻煩,而且喬伊本身又喜歡。所以,真不能怪他這一次也沒拴緊馬。
  這附近的野生植物是被保護著的,感受過自然枯萎後果的居民,已經自發地將附近的草皮當做公共財産。
  道格拉斯的桌上堆著厚厚的賬單,其中記載著喬伊違法啃地皮的賠償、在被警告時暴力抗法乃至襲警的罰款、逃脫後啃掉了一名無辜居民手中的水果的罰款、被羁押期間需要付出的草料費用和贖馬所需保釋金,最後那項後面還有括弧,寫著倘若不贖走喬伊,也不願意讓喬伊充公去農場幹活的話,每一天道格拉斯需要支付多少草料、清洗和保溫費用。小字還有彬彬有禮地告訴騎手,鑒于他的馬“分外活潑”,今後可能還要付出服務人員的治療費用。
  向來潇灑的騎手一張又一張地看過來,數著數字後面的零,煙從他顫抖的手指間掉了下去。
  道格拉斯撿起地上的煙,深深吸了一口。今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的預算中都不會有煙錢。
  用馬戲表演賺錢暫時只是幻想,馬戲團團長說過他解散了一批又重招了一批其他人,現在的人員不足以搞出一場馬戲。道格拉斯企圖獨自表演,卻被巡警告知街頭表演需要營業證,他要麽交一大筆保證金,要麽在此工作一年獲得本地戶籍。“光工作一年就可以入籍,已經是相當優惠的條件了。”負責人笑容可掬地說,“今後條件多半會變得更難,可能要在此處買房吧。”
  如果住旅店只是有點貴,長期租房算是可以接受的話,在此處買房所需的錢,絕不是一兩年可以攢夠的。最麻煩的是埃瑞安的貨幣在此處非常便宜,彙率還一直在跌,居民們在這裏的銀行開業的第一時間裏爭相兌換矮錢,人們彼此交易也不喜歡用埃瑞安貨幣。就算外面的大富豪來到此處,也要為了賺矮錢從頭工作起。
  “其實您可以貸款。”市政府的工作人員又說,“我身後的牆壁上就是相關法規。”
  道格拉斯擡起頭,看著上面的說明,在一連串的驚嚇後總算感到了一點安心。貸款利息並不誇張,這裏居然還提供實物借貸,賒賬獲取食物的利息非常低,可以說只要工作就不怕餓死。
  “也不是非常凶殘嘛……”道格拉斯低聲說,他幾乎要為這意料之外的仁慈感動了。
  “道格拉斯先生,這是給此處居民的版本。”工作人員對他揮了揮手,指向另一側,“關于還沒有戶籍的外來人士,這才是目前的適用規則。”
  道格拉斯轉了轉頭,看見了截然不同、高得可怕的利息率。
  你們是強盜嗎!他在心中無聲地嘶吼。
  “等等,這個……”道格拉斯虛弱地說,“我昨天來的時候還沒看見?”
  “因為北方對此處的封鎖,紅桉縣經曆了一系列動蕩,如今一切百廢待興,因此可能時不時有適合如今情況的條例出台。”工作人員程式化地說。
  這絕對就是剛剛訂的吧?針對我們的吧?!道格拉斯悲怆地想。
  “請要不要擔心,道格拉斯先生。”工作人員善解人意地介紹道,“考慮到諸位為了尋親已經做出了如此巨大的犧牲,我們這裏也有許多外來務工人員福利。在十八歲和六十歲之間的青壯年只要願意在我們提供的工作崗位上工作,一年後自動入籍,並且免除所有貸款利息。這其中還有許多崗位薪資優厚且包食宿,本地居民都對此相當眼饞呢!”
  的確,這裏給外來者提供了高福利的工作崗位,共同點除了薪資優厚和包食宿之外,還有著工作時間長、需要隨叫隨到的特點。
  真心想在這裏住下來的人絕不會過不下去,而無論他們是否真誠,只要還想活著,在開頭一年中,每天的工作都占據了他們的絕大多數時間。工作時間被打碎在一天的各個時間段,他們不會太累,但擁有的空閑時間絕對不夠他們到處晃蕩。塔砂以這種方式,讓所有外來者的絕大部分時間都處于其他人與瞭望塔的視線之下,既沒有搗亂的時間空間,也沒搗亂的精力。
  十八歲以下的孩子,外來者中那個叫傑奎琳的小女孩,必須要上學才能獲得免費食宿,本質上和全天工作的監視效果相同。當她對“與老師同學呆在一間教室裏”這事表現出很大的不安,塔砂取消了她的課程,換成梅薇斯的貼身照顧——四分之一精靈自告奮勇要來照顧她。
  梅薇斯與傑奎琳相處愉快,盡管後者還是不開口說話。塔砂甚至看見梅薇斯抱起傑奎琳,寡言的小女孩長得特別小,瘦得可憐,眼睛在那張小臉上大得怵人,梅薇斯抱起她就像抱一只營養不良的貓崽子。傑奎琳任由嬸嬸抱著,依舊抱著琴,臉上的神情半是緊張半是神遊天外。
  “那是個可愛的孩子。”梅薇斯慈愛地說,她跟塔砂說這話時還在給小姑娘做飲料。肉桂棒攪動著一種漿果與姜茶的混合物,楓糖漿在最後加入,讓香甜的液體呈現出櫻桃似的剔透紅色。梅薇斯將之灌入一只圓底燒瓶裏,塞上木塞,看起來有種奇特的可愛。這位藥劑師做食物和藥物時常會串著用器具,一藥瓶肉丸與一碟感冒藥都不算太罕見的搭配。話說回來,她做的藥劑和食物之間也很缺乏界限,比如眼前這種香甜的飲品,一樣可以清熱止咳。
  可惜它最終沒到傑奎琳手裏。
  在這一群人當中,另一個不用工作的人是那個名為亞曆山大的老人。他拄著一根很大的拐杖,拐杖和腳步一樣沈,輕裝能走出披甲的音效。亞曆山大自稱是個老兵,看上去也像那種會用軍隊指令教育子女的嚴厲老頭,“兒子受不了管教因此逃跑去別處當兵最後戰死”的劇本用在他身上沒有一點違和感。有軍官在他路過時下意識立正,稍後才為自己的條件反射發笑。
  塔砂曾見過撒羅的牧師沖去找這個老人,塞缪爾興沖沖地進他的房間,失魂落魄地出來。這位城府不深的牧師把一切都寫在臉上,倒是給塔砂排除了亞曆山大是撒羅教徒的可能。維克多說那種木杖可能屬于武僧,可能屬于聖殿騎士,也可能是最近幾百年的什麽防身工具,這範圍廣到沒用處。塔砂為這位須發皆白的健壯老人准備了養老院,但他堅持住在原處,哪怕要付出勞動換取房租。
  他是傑奎琳的臨時監護人,忙于工作的外來者們,包括道格拉斯,都贊同讓其中最不忙的大人來照顧小女孩。傑奎琳並不不反對,她白天去梅薇斯那裏,晚上被亞曆山大接走,梅薇斯送出飲料的那天也是。小女孩笨拙地捧著豎琴和燒瓶,小跑著跟上亞曆山大。老人一如既往地大步走在前方,繃著一張臉——他總是如此,無論對梅薇斯還是傑奎琳,塔砂還沒見他笑過。
  他在半路放慢了腳步,對小女孩伸出手。傑奎琳慢慢交出了手裏的燒瓶,亞曆山大接過來,沒打開木塞,直接把它扔進了旁邊的水溝。
  傑奎琳看了水溝一眼,什麽都沒說。下次梅薇斯問她要不要留在這兒不回去時,她依舊搖頭,低頭跟著亞曆山大走。
  下一周,終于有人耐不住性子,跳了出來。
  馬戲團後來招的人之一,那個獨眼龍,跟蹤並企圖襲擊梅薇斯。他是穿著夜行衣晚上亂跑過的人之一,這次行動也一樣隱秘又明顯。隱秘在跟蹤水平高超,明顯在既不拿驅靈符文也不知道躲避瞭望塔,在塔砂眼中顯眼到可笑的地步。
  瑪麗昂在獨眼龍動手的那一刻從天而降,奪刀,反制,把這刺客牢牢摁在地上。獨眼龍看起來很吃驚,仿佛想不通狼人少女怎麽就突然接近了他。他的反跟蹤水平固然不錯,但瑪麗昂有著塔砂在耳中導航,隔著面牆都知道獨眼龍的動向。
  那獨眼龍在審訊一開始便開口投降,半點都沒有要死扛到底的精神。“算我倒黴!”他說,“我就知道……”
  他知道什麽呢?塔砂無從得知答案了。
  “知道”一詞話音剛落,更多內容還未出口,獨眼龍的身體便抽搐起來。士兵掰開了他的嘴,梅薇斯打開一瓶藥劑,往他口中灌去,然而一切已經太晚。獨眼龍的抽搐不是什麽事情的開始,而是猝死的外在表現。他的表情凝固在驚恐痛苦這一檔上,殘存的眼睛瞪著天花板,就這麽死去了。
  審訊室一片安靜,審訊者面面相觑。他們一開始便徹底檢查過了俘虜,從衣服底下到嘴巴裏,什麽都沒有。他死得如此突然。
  抓住間諜的消息被公開,他們沒公開他的死訊。獨眼龍作為釣餌被擺放出來,但沒有任何人來滅口或救人。當晚有人向北邊哨卡跑去,那裏的哨卡已經重建,nu箭射穿了這個沖關者。
  “他們只是臨時加入的人,當你急需人手,篩選不可能太過精確。”馬戲團團長弗蘭克說,“我很遺憾發生這種事,希望他們不會影響諸位對我們的觀感。”
  線索在此中斷,不安分的人銷聲匿迹。
  到了第三周,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軌。事情似乎一天天變得更好,每一天過去,地下城的力量都變得更加強大。
  這個夜晚和往日一樣平靜。
  有人無聲無息地跳出了窗戶,他在陰影中前行,月光也沒有捕捉到他的身影。
  他就這麽走在街道的邊緣,墊著腳尖,緩慢而隱秘。這已經超出了“善于躲避”的範圍,他看上去並非躲藏在陰影中,而是與陰影相融,乃至帶著黑夜前行。一名巡邏的衛兵在他兩步以外的地方走過,提著燈的手舉起來,往旁邊的角落隨意晃了晃,什麽都沒找到。衛兵離開了。
  要是塔砂能看清這個人的臉,她大概會十分驚訝。那個人不是油嘴滑舌的明星騎手,不是強壯而難相處的老兵,也不是神神秘秘的馬戲團長。他是馬戲團中普普通通的一員,一個安分守己的雇工,塔砂既沒有見過他到處打聽,也沒有見過他在任何不恰當的時間出現在不合適的地點。
  他叫什麽名字?比利?麥克?還是別的什麽?他普通到了會被人遺忘的程度,哪怕是塔砂,要將這個人與某個特定的名字對上,也要花費一番力氣。
  他有一個爛大街的名字,有一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體型,有一張不美不醜、沒有刀疤粉刺的平庸面孔。他不走在第一個也不走在最後一個,別人笑他便笑,別人叫嚷他也附和,他的聲音會讓一大片人以為自己聽見了哪個不太熟的點頭之交。他就是那種沒人喜歡也沒人討厭的家夥,同學會邀請會漏過他,遲到早退沒人注意,放到地球上,還能用來說那種“這人走到商店面前,感應門沒有開”的笑話。
  普通、平凡、沒存在感到這種份上,也是一種本事了吧。
  真的是一種本事。
  普通先生走在紅桉縣的夜幕中,瞭望塔不曾捕捉到他的蹤迹,一如此前的幾次。這也是個合適的夜晚,積雪已經消融,沒有下雨,大地上沒有水漬,因此只要小心一些,普通先生就不會留下任何蹤迹。
  當然,普通先生什麽時候不小心呢?
  他一路走去了北方哨卡,穿過哨卡,做該做的事,然後回來。他帶著新拿到的包裹,慢悠悠穿過亞馬遜人巡邏的地段,讓目光遊移在每個人旁邊。直覺敏銳的野獸與戰士都有發現視線的可能,腦子簡單的生物好麻煩啊。普通先生想,這次居然在這裏浪費了這麽多時間,真是不走運。
  一開始就很不走運,東南角的情況跟他們推測的狀況相差十萬八千裏,這兒的異種居然在與居民和平相處,而不是兩相對峙。中校信誓旦旦地聲稱牆那邊已經血流成河,餓殍遍野,結果呢?食物不是稀缺品,秩序相對穩定,軍隊已經叛變,跟能從不知哪兒變出糧食的異種狼狽為奸,還會一個個審查從外邊來的人。一手壞牌。
  普通先生無所謂誰叛變不叛變,異種不異種,但秩序井然讓他頭痛。如果死的人多一點就好了,他想,那樣的話,事情會方便很多。死得屍體都分不清楚,他們就能輕松找到“在混亂中喪生”的親人,哪裏像現在,只能跟戰死的士兵認親,說服力一下子低得讓人側目。
  一開始想這個,他不由得滿腹牢騷。本森中校是個蠢貨,他不該把其他雇傭兵塞進來,哪怕簽訂了契約,外來者還是一樣靠不住,勉強能用來轉移視線吧——不敢相信他哥哥就這麽讓他亂來!總督和他們合作了這麽多次,還會搞出這種毫無好處的幺蛾子來,唉,早該知道軍方的人永遠無知又傲慢。
  普通先生比那些鼻孔朝天的老爺謹慎,不然他活不到今天。他也比那些人善于聽取建議,哪怕他看那位硬塞進來的騎士老頭很不順眼,他也會參考那個人提出的意見,畢竟,在對抗“那種東西”上,騎士比盜賊更有經驗。
  “你不能下去。”老頭是這麽說的,“你一旦進入地下,他們就能看到你。”
  有幾次,普通先生尾隨得這麽近,幾乎可以在那些異種身後地下,但為了老頭的話,他放棄了機會。
  不去就不去吧。普通先生想,反正明天便是時候了。

☆、第45章 1.1

  冰雪消融的第二天,冬日結束的前夕,北方哨卡在這一日清晨打開。
  路障被搬開,壕溝被填起,重甲的軍隊調往邊境。人類的喘息與腳步聲,馬匹的響鼻與馬蹄聲,交織成一片不祥的轟鳴,號角還未響起,戰爭的雲霧已經在哨卡上空彙聚,隨時會化作一陣狂風暴雨,席卷過塔斯馬林州東南角的土地。
  長達半年多的封鎖之後,他們似乎終于抛卻了對這邊瘟疫的畏懼,要開始全面進攻了。
  瞭望塔在第一時間發現了情況,東南角的軍隊一樣集結起來。這一戰遲早要打,當它終于來到面前,塔砂反倒松了口氣。哈利特上尉的新部隊與亞馬遜戰士們已經訓練了一個冬天,他們緊張而不慌張,迅速地組織好隊伍。北邊軍隊填平壕溝的時間,足夠讓他們全副武裝。
  東南角的人類部隊排好了適合迎戰的陣型,他們拿著匠矮人制造的武器,矮人的工藝在冷兵器時代可以說已經登峰造極。亞馬遜戰士埋伏在側翼,殘存的樹木隱藏著她們的蹤迹。壕溝已被填上,北方的士兵正從哨卡缺口處湧出來,騎兵隊首當其沖。
  號角吹響了。
  兩邊軍隊之間隔著長長一片空地,還未短兵相接,騎兵們已經心中暗喜。這是一片空曠無阻礙的土地,地面平坦得一目了然,地勢北高南低,傾斜的幅度最適合騎兵沖鋒。北方的騎兵順著坡度傾斜而下,像一只只從天而降的鐵球,光憑沖擊力就足以將對面的軍隊沖得七零八落,更別說還有一排排雪亮的槍#尖。
  這看上去就是對面的失策,正如探子傳回的情報,此處的軍隊步兵居多,一季斷斷續續的訓練既不能培養出多少像樣的騎兵與戰馬,也不能制造多少能實戰的弓箭手。他們沒有及時反應過來,沒在沖鋒的必經之路上固定好路障,也沒來得及在沖鋒開始前打斷。當騎兵開始全面加速,勝負便已經定了一半。
  最可笑的是,前方用來應對騎兵的居然是nu箭手。
  飛機懼怕撞上飛鳥,以相同的道理來看,沖鋒中的騎兵似乎也該害怕正面來的箭矢——然而這種理論上的假設太理想化了。nu箭雖然威力較大,但它的射速非常慢,在沖鋒之中只來得及射出一輪而已。東南角有限的nu箭與有限的nu箭手不足以形成有效的箭雨,讓射手正面應對沖鋒的重騎兵,如同以卵擊石。他們能制造的阻擋力度還不如一片泥濘的土地,騎兵隊長看著前方平坦幹燥的地面,打心眼認為第一輪攻擊萬無一失。
  東南角的軍隊一動不動,既沒有拉近距離,也沒有分開閃避。他們沈著地將箭尖對准了前方,看著高頭大馬越來越近,而後馬失前蹄。
  “平坦空曠”的地面響起一連串嘎吱聲,與地面渾然一體的矮人陷阱在被踩到的那一刻才爆發了威力。彈射出的鐵夾折斷了馬腿,戰馬在悲鳴中跌倒,將背上的重裝騎士重重甩出去。幾十公斤的重甲既是保護也是負擔,許多騎兵在摔出去的時候便摔斷了脖子,另一些也無法馬上從地上站起來。
  這時,才是射手們收割的時刻。
  匠矮人的陷阱早就布置在了靠近哨所的所有險要之地,軍隊的演習圍繞著陷阱與地形展開,亞馬遜弓箭手則在主力軍外靈活運作,負責擾亂、撕破防線和補刀。主場優勢能盡可能彌補人數上的劣勢,北邊的戰鬥,很快激烈地打響。
  與此同時,在距離戰場有一段距離的紅桉縣,另一些事正在發生。
  留守的巡警在紅桉縣與鹿角鎮維持秩序,所有搭著馬戲團大車前來的外來者被禮貌地請進了紅桉縣的監獄當中。要是他們的確無辜,事後塔砂會補償他們的損失,這種特殊時刻很有必要先小人後君子。
  戰鬥開始前,他們乖乖地被收走了身上的一切武器,任由看守將他們送進囚室裏,道格拉斯甚至還厚著臉皮問他們討要一杯酒來安神。等戰鬥已經開始,大部隊開進了戰場,懶洋洋攤在地上的明星騎手站起來,敲了敲鐵欄。
  紅桉縣的監獄並不大,囚室彼此相鄰,囚徒們能看見彼此。看守看了敲鐵欄的人一眼,道格拉斯笑嘻嘻地向他抛了個媚眼,手指在鐵欄上敲出一支小調。這聲音順著連通的鐵杆,穿過一間間囚室。
  監獄中響起了歌聲。
  那是非常動聽的歌聲,這樣美好的曲調哪怕放在陰暗的監獄之中,也會讓人身心愉快。道格拉斯的動作停了下來,他靠在鐵欄上,托著腮,一臉神往。
  “你瞧,我說過,”他對看守說,“馬戲團的背景音樂值得一聽。”
  看守已經聽不到道格拉斯的聒噪了,他滿耳朵滿腦子都是這清澈的歌聲,讓他想到家,想到春天,想到一切美好的地方。他的擔憂在歌聲中溶解,他的肌肉在歌聲裏放松,看守甚至沒來得及打一個哈欠,便像一灘泥似的緩緩滑到了地上。他合攏了眼睛,面容安詳,鼾聲大作。
  這不可思議的歌聲輕如呢喃,卻能穿過長廊,穿過門與牆壁的縫隙。看守們下意識傾聽著這若有若無的聲音,當他們聽清那些音節排列的方式,當那柔軟的旋律鑽進他們的耳朵與心靈,睡夢如約而至。
  “解釋!”塔砂厲聲道,幽靈之軀向著歌聲源頭飛去。
  “我不知道!”維克多難以置信地說,“沒有樂器的遊吟詩人不可能光用安眠曲催眠那麽一大群人,人類也是有基礎抗性的好嗎?以遊吟詩人為職業的純血海妖或妖精才能做到這一點,但如果這裏有純血魔法生物,你我都不可能感覺不出來!”
  在看到傑奎琳去哪裏都要抱著豎琴的時候,塔砂問過維克多關于遊吟詩人的事情。
  遊吟詩人也是擁有超凡力量的職業之一,樂器便是他們的武器。為了以防萬一,塔砂跟維克多確認過過去遊吟詩人的能力範圍,這種職業的人類能通過彈奏樂器增強隊友的能力,或者讓敵人陷入負面狀態。沒有了樂器的遊吟詩人就像沒了弓箭的射手,並不能翻出多大浪來。
  但現狀顯然並不像維克多所說的那樣。
  “這不可能!”他還在對著滿地的入睡者抓狂,“普通小型野獸那樣的魔法抗性才可能被一首安眠曲直接放倒啊?”
  塔砂腦中隱約閃過了什麽,但接著目的地出現在眼前,那念頭迅速地消失不見。
  歌聲籠罩著方圓數十米的空間,以歌唱者為中心,到處都是睡得橫七八豎的人。一直一言不發的女孩正坐在囚室中,面無表情地哼唱,就在塔砂穿牆來到歌聲源頭的時候,她恰巧唱完了。
  殺掉遊吟詩人並不能解除已經完成的樂曲效果,至少維克多這麽說。但他已經說錯了這麽多次……塔砂猶豫了一下,如果在這裏讓幽靈用一次性技能解決掉她,那等于同時消耗掉了紅桉縣唯一的移動攝像頭。制造新幽靈並使之回到原位需要不短的時間,這期間會有一大片地區處于視線真空狀態。
  瞭望塔的監視有著不小的局限性,視線不能穿過房屋。當塔砂的幽靈之軀停留在傑奎琳身邊,她看不到其他的囚室正在發生什麽。
  入睡的不止是看守,還有囚徒,唯有幾個人在歌聲中依然屹立不倒。有人從外面進來,他穿著普通的服裝,有著普通的臉,手上拿著一串囚室的鑰匙,道格拉斯把手伸出鐵欄,對他揮了一揮。囚室的門攔不住普通先生,你怎麽能指望一只破爛的鎖,關住他這樣一個技藝高超的盜賊?
  幽靈到此刻才發現了異狀,在盜賊快要打開囚室之門的那刻,塔砂當機立斷,沖向了他。
  【滿月-野性呼喚】准備就緒,幽靈從隱形變成半透明的狀態。利爪在塔砂雙手上顯現,它們短暫地化為實體,渴望著即將到來的鮮血。近了,更近了,她從背後急速靠近,看見她的人面色驚恐,但他們來不及發出一聲提醒。
  是那個盜賊自己躲開了。
  他聽見了利爪微弱的風聲嗎,還是直覺地感覺到了什麽呢?這個人沒有回頭,只是迅速地向旁邊一滾。這無往不利的技能第一次落了空,再強大的力量要是無法打中,它就不會有任何用處。
  監獄的地板發出一聲脆響,巨大的抓痕將岩石生生撕裂。盜賊滾出一米遠,根本不看是什麽襲擊了他,只迅速地向旁邊沖刺而去。拉開三米距離後他才稍稍轉身,手中的匕首精准地飛向塔砂,飛刀穿透幽靈之軀,釘在地面上。
  第一秒過去。
  盜賊向她扔來看守的屍體,阻擋了她劈頭蓋臉的一抓。塔砂穿過屍體猛然向他撲去,煙霧似的軀體有利有弊,她穿過了屍體也穿過了盜賊,即便使用技能,幽靈身上也只有爪子的部分是實體。她在盜賊不斷轉身時頻頻沖過頭,浪費了太多時間,操縱幽靈就像使用一只靈敏度很低的鼠標,並不適合戰鬥。
  第二秒。
  他靈活得像只塗了油的耗子,從不跟塔砂正面交鋒。她動作得太快,幽靈之軀幾乎散開,到最後才抓到了又一次攻擊的機會。塔砂像鷹一樣猛然俯沖下去,盜賊從靴中拔出的又一把短刀,撼上頭頂的利爪。刀刃在利爪的巨力下碎成幾段,鋒銳甚至讓裂痕穿過刀柄一路向下。但盜賊早在刀刃碎裂的前一刻便棄刀而逃,他在不遠處的地面上眯起眼睛,琢磨著對付幽靈的方法。
  這便是塔砂能看到的最後畫面。
  三秒結束,副作用開始,幽靈在交戰中化作碎片。盜賊警戒了一秒,迅速地隱入陰影。
  道格拉斯的門開啓了,騎手用兩根手指敬了個禮,走出了囚室。接著被放出的是女孩與老人,另外唯二兩個沒有睡下的人。囚室鑰匙被拆開,他們打開一間間囚室,把地上睡著的人踢醒,那些驚醒的人很快離開,前往旁邊放置武器的房間。他們入獄前被搜了身,但沒收的東西沒有放很遠。
  他們從房間裏、從守衛身上拿走武器,拿回驅靈護符,在入睡的人脖子上補刀。老人拿到了木杖,女孩拿到了豎琴,道格拉斯拿回了帽子和繩索。而後半數的人向四周分散開,他們沖向居民區,帶著油與火。
  僅存的留守軍隊,很快就得為此奔波。
  “接下來我們怎麽著?”道格拉斯問,看著盜賊,“頭兒?”
  被他稱作頭兒的盜賊看看老人,亞曆山大向前走了幾步,深呼吸,舉起木杖,一聲大喝。
  轟隆!
  地精們為地下城的震動亂跑,像一群炸窩的老鼠。附近的匠矮人迷惑的東張西望,懷疑剛剛發生了一場小地震。塔砂驚愕地看著地下城的破洞,這麽長時間第一次,地下城的地形因為外在原因改變。
  發生了什麽一目了然,盡管看上去完全難以想象。地上出現了一個兩人寬的破洞,只有兩人寬,但足有幾米深,一路通向地下城。那可是幾米厚的堅硬土石啊!老人的木杖硬生生擊穿了地面,土石墜入通道之下,在地下城與地上的人之間,再沒有一點遮蔽。
  “跟我來!”亞曆山大沈聲道。
  他們跳了下去,一個接著一個,十個人的隊伍進入了地下城。塔砂腦中出現了那種經典遊戲畫面,勇者小隊,還有他們將要刷掉的地下城。
  是時候親身試驗一些可能性了。
  第十個人跳入地下,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雙腳沒有著地。他還未試著在空中扭動幾下,一股不知發自何方的巨大力道便將他一把攥住,砰地撞向天花板。
  地下城的天花板十分堅硬。
  他不是唯一一人,就在同一時間,足足有六個人影拔地而起。他們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整個身軀便被糊在了天花板上,腦袋先著陸。上空傳來西瓜碎裂的聲音,道格拉斯拉著傑奎琳躲開從天而降的血雨。再下一秒,六具頭骨碎裂的屍體摔落到地上,骨骼在二次沖擊下扭曲成奇怪的形狀。
  道格拉斯咂了咂嘴,盜賊皺了皺眉頭,另外兩人面不改色。塔砂看著毫發無損的四個人,神色凝重。
  剛才那一下用了數量驚人的魔力,【地下城之主】這個技能果然和說明中一樣,消耗簡直沒有上限。她能感覺出來,用在這四個人身上的魔力是另外六人的幾倍,而幾倍的魔力居然只能讓他們雙腳離地一會兒。
  在同時面對一場大戰的時候,塔砂不可能拿魔力儲備碰運氣,繼續嘗試用這種方式解決他們。
  “職業者。”維克多麻木地說,“盜賊,聖殿騎士,遊吟詩人,還有個什麽?四個職業者。”
  到這一刻起,塔砂才真正明白了職業者的力量——而他們甚至還沒有開始正式交戰。
  她在這個世界裏認可了非人物種擁有獨特的力量,卻從未真正理解的威能。職業者還是人類,卻並不只是訓練有素的人,更不是氣功大師那樣的騙子。他們的存在本身就已經與普通人有了質變的差距,她低估了職業者,而維克多在一次次被打臉後,誤判了這個世界的現狀,以為職業者和深淵、天界的造物一樣已經成為了傳說。
  那麽有些事情就可以理解了。
  如果職業者有著諸如此類的非凡特權,地下城城主的確不能輕易在內部解決掉他們。如果這個盜賊擁有隱藏自己存在的潛行技能,巡邏的隊伍與瞭望塔一樣,無法阻攔他通風報信的腳步。現下發生的這一切恐怕謀劃已久。
  北邊的進攻拖住了大部分,讓塔砂必須留一部分魔力應付那邊的戰局。在此處同時進行的擾亂活動讓留守部隊忙于掃尾,在這種情況下,地下城被這支小隊闖了空門。
  只是,他們來做什麽?他們根本不可能在地下迷宮裏找到核心的位置……
  亞曆山大折斷了木杖。
  不,不是折斷,而是“打開”。粗壯的木杖被他的手開啓,其中露出了一柄戰斧。斧刃閃著寒光,頂部有銳利的尖刺,在木杖與老人粗大的手掌中顯得意外纖細。他拿出長柄戰斧,在自己胳膊上劃了一道,鮮血順著他的手腕,流向不知何時抓在手中的挂飾。
  老騎士的手抓著無名之手,無名之手掌心的珍珠被鮮血浸潤,一瞬間亮起柔和的光。這光芒流水般落到地上,而後分割成兩道。一道筆直地指向一面牆壁,一道在地上彎彎曲曲,沒入前方的走廊。
  “他們還真成功了……”維克多喃喃自語,“不需要神的神術。”
  不用維克多解說,塔砂也能看出這神術的效果。
  那兩道光,一個直接,一個迂回,無不通往地下城核心。
  北方的戰鬥正趨向白熱化,化狼的瑪麗昂在戰場上橫沖直撞。她在戰線即將潰退時補了上去,就和計劃中一樣。她的利齒與尖爪將一個又一個敵人撕裂,但戰場上的每個個體都是無法左右戰局的螞蟻,即便是這頭凶猛的白狼,最多也只是只小甲蟲而已。
  東南角的兵力無疑處于劣勢,主場優勢、陷阱、不死兵種、士氣與不科學的藥劑能讓兩邊的籌碼扯平,但要抽走任何一角,都是相當危險的事情。
  不如說抽走也沒用,戰場距離這裏太遠了。
  四人小隊在地下城中疾行,誰也不知道老人如何讀取那兩道光,他有時順著蜿蜒的那一道前行,有時打碎牆壁。青筋在亞曆山大額上跳動,金光在他的戰斧上浮現,堅硬的外牆在他面前軟如豆腐,脆如冰塊。即便地精不斷在前面修改著地形,他們也離目的地越來越近。
  留守在此處的男性亞馬遜人與普通人類無異,讓他們前去阻攔和送菜差不多。墓園中剩余的骷髅和僵屍爬出地面,聖騎士隔著一道牆便發現了他們,那柄戰斧上的光芒讓骨頭滋滋冒煙,等鋒利的金屬真正落到它們頭上,它們幾乎像黃油一樣融化了。這些被聖騎士輕易斬殺的不死士兵完全死透了,變成了不可回收的廢料。
  盜賊扔出飛刀,前方地面上蓦然沖出長矛組成的森林。被觸發的一片陷阱再沒有後續反應,他在前面蹲下,撥弄著陷阱的機關,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倉促的痕迹。”他說,“剛剛制造出來的、新鮮的矮人工藝。”
  這位先生長得非常普通,表情十分寡淡,但當他這樣笑起來,任何人都會感到不舒服。那是一種……嗜殺?殘酷?冰冷?總之,一種異常生物不小心從皮下露出來的扭曲笑容。他站起來,對另外三個人揮了揮手。
  “我一直很想知道我的手藝跟矮人的工藝比起來誰會更強,可惜我從未見過活的。”他說,“我去工作,你們不用擔心前面還有什麽陷阱。”
  盜賊離開了隊伍,他不再前行,只是用手指在牆壁上慢慢敲著。在活板門後面,工坊裏,三個匠矮人透過類似貓眼的裝置看著門前盜賊的笑臉,嚇得抱成一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們只面面相觑了一會兒,下一刻貓眼前就空無一人。盜賊進入了潛行中,地下城還能看到他的蹤迹,卻無法將消息傳遞給匠矮人——族群契約中,只有作為族長和塔砂簽約的那一個能隨時進行心靈感應和共享感官。
  新制造的幽靈正飛快地向那邊趕去。
  而地精大軍則堵在剩下的三人小隊面前。
  他們與地下城核心的距離,已經縮短到怎麽抓緊施工也沒有用的地步,施工隊開始作為戰鬥人員出場。小牛犢大小的土石鼠一頭頭沖向勇者小隊,力求將他們沖散,淹沒,打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地精們在塔砂的授意下躲開亞曆山大,專門攻擊傑奎琳。道格拉斯不斷回護小女孩,這拖慢了他們的腳步。
  “我們必須走!”亞曆山大眉頭緊鎖,“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的套索套住了一頭地精,套索中的那一只變得不太聽塔砂使喚。他騎在這地精背上,一只手抓著缰繩,一只手抱著傑奎琳,雙腿還時不時踢掉一頭向自己撲來的地精。他聞言都沒回頭,只喊回去:“要不您先走吧!”
  “聖騎士從不丟下戰友!”亞曆山大怒氣沖沖地說。
  “道格拉斯從不丟下任何一位女士,何況在戰場上!”道格拉斯說,翻了翻眼睛,“您可以把我……啊我的帽子!……您可以把我當做那什麽來著,自願的犧牲!呃,埃瑞安萬歲?”
  豎琴聲奏響了,終于穩定了位置的傑奎琳開始彈奏與歌唱。這是一首慷慨激昂的戰歌,樂曲盤旋在另外兩個人頭頂,鼓舞了他們的氣力。道格拉斯挺起了腰,甚至從地精的激流中搶救回了剛剛掉下去的帽子。“我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他嚷嚷道,“走吧,別管我們了老爺子!”
  亞曆山大眉頭死鎖,他躲了一下,還是沒能躲開纏上來的樂曲。戰斧上方才有些微弱下來的金光重新恢複了,他繃著臉點了點頭,轉身,一斧劈出。
  和死的土石一樣,活動的土石也沒能攔住亞曆山大的路。
  這年老的聖騎士開始發足狂奔,他的雙腿重重蹬著地面,身上與斧上都纏繞著聖光。他再一次握住了無名之手,眯起眼睛,企圖辨別出那顆珍珠上是否有裂紋,但那對他不再好使的眼睛來說太難了。
  老騎士突然想起了那個年輕的撒羅牧師,他無知得可笑,但在某種程度上,卻又讓人羨慕。年輕的傳承者啊……亞曆山大尋找了六十年,走遍整個埃瑞安,有資格的人沒有興趣,有興趣的人沒有毅力。最終他一無所獲,于是他就是最後的了。
  這是個最恰當的終結。
  亞曆山大吸了口氣,捏碎了這個陪伴了他一生的吊飾。
  銀質的無名之手在珍珠碎裂的那一刻消融,璀璨的銀光隨之融入了聖騎士的身軀。他的肌肉不再疲憊,會在陰雨天和劇烈活動時酸痛的舊傷疤不再鮮明,歲月帶走的一切都在此刻短暫地歸來。他的面容變得年輕起來,唯有眉間深深的紋路難以消去。亞曆山大怒吼著擊穿了最後一面牆,在厚實的石牆後面,藏著這座邪惡建築的核心。
  這是個恢弘的大殿,大殿中心有一個波光閃動的池塘。不自然的藍色光芒倒映在天花板上,像一道藍色光柱,光柱之中,跳動著一顆妖異的猩紅石塊,像一顆殘缺的心髒。
  亞曆山大與那顆心髒之間,狼頭骨的女人持刀而立。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就是這個副本的高#潮部分啦,不用養了旁友們(眼巴巴地看大家)

☆、第46章 1.1

  北方的僵局還在繼續,兩方的軍隊完全糾纏在了一起,仿佛大鍋當中的兩種豆子,兩者難分難解,遠程部隊再難發揮作用。大部分機關已經履行了它們的義務,吞沒戰馬與士兵,毀掉敵方的重型兵器,機關與陷坑被屍骸填平。亞馬遜戰士在戰場上穿梭,從一些隱蔽的補給點中得到新的箭矢和藥劑。
  梅薇斯在今日之前已經制造了許多效力強大的藥水,她的藥房中還在源源不斷地生産藥劑。藥水暫時驅散戰士的疲憊,收束傷員的傷口,讓快要撐不下去的人可以繼續作戰。地下城運輸網絡將匠矮人與精靈藥劑師制造的補給品不斷送上戰場,塔砂操縱著幾個補給站的開合,這片能微妙變動的戰場也是東南角軍隊不可或缺的戰友之一。
  紅桉縣當中,留守的巡警隊抓捕著在城中作亂的人。外來者脫掉了僞裝,露出訓練有素的真面目,那風格不屬于軍隊,而是老練狡詐的雇傭兵。這些分散的人並不與巡警隊交戰,他們的任務就是制造騷亂,拖住機動兵力,為此不擇手段。在這裏,主場反而成了劣勢之一,巡警隊作戰需要追捕這些惡徒,同時還要城中燃起的火焰,維持秩序,安撫居民中受驚過度的那些,震懾其中想要渾水摸魚的人——半年多的相處不可能說服所有人,依然有居民北望王師,希望趁著這種機會揭竿而起。
  塔砂將一個幽靈放置到鍾樓上,【軍隊氣氛】技能以她的聲音為媒介,從縣城制高點傳播開來,傳遍整座紅桉縣。“呆在安全的地方不要出門”的簡單命令迎合了大部分民衆心中的畏懼,讓這些躁動不安的人暫時沒跑出來添亂。即使心懷異志,絕大部分小老百姓還是沒有一定要參戰的頑強意志,如果真的有,留守的巡警隊會一視同仁,將他們與外來者一起擊斃。
  另一個幽靈出現在地下城,那個盜賊的身邊。盜賊進入了潛行,但現身的幽靈標志出他的位置,逼迫他拿出一份注意力來對抗虎視眈眈的幽靈。剛才用【滿月-野性呼喚】技能偷襲沒成功,如今面對面釋放成功率只可能更低。然而在它真正釋放之前,它的威脅遠遠大于釋放後。只要幽靈一刻沒有消失,盜賊就無法全神貫注地對付匠矮人。塔砂鉗制著盜賊的腳步,讓趕工的匠矮人能盡快布置場地。
  地下城中幫不上忙的生物盡快遷往更深處,人員調度按照全局中效率最大化的方案實行。傑奎琳的樂曲還在地下城中回蕩,那附近所有可能受影響的生物都已經被撤出了樂曲覆蓋的範圍之外。地精不是活物,它對音樂的抗性上和魔像、構裝體、土石傀儡一樣,完全免疫,遊吟詩人只能鼓舞抱著她的騎手。她不會永遠彈奏下去。
  阿黃混入了成群的地精當中,如果道格拉斯將它與這一群只能機械死板進攻的地精視為同一種東西,很快,他就要吃虧了。
  拿著戰斧的老騎士正向地下城核心趕來,所向披靡。
  以上全部,發生在同一時間。
  真正的圍攻不是車輪戰,不是一個個上的白癡加一群拉拉隊員。那麽多個戰場同時開展,塔砂的意志對抗全員。這種同時操控全局的難度遠非“左手畫方右手畫圓”可以比擬,塔砂相當于同時與好幾個棋術大師對弈,相當于同時打著好幾十場策略遊戲。
  她還沒有輸任何一場,她也不想輸任何一場。
  塔砂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
  她對這個世界的理解還不足,過去的成見與迄今為止在這個世界中遇到的一切,讓她潛意識認為異族本身有非凡力量,人類則需要借助器具,沒考慮到如今出現的這種狀況。但這不是主要問題。沒有人擁有整個世界的上帝視角,就比如說,地球上的哪個工程師會在造橋的時候考慮到預防一只哥斯拉踩上去的情況?哪個警察在對付嫌疑人時會添加“疑犯突然變成超級賽亞人出逃”的應對計劃?如果真的那麽做,預備方案根本做不完,只會造成一大堆資源浪費。
  塔砂的問題是,她的計劃太“嚴密”了。
  塔砂的計劃環環相扣,固然有幾套分別應對其他情況的預備方案,整個體系卻是封閉的。一項解決方法應對一項問題,缺乏容錯率,當其中一環出現意外、超出控制的時候,整個體系都會受到沖擊。她看似完美的布置對實施的要求也太過精准,她更需要一些“犯錯也不會有嚴重後果”的彈性。
  這會是個很好的教訓,前提是,塔砂能完好地度過今天。
  僅剩的地精改造著大廳的地形,企圖增加最後的陷阱。地下城核心的地方本來就布滿了匠矮人的手藝,還與地下城其他部分隔絕,幾乎是個不可能進入的懸空島,但看著氣勢洶洶向這裏沖過來的聖騎士,塔砂不確定這些東西能攔住他。
  名為亞曆山大的老騎士捏碎了腰間的吊飾,金光暴漲,包圍著他的身體。當刺眼的光芒散去,那張滿是皺紋的臉變得光滑飽滿起來,他身上洋溢著肉眼可見的生命力。
  “別再弄那些陷阱了。”看到這一幕的維克多說,仿佛過了什麽閥值,他忽然變得異常冷靜,“撤掉它們,那對燃燒魂火的聖殿騎士沒用。”
  “那我還能怎麽辦?”塔砂尖刻地反問,“就這麽拿著刀沖上去跟他光明正大地對決?”
  狼首的身軀持刀而立,她感到大地微微顫動,上空有塵埃被震下來。
  咚!前方不遠處,傳來了撞擊的聲音。
  “撤掉陷阱,對他行禮。”維克多果斷地說,“聖殿騎士都是嚴重的道德潔癖,他們的力量就立足于此。‘卑劣的陷阱’反而會讓他們不管不顧自殺性襲擊,你擋不住一個想跟核心同歸于盡的聖殿騎士,對他行禮,你至少還有一對一決戰的機會。”
  “行什麽禮?”塔砂看著面前石牆上出現的裂紋,“你打算在現在教我?”
  “來得及。”維克多說,仿佛下了什麽決心,“你看著我!”
  塔砂在下一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塔砂和維克多的鏈接中,蓦地睜開了一只琥珀色的眼睛。
  她與那只碩大無朋的眼睛對視,只是一眼,有什麽東西便從中洶湧地沖了過來。塔砂有種站在飓風與海嘯面前的錯覺,那一瞬間的強大亂流能與上次接受一部分地下城傳承時遇到的那種相提並論,不對,還要更強。塔砂能在上次的傳承中盡力挑揀一部分知識,但這一次卻完全是單方面的灌注,澎湃的信息洪流全數湧入她的靈魂當中,砰然落地,然後開始刻印。
  那是一刹那間加載完畢的海量信息,不如說是一眨眼中經曆的漫長時光。無數與聖殿騎士相關的畫面,碎片,所見所聞,全部沖進了塔砂的識海。
  她看見撒羅的聖殿騎士整裝出行,看見他們的祈禱儀式,看見他們的虔誠訓練與組織方式。他們的木杖中藏著戰斧,藏著長qiang,藏著釘頭錘,棍棒對抗凡人,利器指向邪魔。她在一瞬間學到了聖殿騎士的諸多禮儀,搞不好比如今世界上的所有相關傳承者更加詳細。和這些聖殿騎士的交彙中,大部分塔砂站在圍觀者視角上,他們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被看著;小部分時候,他們高喊著撒羅的教義,以對抗邪惡生物的標准姿態,向塔砂沖來。
  親身體驗此境的感覺十分真實,第一次遇到這個時,塔砂看著漫山遍野被天降的金光包圍的聖騎士,完全不覺得自己能逃得掉。然後,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動了起來。
  接下來發生的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她感覺到風,感覺到飛濺在自己身上的溫熱液滴。最開始塔砂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因為眼前的一切變換得太快,像個切換得過快晃動得太嚴重的攝像頭,塔砂根本跟不上它的速度。她聽見慘叫聲,聽見**倒地的聲音,此後身軀動彈的實感才傳到她腦中。她發現自己在聖殿騎士當中殺進殺出,擊碎蒙著聖光的碩大盾牌,掀掉後排牧師的頭蓋骨。
  她一個人,正在徒手屠殺一支聖殿騎士與牧師組成的軍隊。
  她聽見自己的喉嚨裏傳來低沈的笑聲,她——她的感知所依附的那個存在——甚至哼起了歌,用一種極其歡快的旋律。
  “深淵啊。”她聽見自己說,聲音渾厚而富有磁性,詞句的尾巴上帶著點輕柔的顫音,語調輕快得和內容截然不同,“我只是來度個假,你們這些人就不能讓我清閑一會兒嗎?”
  如果這個聲音沒那麽從容,如果它更加急躁,更加滑稽可笑得讓人無從注意音質的話,它聽上去就和維克多一模一樣。
  塔砂忽然明白了自己在讀什麽,她在讀維克多的記憶。
  她也明白了為什麽維克多沒特意提醒她,這位前.大惡魔根本不覺得聖殿騎士是個特別需要防備的角色。一個在幾乎所有與聖殿騎士的遭遇戰中都在輕松虐殺對方的存在,在思維慣性之下,完全意識不到要對此如臨大敵,就像富家少爺一朝落難也難以立刻學會精打細算。
  塔砂體驗了手撕一大堆聖殿騎士的感受,甚至感受過用身軀和尾巴(???)碾過撒羅騎士團是種什麽感覺。在這一大堆體驗也沒用的經驗中,依然有一些部分,非常適合當下的場景。
  “你最好別輸。”維克多萎靡不振地說。
  地下城之書的存在感前所未有地衰弱,像手機快要用光電量,塔砂幾乎感覺不到他了。維克多似乎承擔了這次傳輸中所有的沖擊,塔砂沒覺得頭疼,甚至沒感到暈眩,她只是閉了閉眼睛便毫無損失地接受了一堆信息。
  塔砂睜開雙眼,面前的牆壁轟然倒塌。
  亞曆山大穿過了揚起的塵埃,他看上去正值壯年,依然須發皆白。聖殿騎士的眼睛迅速地捕捉到了塔砂身後的地下城核心,塔砂在維克多的記憶中看到過很多次這種眼神,眼前的聖殿騎士根本不管塔砂和自己的死活,只想毀掉核心。
  塔砂對他行禮。
  她的雙腳並立,手指虛握,在胸口劃出象征公正的印記。她抽刀,刀刃朝上停頓,而後轉腕,平平指向亞曆山大。這是個榮譽決鬥的標准姿勢,並非撒羅教義中的一部分,卻在各種善良和中立陣營的聖騎士當中廣泛通用。即便撒羅已經遠去,即使神術不再需要神明,只要他們還以騎士自居,這種簡短的儀式就不會失落。
  為了騎士的榮耀,為了心中之道,你是否願意與我公正一戰?
  老騎士快要沖出去的腳步停了下來,他深深凝視著塔砂,眼中有驚奇、懷念和其他說不清的複雜內容。“我從未想過還有誰知道這個。”他低聲說,自嘲地笑了笑,“居然,反倒是你這樣的怪物……”
  咚!一雙沈重的戰靴腳跟相擊,亞曆山大收回了腳步,雙腳並立,空著的左手畫出相同的印記。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緒,他的戰斧在空氣中發出清脆的嗡鳴,一擊劈斬開空氣。
  “來吧,上一個時代的遺留物!”老騎士大笑起來,“是我們謝幕的時候了!”
  長刀指著戰斧,燃燒魂火的最後聖騎士,與背水一戰的最後地下城,在地下城核心之前,生死相搏。
  不,塔砂想,要謝幕的只有你而已。我還要活下去,長長久久,並且開辟新的時代。
  戰火在下一秒引燃。
  他們同時動了起來,亞曆山大直直沖向塔砂,像一台氣勢洶洶的攻城車。戰斧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勁風讓附近的沙塵再度揚起。金色的光包裹著斧面,讓斧刃之上又增添了無形之刃,銳利的風在戰斧本身落下之前先一步降臨。塔砂的身軀先一步向旁邊一滑,靈活地躲過了看不見的利刃。戰斧在她腳邊落地,蜘蛛網似的裂紋綿延出幾米。
  金光加持下的聖騎士相當強大,他體型高大卻速度極快,甚至超過了塔砂。後者的優勢在于先手,在老騎士的下一擊落實之前,她便能提前一個瞬間做出反應。
  老騎士穿著戰靴,拿著戰斧,但他沒有穿铠甲。在那件薄薄的麻布外套當中,他的肌肉顯露出輕微抽緊的輪廓,塔砂閱讀他,像讀一本攤開的書。她不再是那個會被雜兵傷到的菜鳥了,地下城的全知視角提供足夠的信息,三百六十度全無死角;亞馬遜人傳授的技巧已經完全記在了塔砂腦中,如同不斷練習後變成條件反射的一門語言。塔砂與亞曆山大錯身而過,她扭身跳躍,長刀劈向聖騎士的後頸。
  當!匠矮人打造的長刀在亞曆山大的皮膚上發出一聲鳴響,金光籠罩的血肉之軀居然撞出了金石之聲。那硬度從刀刃反饋回塔砂手中,讓她暗中咂舌。
  聖騎士甚至沒有回頭,他就保持著背向塔砂的姿勢向後疾退,撞上塔砂,再一路撞向後方的高牆。那可怕的高速讓塔砂被貼平在他後背上,仿佛撞上車窗玻璃的鳥雀。
  轟!
  亞曆山大的加速極快,他堅硬而寬廣的脊背像一面盾牌,抵著敵人撞進了牆壁。堅硬的石壁上出現了顯眼的凹陷,碎石與塵埃從裂縫中簌簌掉下來,悶響隨著放射狀的裂痕傳到很遠的地方。穿著重甲的人都可能在這一擊之下骨骼盡碎,何況狼首的女人只穿著方便動彈的貼身衣物。但亞曆山大皺起了眉頭,他既沒有感覺到這一擊砸中的實感,也沒在視野中捕捉到對方。
  後方沒有擊中,不在左邊、右邊和前面,那麽……
  戰斧驟然上劈,鋒利斧面上長矛似的尖刺足以將任何人刺穿。幾乎在戰斧上刺的同一時間,一道身影貼著斧刃下沈,借著下墜的力量,這從天而降的一刀在半空中彈出,砍向老騎士的雙眼。
  這一刀刁鑽得像毒蛇吐信,借著亞曆山大揮出戰斧的機會趁虛而入,他只來得及側了一側臉,雪亮的刀刃斜切在騎士的臉上。
  塔砂手中的刀只有半米多長,刀向刀刃方向彎曲,刀身前部微微上翹,看上去完全不像普通的長刀。它是匠矮人為她量身定做的武器,不太沈重,兼具劈砍和挑刺的能力,斬切的力量能輕易切斷蒙著鐵甲的木樁。刀面上施加了血槽,特殊的鍛造工藝在刀身上形成了明暗交織的絢麗花紋,盯久了甚至會感到目眩。它極度銳利且形態古怪,給聖騎士制造了刀還沒落實的錯覺:長刀中身距離他還有一點距離的時候,那上挑的刀尖已經到了。
  正中亞曆山大的左眼。
  金光又一次閃亮,像方才那樣形成了一層堅硬的貼身铠甲。但正如聖騎士尋求神術的保佑,塔砂庇佑她自己。
  地下城之力附加在鋒利無比的刀刃上,這股力量雖然不能直接作用于聖騎士的身軀,卻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增強與削減。魔力消耗腐蝕著金光,兩者在接觸的瞬間激烈地爭鬥,如同水與熱油,如同生來就要生死相殺的天敵。塔砂能感覺到自己的魔力飛速消耗,而金光也在這消蝕中變得吞吐不定。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裏,刀刃切開了金光。
  鮮血猛然湧出,淹沒了聖騎士的左眼。那顆蔚藍的眼珠破碎開來,最好的自愈也無法讓它回複原狀。
  亞曆山大發出一聲痛吼,戰斧帶著飓風劈下。他的動作甚至比之前更加迅猛,塔砂的躲閃沒能跟上他的動作,身上瞬間多出一道血痕。斧風從她的肩膀一直劈到小腹,而金屬真正碰到的地方更加慘不忍睹。幾根肋骨生生折斷,傷口深可見骨。塔砂抹掉唇邊的鮮血,她在摔倒地上的下一刻立即彈跳起來。
  鮮血染紅了衣衫,但只是一個刹那,它便不再流淌。地下城是她的軀體,在這裏,她如同希臘神話中大地女神之子,魔力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湧入狼首的身軀,修補她的傷口,補充她的力量。折斷的骨骼迅速愈合,這時候可沒空去管它們的位置是否正確。內髒不再流血,皮膚已經愈合,塔砂在摔倒地上的那一刻已經恢複原狀。
  她躲閃得非常及時,亞曆山大的下一擊已經來了。
  上一刻聖騎士還在遠方,下一秒他已經沖到了眼前,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大塊頭居然有這種速度。他失去了一側視線,然而速度和力量居然變得更強了。大地為止轟鳴,如果地下城不是這樣一個堅固的建築物,某些部分可能已經在沖擊下坍塌。
  塔砂預料到了這點,聖殿騎士的燃燒魂火本來就有這樣的特性,受到的傷害越高則燃燒越劇烈,那會縮短這種強化狀態的時間,卻會讓他在這段時間內變得更強。
  是失策嗎?不,對于經常在最後階段玩自殘戰術的聖騎士,對于一個魔力儲備並非無窮無盡、同時要應付多個戰場的地下城來說,冒著一定風險速戰速決才是最優選項。
  護著亞曆山大的金光在他受傷後又一次暴漲,如同潑了油的柴火,它變得更加蓬勃,也更加不穩定起來。當聖騎士的速度提升到這一階段,當讀取肌肉的速度跟不上塔砂本身的反應速度,是時候讓另一個老師傳授的東西上場。
  那便是維克多剛剛教她的東西。
  亞曆山大驚訝地發現敵人的速度也在隨之提升。
  或許不是速度提升,只是減少了躲藏的幅度而已。聖騎士發現自己的每一次攻擊都變得非常不舒服,像在泥漿當中動作,每一下劈砍都有無法盡全力的憋屈感。金光能抵消作用于他身上的力量,因此讓他陷入這種狀況的不是什麽法術,而是敵人本身。
  塔砂在貼著他躲閃。
  她像一尾遊魚,身法極其詭異,就貼在聖騎士周身幾厘米以外的地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戰斧是長柄武器,在近身到這個地步時很難攻擊,而塔砂像一尾滑不留手的泥鳅,像巨熊身邊環繞飛舞的蜜蜂。她停留在最危險的地方,近距離的小幅度行動提高了她躲避的效率,與此同時,刀的軌迹變得無法捉摸,與戰斧並不糾纏,只是一觸即離。造型怪異的彎刀不格擋,它躲避戰斧的鋒銳,卸掉亞曆山大的力道,在某些節點的一勾讓力量使用的方向完全偏離。
  除了從契約中直接習得技能的作弊方法以外,在沒有比剛才那種傳輸更加有效率的學習方法了。亞馬遜人能手把手教塔砂某個武技的使用方法,而維克多讓她進入了他的記憶,穿上了他的身體。塔砂在其中一次次體驗過這種武技運行的姿勢、時機、力道。她學習,她感受,而與直接得到的技能不同,塔砂真正地,掌握了它。
  這是從維克多的“遊戲”中學到的戰法,他曾以此戲弄一位聖殿騎士,將對方活活耗死,像玩弄獵物的掠食者。他這麽做只是閑得無聊,而對于不會法術、沒有他的怪力和強大攻擊力的塔砂來說,學會這種閃避方式能夠救命。
  她的精神高度集中,體能消耗得飛快,填補消耗的魔力一樣燒得很快。但聖騎士比她更沒有耐心,隨著金光變得越來越起伏不定,打不到她、用不出力、憋了一肚子火的亞曆山大,終于忍耐不住了。
  戰斧向回斬去,在聖騎士本人身上落地。比剛才塔砂挨得那一下更嚴重,巨大的傷口出現在了亞曆山大胸口,深處能看見內髒。
  第二次提速的聖騎士,快得幾乎不能被肉眼捕捉到。
  塔砂終于飛了出去,她沒能躲開戰斧,勉強的躲閃讓傷口落在左肩。這次閃避總算沒有讓戰斧將她刺穿,但劇痛讓她的雙眼一陣發黑,就在不遠的地方,她的左手剛剛落地。
  齊肩的斬擊砍掉了塔砂的左臂。
  魔力迅速修補了碩大的傷口,讓需要很久才能恢複起來的地方很快平整如新。然而皮膚蒙上創面,那只手卻沒有長回來。迅速站起來的塔砂踉跄了一下,失去左臂讓她很難保持平衡。
  亞曆山大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
  下一刻塔砂摔回了地上,她竭力在地上一滾,勉強躲開了又一下凶狠的劈砍。沒給她任何恢複的余力,聖騎士的攻擊如同暴雨。
  一秒鍾而已,戰斧與長刀無數次相撞,要是他們的兵器沒被各自的力量保護,這一連串撞擊足以讓凡鐵碎成無數片。塔砂咬緊了牙關,感受著魔力的飛速下降,她堅持著,看著金光搖曳得越來越厲害,直到……
  直到暴風驟雨般的兵器相撞聲驟然停下,在一聲脆響之後,長刀碎裂,戰斧下劈,生生砍掉了她的頭。
  狼的顱骨被砍落,在慣性下滾出數米,狼首的怪物不再動彈。
  亞曆山大收起戰斧,喘息著站了起來,饒是有金光庇佑,鏖戰所致的疲憊和疼痛也讓他渾身是汗。金光搖曳不定,老騎士能感到冰冷從四肢升起,向一群窺視著旅人的豺狼,只等篝火熄滅,便要一擁而上。
  “你是個好對手。”亞曆山大說,在胸口畫了安息禮。他對屍體點了點頭,拖著開始沈重起來的步子,走向前方的猩紅心髒。
  它距離聖騎士已經很近了,走上台階後,就只有幾步而已。踏上台階邊沿之時,地板上突然飛起了一排小箭,亞曆山大皺了皺眉頭,向後閃避過去。
  這便是他分神後仰的刹那發生的事情。
  他的視野驟然上升,身體變得又輕又沈重。老騎士驚訝地張開了嘴,他的頭顱在半空中旋轉,轉到身後,看到了將他斬首的無頭之軀。
  萬中無一的亡靈天賦,取消頭部要害。
  【滿月-野性呼喚】,給你三秒無堅不摧的利爪。
  塔砂的胳膊其實可以長回來,只要她拿回斷肢放在自己傷口上就好。她付出一只左手,就為了讓聖騎士産生錯誤判斷,以為她只能愈合傷口,不能長回肢體。
  切斷的手臂不能歸位,那麽斬首一定萬無一失了吧?
  一個被拖延時間加消耗力量、燃燒魂火效果快要過去的聖騎士,對武器碎裂又被砍掉腦袋的敵人,放下了戒心。
  塔砂贏了。
  作者有話要說:  爆字數爆得天崩地裂(。)晚了半小時對不起!(猛虎落地式)
  最凶險的戰場贏了,明天解決掉其他的XD

☆、第47章 1.1

  在聖騎士與塔砂的狼首之軀膠著纏鬥之時,一把匕首插入了活板門的間隙。
  幽靈、盜賊與躲藏在陷阱後面的匠矮人幾方對峙,老練的盜賊在幾次試探後迅速搶奪起了主動權。幽靈的存在相當于廢掉了他的潛行技能,然而他本身也是對幽靈的牽制。他已經發現了幽靈的攻勢並不能持續很久,一旦無面的幽靈開始進攻,他們便注定要在短時間內決出勝負——要麽盜賊死于爪下,要麽幽靈消散,盜賊暢通無阻地將對手毀滅。
  從上一次交鋒看,他的贏面更大。
  幽靈的利爪是懸挂在盜賊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威脅性只在墜落的刹那。兩邊都知道,不到緊要關頭,它只會是分散注意力的輔助性武器。
  盜賊反應得很快,靜立不動的僵局只一分多鍾。一分鍾後他重新開始移動,目光注視著幽靈,耳朵傾聽著背後。他的手掌緩緩伸向身後的牆壁,手指輕輕碰觸那個平面。幽靈沒有為這小小的舉動反應過激,得到鼓勵的盜賊沈下手掌,貼住他預計中的區域。
  他的動作輕如蝶翼撲扇,快如蜻蜓點水,無論是力量還是掠過的溫度都不足以在他的手停留時激活什麽機關。他事前已經細細觀察,牆上沒有肉眼可見的坑洞,這觀察結果排除了數十種陷阱。盜賊的傳承發自一名傳說中的英雄,古籍與師長的教誨足以讓他開啓一座帝王陵寢;他敏銳的手指能只靠觸就分辨出接觸物的凹凸與粗糙程度,像昆蟲在被觸動的絨毛當中感覺到氣流吹來的方向。
  盜賊的匕首插入了那個幾不可察的縫隙,咔哒一聲,石牆被觸動,露出真面目。
  他笑了起來,那個笑容依然僵硬。他們這樣的人善于融入人群,喜怒哀樂都符合正在扮演的角色,如同一只只變色龍,到了一個人呆著的時候,早已忘記自己本身的喜怒哀樂要如何表現。普通先生露出一個不協調的笑容,他由衷發出感歎,為眼前絕妙的工藝。
  剛才渾然一體的石板從牆上分離,待它被觸動的時刻,人們才會發現那裏有一道活板門。它的形態與色彩僞裝得如此絕妙,像枯樹上的枯葉蝶,起飛的前一刻你根本意識不到它在哪裏。唯有矮人的手藝才能造就這樣了不起的機關,盜賊久聞其名,今日才得以一見。
  他根本不在乎人還是非人,他眼中只有不同的“職業”。這兩個職業可以稱作天敵,一個在環境中僞裝,一個僞裝出環境;一個布置出險地,一個拆解掉陷阱。在過去的那個黃金年代,最頂尖的工匠與盜賊爭奇鬥豔,更好的矛與更好的盾在交鋒中日趨登峰造極,彼此競爭,共同進步。傳奇工匠將大盜賊的血當做給自己作品佩戴的勳章,技藝高超的盜賊則將大師秘境中的寶藏視為自己出師揚名的必備之物。
  但矮人已經銷聲匿迹,他們的作品大部分失落,只留在黑市與某些不可碰的要命地方。眼下這位無名的盜賊接受了最好的訓練,學成了他們中最好的技藝,在拆解陷阱這事上卻毫無用武之地。仿佛十年磨一劍的英雄出師,惡龍卻已經全數老死;仿佛鑽研病理一生的醫生長途跋涉,卻發現自己來到了不存在任何疾病的地方。
  盜賊覺得自己相當幸運,他當然沒必要放棄這個繼續前進。反正,他接下的委托也只是配合那位聖騎士,以及盡可能殺傷異種而已。
  想來這裏沒有什麽寶藏,那麽在痛快的解密挑戰之後,就將機關制造者的頭顱當做這一趟的獎賞吧。
  活板門能用一把匕首觸發,卻不能光靠這個拆除。盜賊的手伸進了懷中,那裏藏著從北邊軍方那兒得到的定金。它是“馬戲團”接下委托的重要理由之一,而將之消耗在這裏,他認為非常值得。
  盜賊掏出了那個扁扁的金屬物件,它大小如鼠,身軀扁平。他握住這東西的腦袋,將之旋轉過一圈,那顆扁腦袋上的獨眼便亮起了紅光。
  從中傳出一陣讓人惡寒的聲音。
  它有一個不透明的外殼,你看不見其中發生了點什麽,你只能聽見裏面騷動的聲音,一陣陣,一串串,仿佛黑暗中騷動著無數雙腳——它們聽起來很小,很多,很密,沒准還長著許許多多密集的絨毛。接著你看到了。
  金屬物件的腦袋底下,那個圓盤狀的身軀中間,開啓了一圈縫隙,縫隙當中鑽出八只腳來。泛著烏光的尖銳金屬足在空氣中齊齊一劃,像個蜷縮多時後終于解脫的懶腰。這東西在盜賊的雙手上站了起來,支撐起軀體,腦袋扭轉過一百八十度,彈向活板門。
  幽靈向金屬物件沖去,盜賊卻只是站在原地,他不在乎的態度讓塔砂一時下不了與之同歸于盡的決心。金屬外殼上有著類似紅色獵犬的紋路,移動它的難度可以與移動職業者媲美,地下城之力只讓它偏移了一點點無關緊要的距離。這個有著機械風格的造物到底是什麽?將幽靈浪費在這裏值得嗎?
  這一瞬間的遲疑錯過了阻攔的時機,它蓦然伸長的八只腳抱緊了活板門的輪廓,而後收縮。
  “嘀嗒。”
  輕微的啓動聲後,迎面湧來一陣無聲的音浪。
  門背後的匠矮人一個個抱著腦袋,瞪大眼睛看著貓眼中放大的金屬足,又頭痛又茫然。他們根本沒聽見什麽聲音,八腳圓盤發出的音波無法被普通人和匠矮人捕捉,那更類似超聲波之類的東西。活板門在震蕩中扭曲,結實的本體還未摧毀,相對脆弱的銜接部分就在這離奇的攻擊下分崩離析。
  活板門重重脫落,盜賊往側面踢了一腳,那扇小圓門便滾開了。
  那後面是一個空洞窟。
  匠矮人能制造類似潛望鏡的多次折射裝置,外面和貓眼看到的畫面之間還能藏一個夾層。盜賊看著仿佛建築規劃失敗多出的廢棄洞穴,沒有露出失望的表情。
  八腳圓盤已經自然脫落,它頭部的燈光熄滅,八只腳恢複原位,又變成一只平平無奇的醜怪盤子。盜賊將它撿起來,收回懷裏。他從靴子裏抽出兩根長杆,將之組合,擰緊,變成一根合適探路的手杖。他開始用手杖敲打著洞穴的四面。
  盜賊開始微笑,機靈的賊知道“廢棄洞穴”不是死路,恰恰相反,那是敵人的窮途末路。
  敲擊聲之中有非常細微的差異,這種難以分辨的差別會向頂尖的行家裏手告密。專門用于探測陷阱的盜賊長杆打斷了一次nu箭齊射,小心翼翼挑開地上的長矛機括,最終在合適的位置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要僞裝出一個天然洞穴時,活板門不適合連續安置,只要找到隱秘卻薄弱的暗門……
  他蓦地在地上一滾,以最快的速度從原路離開。身後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那不意味著他可以掉以輕心。一直監視著他的那個幽靈如今不見蹤影,它不知何時消失在了空氣中,可能從任何一個角落出現。
  對此盜賊的反應是,他在站穩的那一刻進入了潛行。
  他的存在感在技能發動時降到了最低,地下城是個相當好的隱蔽地點,尤其在這個裝作廢棄空間的地方,外面幽暗的燈光無法照進裏面。盜賊的身軀融入廣袤的陰影之中,動作比普通狀態下慢上幾成,但腳步依然悄無聲息。
  他一刻不停地轉移著位置,新手盜賊會在進入潛行後盡快找地方躲藏,老手則會選擇保持移動,隱藏與機動性相加可以讓他變得極其致命。他的一切感官都提升到了最高點,適應了黑暗的眼睛緊盯著前方的一切,耳朵不漏過任何輕微的響動,甚至是皮膚,每一根神經都被調動起來,最輕微的氣流也能告訴他空隙所在。他的身體開始蓄勢,就是現在了!
  那根長杆向另一個方向投擲出去,它撞擊岩壁的聲音在這寂靜的空間裏無疑是一聲巨響。盜賊在同一時刻帶著匕首欺身而上,鋒利的刀刃刺入岩壁,向某處一攪,叮當一聲卸掉了暗門的接榫。
  幽靈驟然現形,開始繞著他轉圈,那並不讓人意外。正如聖騎士之前提醒的那樣,地下城的幽靈出現時便顯露出了看破潛行的能力,但它貼著盜賊現身的舉動卻讓後者發現了某件事:並非所有地下城居民都免疫潛行,幽靈會犧牲自己的隱蔽能力來標記出盜賊。以自身潛行能力的報廢換取暗中的敵人現身,以一換一並不虧本。
  暗門掉了下來,盜賊將之抓住,抗在身前。暗門相當沈重,足夠厚,剛好能用來抵擋裏面房間的襲擊。他眯著眼睛往其中掃了一眼,緊閉一只眼睛的方式能避免受到室內可能出現的強光影響。盜賊在這一眼中瞥見了人群,還有他們的武器,啊這可是常規歡迎方式,無論是nu箭,還是別的武器,都不能洞穿他們自己制造的暗門。
  等等?!
  盜賊的眼睛猛然瞪大,他驚恐地看著門內一群小矮人,簇擁著一樣可怕的東西。
  銀灰色巨物有一個敦實的身體,正前方杵著一根長杆,這龐大的事物已經塞滿了門後大半個空間。夠明顯了,一直研究著此類事物的盜賊不可能不知道鼎鼎大名的“清洗之刃”,它怪異的外形很容易與打聽到的消息聯系上,何況盜賊曾與軍方還有過多次合作。這一瞬間,之前被他當做無稽之談的傳言沖入他腦中,盜賊想來,他們說過:完好的“清洗之刃”大炮落到了異種手上。
  他從來對這消息嗤之以鼻,對魔導武器了解得越多,越不會相信“清洗之刃”等級的武器會完好地落到敵人手中。要不是被摧毀或能量用盡,它們不可能在戰場上被繳獲。而一旦它們啞火,繳獲它們的人又怎麽可能將之修複,補上能量呢?
  但是,這裏有矮人。
  他看見了白光從炮管深處亮起。
  沒時間思考了,盜賊非常清楚,血肉之軀根本不能從正面炮擊中生存。他來不及想這群人修複魔導炮的可能,以及修複的魔導炮為什麽不搬到戰場上去用這種問題,全部力量都用于讓自己向前沖去。快點!再快點!他擠出一點精力警戒陰魂不散的幽靈,更少的注意力放在前方的矮人身上,他們看起來很弱,能近身就是一刀一個……
  盜賊摔了下去。
  劇痛從雙腳上擴散,就在離開射程之前,地面上彈射出的鐵夾弄住了他的雙腿。炮管中的白光變得更加刺眼,盜賊孤注一擲地向前一撲,啪!
  幾根一人高的鐵荊棘拔地而起,他把自己扔進了尖刺陷阱。
  他仍然瞪著炮管,將之視作最大的威脅——若非如此,他怎麽會在最後中這些本該能輕松解除的東西呢?盜賊在彌留之際睜大雙眼,詛咒著、期待著整座地下城在炮火中化為灰燼。他看見白光終于在炮口炸開,隨著一聲悶響,魔導炮碎成了許多片。
  地下城回收的魔導炮只剩殘骸,距離成為一堆破銅爛鐵不遠。匠矮人只能恢複它的外形,打造出一只紙老虎。塔砂本打算在戰場上用它嚇人,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倒在此處用上了。它果然太過脆弱,放進炮管中的閃光裝置一啓動,整個炮身就完全解體。
  在魔導炮即將發射的威脅下,在幽靈的驅趕下,慌不擇路的盜賊自己沖進了匠矮人在大本營布置的死亡區域。
  盜賊吐出最後一口氣,死不瞑目。
  此時的地面上,天色正在變暗。
  膠著的苦戰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無論哪一方都在咬牙苦撐。不時有傷員被送進病房,儲備的藥水已經用光,全靠梅薇斯現場制作。塞缪爾重新撿起他醫生的工作,他一邊包紮一邊低唱著撒羅的禱詞,效果聊勝于無。撒羅牧師的神術專門用來對抗邪惡,改良版本則兼顧所有非人生物:非人種族或邪惡法術制造的傷口會在神術下立刻愈合,但人類用兵器制造的傷卻對此沒什麽反應,效果不如藥劑。
  撒羅的牧師根本不是塔砂軍隊中的一員,開始他拿著能隱身的燭台出門,純粹是想借機投奔北邊,一道推翻東南角的異種的統治,拯救民衆——他就是那種不吃【軍隊氣氛】暗示的意志堅定的人。他出了門,卻看見北邊來的救世主正在到處點火,去阻止差點還被殺掉;他一路向北想穿越戰場,根本穿不過去。塞缪爾從未見過這麽多血,這麽多掙紮的傷員和死者。
  撒羅的聖子被嚇得不輕,但他沒辦法丟下眼前遭難的人,像條無法違背本性的驚恐救生犬。他沒頭蒼蠅一樣不知所措地亂轉了半天,最後遇到了偷偷將傷員送進地下的後勤兵。他跟了上去。
  塞缪爾已經拿著渺遠星光燭台到地上好幾次了,借著神器護身,偷偷把好幾個傷員帶下來治療。他氣喘籲籲,沒有了繼續這麽幹的體力,只能在下面幹醫生的活。他包紮上鮮血淋漓的傷口,去給梅薇斯當助手。塞缪爾根本不願意與異種為伍,但在這裏他是僅有的幾個受過專業醫療訓練的人,現在連小孩子都在幫忙了。他穿梭在越來越多的傷員之中,感覺自己在進行一場無能為力的戰鬥,精疲力竭卻不能停下,像在與死神賽跑。
  “醫生……”病床上的人痛苦地呻#吟,“我的腿,我的腿呢?”
  這是個人類士兵,曾請塞缪爾喝過酒。如今他剛從休克中醒來,斷腿已經被截掉,雙眼則蒙著繃帶,繃帶滲出了鮮血。他的狀況非常糟糕,什麽時候死去都有可能。塞缪爾被他抓著衣角,嘴唇哆嗦著,說不出回答來。
  “我好渴……”傷員又說。
  “我給你拿水!”塞缪爾連忙回答,他拿開傷員的手,沖向後方,腳步猛然停下。他看到了他帶來的另一樣神器,流月之杯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撒羅的牧師想起了聖杯的傳說,小時候聽過的故事如今在他腦中混成一團。沒錯吧?就是月神的杯子吧?他努力回憶著聖杯之水的傳說,心髒在胸腔中狂跳。沒錯,是的,就是月神的杯子!月神的慈悲會讓盛入杯中的水變成萬靈藥,什麽樣的傷都會為此恢複!
  塞缪爾一把抓起流月之杯,像抓著救命稻草。他一瘸一拐地跑去給聖杯盛上水,再跑回那個傷員床邊。“水來了!”他帶著抑制不住的喜悅說,“喝下去你就沒事了!”
  撒羅的聖子捧起士兵滿是血汙的頭,將聖杯中的水喂給他——要是去掉混亂的背景,去掉聖子本身一身的汙物,再把他眼中的恐懼不安抹掉的話,這大概會是一幅不錯的宗教畫。杯中的液體順著杯沿流入士兵口中,一直流入他的咽喉。
  “怎麽樣?”塞缪爾滿懷希望地問。
  在聽見士兵的回答前,他先聽見了輕微的咔嚓聲。
  撒羅的牧師驚恐地向下看,聖杯上出現了一道裂縫,那裂縫以可怕的速度擴散。他徒勞地用手去捂它,沒用,水順著縫隙溢出來,流得滿手都是。當第一滴水漏出塞缪爾手心滴落在地,流月之杯破碎了。
  塞缪爾的大腦一片空白,他蹲下去撿拾月神神器的碎片,但它們在他的碰觸中變得越來越碎,只帶給他一手的割傷。疼痛喚醒了遙遠的記憶,他依稀想起來,聖杯會治療“虔誠的人”。
  “如果不虔誠的惡人喝了它。”嬷嬷恫嚇道,“萬靈藥就是穿腸□□!”
  這裏並沒有除他以外的撒羅信徒。
  塞缪爾跳了起來,試了兩次才讓自己發出聲音。“你還好嗎?”他顫抖著說,“喂?”
  士兵沒有回答。
  有人過來檢查他,搖了搖頭,招呼別人一起將他搬走,讓新的傷員能躺下。塞缪爾站在原地,覺得渾身上下都涼透了。走進病房的梅薇斯看到了他的臉,一把將他拖出去,一路拖到沒什麽人的藥房。
  她沒怎麽管他,只塞給他一杯熱飲料,藥劑師太忙了。塞缪爾麻木地捧著那杯熱飲,想著破碎的流月之杯與那個破破爛爛地死掉的人。他不是什麽惡人啊,塞缪爾想。
  他想到了現在還在忙碌的病房,他得趕快回去幫忙,自我懲戒什麽的可以放到之後。他想到戰場,不知還有多少沒來得及帶回來的傷員和直接死在那裏的人。接著他想到另一邊,北邊也有一樣多的傷員和死者吧,每一刻又有多少人死去?兩倍的傷亡,兩倍的痛苦,兩倍的血。想到這裏,撒羅的聖子崩潰了。
  “為什麽?”他失聲痛哭,將臉埋進血迹斑斑的手心,“明明……明明都是人……”
  四分之一精靈歎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
  天空正在變暗。
  瑪麗昂甩掉口中另一具屍體,她跳出人潮,大口喘氣。白狼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幹淨的地方,別人和自己的血將她潔白的毛發染成深深淺淺的紅褐色。瑪麗昂擡頭看向天空,沒錯,天空正在變暗。太陽沒有落山,這只是雲。
  雲正從四面八方流向這裏。
  戰場已經沒有開始那麽吵鬧了,戰士們的喉嚨已經沙啞,連兵器相擊的聲音都已經沒有開始那麽清脆有力。如今這場戰爭已經陷入了僵局,但誰都不願退去。他們在等北邊士氣崩潰,北邊在等他們體力不支,所有人在咬牙苦撐的同時對另一邊虎視眈眈,先潰退的那方總會被咬上一口。
  從遠方傳來的……是歌聲嗎?
  瑪麗昂的耳朵抖了抖,豎起來,確確實實在風中捕捉到了歌聲。她聽不清他們唱的內容,卻可以聽出在唱歌的是一群人。是誰呢?是誰現在還有精力歌唱?
  地面以下的人不知道,戰場之上的人不知道,恐怕除了當事人,只有塔砂看到了在發生的事情。
  那是從北方過來的一群人。
  戰場在哨卡前方,隨著戰局變得混亂,封鎖也沒作用了。這夥農民打扮的人趁亂摸了進來,探頭探腦,一路小跑,最前面的小鬼還抱著一盆盆栽,真不知道他們來幹什麽的。交戰正酣的雙方沒空管他們,塔砂根本分不出在意他們的余力,而在隔著一個戰場遠的地方,橡木老人忽地睜大了雙眼。
  他的枝條伸展開來,指向天空,葉片舒張。他鼓起腮幫子,深深吸氣,吹——
  橡樹上的葉片飛揚起來,有點像之前橡木老人拿葉子攻擊追兵的時候,可這一回軟綿綿的葉子並沒有殺傷力。葉片只是在天空飛啊飛,一路飄過戰場,飄向那群農民身上。他們抓住了葉子,看著空無一字的橡樹葉,忽然開始哭哭笑笑,又跳又叫。再然後他們像達成了什麽共識,一起跑到了戰場不遠處空無一人的山坡上。
  他們在奔跑的路上拉住了彼此,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紛紛拉起了手,葉片貼在他們合攏的手心。等到了目的地,所有人手拉手,連成了一個大大的圓。
  他們在慢慢地轉圈,踏著奇怪的舞步,同時歌唱。
  自然的氣息在湧動,塔砂能感覺到空氣中某種微妙的東西,在橡木老人,在那群來客,在枯萎區域之間流淌。天空正在變暗,風越來越強。一片片雲朵被風推向此處,彙聚成一片翻滾的烏雲。
  下雨了。
  暴雨鞭子一樣敲打著地面,天色沈如潑墨,你只能勉強分辨方向,完全別想再找出敵人打一場。戰團堅持了不到半分鍾,當狂風緊接著席卷戰場,誰都沒法再打下去了。北邊的軍營發出信號彈來指明方向,地下城點起澆不滅的史萊姆藍燈,膠著多時的戰士們一哄而散,各回各家。
  紅桉縣四處的火焰被撲滅了,作惡的人也被這場暴雨弄懵在原地。地下城中地精的戰鬥已經結束,在把騎手與歌手五花大綁後,塔砂騰出了收拾那些人的手。
  狼首之軀已經完全崩潰,她的屍體和聖騎士的屍體可以稍後收拾。解決掉盜賊後,那邊的幽靈可以挪作他用。召喚風雨的那群人手拉著手在往橡樹那邊移動,不等幽靈去通知他們,有個人在風雨中腳一滑,摔進了通往地下城的滑坡,于是一串人下餃子似的都摔了進來。
  “他們來了。”橡木老人疲憊而滿足地說,“謝謝你。”
  德魯伊跳過舞的山坡上,這個春天的第一株野草在雨中破土而出。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又是喜聞樂見的戰利品收拾回合XD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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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1.1

  塔砂在紅桉縣進行掃尾工作,塔砂在橡樹老人和德魯伊之間彼此傳話,塔砂泡在一團溫水當中,塔砂注視著地下城中的一切。
  分化出多個意識多線作戰,全神貫注時沒來得及注意,等事後松懈下來才會感覺到一種微妙的分裂感。盡管每一個軀體的意識都是塔砂,但就像將水灌入不同形態的容器當中,在重新融合以前,每一部分分裂出的意識又會被染上獨特的色彩。分#身同是塔砂又同時單獨存在,彼此接受到的信息有一個對外界來說非常短暫、對塔砂高速運轉的處理核心來說十分明顯的時間差。
  與地下城核心融合的本體,打量著魔池前自己的屍體。
  狼的顱骨滾出幾米遠,眼窩中的火光已經熄滅,看上去就是個放置很久的骨骼標本。台階前的女性屍身看上去慘不忍睹,沒有頭顱也沒有左臂,皮膚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靛紫色。塔砂還是第一次看見【滿月】技能的“身體崩潰”副作用在有血有肉的實體上出現,幽靈消散得幹脆利落,近似人類的身軀卻像中了某種消融肌體的毒素。
  這感覺真奇怪,看著不久前如臂指使的身體變成腐爛多時的樣子,要說哀悼也不至于,可還是……大概是喜歡的衣服破損得再也沒法穿的心情?塔砂看著潰爛的胳膊,倒有點慶幸自己沒有腦袋了,沒人樂意看見自己腐爛的臉。
  “重塑身體的時候,要素會重新抽取嗎?”塔砂問,“還是繼承之前的那一具?”
  狼首之軀裏的那部分意識,在身體崩潰後,並沒有回到地下城核心裏。
  塔砂感到一部分的自己泡在溫水當中,她目不能視,耳不能聽,感覺不到身體,卻沒有被囚禁的不快。或許在母體中維持著清醒就是這種感覺,她感到安全,放松,以及正在生長。
  “你想得美。”維克多恹恹地說。
  不能保留獲得過的天賦,下一次身體的優劣還是要看手氣啊。
  這樣想想更遺憾了,下次多半沒有砍頭也不會死的福利,而且每次換身體都要重新訓練適應身體,死亡懲罰不輕。但這十分合乎邏輯,如果說操縱幽靈是在電腦前打鍵盤網遊,使用狼首之軀就進展到了全息網遊的程度,哪怕換一具身體重新再來,使用這個身體時學到的東西也不會被遺忘。這樣可成長的身軀自然也不是幽靈那樣的消耗品,不說制造時間長短,光看需要花費的魔力就知道了。
  一場大戰之後的空窗期,塔砂剩下的魔力甚至不足以重塑一具實體。
  還不僅僅如此。
  狼首之軀的制造只花費了不到十分鍾,掃描完地下城內部,抽取要素形成的身體就立刻完成了。但這一次,塔砂能清晰感覺到,別說魔力花費是此前的數十倍,魔力充足後塑造身軀的時間也絕對不止幾分鍾。上次算是新手獎勵嗎?還是說,這個實體每次報廢,下一次重塑所需的時間和魔力都會翻倍?
  無論哪個,都堵上了“不斷重啓以抽取最佳天賦”這條路。
  “一百次裏能抽中一次取消要害天賦就感謝深淵吧!”維克多對著塔砂的遺憾嘀咕道,“感謝深淵啊,這麽弱的地下城居然贏了。”
  “感謝我就夠了。”塔砂說,“感謝我手氣好,反應快,機智勇敢,浴血奮戰。感謝了不起的我。”
  “哈!不如感謝我!”維克多說。
  “謝謝你。”
  “……你沒事吧?”維克多謹慎地說,書頁不安地翻了翻。
  維克多的深淵相關口頭禅和普通人說“謝天謝地”沒什麽差別,塔砂當然知道,只是在貧嘴。她什麽事都沒有,除了有點累。
  地下城在這場大戰中忙于應敵和看護她的被保護者,盡可能履行她的諾言。所有人手、兵力對比、補給消耗都印在塔砂腦中,士兵可以換班,醫生可以小憩,塔砂卻必須每時每刻堅守每一個崗位。她是這場戰爭中不可缺少的一環,是她自己計劃中絕不容失、也從未想過會出問題的那環。
  塔砂生前就是個對自己要求極高的人,她並非工作狂,也沒有自虐傾向,僅僅是更信任自己而已。把事情交給別人還要擔心他們出什麽狀況,要多考慮人情來往,准備對方那邊出意外時的備用方案,如此一番麻煩,還不如自己來做。沒有人比塔砂自己更明白她的能力,能者多勞,向來如此。
  但這不意味著她不會累。
  地下城附帶的能力可以讓塔砂完成普通人類絕對做不到的事情,然而她不是一台機器,如今的勝利消耗了大量的魔力、精力和心力。在已經塵埃落定的現在,她依然得說每一環上自己都已經拼盡了全力。戰場調度也好,親身上陣與聖騎士對戰也好,哪一邊都相當凶險,勝利來之不易。可這種事絕對不能對任何人說。
  難道要告訴她的戰士們,藥園已經快被采光,藥劑所剩無幾,看似有著遠遠不斷補給的地下城其實已經彈盡糧絕?難道能告訴地下城中咬牙苦撐的異族,那些變出來的食物全靠魔力轉化,一旦耗盡就會迎來饑荒?別開玩笑了!塔砂必須讓所有人以為她勝得很輕松,他們不需要看見她的傷口,只需看著她腳下敵人的屍體。
  塔砂必須在所有人面前堅不可摧,從敵人、民衆到瑪麗昂這樣親近的契約者都一樣。她是狼群的頭狼,是所有追隨者的支柱與希望,是敵人和小人頭頂懸著的利劍。她必須神秘強大,無所不能。
  在這種地方,稍顯冷漠卻無所不能的領袖,好過仁慈而無能的統治者。
  所以說,沒有比維克多更適合的樹洞了。有契約在,維克多別想背叛塔砂;他幾乎對塔砂知根知底,大部分東西瞞不住也沒必要瞞;他從未對塔砂抱有什麽沈重的希望,她不用擔心讓維克多失望;他們不是朋友,維克多還是個邪惡陣營的惡魔,塔砂半點不擔心自己說了什麽話傷害到對方的幼小心靈/美好靈魂——維克多才沒那東西。
  和維克多交談,就像從一個與重要人士的漫長會議中回家,踢掉高跟鞋、解開胸罩、放下頭發然後攤平在大床上。
  對塔砂異常的疑慮只維持了幾秒鍾,幾秒後維克多又精神起來。
  “不過這回運氣不錯啊。”他喜滋滋地說,“一具幾乎完整的職業者屍體,還是個騎士!把他扔墓園裏,轉化出死亡騎士的幾率高得嚇人,快,趁新鮮!”
  維克多說這話的口氣像在勸她趁熱吃似的,兩張書頁相互搓得沙沙響,塔砂都能想象出一個喜氣洋洋的搓手。
  塔砂早就叫人了,此時瑪麗昂恰好走進來,捧起了聖騎士的頭顱。
  “她是不是忘了什麽?”維克多叫道,“身子啊!身子呢?等等,她這是往哪兒走?”
  “墓園。”塔砂說。
  “那是亞馬遜人的墓園!”維克多急道。
  “是啊,亞馬遜人一定很樂意讓一個英勇戰死的老騎士葬在他們那裏。”塔砂說。
  亞馬遜人尊敬戰死的戰士,無論自己人還是敵人。亞馬遜女王知道亡靈士兵的來源,她對塔砂的墓地兵工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塔砂也不去觸動他們的底線,所有亞馬遜人的屍體都會埋進他們那邊的墓園,一個普普通通、不會制造亡靈士兵的墳場。
  “為什麽啊?”維克多難以置信地說,“你花了這麽大力氣才解決他,就為了把他埋進土裏當廢料?你損失了一具身體和這麽多建築物,一個死亡騎士不過是利息!”
  “我會把其他部分放進我的墓園。”塔砂說。
  “制造死亡騎士需要一個完整騎士的身軀。”維克多耐心地說,像在哄一個突然發神經的上司,“斷了頭沒關系,但你得葬在一起啊。墓園自己會修複他的脖子,但要怎麽長出一顆頭來?”
  “那就不制造死亡騎士吧。”塔砂說。
  “不制造?”維克多深深吸了口氣,聲音控制不住地擡高了,“一個死亡騎士!它能擁有和生前一樣強大的力量和腐化版本的所有技能,我那個時代就有無數亡靈法師卯足力氣捕獲完整的騎士,而現在,職業者少得找不到的時代,你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具沒被法術腐蝕過的完整騎士屍體,卻非要把他分開埋?為什麽?!這是何等的浪費!”
  “大概是因為,”塔砂看著那具依然緊握戰斧的屍體,“他是個好對手吧。”
  與聖騎士的交戰非常艱辛,但不可否認的,那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戰鬥。塔砂對他並無仇恨,甚至挺喜歡他,這個老騎士的英勇、自我犧牲和對敵手的尊重讓人不由得升起敬意,不如說地下城能獲勝便是利用了他高潔的秉性。說不上誰對誰錯,無非是立場不同。僅僅有些遺憾而已,日薄西山的英雄,不合時宜的騎士,恨不能為我所用。
  這樣的聖騎士,一定不會甘願成為死亡騎士,在死後依然用著自己的面孔,為敵人而戰。
  維克多憋了半天,說:“可你還是要把他的身體扔墓園?”
  “是啊。”塔砂坦誠地說,“畢竟損失這麽多,我總要收一點利息。”
  越強大的人轉化出的亡靈兵種越強大,職業者難得一見,當然不能放過。聖騎士將頭顱視作靈魂的安息之處,在維克多的記憶中塔砂讀到過這個,狂戀著聖騎士的女人們哭求戀人的頭顱,聖騎士中的英雄能得到將頭顱安葬在神殿內的榮耀。塔砂能提供的有限善意與敬意,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而已。
  “這有什麽意義?”維克多挖苦道,“砍掉他的頭以示敬意?我還以為對囚犯才做這個呢。”
  塔砂忽然停了下來。
  地下城之書感覺到了塔砂的目光,他被看得有些不太自在,問:“怎麽了?”
  “聖騎士有著將英雄的頭顱特別供起來的傳統。”塔砂說。
  “好吧,我不太記得了。”維克多嘟哝道,拿出了經久不衰的借口,“都幾百年過去了,我還受過重傷……”
  “這是你告訴我的。”塔砂說,“就在開戰前,我從你記憶中看到了這個。”
  “……”
  那些關于聖騎士的記憶鮮亮如新。
  維克多不吱聲了,塔砂卻沒想讓他混過去。阿黃在她的指揮下抓住了地下城之書,一把翻開。
  維克多徒勞地掙紮了幾下,沒能逃脫阿黃的魔爪。他被掀開,按住,一頁一頁地檢查。地下城之書一片空白,之前交流的文字圖案都在中間的那兩頁出現,厚厚書本的其他頁面仿佛只是裝飾一樣。今天他還是空白一片,但塔砂發現了殘缺。
  有一頁不見蹤迹,切口很不平整,像被粗暴地撕掉。
  “這是怎麽回事?”塔砂問。
  “你不是看到了嗎?”維克多不情不願地說。
  “誰做的?你自己?為什麽?”塔砂連珠炮似的問,“因為給我記憶?”
  那種像是一鍵粘貼的傳承方式,不可能毫無代價。
  既然塔砂毫無付出,買單的便是另一方。
  維克多含含糊糊地承認,他把一部分記憶給了塔砂——字面意思上的“給”,不是展示或租借,而是轉讓。當塔砂擁有那份記憶,記憶的原主人便不再記得了。
  “書頁算是個媒介。”他在逼問下磨磨蹭蹭地說,“我現在就是這本書,所以書頁就是我的記憶……好吧,是我的靈魂!行了吧!這是無法恢複的損傷!在我違背契約前你不能對我動手!”
  說到最後,維克多色厲內荏地警告起來,書本中的黃眼睛緊張地看著塔砂,書頁微微顫抖,塔砂醒悟過來:為什麽他含糊其辭?他在害怕。
  是的,正如維克多所想,塔砂也不是想不出鑽契約空子弄到更多書頁的方法。有那麽一小會兒,塔砂甚至考慮了一下。比起一問一答地查找書目,直接擁有那些記憶會方便許多。
  但是,盡管知道維克多犧牲一片靈魂純粹是因為他們被綁在一條船上,塔砂還是承了他的情。
  “為我不是邪惡陣營感到高興吧。”塔砂說,想去摸一摸書頁的斷口。
  塔砂感到好奇。
  記憶中那個可以哼著歌徒手滅殺一群聖騎士的存在,那個將高階職業者生生玩死的大惡魔,究竟怎麽落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完全無法想象他與維克多是同一個,“他”的僞裝融入人群,“他”的戰鬥技巧高得可怕,快速,強硬,致命,以至于體驗過他的戰鬥後,塔砂覺得自己的身體遲鈍得難以忍受。
  逼問也沒有用,維克多只知道自己受了重創,卻連具體發生了什麽都不怎麽記得。
  那並不是推托之詞,大惡魔能在靈魂受創後幸存,但他靈魂缺失的後果超出塔砂想象,丟失的不僅是力量,記憶乃至智商和情商都掉得飛快,讓維克多從那樣一個恐怖的存在淪落為現在的地下城之書——那副不靠譜的樣子,完全沒法讓人認真看待啊。塔砂對他産生了奇妙的憐憫,就像對著衰老的聖騎士,就像看待什麽瀕危動物。
  說起來,地下城似乎要成為某種意義上的瀕危生物收容站了。
  這一戰的亡者在盡可能到位的救助和神奇藥劑的幫助下不算特別多,傷員倒是多得管不過來,還好有新加入的德魯伊幫忙。這一群德魯伊,或許是埃瑞安大陸上最後的德魯伊,在到達的第二天與塔砂簽訂了契約。
  “我們還不是德魯伊。”為首的中年人說,局促地笑了笑,“我們從發現聖樹的那天,也就是去年開始就出發了,找人,繞路,還要沿途賺點錢,現在才到,真是不好意思。”
  四分之一精靈梅薇斯有一雙可以跳躍的妖精靴,這些只比普通人好一點的德魯伊學徒卻要苦哈哈地用雙腳一步步走。他們聽不懂鳥雀和樹木的聲音,能找到這裏還多虧了那個盆栽。
  大約一百年多前,德魯伊為了保護自然之心,在圍剿中和橡木老人失散,傳承中斷。他們中有人摘下了橡樹的果實,將之培育成一種可以感應到聖樹氣息的探測植物,看守植物的被稱為“尋樹人”,這一代的尋樹人就是之前抱著盆栽的那對父子。橡木果實培育出的植物效力比他們期待的微弱許多,若非塔砂當初向天空中放了一支“自然氣息禮花”,不知要過幾百年他們才能找到聖樹。
  分散的德魯伊學徒被尋樹人召集起來了,他們是農民,樵夫,獵人,商販,從親族師長那裏學到了德魯伊的知識,卻不能讓樹枝發出一個樹芽。他們中的不少人甚至沒見過真正的德魯伊,但當尋樹人敲開他們的家門,他們來了。
  為了未曾謀面的那片的森林。
  “德魯伊學徒:他們會挑選好種子,找出適合當地水土的農作物,從天色中判斷明後天的天氣——沒得到自然之心承認的德魯伊,基本就是有經驗的農民。”
  【求雨音樂盒】:當一定地區中同時有大量枯萎詛咒與自然氣息時,該技能可以攪動周邊自然因子,使兩種性質的氣息相遇。兩者交界面上,暖、濕、較輕的空氣被擡升到冷、幹、較重的空氣上面去,空氣中的水汽在擡升過程中冷卻凝結,形成的降水——後半部分純屬胡扯,但你充滿邏輯與科學的大腦,似乎只能生搬硬套高中地理知識,才能理解這種無法用科學解釋的求雨技能了。
  後面那個技能的解說,就是德魯伊學徒們喚來風雨的原理。
  他們在雨落下後激動得不行,所有人都很驚訝自己居然真能改變天氣——他們這麽做完全出于橡木老人的指點,橡樹葉上的“文字”是唯一一種學徒也能讀懂的樹語。枯萎詛咒和自然氣息的殘余構成了特殊的環境,在這個環境中,足夠數量的德魯伊學徒也能呼風喚雨。
  這之後大雨下了好多天,讓不少本職是農民的德魯伊學徒十分犯愁。等知道了這附近因為枯萎詛咒沒有農田之後,所有德魯伊學徒都擔心起來了,他們討論著水土流失和山體滑坡的話題,繼續為轉職成正式德魯伊努力。
  除了德魯伊學徒外,還有新成員到來。
  在占了大部分兵力和資源的戰場結束後,在城鎮搗亂的“馬戲團成員”全部伏誅。那個馬戲團團長弗蘭克倒真的是個非戰鬥人員,他企圖偷偷溜走,死于被燒毀家園的民衆之手。
  “他就是個幌子。”道格拉斯說,“跟魔術師助手一樣,負責在我們幹活兒的時候吸引觀衆視線。”
  得知盜賊死亡後,道格拉斯什麽都說了。
  “忠誠?哎呀,大部分人都只是上了賊船嘛。”騎手滿不在乎地說,“我們這邊的老大就是那個賊,簽訂契約之後就給他幹活,背叛者死,你懂的,刺客的常見套路,但他不是死了嗎?”
  “刺客!”維克多驚喜地說,充滿了那種“終于想起某個曲調的歌名”的茅塞頓開,“我想起來了!這群人的組織形式不是刺客公會就是盜賊聯盟,接單子的雇傭兵,啊哈,果然幹髒活職業源遠流長。”
  你的馬後炮也源遠流長啊,塔砂想。
  “大家就只是混口飯吃,我對天發誓自己對異種沒有半點偏見和敵意,訂了契約身不由己。”道格拉斯觍著臉說,“傑奎琳更加慘,她是個異種,被賣進馬戲團來的,從小就沒有選擇。她從沒殺過異種,一直在被人壓迫使喚,你們生擒她等于解救她呀!”
  “你在求饒嗎?”塔砂問。
  “我只是陳述事實,讓一位不幸的女士死在曙光之前太可惜了。”道格拉斯十分光棍地說,“我麽,要殺要剮要燒要煮隨您方便……嘶,不過還是求您高擡貴手給個痛快。”
  “既然你一心求死,”塔砂說,“不妨說一說你到底在尋求什麽,別再說身不由己的鬼話。”
  騎手故作輕松的嗓音沈默了,他笑嘻嘻的面具脫落了一瞬間,露出和對面的幽靈一樣空白的表情。
  長達幾分鍾的停頓後,他說:“龍。”
  道格拉斯的“職業”不是盜賊,不是戰士,不是騎士。
  如同他兒戲一般給自己取的外號,他是個馭龍者,一個龍騎士。
  “我知道,埃瑞安早就沒有龍了。”道格拉斯笑了出來,“在與獸人的戰爭開始前,真龍已經離去。而與獸人的戰爭毀掉了所有亞種飛龍。我知道,我就是個拿著□□與風車作戰的瘋子。”
  道格拉斯此生第二大不幸,源于他從廢棄地下室中找到的手劄。富有家族的公子哥兒發現了祖先珍貴的遺産,那位偉大的龍騎士曾經駕馭過真龍,他的技巧甚至能隔著幾百年的光陰傳授給子孫後代。
  道格拉斯此生最大的不幸,在于他有著萬中無一的天賦。這個只在圖片上見過飛龍的年輕人,在馬背上進階了“龍騎兵”的職業,職業覺醒的那天晚上,他夢見了飛龍。
  少年深深地、不可救藥地迷上了夢中瑰麗的生物。
  他離開了父母鋪好的路,離開了家鄉,在最危險的地方摸爬滾打,乃至于加入了刺客公會。他像一條追逐危險的獵犬,一次次沖進陰影之中。
  “我聽說過地下城。要是埃瑞安還有一條龍,那它只會在這裏,我已經把其他地方找遍了。但是——沒有。”道格拉斯攤了攤手,把後背砸到椅背上,“現在我沒什麽未盡之事了。”
  幽靈靜靜地站著,仿佛在傾聽虛空中的什麽聲音。過了一會兒,她搖了搖頭。
  “不一定。”她說,“如果你跟我簽訂契約,給我你的靈魂,我說不定能給你變出一條龍。”
  “說不定?那還真是相當公平。”道格拉斯大笑道,“來呀,簽吧!”
  塔砂在契約達成的那一刻,得到了確定的答案。
  龍騎士這個職業,無論是什麽種族,都必然是“混血”——傲慢的巨龍,只願意與有著真龍之血的生物並肩作戰。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跑醫院了,晚了一小時狗咩!

☆、第49章 1.1

  “龍騎士道格拉斯:沒有龍的龍騎士,比穿越到古代的電腦高手好那麽一點,至少還可以騎馬。他的祖先曾憑借勇氣與血脈與一頭巨龍定下契約,而在進階龍騎士後,他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計的真龍血脈複蘇了——將他全身的血液抽出來獻祭的話,大概能提煉出十分之一毫克不到的真龍之血吧。”
  按照維克多的說法,道格拉斯本身的全部價值,都比不上十分之一毫克的巨龍之血。
  若將埃瑞安的諸多生物分門別類,大部分種族都能被劃做自然生命和魔法生物兩類。前者比後者普遍許多,人類、獸人、矮人、所有靈智未開的野獸……這些自然生長的、天生沒有施法能力的物種全部屬于自然生命。精靈介于兩者之間,光精靈與暗精靈偏向魔法生物,森精靈則趨向于自然生命。
  這種分類只說明了屬性差異,並不代表強弱差別。一個有職業等級的人類能輕松解決掉純粹的魔法生物史萊姆;作為魔法生物的海妖與作為自然生命的人魚在同一片海域中爭鬥了幾百年,從未決出過勝負。事實上分類的標准也相當模糊,會讓幾乎所有對此缺乏研究的路人(也就是一部分學者和學院派高塔法師以外的所有人)一臉茫然:你要怎麽判斷面前這個生物的酸液攻擊算魔法還是天賦能力?至于自然生長……拜托,埃瑞安是片幾乎找不到生殖隔離的神奇大陸。
  但是巨龍一族,卻難以被排進兩個分類之中。
  即便是擁有半神之能的精靈王,在戴上桂冠前也經曆了無數學習與冒險。他的強大不是因為生為精靈王族,而是因為他是個傳奇等級的魔射手,精靈血脈只是讓他在這條道路上走得更遠。能走到巅峰的主物質位面強者之中,種族天賦的影響已經變得模糊,職業比種族更能說明他們的成就。
  巨龍不一樣。
  巨龍沒有職業,只有歲數。它們仿佛得到了造物主的偏愛,只要活著,每天蒙頭大睡都能變強。它們的知識在血脈中繼承,能力與學識隨著時間不斷解鎖,永遠不用擔心遺失傳承。
  學者們將之稱作“神話生物”。
  巨龍的確非常“神話”,它們的吐息讓龍穴附近的植物成為珍貴的草藥,它們豢養來清理傷口的一種小鳥硬是因為吃掉的血痂進化為了魔法生物。傲慢的巨龍不喜歡化作其他形態,大多沒有與外種交#媾的興趣,但在漫長時光中,它們的存在本身便制造了許多混血與亞種。
  比如龍騎士。
  或許祖上曾有沐浴過龍血的英雄,或許是巨龍仆役的後代,那些人(或其他智慧種族)因此得到了通向龍騎士之路的准入證。亞龍只願意被龍裔騎乘,巨龍更不必說。給予道格拉斯血脈的那一位祖先更加了不得,他獲取了一頭巨龍的承認,那頭龍用龍語魔法給他恒定了巨龍血脈。
  盡管非常非常稀薄,道格拉斯的血管裏流淌著真龍的血。
  塔砂在契約達成那一刻得到了確定的答案,而她得到的結果,比預期的更好。
  【龍血浴】:沐浴龍血的寶劍長出了龍鱗!你能暫時抽取龍騎士身上的巨龍之血,使用于任何地下城建築、物品或成員之上,它能將附著的建築或物品賦予龍屬性。但是,鑒于原料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毫克的巨龍之血,該技能只能使用一次,對象僅限一個,第二次使用會刪除龍騎士職業及龍騎士本人。
  “兩個名額,你打算強化誰?”維克多問,“我猜你會給小狗用上一個。我推薦自然之心,龍屬性的變異德魯伊會相當有趣……咳,有用。”
  他掩飾地咳嗽了一聲,不過塔砂開始就沒打算聽他的任何建議。
  有一個最恰當的選擇。
  魔池四面的符文當中,火焰符文還沒有被激活過。
  迄今沒有激活這個符文的原因不是魔力不足,地下城發展到了今天,湊夠激活火焰符文的魔力已經不在話下。但維克多曾說召喚的小惡魔來自深淵,和橡木老人簽訂過森林公約的塔砂不打算冒險。
  龍並非深淵造物。
  道格拉斯看也不看地簽完了契約,他剛放下筆,身體便軟了下來。
  【龍血浴】技能的使用暫時抽離了他血脈中的巨龍之血,龍騎士為突如其來的無力感摔倒在地。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魔池中唯一沒有點亮的符文正在變化。
  魔力融入符文當中,讓火焰符文透出一層暗紅色的光芒,而就在符文成型之前,別的東西流入其中。十分之一毫克的巨龍之血流淌過符文,那種不祥的暗紅色驟然亮了起來,變成鮮紅,變成金紅,鮮血的色彩燦爛如光。塔砂聽見一聲輕微的鳴響,仿佛什麽東西崩塌,又仿佛什麽東西重塑。
  符文變成了一個看不到底的黑洞,如長鯨吸水,大口將魔力吸了進去。塔砂在心中定下了底線,要是消耗超過了這個數值,她會選擇放棄這一次塑造。
  某處傳來第二次長鳴,這一回,那聲音仿佛某處仰天長嘯的巨獸。
  道格拉斯不知道現在正在發生什麽。
  汗水覆蓋了他的皮膚,他四肢無力,視線模糊,感覺身體被掏空。那位幽靈女士翻臉了嗎?在完成了對他靈魂的騙取後?道格拉斯並不失望,他早已孤注一擲,不介意現在去死。
  騎手感覺到一陣強烈的風,有什麽東西正在扇動,室內突如其來的風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他眯起的雙眼看到一團鮮亮的紅色,仿佛停滯的火光。他聽見“呼哧”一聲,那聲音有些像喬伊在噴響鼻,不過隨之而來的不是喬伊的口水,而是火花,帶著熱度與燃燒的氣味。
  上空那個紅色的影子是什麽?是故事中的紅皮惡魔,打算要燒死他嗎?
  噢,挺不錯。他喜歡紅色的火,遠勝過周圍藍幽幽的燈,熱情燦爛的火適合給熱情奔放的馭龍者擔當葬禮。道格拉斯雙手交叉放在胸口上,擺好了閉目等死的姿勢,可惜下一個火星點著了他的胡子。一心求死的騎手忍耐了一會兒,為捍衛自己的胡子掙紮起來。他一躍而起,撲打著胡須,這才意識到帶走他體內溫度的力量已經開始回流,讓暖流重新流過他的手腳、身軀和眼睛。
  模糊的視野清晰起來,混沌的大腦恢複過來,道格拉斯發現自己站在大廳當中,與一頭巨獸對視。
  它的鱗片像紅寶石一樣奪目,在周圍的燈光照耀下閃閃發光。它的雙翼遮蔽了整個房間的上空,它們撲打著,那強風能讓沒站穩的人摔倒在地。它的面孔讓人恐懼又讓人心動,它的雙眼燦爛如岩漿。這團凝固的火焰點燃了道格拉斯的藍眼睛,在他大睜的雙眼之中,倒映著紅色飛龍的影子。
  從這個孤獨龍騎士的血液中,塔砂重塑了他夢中的龍。
  道格拉斯做夢似的跑了兩步,理所當然地在風中摔倒了。龍俯沖下來,停在他半米開外的地方。道格拉斯甚至沒費事站起來,他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抱住了那雙巨大的翅膀,龍的鱗片和翅膀上的尖刺刺痛了他的胳膊。這夢幻的生物沒有像每個夢中那樣煙消雲散,它對他傲慢地眨了眨眼,並未掙開他的手。
  “我的天啊……”道格拉斯顫抖著說,眼眶濕潤地笑起來,“嗨,親愛的,你遲到了三十年。”
  出生第三十年,龍騎士等到了他的龍。
  火焰符文制造的“巨龍”遠沒有真正巨龍的力量和智慧,也不能使用魔法。類似巨龍的存在只能制造唯一一只,接下來符文能制造出的飛龍,只是魔法僞龍而已。但道格拉斯已經滿意得涕淚縱橫,塔砂也很滿意。
  不如說這個結果更讓她愉快,除了眼下這一只,今後火焰符文制造出的僞龍只消耗魔力,不限定數量。騎乘這種僞龍與騎乘獅鹫一樣,不需要龍騎士職業。有了足夠的坐騎與一個現成的老師,假以時日,塔砂能養出一支空軍。
  道格拉斯完全沈溺在了與飛龍的(單方面)交流中,塔砂仁慈地放任他與龍雙宿雙飛一會兒,反正這人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到龍以外的東西了。
  比起用龍哄來的龍騎士,另一位生擒的成員收服起來還要方便。塔砂只是拿出了契約書,傑奎琳什麽都沒問,什麽都沒說,安靜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塔砂覺得自己像在誘拐小孩子。
  ——這念頭持續了不到一秒。
  “遊吟詩人傑奎琳:現年二十六歲,跟她約會其實不會被警察叔叔抓走哦!海妖有著迷惑人心的歌喉,妖精有著自帶魔法的手,不過不知多少代的混血之後,她基本上只是唱歌彈琴比較好聽外加臉長得嫩而已。”
  “果然啊。”維克多帶著嘲笑的口氣說,“妖精一族到死都是小孩子呢。”
  二十六歲……塔砂默默看了一眼怎麽樣都不像超過十歲的孩子,腦中出現了以前看過的某個“長得像小孩的三十歲孤兒不停殺領養她的家庭”的恐怖電影。
  遊吟詩人附帶的技能名叫【加大音量】:加大音量!加快節奏!更響!更強!更遠!你能將某種事物的效果放大數百倍數千倍,完全嗨得停不下來!活著的東西,都能增幅到爆棚!死了的東西,一樣能增幅給你看!
  按照這解說的德性,多半又是一個副作用會導致增幅對象成為一次性#用品的技能,而且說“活著的東西”,這是龍也弄死給你看的意思嗎……
  傑奎琳的簽約與收容都一帆風順,別人帶她去哪兒她就去哪裏,乖乖吃飯,乖乖洗澡睡覺,仿佛根本沒換過地方似的。
  她是真的乖,乖到塔砂懷疑她是不是有點自閉症。遊吟詩人依然不說話,在得知聖騎士和其他人死去的時候也無動于衷,見到道格拉斯時才稍有松動。騎手剛從與龍見面的狂熱中終于冷靜一點下來,腳步發飄地前來見她,叽叽喳喳跟她說了一通美好未來,大人和小孩的角色仿佛對調了似的。即使傑奎琳有二十六歲,她也比道格拉斯小。
  “我之前沒開玩笑。”道格拉斯說,“傑奎琳是被……相當于被買進‘馬戲團’的異種,還算是我的前輩呢。雖然不算最糟,但那可真不是什麽好地方。”
  梅薇斯深有同感,她大概是整個地下城中最適合當幼教的人了。聽說小姑娘時年二十六歲並沒有讓她因此産生態度變化,她依然把傑奎琳當孩子照顧。
  “沒有童年的孩子,當然不算長大。”梅薇斯說,端著鍋子出去,把飲料倒進傑奎琳的杯子。
  這回傑奎琳喝到了。
  塔砂總覺得梅薇斯不僅僅在說傑奎琳的事,她每天都有著滿滿一坩埚的母愛,等著對所有她視為孩子的人分發——話說回來,除了橡樹老人之外,這裏的所有人對她而言都是孩子。她照顧那些傷員,照顧瑪麗昂,也照顧著撒羅的牧師,盡管後者對她的態度一直稱不上友好。
  撒羅的聖子過得很不好。
  從那一戰結束開始,塞缪爾就沒再回過家,他一直在地下城的病房裏幫忙,草草進餐,和衣而臥。他的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青色,眼窩深陷,面容憔悴,甚至勝過了之前過度使用驕陽之杖的時候。他自虐地讓自己到處奔忙,搶著做所有事,機械地把梅薇斯塞過來的食物吞咽下去。等塔砂出現在他面前,幾乎要認不出他了。
  塞缪爾一直收拾得相當整潔,他每天沐浴清洗,出門前刮掉胡子,整理儀表,哪怕只穿著洗得發白的醫生外套。如今他的下巴上滿是亂長的胡須,臉頰覆蓋著一層毛茸茸的黃色,幹枯邋遢得像幹草。他麻木地擡頭看著眼前的幽靈,看了一會兒,穿了過去。
  “帕特莉西娅是善神。”幽靈說。
  塞缪爾停了下來,僵在原地,像一尊佝偻著背的塑像。他腦中又一次閃過那個盲眼而無腿的士兵,畫面有些扭曲,鑒于它一直在塞缪爾的夢魇中出現。
  “月神的神器不會殺人,雖然也不會救人。”幽靈說。
  她的語調十分平靜,不在安慰他,只是在陳述一件事,那反而讓塞缪爾相信了,至少他想要相信。他的拳頭下意識握緊,手中反複撕裂的小傷口再一次崩裂開來,鮮血緩慢地流向指縫。
  和他日益幹癟的痛苦一樣,他的傷口也變得遲鈍起來。
  “碎掉了。”塞缪爾幹澀地說,“流月之杯,月神的神器,因為我……”
  “是啊。”幽靈冷酷地回答,“月神也是純潔之神,你擅自將她的祭器用來盛水還喂給死人,它當然會破碎。”
  撒羅的聖子杵在原處,雙眼眨動著,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怎麽都比方才的行屍走肉好。塔砂笑起來,說:“你以為我會寬慰你,說那它只是年久失修,不是你的錯?”
  “不是!”塞缪爾轉了過來,憤怒地反駁道,“我知道這是我的罪過!”
  “所以你覺得這就是贖罪?”幽靈指著那雙龜裂的手,“留著傷疤,讓自己又餓又累,消耗生命,會感覺好過一點嗎?你的自我滿足方式真是廉價。”
  “你、你什麽都不知道,”塞缪爾急促地說,喘著氣,“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麽?”塔砂問,半是嘲弄半是好奇,“你又知道什麽呢?”
  塞缪爾的嘴開合了半天,什麽都沒說出來。
  “算了,我沒興趣。”幽靈說,“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梅薇斯一樣有哄小孩的興趣。”
  幽靈就這麽飄走了。
  塞缪爾望著幽靈離開的方向,覺得自己的肩膀又沈又輕。他不知道要怎麽說,他不知道能怎麽說、對誰說。
  殺人的責任被拿掉了,對月神大逆不道的怒氣也是。對月神産生懷疑和憤怒讓塞缪爾又慚愧又害怕,他覺得自己在推卸責任,但無論怎麽自我懲戒,這念頭都揮之不去。幽靈的說法讓撒羅的聖子松了口氣,然而,懷疑並沒有消失。
  月神的聖杯對傷員沒用,驕陽之杖與撒羅神術對傷員無能為力。全知全能又無比仁慈的神為什麽沒有救他們?是因為塞缪爾的祈禱不夠虔誠嗎?是因為那些人不是信徒嗎?是因為撒羅已經離開了嗎?塞缪爾感到迷茫又無力,他覺得自己什麽都做不了,他覺得撒羅……
  不,不,打住。我是多麽可恥的人啊!塞缪爾的心在痛苦中緊縮,我竟因為神明不回應,就去質疑神明嗎?
  塞缪爾這個名字的意思是“神聽見”,可神似乎從未聽見。
  要是撫養他長大的嬷嬷知道了他這等亵渎的念頭,一定會勃然大怒,然後用教義和過去的故事來堅定他的信念吧。但距離上一次聆聽嬷嬷的教誨已經過了太多年,當塞缪爾努力在腦中尋求指引時,他反而冷不丁地,想起了那個老騎士的臉。
  “人類不需要神。”他毫不留情地說,“也不需要對著世俗生活指手畫腳的無用牧師。”
  塞缪爾心亂如麻地走回病房之中,如今天色已晚,探病的人已經離開,大部分病人都已經入睡。撒羅的聖子遊魂似的坐到一張床邊的凳子上,徒勞地想說服腦中的騎士,不,人類當然需要神,需要撒羅神教……
  是嗎?
  塞缪爾想起一張張不感興趣的臉,即便在允許傳教的東南角,也沒幾個人願意聽從撒羅的教誨。他好不容易說服了幾個老人,老人的孩子卻沖出來把他轟走,叫他訛錢的騙子,全力反對捐善款重修撒羅神殿的主意。他想起對他扔糖紙的孩子們,在他們看來,撒羅的教義與美德還不如幾顆糖、一頓飯重要。仔細想想,那些願意聽他布道的人,與其說真心向往撒羅,不如說在拿他當消遣看。
  “人類不需要撒羅。”老騎士冷酷地說。
  “醫生?”
  塞缪爾從不斷回放的回憶中驚醒,看向床上說話的人。那個士兵沒缺胳膊少腿,只是被一刀開膛破肚,好不容易救回來,如今還病怏怏地躺在病房裏。塞缪爾勉強笑了笑,說:“我能幫上什麽忙嗎?”
  “睡不著。”士兵有點尴尬地龇了龇牙,“疼得厲害。”
  “噢。”塞缪爾說,束手無措地點著頭,無力感正爬上他的後背,把他的腰壓得更彎了。我能做什麽呢?撒羅的牧師能做什麽呢?除了看著你們受苦和死去外,我還能做什麽?
  “唱個歌吧。”士兵說,看上去不太好意思。
  塞缪爾愣了愣。
  “對,唱個歌吧,牧師。”旁邊床上沒有胳膊的士兵輕聲說,“您那天唱的那個,怪好聽的。”
  “唱一個吧!”又有人說。
  許多雙眼睛都睜開了,在病痛之中,在戰爭之後,睡著不是件容易事。大部分戰士都羞于表達,他們不會說噩夢與疼痛如何困擾著他們,不會說那死裏逃生的一晚,撒羅聖子的歌聲如何伴著他們入睡,拉著他們醒來,像一雙輕柔而有力的手,拉著他們從地獄回到人間。
  對他們來說,那就是生之樂。
  “好,好的。”塞缪爾局促地說,在一雙雙信任的眼睛注視下,受寵若驚地清了清嗓子。
  撒羅的禱歌,在病房中響起來了。
  ——————————
  塔砂在這一夜入睡。
  閉上眼睛之前産生了微妙的預感,有一種力量吸引著她的意識下沈。她只來得及和維克多說了一聲,不等對方回答,塔砂便沈入了夢鄉。
  她下墜,下墜,而後撲打著翅膀,飛了起來。
  天空如此廣闊,雲霧纏繞著她的身軀。大地一望無垠,是因為距離遠嗎,所有東西都顯得如此小,塔砂覺得自己用一根手指就能摁扁地上的房子。這樣惬意的環境當中,她卻感到了不滿,覺得空間太過逼仄,空氣又十分沈重,真不知這抱怨從何而來。
  遠方有飛龍正在接近,他們向同一個地方飛去。在雲霧之上,數不清的龍正停在一個敞開亂石堆中,像人類坐在露天劇場裏。塔砂收起翅膀,蹲坐下來。不久之後,一頭巨龍出現了。
  那真是一頭龐然大物,塔砂本身已經比周圍的龍大上幾圈,卻只夠得上對方的半身。金龍張開了嘴,它的聲音瞬間傳遍了整個空間。
  “人類勝利了!”它說,“矮人……”
  它的聲音蘊含著可怕的力量,震得塔砂一陣頭痛,畫面與聲音像信號不好的電視劇,劇烈地晃動起來。她頭痛欲裂,周圍的龍與她所在的身體卻毫無反應,她甚至聽見旁邊的一頭龍低聲譏笑道:“那不是很好嗎,那些制造麻煩的小地鼠們……”
  下一個清晰的畫面,距離剛才不知過了多久。
  “諸位,是時候了。”金龍說,“縫隙將在明日開啓,我會帶領所有願意跟隨的龍出發。任何龍都可以留下,但我必須再強調一次,一旦你們選擇留下……”
  又是信號幹擾。
  這回跳躍得更加厲害,等下一次塔砂睜開雙眼,她已經不再雲上了。周圍沒有一條龍,只有一個人類站在面前,他看上去這麽小。
  “我會想你的。”小小的人類說,“天啊,我簡直不能想象沒有你的日子。”
  塔砂所在的那條龍太龐大了,它趴在地上,頭顱貼著地,這才能與人類對視。透過龍金紅色的眼睛,塔砂看見一張哭泣的臉,他看上去已經六十多歲了,卻哭得像個孩子。
  “而我,早已預想過。”龍說,“人類的壽命對我而言只是一瞬,但你們的一瞬如此精彩。我們的分離比我預想中早了幾十年,但與你一起度過的時光,會在我接下來的歲月中閃爍,至死方休。”
  “對我們來說,幾十年可太多啦。”小人類說,“我的孫子出生了,可惜我不能將他介紹給你,不能將你介紹給他。一想到我的子孫可能無法再看見巨龍,我就為他們傷心,為我自己慶幸。”
  那張年老的面孔上露出了調皮的笑容,小小的人類擠了擠眼睛,眼眸藍得像天空。他走上去抱住了龍,只能抱住個鼻頭。龍輕柔地噴了口氣,把他的頭發吹了起來。
  “你的子孫總會再見到龍。”塔砂聽見自己說,龍的爪子伸出去,輕輕點了點人類的胸口,像在祝福,像在預言,“我親愛的朋友,我的血在你的血脈中流淌。哪怕有一日,埃瑞安不再有龍,龍的殘影依然會在龍騎士的血液中翺翔。”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天因為醫院的事更新不太穩定抱歉!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和評論!=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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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1.1

  “對,是有這麽一回事。”橡木老人回憶著,緩慢地說,“大約三百年前,矮人曾與人類爆發了戰爭。但我並不清楚內情,德魯伊並未參戰。”
  德魯伊是一種職業,更是一種信仰。盡管崇拜自然和聖樹的教義讓他們遊離在任何崇拜神靈的教派之外,他們也有著一些宗教人士的共性,能成功轉職的德魯伊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自然和諧之上,並不會參與自身種族或國家的戰爭。這個包括了諸多種族的群體在絕大多數時候維持著中立的立場,當矮人和人類開戰,矮人德魯伊與人類德魯伊選擇在聖橡樹林中閉門修行,其中比較熱心的那些,也只是在為戰爭中破壞的植被四處奔走而已。
  “埃瑞安從不是個和平的世界,大大小小的戰爭時常在各地出現,唯有與天界和深淵交戰得最厲害的那段時間,諸多生靈才暫時握手言和。”橡木老人歎了口氣,“在人類和矮人開戰時,我們只以為那是一場尋常的沖突,沒人想過會有那種後果。”
  理由不得而知,過程亦然,隱居在聖橡樹林中的橡木老人只知道此戰的結果。
  埃瑞安宣言沒能將各個種族的和平維持到永遠,卻讓大部分種族內部變得更團結。矮人氏族聯合成一個巨大的王國,人類的戰時松散聯盟也慢慢形成了一個超級帝國,當雙方開戰,哪一邊都盡了舉族之力。雙方像對戰惡魔時那樣對著曾經的盟友下盡狠手,直到兩敗俱傷,人類付出慘重的代價,將矮人王國連根拔起。侏儒站錯了隊,與矮人一道銷聲匿迹。
  “龍呢?”塔砂問,“為什麽矮人戰敗後,龍也離開了?”
  “要是大德魯伊還在,我們還有與巨龍對話的資格。”橡木老人遺憾地說,“我們只聽說熔金之龍做出了某個預言,預言本身就是個強大的法術,連通曉龍語魔法的法師都無法複述。第二天的月亮升起前,大部分龍便失去了蹤迹。”
  因為某個契機,德魯伊說服了龍,中立的森精靈選擇參戰,矮人從內戰中停下,獸人和其他種族聯合,混亂無序的人魚也看到了危機;西邊深淵信徒和北邊的女巫暗通款曲欺騙了惡魔,同時不需要神的神術正在離經叛道的聖職者中悄悄擴散,在這種背景下,埃瑞安宣言于四百五十年前簽訂,各族聯手。
  四百年前,主物質位面的生物隔絕了深淵與天界,隨後發生異變,埃瑞安最後的精靈與大量高階德魯伊失蹤,將自然之心讓渡給聖橡樹林中最年輕的橡樹,剩下的德魯伊在埃瑞安繼續生活。
  約三百年前,矮人和人類全面開戰,人類慘勝,矮人與盟友侏儒日漸被消滅驅逐。此後一條強大的金龍做出了神秘的預言,巨龍退出埃瑞安舞台。
  兩百多年前,人類與獸人發生大規模戰爭,塞缪爾聲稱此時撒羅的聖職者還在人類的軍隊中擔任要職。
  一百多年前,德魯伊因被人類圍剿與橡木老人失散,德魯伊傳承中斷。
  如今,塔砂看到一個非人種族人人喊打、人類牧師和亞馬遜人一樣要四處躲避、職業者極度稀少、大部分人類看起來完全沒生活在奇幻世界的埃瑞安。
  回頭看著他們消失的軌迹,就像坐在一艘搖晃的船上,看著其他人紛紛落水。要是全部因為內耗自相殘殺也就罷了,至少要防範什麽一目了然。但其中的一些種族,卻是自己主動跳下船的。
  “也有巨龍留下來了吧?”塔砂問,“我聽說巨龍的壽命非常漫長,越年長越強大,除了神魔之外,幾乎只有時間能與它們為敵。”
  “不太確切。”橡木老人沈思著,“大部分龍都我行我素,對包括自己的後代在內的同族都漠不關心。年輕的巨龍可能被人海戰術剿滅,老年巨龍也可能在傳奇職業者的圍攻下隕落,尤其在有傳奇法師參與的時候。我記得有一段時間,人類不知為何興起了屠龍潮,許許多多傳奇職業者,幾乎所有傳奇法師,都在這段時間與巨龍同歸于盡。漸漸地,我沒再聽到巨龍的消息了。”
  “有一頭通用名叫藍夜的太古龍,精通法術,龐大如山,是留下來的巨龍中當之無愧的最強者。”他又補充道:“它還未到回歸龍眠之地的年紀,我也未曾聽說過它被擊殺的消息,或許它還在某處呼呼大睡。”
  難道預言內容就是龍會被前仆後繼的冒險者剿滅?可要是大部分龍沒有離開,再怎麽對同族漠不關心,巨龍也不可能任由自己被滅種——人類也做不到。
  這不是唯一的問題,目前知道的內容當中,蹊跷的地方太多。有什麽好處能讓傳奇職業者為了屠龍前仆後繼?為此犧牲的是傳奇狂戰士也就罷了,結果損失最多的反而是以智慧和理智著稱的傳奇法師?這很難說通。
  說得不恰當點,塔砂想到了地球上東方玄幻裏的某個毫無道理的玄學概念,“劫數”。
  理由不明,解決方式不明,她仿佛站在神話時代向普通世界過渡的斜坡上。作為一座與人類如今的畫風格格不入的不科學地下城,這情況真讓塔砂不安。
  事到如今,也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北方邊境再一次沈默,那裏粗粗建起了防線,兩邊都保持著暫時對彼此視而不見的默契。一場大戰之後,春天降臨到了這片彌漫著火藥味的土地上,壯勞力忙于春耕的時節,暫時不會有戰事。
  德魯伊的到來,讓大片荒地重新化作沃土。
  經過一個冬天的勞動,【再加一勺糖】技能制造的淨化劑將附近的枯萎詛咒基本驅散,留下幹枯貧瘠的土地。一般來說,起碼要到明年這些地方才能重獲生機,就像痊愈的病人也不可能一日之間恢複健康時的體格。塔砂已經做好了再提供一年食物的准備,但德魯伊大大縮短了無法耕種的時間。
  他們用橡樹枝做手杖,把一些植物的種子風幹,縫進幾個小球當中,懸挂在木杖上,這些球在他們行動間悉索作響,像一串小鈴铛。所有轉職成功的德魯伊都有著“協調自然”的能力,他們手持木杖走過荒野,若有若無的自然氣息便覆蓋上那片死地。塔砂很難說出他們工作的原理,只能隱隱感覺到自然氣息的流動,仿佛用筷子攪動蓋澆飯,把湯汁和肉丁均勻鋪到白飯的部分上去。
  樹鈴響過的地方,土地在複蘇。
  頑強的野草從地上鑽出來,森林與田野則需要播種,好在德魯伊們帶來了許多種子,四分之一精靈藥劑師也有著豐厚的庫存。富有藥性的那些被種在藥園當中,利用藥園作弊似的特性快速生長,長到一定程度再移植到別處,換下一批。
  未進階的德魯伊學徒也會是極好的園丁與藥農,他們與梅薇斯相處得相當融洽,事實上“相處融洽”已經是相當含蓄的說法。大部分德魯伊都爭先恐後地來看森精靈的後裔,像等待明星見面會。他們覺得能看到傳說中大德魯伊的盟友是件非常幸運並且能帶來好運的事情。
  “你的手指能讓枯樹發芽嗎?”一個德魯伊少女滿懷期待地問。
  “不能,親愛的。”梅薇斯不知第幾次回答道,“但大概能讓你的舌頭發芽——想嘗點雪梨果凍嗎?”
  今後梅薇斯不用一個人管三個地方了,藥園由德魯伊學徒接手,藥房中也有德魯伊幫忙。精靈與德魯伊的組合在處理草藥、制造藥劑方面非常有利,藥園和藥房都升了一級,前者草藥生長速度增加,後者中的藥劑效力增強。
  當然,除了農民、園丁、藥劑師外,新進階的德魯伊中也存在戰鬥人員。
  尋樹人父子中的兒子,阿爾弗雷德,第一個得到了自然之心的承認。赤子之心與從小照料尋路樹的經曆讓他擁有很高的植物親和力,他能聽懂樹林的低語,還能在短時間內催化和控制植物。剛進階不久的阿爾弗雷德就可以讓地上暴漲的野草纏住一個戰士的雙腿,讓荊棘種子突然長成荊棘路障。
  與他對練的亞馬遜人又一次被野草纏倒,掙紮一下沒能掙脫,索性坐到了地上。“這些草根本力道不夠。”她不服氣地說,“我才十五歲,再過幾年我就能輕松把它掙脫了。”
  “我才十三歲呢!”阿爾弗雷德驕傲地說,“再過幾年,我的‘死亡纏繞’會比現在更厲害!”
  “死亡纏繞?”亞馬遜人古怪地看了看他,再看了看草,“你確定要叫這個名字?”
  “死亡纏繞有什麽問題?”阿爾弗雷德抱著胳膊問,“你又叫什麽名字?”
  “亞特蘭特。”棕發少女說,蹲下去企圖解開野草,沒多久就不耐煩地用上了匕首,“你呢,玩草的巫師?”
  “是德魯伊!未來的大德魯伊阿爾弗雷德!”
  “行吧,大德魯伊。”亞特蘭特無所謂地說,終于拔出了腳,“你能不能讓樹直接長出果子?”
  “可以倒是可以……但不可以這麽做。”阿爾弗雷德猶豫地說。
  “到底可以不可以?”亞特蘭特被弄糊塗了。
  “我可以,但我不會做。”阿爾弗雷德說,“對樹不好。”
  現實中的德魯伊可比遊戲裏的那些操心許多,他們可以控制樹木,卻要考慮到消耗的地力與植物潛能。投擲荊棘需要事先准備種子,催化完野草後要將暴漲的草木回複原狀。將農作物快速催熟並非不可能,卻會損傷現在這片剛恢複過來的土地,所以他們不會這麽幹。德魯伊請求自然與他們並肩作戰,也承擔起保護自然的責任。
  同樣的,德魯伊的“驅使野獸”技能也不能憑空完成。與他們結下契約的動物會擁有更漫長的壽命、更強大的力量和更高的智商,唯有這些進階靈獸的動物才能與德魯伊心意相通,勇敢作戰。德魯伊驅使這些靈獸,同時在平日中照料它們,與它們形影不離。
  向“獸語者”方向進階的德魯伊目前僅有一個,這附近動物不多,能符合簽約標准的更少。那個唯一成功的德魯伊女性,簽訂的對象多少有些讓人哭笑不得。
  “你就這麽丟下我跟著這位女士跑了?”道格拉斯怪叫起來,“唉,我知道最近冷落了你,喬伊老夥計,可你至少該在決定前告訴我一聲啊!”
  他的馬兒蹬著蹄子,咴咴地叫了長達一分鍾。道格拉斯眼疾手快壓低了帽子,這才沒被噴一臉口水。“好吧,我祝福你!”騎手躲閃著叫道,努力維持著形象,抽空對著與喬伊同來的德魯伊女人露出一個風度翩翩的笑容,“是的,我知道你舍不得我……”
  “‘可算擺脫你的重屁股和沒完沒了的母人了,真他媽謝天謝地’——請原諒,他是這麽說的。”獸語者普莉瑪保持著溫柔的笑容翻譯道,“他還說,‘再也別他媽想在老子背上□□……’”
  “哈哈,哈哈哈哈,他可真會說笑!”道格拉斯僵硬地幹笑起來,企圖捂喬伊的嘴,沒能夠到,“我突然想起來還有點事,祝你們相處愉快,一路順風!”
  說完,他腳底抹油,迅速地溜走了。
  龍騎士騎著他的龍,在曠野的天空上飛翔。他把幾乎所有空閑時間都花費在龍身上,像個成瘾的青少年,只在工作時間回到城市裏。塔砂讓德魯伊和騎手在學校與軍營中開了課,這兒有自然之心,有飛龍,有德魯伊和龍騎士老師,她想不出不將這兩種職業者量産的理由。
  孩子們用上課的方式賺取矮錢,一學期課程的收獲並不算多,但對于不寬裕的家庭來說,把還沒法幫工、整天無所事事的孩子扔去學校就能補貼家,簡直劃算得不得了,老師是埃瑞安其他地區的通緝犯這種小事,根本無關緊要——黑市還不合法呢,也沒見它人人喊打啊。
  冬末春初那場戰爭引起了意想不到的結果:大部分東南角居民産生了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反正北邊已經把他們打成人類叛徒格殺勿論了,真去做點什麽被譴責通敵的事情好活下來,事情也不會變得更壞。
  紅桉縣與鹿角鎮不是什麽特別重要的地方,沒有多少與上頭有密切聯系的關系戶,公務員們木著臉繼續工作,異族不打算空降什麽官員接替他們,那麽在誰手下幹活都一樣是拿工資吃飯。商人們在幾個月的動蕩後找到了新的平衡,隨著新進貨和出售渠道的穩定,市場也穩定下來。農民對德魯伊充滿了親切感,在他們看來,德魯伊只是有點神神叨叨的同行,遠遠不到危險分子的程度。獵人、樵夫等等靠著森林吃飯的人已經有了新的位置,他們在訓練的間隙看向森林,細嫩的小樹苗正在生長。
  不知要過多久,安加索森林才會恢複到過去的模樣。但它在恢複了,這總是好事。
  放入墓園的屍體,在一個月後出現了結果。
  “你的墓園中出現新亡靈種族,墓園升級。”
  “將完整度高于90%的騎士(職業者)埋入其中,可通過消耗魔力在單位時間內産生品質不等的死亡騎士,屍骨及靈魂完整度越高,轉化成功率越高。”
  “因埋入的屍體缺乏關鍵部位-頭顱,且靈魂處于潰散邊緣,轉化過程産生變異。”
  剛把聖騎士的無頭屍體埋下去的時候,塔砂就接到了墓園的提示,表示聖騎士的轉化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十。但世事難料,最後聖騎士的轉化成功了,反而是盜賊的屍體轉化失敗,只變成了結實一點的僵屍。
  幽靈漂浮在墓園上空,看著墓地的土壤被頂起一個鼓包。墓穴轟然開啓,土石簌簌落下,一具魁梧的軀體破土而出,和生前一樣高大。
  哦,不是一樣高大,他已經沒有腦袋了。
  “無頭騎士:擁有亡靈之中難得的敏捷和應變能力,生前的訓練依然殘留在騎士死去的軀體中。高尚的美德已經隨著生命逝去,但強大的靈魂之火尚未熄滅,這使該騎士獲取了以下天賦:召喚亡靈戰馬(召喚一匹基礎屬性稍強于普通戰馬的亡靈戰馬,每日一次),死亡通報(無頭騎士能在開戰前報出一個名字,他將追殺名字的主人直到天涯海角)。”
  無頭騎士沒有了死亡騎士的施法能力,只保留了兩個戰鬥天賦,但這兩個天賦相當實用,能有效提高其單兵作戰能力。死亡通報這個天賦並不需要知道真名(沒有腦袋的人也說不出話來啊),“唱名”只是標記過程,該技能有利于追蹤,不過開啓後無法取消,會一直持續到目標死亡或無頭騎士自身被摧毀,在敵我力量太懸殊時最好別這麽幹。
  沒有腦袋的騎士自帶了“取消頭部要害”的天賦,他以靈魂之火修補自身損傷。靈魂之火會在非戰鬥時期緩慢自愈,但要是一次性損耗超過百分之七十,靈魂之火會直接崩潰,無頭騎士完全摧毀,不可逆轉。
  幽靈站在曾是聖騎士的無頭騎士前,這場景仿佛決戰那天的立場調轉。現在沒有頭的是亞曆山大了,無形的力量給他裝上了重甲,手中曾經金光閃閃的戰斧如今鍍上一層藍幽幽的黑光。他luo露在外的皮膚上沒有一絲皺紋,卻有著發黴似的屍斑。他不再是曾經的聖騎士,只是那個騎士的遺留物。
  騎著龍亂飛的道格拉斯撞見了塔砂帶出去測試力量的無頭騎士,他趴在龍背上看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問:“這是老爺子嗎?”
  龍騎士這會兒騎著的是地下城後來制造的僞龍,這種以雙足飛龍為原型的僞龍比第一頭巨龍嬌小也聽話得多。道格拉斯對待他的龍就像迷弟對待心中的女神(雖然他根本無法判斷後者的性別,就管那頭龍叫“我的龍”),而對這些智力不高的僞龍,就能隨時騎著在地下城中飛行,訓練自己的騎龍技巧,摔了也不著急。
  塔砂點點頭,道格拉斯哦了一聲,手指摸著下巴不說話。無頭騎士在他們的注視下召喚出亡靈戰馬,高大的骸骨馬從虛空中越出,蹄子踏著鬼火,眼窩閃著紅光。
  “老爺子不怎麽會騎馬。”道格拉斯笑起來,“他說騎手依靠坐騎,騎士則依靠自身,看我幹點啥都說我不務正業。我說過沒有?剛離家出走那陣子,他幫過我一次,想收我當徒弟,說我是當聖騎士的料子。啧,我可不幹,我是要當龍騎士的人啊。”
  他看起來有點感慨,但沒對著塔砂義憤填膺,塔砂便由著他在那兒胡侃。
  “老爺子當初追了我好半天,啰啰嗦嗦天天跟我講大道理,等我後來加入了‘馬戲團’他才消停。他是個好家夥,只是死腦筋……”道格拉斯扁了扁嘴,“他見不得別人做壞事,傑奎琳就是他從異種販子手裏救下來的。他們想養大她賣給黑市#妓#院,等發現她長不大,又想賣給那些想青春常駐想瘋了的有錢佬。老爺子無法容忍這種卑劣的行為,但又厭惡所有異種,便把救下的傑奎琳送去了馬戲團……你看,他覺得把個小姑娘送進賊窩當殺手養已經仁至義盡,我自願加入,他卻氣得沒把我打死,還差點去找馬戲團麻煩,無非以為我是人類罷了。”
  龍騎士聳了聳肩,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來。
  “我希望他還活著,希望他看看我的龍。”道格拉斯說,“但我想,要是知道我也不是個人,他肯定不想見我。”
  這事情無解,聖騎士的意志堅定如鋼鐵,他能孤獨地堅守至今,塔砂完全不認為自己威逼利誘亦或一通嘴炮就讓他改變成見。即使亞曆山大活到戰後,塔砂也沒有說服他的信心,更別說收服。
  一個高尚的戰士也可能是個不可救藥的種族主義,可以是本族的英雄與異族的惡魔。一個最溫柔可親的好人也可能在集體狂熱中對他們認為“非我族類”的存在舉起屠刀,同時沐浴著自以為的光榮使命感。力量與美德沒有界限,擁有它們的職業者卻有著各自的立場。好與壞難以定義,在過去浴血奮戰守護著人類文明的人們,以相同的熱情破壞著異族的家園。
  調和之路,甚至要比稱王稱霸之路更難走。
  可是,塔砂想,一條自己不想走的道路,即使走到了終點,又有什麽樂趣?
  像在為她的決心配音一樣,新的提示出現了。
  “你的眷族-匠矮人成功拆解了中階魔導物品,對魔導知識的理解上升。新物品-破門蛛在工坊中解鎖。”
  記得嗎,那個盜賊拿出來的奇怪物件還完好無損地留在地下城當中。塔砂將之交給了匠矮人,這些日子來匠矮人一直研究著它的構造。
  破門蛛的功效固然不錯,但魔導科技的理解,對塔砂來說卻更加有用。她預覽著新得到的知識,皺起了眉頭。
  破門蛛運行所用的能源——
  是魔石。
  ——————————
  總督摸著他的八字胡,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敲著桌面。
  這沈默已經持續了很久,房間裏的另一個人終于無法忍耐,霍地站了起來。“哥哥!”他急躁地說,“消息已經能夠肯定,你為什麽還……”
  本森中校的聲音在兄長的瞪視中變輕,他咬了咬牙,耐著性子說:“那絕對就是個地下城,只要把這事上報給將軍……”
  “他就能知道你之前的瞞報和慘敗,而你這輩子都會待在現在的位置上,如果你的中校頭銜還沒有被撸掉的話。”塔斯馬林州的總督冰冷地接道。
  中校啞口無言,他們對視了一會兒,總督歎了口氣,站起來拍了拍本森中校的肩膀。“我們沒有必要向上彙報。”他寬容說,“這事能在塔斯馬林內解決,地下城的存在就不必傳出去。我會給你提供幫助……”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在本森中校耳邊說了什麽,後者猛地擡起了頭,驚喜地問:“真的?天啊,這真是……謝謝!”
  “當然是真的。”總督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說,“誰叫我們是兄弟呢?”
  誰叫我們是兄弟呢?他想,有個魯莽的弟弟在鄉下當值有時就會有這種意外之喜。那裏的資源,根本不必上報,在塔斯馬林州消化就好。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新副本~

☆、第51章 1.1

  利蒂希娅輕手輕腳地在樹林中穿行,懷裏抱著把短弓,背上背著小小的包裹。
  這裏已經是安加索森林的地界了,換成過去,父母絕不會允許她獨自一人跑來這種地方。利蒂希娅只從家裏雇工的口中聽說過那片黑森林:高大的喬木遮天蔽日,森林深處的區域在夏日正午都顯得昏暗陰涼;藤蔓、樹根與帶刺的野草覆蓋了每一寸土地,毒蟲與野獸在陰影中對所有外來者虎視眈眈。她還說森林裏住著食人的生番,會用箭刺穿所有迷路的好人的腦袋,把一顆顆腦袋挂在長弓上帶走。
  很長一段時間這嚇人的故事都曾是利蒂希娅的噩夢源頭,等長大一些,她暗暗覺得傭人沒說真話,否則怎麽還會有這麽多獵人在林中進進出出呢?每年恰當的季節,林中母鹿肥美的肉與公鹿頭頂精美的長角都是鹿角鎮重要的經濟來源,也是鹿角鎮得名的原因。無論安加索森林中有什麽危險,它們看上去都不足以擾亂附近居民過日子。
  反倒是那些宣稱要將林中危險一網打盡的士兵,差點毀掉了鎮民們的生活。
  利蒂希娅第一次來安加索森林的時候,她既沒有看見一望無際的樹木,也沒有看見奇形怪狀的動物。這裏只有稀疏的小樹正在生長,與其說說是大森林,不如說是小樹林。稀疏的小樹林中藏不住傳說中的大棕熊,仰頭張望半天才能看到一兩只小鳥。拿著樹木手杖的人在樹林間行走,時不時用手杖拍一拍樹幹,像農人檢查每一株秧苗。
  “再早上一兩個月,這裏可是一片空地呢。”亞馬遜人感慨地說,“可惜了,要是你去年以前來這裏,你能看見遍地的絨絨草,還有大片大片綠鳳蝶,它們在陽光下河水一樣閃光。現在還是菱尾鹦鹉繁殖的季節,往年它們會在每根大枝桠上喋喋不休,模仿路過的野獸的聲音,直到哪只受夠了的安加索獅咬斷它們的脖子……”
  這聽起來讓人神往,和利蒂希娅過去聽到的安加索森林截然不同。她聽著老師講述的故事,不由得也遺憾起來。
  說起來真不可思議,如今的利蒂希娅正在兒時噩夢手底下學習。
  她貓著腰遊過樹木間的陰影,在碎石土地和枝幹上踏過的腳步悄無聲息。這技巧學自故事中的“食人生番”——那些亞馬遜人,她們攻擊起來凶猛過壯漢,隱蔽起來又輕盈得像鳥雀。第一次看見她們展示這種技藝,利蒂希娅就被迷住了,她模仿得非常努力,最後不知交了什麽好運,竟被選中成了亞馬遜戰士的學徒。父母為此大吃一驚,要知道,他們送她去異族的學校,本來只是想讓她學點草藥什麽的。
  老師誇獎她的進步,不過利蒂希娅心裏覺得,要是亞馬遜人是林中鷹隼,她便是一只學飛的小雞。她已經努力學習了有一陣子,現在溜出家門完全不會被抓到,但要在老師面前班門弄斧,她顯然還不夠資格。
  這就是利蒂希娅選擇這種時候遊蕩到森林中的原因。
  月亮剛剛西沈,啓明星在越來越亮的天空中顯得沒那麽奪目,淩晨清醒的空氣環繞著她,微涼的風令她精神振奮。駐紮在這裏的亞馬遜人還沒開始一天的晨練,而守夜的衛兵就在剛剛換班,其中有個微不可查的空隙。這是最合適的時機,卻不是任何敵人的機會,只有受過亞馬遜訓練又知道內情的人,才有可能穿過巡邏的人,遛進一片無關緊要的區域。
  利蒂希娅麽,她有內應。
  她聽見了藍頂雀的叫聲,啾啾——叽——!兩短一長,清脆悅耳。自從樹木長回來後,鳥雀也來了,藍頂雀正是這個季節最常見的來客,住在這裏的亞馬遜人不會為這清晨的鳥鳴投去一瞥,再好不過。利蒂希娅得到了代表安全的信號,三步並兩步地跑向前方。利蒂希娅用短弓在樹幹上敲了幾下,這種藍頂雀敲擊樹枝的聲音在另一個人耳中,有著只有他們知道的意思。
  上頭放下了軟梯,利蒂希娅把短弓往背上一別,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
  “早上好,利蒂希娅!”
  她的小夥伴正在小屋中等她,對她笑出八顆白牙,打招呼的手隨便一揮便往前平平伸出。
  “你也早,亞倫!”利蒂希娅回答,接下身後的背包,把裏頭的書本遞過去。
  亞馬遜少年接過了書,就地坐下,如饑似渴地閱讀起來。利蒂希娅對他的全神貫注習以為常,繞過他的光源,走向後面的箱子。堆在這裏的木箱充當了桌子,上面放著亞倫帶來的卷軸。利蒂希娅拿起卷軸,小心翼翼地展開,對著窗口的光看起亞馬遜的箭術圖譜。
  成為亞馬遜人的學徒是個不知是喜是憂的意外,而與亞馬遜少年亞倫交上朋友則完全是意外之喜。利蒂希娅第一次去地下的訓練場時緊張得險些昏過去——她其實沒那麽怕考核,但到那天她才意識到自己很怕黑黢黢的幽閉空間——多虧了亞倫把她拉出去吹風分散注意力,她才沒給她的箭術老師,也就是亞倫的姐姐,留下膽小無用的印象。
  他們很快熟悉起來,從小心謹慎到無話不談,等知道利蒂希娅是個商人的女兒,還有個正在紅桉縣學校裏上學的哥哥,亞倫顯得十分激動。“要不這樣吧,”他說,“我給你帶我姐的箭術秘籍,你給我帶你家裏的書,怎麽樣?”
  “可以嗎?”利蒂希娅吃驚地說,又向往又猶豫。
  “別人不知道就可以。”亞倫狡黠地笑道。
  于是他們的秘密會面便定了下來,亞倫找到了這個樹屋,亞馬遜人搭來當做瞭望台和儲物室用,早晨絕不會有人來這個雜物堆積處。它距離亞馬遜人在地上新建的聚落不遠,距離戰士們訓練新兵蛋子的野外訓練場也不遠,亞倫和利蒂希娅都能方便地來到這兒。亞馬遜少年給人類少女帶來姐姐的訓練筆記和箭術圖譜,後者則用父親的藏書或哥哥的教科書回禮。
  在學習箭術的同時,利蒂希娅也在學習簡單的亞馬遜文字。亞馬遜人的文字相對簡單,用于箭術圖譜之類卷軸的文字更像符號,看圖就能大致知道意思,不懂可以再問亞倫。亞倫以前倒沒學過通用文字,不過在亞馬遜人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入人類城鎮後不久,女王要求所有適齡成員必須學習通用語讀寫,而亞倫有個聰明的腦瓜,同時充滿了興趣。
  利蒂希娅算是鄉紳的女兒,她雖然沒像哥哥一樣一路讀上去,但至少在家庭教師的教導下認識字。她還學過算賬,盡管非常不擅長,母親總為此歎氣,覺得她今後嫁到別人家會管不好賬,會被人家的賬房先生欺騙。利蒂希娅學過點皮毛,因此更為亞倫的聰明驚奇。
  “哎呀,你比我哥哥還厲害!”利蒂希娅看著亞倫寫在本子上的算式說,“我從沒見過有人能算得這麽快呢,爸爸都沒有!”
  亞倫自豪地擡起頭來,露出一個不太成功的謙虛笑容。“我想當個商人。”他說,“我算得很快,而且擅長討價還價。等學到更多,我還能做得比現在更好。”
  “那很好啊!你會成為一個很有錢的商人!”利蒂希娅由衷地說,“你該告訴你們爸爸媽媽!要是他們知道你這麽厲害,他們肯定會送你去學校的,我哥哥上的那種學校,我聽說那裏畢業的人今後可以成為大商人或者官吏。那樣你就不用偷偷在這裏學啦!”
  亞倫扁了扁嘴,說:“你又為什麽要偷偷學呢?你可以直接問我姐,戰士們授課從來不留一手。”
  的確,教導利蒂希娅的亞馬遜戰士雖然要求嚴格,卻是個把學識傾囊相授的好老師。
  “我怕問得太多,老師會覺得我很笨。”利蒂希娅說,“我不想被踢走。”
  利蒂希娅也曾正正經經上過學,這裏只有男校,因此父母給她請了家庭教師。她在商人必備的課程上十分不開竅,無論怎麽努力也只是勉強跟上。老師和她的父親說了這事,第二天她便不再上課了。那位商人覺得,將金錢浪費在她身上太不劃算,還是在家好好養著,學學管家、烹饪和梳妝打扮什麽的,也好嫁個好人家。
  “你怎麽可能被踢走?”亞倫從書頁間擡起頭來,看向利蒂希娅,“你是你們當中最棒的學生!她們都誇你像個天生的亞馬遜人,在誰來教你這事兒上,我姐還和其他人打了一架呢,打贏才來教你的。”
  利蒂希娅“啊”了一聲,受寵若驚地撥弄著短弓弓弦。訓練實在非常累人,對一個從小家境不錯的商人之女來說,每天的戰鬥訓練足以榨幹她的精力,讓她除了眼前的靶子,手中的短弓和尖叫著的酸痛手腳以外完全沒法關心別的事。她真的做得很好嗎?
  “可是,”利蒂希娅遲疑地說,“我是個女孩子……”
  她的哥哥對她被選為亞馬遜學徒這事漠不關心,他認為這種胡鬧不久便會停止,嬌滴滴的小妹妹怎麽能忍受戰士的訓練呢?她的母親也有著類似的意見,“一定哪裏搞錯了,我可憐的寶貝!”她這樣叫著把筋疲力竭的利蒂希娅抱進懷裏,認為讓一個鄉紳家的姑娘去學戰士們流汗又殘酷又不成體統,要是練得像那些野蠻女人一樣又凶又結實,今後還如何出嫁?
  “別哭了,我們現在得罪不起那些異族。”利蒂希娅的父親不耐煩地說,得到消息那天他失望得多喝了幾杯酒。這位商人在德魯伊的神奇力量之中看到了商機,把家中子侄(除了前途無量的大兒子)全送去上異種開的課程,結果只有女兒入選,選擇她的還不是德魯伊,而是那些舞刀弄槍的亞馬遜。他看著利蒂希娅歎氣,嘀嘀咕咕地說:“怎麽總是錯誤選擇……”
  可利蒂希娅喜歡這裏,她喜歡自己能一箭射穿靶心的感覺,喜歡在風中無拘無束地奔跑,喜歡老師贊賞的目光和旁觀者的掌聲。在這裏,她覺得自己找到了位置。
  “什麽?”亞倫說,“是女孩子有什麽問題?”
  “女孩子可能不太適合當戰士。”利蒂希娅老老實實說,“同樣是成年人,女人的力氣沒有男人大,相對爆發力不足,性情比較溫和,感情用事,嗯,沒有攻擊性?”
  她越說越不確定,因為亞倫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看上去像要質疑,又像要笑。“真的假的?”他說,“你知道戰士們為不得不教外族的男人這事吵了多久嗎?”
  “咦?”利蒂希娅一臉茫然。
  “你難道現在還沒注意到?”亞倫合上了書頁,比了比訓練場的方向,“你看見過一個男的亞馬遜戰士嗎?”
  利蒂希娅努力回憶了一下,還真沒有。她小心翼翼地說:“我還以為是為了教女學生才……?”
  她的母親對這件事唯一的認同就在她的老師也是女人這事上,“雖然不成體統,”她說,“但至少不損傷利蒂希娅的名譽。”
  “才不是!”亞倫叫起來,“我們當中只有女人才能當戰士和領袖!因為男人被認為不夠敏捷,耐力和承受力都比不上女人,沖動時會被本能控制,缺乏多角度思考的同理心,需要被女人領導和保護。”
  現在換利蒂希娅目瞪口呆了,他們啞口無言地對視了長達一分鍾,同時狂笑起來。
  “真奇怪。”利蒂希娅笑得擦眼淚,有什麽想說又難以表達出來,只好反複說一個詞,“真奇怪。”
  “可不是嘛。”亞倫聳了聳肩,“我爸媽沒了,我姐對我保護過度,她才不會讓我去異族堆裏當商人呢。‘你要怎麽保護自己,小亞倫?’”他掐著嗓子模仿道,厭惡地揮了揮手,“亞倫,男孩子不適合做這個,男孩子不適合做那個,巴拉巴拉。要是我是個女孩子,她就會鼓勵我去外面亂撞,把那視作成長中的必要曆練。”
  “我爸媽也是。”利蒂希娅深有同感地說,“要是我們換個位置就好了。我生在你們這邊,你生在我們這裏。”
  “是啊……但現在兩邊被綁在一起,”亞倫摸著下巴,眼睛閃爍著想到什麽的光,“你說有沒有可能,過一陣子後兩邊就變均勻了?像面粉和水變成面團一樣,誰都可以當戰士,誰都可以當商人,愛幹嘛幹嘛,不管你是什麽……”
  在他說完之前,他們同時聽到了什麽聲音。
  在這裏偷偷會面的兩個少年都非常警醒,一點響動就夠他們做出反應。他們飛快地收拾好了背包,把樹屋恢複到無人來過的狀態,這才偷偷向外探出頭。
  不遠處,亞馬遜人的地上聚集地裏傳來了騷動。
  發生了什麽?兩個小腦袋擠在小小的窗口中,看見遠方甲殼蟲那麽大的人影來來回回,快速地進入了地上的一個開口。他們伸長耳朵聽去,什麽都沒能聽清。
  “今天是什麽你們的特殊日子嗎?”利蒂希娅問。
  “什麽日子都不是。”亞倫否認道。
  “是啊……”利蒂希娅茫然地說,“本來今天上午還有訓練的,有什麽事的話老師會事先跟我說?”
  他們全都摸不著頭腦,但不同于一直被保護的很好的鄉紳之女,亞倫從空氣中嗅出一絲緊張的氣息。他想起之前的幾次險境,又一一排除:無論是摧毀森林的枯萎詛咒還是那門撕裂土地的大炮,來時都有很多預兆,如今北方有哨兵看守,地下城的那位大人也不可能發現不了襲擊的大軍。有什麽事情會需要全員躲進地下城?地下城本身有什麽事情嗎?
  亞倫眺望遠方,北邊的地平線一片寂靜。他再回頭望向聚集地的時候,那裏已經安靜了下來,外面一個人都沒有。
  “我們下去!”亞倫當機立斷地說。
  這片安靜的森林讓他腦中警報直響,亞馬遜少年甯可被姐姐抓到也不想冒險。他們爬下樹屋,來到了地面上,此時距離天大亮還有不到一小時,明亮的晨光照耀著樹林……
  突然,天空暗了下來。
  他們聽到鳥鳴聲。
  這聲音要如何用擬聲詞模仿?不是啾啾,叽喳,或者別的常見鳴叫。土生土長的森林住民也聽不出這種鳴叫來自什麽鳥,倒不如說,會覺得這玩意是鳥鳴,只因為兩位少年想象不出什麽生物會發出這種尖銳鳴嘯。
  不遠處遮蔽了日光的東西,是一朵雲嗎?
  短暫的一小會兒,亞倫以為那是巨龍從天空中飛過,作為住在林中的亞馬遜人,他見過騎手出來遛他的飛龍。但只要擡頭一看便知道那不是龍,它潔白而圓潤,像個有許多小小凸起物的紡錘,尖端直指這邊。
  它如此巨大,還未完全移到他們頭頂,已經吞噬了一部分晨光。到底有多大呢?沒辦法判斷,因為它飛得很高,雲一樣高,雲一樣白,但沒有雲在目標明確地向前移動時保持如此穩定的身形。光從感覺上來說,它並不算快,可每一次眨眼都能發現它更加接近。利蒂希娅與亞倫同時咽了口唾沫,驚疑不定地與對方對視。
  利蒂希娅快速地說:“我們要不要去……?”
  亞倫飛快地回答:“去!”
  他們撒腿就跑,目標是亞馬遜聚集地。
  以往覺得很近的地方如今感覺起來無比遙遠,他們跑得飛快,仍覺得雙腿太短。但是沒關系的吧?利蒂希娅懷著僥幸心理想,看起來這麽遠,無論如何我們都會比它快才對。
  天空中的龐然大物,的確沒有那麽快。
  尖銳的鳴嘯聲近了。
  剛才這種聲音還像風聲,亦或不知何處傳來的鳥鳴,如今它越來越清晰,能明確感覺出來自哪裏——來自他們腦後。利蒂希娅埋頭狂奔,亞倫回頭看了一眼,他的瞳孔驟然縮小。
  天空中不知何時布滿了“飛鳥”的黑影,最近那一只就跟在他們腦後,近得能看清外貌。它沒有拍打雙翼,翅膀滑翔般平平伸直,身體下方,有什麽尖銳的東西閃著寒光。
  利蒂希娅被推了出去,她一下子摔倒在地,隨著慣性滑出幾米遠,下巴在地面上磕出血來。頭頂上有一陣強風吹過,她呻#吟著翻過身來,碎發留在了手背上。利蒂希娅發現自己後面的頭發被齊齊斬斷了一大截。
  “滾開!”亞倫在後面喊道。
  利蒂希娅照做了,不僅因為對方的提醒,還因為後背上驟然升起的寒意。她一下子抱著短弓滾出數米遠,貼著她的右臂,尖銳的金屬物刮擦過地面,揚起一片沙塵。利蒂希娅到此時才看清了那個東西:有一只帶著尖銳尾鈎的怪鳥,大概一人大小,正對著他們一次次俯沖。
  不對,不止一只。
  天空中有許多這個樣子的怪鳥,一群怪鳥飛行的聲音帶來讓人頭皮發麻的嗡鳴,像不知放大了多少倍的蜂群,或者能飛的蠍子群。到底有多少啊?比起遠在天邊的龐然大物,這種接近的成群黑影更加讓人毛骨悚然,它們紅色的眼睛在天空中發亮,像成群的烏鴉注視著瀕死的幼獸。
  亞倫爬了起來,他矮身向前沖,一把拉起利蒂希娅,拼命向前跑去。利蒂希娅被嚇壞了,她的包裹丟在了剛才的地方,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著短弓和箭筒,卻也只是抓著。她在靶場中可以百發百中,但還從未面對過哪怕一只野獸,如今的場面對她太過頭了。
  糟糕的是,他們不能繼續剛才的路線。
  在樹林與聚集點之間有一片空地,長達數十米。樹林中他們還能利用樹木周旋,到了那片空地中就完全是活靶子。亞倫咬了咬牙,轉身,沖向另一個方向。他記得那裏堆著多出來的石料,他們這樣的體格能鑽進石料堆的縫隙。
  一只從側翼襲來的怪鳥分開了他們,若非亞倫松手及時,他的右臂肯定會被切掉。他聽見利蒂希娅哽咽了一聲,然後一個踉跄,更加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亞倫聽見了她腳踝發出的咔哒聲。
  飛鳥在靠近。
  姐姐在這裏就好了,亞倫混亂地想。他用力一甩頭,把這徒勞無用的念頭甩掉,然後猛吸一口氣,把利蒂希娅背了起來。
  利蒂希娅只比亞倫矮上一點,尚未長成的少年根本不可能背著與他同歲的少女健步如飛。他難以保持平衡,速度也稱不上快,只能勉強貼著樹躲開俯沖的鈎子。亞倫遠遠望見了那一堆石料,他咬牙加快了步子……
  一顆手腕粗的小樹被攔腰斬斷,樹的上半截被撞飛出去,亞倫也是。
  他的頭撞上了什麽東西,眼前一片漆黑。這段時間就像被什麽人偷走了一樣,等亞倫再一次睜開雙眼,他看到胸口蔓延開來的鮮血,還有另一只正在接近的飛鳥。
  幻覺中,他聽見姐姐拉開了弓。
  嘣!嘣!嘣!
  長弓不是這個聲音,長弓的射速也沒那麽快。第一支箭與怪鳥擦身而過,第二支從怪鳥的眼睛上彈開,但第三支箭又射出去了。亞倫艱難地轉了轉頭,他看到利蒂希娅拉開了短弓,一次次搭箭拉弓如行雲流水,兩箭之間幾乎看不到空隙。她的天賦與勤奮在這危機關頭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人類少女哭得牙齒發抖,但她的雙手穩如磐石。
  第三支箭精准地射入第二支箭剛才撞擊的地方,第四支也一樣。微不可見的裂縫在第三次重擊下驟然擴張,怪鳥閃著紅光的頭顱轟然碎裂。鳴嘯聲戛然而止,那東西墜落了,一頭紮進泥地。
  亞倫笑了起來,鮮血從喉嚨裏湧出,他將之咽下去,只給他的夥伴一個不露齒的笑容。利蒂希娅勉強擡了擡嘴角,止不住地抽泣,用力抹掉了淚水以免幹擾視線。她對著下一只怪鳥舉起弓。
  哪怕次次命中,箭筒裏剩下的箭也只夠再射落一只。
  天空中掠過陰影。
  全力關注著飛鳥的利蒂希娅沒注意到,躺在地上的亞倫注意到了。
  鳥群發出了混亂的聲音,像一群鬣狗聞到了獅群的味道。強風讓它們東倒西歪,接著某個巨大陰影驟然降臨,硬生生沖撞出一片清空的區域。剛才強大得不可抵擋的鳥群一哄而散,無數飛鳥墜落在地,頭部的紅光熄滅。天上中卷過一陣熱浪,火焰從天而降,點燃怪鳥們的翅膀。
  “堅持住,小家夥!”那個以往油嘴滑舌得讓人討厭的騎手的聲音,在此刻如同天籁,“我們來了!”
  紅色巨龍背著騎手沖入鳥群,在他們身後飛著一排排稍小的飛龍。
  龍騎兵們,到場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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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1.1

  東南角的深夜,天空並不空曠。
  深夜與淩晨是龍騎兵的訓練時間段之一,他們的訓練基本晝夜顛倒。地上的火把與巨龍鼻孔中時不時溢出的火星是僅有的光源。能在這種環境中出師,每一個龍騎士都能在未來適應夜戰和光照不佳的天氣,另一方面,即便有在這個時間段起床活動的居民,他們也會將天空中掠過的黑影隨意當做飛鳥。
  居民們遲早要適應龍的存在,但不是現在——新司機剛上路,交通事故時有發生,倘若人們將騎龍-畫8字-撞樹的水准當做了龍騎兵們的常態,所有合格的馭龍者都要為這不白之冤痛哭流涕。
  “長官,那是什麽?”
  第一個發現飛艇的是一個龍騎兵,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地平線飛來一團形狀古怪的雲。
  所有將靈魂獻給地下城的生靈,都對塔砂交出了身上全部的權限。道格拉斯和瑪麗昂一樣給出了靈魂,因此當眼前的畫面映在他的視網膜上,塔砂也透過他的眼睛看見了那個飛行器。它飽滿得像面包,橢圓尖端直指東南方,渾身上下都充滿了人造物的痕迹。它看上去像出現在一戰海報中的東西,辨識度遠遠高于那個奇形怪狀的魔導炮,塔砂不用一秒便意識到那是來自北方的攻擊。
  白色的飛艇正向他們的領空飛行。
  瞭望塔的檢測範圍與它的高度挂鈎,塔砂能畫出領地沙盤,但這詳盡的戰場地圖局限于平面之上。她沒有雷達,沒有高射炮——在一個看似沒脫離冷兵器時代的地方,誰能想到要准備這個?好在,地下城的領空並非毫無防備。
  接近邊境的亞馬遜人早早收到提醒躲回了地下,地下城是最好的防空洞。滯留在外的兩個少年被救回醫療室,隨著飛在最前方的巨龍尖刀般撕開了鳥群的封鎖線,這場半空中的戰爭正式打響。
  飛舞著的“鳥群”並非真正的飛鳥,它們更像遙控無人機,又有著強烈的埃瑞安風格,與紅色獵犬、破門蛛如出一轍。這種機械鳥的頭顱閃爍著紅光,身軀上粘滿了鳥羽,身下懸挂著各種銳器,野蠻與科技感在它身上奇妙地融為一體。它們在半空中成行成列,飛行軌迹錯開,看似雜亂的攻擊中卻有著精確的規律,讓它們在高效率收割的同時,既不會撞上樹,也不會撞上彼此。
  但它們可躲不開撞上來的巨龍。
  道格拉斯騎在紅色巨龍的脖子上,不離身的套索擔當著缰繩。他趴伏下來,盡可能貼近巨龍的身體,紅色微光將他籠罩在其中。龍騎士與巨龍的契約在兩者之間産生一種類似魔法的效力,讓他們心意相通,彼此相連。道格拉斯的意志與動作在巨龍身上延伸,龍之力分攤到騎士身上,在巨龍高速的俯沖中,為他抵擋足以撕裂身軀的狂風。
  道格拉斯不需要武器,巨龍便是最致命的武器。紅龍的頭顱上長著可怕的尖角,龍鱗則比最厚實的盾牌更加堅固。尖角撕裂空氣,龍鱗龍骨堅不可摧,他們快得像一架噴氣式飛機,沈重如一柄鐵錘,猛然揮落在鳥群之中。井然有序的隊伍被砸出一片空白,帶著尖銳武器的機械鳥紛紛墜落,那聲音好似雨打芭蕉。
  “來吧!”道格拉斯喝道。龍息隨即從巨龍喉中湧出,明亮的火焰還未碰觸鳥群,扭曲的氣流已經讓它們東倒西歪。
  像一道蘸著烈焰的畫筆在空中劃過粗長的一條,羽毛在第一時間化為灰燼,只留下其中光禿禿的金屬。噴吐還在繼續,紅光在火焰中垂死閃爍,而後機械鳥的外殼開始焦黑,扭曲,變成一只只粗苯的金屬坨,直直墜落下去。巨龍飛過的氣流、熱浪和火焰將一大片布滿黑影的天幕清空,清爽如噴過殺蟲劑。那張嚴密的殺戮之網被撕開一道空隙,跟在巨龍身後的龍騎兵隊伍乘虛而入。
  地下城制造的僞龍以雙足飛龍為原型,比起前方威武強壯的巨龍,這些亞龍顯得嬌小輕巧許多。龍鞍被放置在相對平坦的脊背上,缰繩與镫能讓這群原騎兵盡快適應天空中的騎乘。亞龍有兩匹馬這麽大,可以靈巧迅捷如飛鳥,不過中空的骨骼和相對較薄的細鱗也讓它們不適合拿自身當攻城錘。龍騎兵的裝備更像傳統騎士,他們披甲持#槍,騎龍沖鋒。
  鋼槍相當沈重,揮舞它需要很大的力氣,但龍騎兵們並不需要揮舞。坐騎是他們戰鬥力的重要組成部分,飛龍俯沖的沖擊力與鋼槍鋒利的尖端足以將正面撞上的所有敵人叉成烤串,飛龍列隊,俯沖,他們像一把犁,耙過滿是機械鳥的天空。
  利蒂希娅的短弓需要反複對著弱點射擊,龍騎兵們的攻擊則不需要太大精確度。遠在他們進入機械鳥攻擊範圍以前,機械鳥已經進入他們的範圍,帶著沖鋒巨力的槍尖不一定能將金屬外科貫穿,卻能折斷它們的肢體,破壞它們的螺旋槳。失卻平衡的機械鳥搖搖晃晃地墜落,重力與堅硬的大地能完成完成騎兵們沒能完成的任務。
  “半死不活”的機械鳥,對塔砂來說還是件好事。
  地精與骷髅兵在地面上來回奔走,將墜落的機械鳥拖進地下城中。沒有一只鳥兒能再飛起來,它們會成為塔砂的知識來源與養料。
  只是,戰局也並非一邊倒。
  巨龍的噴吐消耗不小,兩次龍息之間有不短的時間,一次火焰清場後暫時只能用沖撞這一招。第一批龍騎兵僅有三十人,三十條飛龍不足以覆蓋天空,而機械鳥遍布整個空間。它們在第一波襲擊後改變了戰術,不再列隊,襲擊來得分散又刁鑽。
  這不是地面上,騎士不用擔心地面有什麽糟糕的路況,卻要擔心襲擊從天而降。這個立體的戰場一瞬之間千變萬化,最聰明的人也不可能預判全局。
  第一個龍騎兵摔下了龍背,從他頭頂掠過的機械鳥帶著鋒利的尾鈎,那玩意撕裂了騎兵的肩甲,讓鮮血湧出他的肩膀。他在躲避中翻了下去,只有腳還挂在镫上。失去騎手的飛龍開始胡亂飛舞,騎兵掙紮著,頭盔掉落下去。
  在視野熄滅前,他再一次看到了襲擊他的鳥。
  “讓他們別停在空中!”塔砂對道格拉斯說,“掉下去才能活命!”
  第二個墜落者果斷地踢掉了馬镫,他盡量把身體蜷縮起來,躲開周圍飛來飛去的尖刀。騎兵畏懼地向下方看去,樹林顯得如此纖細,完全擋不住高空墜落。這兒太高了,強烈的風割著luo露在外的皮膚。
  這裏的飛行員沒有降落傘包,但他們有別的東西。
  樹林一角亮起一片綠光,方圓數十米的樹開始蓬勃生長。枝幹迅速爬升,橫向編織,而綠葉生長得更快,一團團綠色就這麽在樹梢上炸開,像一只碩大的安全氣囊。騎兵掉進了這團棉花糖似的樹冠當中,橫著長的樹枝沒有刺痛他的身體,富有彈性的枝葉向下彎曲,在一次次斷裂中漸漸卸掉他的沖擊力。墜落的速度越來越慢,騎兵停留在最後一層枝桠上。
  這龐大的樹球只存在了不到半分鍾便消散了,騎兵落到地上,頭暈目眩但幾乎完好無損。戴著頭盔和護甲的醫療兵小跑著來到他身邊,將他搬上移動擔架車。“你感覺怎麽樣?”他們像演習中一樣說道,“哪裏特別疼?請保持清醒,馬上就能見到醫生!”
  向“樹語者”方向進階的德魯伊嚴陣以待,樹球氣墊隨時會在墜落者身下張開。醫療兵帶來的移動擔架車由匠矮人制造,它們穩定而快速,不會讓顛簸惡化傷情,能盡快將傷員送入地下的醫療室。在這裏,藥劑師制造的止血傷藥已經有了充足的儲備,醫生們清理傷口,包紮斷骨,傑奎琳正唱起治愈之歌。
  遊吟詩人的歌聲並不能直接對傷口産生效果,但歌聲能安撫傷員身上的疼痛和心中的驚恐。亞馬遜少年亞倫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要求陪在他身邊的利蒂希娅也停止了哭泣和顫抖。前者躺在病床上,後者趴在病床邊,都在溫柔的歌聲中進入了夢鄉。
  可惜歌聲的範圍並不能擴展到天空之上。
  塔砂的大部分兵種都只能在地面上作戰,空戰讓地下城的實力被限制了大半。亞馬遜人的弓箭只能在近地區域起作用,射落幾只後機械鳥爬升了高度,無論怎麽引誘都不再下降。地面上的陷阱不能傷到它們分毫,目前地下城的最強戰力瑪麗昂焦躁地走來走去,只恨自己沒有一雙翅膀。幽靈離地的極限只有三米,兩米以上便像在凝膠中行走,離開地面的限制好像比水平線上離開地下城核心更加嚴苛。所能仰仗的兵種,只有龍騎兵。
  失去騎手的龍攻擊起來毫無條理,這些亞龍在沒接到指令時暴躁愚蠢得與野獸無異,很容易被一群有策略的機械鳥圍攻到消失。塔砂召回飛龍,換上候補的龍騎兵。她仰望天空,飛艇越來越近,而機械鳥仿佛怎麽殺都殺不完。
  它們當然不可能無窮無盡,終于飛到飛艇邊的道格拉斯已經發現了答案。巨大的飛艇底下有一個開口,從開口中源源不斷地飛出被激活的機械鳥。飛艇是這群殺人鳥的載具,讓人想到航空母艦。
  飛艇比巨龍還要大上不知多少倍。
  道格拉斯駕著龍沖了過去,巨龍的利爪在飛艇身上重重撓下。飛艇的外觀看上去明明柔軟得像雲,充了氣的外皮卻相當柔韌,利爪就這麽從上面劃了過去,只留下一道白痕。長滿利齒的嘴一樣無從咬下,道格拉斯又試了一次,轉頭撞向那個不斷生産機械鳥的開口。這次攻擊道頗有成效,剛從開口中出來的機械鳥像剛破殼一樣遲緩,巨龍的一次沖擊便上一大片飛鳥墜落。
  只是,擊落的遠不如生成的總數。
  那個開口不大,巨龍無法鑽進去。拿什麽堵住有用嗎?或許這個開口算是這東西的薄弱點?巨龍的身體結構很難懸停在半空中,道格拉斯駕著巨龍盤旋繞開,准備拉開一段距離後對著開口沖鋒。他們飛開了近百米距離,轉頭不斷加速向開口沖去。還沒有沖到地方,道格拉斯突然産生了危險的預感。
  他的直覺向來准確,和巨龍聯系在一起後更加如此。龍騎兵猛地拉緊了缰繩,拉著龍硬生生轉向,沒再繼續前沖。
  就在道格拉斯前方,按照他們本來的速度會撞到的位置,有什麽東西掉了下去。
  “散開!”道格拉斯吼道,他的聲音被風吞得模模糊糊,接著被爆鳴聲淹沒。
  飛艇下方新出現了一個口子,隔板掀起之後,一連串扁平的東西掉了下來。它們的形狀像柿餅,有人頭大小,掉得很快,看不清什麽樣子。這一串東西在半空中散開,下墜,在半空中炸裂。
  龍騎兵們盡力分散開來,好消息是他們本身便相對分散,扁平的炸彈爆炸的時機也不太准,並沒有直接炸上過誰。壞消息是,炸彈的範圍很大。
  炸彈,當然是炸彈。
  它們造成的效果跟那天馬戲團攜帶的很像,半空中憑空炸開一團團黑煙,火光吞沒周邊幾米的空間,而沖擊波的影響比那更遠。氣浪攜帶著金屬碎片向周圍炸開,破片在極快的速度下擊穿了龍騎兵的铠甲乃至肢體。一頭不走運的飛龍被鐵片擊中眼睛,貫穿大腦,一聲不吭地在半空中消散。它的騎手石頭一樣墜落下來,細碎而鋒利的金屬碎片在他臉頰上留下數道血痕。
  那個名為馬戲團的雇傭兵聯盟中,除了加入地下城的龍騎士和遊吟詩人,其他所有人都死在了戰爭中。道格拉斯一心尋龍,對馬戲團本身的事務不甚了解,而傑奎琳幾乎是個沈默的影子,塔砂很懷疑她是否有一個完整的人格。他們那條線半途中斷,地下城再沒了解到那天哨卡爆炸的內情。
  炸彈一直沒在對東南角的戰鬥中出現,在塔砂幾乎確定那只是職業者制造出的□□時,它在這裏出現了。
  兩枚炸彈一直沒有爆開,它近乎垂直地安然落地,砸到了地面上。
  轟!
  不規則的圓形在林中炸開,範圍內所有的樹都被炸成了碎片。泥土被轟然掀起,像被兩只充滿憤怒的拳頭砸開。
  不幸在附近的兩個醫療兵被撲面而來的沖擊扔出幾米遠,滿腦袋是血的一個尖叫起來,“為什麽沒有聲音?!”他驚恐地喊道,“沒了!我聽不見了!”另一個人只是呆呆看著數米外巨大的坑洞,從未見過這種攻擊的士兵嚇壞了。
  有幾個德魯伊被震得無法站穩,摔倒在地,他們的法術因此沒能妥善完成。新升起的樹球像個沒發好的面包,在此期間跌落的龍騎兵摔入了壞面包當中,一路砸穿無數枝條,掉落在地,生死不明。
  簡直像個荒誕劇,從科學世界來到魔法世界的塔砂,站在被襲擊的位置上,看到了冷兵器時代的士兵對□□的反應。
  仔細看,飛艇下面有為數衆多的艙門。它還在一路向東南飛行。
  努力回憶一下,在一戰二戰的時候,地球上也曾流行過軍用飛艇。飛艇龐大的容量可以攜帶偵察機,也足以攜帶為數衆多的炸彈,一個天空中的炸彈倉庫光想一想就讓人膽寒。北邊那些人也在打著這種主意吧,如果到這邊的聚集地一通轟炸,地上設施必定損失慘重,哪怕人能去地下避難,那損失也足以將接近一年的建設化為泡影。但是在塔砂生活的現代,飛艇好像除了用來放置廣告之外,已經很少看見了。
  原因是什麽?
  飛艇的航行非常容易受風向影響,順風逆風的時間差巨大,穩定性非常不好。用來貨運,飛艇什麽時候起飛什麽時候到達永遠要看老天賞不賞臉;用于軍事,路線很難控制,可能偏離目標。
  ——但現在它已經到塔砂家門口了,穩定得不可思議,巨龍沖撞也只是稍微動一下而已。是因為體型大嗎?因為其中填充著什麽地球上沒有的合適氣體嗎?
  和填充氣體一樣,飛艇的燃料也是個問題。要讓如此龐大一個飛艇從北邊一直飛到塔砂的占領區,其中損耗的燃料數以噸計。隨著燃料消耗,飛艇的自重理應越來越輕,需要放氣才能讓它維持在相同高度上飛行。
  ——什麽燃料?
  塔砂來到這個世界一年,從未聽說過地球上兩種重要的工業能源。被稱為“工業的糧食”的煤炭也好,被稱為“工業的血液”的石油也罷,無論怎麽跟人描述都只會得到一臉茫然。地下城的建設挖地三尺,挖到過魔石,從沒挖到過煤礦和石油。
  她不是沒想過發展工業,但缺乏必要條件,塔砂覺得自己一個從未專攻理工科的地下城還是別白費力氣。她曾想過是不是自己運氣太糟糕,降生地點剛好沒有煤礦也沒有石油,後來又想過搞不好是這個世界的規律和地球上不太一樣,一個允許魔法存在的大陸,對科學有諸多限制又有什麽奇怪呢。而當匠矮人成功解剖魔導科技的産物,告訴她破門蛛所用的能源是魔石時,塔砂有了新的猜想。
  魔導科技中的能源,就是魔石。
  拿這種不科學的東西當燃料的飛艇,再去考慮它蘊藏著的科學道理毫無意義。
  但是,穩定、滯空時間長、不用擔心燃料和填充氣體的飛艇就無敵了嗎?
  才怪。
  道格拉斯騎著的巨龍盤旋出一道弧線,又一次撞向飛艇。沖撞的力氣只讓飛艇搖晃,龍的尖角陷入氣墊又被彈開,像打在厚實的肥肉上。巨龍一次次在飛艇下方盤旋,消耗著飛艇攜帶的機械鳥。
  仿佛容忍不了龍騎士的持續騷擾,飛艇下方的隔板又打開了一個。
  道格拉斯一直緊盯著隔板的眼睛在第一時間發現了它的動向,他的手一拉缰繩,巨龍默契地仰起了身體。
  第二口龍息,終于蓄能完畢。
  熾熱的火焰噴射出來,像融化的金子一樣閃亮。龍焰的溫度比凡火高上幾倍,讓附近的空氣與雲都扭曲起來。短暫的抵抗之後,飛艇的外殼開始融化——不融化也無所謂,選擇在這種時候釋放龍息就是為了避免不科學的意外,比如看似帆布外殼的東西其實不怕火之類的。重要的是,炙熱的火焰引爆了炸彈。
  開始爆炸的是第一個,扁平物體的外殼在高溫中歪曲,繼而被觸發。龍息引爆最接近的那一串,被引爆的那串炸彈像被點燃的引線,將高溫烈火和爆炸一路引入飛船內部。仿佛推倒第一塊多米諾骨牌,巨龍無須將龍息持續多久,它在第一口吐息後便可以功成身退。
  飛艇炸開了。
  外部的爆炸和火焰撕開了一道口子,而內部的連環爆炸才是這個龐然大物的死因。幽靈在三米高的極限位置仰望天空,天邊那一連串轟鳴在她耳中就像春節裏的鞭炮。潔白的、龐大的、危險的飛艇被它自己攜帶的炸彈炸得粉身碎骨,那場景好似一個被一槍打爛的哈密瓜,金紅色的火焰從中心炸裂,吞沒了所有殘存部分。
  這飛艇的確比地球上的那些靈活,但只要沒靈活過飛龍,它便有了致命的死穴。北邊的人真不走運,在他們總算用出飛艇殺手锏的時候,塔砂正巧有了一支飛龍空軍。曆史早已證明,從靈活的飛行器登上曆史的那一天起,龐大、笨重的飛艇便不再是天空之王。
  得到指令的龍騎兵與地上的所有人全部已經撤離,龍騎士驟然向後退去,巨龍的雙翼在恰當的時機扇動,借著爆炸的沖擊波猛地遠離。巨龍腹部的鱗片硬得勝過金石,以前的矮人大師都認為龍鱗龍血制造出的铠甲防禦力最高,何況一條活生生的龍呢。這條噴吐烈焰的紅龍能在最可怕的烈火中來去自如,爆炸産生的火焰對它而言不過如此,鐵片還不足以破甲,沖擊波正好借力。
  它豎起的身軀是為了護住背後的騎士,道格拉斯緊緊抱著巨龍的脖子,熱浪與狂風在削弱之後依然讓他的皮膚發痛。“太棒了寶貝兒!”他亢奮地喊道,大笑起來,硬幣落地的這一刻——那枚一面寫著死亡一面寫著勝利硬幣——無比美妙。道格拉斯在這片稱不上友好的大陸上四處尋龍,道格拉斯成為龍騎士,道格拉斯出生,不就是為了享受這種時刻嗎?
  天空中盤旋著的機械鳥再也沒有生力軍加入,事實上它們開始沒頭蒼蠅一樣亂轉,幾分鍾內就出現了大量空難與墜機。讓它們精密運行的東西似乎與飛艇一道墜毀,現在,清理剩下的只是個時間問題。
  曾是飛艇的火球在半空中分崩離析,它距離最近的人類聚居地還有幾百米,功敗垂成,遺憾落地。德魯伊們匆忙地在火焰落地的地方催生不易燃燒的植物,附近的亞馬遜人匆匆拿出水盆滅火。“就當是一場森林大火吧。”德魯伊看著燒焦的部分心痛地說,只恨呼風喚雨要求的能級太高,而之前求雨所需的特殊條件,枯萎氣息,又已經被他們連根拔起。
  塔砂站在匠矮人身邊,看著他用一套精巧的工具打開一只墜落的機械鳥。這位工匠曾參與解剖破門蛛,如今多少有些手熟。在這場空戰結束後不久,他成功地打開了機械鳥的外殼,像撬開一顆核桃。
  核桃的中心,果然放著魔石。
  不知為何,腦中響起了一陣慷慨激昂的旋律,塔砂看了看地下城中一大堆繳獲的機械鳥,安然地想:那句歌詞怎麽唱的來著?哦,“沒有吃沒有穿,自有那敵人送上前”。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章算過度大概比較無聊,明天就換新身體了~=3=

☆、第53章 1.1

  曾是飛艇的大火球落到樹林當中,在臨時救火隊員的搶救下總算沒燒掉太多樹。當火焰被撲滅,塔砂意外地發現,那裏還有些東西留了下來。
  飛艇的操縱者已經化為一把燒焦的骸骨,飛艇內部的精密結果也在龍焰中變成一團幾乎無法辨識的金屬團塊,但居然還有殘片能看出原先的樣子。幽靈在廢鐵堆中找出了一些無法穿過的東西,這些金屬上雕刻著精細的線條,筆畫中透出藏藍色的微光。塔砂總覺得這讓她想到了什麽熟悉的物品,開始她覺得像電路板,後來她想起了魔池周圍的符文。
  兩者皆非,又兩者皆似。
  即使只剩下這麽一點點殘片,它看上去也精美得不可思議,完全不像手工作品。它們不會讓人想起戴著厚鏡片捶打鐵砧的工匠,不會讓人想到爐火、小木屋、手工業,森冷准確的線條中透出一股工業時代的味道,細如發絲的紋路像電鍍工藝或精密的流水線工廠造物。它看上去不是那種神神叨叨的魔法陣,而是有理有據的電路圖。
  但“電路板”中那藏青色的殘留物,又與魔池之中的液滴如出一轍。
  把其中蘊含的力量縮小,把液態魔石流動過的時間拉遠,這樣重複很多很多次,這種痕迹就可以說相差仿佛,差異如廢棄的幹涸河道之于大河。這當中蘊含的魔力太過稀薄,如果塔砂不是一座對魔力非常敏感的地下城,普通的人或非人,根本看不見、感覺不到那抹藍色。
  地下城圖書館裏地板上的那些符文可能與之更加接近,但當塔砂詢問,維克多一口否認。
  “圖書館裏的都是魔法符文和魔法陣。”維克多說,“你手上的這個東西根本稱不上魔法啊?光是這種程度,無法儲存任何法術,只會是裝飾性花紋。”
  “它們看起來很像。”塔砂說。
  “人類和猴子在我眼裏也很像。”維克多惡劣地說,“你只是見過的東西太少。”
  地下城之書完全不認可她的猜想,或許他說得也有道理。
  塔砂會有這種聯想,大概也因為她目前見識到的類似圖案不多。同樣是意味不明的紋路,幽靈手中的殘片與地下城核心的四大符文有著截然不同的氛圍。
  魔池四面的符文每一筆都足有一指粗細,紋路走勢粗犷而寫意,與殘片相比便像草書與小楷……不,沒准是草書和打印用的宋體。任何看到那四個符文的生靈,都能在看到它們的時候聯想到各種顔色各種硬度的土,或流動或沈靜的水,可以輕緩也可以暴動的風,從溫暖到熾熱的火。它是比森林公約抽象的通用語言,是原始的一個音節,是最初的意念。四個符文強大、粗犷而源于混沌,毫無修飾,仿佛開天辟地中誕生的自然痕迹。
  金屬殘片上的痕迹沒有這麽強大的力量,它更像一種複雜而嚴謹的語言,每一筆每一劃都有著精准的含義,需要漫長的學習才能掌握。它對缺乏知識的人露出冷漠的臉,你看著它,就像在一台巨大機器中看著無數齒輪的一角,亦或仰望著雲中若隱若現的浮空城。
  說得不浪漫一點,地下城一系的符文是藝術,這裏的金屬符文是高數。
  “最起碼它們不是裝飾性花紋。”塔砂說,“否則不會有東西留下來。”
  龍焰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火。
  幾百年前,那個矮人大師也可以拿著大錘沖進龍穴的年代,“龍焰淬火”一直被視為頂級武器的最高工藝——如果不是用了最最好的原料和最頂級的技法,任何武器都會在龍焰中變成一縷空氣,毛都不剩一根。
  地下城制造出的那頭巨龍肯定不能和過去的巨龍相提並論,但按照在場兩位見過真龍的契約者(維克多和橡木老人)的說法,除了沒有巨龍的智慧和龍語魔法以外,這條新生的巨龍和真正的龍已經相當相似了,勝過任何一條亞龍。在正式實戰前,龍騎士測試過巨龍吐息能做到什麽程度。事實上,道格拉斯根本興奮過頭,像個第一次拿到打火機的熊孩子一樣隨處點火。
  “我們沒有任何惡意!只是想試試看傳說中的龍炎寶劍和故事裏的龍息烤肉……誰能想到兩邊的爐子都會融化呢?”道格拉斯把他帽子按在胸前,對塔砂語氣沈重地說道。他忽閃忽閃地眨著眼睛,看上去像毀滅了沙發的哈士奇一樣天真可愛。
  失去了夜宵的瑪麗昂和為匠矮人們討回公道的亞馬遜人,自會在訓練場上教他做人。
  總之,區區鋼鐵根本沒法從龍息中幸存。
  飛艇的外皮已經燒得一點不剩,無從知曉到底用了什麽材質。其□□能不明的零件乃至人的骨頭卻留了下來,必然有什麽東西保護了它們。殘存的鐵疙瘩中甚至有還沒有爆炸的啞彈,有幾乎完好無損的炸彈保存下來,拿在手中看,好似一台掃地機器人。
  塔砂讀不懂其中的半個文字,也沒興趣解密,不過,地下城中有熱心于此的成員。
  “我看到過這個!”匠矮人族長霍根說,他粗大的拳頭打著自己的手心,為回憶不起來的部分懊惱不已,“我們的祖先,在遷徙到流浪者營地的時候帶著類似的東西,但是逃跑路上沒了。”
  傳承在東奔西逃的種族中遺失得很快,匠矮人與普通人類年齡相仿,最高齡的那些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橡木老人依稀記得有過類似的東西,但指望一棵老樹學習高數太強樹所難(“請原諒,我一直對自然以外的東西不太熱心……”)。
  這些矮個子失去了現成的知識,沒失去天賦與對這些器械的興趣。從東西到手的那天起,他們的鑽研日夜不止。比塔砂以為的早很多,她得到了結果。
  “劣化的魔導炸彈:因為年久失修或者其他什麽原因,劣化版本的魔導炸彈會在劇烈水平位移、撞擊和高溫環境下直接爆炸。它顯眼、啓動所需時間長、不能劇烈水平位移,但在威力上還可以一看。”
  看起來,這就是北邊沒大規模在戰場上使用魔導炸彈的原因。這種魔導炸彈根本不能用于橫向投擲,否則會炸掉自己人。它看上去只適用于安放好的引爆,以及用速度緩慢的飛艇空投。
  魔導炸彈中沒有用一點火藥。
  它核心所用的能源是一枚拇指大的魔石,周圍畫滿了電路似的紋路,工匠們如今只會複制,還需要更多種樣本才能學會分析拆解。真是難以想象,一枚魔石加上一圈鬼畫符能産生這樣巨大的效果。
  話說回來,核聚變的開始也只是小小原子核的碰撞而已,在知識不夠的人眼中,一樣與巫術無異。
  塔砂隱隱看見了另一個科技體系。
  繳獲的魔導炸彈與機械鳥體內多多少少都存在魔石,而當匠矮人成功將飛艇中融成一團的金屬物質拆解開來時,塔砂在第一時間飛了過去。
  那個殘存了大量符文的容器被撬開,就像隔離層被打開,她一下子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那裏存放著一小塊地下城核心,驅動飛艇的能源,是一枚地下城核心。
  塔砂和維克多都沒露出喜色。
  “這下好了。”維克多哼了一聲,“看不見摸不著的理念可以堅持幾代,但要是涉及利益,無論隔著多少代都能讓人趨之若鹜啊。”
  就像餓狼在廢棄的小屋中看到了同類的肉,那可不止是能填飽肚子的好消息。
  “我現在就融合核心,今後只會越來越找不出機會。”幽靈之軀握住了飛艇中清理出的地下城碎片,“如果這期間有敵人出現……”
  “我知道,應急方案,你說過很多遍了。”維克多催促道,“快點去,暫時沒計劃弄死你的小貓小狗。”
  “你最好不要。”塔砂半開玩笑半威脅地說。
  紅色的碎片飛向了地下城核心。
  來到這個世界以來,塔砂做過兩個夢。
  第一個夢色彩斑斓,以翠綠色為底,在綠草之上綠樹之下,各式各樣的光斑在跳躍,萬花筒般多姿多彩。第二個夢色澤金紅,紅色的鱗片寶石般閃耀,龍騎士和龍的友誼與陽光一道散發著金色的光芒。哪怕夢境的細節已經模糊,那燦爛的色彩也留在了畫板上。
  第三個夢是鐵灰色的。
  火爐裏的火焰舔舐著爐膛,火光在洞窟中哔啵作響,投射在矮個子工匠的身上。乍一看這裏就像地下城中的工坊,仔細一瞧,又有著不小的差距。
  這裏很大,但只有一個人在其中工作。塔砂在附近的桌子上看到了機械臂,遠方似乎還有更多,靜靜地伏在背景之中,整個背景都模糊不清,看不清究竟藏著什麽。附近平地上擺放著許多一模一樣、半人的器械,一路向外延伸,luo露在外的金屬外殼描畫好了複雜的符文。
  最新一台還敞開著,而那個工匠正從火爐中鉗出什麽。
  開爐時亮起了極其耀眼的光,塔砂下意識閉上眼睛,忘了自己不會被刺傷。這光芒讓她戰栗,想起魔導炮爆發的那一瞬間。等看清鉗子夾著的玩意是什麽,她才意識到本能的恐懼從何而來。
  就是本能反應,那個滋滋冒煙、還亮著燦爛金光的東西,是一枚地下城核心。
  它也不是完整初始的模樣,複雜的金線在暗紅色核心上發亮,像燒紅的鐵絲絞著心髒。戴著焊工面具的矮人對著光照了照它,滿意地吐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之放入敞開的器械當中。
  門被撞開了。
  一個年輕矮人沖了過來,一把抓住了矮人工匠的胳膊,任由發燙的鐵鉗將外套燙出焦味。他拼命把工匠往外拖拽,喊著:“夠了,父親!快走吧!”
  “我還有事要忙!”工匠粗聲粗氣地說,甩掉對方,他比年輕的矮人強壯許多,“別來煩我!”
  “沒有事要忙了!”年輕矮人尖利地喊道,“我們已經輸了!”
  到此時塔砂才發現那是個“她”,不同于能一眼分辨出來的匠矮人,過去的女性矮人看上去相當敦實粗壯,也有著堅實的臂膀。一雙防風眼鏡遮擋著她的眼睛,反光的鏡片像鍾表一樣圓,塔砂看不到她的目光。
  老矮人固執地搖了搖頭,“我們沒有!”他嘟哝著,看向地上整整齊齊的機械,“你看!我們還有這麽多空艇……”
  “飛不起來的空艇就是石頭!”女矮人吼道,她的手粗暴地一揮,指著地下工坊的各個角落,“睜開眼睛看一看吧!我們還有多少可以活動的魔像?還有幾個煉金工坊可以開工?這裏只剩下你了,父親!你可以制造出一百一千個動力機,但我們連多余的燈都點不起來!”
  不用看眼睛也能知道她的心情,絕望的聲音在地下回響,塔砂猛然發現周圍那些擋住視線的並不是牆。那是——數不清的機械。
  機械臂靜止不動,無數龐大的機械靜靜站立在周圍,沒有燈光,沒有動作,沈默地當著擺設。頭頂和周圍的牆面明明有這麽多盞燈,亮起的卻只有工匠旁邊的那一盞,搖曳的火光還不如爐火旺盛。聽到這番怒吼的矮人工匠啞口無言,他掀起焊工面具,茫然四顧,仿佛剛剛驚醒。
  “走吧!走吧!”他的女兒哀求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矮人工匠發出了一聲困獸似的咆哮,他突然沖向火爐,舉起了旁邊一把碩大的鐵錘。他舉起這把和自己一樣大的鐵錘,一頭沖向他的作品。
  塔砂看到鐵錘亮起藍色的紋路,那多半也不是一把普通鐵錘,而是什麽特制的武器或工具。矮人工匠在那些機械中揮舞起了巨錘,粗壯的胳膊隆起肌肉,腦袋上青筋畢露。砰!匍匐著的機械核心被輕易砸扁。轟隆!站在旁邊的鋼鐵魔像被一錘打散。閃耀著鐵灰色光芒的世界好似紙糊的一樣,在制造者的鐵錘下分崩離析。
  他呐喊不斷,聲音到後來帶上了哭腔,老工匠嚎哭著將他的作品撕了個粉碎。女矮人在他開始喘息時沖入戰團,按住他的錘頭。
  “走吧。”她疲憊地說,“留下它們吧。”
  “我們的王國沒了!”工匠嘶吼道,“留著它們有什麽用!留給敵人嗎!”
  “留給後來的人。”女矮人說,“矮人的榮光會永遠留在我們的作品上,向來如此。”
  向來如此,將來亦然。
  即使不再有王國,不再有矮人,這神奇的科技與它強大的威力依然流傳下來,成為傳奇。
  塔砂看到一只沙盤。
  藍色的大海包圍著這片綠色的大陸,無數種族在上面小如棋子。她看見尖耳朵與帶著手持木杖的人離去,小矮人和更小的矮人打成一團,之後更小的人被打得四散而逃。像蜥蜴又像蝙蝠的龍飛了起來,漸漸不見蹤影。塔砂望著它們飛入未知的虛空,再次回頭時,毛茸茸的種族剛被小矮人打散。幾次眨眼的功夫,小小的人類建起城池,他們燦爛的光輝如日中天,相同的色彩彌漫到了大陸的各個角落,其他顔色的棋子越來越散,越來越少,被這強光吞沒。
  塔砂感覺到一股力量,正將她推向沙盤。
  她是什麽?
  可能因為感受過了太多種形態吧,塔砂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狀態。她是一個人嗎?是一座城嗎?是一個幽靈嗎?還是別的什麽?她晃晃悠悠地飄向沙盤,越接近那裏,軀體越靠近實體,而到落下的時候她還沒想明白自己是個啥,索性不再想了。
  塔砂看著那些越來越少的彩色小點,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麽。
  比起沙盤中小小的一切,她顯得如此龐大。她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哪怕是人類建立起的銅牆鐵壁,也頂不住她輕輕一腳。她是頂天立地的巨人,是跑過海邊沙堆城堡的頑童,萬物生死只在一念之間。
  但塔砂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麽。
  她在慢慢變輕慢慢變小,她的身軀如她所願。輕巧的降落沒有壓扁任何生靈,她將所有細小的光點從人類的洪流中梳理出來,放入自己的城池,在這裏,那些不夠明亮的光能盡情生長。
  這個美麗的世界,不該只有一種色彩。
  這是你的選擇嗎?這是你的回答嗎?
  無形無質的圍觀者與她對視。塔砂梳理著人群的雙手正變成爪子,她環繞著領土的雙臂變得長而廣闊,她看到一條巨龍從沈睡中醒來,它的利爪按著它的寶藏,他們對視,宛如看向鏡像。
  烈焰焚燒著她的骨骼,這感覺很好。
  地下城核心正在搏動,二次融合後,它的形狀不再像一顆星球,更像一顆活生生的心髒。魔力在血管中流動,讓核心中的一些部分格外明亮,仿佛有岩漿正在其中流動不息。
  塔砂正躺在某處,身體各處都覆蓋著粘稠的液體,清涼的觸感滲透了骨骼與肌理。啊,是“那個身體”,之前不是感覺像在母體中一樣溫暖的嗎,現在為什麽變涼了?
  變熱的是她的身體。
  烈焰熔鑄了塔砂堅硬的骨骼,凡鐵別再想斬斷她的肢體。滾燙的鮮血在血管中流淌,哪怕將火把扔到她身上,也不會給她帶來絲毫影響。
  塔砂看到寶藍色的天空,看到池水上空紅色的心髒。新的身體在魔池中孕育,如今,已經到了分娩的時候。
  她從充滿藍色液體的池底慢慢爬起來,藍色液滴從她赤luo的皮膚上滴落。站立相當艱難,就像蝴蝶剛剛破繭,初生小鹿第一次起身,好在魔池中的液滴不會讓她嗆水或窒息。塔砂試了好久才勉強保持住平衡,她擡起頭,望向核心。
  形狀不再規則的地下城核心沒能完整地倒影出她的臉,但有一件事已經可以確定——倒印在核心上的不是狼骨頭。
  或許該在這裏裝面鏡子?塔砂心想。她倒是能用地下城視角來看,但她不想。塔砂站在能浸沒腰肢的池水中低頭,從平靜下來的水面上,她第一次看到自己在這個世界的臉。
  那是一張西式的面孔,並非曾經的臉,但眉宇間有種微妙的相似,不知算不算相由心生。她的頭發長到後背,有點卷,依然是黑色的。塔砂撩起頭發,看到了普通人的耳朵。
  要素抽取機制到底如何運行的?塔砂想,因為人類比重比較多,看上去也是純粹的人嗎。很好,沒長著獸耳或尖耳朵,要混入人群也沒有問題。她這樣想著,按住魔池的邊緣向上一躍。
  塔砂向後倒去。
  失去池水浮力的那一刻,塔砂猛地感覺到了後背的重量。重心根本不在她以為的位置上,以往靈活輕盈的身軀忽然變得異常笨拙,她的胳膊在半空中徒勞地揮舞,而後一股強烈的氣流托舉住了她的身體。嘩啦!一雙巨大的翅膀拍打著水面,反作用力讓塔砂驟然雙腳離地。
  塔砂背後長著一雙紅色龍翼。
  “沒有‘取消頭部要害’,但看上去有巨龍的某些天賦?”維克多驚奇地說,“你的運氣真是驚人。”
  “你應該先說‘早上好’、‘很高興見到你平安無事’。”塔砂冷靜地說,落到地上,嘗試著站穩,“或者誇獎我的美貌。”
  “這就不在契約要求的服務範圍內了。”維克多哼哼了兩聲,聽上去居然有點得意。
  塔砂走向被移到這裏的地下城之書,捏住了書頁。
  “很高興在這個早上見到美麗動人的您平安無事。”維克多迅速地說。
  “也很高興見到你。”塔砂和善地回答。
  插科打诨到此為止,進化完畢的地下城檢查著自身,知道目前的狀況並非運氣。
  “新稱號:【龍】”
  “一頭傳奇太古龍曾在摯友的血脈中留下了它的祝福與部分靈魂,無形的龍魂守護著摯友的子孫,世代沈睡,直到你染指了它守護的靈魂,龍才睜開了銳利的雙眼——恭喜,你通過了龍魂的檢定,得到了巨龍的認可。”
  塔砂不太清楚檢定標准是什麽,但橫豎已經通過,就別費事後怕要是沒通過會如何了。
  塔砂的人物卡也有了一些改變。
  殘缺的地下城-塔砂
  稱號:keeper(抽取被保護者的要素構成身體)、龍(你守衛著你的領土與領民,如同龍守衛著它的財寶-額外的龍屬性加成)
  屬性:深淵氣息斷絕-某種強大的力量斬斷了你與深淵的聯系,地下城核心來自深淵,你卻不屬于深淵/自然氣息親和-自然之心的保管者與你簽訂了契約,自然意志曾向你投來一瞥/巨龍盤踞之城-傳奇太古龍殘留的意志認同了你的存在
  人物卡:聰明的地精阿黃(?)、地下城之書維克多(?)、混血狼人瑪麗昂(自然)、橡樹守衛者(自然)、四分之一精靈梅薇斯(自然)、龍騎士道格拉斯(龍)、遊吟詩人傑奎琳(魔法)
  契約族群:匠矮人(魔法)、亞馬遜人(無)、哈利特上尉的余部(無)、德魯伊(自然)
  建築:廚房lv2、住所、瞭望塔、鍛造室-工坊lv2、墓園lv3、訓練場、藥園lv2-藥房lv2
  技能:【地下城之主】【可疑的業務員】【魔能治愈術】【滿月-野性呼喚】【自然之心(僞)】【咱們工人有力量】【優秀戰士預備役】【軍隊氣氛】【再加一勺糖】【龍血浴】【加大音量】
  從“殘破的地下城”到“殘缺的地下城”,實在是不小的進步。龍屬性的功能,就是增強制造的“實體”所擁有的力量嗎?人物和族群卡後面新增的括號是在說他們所屬的種族特性?那麽阿黃和維克多後面的問號,是屬性混亂還是無法判定?這些問題,還需要時間慢慢弄明白。
  全新地下城的信息源源不斷地湧入塔砂腦中,某些改變讓她心中一動。
  之前不可能的事變作了可能,這樣的話……或許有些計劃能夠變一變。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這段時間事略多更新時間不太准抱歉!(滑行跪地)
  塔砂的新身體挺好看的,但她活著的時候就挺好看,有種理所當然的冷靜感XD至于維克多,他目前是個心如止水的隨身挂件,就別要就他感覺多驚豔了←在場唯二兩人十分冷靜不怎麽在意所以並沒有新身體美觀程度的描寫233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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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1.1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結尾改了一點點~
  這段時間媽媽准備動手術,更新時間不太穩定,暫時把八點這個時間去掉吧[笑cry]盡量八點,晚的話會提前在文案上說明
  遠處傳來什麽聲音。
  利蒂希娅睡得很熟,遠方的聲響只讓她的睫毛抖了一抖。她的手撐著腦袋,靠著桌子睡得正香,直到翻身的動作讓她的頭從手背上滑下來。少女的頭砰地撞到了桌面上,她蓦然驚醒,一下子彈跳了起來。
  她睡眼惺忪地揮舞著雙手,到處摸索那把救命的短弓。下巴上的疼痛讓她想起怪鳥群中竭力逃命的時刻,為此緊張得渾身緊繃。利蒂希娅碰到了桌上的短弓,一把將之抱在懷裏,喘著粗氣環顧四周。
  史萊姆燈溫柔的藍光照亮了整個房間,周圍一片安靜,沒有怪鳥的嗡鳴。嬌小瘦弱的遊吟詩人就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靜觀了她跳起來發神經的全程。名叫傑奎琳的遊吟詩人全程面無表情,即使被短弓指著,也沒有任何反應。
  這可有點尴尬了。利蒂希娅放下短弓,向對面讪笑起來。傑奎琳沒有微笑也沒有點頭,只捧著一杯熱烘烘的飲料,不言不語地目視前方,那對大眼睛看久了有些發毛——考慮到剛才睡著時她也一直看著對面的利蒂希娅,這簡直不是一般嚇人啦。
  但利蒂希娅能有一場安穩無夢的睡眠,多虧了這位遊吟詩人的彈奏。她的歌聲能將睡前盤踞在腦中的恐怖畫面一掃而空,讓人安然入夢,而不是一次次被夢魇驚醒,利蒂希娅感激她。人類少女揉了揉自己的臉頰,臉色通紅地抹掉嘴邊睡出來的口水,對遊吟詩人露出一個自然許多的笑容。
  “梅薇斯嬸嬸不在嗎?”她企圖打開話題。
  傑奎琳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大概在廚房吧?”利蒂希娅說,“這幾天病房幾乎不剩幾個人啦,那些藥真厲害!我從沒想過有藥劑能讓傷口愈合得這麽快,簡直和魔法一樣。”
  傑奎琳不說話。
  “你的樂曲也很厲害,謝謝!”利蒂希娅又說,看著對面頂多十歲出頭的女孩,心想要不是梅薇斯嬸嬸親口所說,打死她也不會相信對方比她大十多歲。
  傑奎琳喝了一小口杯中的飲料。
  談話進行得相當艱難,其實利蒂希娅很想進屋去看看亞倫,匠矮人制造的計時器顯示現在時間還早,她有點兒擔心自己進去會吵到病人休息。她只好繼續沒話找話道:“你在喝什麽?”
  傑奎琳聞言停了下來,她看了看利蒂希娅,轉回來看看茶杯,再看看利蒂希娅,再看看茶杯。瓷杯中的熱飲散發著香甜的氣味,熱氣一縷縷向上飄。傑奎琳的目光停留在杯中,她靜止了幾秒鍾,忽然把杯子湊在唇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飲而盡。
  空氣簡直要凝結了。
  “呃,我去裏面看看!”利蒂希娅幹巴巴地說,指指一邊的病房,飛快地溜了進去。
  一個人影在她開門時刷地倒回了床上,等看清她是誰,又再次爬了起來。
  “嚇我一跳,我還當是老姐!”亞倫長出一口氣,“好險,要是被她看到,不知又要把我關多久。”
  “因為你還沒好啊。”利蒂希娅撅嘴道,“別這樣爬起跌倒的,當心內髒長歪掉!”
  “要歪早歪啦。”亞倫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正色道,“對了,你知道外面發生什麽了嗎?”
  “發生什麽?”利蒂希娅莫名地說,“我剛醒,梅薇斯嬸嬸不在,好像沒什麽事?”
  “有龍的聲音。”隔壁床的龍騎兵說。
  在如今的地下城中,牧師沒法用治愈術,德魯伊普遍剛剛入門,精靈只有四分之一血統,遊吟詩人是野路子出身,不過有大家多管齊下,上一次大戰的傷兵與幾天前天空之戰的傷員大半都已經離開了病房。這裏只剩下亞倫與兩個龍騎兵,他們之前傷得太重,一時半會兒還沒法脫離醫生的關懷。
  “龍啊……”利蒂希娅向往地說,“是龍騎兵在訓練嗎?”
  亞倫詢問地看向龍騎兵,兩個騎兵都搖了搖頭。
  “聽上去不太一樣。”一個說。
  “長官遛龍的時候也不是這個聲音。”另一個說,“而且我們不是在地下嗎?”
  巨龍與亞龍睡在地下室的房間之中,它們活動的地方則在地上,唯有乘風翺翔能讓它們引吭高歌。沒有一間房屋能容巨龍振翅飛翔,天空才是飛龍的港灣。
  剛才的聲響卻源于地下城深處,它在淩晨橫掃過地下城,音量不算響亮,音質卻非常清晰,沒有聽過龍吟的人也會下意識覺得這聲音來自巨龍。對此無比熟悉的龍騎兵們睜開了雙眼,對發生的事情無比好奇,礙于醫囑不能下床。
  別小看笑眯眯的梅薇斯,愛的擀面杖能讓硬要逞能的傷員學會當模範病人。
  亞倫更慘,他還有個姐姐,這位一手將弟弟拉扯大的姐姐有著老鷹的眼睛和母雞的心。不幸的亞馬遜少年已經對自己的住院生涯産生了最壞的預期,他悲觀地覺得自己會在病床上躺到天荒地老。
  三雙眼睛都眼巴巴看著利蒂希娅。
  “我去看看!”利蒂希娅馬上說,向外面走去。
  傑奎琳照舊沒對她的離去做出任何反應,梅薇斯也沒出現,路上沒遇見一個人,真不尋常。在這些日子的地下城生活後利蒂希娅已經認識到,矮個子工匠們可能在任何時候匆匆跑過走廊,泥土鼹鼠馱著工具跑在他們身旁。倒不是說這些人都是工作狂什麽的,他們只是從來沒有固定的時間表,工作時間和出來溜達的時間亂成一團。工坊裏總有人敲敲打打,通道中總有人在前往工坊、住所或食堂的路上。
  如今走了一路,她居然一個匠矮人都沒撞見。
  利蒂希娅先去了廚房,梅薇斯不在這裏,有個亞馬遜戰士正在給自己泡飲料。德魯伊們帶來的種子當中,一種叫“卡洛”的植物被當做醫治胃部不適的藥物看待,而藥劑師卻注意到這種紅棕色的豆子香氣宜人。她用了數十種方式試著烹調,最終覺得卡洛的種子碾磨成粉末後與牛奶和糖一起煮沸,能成為美味又提神醒腦的飲料。這種飲料在早起時腦子不太清醒的人群與熬夜者當中迅速地推廣開來。
  匠矮人喜歡慢慢煮上一鍋卡洛,注入茶杯,倒上牛奶,灑一點香料或擠上奶油,悠閑地制造出晨間/夜間點心。亞馬遜人,尤其是戰士,則更喜歡直接有效的食用方法:用沸水泡開卡洛粉末,加冷水到合適溫度,一口喝光,瞬間神清氣爽——就像眼前的亞馬遜人正在做的一樣。
  利蒂希娅向她問好,對方將沒倒完的卡洛推向利蒂希娅。小姑娘好奇地啜了一小口,被苦得臉都皺了起來。
  亞馬遜人哈哈大笑,往利蒂希娅杯子裏扔了兩塊糖。
  盡管被苦得舌頭都麻了,利蒂希娅還是問到了其他人的所在。“都在訓練場上呢。”那個亞馬遜戰士說,神秘地笑了笑,“你也該去看看,或許試著下個場。”
  十幾分鍾後,利蒂希娅來到了熙熙攘攘的訓練場。
  早起的亞馬遜人圍住了圈起來的競技場,好些匠矮人在看台上觀戰——矮個子們時不時來訓練場湊熱鬧,不下場,純圍觀,有時為了觀看制作出的武器效果,有時只是覺得高個子們打起來好看,于是這些工匠很快在訓練場中造出了適合圍觀的地形。利蒂希娅不用擠進去,她只要在附近仰起頭便能看到對戰的雙方。
  賽場上的是兩個女人,一個是亞馬遜人,利蒂希娅認出她那個厲害的亞馬遜戰士朵拉,老師曾懷著敬意說起她高超的戰鬥力。如今朵拉的動作和傳說中一樣迅猛,她手中的長棍擊穿了空氣,硬是用沒有利刃的武器制造出殺氣騰騰的破空聲。長棍重重刺向敵人的胸口,跟著亞馬遜人學習了一陣子的利蒂希娅勉強能看出其中的門道,這威力十足的一擊能封閉所有退路,她根本想不出逃脫的可能。
  但對方躲開了。
  她怎麽能跳這麽高呢?利蒂希娅把腦袋仰得更高,張大了嘴巴。朵拉的對手沒向前後左右躲閃,每一條退路都被堵住,她便選擇上方作為逃生通道。不對,根本沒有人類能跳這麽高啊?她的雙腳瞬間離地,胸口腹部乃至勾起的雙腿都逃離了長棍能碰觸的範圍。利蒂希娅在風中壓住自己亂飛的頭發,仰頭仰到脖子酸痛。
  人類的確跳不到這麽高,人類少女很快反應過來,對方既沒有跳躍,也不是人類。
  一雙碩大的翅膀從這個人肩胛骨那一帶生長出來,它們在室內扇動起強風,在利蒂希娅臉上投下大大的陰影,擋住了上方的光。啊,她飛過來了!
  周圍的人跑開了,但他們提醒的呼喊沒傳到利蒂希娅耳中。翅膀在空氣中振動的聲音與記憶中鳥群的聲音共鳴,記憶開始回放,雙翼的影子變成記憶中可怕的陰霾。曾經死裏逃生的少女又回到了那個戰場,她沒法動,她不能動,臆想中鮮血淋漓的夥伴就在她身後。利蒂希娅飛快地拉開了短弓,她的手狂亂地在身邊摸索,沒能找到羽箭。
  巨大的鳥落了下來。
  利蒂希娅的腦袋一片空白,她沒有被殺掉,也沒有被撞倒,只是雙腳離地。一雙手在最後抱起了她,帶著她輕盈地懸空,旋轉,穩穩落地。“抱歉。”那個人溫和地說。
  利蒂希娅驚魂未定地看著那個人,她好看得不像人類——啊,她本來就不是人吧。或許是感覺到了她止不住的顫抖,那個人彎腰抱了抱她,那雙碩大的翅膀也隨之合攏。它們像另一雙巨大的手,將利蒂希娅籠罩在懷裏。
  仿佛一層隔離罩,不斷回放的可怕記憶忽然被阻斷了,恐懼被阻隔在外。
  那不是一雙鳥的翅膀,利蒂希娅意識到,那是一雙沒有羽毛、類似飛龍的翅膀。龍翼帶著暖烘烘的溫度,仿佛那天清晨龍騎兵們從她頭頂的天空中掠過,巨龍龐大的雙翼遮天蔽日,將群鳥撞得潰不成軍。最後一支箭射偏了位置,那個時候的利蒂希娅跌坐在地,再也舉不起短弓,但是沒關系了,他們安全了,他們得救了。
  “你是龍嗎?”她低語道。
  “不。”對方輕笑道,“我是……這裏的守護者。”
  道格拉斯在幾小時後走進了訓練場。
  龍騎士這天早上起得很晚,他從一個被放進鍋裏煮了的噩夢中醒來,發覺自己果真已經接近七分熟。道格拉斯從未發過如此高的高燒,渾身的骨頭都酥軟無力,皮膚被滾燙的血液燒得發痛。他有氣無力地爬下床,准備拜訪一下醫生,安撫自己受傷的身體與心靈。
  梅薇斯是一位慈祥可愛的夫人,德魯伊中頗有些質樸溫柔的姑娘,有時還能在路上遇見亞馬遜戰士,她們像冒險故事一樣吸引人。換了地方一樣能如魚得水的明星先生愉快地前行,卻發現病房附近只有三個無聊到生無可戀的傷員。好心的護士說了附近不見人的原因,道格拉斯立刻起了興趣,好奇心讓他暫時遺忘了病痛。
  道格拉斯在訓練場中看到了一個同手同腳往人群裏擠的匠矮人,他擡頭往競技場看去,不由得吹了個口哨。“理解你。”他調侃道。
  競技場中,其中一個女人有著驚人的美貌。盡管道格拉斯一直認為所有女性都有著獨特的美,他還是得承認,眼前這一位襯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能在任何騎士故事中擔任女主角,能讓詩人喝著酒流著淚書寫酸唧唧的贊美詩篇。不過也不至于這麽誇張吧,見多識廣的道格拉斯看著目光呆滯的匠矮人,露出了善意的嘲笑。
  話說回來,匠矮人也會因為美人如此動容嗎?他還以為他們只會對機械露出這副表情,或許那個女人背後背著的就是他們制造的什麽作品……
  等一下。
  女人背著的東西在空中張開,看到這一幕的道格拉斯瞬間反應過來了。那不可能是什麽機械,它看上去如此熟悉。
  天啊,那就是龍翼!
  看看那完美的弧度!骨骼銳利如刀刃,仿佛華美城堡的尖刺,美麗得像精雕細琢的工藝品,又充滿了粗犷的力量,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看看那漂亮的翼膜!暗紅色薄膜中有血液流動,溫暖的光輝像琥珀,像紅寶石,像火焰中最華美的一捧,多美啊!它們竟能附加在人的軀體之上,那當中的骨骼肌腱如何運行?
  道格拉斯魂不守舍地向前擠去,脖子伸得老長,宛如看到獨角獸的八歲小女孩。他一臉夢幻地不斷擠向看台,既沒有聽見周圍的竊笑,也沒感覺到獸耳少女剜在他臉上的鋒利視線(換做平日,他應該已經開始策劃逃生路線了)。他直勾勾看著,目光隨著龍翼來回移動,沒發現這場對練已經停了下來。哎,它們被人擋住了!
  “看起來你沒有什麽問題。”一根手指戳著他滾燙的額頭,一個聲音玩味地說。
  這聲音並不難聽,更不嚇人,但是與它聯系在一起的東西——狼首女士玩味的笑意,審訊,契約,奇迹——讓道格拉斯打了個激靈,像在瘋玩時撞見班主任,一下子從意亂神迷中回過了神。
  美人是美人,龍翼是龍翼,但放在這位女士身上……道格拉斯總覺得那根手指下一秒會戳爆他的腦門。
  “是您呀,女士。”龍騎士幹笑道,把腦袋往後移動了一點。
  “你在發高燒。”那位女士陳述道,“但既然你這麽精神,你大概沒必要治療了。”
  “一定有什麽誤會。”道格拉斯投降地舉了舉手,緩慢後退,企圖退出那根手指和那道殺人視線(他終于注意到了)的範圍,“我絕無輕薄之意,只是您的翅膀讓我想起了我的龍……啊!寶貝兒,你怎麽來了!”
  快要退出訓練場的龍騎士在門外看見了他的巨龍,他立刻跑了過去,像沖向家長,一把抱住了龍的脖子。他深情款款地宣誓道:“女士們,請相信我對我的龍至死不渝,有了她,我的心與目光已經不能分給任何姑娘!”
  龍的血液滾燙,龍的鱗片卻冰涼舒爽。道格拉斯撲向龍時多少帶了點表演性質的作態,等真撲到,他無意識地呻#吟一聲,融化般軟了下來。
  某種看不見摸不著的能量,正通過龍騎士與龍的接觸在兩者間流通。
  噗通,噗通,普通,心跳聲比整個世界的全部聲音都響,它來自自己的心髒,還是龍鱗另一邊巨龍的胸腔?無形的力量籠罩住了道格拉斯,體內煎熬的燥熱仿佛有了出口,又像增加了新的入口。周圍的世界突然離去,唯有龍與騎士突然定格。很難說是痛苦還是舒服,在道格拉斯體內,每個細胞都在重塑。
  “你告訴他你是雄性了嗎?”塔砂用龍語問。
  紅色的龍呼呼笑起來,它叼起龍騎士,邁著悠閑的步子離開。
  巨龍之魂在龍騎士的血脈中潛伏已久,它為契約醒來,審視著摯友後裔的契約者。如果是不懷好意的存在騙取了道格拉斯的靈魂,巨龍之魂最後的詛咒足以讓惡魔都感到頭疼,但塔砂通過了它的檢定。
  沒有什麽東西長存不朽,殘魂在複蘇後消散,它不會恢複為曾經的傳奇太古龍,但足以給予地下城一份豐厚的禮物。有著殘魂憑依的巨龍比之前更接近了真龍,它依然缺乏曾經的記憶與施法能力,但光從智慧程度來說,蛻變後的巨龍與地下城剛剛制造出的時候不能同日而語。
  它幾乎就是個智慧生物了。
  塔砂漸漸能摸索出所謂的“額外的龍屬性加成”是怎麽一回事,人物卡片後面帶著(龍)標注的那些,符文僞龍、龍騎士道格拉斯和巨龍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提高。從進階完成起,僞龍開始躁動不安,幾小時下來它們的鱗片比以往堅固了許多,形態上也有了微妙的改變,更靈活,更適合飛行。道格拉斯的體溫最高飙升到了五十多度,真讓人懷疑他的腦子會不會燒化掉。巨龍對塔砂表示出了“不用擔心道格拉斯”的意思,這頭半吊子巨龍的進化和塔砂一樣,在地下城進階完畢的時候便已經完成了。
  塔砂得到的不止是一對大蝙蝠翅膀。
  最開始站起來都會保持不住平衡,而僅僅經過幾個小時的訓練,雙翼就已經變得如臂指使。適應這具軀體所用的時間比狼首之軀短很多,明明狼首的身軀與人類更加接近。用幾小時便適應新增的軀體,學會帶著新肢體戰鬥,乃是妥善利用它們,掌握飛行能力,簡直不可思議。要知道,學習遊泳都不能在一朝一夕內完成,遊泳所需的手腳還是天生就自帶的呢。
  與其說學到了什麽,不如說“回憶”起什麽。
  身體記憶引導著塔砂操縱這雙巨大的龍翼,伸張,收縮,滑向,飛行,她有種真正實地飛行也不算艱難的預感。上輩子是人,這輩子是地下城,塔砂根本沒有飛行的肌肉記憶,這種力量,顯然只存在于龍的傳承當中。
  “額外龍屬性加成”讓塔砂體驗了一下,被造物主偏愛的巨龍如何通過解鎖的記憶生活。
  龍的肌肉記憶,從亞馬遜人與軍隊中學習到的武技,惡魔灌輸的戰鬥技巧,再加上一個注定沒法和平安穩的未來……這具身體能成長到什麽地步,真是讓人期待。
  不過,地下城諸多進階的地方當中,塔砂認為最實用的反而不是龍屬性。
  ——————————
  奧斯蒙神經質地啃咬著筆杆,他的狗又叫起來了,汪汪汪,汪汪汪,叫得他腦仁發痛。他想現在就沖下去,帶著他的軍刀,砍掉那個畜生的頭。然後他會告訴妻子,狗沖進封好的地下室,摔死在了塌陷的地方。
  “為什麽?我們這樣愛他!”他的妻子准會哭哭啼啼地這樣說,“我們喂他這麽多好吃的,給他這麽大的房子,還總與他玩耍,他有什麽不滿意呢?”
  “因為每一條被拴起來幹活的狗都很想死,像我一樣。”奧斯蒙會這樣回答她,“我該死的上司把每一個足以讓高級軍官被絞死十次的問題丟給他的副官,現在我需要在一個老混蛋和一個年輕蠢蛋之間周旋,他們中任何一個都在把我當狗耍弄,能像我砍掉你的狗一樣砍掉我的頭。親愛的蠢蛋,看看你快要發瘋的丈夫,你還在關心你的那只叫個不停的蠢狗?!”
  奧斯蒙不會真的這麽幹,不會真的對妻子這麽喊,就像他不會真對上司說出什麽怨言。
  所以他還在這裏,絕望地處理著中校先生、總督閣下和通向更高處的報告。本森中校只知道跟他哥哥嚷嚷,要求向希瑞爾將軍彙報,但奧斯蒙知道他不敢真的那樣做,他骨子裏對總督深信不疑。總督最近沒有命令,多半在焦頭爛額地處理著飛艇失蹤的後續問題,奧斯蒙根本不相信他弄到飛艇時使用了符合程序的手續。還有上頭……所以這破事兒僵住了,他不知道書信來往需要浪費多少時間,不知道頭頂的劍什麽時候落下。
  狗在狂吠。
  奧斯蒙終于沖了下去,帶著他的刀。他內心充滿了狂怒,遷怒,想要讓這狗東西閉上嘴。它為什麽叫?為什麽叫個不停?這蠢狗!奧斯本戒備森嚴的宅邸根本不可能進賊或別的野生動物……
  他停了下來,在狂吠的狗面前,在靜靜的、沒有任何警報被觸發的院子裏,一個半透明的幽影正在等他。

☆、第55章 1.1

  在奧斯蒙戒備森嚴的宅邸中,這片暗淡的夜幕裏,骨白色的女人背對著宅邸的主人。狗還在狂吠,小獵犬項圈上的繩索被拉到了最緊,它刨著地,竭力想向前方半透明的幽影沖去。
  “你是誰?”奧斯蒙高聲喝問道。
  他已經過了那個會為手中人命輾轉反側的年紀,根本不怕厲鬼索命——沒有什麽無所不能的厲鬼,否則那些比他更忙碌的前輩們怎麽還活得好好的?凶人只死于時間、疾病與更凶惡的人之手,這世上根本沒有鬼怪,或者說已經沒有了。
  埃瑞安的確曾有過各式各樣的異類,如今強大的那些早已消逝,弱小的那些則不足為懼。奧斯蒙見過奇人裝神弄鬼用的把戲,知道燈光與某些昂貴的技術能讓人制造出什麽唬人的奇迹。他只當來者是什麽偷偷潛入的家夥,奧斯蒙腦中瞬間羅列出無數選項,他謹慎地舉刀後退了一點,隨時准備叫人。
  女人轉過頭來,露出一張空白的臉。
  是個面具,奧斯蒙鎮定地想,努力忽視空白面孔上翻騰的暗淡光霧。他的目光向下移動,看向對方的腳……沒有腳,裙擺如同被風吹起的窗簾,下方空無一物。無面的女人動了起來,她的頭發與裙擺都在飄動,然而身軀無比穩定,根本看不出行走的起伏。
  她正在向奧斯蒙平移。
  “衛兵!”奧斯蒙喊叫起來,他保持著面向前方的姿勢飛快地後退幾步,解開了小獵犬脖子上的項圈。獵犬向那個人影撲去,一頭撞穿了對方,仿佛穿透一道光。
  奧斯蒙叫得更大聲了,“來人啊!衛兵!”他喊道,默背著軍校教科書上的幽靈資料。幽靈,幽魂,從小獵犬安然無恙這一點可以看出她不是什麽吸食生命能量的品種,剩下的大部分幽靈全部安全無害,看得見摸不著,沒有一點危險性。沒什麽好怕,該死,這兒為什麽會有這種銷聲匿迹不知多少年的怪物?
  周圍的火把亮了起來,院子的門打開,守衛蜂擁而入。他們凶神惡煞地拿著武器到處張望,沒頭蒼蠅似的亂轉亂看。你們在找什麽?都瞎了嗎?奧斯蒙想這樣呵斥他們,可他轉回頭來,立刻發現燈火通明的院中只站著他一個人。在他的視線往打開的門看過去的這一點功夫,慢慢飄向他的幽靈已經不見了。
  “大人?”領頭東張西望半天都沒收獲,只好小心翼翼地問,“怎麽了?”
  哪裏都沒有幽靈的影子,她和出現時一樣消失得莫名其妙,毫無痕迹。院中只有小獵犬炮彈似的到處跑跳,漫無目的地跳起來撕咬,牙齒在半空中發出咬空的聲音。沒人把這當一回事,被奧斯蒙妻子寵壞的蠢狗會為一只蝴蝶發一下午瘋。
  “沒事。”奧斯蒙勉強地說,“我可能看錯了。”
  蜂擁而至的衛兵一個個離開,火把移到外頭,院中的光線又暗淡下來。奧斯蒙警惕地環視著周圍的一切,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他戒備了好一會兒,直到雙眼幹澀,胳膊酸痛,連亂跑的獵犬都灰溜溜走回了狗窩。“親愛的,你在做什麽?”妻子的聲音從樓上傳來,穿著睡衣的女人站在二樓陽台向下望,“剛才有人來了?”
  “什麽都沒有。”奧斯蒙說,收回刀,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我可能真的太累了,他想,該死的工作。奧斯蒙自嘲地搖了搖頭,向臥室走去。
  讓那些一時半會兒無法完成的東西先放著吧,官僚體系就是有這樣的好處,你永遠擁有很長的緩沖時間。他的妻子開始喋喋不休一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屁話,奧斯蒙不想理她,埋頭裝睡。過了一會兒,妻子的聲音終于停止了。
  怡人的沈默持續著,在奧斯蒙入睡前,聲音卻又響了起來。
  “一切都不會好起來。”她在耳邊輕聲說,“從鋼絲上跌落的時刻很近了。”
  這一下子踩到了奧斯蒙的痛腳,睡意一掃而空,他猛地爬了起來,對著口吐瘋話的妻子怒目而視。昏暗中只能看見妻子模糊的背影,那又如何,奧斯蒙已經准備好大吵一架了。糟糕的境遇和這貼切過頭的不祥斷語讓焦躁感蒙蔽了他的腦子,等他的手都已經搭上妻子的肩膀,奧斯蒙才遲鈍地反應過來,好像哪裏不太對。
  剛才那個聲音,似乎來自左耳邊。
  妻子睡在他右邊。
  奧斯蒙極其緩慢地轉過了頭,他的肩膀和脖子僵硬得厲害,幾乎聽見自己的脊椎發出了嘎吱聲,像某個年久失修的老零件。
  臥室的窗開在接近妻子的那一邊,此時被厚厚的窗簾蓋住了,哪怕外面的月光再怎麽皎潔明亮,室內也不該有這種潔白的微光。所以那個在床邊的熒光是什麽呢,奧斯蒙平平向旁邊看去,目光投入半透明的輕紗之中。他擡起頭,看到一張湊得很近的臉。
  如果有五官的部位才叫臉的話,那不是一張臉。
  奧斯蒙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發出一聲怒吼,掄起床頭的書本向床邊的不速之客扔去。厚厚的書本輕易穿了過去,在地板上砸出砰咚一聲。他又胡亂地扔了枕頭,被子,還有地上的拖鞋。那該死的幽靈發出了氣音似的輕笑,在妻子抱怨著醒來之前,淡化在空氣裏。
  她就這麽消失了,淡化而不是消散,像一只蟑螂鑽進床頭櫃的陰影。幽靈比蟑螂更難尋蹤迹,更悄無聲息。“你太累了。”什麽都不知道的妻子這樣說,沒過幾分鍾就進入了夢鄉。奧斯蒙就坐在床頭,瞪視著眼前廣闊的黑暗,一夜未眠。
  第二天,不等天色大亮,奧斯蒙已經從床上爬了起來,沖出了鬧鬼的宅邸。他在人群的包圍中忙碌了一天,等傍晚歸來的時候,上衣口袋裏塞了一個護身符。
  這不是爛大街的玩意,它來自……某些渠道。本森上校不會喜歡這個,此前他就對“馬戲團”攜帶的一切傳統道具都表現出了不屑一顧,覺得都是迷信的鬼把戲。你看,見識短淺又剛愎自用的人總會把超出學識範圍的一切劃為玩笑。奧斯蒙才不管中校會怎麽想,他又不真像本森以為的那樣,是個可以隨便使喚的副官。
  總督將奧斯蒙派到本森手底下,用來提供幫助和監視。“因為我信任你。”總督這樣說,換成其他人,某些更加忠心耿耿沒有腦子的蠢人,大概會為此感激涕零吧。可奧斯蒙要這種信任有屁用?哦,不能這麽說,總督的信任還是有用的。然而要是總督的信任會把奧斯蒙發配到一個中校身邊當秘書,這信任對他而言和沒有等同。
  被迫待在中校身邊的時間越來越長,越長越糟糕。早些時候,誰會想到他會卷入這種超出能力範圍的大#麻煩裏?
  “從鋼絲上跌落的時刻很近了。”
  奧斯蒙打了個寒顫,握住了口袋中的護身符。它不是個擺設,有了這種東西,哪怕是有害的那種幽靈,也無法碰觸他,無法傷害他。
  可是幽靈似乎沒有碰他的打算。
  她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閃現,遠到走廊盡頭一道白影,近到狹小空間裏與奧斯蒙臉貼臉。空無一人的地方她與奧斯蒙對視,而即便奧斯蒙停留在某個到處是人的場地,她也能在每一個只有奧斯蒙能夠發現的死角露面。幽靈從不長期停留,她只是奧斯蒙快要忘掉她的時候出現,時近時遠,有時是影子,有時是聲音。
  在那顆看不到眼耳口鼻的頭顱中,不知從哪個位置,吐出了詛咒似的話語。
  “已經到了跌落的時候。”她說道。
  奧斯蒙的手在顫抖,他看進盥洗室的鏡子裏,看不見自己的倒影。白色的幽影取代了他的鏡像,鏡子裏的報喪女妖聲音輕柔,她說:“你快要掉下去了。”
  如果沒有那道白蒙蒙的影子,鏡中會照出一張相當憔悴的面孔。來自各方的壓力與連日糟糕透頂的睡眠快要把他擊垮了。
  他曾叫人幫忙,曾對鬼影大吼大叫、破口大罵,全都毫無成果。奧斯蒙必須停止呼叫下屬,以免在這樣的要緊關頭失去他們的忠誠,他絕不想被當做一個神經衰弱、無能為力的瘋子。奧斯蒙已經筋疲力盡,他咬牙切齒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他沒期待得到任何回應,報喪女妖之類的東西不是和烏鴉一樣,只會反反複複重複某幾個音節嗎?但是出乎他的意料,無面的幽靈回答了他。
  “你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麽。”她說,“你被迫在三根鋼索上跳舞,底下全都是尖刀。”
  奧斯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僵硬地重複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那就捂著耳朵等待墜落吧。”幽靈平靜地說,“多面間諜先生。”
  最後一層遮蔽被撕開了。
  這不再是意味不明的絮語,他再也不能繼續懷著僥幸心理,把幽靈的低語當做神棍神神叨叨、模棱兩可的判詞。她真的知道。不合常理的噩夢突然實體化,滲入了奧斯蒙的生活。
  奧斯蒙不止是總督的棋子。
  他是埃瑞安軍校的優等生,畢業沒多久就被諾曼將軍看重,放到希瑞爾將軍的支持者,塔斯馬林州總督的身邊。奧斯蒙成功博取了總督的信任,但千算萬算他都沒有想到,總督和諾曼將軍一樣慧眼識人——奧斯蒙被總督放到他的弟弟身邊,作為可信的間諜。
  事情攪成一團亂麻,奧斯蒙只好在所有人當彙總周旋,他們這種人一旦對上頭失去了作用,成為棄子只是時間問題。總督做的蠢事則讓奧斯蒙的危險程度變本加厲,他非常不幸、迫不得已地參與了走私飛艇的環節,他知道太多又身份絕佳,看似有無數渠道卻條條都是死路。
  奧斯蒙可以將事情上報給諾曼將軍,後者絕對會以此為由陰希瑞爾將軍一把,而奧斯蒙這個見不得光的存在不是被滅口,就是按照明面上的身份與中校一起被定罪。奧斯蒙也可以試著向希瑞爾將軍交投名狀,可這等越階行為有很大幾率讓他直接被總督解決,那也不是個好對付的家夥。多面間諜多重風險,無論是滅口還是背黑鍋的可能性都大得出奇。
  他該怎麽辦?他能怎麽辦?
  “或許你該給自己找一條新的安全繩。”幽靈說。
  “比如你們嗎?”奧斯蒙譏笑道。
  從夢魇進入到現實開始,它便變得有迹可循了,毫無疑問眼前勸降的怪物來自他們攻打失敗的那個異種勢力。奧斯蒙只是不太明白為什麽對方會來找他,他可不算多重要的人物。
  “你最好盡快考慮,在墜落之前。”無面的幽靈這樣說,“你對他們所有人都無關緊要,但到了另一邊,你卻能得到更多的重視與安全保障。”
  “就憑你們?幾個德魯伊,幾頭會飛的龍?”奧斯蒙冷聲道,“要是以為埃瑞安只有這麽點能耐,你就大錯特錯。”
  幽靈沒為此發怒,她只是坦然地點了點頭。
  “正是如此。”她說,“埃瑞安不可能只有這麽點能耐,這種小規模的、偷偷摸摸的進攻只可能出自局部力量。賭徒一次次開局,只付出自己能上手的本錢,好把戰利品只收入自己囊中,不必與他人分享。等到輸得褲子都不剩,你們才猶豫是否要暴露竊取公款下注的事,對上頭舉報這一賭局。”
  她說得非常准確,奧斯蒙不感到奇怪,只要對方不是個無腦的鬼怪,有這樣高超的隱蔽能力,無疑能偷偷收集到足夠多的信息。顯然,這一個幽靈有著與人相似的智能。
  “你該祈禱這事被瞞得久一點,而不是來嚇唬我。”奧斯蒙說,“等國都那邊注意到了你們,摧毀一座地下城非常方便,如摧枯拉朽。”
  “我們目前的確很難抗衡整個埃瑞安。”幽靈說,“因此我沒有去找總督和不開竅的中校,我來找你。埃瑞安或許會勝利,在付出足夠的代價以後。而你,一個夾縫中的小人物,注定會是這場戰爭的第一批炮灰。”
  “那就走著瞧吧!”奧斯蒙故作自信地說,“你低估了我們對埃瑞安的忠誠!”
  他在撒謊,至少沒說實話。一個間諜的忠誠明碼標價,不願轉投他人完全是籌碼不夠。奧斯蒙等待著幽靈加碼,說出更多關于地下城實力的事情,提出更加優厚的招攬條件。然而幽靈什麽都沒說,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消失了。
  “好吧。”奧斯蒙說。他握緊拳頭,看著鏡中自己布滿血絲的眼睛想,他還沒有走投無路。
  他還有一個機會,這個機會就在後天。塔斯馬林州裏參與了這件破事的重要人物會在這一天碰面,開一個會議,為這件事拍板。奧斯蒙准備好了遇見某些人,他在心中打著各式各樣的腹稿。他有一些渠道,有一些人情,而這天會議的場所還是他負責准備,其中的守衛等等都是他的人。奧斯蒙已經下了決心,要是自己實在沒辦法找到一條好路,他便要想辦法脫身,直接溜之大吉。
  等到第三天來臨時,奧斯蒙終于收拾好了一團糟的自己,看上去又是個可靠的專業人士了。幽靈一直沒有出現,不知道是不是終于放棄了奧斯蒙。沒來算你好運,奧斯蒙惡狠狠地想,要是再來糾纏不休,准要讓你有來無回。
  上午的會議順利進行,順利的意思是,爭論,扯皮,妥協,打回原處,沒完沒了。但誰期待它真的在一個上午的時間裏完成一切呢?這其中有著一大堆不可言明的學問。午餐在萬衆期待中來臨,奧斯蒙無心進餐,借著吸煙的借口走到外面,他再一次審視著自己拜訪某些人的順序,還沒想完便看到了一抹白影。
  幽靈沒再故弄玄虛地閃現,她的露面也不會再將奧斯蒙嚇得心神不定。奧斯蒙摁掉了煙,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想知道這回對方又要遊說什麽。
  無面的幽魂大大方方地站在原地,她的頭向會議廳那裏偏了一偏,說:“如果我現在走進去,給出你通敵的證據,他們會怎麽樣?”
  “什麽?”奧斯蒙嗤笑道,“你覺得用這個能威脅我?”
  “你弄錯了。”幽靈語帶笑意地說,“既然你不接受招攬,你對我們就沒有了用處。我只是打算在走之前找點樂子。”
  奧斯蒙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無法想象對方會因為這種理由暴露。她這麽做有什麽好處?可是對方根本不是個人類,天曉得她有沒有合理的邏輯——她甚至追蹤嚇唬了奧斯蒙這麽多天!毫無理由!
  “他們不會相信你。”奧斯蒙麻木地說。
  “試試才知道。”幽靈輕快地說,“我知道你把秘密放在哪裏,間諜先生,等他們按照我說的找出證據……”
  這便是極限了。
  奧斯蒙承受了如此多的壓力,他超負荷運轉這麽久,在一群畜生手底下當牲口幹活,還因為幽靈的騷擾這麽長時間沒能好好休息。在平靜的外表下,火山被壓抑許久,就在這個幽靈再次挑釁的時刻,一直緊繃著的神經從中間斷開了。
  他猛地抽出軍刀,那上面帶著與護身符相似的花紋。這些日子來他找到了驅靈的手段,只等真槍實彈試上一試。來吧!想毀滅我生活的雜種!別人帶來的所有憤怒都被集中到了引爆者頭上,奧斯蒙抽刀向幽靈砍去,幽靈向旁邊一躲,依然被砍到了一部分。
  她發出一聲尖叫,灰白的身體散開了一點。
  這是有效的!奧斯蒙心中升起暴虐的喜悅。幽靈驚慌失措地跑開了,奧斯蒙緊跟其後,獰笑著高舉軍刀。要是他的理智還沒有繃斷,他大概還能疑惑為什麽幽靈不原地消失,而是飄在前面躲閃吧。
  可是奧斯蒙早已無余力去想這個。
  他一路追砍不斷,越追越近。幽靈匆匆飄進一間小屋躲避時,奧斯蒙的軍刀已經快要碰到她了。他急躁地一拉把手——很好,門沒有鎖!——在門打開的那一刻用力揮刀。
  他砍中了什麽東西。
  幽靈的軀體可以被砍斷,那手感就像穿透煙霧。這一刀卻像被阻隔了似的,落刀凝滯,雖然在奧斯蒙用盡全力的力道下也被輕易斬開。溫熱的液體噴濺了他一臉,慘叫聲隨之爆發,那是男人的聲音。
  一個相當熟悉的聲音。
  這本該是放置雜物的小房間,應該沒有人才對,布置場地的奧斯蒙再清楚不過了。但此刻總督倒在地上,捂著胸前的傷口,怒視著揮刀的奧斯蒙。在他身後,站著羅伯特上校。
  真不巧,撞到了總督與上校的密談。
  真的是“不巧”嗎?
  幽靈已經不見蹤影,奧斯蒙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等他反應過來,上校上前一步,抓住奧斯蒙拿刀的手,斜刺入總督胸口,在心髒的位置攪了一攪。
  這發生得太快了,上校前進,伸手,松手,後退。接著驚呼聲從身後傳來,奧斯蒙一轉頭,只見本森中校與瑞貝湖的市長跑了出來。他們剛剛追著幽靈來到此處,為看到的場景目瞪口呆。
  “我已經做出了選擇。”羅伯特上校說,聲音低得只有奧斯蒙能聽見,“到你了。”
  在軍方普遍地位更高的埃瑞安,羅伯特上校或許是個例外。他是個被降職的失敗者,奧斯蒙曾聽說他在內部的傾軋中站錯了隊伍,觸怒了上頭,這才降職到此處低調保命。他從未挑戰總督的權威,甚至寬容到允許總督的弟弟,僅僅是中校軍銜的本森時不時越職站到他頭上。那是個相當窩囊的上校,在塔斯馬林的重要人士中存在感單薄。不過奧斯蒙一直對他心懷警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便是個失敗者,羅伯特上校依然有著不弱的實力。
  奧斯蒙明白了。
  “你做了什麽?!”本森中校歇斯底裏地叫了起來,“你這個殺人犯!叛徒!”
  “衛兵!”奧斯蒙喊道。
  怒火已經一絲不剩,徹骨的寒意也已經遠去。當能選擇的只剩下那麽一條路,奧斯蒙反而冷靜了下來。他扔掉了刀子,用手背擦掉臉上的血,呼叫來衛兵。
  “你們幹什麽?他才是凶手!”被衛兵抓住的本森中校喊道。
  衛兵們紋絲不動,他們都是奧斯蒙手底下最可靠的人,他今天本來就抱著不成功便跑路的念頭。如今不能跑路,但發號施令還行。
  “本森中校在爭執中殺害了總督。”奧斯蒙沈痛地說,“大敵當前,無論如何不能讓這消息透露出去。”
  “的確。”羅伯特上校簡短地說。
  “親手殺害兄長似乎讓中校收到了巨大的刺激,他精神失常了。”奧斯蒙對著衛兵點了點頭。
  有人將布料塞進了本森口中,讓他只能嗚嗚嚎叫。兩雙眼睛評估地望向了瑞貝湖的市長,後者滿頭滿腦都是汗水,他在幾道冰冷的目光落到頭上時立刻站直了,用力點頭道:“的確如此!真是人倫慘劇!”
  市長的機靈讓他避免了“成為精神失常的本森中校刀下亡魂”的命運。
  總督遇刺身亡,中校需要對此負責。塔斯馬林的軍方代表做出了選擇,有著與上層聯系的秘密通道的奧斯蒙已經下不了賊船。在漫長的觀察與短暫的動蕩後,不廢一兵一卒,地下城再次得到了發展時間。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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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1.1

  再度升級的地下城像一具更加強壯的身體,力量更強,肺活量更大,視力更好。幽靈的數量限制沒有解除,但能前往的範圍變大了很多。從進化完成的那一天起,塔砂就將幽靈之軀投向了防線那邊的人類聚集地。她見到了第一座人類城市,瑞貝湖市的繁華程度讓她驚訝。
  不是說塔砂沒見過這種規模的城市,用現代的目光看瑞貝湖,這座城市無疑落後又複古,但它與小鎮、縣城的文明程度有著大約半個世紀的差距,再次更改了塔砂對埃瑞安所處年代的判斷。
  夜晚的所有街道都會亮起路燈,以動物油脂為燃料的制式燈具點亮了這座不夜城。馬車在寬闊的街道之中來來去去,道路平坦而四通八達。一條名為瑞貝河的河流橫穿這座城市,上遊平緩豐沛的地區便于取水,建在這裏的水廠供應了整座城市的用水;幾次落差的地勢又讓瑞貝河中下遊河水湍急,另一些工廠坐落在這些地方,利用水能推動龐大的機械。
  這並不算一個工業城市,沒有煤礦、石油與一系列衍生産品,水能利用率低下又不穩定,少許工廠不能用來頂替人力,機械制造效率不高,價格高昂,與平民無關。塔砂同時看到十五、十六、十七乃至十八世紀的景象,她意識到,把地球上的人類年代套到這個世界頭上毫無意義。
  瑞貝湖的居民識字率更高,學校不僅為想要進入軍政體系的有錢人准備,工廠需要培養一些識字的工人。這裏使用著全國通用的教材,字裏行間中都在贊美人類,贊美軍隊,贊美戰爭。近半數工廠制造著軍用品,瑞貝湖最高的建築物不是鍾塔而是軍事設施,它在夜晚格外明亮,像城市中的燈塔——軍事機關的燈與外面那種不同,更加明亮穩定,沒有動物油脂的氣味。圓柱形的燈罩下連接著一些管狀物,與地球上十八世紀的瓦斯燈有些相似。沒有煤礦的世界裏瓦斯燈要靠什麽運行?或許那些肉眼難以看清的符文提供了一點答案。
  埃瑞安的特殊狀況透出一股地球近代史上熟悉的氣味,就好像軍隊擁有國家,而不是國家擁有軍隊。
  瑞貝湖還只是一個城市,整個埃瑞安的軍工廠只會比這裏規模更大,産能更高,軍事力量和開戰的熱情更強。目前的地下城,想用幾條龍對上整個人類帝國,無疑以卵擊石。
  但是,地下城輸定了嗎?
  在觀察了城市、居民、教材和一些重要人物之後,塔砂可以肯定地回答:才不是。
  舉國之力打造出的戰爭機器雖然可怕,卻不可能持續到永遠。沒有了敵人,被煽動的憤怒要向誰投擲?磨鋒利的刀子要向誰砍去?透支的力量要從哪裏得到補給?萬衆一心的狂熱總有疲憊的那一天,塔砂來到的這個時代,人們已經開始累了。
  埃瑞安的人們趕走了神魔,消滅了矮人,擊敗了獸人,在最近的一個世紀裏幾乎打遍天下無敵手,零散的異族只能在追攆下苟延殘喘。教材用美化了無數倍的語言語焉不詳地提到過最近的幾次“內部沖突”,它很好地說明了無敵的帝國如何消費過剩的戰鬥力。
  如日中天的埃瑞安正走向一個岔路口,當局者無從知曉這條路通往何方。在上個時代最後的人與物泯滅在歲月中以後,或許一切不符合曆史進程的部分都會被慢慢修正吧。
  不過,塔砂來了。
  幽靈在一間間房屋一個個成員中耐心地篩選,細心地觀察。本森中校是個強硬派,總督是個難掌握的老狐狸。上頭的將軍們各有立場,總督那一派算是鷹派,多面間諜奧斯蒙頭頂的那位不見得是鴿派,卻熱衷于與鷹派爭權奪利。羅伯特上校心中憋著一把烈火,而盡管一再退讓,他依然有著穩定局勢的能力,感謝埃瑞安推崇軍方地位的傳統。總督的副官深得信任,他對總督政#治資源的垂涎更勝于被賞識的感激。
  敵人的敵人不見得是朋友,但憤怒與野心,無疑是塔砂的朋友。
  羅伯特上校首先接過了她的橄榄枝,他對出賣別人的利益毫無心理負擔,並且和塔砂一樣需要時間。這涉及一些上頭的爭端、利益交換和一些私人恩怨,經曆了短暫的試探後,他們一拍即合。
  奧斯蒙是關鍵的棋子之一,作為國都插在塔斯馬林的另一只探測鈴铛,塔砂需要他繼續傳遞一切如常的假象。即便奧斯蒙沒有親手砍上總督,這罪狀注定也要背到他身上,這種油滑之人難以利誘,不如威逼。本森中校在被關押的當天失蹤,奧斯蒙為此一夜未眠。這個目睹“奧斯蒙殺害總督”的人證將長久地被保留下來,作為奧斯蒙通敵的證據,成為懸挂在他頭頂的利刃。
  在木已成舟後,要說動副官便相當容易了。他自有有無數個理由說服自己忍辱負重,與可恨的敵人虛與委蛇,順便——真的是順便,不得已,身不由己地——欺上瞞下,暫代總督之職。這很容易,他曾多次為總督代筆。瑞貝湖的市長算是個內政人才,擅長見風使舵,不擅長英勇機智絕地反殺。他會恭敬地對待任何上司,無論上司是誰。
  這些人對塔砂忠誠嗎?
  要說忠誠也太可笑了,他們不太會對塔砂抱有善意,抱有恨意的人倒不少。他們沒有簽下契約的資格,無從以出賣靈魂做出保證。但在沒有契約的地球上,無數帶著逼迫性質的盟約一樣勝利完成。
  這些人有著各自的目的,上了同一條賊船也沒有同一個立場,如此正好。他們可以互相制衡,互相監視,搞出一通誰都動彈不得的僵局,而塔砂便可以跳出棋局外了。她不需要每時每刻拿著鞭子在這些人身後驅趕,他們自己的野心與畏懼限制了他們自己。當背叛的代價比忠誠更大,當保持沈默能得到的東西比說出來更多,為什麽要走上更艱難、更危險、更沒有利益的道路?
  趨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塔砂選擇的那些人,都不是什麽理想主義者。
  這就夠了。
  塔斯馬林州與東南角不一樣,對于成員稀少又有著廣闊地下空間的勢力來說,東南角這塊根據地已經足夠。占領更多土地有什麽意義?任何打下大片領土的少數族裔都會為層出不窮的反抗疲于奔命,並且毫無消化、管理和建設新領地的能力。與其辛辛苦苦占領下來,分散放置捉襟見肘的管理者或者天天擔心原有管理員的忠誠,不如保持原狀,等需要什麽再去那邊拿。
  塔砂不貪心,她很清楚,打通桎梏與爭取時間才是最需要的東西。
  她也成功得到了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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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貝湖是一座繁華之城。
  周邊的諸多小城鎮供養著埃瑞安南部的繁榮之都,塔斯馬林州的總督府便坐落在此處。每個白天都有大量馬車進進出出,載著商人們訂下的貨物,載著拜訪的旅客與歸來的遊子。而夜晚甚至更加精彩,鯨油路燈的火光照亮了這座從不入眠的城市,在小城鎮的鄉巴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時候,老爺夫人們打扮起來,遊走于諸多夜場。
  這是塔斯馬林州最適合貴人們的城市,駐守在這裏的那位上校總是深居簡出,雖然不加入紳士小姐的娛樂,但也不像某些沒有情趣的嚴苛軍人一樣掃興。總督才是這裏的主人,人們只有在交軍事稅的時候才會想起軍方,這也讓瑞貝湖的氣氛比別處寬松了許多。各色沙龍迎接著來自埃瑞安各地想要找樂子(且頗有資産)的人,一半歡場的老板都吹噓曾接待過來自國都的貴客,其中一些可能沒有說謊。
  國都的平頭百姓也有著高別處一等的自視,但任何還沒法擠入那個頂尖特#權圈子的人都得承認一件事,越靠近埃瑞安的中心,享樂就越要讓位給軍事,腰纏萬貫的人也需要夾著尾巴做人。拿舊時候的話講,那便是“黃金萬兩也比不上天高皇帝遠”——這當然只是個比方,埃瑞安早就沒有皇帝啦。
  盡興而歸的豪客們會描繪這樣一個瑞貝湖:富麗堂皇的大劇院在最深的夜晚依然燈火輝煌,貼著金箔的浮雕在燈光下栩栩如生,歌劇演員在舞台中演繹悲歡離合。慷慨而有品位的主人舉辦盛大的宴會,銀燭台倒映著巨大長桌上豐富多樣的美食,裝飾花束鮮豔欲滴,在這一天的清晨剛被園丁摘下,由快馬送入城中。巨大的舞池當中,衣冠楚楚的貴人們翩翩起舞,面具遮住了交際花們的半張面孔,只露出引人遐想的嬌豔嘴唇。這裏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你能找到任何想找的東西。
  但即使是這樣一座燦爛華美的城池,燈光之下也有著陰影。
  比如這裏。
  瘸腿街有一個十分上不得台面的名字,據說得名于曾經住在這兒的一群瘸子。有這樣的傳聞,最早這裏曾用于安置一些在戰爭中瘸了腿的老兵,埃瑞安慷慨地將這片地皮贈送給他們。這個傳說的可信度並不高,還不如另一個說法讓人們信服:任何毫無准備地路過這裏的有錢佬(這個詞在這兒就是字面意思,口袋裏有錢而且穿得不夠破爛的外來者)都可能瘸著腿回去。
  它位于工廠群投下的陰影中,一批不知來自多少年前的廢棄建築搖搖欲墜,隨時都可能壽終正寢,終年曬不到太陽。工廠制造出的汙水被排放進這塊區域中,不少居民滿不在乎地在這免費水源中洗澡和喝水。這裏居住著一大群被稱作瑞貝湖渣滓的家夥,賭棍,流浪漢,混混,不得志的藝術家,殘廢,流莺,罪犯……許多人有著以上多重身份。他們像蟑螂跳蚤一樣頑強地生存,與瑞貝湖光輝燦爛的一面一起出生,可能也要一起生活到世界末日。
  缺牙拉裏從他的狗窩裏走出來,咔咔撓著發癢的肚子。他剛度過了普通的一天,吃得半飽,揍了個把人,被若幹人揍,沒被誰幹掉,完美的一天。他在街角放了水,正准備走回去,腳步忽然停下了。
  他看見了一個外來者。
  外來者穿著一身不錯的衣服,斯派克一眼看出這料子耐髒又耐用,無論扒下來自己穿還是賣掉都頗有賺頭。這人戴著一頂帽子騷包的寬檐帽,穿著一雙馬靴,金屬馬刺挂在地上格外響,像個開飯的鑼鼓似的,看起來根本沒打算無聲無息裏溜過瘸腿街。拉裏觀察了幾秒鍾,沒在他身上發現任何武器,既然如此,還客氣什麽呢?
  送上門的肥羊不宰白不宰,晚下手那是便宜了別人。拉裏拿起一根木棍,貓著腰從外來傻帽背後靠近。他屏息加快了腳步,在對方身後高舉木棒,用力揮了下去。
  砰!木棒的聲音。
  咔嚓!骨頭的聲音。
  缺牙拉裏發出一聲哀嚎,用上全力揮舞的木棒在牆上砸斷。剛剛發生了什麽?打扮成孔雀的肥羊躲閃起來卻身輕如燕,馬靴輕巧地在拉裏身上一勾,木棒便揮空砸牆,還讓拉裏扭到了腰。
  “哎呀,朋友!”肥羊在拉裏身後笑起來,“咱們才第一次見面,何必行此大禮?”
  拉裏咒罵著站了起來,扶著自己疼痛不已的腰,一拳向外來者揮去。身為街頭打手就是有這種好處,當受傷成了家常便飯,疼痛就成為了習慣,變得可以忍耐了——堆積的傷口會減少他們的壽命,那又是別的事,反正他們活不到那個年紀。拉裏迫切地想揍扁那張欠揍的面孔,戴著指虎的拳頭凶狠地砸向外來者的臉,再次被閃了過去。
  “斯派克那條老狗還好嗎?”他甚至能在躲閃中輕巧地問,“他現在還沒出現,不會死了吧?”
  拉裏才不管他在說什麽,斯派克,“沒頭的斯派克”在這一帶是個人物,不少混混想給他當走狗,另一些則夢想著取而代之。他當上瘸腿街的話事人之一有好一陣子了,久到最底層的混混也聽說過他。拉裏見過不少人虛張聲勢地拿斯派克的名字當護身符,拉大旗作虎皮,仿佛真的能和斯派克認識似的,這種傻瓜都沒什麽好下場。拉裏揮拳,再揮拳,直到沒法再揮拳。
  肥羊扔出了腰間的繩索,那套索一下就抓住了拉裏,不是胳膊,而是脖子。活扣在套住他的下一刻收緊,將他向前方拽去。馬靴在他失去平衡的那一刻踹到他的膝蓋上,拉裏跪了下來,被向前拖行——見鬼,這家夥的力氣大得嚇人!——肥羊的胳膊按著他的肩膀,一邊燦爛地微笑,一邊將套索收緊。
  “冷靜,朋友,你可真不友好。”外來者狀似苦惱地說,“難道你沒認出我嗎?前些年我的海報貼滿過瑞貝湖呢,我打賭你肯定見到過一兩張,馭龍者……”
  “道格拉斯。”一個蒼老的聲音接道,“你來幹什麽?”
  這當然不是缺牙拉裏的聲音,他的臉在套索中憋得青紫,別說一個字,連一口氣都吐不出來。從巷口的陰影中走出一個人來,一頭短短的黑色頭發,一張有著各種傷疤的瘦長面孔。這人的聲音比臉老二十歲(他喉嚨上那道巨大的斬首傷疤可以說明點什麽),臉可能比實際年齡老十歲,他短袖下的肌肉依然精悍有力,像一頭經驗豐富又還未徹底老去的老鬣狗。
  小巷中不知何時圍滿了人,老鬣狗的狗群審視著外來者。
  拉裏被放開了,他為缺氧大口喘息,倒在地上沒法起身。被稱作道格拉斯的外來者將他扶了起來,親切地拍了拍拉裏的背,仿佛剛把不慎摔倒的拉裏從地上扶起來,而不是剛將他勒得半死。
  “晚上好,斯派克!”道格拉斯親熱地說,“真高興看到你還是這麽活蹦亂跳!”
  等拉裏平息了咳嗽,能擡頭重新注意戰況時,道格拉斯已經向斯派克走了過去。他收起了繩索,向著那邊閑庭信步,甚至對著對方張開雙臂,好像要給一臉陰沈的混混頭目一個擁抱。這蠢貨!拉裏心中咒罵不休,准備好觀看斯派克好好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來者。
  他滿懷期待地看著兩者之間的距離縮短到零,道格拉斯抱住了斯派克,斯派克露出一個獰笑……
  回抱了道格拉斯。
  兩個人都笑起來,把對方的背拍得啪啪響,拉裏一臉茫然,並驚恐地發現斯派克的手下們看起來並不意外,甚至多多少少也笑了起來。
  “你居然還沒把自己玩死,真夠命大。”斯派克嘶啞地笑道,“你的馬呢?”
  “跟著小姑娘跑路啦!”道格拉斯一攤手,露出了無奈的表情,“新坐騎太過拉風,未免嚇到花花草草,我只好用雙腳走回來。”
  斯派克嗤笑一聲,顯然對他的話沒多少信任。瘸腿街的重要人物和外來者相攜而去,斯派克的手下之一不耐煩地踢了踢拉裏,問他叫什麽名字。拉裏意外交到了好運,從一個遊蕩的底層混混變成了斯派克手底下的底層混混。
  他從其他人那裏知道了外來者的身份,一個馬戲團裏的招牌明星,有幾手絕活。“可他不是我們這邊的,一個外面來的闊佬。”拉裏耿耿于懷地說。與他交談的前輩笑了起來,說:“他可以是任何一邊的人,這家夥交際廣闊。”
  接下來的日子裏拉裏體會到了這一點。
  道格拉斯穿著不錯的料子,卻不在乎跟最肮髒嚇人的那些人坐在同一把凳子上。他能說出遠方各式各樣的奇聞也能聽懂本地的俚語和笑話,他鑽進瘸腿街唯一的酒館,在油膩膩的吧台邊和人談笑風生,輕易地抓住圍觀者的注意力,灌下許多杯劣質酒精卻不會醉倒。他在掰手腕比賽中勝過了所有人,“啊,新紀錄!我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麽厲害!”這人假惺惺地叫道,以此為理由請所有人喝了一杯。
  道格拉斯適度地慷慨,精准地拿捏著“慷慨可親”與“待宰肥羊”之間的差異。他在瘸腿街的渣滓當中廣受歡迎,有分量的人物則對他的尊敬滿意,沒頭的斯派克幾乎可以說是他的朋友。這人好像天生就能和三教九流的人混熟,哪怕是差點被掐斷氣的拉裏,在不久後也不再討厭他了。差點弄死拉裏的又不止他一個人,道格拉斯絕對是這份名單中最具有意思的一個。
  在大約一周的到處遊蕩後,這一天,道格拉斯在酒館最熱鬧的那個時間段跳上了桌面,拿起老板擦個不停的玻璃杯敲了敲。酒館的顧客們在這聲音中轉過頭來,他便在萬衆矚目中開了口。
  “各位男人們,女人們,不男不女的渣滓們!”他油腔滑調地說,在人們的笑聲中拿下帽子鞠了一躬,“在過去這些美好的日子裏我與在場的諸位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為了感謝大家對我的照顧,我願意貢獻出一條發財的明路!”
  他在用那種半真半假的誇張口吻說話,被酒精與氣氛煽動的人群哄笑起來,有人配合地喊道:“說吧!馭龍者道格拉斯!”
  “走私。”道格拉斯說,說完佯裝害怕地捂了捂嘴,“我是說,經過一些官方不太清楚的渠道運送一些無傷大雅的東西,賺取一點官老爺們看不上的傭金,這沒啥,是吧?他們可不需要什麽都知道。”
  “沒錯!”人們鬧哄哄地應和道。
  “可是到哪兒拿貨?”真在考慮問題的人問,“我們又沒有馬車,這附近沒能賺錢的玩意兒,要用兩條腿去北邊運嗎?”
  “是用兩條腿,不過很近嘛。”道格拉斯在人們的噓聲中說,“我沒說北邊,我說南邊,東南邊。”
  酒館中安靜了一點,人們互相詢問,交頭接耳。瘸腿街住著瑞貝湖的渣滓,他們知道的小道消息卻比瑞貝湖的普通市民更多——許多人容易忽視街邊翻找垃圾桶的流浪漢,情報販子這一行業在瑞貝湖的陰影中蓬勃生長。這些人聽說過幾個月前東南角的沖突,有人說那裏有瘟疫,有人說那裏有異種,總之埃瑞安的軍隊沒占到便宜。
  “不不不。”當他們這樣質疑,道格拉斯搖晃著手指,神秘兮兮地說,“那裏,有金礦啊。”
  人們發出了不相信的噓聲。
  “真的,雖然不是字面意思。”道格拉斯在桌面上敲了敲腳跟,“那裏被封鎖了半年多,很多人已經知道了吧?軍隊發現了異種,異種跟軍隊打來又打去,最近誰也打不下去,學會裝著看不見對方了。東南部的原有秩序被搞成一團漿糊,封鎖導致一些這兒爛大街的商品奇缺,異種制造的新奇玩意卻到處都是,像是能止血的藥劑,種一顆收一袋的種子,哈哈,說不定還能淘到讓你金槍不倒的靈藥!”
  好些人猥瑣地笑起來,另一些人看上去半信半疑。
  “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你要怎麽保證?”
  “你為什麽要說給我們聽?”
  一堆問題被扔向道格拉斯,他看上去不慌不忙,只是拍了拍手示意大家聽他說。“我有通行的渠道,只是自己一個人做不了。”他說,“至于保證?我沒法保證。”
  這一次的聲浪比之前更響亮,道格拉斯面帶笑容,笑而不語。等這一波質疑輕了下來,他才再次提高了聲音。
  “我沒辦法保證,但能帶願意同去的人一起去。”他說,“那裏可能有瘟疫,可能有吃人的異種,更可能有等待著挖掘的金礦,等待著占領的處女地!我不會做什麽保證,為什麽我要費事努力送出財富?機遇和金錢青睐勇者,蔑視懦夫!我為什麽來這裏告訴你們?瘸腿街的各位!即使你們不把性命扔進一場改變命運的賭博裏,你們又會爛死在哪裏呢?”
  他的聲音刻薄無情又充滿熱情,那出乎意料地,相當對瘸腿街居民的胃口。

☆、第57章 1.1

  第一批探險家在當晚出發,他們跟著道格拉斯踏上了淘金之路。
  缺牙拉裏不是其中之一,他還心有牽挂,比如斯派克手下的位置(手下的手下的手下),比如他當妓#女的相好。冒險家與最破罐子破摔的亡命徒走向被封鎖的東南角,剩下的觀望者竊竊私語,等待著他們的歸來或他們的死訊。
  這行人在第三天歸來,去時兩手空空,來時多少帶了些東西。觀望者一窩蜂擁上去,意外沒打聽到什麽消息:歸來者宣稱那一邊的詳情得暫且保密,嘴巴最松的人居然也神神秘秘起來了,幾杯酒灌不出個答案。有人想玩#逼供這一套,可斯派克對此發了話,聲稱誰對這批走私販下手就是跟沒頭的斯派克過不去,他的話在瘸腿街頗有效力。
  不少人都知道,道格拉斯在這裏頭牽了線,轉交了來自東南角的豐厚謝禮。禮物的金額在傳聞中越來越高,哪裏的冤大頭會用這個數來買一群垃圾的性命?絕對沒有,因此這筆賬注定在他們攜帶的物品上頭。這些物品的價值這麽高嗎?它們是否值得讓人做點小動作,在斯派克的威脅下铤而走險?人們壓低了聲音分享著小道消息,討論著,揣測著,沒完沒了爭論不休。于是這事很快傳遍了瘸腿街,連對外界最漠不關心的人都聽了幾耳朵。
  走私所需的可不止是帶過防線,瑞貝湖的渣滓們當然沒什麽銷售渠道,買賣全得靠自己。淘金者們在無數關注下開始了他們的交易,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在幾日無果的交易後轉手出賣了商品,這些人很快後悔了,因為大部分人都在不久後賺得缽滿盆滿。
  瑞貝湖的陰影與其他地方之間並沒有明顯的分割線,只要能逃過巡警的警棍,不怕被痛揍或隨意抓去定罪,瘸腿街居民們自可以來去自如——曆任市長對瘸腿街的整頓都像踹了老鼠窩,只讓其中的害蟲向城市其他角落擴散,如今的城市管理者選擇視而不見。沒人會去富人所在的街區,獵犬與護衛虎視眈眈地看向任何接近的可疑人士,這塊區域對他們來說相當危險,而且離瘸腿街很遠。
  在瑞貝湖最繁華和最破敗的地方之間,有著廣闊的緩沖帶。緩沖帶中居住著瑞貝湖的平民,一輩子的工資可能比不上貴人們一夜的消耗,但只要足夠勤奮,也不用擔心買不起喂飽一家人的三餐。在這裏,平庸者做著一夜暴富的美夢。在這裏,人們口袋裏有幾個閑錢,購物時猶猶豫豫,會為幾個硬幣的折扣喜上眉梢。
  這才是走私販們理想的市場。
  老鼠們在華燈初上時四下分散,為交易使出渾身解數,各有各的路數。兵器當然要收好,最凶神惡煞的人也稍微打扮了一番,往刀疤上抹泥巴,讓自己看上去像個髒兮兮的流浪漢而非伺機打劫的強盜,至少前者比較容易接近客戶。一些人前往熱鬧的街道,這裏是賣花女、報童和流動手藝人的出沒地點,傍晚時分,結束了一天工作的人往往不吝于向沿途的商鋪投去一瞥。來自瘸腿街的商販擠進手藝人的攤位之間,席地而坐,把包裹中的小玩意放到地面上。
  藤條老鼠滿地亂跑,玻璃鳥一格一格爬上梯子又在最上方滑行降落,金屬狒狒會敲鑼打鼓,這聲音為販賣者的吆喝配音。這些玩具巧妙又便宜得驚人,在有孩子的人中頗受歡迎。城市中的玩具都被放在玻璃櫥櫃中高價出售,財政狀況普通的父母往往一年才會咬牙買下一個,如今多半覺得占了便宜。等發現這些玩具的數量只減不增,剩下的商品立刻被搶購一空。
  一些人選擇上門推銷,他們挑揀的時間更晚,過了每戶人家忙于做飯、吃飯的那幾個鍾頭,又不至于晚到影響人們洗漱睡覺。這個時間段的人們大多閑的沒事幹,無聊到願意聽推銷員吹個天花亂墜。在這種時間推銷出的物品多半與家庭有關,比如一株能驅除異味的香草,或者放在臥室裏能安神助眠的盆栽。
  “好養活”這點在普通人家當中相當重要,一些人關注實用性,另一些家庭則想向富貴人家靠攏,用一些外形華麗的花草裝點門面。對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策略,曾是這一帶的拾荒者或乞討者的家夥能從以往的經曆中判斷出不少人家的性情,對症下藥。
  還有一些人聚集在非正式的夜市當中,這種地方交易著價格不貴又效果可疑的物品,比如聲稱來自什麽古迹的奇怪遺物,效果不明、安全性也不明的三無藥劑,可能是贓物也可能是假貨的便宜首飾。這地方算是個對普通人開放的半吊子黑市,常年徘徊著那些對自己的眼光有著迷之自信、夢想一夜發財的賭徒。走私了神奇藥劑的淘金者來到此處,打扮的方式和另外兩種不同,不把自己化妝成良民,反倒收拾得越怪異越好。
  他們拿藥水在臉上胳膊上畫奇怪的紋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畫了什麽鬼東西,卻暗示這代表著某個少數族裔的傳承,或是某次古迹冒險得到的傷疤。他們把頭發搞成奇怪的發型,佩戴上亂七八糟的飾品,宣稱自己是落了難的外來客——過去,埃瑞安還沒變成一個統一的帝國時,這花樣叫異國風情,現在外地風情沒那麽好使,用一點異種擦邊球也無傷大雅。小黑市中很少有人對此反應過度,大部分新手賭徒都會為這樣那樣的暗示呼吸急促,覺得自己即將成為撿到大便宜的幸運兒。
  這些裝神弄鬼的販賣者根本不知道兜售的藥物是否有效,他們只顧大吹特吹,反正沒效果也怪買家自己看走眼嘛。然而買走一兩份藥劑的人都成了回頭客,生意火爆的程度完全超出他們想象。暗地裏流傳著他們隨口胡編的藥物來源,不少人為沒能買到深深遺憾,“下次有貨了千萬告訴我!”他們說。
  第一批貨物很快轉化成了實實在在的金錢,不久道格拉斯再度露面,前來收賬——瘸腿街的居民根本沒有本錢,此前能拿到商品全靠賒賬。有人躲藏了起來,獨吞了商品賣出後的全部報酬,這事在瘸腿街發生半點都不奇怪,事實上圍觀者還相當驚訝,選擇獨吞跑路的人居然只有這麽一點。
  “這群兔崽子,我看他們皮癢了。”斯派克皮笑肉不笑地說,對道格拉斯比了個手勢。道格拉斯卻笑著搖搖頭,說:“沒必要,他們自己會後悔的。”
  缺牙拉裏就站在那個房間當中,暫時沒想出他們會後悔什麽。不過那對他而言無關緊要,因為道格拉斯開始組織起第二次走私,除了要補上那幾個跑路的人之外,還擴招了好些人選。
  拉裏迅速地報了名。
  距離第一次走私已經過了一段時間,參與者的口風也不像開始那麽緊。關于東南角的消息陸陸續續流傳開來,有真有假有好有壞,但總歸不比瘸腿街本地糟糕多少。第一批走私販的收獲讓不少人眼紅,報名的遠超所需名額。
  現在拉裏成為淘金者的一員了,前一晚他輾轉反側,時而夢見自己腰纏萬貫,天天吃得飽穿得暖還要帶著相好去劇院,時而又夢見自己被巡警抓個正著,直接拖出去吊死。第二天起床他帶著巨大的黑眼圈,忐忑地想著道格拉斯所說渠道的安全性。他們要如何越過邊境?拉裏腦中翻騰過相當多的動作片,而道格拉斯開始分發金屬卡片,招呼所有拿了卡片的人上馬車。
  一輛超級巨大的馬車,由六匹馬拉動、花花綠綠叮叮當當、和道格拉斯本人一樣紮眼的馬車。
  瞎子加聾子才會放這玩意出關吧?!拉裏一臉震悚地想,可惜上了賊船想下已晚,周圍參加過上一次的人看上去卻相當鎮定。拉裏提心吊膽地坐在馬車上,膽戰心驚地看著馬車在通往東南方的哨卡前停下,心驚肉跳地看著道格拉斯向哨兵出示什麽東西,輕輕巧巧地被放了行。
  此行……怎麽說呢,相當普通。
  拉裏想象一大堆的驚險沖關戲碼,結果守衛面無表情地放他們過去了。拉裏以為會在東南角看到鬼鬼祟祟的接頭人,結果到地方就是個“邊貿市場”(這啥玩意),到處明碼標價,兌換異常輕松。他曾以為東南角亂成一團,不亂怎麽會讓他們這些人進來呢?可這兒井然有序,一切如常——不對,有些東西並不“如常”。
  市場上的貨物多到讓人眼花缭亂,其中的人品種也多。矮個子在市場中走來走去,一群人無分男女老少都矮成一個高度。一些人的打扮風格如出一轍,這可不是他們行騙時胡亂搞出來的異國情調。那個換藥劑的攤位前,胖女人長著尖耳朵,尖耳朵哎?拉裏一時懷疑自己到了小黑市,遇見了以此坑蒙拐騙的同鄉。
  “這是你的通行證。”
  工作人員將處理過的金屬卡片遞還給他,上面多了一些複雜的紋樣,拉裏看不懂是什麽——不過反正他也不認識字。所有前來交易(走私,這兒的正規氛圍都快讓人忘記這是走私了)的人都有這樣一張卡,據說是身份證明、拿貨記錄(信用額度是什麽?)和來往此處的通行證。
  不知從哪裏傳來一個女聲,跟他們宣布了簡短的注意事項,比如暫時對這裏的事保密,交易後需要上交本金,剩下的才是傭金之類的。來之前拉裏還想著要把這邊的相關情報賣個好價錢,但聽到這番話,他不知怎麽的就不想了。真奇怪,就像深陷入什麽氣氛當中,他覺得這話說得很有道理,違背的念頭自然而然消散。
  大部分人都在點頭,看起來和拉裏有相同的感受。離開前站在拉裏旁邊的那個人好像突然反應了過來,臉上又露出了不順從的神情。“如果有人不這麽做呢?”這刺頭笑嘻嘻地問道格拉斯,“要是有人違背了,斯派克會拿掉他們的頭嗎?”
  “違背者的身份卡會被注銷。”道格拉斯說,“也就是失去了來這裏的資格。”
  “但是對咱們中的不少人來說,一張卡片可比不上手裏頭的貨物值錢。”刺頭又說。
  “要是與前途之類的東西比起來,貨物就沒那麽值錢了。”道格拉斯笑道。
  “跟你來的人都是爛命一條啊。”刺頭不依不饒道,“別說前途,咱們的人生都沒幾個錢重要。”
  “的確,你們來的時候都是爛命一條。”道格拉斯聳了聳肩,一躍跳上了馬背,“可是當你們來到了這裏——只要你們不放棄手上的機會——事情就不一樣了。”
  他的口氣如此笃定,仿佛眼前普通的城鎮是什麽能實現夢想、改變人生的夢幻之地。拉裏記得自己跟他談過這個,在某個醉醺醺的夜晚,某個還不確定要不要來的時間。“你把那裏說得這麽好,”缺牙拉裏口齒不清地說,“說得這麽好,你自己又從那裏得到了什麽?”
  道格拉斯看起來並沒有富得流油,他沒身穿華服,沒騎著高頭大馬,也沒抱著漂亮女人。拉裏這話問得像挑釁,聲音又小得像嘟哝,道格拉斯卻為此轉過頭來,露出一個比平常真誠許多的笑容來。
  “一切。”他說,“我夢寐以求的一切。”
  于是拉裏來了,拿上了他信用額度允許的最多商品。要是這些東西賣不出去,把他拆開賣也還不清錢。他從未想過自己能做買賣過活,好在趕上好時候,來自東南角的商品正緊俏。
  所有第一次拿貨的人都只有為數不多的信用額度,哪怕全部賣光,進入瑞貝湖的總數也只是九牛一毛。饑餓營銷讓許多有購買意圖的人被吊足了胃口,他們可能花費一兩個月猶豫是否要買家門口的某樣商品,卻在走私販們時隔一周再次出現時一擁而上,痛快地掏了錢,還覺得自己運氣很好。
  小黑市的客戶最為熱情,在這兒徘徊的人比以往多上了幾倍,打扮就緒的走私販還當自己被官方的探子或找茬的苦主抓了個正著,險些一露面就掉頭跑路。人群眼疾手快地攔住了他們,一張張遠遠稱不上賞心悅目的臉笑出一朵朵花兒來,谄媚得讓人起雞皮疙瘩。
  “那個,就是那個藥!”中年禿頂的男人喘著粗氣,剛從人群中殺出血路擠到最前方,拿錢的手一路戳到藥#販子臉上,“我買十份,不,我全買了!”
  “我出兩倍!”拿口罩遮臉的人喊道。
  “三倍!”
  壯#陽#藥是當之無愧的拳頭産品,不知怎麽的便聲名遠播,人性的某一方面在此暴露無遺。買藥自用的人不少還藏頭露尾,二道販子和歡場老板的手下則來的大大方方,一個個雙眼冒光。所有壯#陽#藥在第一個晚上就銷售一空,最後幾分的出售還變成了拍賣,拍賣到最後甚至險些引發鬥毆。“你知道我的老板是誰嗎!”競價到臉紅脖子粗的人向彼此吼道,幾句對吼中的信息量足以讓情報販子笑得合不攏嘴。
  東南角出售的止血藥劑效果很好,數量極少,不過它並不是第二受歡迎的品種。排在壯#陽#藥後面的是一種綠泥似的美容草藥,將之敷到臉上能讓你的肌膚“透亮光滑光彩照人嬌嫩如花”,還能“延年益壽青春常駐”,前者肉眼可見,後者純屬扯淡,不過要反駁後者至少需要過個幾年,在其他藥劑的藥效立竿見影的時候,不少人相信了藥#販子隨口胡謅的鬼話。抓住商機的走私販賺得紅光滿面,把沒抓住機會的人嫉妒得眼睛發綠。
  拉裏對行情兩眼一抹黑,此前每種商品都拿了一點,藥劑瞬間賣了個精光,其他部分就有些頭疼。“我又不是做這個的料子。”他跟相好的抱怨,龇出缺了牙齒的嘴,“你看我的臉,哪裏像個賣東西的?”
  “你這木頭腦子!”相好米歇爾罵道,“賣藥的錢別花了,先去買衣服!”
  買全套衣服褲子鞋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幾乎用光了賣藥賺來的錢,心疼得拉裏直抽氣。他幾乎被米歇爾拽著買完了衣褲,又被她拉去看那些坐馬車的生意人怎麽走路。還真別說,等拉裏穿上了這套行頭,像個上等人一樣昂首闊步向畫廊走去,那個踹過他好幾次的守衛根本沒把他認出來。那家夥為他拉開門,恭恭敬敬地彎下腰,拉裏只感到一股熱氣往胸口沖去,走得格外昂首挺胸。
  這套行頭讓拉裏能夠出入以往絕對進不去的地方,而當他再次敲開什麽人的門,主婦們也不太會用掃把趕人。比剛能溫飽的平民更上一層,小有資産的人與對新事物懷著好奇心的人樂于嘗試從他手中買到新鮮物品——市面上的商品固然安全可靠,軍事優先的方針卻讓不少東西受到管制,生活條件不錯的人也對販賣灰色地帶商品的流動推銷員沒有抵觸心理。
  第二桶金用來給米歇爾買了衣服。“這不是我想買,是為了賺更多的錢!”米歇爾再三強調道。她買了一身正經人家穿的衣服,拿出的高跟鞋則是自己之前買的。拉裏不知道她何時買了這個,不過他倒知道米歇爾沒活兒的時候經常看著橋上前往劇院的女人們出神,念叨她們的頭飾衣服和鞋子。
  下一個晚上米歇爾讓拉裏換回之前的背心汗衫,自己則換了一種打扮方式。她在拉裏擺攤時走上前來,一副與他素不相識的樣子,一唱一和地討論他的商品。有時她在無人光顧時前來,有客人的攤位比門可羅雀的攤位更容易招攬客人;有時她在顧客無法決定時走出來,“你賣的東西真是好極了!”她裝作之前的顧客,天花亂墜地誇一通。最後她裝作要掏錢買走攤位上剩下的商品,一般到了這時候,真正的客人都會率先掏出腰包。
  他們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靠這種方法將手裏的東西很快賣了大半,拉裏這輩子手頭沒拿過這麽多錢。米歇爾數錢數得合不攏嘴,賺錢賺得鬥志昂揚,睡覺都在喃喃念叨著接下來要如何如何(“我們可以去別處買點東西賣,就說是從東南角進的貨……”)。在她忙著計劃下一步的間隙,拉裏自己做主給她買了頂帽子,他記得米歇爾對類似的款式盯著看過好久。
  這東西和他的衣服一樣貴,米歇爾看到後愣了很長時間,大罵他是個浪費錢的蠢貨。“我都計劃好了!”她這樣說。不過鑒于接下來她就開始撲上來親他,把濃重的眼線哭得滿臉都是,拉裏覺得她應該還是挺高興的吧。
  第三次走私開始前幾天,有人叫住了拉裏他們。
  那是個穿著考究的中年人,胡子精心修剪過,甚至拿著那種在大商人之中很流行的手杖。他叫住了正在另一場賣力演出的拉裏和米歇爾,打斷了後者的推銷,開門見山地說:“我看到你們有一陣子了。”
  拉裏一下子緊張起來,開始他以為這人會不會是米歇爾以前的客人,可米歇爾一樣緊張又茫然(也是,米歇爾工作時間的大濃妝和目前的打扮判若兩人)。那個商人繼續說:“最近來自東南角的商販不少啊,市長先生從未說過那裏解禁,但前往紅桉縣的道路似乎不再禁止通行……”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通他們聽不懂的話,拉裏求助地看向米歇爾,後者強作鎮定,毫無對策——即使拉裏打心眼覺得他相好的超聰明,米歇爾也只是個瘸腿街出生的妓#女,不認識一個字,見識不比拉裏多到哪裏去。他們用眼神交流了一通,在准備好逃跑路線就差實行計劃的時候,中年人終于停了下來。
  “我本以為你們兩個和其他人不太一樣,看來也只不過是小卒子。”他悻悻道,意識到剛才那番賣弄純屬抛媚眼給瞎子看,“言歸正傳,我想要加入。”
  “這不歸我管。”拉裏梗著脖子說。
  “你只需要替我帶話就好。”中年商人說,“我有你們需要的東西。”
  東南角與這邊的貿易,不僅僅是用商品賣錢。邊貿市場貼出了一張長長的列表,上面寫著東南角願意出錢購買的東西。
  拉裏不認識表單上的字,只能讀出每一項後面很大的數字,大得嚇人,最上面一項好多個零!這數字震撼到了好些走私販,他們野心勃勃地背誦下了表單,准備賺兩邊的錢。旁邊有工作人員會給人念表單上的內容,但拉裏壓根沒去聽,首先他記性很差,其次,他覺得自己能賣出手頭的東西已經是老天保佑,還是別奢望太多為好。
  顯然,眼前這個商人不知從哪裏聽到了消息。列表上有啥來著?拉裏一個都記不得,但他想起來,道格拉斯曾說過能拉到交易對象,也能賺一筆錢。
  第三次旅程,拉裏帶上了中年商人安東尼和強烈要求加入的米歇爾。有了後者,拉裏基本沒事好幹。米歇爾在市場上轉了一通,在本子上畫了一堆只有她自己知道什麽意思的符號,還跟一個叫亞倫的小鬼相談甚歡。安東尼跟東南角的話事人們談妥了交易,提前走了回來。他看起來高興極了,甚至和聽不懂半個字的拉裏談起了生意經。
  “那會賺很大一筆錢。”他滿足地說,“不過要我說,做什麽生意都不如‘那一個’賺得多,你知道是什麽嗎?”
  拉裏興趣缺缺地搖頭。
  “奴隸啊。”安東尼拿手杖拍了拍手掌,“尤其是‘那種’。可惜,要是我的資金鏈沒有出現問題,我會把最近的那一批買下來,她們尾巴和耳朵的形狀很不錯,其中五只是上等貨色,只要轉個手就……”
  啪。
  安東尼沒有說完,他的手杖掉了下來。一陣風從拉裏面前吹過,將他的昏昏欲睡一掃而空。
  有人沖了過來,動作如此之快,以至于看上去仿佛憑空出現在這裏。她一把掐住了安東尼的脖子,胳膊伸直,硬是將比自己還高的人類舉得雙腳離地。她的尖爪掐進中年商人的脖子裏,鮮血流了下來。
  長著白色獸耳的少女一字一頓地說:“你剛剛,在說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超忙不太有時間回複,感謝捉蟲!親評論的小天使們一口=333=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感謝lena2100的連環投喂和黃土炮的連環火箭炮!=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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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1.1

  拉裏被眼前這一幕驚得愣住了足足幾秒,等反應過來,連忙向對方撲去,想把安東尼從獸耳少女爪下解救出來。他沖向那個嬌小的身影,對方轉都沒轉動一下,另一只空著的手猛地揮出。一股巨力揍實在拉裏肚子上,他踉跄著向後跌倒在地,胃裏翻江倒海,哇地吐了出來。
  這姑娘嬌小的身軀裏,肯定每個角落都塞滿了肌肉。
  米歇爾驚呼著向拉裏跑過去,周圍的人們也驚得交頭接耳,一時卻沒人來勸——瘸腿街的來客看到了拉裏的下場,匠矮人與人類工作人員被狼女的可怕氣勢嚇得不敢上前,維持秩序的那幾個亞馬遜人偏心護短只當沒看見,梅薇斯不巧今天沒有出現。中年商人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兩只手努力地去掰脖子上的爪子,那只看上去頗為細瘦的手卻紋絲不動。他的雙腳在半空中徒勞地踢動,脖頸血流如注,眼看著就要眼珠翻白。
  “瑪麗昂,松手!”塔砂說。
  砰!人類商人的身體沙包似的摔到地上,他一邊咳嗽一邊大口喘氣,連滾帶爬地從異族身邊跑開,以防她中途改變主意。米歇爾和拉裏飛快地鑽回馬車裏,瘸腿街的其他居民也退到了幾米外的地方,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塔砂的聲音只在瑪麗昂耳中響起。
  “好孩子。”她安撫地說,“深呼吸,沒事的。”
  瑪麗昂發出一聲挫敗的低吼,尾巴鞭子似的抽打著空氣,她龇出來的犬齒隨著呼吸時短時長,指甲掐進了自己手心。“他在說奴隸!”狼人少女說,氣得說不出囫囵話,“他說——奴隸!”
  她把這話吼了出來,時至今日,瑪麗昂依然不擅長通過心靈感應通話。她的雙眼依然緊跟著驚慌失措的商人,好像隨時都會撲上去,安東尼看上去快被嚇出心髒病了。塔砂說:“到我這裏來,瑪麗昂。”
  “我要殺了他!”瑪麗昂在心中這樣說,多半不是學會了心靈感應,而是又想得太大聲。“我要咬斷他的喉嚨,把他的內髒扯出來!該死的奴隸販子!別想回去!”一大堆血腥的念頭在她腦中擠得滿滿當當,混雜著混亂的狼嚎,于是塔砂又一次開口:“回來,我們談談。”
  這話所用的口吻比剛才冷冽了一點,隱約帶著點警告,不那麽親切但十分有效。瑪麗昂身體裏那只蠢蠢欲動的野獸被拉住了脖子上的缰繩,她憤恨地瞪了安東尼一眼,轉頭走回地下城。
  “他說要買賣奴隸!”狼人少女在塔砂面前申訴道,“他想要買賣我的同族!”
  “這就是你得讓他活著的原因。”塔砂說,“我們需要他的渠道,來購買獸人奴隸。”
  瑪麗昂睜大了雙眼。
  “你怎麽想的?”塔砂反問,“殺光所有和獸人奴隸貿易沾邊的人?”
  “他們該死!”瑪麗昂憤怒地說。
  “可我們需要的討論的不是他們該死與否。”塔砂說,“你想過這麽做的可行性嗎?你要如何把所有與奴隸貿易相關的人都找出來,一個個殺光?就算你真能做到,在殺光他們後呢?那些獸人奴隸就自然而然平安無事了?”
  瑪麗昂的表情像在說“為什麽不可以”。
  “你去過瑞貝湖嗎?”塔砂又問。
  狼人少女搖了搖頭,她聽說過瑞貝湖是北邊一點的大城市,她可沒去過什麽大城市。
  或許在身為奴隸的時候曾經去過吧,從七歲被捕獲到成功逃脫的十一歲之間,瑪麗昂依稀記得自己和一些同族一起,被裝在籠子裏挪過幾個地方。關著他們的地方總是大同小異,要麽不見天日,要麽有著很高很高的牆,完全不知是在哪裏。而在成功逃脫之後,瑪麗昂流竄于荒野之中,頂多在夜晚去小地方偷一點需要的物資,去大城市等于自投羅網。
  她再也沒見過同族,再也沒見過部落。
  難怪了,塔砂想。
  “你知道瑞貝湖的獸人奴隸有多少嗎?”塔砂問。
  “我不知道……”瑪麗昂說,在塔砂的鼓勵下接道,“七八個……?”
  “我也不知道。”塔砂說,“數不清。”
  瑪麗昂愣住了。
  地下城擁有瑪麗昂的靈魂,只要塔砂想,她就能讀到狼人少女的記憶、情緒和當下的想法。因此塔砂很快明白了瑪麗昂會有這種反應的原因:受閱曆所限,她對同族的現狀缺少認識。
  她以為同族已經不剩幾個,就只是當年和她一起被抓到的幸存者。但事實上,盡管野生獸人不多,獸人奴隸卻並不罕見。
  只剩下幾個的商品,不可能構成一種産業。
  此前塔砂也對此近乎一無所知,從地下城居民那裏得到的信息多有殘缺,要真正去實地看一眼才能有清晰的了解。在瑞貝湖這個大城市中,她看到了不少混血獸人,藏在不見天日卻沐浴著人們目光的地方,像一個公開的秘密。
  有一種尖頂的帳篷,裝飾得花哨而華麗,乍一看像個嘉年華中的糖果屋。人們也叫它“馬戲團”,不過帳篷外皮並非馬戲團常見的紅綠色,而是粉紅色的。擠在一起的帳篷群坐落于瑞貝湖城的西邊,白天悄無聲息,晚上人來人往。住在帳篷裏的成員大部分是女性,也有少量男性,身負鐐铐,常年赤luo,從事著人類最古老的職業之一。他們身上獸人的血脈並不濃厚,甚至有人只長了一只獸類的耳朵,另一只耳朵還屬于人類。
  相形之下,瑞貝湖富人區的混血獸人要更像獸人一些。豪門豢養的混血奴隸有一套篩選標准,住在這裏的每一戶人家都有幾個,那似乎是一種潮流,或者像純種馬一樣的身份象征。他們在宴會上端盤子,被打扮得像一只只精美的小蛋糕,身上的非人特征被花裏胡哨地凸顯出來。客人們指著他們的耳朵與尾巴啧啧贊歎,而主人故作不在意地說起弄到這樣一只異種有多難。
  “你知道,依然有些老古板覺得養一只活的是叛國之舉。”他們指指頭頂,心照不宣地笑起來。貴婦人用精心修飾的指甲去掐獸人奴仆的臉和耳朵,拿扇子掩著嘴嬌笑,感歎再好的標本也比不上一只**。
  埃瑞安明面上依然堅持著異種威脅論,若是完全按照法規來辦,捕獲到的異種要麽就地格殺要麽充公。但正如偷稅漏稅難以杜絕,非法的獸人奴隸貿易在不見光的地方源遠流長,是黑市的重要貨物之一。
  瑞貝湖的混血獸人總數,要是統計出來,多半會嚇瑪麗昂一大跳。
  這樣多的數量,幾近成熟的奴隸貿易,真的能和瑪麗昂以為的那樣簡單粗暴地解決掉嗎?
  哪怕暗中與瑞貝湖的管理者達成了平衡,這事也做不到。
  奴隸販子殺不完,埃瑞安官方都沒做到的事,地下城想要完成基本是癡人說夢。強迫瑞貝湖市長和代行總督之職的人大力禁止塔斯馬林州的獸人奴隸貿易必然要觸動許多人的利益,一方面可能招致不必要的關注(而這正是目前的地下城所極力避免的),另一方面只會讓奴隸販子帶著奴隸跑到塔斯馬林州以外去,到那時才叫鞭長莫及。
  正如那個太陽和北風的寓言故事,指望會為利潤铤而走險的人為更多一點的風險放棄,不如許之以利,讓他們主動把獸人奴隸送到這裏。
  這是否會導致奴隸貿易變本加厲,導致野生獸人受到更進一步的殘害?拜托,埃瑞安的情況可沒法和現實中“善人買鳥放生導致鳥類更加瀕危”之類的事情類比,在這裏,就算沒有奴隸貿易,人類也不會對異種手下留情。某種程度上,不如說獸人至今還沒被滅絕,多虧了奴隸貿易吧。
  何況塔砂購買奴隸可不是為了放生。
  安東尼穿著一身考究的行頭,可惜後面的領口脫了線,褲腳有塊汙漬,那洗到發白的痕迹暴露了主人竭力隱藏的東西——這個商人的財政狀況遠遠稱不上好。瑞貝湖的商業發達,競爭激烈,市場如同大浪淘沙,每年都將跟不上的前浪重重拍下。安東尼曾作為一座工廠的主人風光一時,但如今他已經瀕臨破産,所以他才冒險來此。
  他企圖說服塔砂為他的工廠注資,將那被無情的潮流甩在身後的商品吹出花兒來,卻沒想過這些吹噓都毫無意義。塔砂看重的是工廠本身,在所有工人因為發不起工資離開後,利用水力推動的車床流水線雛形,利用木炭當原料推動的蒸汽機……這些在別人眼中消耗太大的雞肋物品,對塔砂來說遠勝于無用的奢侈品。
  塔砂沒有十項全能的金手指,她的知識和閱曆讓她能管理這座地下城,掀起技術革命的理工科知識則在能力之外——當然,塔砂可不為此遺憾,她覺得前者有用多了。眼前的硬件設施像拼圖缺失的一角,彌補了塔砂難以想起的工業知識,而在她這裏有著可以解析這些知識的技術人才。
  私有工廠為什麽只制造奢侈品?因為水力風力不穩定且利用率低下,木炭消耗則非常巨大,如果産品賣不出好價錢,開動機器便是虧本。埃瑞安沒有煤礦,沒有石油……卻有著魔石,有著以魔石為動力源的魔導科技。
  戰爭送來了魔導科技的樣本,匠矮人抽絲剝繭,從中飛快地學習。如今地下城幾乎沒法在擴張中挖到魔石,結合那個鐵灰色的夢境,基本可以推測出魔導科技從埃瑞安的舞台上退場的原因:資源不足。
  在一座可以生産魔石的地下城中,魔石屬于可再生能源。
  好極了。
  匠矮人每解析一種魔導武器,地下城工坊中就能生成那種武器的制造圖紙,同時,匠矮人工匠可不是只會複制的機器。塔砂從不認為古代的就是最好的,既然他們的祖先可以發明出這麽多種魔導器械,那麽對如今的匠矮人來說,將魔導科技應用于生産生活也不會是不可能的任務。
  再這實驗成功之後,塔砂會需要大量的人力,大量的工人。
  “這就是你買下這堆廢物的理由?”維克多又用上了那種懷疑的腔調,“要是你選了個男性身體,我還可以理解……所以你果然喜歡母的?”
  第一批混血獸人被馬車載到此地,年齡在十幾歲到三十幾歲之間,全部是女性,一絲#不#挂。等在關口的瑪麗昂一開車門便愣住了,明悟在她臉上閃過,隨之而來的是洶湧的怒火。本打算邀功的商人見勢不妙,立刻逃之夭夭。
  工作人員給她們帶來可以蔽體的布料,亞馬遜人借出了衣服,女戰士們的衣服穿在這些混血獸人身上松松垮垮。梅薇斯的醫療小隊很快忙碌起來,這一馬車人當中絕大多數健康狀況不容樂觀,最健康的那些也顯得呆滯而柔弱。她們走起路來相當笨拙,不知多久沒有行走過。有個高個子姑娘的腳踝出現了嚴重的變形,她戴上腳鐐時年紀大概很小,那副鐵家夥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從未更換過。
  “這已經是最好的一批了!”安東尼聲稱,“更高級的那些不會對普通商販出售,也不是隨時可以買賣的。不過,我的聯系人說如果能維持這種固定購買量的話,今後也可以給我們特惠……”
  安東尼沒見過尖耳朵精靈在這裏生活的樣子,他顯然弄錯了塔砂讓他購買獸人奴隸的目的。以娼#妓的標准來說這一批混血獸人的確很像樣,沒有性#病,面容姣好,這便符合了這種商品“健康”的定義。在傑奎琳之後,梅薇斯的心理醫生診所又多了一堆新客戶。
  “你失策了啊。”維克多說,“娼#妓基本都被破壞掉了生育能力,你弄來的這一批根本不能增加人手。”
  “她們本身就是人手。”塔砂說。
  “認真的?”維克多難以置信地說,“好吧,你都想讓獸人的後裔給矮人當幫工了,更異想天開一點也不會怎麽樣。”
  “獸人血統怎麽了?”塔砂說,“獸人在力氣上完全沒問題吧。”
  “對,狩獵和戰鬥上獸人幹的不錯,但是幹矮人的活兒?”維克多嘲笑道,“你怎麽不去培養獸人法師?”
  “不試試怎麽知道。”塔砂說。
  在地球上的時候,塔砂讀過一種社會學研究,說原始社會的人口被戰鬥和饑餓篩選,工業社會的人口則主要經曆病菌篩選,因此從基因層面上來說,原始社會的人口反而更聰明強壯。原始社會的人固然在工業社會中顯得笨頭笨腦,但那是從未學習過相關知識的緣故,把工業社會的人放進原始森林裏,工業人口也會顯得笨頭笨腦。
  即便在這個不太科學的埃瑞安,不是龍的種族當中,知識也不會通過血脈遺傳。那麽埃瑞安的人類、矮人便可以類比成工業社會居民,獸人可以看作原始人,不存在決定性差異。
  塔砂不需要他們學習魔法,不同種族在不同職業(是說超凡的“職業者”)上的資質並不重要。流水線工人的操作難度絕對不會和魔法相提並論,地下城只需要大量廉價勞動力。混血獸人是這裏天然的無産階級,未來大有用處,哪怕複建和培養工人的流程多半會比塔砂預期的長。沒事,她等得起,何況能買到的獸人奴隸又不止這一種。
  契約者的心理健康問題可能更大一點。
  瑪麗昂在她的同族之間跑來跑去,努力照顧她們,和她們說話。不少混血獸人因為她的存在安心了一點,另外一些卻毫無改善。可怕的不是驚恐不安,而是麻木不仁——她們並不在意自己從瑞貝湖來到了這裏,無論周圍是不懷好意的人類還是滿懷關心的同族,這些混血都漠不關心。
  狼人少女越在同族之中徘徊,那些人身上的陰霾就越在她身上堆積。她的肩膀無比僵硬,耳朵時不時向後腦壓去,整個人像一只蓄勢待發的炸彈,仿佛誰再碰她一下她就會爆炸。
  塔砂做了那個伸手的人。
  瑪麗昂炮彈似的一頭紮進她懷裏,那感覺讓塔砂想起以前出差半個月後,自己去犬舍接寄養的狼狗那一回。多虧被龍屬性強化過一遍,塔砂的肋骨沒被撞斷幾根,饒是如此她還是扇了好幾下翅膀以保持平衡。瑪麗昂一言不發,埋頭抽泣,牙齒咬得咯咯響。塔砂想起一句話來,“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她往自己身上堆了太多東西,那分量快把她壓得窒息。
  “明天起別再去病房了,那裏有更專業的人會照顧她們。”塔砂說。
  瑪麗昂猛地擡起頭來,通紅的眼睛滿是驚慌。“我沒事的!”她急匆匆地說,“我可以幫上忙……”
  “你可以在別的地方幫上更多忙,而不是留在幫不上忙的地方自怨自艾。”塔砂冷酷地說。
  瑪麗昂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像只被踢了一腳的小狗。她手足無措地看向塔砂,現在她的主人有一張長著血肉的臉了,然而與之對視如同望進一口深不見底的井,她依然無法從那張神情寡淡的美麗面孔中讀出什麽。她被責罵了嗎?可是擦掉她眼淚的手又相當溫柔,塔砂拍了拍她的頭,讓她回去好好睡一覺。
  第二天瑪麗昂坐上了前往瑞貝湖的馬車,梅薇斯用擀面杖給她釋放了障眼法,她將作為商人安東尼的隨從旁觀獸人奴隸貿易。再怎麽多的猜想都比不上親眼所見,在這場旅程中,瑪麗昂將會親身參與她毫無了解的東西。
  “該說你溫柔還是殘酷好?”維克多說,“知道太多會讓那只本來就容量不大的腦袋報廢掉吧?”
  “瑪麗昂沒那麽脆弱。”塔砂說,“我相信她。”
  第一周,瑪麗昂坐上一輛前往鄰市的馬車,聽運貨的馬車夫隨口聊起這條在整個埃瑞安來回的線路。某個地區發現野生獸人的消息會通過奴隸販子的渠道通向各處,大鳄們在文明的談判桌上分割利益,有著約定俗成的諸多規矩。他們不會把利益沖突鬧得很難看,以免捅到明面上去,掀翻大家的餐桌。
  塔砂在頭兩周裏幾十次阻止了瑪麗昂的暴走,之後瑪麗昂的忍耐力依然沒有多大的長進,但她終于明白了她所憎恨的東西有多龐大。那不是一朝一夕、一己之力可以解決的龐然大物,這認知卸掉了部分她對自己的苛責,反而讓她變得鬥志昂揚起來。她在返程時眯起眼睛看向身後,像發下一個誓言。
  第二個月,瑪麗昂參加了一場拍賣會。步入長期客戶門檻的安東尼得到了拍賣會的請柬,到達准入標准之後,俱樂部內部並不匿名,實名拍賣也是貴人們炫耀的資本。瑪麗昂能在黑暗中視物的眼睛掃過劇場裏一張張面孔,一個個名牌,記住他們,也記住高台上同族的臉。
  “至少我們還有這麽多。”結束後她跟塔砂說,“總比只剩下我好,無論如何。”
  她記錄下看到的信息和拍賣的流程,畫下俱樂部內部和外部的結構。當忙于做什麽的時候,在確信自己做的事有意義時,沒人有空怨天尤人。比起灰暗的怨恨和痛苦,塔砂更欣賞鮮活的憤怒。
  隨著東南角與瑞貝湖的各種貿易越來越紅火,作為東南角的代理人之一,安東尼的地位一樣水漲船高。稍晚些時候他終于被邀請參與了一名富豪的宴會,瑪麗昂與他同行。她在宴會後半段終于甩開了大多數人的視線,溜向她的同族。
  塔砂知道她在宴會開始時就想這麽做了,瑪麗昂的憤怒根本藏不住,要是沒有梅薇斯時不時補一次的障眼法術,她露餡的次數多半要比塔砂阻止她的次數還多。即使過了這麽長時間,狼人少女的義憤與對同族的關懷依然鮮亮如初,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也是種了不起的天賦。
  塔砂禁止她暴露自己,她便只能以安東尼副手的身份搭讪。瑪麗昂根本不擅長試探,好在那些充滿渴望的語言聽起來更像胡話。
  “你想離開這裏嗎?”她問一個男仆,對方額頭上長著一對小小的鹿角,“我是說……要是有機會?”
  “我絕無此意,大人。”男仆禮儀完備地說。
  “我不是在說假話,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替你的主人問的。”瑪麗昂比劃著,盡力想表達自己的真誠,“如果你的主人不在意的話?沒有任何人會懲罰你!”
  “可是我為什麽要走?”男仆說,“我在這裏衣食無憂,主人也對我很好。”
  “怎麽會好?!”瑪麗昂激動地說,“他們那樣對你,就像對一件家具!”
  “這有什麽不對呢?”男仆困惑地問。
  瑪麗昂在這個晚上與三個混血仆從交談,沒有人看上去對她的提議有一點興趣。貓耳朵的少女很快打斷了她的問話,她趾高氣昂地聲稱自己是主人最寵愛的寶貝,除了主人身邊她哪兒也不回去。狐狸尾巴的女仆沈默寡言,當瑪麗昂說起自由與森林,她看著她,仿佛她已經醉得神志不清。
  “我不明白。”瑪麗昂在這天回來時低聲說,“他們不信任我嗎?所以才會對我這麽說?可他們感覺就是這麽想的……我不明白。”
  “他們在城市中出生,你不能要求他們向往從未見過的東西。”塔砂說。
  瑪麗昂沈默了很長時間,她靠在窗口看向燈火輝煌的房屋,直到第二日天邊泛白。
  “我會讓他們看見的。”瑪麗昂說。
  她一夜未眠,看上去卻比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更精神煥發。那雙綠眼睛像一對的綠寶石,每一次切割只增加了新的切面,讓它們在陽光下更加光彩奪目。
  “收回之前的話。”維克多喃喃自語:“你果然還是對她好過頭了。”

☆、第59章 1.1

  只剩下幾個的商品,不可能構成一種産業。
  距離與獸人的戰爭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年,野生的獸人部落越來越少,獸人奴隸貿易也漸漸從“捕獵”進化到了“半捕獵半養殖”。奴隸販子給受富人們追捧的品種配#種,將他們馴養到可以出欄的年紀,流水線一般直送貴人的府邸。被豢養的異種在此度過他們短暫的人生,一生居住在華麗的籠子裏,從未見過部落與森林。
  第一代獸人奴隸魂牽夢萦的一切,在第二、第三代混血眼中只是模糊不清的泡影,自由是窗外未知的世界,不曾見過花園之美的人,又怎麽會願意孤注一擲,從黑洞洞的窗口跳出去?
  “我會讓他們看見。”瑪麗昂說。
  塔砂在那雙蒼翠的眸子裏看見狼人姑娘的決心,她知道瑪麗昂會這麽做,願意為此拼上一生,死而後已。她如此赤誠又如此天真,仿佛只要讓同族看一眼外面的世界,一切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看到牢籠外的天空,真的能改變一切嗎?
  塔砂對此並不樂觀。
  在為數衆多的混血獸人當中,一些人的血管裏注定還流淌著森林之夢。就如同流亡百年的德魯伊,如同抛卻少爺身份尋龍幾十年的龍騎士,許多天性難以磨滅。他們會漸漸愛上自由的天空與大地,又或者在看見森林的第一眼便對此一見鍾情,擁抱自由如遊子歸家。但也有人會對此避如蛇蠍,他們可能畏懼自由,畏懼那些跑向籠子外面的同族,乃至憎恨他們。
  時間能改變許多事,半個世紀就能改變很多,何況兩百年的混亂與流亡?回歸的殖民地對祖國投來懷疑的目光,幾個世紀後才重新獨立的國家在接下來數百年都對曾經的宗主國念念不忘。占領區的新居民以曾經的敵國人自居,哪怕統治者將他們視作二等公民。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勝枚舉。
  能怪他們嗎?鹿角的男仆從小便被耳提面命種種當仆人的禮儀,在他心中身為主人的財富這事根本天經地義。狐狸尾巴的女仆根本不知道祖先的過去,無根的飄萍隨波逐流,她的世界只有一座房屋這麽大,外頭一切如此讓人恐懼。貓耳朵的寵物姑娘自以為已經脫離苦海,她有多大的運氣才能脫穎而出,享受到主人的寵愛與使喚同族的特權?這處境來之不易,她可不願丟棄。
  他們是否知道自己今後的結局?他們可能沒見過這間豪宅中老去(或還沒來得及老去)的同類有什麽下場,但一定看到了人們對他們輕慢的態度,一定知道這兒根本看不見年老的同族。但他們拒絕逃脫的機會,甯可自欺欺人,對一切不祥之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假裝自己的生活會與每一晚點起的燭火、響起的樂曲、開起的宴會一起,繁華燦爛到永遠。
  為什麽?瑪麗昂困惑地問塔砂。
  因為他們沒看見過自由,塔砂這樣回答。
  這答案只說了一半。
  更加冷酷無情的說法是,因為跪在強者腳下哀求庇護比站起來抗爭容易得多,保持現狀雖然痛苦,卻不需要縱身一躍的勇氣,沒有粉身碎骨的危險。這世上有英雄與小人,更多的卻是彷徨無助的普通人。或許,只要一日人類還是埃瑞安的霸主,便總會有異族發自內心想當仆役。
  真正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瑪麗昂一定會失望吧。她可能失望,可能痛苦,卻絕對不會墜落,因為塔砂站在她與這個殘酷的世界之間,像父母站在學步的兒童身後。
  你喜愛一只小鷹,就要讓它學會飛翔。單純快樂的瑪麗昂固然很可愛,可要是只讓她當個寵物或一個指哪打哪的打手,未免太可惜了一點。塔砂把狼人少女派出去,當瑪麗昂觀察外面的一切,塔砂也在觀察她。
  瑪麗昂的喜怒哀樂純粹而直白,根本學不會虛與委蛇。她的情感豐富而真誠,她的靈魂像一枚堅硬而易碎的寶石,勇敢、堅強並且有著獨特的人格魅力。比起勉強適應城市裏的條條框框,逼迫自己去壓制骨子裏的烈性和商人們打交道,瑪麗昂顯然更適合別的位置。
  在娼妓和寵物以外,獸人奴隸還有另一種處理渠道。
  ——————————
  鐵門開了,這裏迎來了新的囚徒。那行人被押進隔壁牢房時雅各擡起頭來,掃視過他們的面孔,心中微微松了口氣。
  剛剛淪為階下囚的獸人總是很好判斷,他們的眼睛裏有著新鮮的憤怒或恐懼,有人不服輸地對守衛張牙舞爪,這樣的人很快會吃到教訓,遇到衛兵心情不好的時候,很容易留下致命的傷勢——衛兵們不被允許殺死這裏的囚徒,但他們能打傷你的眼睛,折斷一兩根骨頭,這種傷勢在第二天的角鬥場上是致命的。也有人強裝鎮定,任人擺布但眼神亂飛,到處尋找牢房的漏洞,還懷抱著能逃脫的念頭。眼前這幾個便是典型的“新人”。
  所以,今晚會有一場“新人秀”,這些沒經過訓練的獸人是角鬥場這一晚的賣點,這意味著雅各能活過今天。
  最瘦小的那個有著一撮顔色鮮豔的頭發,眼神桀骜,被推搡著扔進房間時向牢門啐了一口。頂著牛角的大塊頭沈默地站在那裏,雙眼謹慎地掃過其他人。年輕的小子焦慮地絞著手上的鐐铐,看上去嚇得不輕。年紀不小的中年人咳嗽起來,聽上去肺裏受過傷或者有什麽毛病,雅各猜他肯定活不過明天。等將目光投到最後一個人身上,雅各愣住了。
  他不是唯一一個投去驚異目光的人,被戲稱為“等候室”的牢房用鐵欄隔開,目光能暢通無阻,所有舊人都伸長了脖子。第五個人,是個嬌小的女人。
  雅各把額頭貼上鐵欄,看向不遠處那片陰影。要是說他的血統給他帶來了什麽好處,能在這片昏暗之中看清東西就算一個。他看到一頭白色的短發,一張姣好的臉,一對豎在腦袋上的三角形耳朵。那個女人頂多只到雅各胸口,年輕好看,她怎麽看都不該出現在這裏。
  是那些人想出了新花樣嗎?觀衆們的口味越來越刁鑽,渴望更多刺激更多鮮血,老板卻不可能讓每一場戰鬥都以死亡告終,獸人角鬥士經不起那麽多消耗。在人們的期待之中,這裏增加了更多更凶殘的武器,更糟糕的地形,沒經過訓練的新人角鬥,還有一些為了充數量弄來的角鬥士——雅各見到過被縫上獸耳的普通人類——因此老板突發奇想要弄個哭叫不休的美女來炒熱角鬥場的氣氛,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白發少女擡了擡頭,她與雅各遙遙對視了一眼,仿佛也能在這種環境下看清他似的。那眼神森冷得像野獸,讓雅各立刻打消了之前的念頭。
  那絕對不是個會哭哭啼啼的女人,她在黑暗中閃著光的眼睛……讓雅各想到一些久遠得快要遺忘掉了的記憶。哪怕將這個人撕碎在角鬥場上,她的反應恐怕也不會給觀衆們帶來多少娛樂。或許她觸怒了自己的主人,才被送到這裏?
  冰冷的眼神更像條件發射,它沒有維持一秒就軟化下來。守衛走出去,關上大鐵門,白發少女立刻靠近了她的獄友,說:“我是瑪麗昂,你的名字是?”
  “泰倫斯。”牛角大塊頭率先回答道,不久後,其他人加入進來。
  他們聊了起來,交換彼此的名字,告訴對方自己從哪裏來。剛知道自己命運的新奴隸多半忙于咒罵,也有少部分人會像現在這樣,在這冰冷的人類囚籠中企圖抱團取暖,對著同族掏心掏肺,仿佛這樣就有了歸屬。他們的錯覺持續不了多久便會被現實粉碎,那場景多半不太好看。
  但至少現在,他們迅速地熟悉起來,神情在交談中變得鮮活,臉上的不安被扔進看不見的角落。那個叫瑪麗昂的女人仿佛根本不理解自己的處境,她精神得讓人吃驚,有股跟別人不一樣的勁頭,惹得附近的人很難把注意力移開。“會沒事的!”她信誓旦旦地說,把這種純粹的安慰說得像真的。
  這場面在雅各腦中羽毛一樣浮動,激起幾粒回憶的塵埃。他想起過去認識的人,想起過去的自己,産生回憶但還遠遠不足以被觸動。初生牛犢不怕虎並不是多了不起的美德,這種人來去得很快,要麽活不下去,要麽改變了,很難說那種更加幸運。
  “你好?”
  雅各的思緒飄飄蕩蕩地懸浮在半空中,那個聲音響了好幾次,他才意識到對方是在和他說話。瑪麗昂抓著鐵欄,問他的名字,進來時帶著怨恨與警惕的另外幾個人居然也投來了目光,仿佛這是什麽交朋友的場合。他們似乎成功催眠了彼此,而雅各,他不想費神玩這種遊戲。
  “不必了。”他搖了搖頭,“沒必要記死人名字。”
  “你什麽意思?!”瘦子勃然大怒,撲向了鐵欄,泰倫斯抓住他揮舞的拳頭——你看,現在雅各知道牛角男的名字了,非自願地。但願他能盡快把這個忘掉,別在不久後看著屍體想起。
  “誰都不會死。”瑪麗昂說,“我們會活著出去!”
  她聽懂了雅各的意思,卻吐出這等天真的話語來。雅各毫無笑意地扯了扯嘴角,指向牢房的另一邊。
  當!就在此時,鍾聲響起來了。
  一盞盞燈在他們交談時已被點亮,室內角鬥場變得燈火輝煌。鍾聲響過七下,地面上的大門轟然開啓開啓,今夜的觀衆蜂擁而至。室內角鬥場像個被切掉尖頭的倒圓錐,很快,上大下小的高台上將會坐滿找樂子的貴人們,而獸人奴隸要去的地方是高台之下,從這邊就可以看見:牢籠一面鄰著到圓錐的底部,那個萬衆矚目的角鬥場。暫時被關在等候室的角鬥士可以看見先上場的同僚如何血灑地面,也可以看到角鬥場的另一邊,裝著野獸的巨大木籠。
  等候時間結束。
  “女士們,先生們!”主持人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們有幸捕獲了叢林中的新異種!我們都知道,獸人的血統來自野獸,那麽這些來自森林的野生獵手,要是遇見了饑餓的野獸本身,到底哪一邊會贏呢?”
  巨大的木籠被推進角鬥場,蒙在上面的黑布被揭開,露出一只龐大的棕熊。餓了不知多久的野獸被火光激怒,人立而起,蒲扇大的巴掌拍在粗大的欄杆上,震得整個牢籠咔咔直響。人們為此激動不已,他們在角鬥場中脫去了外頭彬彬有禮的禮儀,掌聲與歡呼壓過了巨熊的嘶吼。
  新人的牢籠從另一邊打開,衛兵舉著利器將他們驅趕出來,與另一邊驅趕巨熊的馴獸者如出一轍。鐐铐被解下來,新人被驅趕向場內的武器架。鬥獸用的武器全是木頭制成的,它們會在野獸身上留下諸多傷痕,直到角鬥士或野獸中有一方流血致死。緊張再次回到那些新人臉上,等候室剩下的人們麻木地看著鬥獸場。
  雅各選擇閉上眼睛,等這場血腥的格鬥結束。他知道了其中兩個人的名字,看見了那樣的眼神,重新生出一點點稀薄的憐憫。有什麽意義呢?幸存的獸人也會被送去訓練角鬥士的學校,等變成正式的角鬥士再繼續上場。瑪麗昂說了蠢話,不如說是反話。他們這輩子都別想再出去,而且每個人都會死,不死在這一場便是下一場。
  角鬥場突然鴉雀無聲,一秒之後,歡呼聲沖天而起,伴隨著高亢的哨音,快要掀翻角鬥場的天頂。
  有人死去了嗎?這未免也太快了,而看慣了死亡的觀衆們也太過熱情。雅各猶豫了一下,睜開了雙眼。
  角鬥場上的五個人都好好站著,倒下的是熊。
  “真是漂亮的一擊!”主持人聲嘶力竭地喊道,“新來的獸人只用一擊就將野獸放倒了!”
  瑪麗昂站在巨熊的屍體邊上,從它眼中拔出木qiang。她很快轉過頭來,對著旁邊的人說了什麽。
  她看起來眉飛色舞,既沒有在說熊的事情,也沒有再說空泛的鼓勵。她的臉正好對著雅各這一邊,雅各讀出了她的口型。
  “你們看看台上!”她這樣說,“那個人舉著贊助商的旗子,他們用的哨子上有著相同的商標,都來自東南邊,是我們的同胞制造了它們……”
  那些在神遊時流入耳中的話語遲緩地回流,雅各想起她在牢房中說起的內容,她言之鑿鑿地說起一片安全又自由的美好土地。瑪麗昂說東南角有著異族做主的土地,人類與異族和平共處,龍在天空飛行,矮人和獸人都能走在陽光底下。她說只要到了那裏,任何願意好好生活的人都能獲得平安與飽足,她說……她說的一切如白日做夢,無稽之談。
  她說得太多了,故事講得如此美麗,讓根本不想聽的雅各也聽到了這麽多。到此時這些信息凶猛地返潮,他才意識到自己居然記住了這麽多。
  “相信我!”瑪麗昂說,“只要……”
  雅各看見希望的火光在那些剛遭難的混血臉上點亮,有著獸人血統、生長在獸人部族中的人們對強大的戰士下意識有著幾分信任,這些蠢貨,難道能打就意味著可信嗎?雅各幾乎憤怒起來,為他們臉上的希望,為自己心中騷動起來的部分。麻木而貪生的角鬥士在這裏活得最長,任何不切實際的煽動都會讓接下來的日子更加難熬,你要如何帶著希望活過無望的每一天?
  “女士們,先生們!今夜的娛樂就到此為止了嗎?”主持人拖長聲音說。
  “不!!”人們喊道。
  “不!”主持人高聲道,“獸人戰勝了野獸,那麽與他們的同胞比起來又如何呢?笑到最後的究竟是經過嚴苛訓練的角鬥士老手,還是野性未馴的新鮮獸人?讓我們先從屠熊的小妞開始吧!”
  又一間牢門被打開。
  鬥獸表演不是結束,野獸帶來的鮮血只是開胃菜。獸人之間的角鬥永遠是角鬥場的固定曲目,受過訓練的獸人角鬥士將擊敗新人,殺掉在前一場受了致殘傷的人,給剩下那些留下永久性的傷痕,像他們自己曾經遭遇過的那樣。人類需要他們教會新的角鬥士重要的一課:在這裏,獸人注定要為了能活久一些同胞相殘,為了人類的娛樂戰鬥至死。
  “她的對手是——黑熊泰德!一qiang屠熊的小妞是否能將這只人形黑熊也一qiang放倒呢?”
  隔壁牢籠的角鬥士走了出去,身體不高卻非常結實,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拿起短劍與厚重的塔盾。那面盾牌能遮住他的腦袋和小腿,重得像一面牆,泰德曾用它把對手砸出腦漿。有人開始喊他的名字,“我賭你獲勝!”不知來自何方的聲音這樣喊道,“砸扁她的腦袋!”
  泰德在人們的要求下渾身披甲,只露出腦袋,被剃光的頭皮上豎著一對發育畸形的黑色耳朵,在正常人類耳朵的對比下顯得格外古怪。瑪麗昂張開了嘴,似乎想說什麽,然而泰德已經大吼著開始沖鋒,他的盾牌比瑪麗昂整個人還大。
  黑熊泰德的資曆不比雅各老,但這個渾身傷疤的老角鬥士下手更狠,甚至會故意弄殘自己的對手,好在未來增加自己的存活率——老板痛恨這種損失,但觀衆們愛死他了。如果瑪麗昂下不了手,她一定會折在泰德手上。
  瑪麗昂一動不動,雅各等待著這個天真少女的收場。
  她在被撞上的前一秒彈跳起來,跳過塔盾橫掃的範圍,蓦然向下揮qiang。口口聲聲說著沒人會死的少女一qiang刺進泰德的後頸,讓他一聲不吭地向前倒去。他沈重的身軀砸在護欄上,塔盾將之撞出一個不小的凹陷。
  雅各吐出一口氣,不知道自己如釋重負還是感到失望。瑪麗昂活了下來,但她天真的念頭沒有……等等,地上的人是在喘氣嗎?
  黑熊泰德不省人事,他的眼珠泛白,然而胸口起伏。瑪麗昂不知何時將木qiang調轉了位置,擊中泰德的不是qiang尖,而是槍杆。雅各以為瑪麗昂會猶豫,但她沒有。雅各以為瑪麗昂痛下殺手,但她也沒有。
  觀衆席上的氣氛變得更加熱烈了,只有少許賭輸的人還咒罵著泰德的名字,其他人全在高聲贊頌著今夜角鬥場上升起的新星。主持人給瑪麗昂冠上“奇迹小姐”的名字,“一匹黑馬!”他喊道,激動得仿佛隨時會昏厥過去。雅各的臉再次貼在了欄杆上,他的心砰砰跳著,說不出自己在期待什麽。
  瑪麗昂的第二個對手也是一名老手,那個人戴著皮質護具,一手拿著網,一手拿著三叉戟。前面兩個熊都是力量型選手,這一位則靠敏捷吃飯,他繞著瑪麗昂滿場奔跑,直到最後被一qiang戳倒。獸人少女對時機的把握無以倫比,像最出色的叢林獵手。看台的氣氛為此引爆,倘若視線有重量,瑪麗昂一定已經被壓進了地裏。雅各卻只是一直盯著倒地的那個人,一直看著,看見倒地的人呼吸。
  “奇迹!”觀衆們喊道。
  “奇迹?”雅各低語。
  他搖搖頭,眼前牢門開啓。
  “最後一個挑戰!”主持人聲嘶力竭道,“我們的山獅雅各!”
  他的裝備是小型放盾牌和一把匕首,觀衆們不喜歡讓他穿皮甲,雅各便赤luo著上身,只穿一條布質短褲。他的新人秀最後的壓軸對手,人們歡快地叫他新人殺手。
  事情一般如此運轉:老角鬥士一個接一個一個打完幸存下來的新人,把他們送下場,送進角鬥士學校或停屍間。一般情況下,鬥獸總有減員。一般情況下,一個老手會依次打過一個個新手,鮮少有新人能獲勝,更別說像這樣卡在第一個,一路打到最後一關。瑪麗昂像一面盾牌,插在其他新人與老角鬥士之間,硬生生讓這場殘酷的教訓變成了她的獨角戲,但這事到此為止了。
  人們看完了奇迹,現在他們要看見血。
  他們的戰鬥在雅各上場的下一刻爆發,瑪麗昂是個聰明的獵手,但雅各更富有經驗。他的童年在森林裏度過,少年時期在嚴酷的角鬥士學校不斷訓練,青年時代則一直在角鬥場上摸爬滾打,幸存至今。他的動作迅速、凶猛、准確,沒有一絲花哨,匕首在近身的第一時間刺穿了瑪麗昂的側腹。
  她飛快地向旁邊滾去,及時躲避過了接下來的斜刺動作。她的血順著雪亮的匕首滴落在地,倒映在看客眼中,引起一片轟動。觀衆們像聞到鮮血的鲨魚、螞蟥、蒼蠅,他們的眼睛在燈光中一片血紅。
  瑪麗昂躲開了,但雅各已經近了身,這距離長qiang根本沒有用武之地。他不像曾經那樣年輕了,爆發持續不了多久,體力注定拼不過新人,可速度與瑪麗昂不相上下,技巧更勝一籌。匕首銀魚般貼著狼人的身軀上下翻飛,每次接近注定扯開一道紅線,一旦瑪麗昂的反應跟不上他,雅各就會讓切口變得更大更深。
  那對這姑娘來說肯定是糟糕的體驗,這樣近的距離之下,雅各能看見她龇出犬齒。他聞到她身上越來越強烈的獸類氣息,那股屬于狼的攻擊性氣味刺得他汗毛倒豎,喉嚨發癢,雅各險些在瑪麗昂低吼時吼叫回去,超出訓練,近乎本能。
  匕首削斷了木qiang。
  看台上的觀衆在驚呼,在尖叫,這一切都離雅各很遠。木qiang斷裂時,他發現自己犯了個致命的錯誤。
  木qiang不是瑪麗昂所仰仗的武器,倒不如說,那是野獸穿在身上的皮。
  瑪麗昂發出一聲讓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她迎著匕首撲了上來,突然變長的指甲撞在刀刃上,磕碰出金屬相撞的聲音。這股大得可怕的力量讓匕首脫手,根本不給雅各反應時間,利齒同時壓上了他的咽喉。
  他在狼吻之下抽了口冷氣,耳朵上的紅棕色毛發完全炸開了,渾身止不住顫抖,又像恐懼又像興奮。雅各完全動彈不得,如同面對食物鏈的上層。他稀薄的獸人血脈發出警告,他在幻覺中看見巨獸的身影,那是一頭極其美麗也極其可怕的白色巨狼。
  在幻覺之中,白狼合攏了牙關。
  但瑪麗昂松開了嘴,她喘息著爬起來,牙齒與指甲艱難地收縮回去。她之外的整個世界又回來了,角鬥場的聲音炸得雅各頭疼。瑪麗昂對他伸出手,他沒有握住,也沒有試著自己爬起來。雅各知道一切結束了。
  “殺了他!”
  “殺了他!”
  無數個聲音這樣喊。
  雅各曾在角鬥場上風靡一時,但如今他三十歲後半,過了角鬥士的黃金年齡,充當新人秀的壓軸人物是他唯一幸存的機會。如果他不能解決瑪麗昂,人類會處理他,像處理沒用的垃圾。他躺在角鬥場的地上,意外不覺得特別遺憾,要是他們中有一個應該活下來,瑪麗昂會是更好的選擇。
  他在此刻意識到自己剛才在興奮什麽,在短暫的幻覺中,他感覺到自己身上沒被燃盡的東西。清掃場地的衛兵拖起了雅各的胳膊,他想,可惜巨狼沒有咬斷他的喉嚨,那會一個更好的死法。
  “說出你的要求吧,奇迹小姐!”主持人極具煽動性地說,“作為唯一一個在新人秀中走到最後的角鬥士,你想要實現什麽樣的願望?是休假,財寶,還是——赦免?”
  “赦免!”瑪麗昂這樣說,指著雅各,“赦免他!”
  到處都傳來了噓聲,瑪麗昂在噓聲中又說了一次。“你確定嗎?你可以要任何東西,甚至赦免你自己!”主持人說,“今後你可以再也不參與角鬥,成為角鬥場的吉祥物!”
  “我確定。”瑪麗昂說。雅各看到她用口型繼續說道:“我要的東西你們給不了。”她的表情近乎冷笑。
  雅各活了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活下來,無論從什麽方面看他都不配得到這種奇迹。奇迹,今晚每個人都在念叨這個詞語。等候室裏的所有角鬥士注視著角鬥場,注視著瑪麗昂,像看著劃過天邊的閃電或流星,光線點亮了他們黑沈沈的眼睛。散場的觀衆興致盎然地討論著新殺出的黑馬,當做一場趣聞看待。雅各看著那些將被送入角鬥士學校的新手,看著瑪麗昂挺拔的背影,覺得有什麽事即將變得不同。
  或許他可以相信,他忍不住想去相信……這個奇特的狼人少女,不會一閃而逝。
  作者有話要說:  爆字數爆得驚天動地,還是感覺這章寫得特別不滿意,什麽時候有空大概會修一下吧……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感謝黃土炮的連環火箭炮和lena2100的連環地雷!=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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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1.1

  一碧如洗的天空中,幾個小點沖破了遠方的雲層,在身後拉出長長的白色軌迹。仰望天空的孩子手舞足蹈,跟著天上的黑影奔跑。他的母親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衣領,將他從交通要道上挪開。
  “媽媽,是龍!”孩子歡呼雀躍地指著天空。
  “對,是龍和龍騎兵。”母親含笑複述道,她把躍躍欲試的孩子抱起來,那孩子對著天空用力揮手。
  東南角的居民已經習慣了天空中飛過龍群,驚慌失措已經變成波瀾不驚。龍的影子從城鎮與郊區的天空中掠過,大部分時間只能看到與鳥相差無幾的小小黑點,小部分時候則能看清那雙巨大的翅膀,還有長長的脖子和尾巴。故事中噴火焚城的巨獸其實跟牛差不多大,背上背著士兵,從未發生過襲擊人畜的事情。
  不過是會飛的馬罷了,漸漸有人這樣認為。再後來絕大多數人都變得相當淡定,龍騎兵的每日訓練變成一道固定的風景。城外的老農看向掠過頭頂的成排飛龍,敲著煙杆嘀咕:“現在七點啦。”
  只有孩子們還在繼續大驚小怪,他們在騎馬打仗遊戲中新增了龍騎兵的位置,並為扮演這一角色的人選吵得不可開交。“我今後會成為真正的龍騎兵!”又一次猜拳輸掉龍騎兵扮演權的孩子不服氣地說。既然弓箭手、工匠、德魯伊……這些從來沒出現過的課程都已經在陸續招生,未來的職業選擇中一定也會增加龍騎兵。
  不過,這次天空中的小點可不止是龍。
  塔砂扇動她的翅膀,氣流托著她的身體,將她抛向更高處的天空。她調整了一下平衡,向著跟在身後的飛龍沖去。
  碩大的翅膀收縮起來,緊貼著後背,將與空氣摩擦的部分縮到最小。俯沖的塔砂像一枚子彈,金屬馬靴砸中飛龍的脖子,將比她大了幾倍的生物踹飛出去——他們的體型差異頗大,但兩者的力量其實差不多。另一條飛龍迅速補上了位置,當塔砂的拳頭砸上它的胸口,帶著倒刺的尾巴甩上了塔砂的後背。皮甲被輕易撕裂,露出潔白的皮膚,尖利的尾勾只在上面留下一道劃痕。
  塔砂一把抓住了這根尾巴,雙翼拍動,將這頭飛龍扔進雲裏。
  高空凜冽的風不客氣地撕扯著其中的所有東西,卻不能在她看似嬌嫩柔軟的皮膚上留下一點痕迹。巨龍的契約保護著龍騎士,甲胄和匠矮人研制的護目鏡保護著龍騎兵,而塔砂保護她自己。龍屬性強化過的骨骼能承受高速飛行,她的皮膚變得柔韌,眼皮下長出瞬膜,這層透明的眼睑能讓她在疾風中視物,在保持眼球濕潤安全的同時不遮擋視線。塔砂可以一直睜著眼睛,不必眨眼。
  飛龍沒有背著龍騎兵,塔砂也沒帶武器,他們的交戰像半空中鷹隼的纏鬥。在天空中戰鬥有點像在水中作戰,攻擊可以來自四邊八方,退路亦然,飛行生物的搏鬥花樣百出,戰場橫陳數百米的高空。空氣沒有水這麽大的浮力,一旦收起翅膀,隕落的速度令人心驚膽戰;空氣又沒有水這樣粘稠,你來我往快速得讓人眼花缭亂,有時根本來不及用眼睛判斷,躲閃與進攻都憑直覺。
  “直覺”並非毫無邏輯的猜測,更像不假思索的戰局判斷。就好像是大腦來不及分析,于是視網膜倒映出的圖像、耳朵裏聽見的聲音、皮膚上感覺到的風壓……全部信息直接在身體內交彙,傳輸到軀體各處,讓你揮拳、踢腿或者躲閃。塔砂在此刻什麽都沒想,戰鬥打磨著她的身軀,解鎖的記憶與學到的戰術在這高速運轉中消化,成為屬于她自己的戰鬥技巧與戰鬥本能。
  她完全投入了戰鬥。
  你難以學會戰鬥,因為你無法全力投入——塔砂的亞馬遜老師這樣說過,這問題在她與聖騎士交戰時迎刃而解。老騎士帶給她的壓力前所未有,當心力和體力都被壓榨到極限,“投入”這事變得無師自通。地下城本體一心多用,但在這一刻、這一個身軀、這一片靈魂當中,她全神貫注,全力以赴,所有權衡與算計都被放在一邊,所思所想唯有戰鬥。
  這感覺酣暢淋漓,無比輕松。
  塔砂覺得自己有點喜歡上了戰鬥,她喜歡長久的准備後不費吹灰之力地收獲果實,也喜歡全情投入的這種時刻。戰鬥中能感覺到自身的蛻變,仿佛可以看見的經驗值。而遊戲中那種單純的數字增加根本不能和親身體驗相提並論,她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變強的快樂。
  最後一頭飛龍被踢了出去,龍群已經不成陣勢,難以再組織起有效進攻。塔砂放開了對它們的命令,讓它們可以回去。
  塔砂的龍屬性直接從巨龍那裏得來,而且塔砂能夠學習成長,僞龍卻稱不上智慧生物,事到如今她能占上風並不奇怪。事實上,要不是以地下城之主的權限強行命令它們進攻,這些僞龍根本沒有膽子攻擊血脈上比它們高級的存在,就像不敢攻擊老虎的狗。
  至于與巨龍對練……那位巨龍先生融合了龍魂後,基本就是個獨立存在的智慧生物,傲慢得至今不鳥塔砂和道格拉斯以外的任何人。你能對著電腦聯系八百遍口語,但不會隨時隨地騷擾你的外語老師,是吧。
  飛龍群解散了,它們盤旋著下降,回地下城休息。塔砂則留在了這裏,她拍打著雙翼,讓自己來到雲層之上。
  “你站在這裏不嫌曬嗎?”維克多百無聊賴地問。
  “還好。”塔砂隨口說。
  沒有停留在這裏的必要,但又不是每個舉動都得看是否必要。除了恐高症患者之外,飛行大概是所有人類心底的夢想。
  塔砂的骨頭又堅硬又輕,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飛鳥一樣骨骼中空。一次次練習以後,她像個天生長翅膀生物一樣擅長飛行,塔砂能感應到風流動的方向,讓自己乘風滑向,盡可能地減少需要消耗的力氣。她已經飛得像鳥兒一樣好,然而總覺得還不夠。
  塔砂想起那個身為巨龍的夢,和那時一樣,她隱約感覺到了某種細微的不快#感,仿佛某個夏日的傍晚,從發悶的胸口感覺到暴雨將至。
  暴雨來自何方?這片天空是否有透明的天花板?塔砂不知道,飛到這個高度已經是極限,再高她就要冷得掉下去了。
  往下看吧。
  塔砂在這個位置理解了巨龍的傲慢,至少是一部分傲慢:當你屬于天空也擁有天空,當你能淩駕于青雲之上,芸芸衆生皆在腳下,你很容易生出主宰者的雄心。
  這是個晴朗的天氣,稀薄的雲層隨著風流動,在塔砂腳下,像被不斷拉扯的棉絮。她在雲層的空隙中看著這片土地,在這裏,許多事情在同時發生。
  連接瑞貝湖與東南角的道路一日日變得熱鬧起來,幾周出現一次的大馬車變成了每日來回的幾輛小馬車,每到接近馬車到達的時間,總有人帶著大包小包在這裏等待,仿佛等待長途汽車的旅客。底層人士帶著質量過硬的商品在瑞貝湖打開了通道,一些産品經久耐用口碑良好,另一些則精美易壞,需要不斷更新換代,商機便在頻繁的交易當中。已經有中層的商人逐利而來,代理商的位置炙手可熱。
  東南角的商品擠入了瑞貝湖的市場,商標家喻戶曉。魔導工廠的進展雖然依舊緩慢,人類原有的流水線卻在東南角運行良好。車床和其他機械被拆分後帶回這裏,被分解研習,舉一反三。東南角工廠的規模不斷增加,剛好可以消化掉這裏的無業勞動力。
  那些因為枯萎詛咒和封鎖失業的人們完成了重建森林的任務,接著就投入到工廠當中。說來也是有趣,在敵人的幫助下,塔砂成功改變了東南角的産業結構,農民、樵夫、獵人等等職業被迫從田地和森林中解綁,成為工人和軍人。他們轉化的速度比大地恢複的速度快,只有一小部分居民在土地恢複後重抄舊業。德魯伊挑揀出最好的種子,産能更高的糧食品種正在培育當中,不久之後,比過去少得多的農業人口就能生産出足夠養活東南角的糧食。
  東南角的封鎖名存實亡,邊境更像海關而不是哨卡。當初的討伐沒有興師動衆,為了能獨吞利益,總督將消息隱瞞得不錯,于是人們只聽到了零星碎片。他們聽說東南角打過幾場,聽說那邊有異種,但既然有這麽多來自那邊的商品,這些說法大概只是謠言吧。
  大部分人對與己無關的事情都很健忘,人們對遠方漠不關心,倒是頗有小市民的智慧,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有利條件抓住再說。瑞貝湖與東南角之間的道路沿途多了許多小店,餐飲,住店,修車等行業興盛起來。人類那邊的管理者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下城則發放著證件。
  開始只是商業上的交流,後來,北邊一個按捺不住的士兵混入了馬車當中。他偷了一張通行證,但沒想到匠矮人制造的通行證有特殊防盜措施,一到地方就被抓了出來。這個名叫丹尼斯的哨兵哭喪著臉,說自己只想來看看遠方表親過得好不好。
  “我表哥在這兒。”他說,“我也不知道現在是怎麽回事,上面什麽都沒說,我就看著那麽多人進進出出的……我以為沒什麽事了,就想來看看。”
  丹尼斯聯系到了他的表哥,還有表嫂和素未謀面的侄女。哨兵抱著牙牙學語的侄女哭哭笑笑,說自己做了一年的噩夢,夢裏表哥一家都死于他參與這場封鎖。表嫂敲著他的腦袋罵他烏鴉嘴,侄女拍著手傻笑,什麽都沒聽懂,只知道給老媽助威。
  表哥忙不叠地墊付了罰金和保釋金,念在相關法規在北邊不太明確,那些錢基本只是意思意思。丹尼斯帶著新辦好的通行證與如何辦通行證的規則公告回到了北面,在他平安歸去後,越來越多在東南角有故舊的士兵與平民開始來此省親。
  中層商人擔當了代理商,道格拉斯聯系的底層人士並非再次失去了工作。他們中大概一半開始為東南角打工,作為商業聯系人,廣告投放者,間諜等等。塔砂並不指望這些沒有商業知識的人擔當主力商戶(當然,其中有一些真有商業頭腦的人,那是意外之喜),他們是通向北方的敲門磚,而他們擔任敲門磚時的表現則是一場漫長的篩選。
  偷奸耍滑者失去資格,識時務的人得到工作。聰明人有聰明人的用法,只有蠻力的笨蛋也有笨蛋的用處,沒有一個一無可取的廢物——廢物不會來這裏冒險,來了也留不下去。對地下城來說,拿一些貨物招聘可用人才相當劃算,那些因為種種劣迹失去資格的人,很快就會發現自己的損失有多大。
  將目光向森林移去,安加索森林與德魯伊都長勢喜人。
  德魯伊到來的第三年,森林在守護者的呵護下慢慢複蘇。他們規劃最合適的樹種,挖掘出河流的位置,安加索森林在曾經的廢墟上一點點恢複元氣。第三個春天,從尋樹人轉職為護林人的那個父親發現了遷徙來此的狼群,他激動的喊聲嚇到了狼群的哨兵。野獸警惕地瞪了他幾眼,最終選擇放過這個帶著森林氣息的兩足獸。
  “先有森林,然後是食草動物。”他高興地解釋,“等狼群來了,森林就快痊愈了。”
  安加索森林有了綠樹,有了各式各樣的動物,向獸語者發展的德魯伊終于有了用武之地。他們與鳥交談,與鹿同行,與狼共舞。只是塔砂很懷疑這些德魯伊與靈獸定契約是否有用,他們對靈獸夥伴的關懷如同道格拉斯對待巨龍,真到了戰場上,搞不好甯可自己撸起袖子上,也不要讓靈獸夥伴受傷。
  “樹語者”德魯伊數量最多,此後是“獸語者”,“化獸者”則只有個位數。這些能變成動物的德魯伊施法不需要種子,也不用找到靈獸簽訂契約,但他們要做的事比前兩者更加不容易。他們長久地觀察著飛禽走獸,與之同起同居,共飲共食,最終才能成功變化成動物。這導致他們不變成動物的時候看上去也有點奇怪,比如有人喜歡在樹幹上蹭來蹭去,有人喜歡趴地吃草。
  “這不是最不容易的部分。”橡木老人曾說,“你必須懂你要變成的生物,必須懂它們的心同時堅持自己的靈魂。許多化獸者最後會再也變不回來,他們會以為自己就是變成的那種動物,從此遁入森林,只有野性,再無理性。”
  森林開始恢複時,橡木老人被移居回了林中。如今的橡木老人比哪一棵樹都高,巨大的樹冠高過整片森林。他長得如此快,卻又開始時不時地沈睡,不是受了什麽傷,只是“快到時候了”。普通的橡木守衛將自然之心保存了幾個世紀,那已經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德魯伊的到來減緩了他的衰敗,卻不會阻止時間的腳步。
  大概再過沒多久,他就要葉落歸根。
  塔砂遙遙望去,她的雙眼如今比鷹隼更銳利。她看到橡樹之上挂著小小的果實,一連串丁香色的果子一個挨著一個,半透明的,拇指大小,形如水滴。它們在風中微微搖晃,仿佛閃爍著晶瑩的微光。
  那是什麽?
  開始塔砂還以為這和竹子開花屬于同一種現象,但很快她發現果實來自橡木上的藤蔓。透過其他契約者的眼睛,塔砂在森林各個角落都看到了這種果實,隱秘而美麗,靜悄悄地落在某一根枝頭。
  “妖精燈盞?”維克多驚訝地說。
  “什麽?”塔砂問。
  “一種沒用的魔法植物。”維克多說,“會出現在妖精出沒的地方,長得很快死得也很快,以前到處都是。”
  以前到處都是,但現在早已沒有了。
  妖精燈盞和埃瑞安諸多的種族、諸多動植物一起,消失在了過去幾個世紀裏。它不是最早的也不是最遲的,沒有特別的益處也沒有特別的害處,誰都沒怎麽留意。讓它出現的是水嗎?是土嗎?還是別的什麽東西?無論是德魯伊還是維克多,全都說不出所以然。
  稍晚些時候他們排除了能驗證的所有可能性,最後塔砂和維克多一致認為,反正沒什麽好處壞處,就讓它長著吧。
  “我沒感覺到這裏有什麽魔法生物。”塔砂說。
  “鬼知道。”維克多說,“可能與妖精沒關系,只是妖精出沒的地方容易長而已。”
  他的語調中帶著點難以覺察的懷念,這語氣對維克多來說真是難得一見。
  “你和妖精燈盞有什麽淵源?”塔砂問。
  “什麽?沒有!”維克多立刻反駁道,他說得太過絕對,以至于契約的效果開始發動,他不得不補充道:“好吧,只是一點小事,對你又沒什麽用處。”
  他越這麽說,塔砂越好奇了。她戳了戳書頁,說:“說呗?”
  “有一個流浪樂團,倒黴到卷入宮廷鬥爭,唯一活下來的團長也按‘沽名釣譽欺騙國王’的罪名被刺瞎了眼睛。”維克多幹巴巴地說,“十年後這個流浪樂手回到了王宮,要求與陷害他的人比試一場。十年的苦練讓他彈奏得比過去更好,但那時候陷害他的人已經變成了國王的寵臣,國王聽都沒聽流浪樂手的辯解,下令砍掉了他的雙手。”
  “然後呢?”塔砂被故事吸引住了。
  “一個月後,他又回來了,帶著一把五音琴——那種要一個樂團的五個人一起演奏的樂器。他脫掉鬥篷,用身上的十只手演奏了五音琴。樂曲非常動人,甚至吸引來了愛好音樂的妖精。”維克多說,“我的故事說完了。”
  “你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塔砂問,“是你給了他五雙手嗎?”
  “是啊,我給他五雙手,他給我他的靈魂。”維克多惡意地笑道,“真是個可悲的傻瓜,我本以為他會要求殺掉那個人,他卻只要求一場閉幕演奏。彈完這一場,我便拿走了他的靈魂,那滋味……”
  不允許說謊的契約再一次讓他停了下來。
  “好吧,我沒吃掉。”維克多說,“有惡魔把靈魂當零嘴吃,但那太浪費了。我們會把主物質位面生物的靈魂獻祭給深淵,以此博取深淵的眷顧,這才是惡魔使用靈魂的方式。”
  “你把他的靈魂獻祭給深淵了嗎?”塔砂追問。
  “……沒有。”維克多不情願地說,很快解釋道,“深淵更欣賞有野心的靈魂,一個弱雞流浪樂手的靈魂,就算獻給深淵,我又能得到多少呢?”
  大惡魔將流浪樂手的靈魂放進了他在人間的寶庫。
  那是一座布滿符文的華美城池,各式各樣的精美寶物擺滿了每個角落,盜賊無法從中偷走一枚金幣,死神也無法帶走其中的靈魂。死去的流浪樂手重新有了兩只手與一雙明亮的眼睛,當他在庫房中找到一架幽靈也可以彈奏的琴,他歡呼雀躍,給惡魔演奏了長達幾年的贊歌——反正在這裏他有無盡的時間。
  “你還給他准備了一把琴。”塔砂看著維克多,仿佛第一次認識他。
  “我才沒有!那裏又不止他一個幽靈!”維克多驚恐地爭辯道。
  “你還無償幫助過別的音樂家?”塔砂驚歎道。
  維克多為她的用詞整本書都哆嗦了一下,他竭力反駁道:“什麽叫無償?什麽叫幫助?這叫等價交換!”
  被刺瞎雙眼砍掉雙手的流浪樂手用靈魂換取最後一曲,好為他的樂團正名;人魚公主用靈魂換取與水上的愛人共度三十年,她的歌喉甜美動人;不得志的作曲家以靈魂換取能揮霍十年的錢財,他不善交際卻才華橫溢……惡魔的財産在城堡各處自由穿行,出生相隔幾百年的藝術家們一見如故,相逢恨晚。熱情洋溢的贊美詩驚得惡魔落荒而逃(“是惡心得掉頭就走!!”),樂曲飄出城堡,引來仙子與妖精。他們在城堡外久久徘徊,于是紫羅蘭色的小小燈盞在此肆意生長。
  “閉嘴。”維克多硬邦邦地說。
  “我還什麽都沒說。”塔砂客觀地說。
  “那就繼續保持。”維克多僵硬地說,“……你那是什麽表情?”
  “我只是在笑而已。”塔砂擴大了臉上的笑容。
  怎麽說呢,感覺惡魔的人設和之前的印象有了微妙的改變。塔砂控制不住自己慈愛的表情,覺得像在看一只用喵喵叫來示威的獵豹。
  “不!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地下城之書的書頁都蓬了起來,“這是對一名惡魔的極大侮辱!”
  “原來你是被誇獎會害羞的類型嗎。”塔砂說。
  維克多看起來氣得要背過氣去。
  “好吧,不開玩笑。”塔砂摩挲著書頁,“我剛剛發現,我們說不定能在一些事情上達成共識。雖然你依然不是什麽好東西,但我現在有點喜歡你了。”
  地下城之書攤平了大概三秒,三秒後書脊刷地立起來,只聽維克多拿腔拿調地說:“不了,謝謝。”
  塔砂回憶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們好像有過類似的對話,雖然發言人不同。她無奈地笑起來,說:“你可真是記仇。”
  “那當然。”維克多得意洋洋地說,看起來已經恢複過來,“我可是個大惡魔,才不是你那只小狗。”
  “別總針對她。”塔砂拍拍他的頭。
  “我針對所有蠢貨。”維克多說。
  塔砂微笑起來,說:“等瑪麗昂回來的時候,你就不會再這麽叫她了。”
  ——————————
  下一周,一個消息震驚了與奴隸貿易相關的所有人。
  角鬥士學校爆發了叛亂,在一場大火之後,所有角鬥士不見蹤影。
  作者有話要說:  在十點前寫完了,然而後台卡了打電話給客服才解決,點蠟
  塔砂:啧,十三章的仇記到現在。
  維克多(得意):因為我是個大惡魔!
  塔砂:可是你的靈魂寶庫聽起來像個藝術家沙龍。
  維克多:………………
  順帶,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秀逗魔導師(暴露年齡),裏面有個非常膩害的魔族,會因為被敵人(主角方)高唱愛的樂曲而渾身雞皮疙瘩痛苦翻滾……維克多聽到以他為主角的贊美詩大概也是這種心情(等等)

☆、第61章 1.1

  作者有話要說:  **又抽……拜托基友更新了(蠟燭)
  瑪麗昂回來了。
  她的銀發被削得更短,身上新添了不少傷疤,但體格更結實,嬌小的身軀在過去近兩年時間裏快速拔高。角鬥士學校提供充足的高熱量食物,嚴苛的訓練與瑪麗昂暗中進行的一切沒有讓她變得憔悴,反而讓她茁壯成長,如同磨砺後愈發鋒利的寶劍,風雨中蓬勃生長的植株。
  她並非獨自歸來,近兩百名獸人角鬥士在瑪麗昂的鼓動下拿起兵器,沖向了未知的未來。
  角鬥士學校為瑪麗昂提供了串聯同族的場所,幽靈為暗中聚集的起義者站崗放哨。這裏仍然有人熱血未熄,只是缺乏組織和領導,要麽血濺三尺要麽歸于沈默。于是常勝的瑪麗昂成為一面旗幟,成為一只號角,她將所有人悶在心中不願去想的現實高喊出來:“你想對同胞兵刃相向,供人取樂,一天天等死,還是奮起一搏?”
  這聲音振聾發聩。
  瑪麗昂戰鬥不休,常勝不敗,她取勝卻不取對手性命。角鬥場的老板認為這很有趣,時不時將她送進角鬥場,將她的執拗視作賣點。他們讓她對戰野獸,對戰成群老練的角鬥士,剝奪她的護甲乃至武器,條件越來越嚴酷。看台上的觀衆樂于看到她為此流血,仁慈地滿足她獲勝便放過對手的要求,想知道她何時會落敗和放棄。他們贊賞她的力量,嘲笑她的堅持,從未想過這樣的一場場戰鬥也映在其他角鬥士眼中。
  老資格的角鬥士總是沈默而冷漠,他們曾掙紮到遍體鱗傷,事到如今卻已經放棄,從野獸變成走狗,麻木地撲咬同胞。一場場角鬥讓他們將死亡與殺戮視為常態,而此時卻有人打破了他們絕望的日常。他們從瑪麗昂身上看到力量、同胞之誼與希望——她總是抓住每一個機會,不厭其煩地講述一片安全而自由的樂土。
  她的言辭質樸乃至笨拙,反反複複說著“相信我”。真的有那種地方嗎?可以相信她嗎?她許諾的勝利總是如期而至,她堅持的慈悲總會落到敗者頭頂,她描繪過的商標出現在看台之上,而的確有商人高價將角鬥士買走。所以,或許可以相信、可以希望吧。
  人們嬉笑著叫她“奇迹小妞”,角鬥士們則稱呼她為“奇迹”,語調裏帶著自己也沒意識到的虔誠。瑪麗昂不僅僅拯救了他們的性命——那不是最重要的,角鬥士的性命真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東西——重要的是,她從一片死灰中重新點燃了他們的心。
  她讓他們記起來,自己並非生而為奴。
  時機在這個晚上成熟,角鬥士學校的獸人們掀起一場起義。他們沖擊角鬥場,大火吞沒這座血迹斑斑的建築,火焰當中大地開裂,打開一條通往東南角的道路。
  瑪麗昂站在塔砂面前,只比後者矮半個頭,她看起來完全是個大人了。狼女的雙眼閃閃發亮,無數言語寫在她臉上。于是塔砂上前一步,把那串系著狼牙與安加索獅牙齒的項鏈挂上她的脖子(扮演獸人奴隸的時候,她可不能把這個帶上),然後擁抱了她。
  “我為你驕傲。”塔砂說。
  瑪麗昂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那神態與以前一模一樣。
  角鬥場老板遭受了巨大的損失,除了幾個對他忠心耿耿的獸人奴隸,所有角鬥士都在這場起義中不翼而飛。火焰蔓延到了相鄰的建築上,救火隊員到處奔忙,即便控制了火勢,這場大火還是燒了足足兩天。一切結束後角鬥場只剩下一個空殼,好在傷亡都集中在開始的守衛身上,沒多少火災死傷——對不少利益相關人士來說這不算多好的消息,他們恨不得在火焰中找到兩百具屍體。
  只有幾具角鬥士的屍體,其他的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連鬥獸表演用的猛獸都一並不見蹤迹。大火讓黑煙沖天而起,救火的人兵荒馬亂,有的守衛聲稱那些人混入了人群,另一些被嚇破了膽子,言之鑿鑿地說獸人長出翅膀飛走了。
  老板們欲哭無淚,獸人奴隸貿易本來就是非法産業,每年上交的孝敬只夠讓上頭對此視而不見,你還想讓人調動兵力給你找人?更別說他們的上供交給了總督,近年總督卻不怎麽露面,眼看塔斯馬林州的大權要易主。獸人奴隸買賣像偷稅一樣可大可小,但讓獸人(還是手持利刃的角鬥士)逃脫在外,那罪責就足夠讓所有相關人士被絞死。
  不,當然沒有角鬥士逃出去,瑞貝湖無比安全,怎麽會有凶殘的獸人四處遊蕩呢?哈哈,哈哈哈。他們這樣說,幹笑起來。角鬥場起了大火,不幸被鎖在裏面的角鬥士全被活活燒死了,所以角鬥表演才不能再開。他們只能打碎牙齒和血吞,對著所有前來打探的人粉飾太平。無論有什麽猜測在坊間流傳,他們都一口咬定了“火災說”,破産總好過被定罪。
  當他們到處找渠道補貨,老板們卻發現,這附近別說角鬥士,稍微像樣點的獸人奴隸都被買走了。買家各式各樣,等剩下的奴隸販子聚起來一合計,這才隱約在代理商背後看到同一個去向。他們懷疑角鬥士也流向了東南角,可既沒有證據,也沒有找茬的法子。向總督遞交的請求永遠被搪塞,而東南角通行證的申請居然比前者還要艱難。
  東南角迎來了新成員。
  病房與醫生已經等待多時,傷員在第一時間被治療。撐著一口氣的緊張重傷員,在看到梅薇斯那對顯然不屬于人類的耳朵時終于安心下來,腦袋一歪昏倒在床上。四分之一精靈在病房裏奔波,給嗷嗷叫的病人上藥,給亢奮過度快要襲擊護士(“這裏有人類!!”)的戰士一擀面杖。遊吟詩人傑奎琳的歌聲挽救了這片混亂的場景,大部分人在歌聲中倒頭就睡,噗通噗通睡得滿地都是,那場面像下餃子一樣。
  有兩個人沒有入睡,他們警惕地在其他人倒下時拔出了兵器。瑪麗昂走過去解釋樂曲的作用,以免有人抽刀砍了傑奎琳。
  “兩百分之二的職業者,比例真是高。”塔砂感慨道。
  “多半都是戰士,全簽下來也不算什麽。”維克多習慣性地唱反調,“真可悲啊,曾經爛大街的戰士都成了珍奇物種。”
  死裏逃生的角鬥士們,在第二天的清晨看到了新世界。
  雅各從滿是火光的夢中驚醒,看到了高高的天花板。身體不太對勁,未免太……軟綿了一點?
  有一秒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殘了,雅各一骨碌爬起來,看到自己完好的手腳與身下綿軟的床鋪。身下的床大得能伸直手腳,他沒缺胳膊少腿,只是睡在一張柔軟幹淨的床上,還抱著一只蓬松軟和的枕頭。這東西太軟了,他在殘存的睡意中又緊了緊胳膊。
  又過了幾秒鍾,他開始想起昨天發生了什麽。
  角鬥士的床又窄又低矮,一張張疊在一起,滾動幅度大了會掉下床去,起床太急會撞到上鋪或頂棚,他現在顯然不在那個逼仄昏暗的地方。桌上的燈盞釋放著柔和的熒光,雅各在燈光中摸索了一會兒,想起自己已經上繳了匕首。
  樂曲在昨晚的病房中響起,入睡的人被搬進一個個房間,雅各還幫了忙。他沒有入睡,但也被收繳了武器,接著被告知了洗漱的地方,還得到了食物、換洗衣物和單獨房間。昨天發生了太多事情,等松懈下來,他沒來得及多想便迅速墜入夢中。如今從夢中醒來,雅各環顧著空蕩蕩的房間,多少感到有些茫然。
  他在這裏看到了好些人類,那個催眠歌曲與收繳武器這事讓他心中的疑慮更盛。雅各是個現實的人,他相信瑪麗昂,卻不完全相信她的說辭——萬一瑪麗昂本身也被騙了呢?他不認為會有人無償地幫助獸人,尤其還是一群危險的角鬥士。
  但至少這裏夥食不壞,雅各想。
  角鬥士的食物都是高熱量的泥狀物,他不記得自己上次吃真正的食物是什麽時候。鹹鮮的烤肉與切成薄片的爽口蔬菜刺激著雅各的味蕾,另一種濃稠的湯羹香味撲鼻,他用勺子刮得碗吱吱響,維持著最後的尊嚴沒去舔碗底。
  雅各的胃因為回憶咕咕叫起來,他站起來,推開門,走廊裏一個人都沒有。
  這可真稀奇,所有角鬥士的房間都在這條走廊上,他還以為推開門會看到一些全副武裝的士兵呢。走廊的燈讓地下明亮如地上,周圍空空如也,既沒有士兵也沒有鐵柵欄,防衛松懈得不可思議。這裏的主人在想什麽?
  雅各關上門,回頭看了眼門,記住門上畫的符號。他一路向前走去,轉過一個拐角,兩個人坐在台子後面說著什麽,看見他便擡起了頭。
  “你醒啦!”栗色頭發的女人說,一對兔子耳朵豎在她頭頂上。
  那兩個全都是女性獸人,雅各不知該作何反應,她們倒顯得十分訓練有素。一個人給他了一個木牌,告訴他可以憑這個領取食物;另一個人指向身後的平面圖,告訴他什麽符號代表什麽房間等等。雅各擡頭看向那張巨大的地圖,目光停留在一個地方。
  “出口?”他指著那裏問:“這是到地面上的路?”
  “是的。”兔耳朵笑道。
  “我們還可以出去?”雅各問。
  “需要先去辦身份證。”羊角的姑娘熱心地說,“往這條路走,一直走到底,通過身份信息登記和相關法規測試,等工匠打造好你的身份證件,你就可以出去了。”
  “法規測試?”
  “很簡單的!到了地方後會有人教。”她們說,“基本上記住別傷害他人的人身和財産安全,別破壞公物就行了。”
  “就這樣?”
  兩個姑娘看著他,看上去有些茫然,仿佛在問“不然還有什麽”。雅各拿著他的餐牌站在原處,皺眉看著她們,直到她們不確定地對視了一眼,說:“等一下哦!”
  她們背過身去,頭湊在一起,把一張記著歪歪扭扭筆記的紙條扒拉出來,掰著手指數了數。兩人竊竊私語了一分鍾,等再轉過頭來,看上去確定了不少。“沒別的了!”兔耳朵說。“遇到問題你可以再來找我們!”
  她們背過身去這段時間足夠雅各殺她們十次,倘若這就是他們的守衛,這地方的主人一定腦子進水。
  雅各一頭霧水地去了食堂,沿途有畫著刀叉的巨大路牌。早餐內容不同卻一樣美味,時間還早,食堂裏幾乎沒人。他又遇見了昨晚的尖耳朵醫生(那種耳朵到底是什麽種類?),那個能用擀面杖敲昏角鬥士的醫生笑著跟雅各打招呼,塞給他一杯飲料。他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頭舔了一舔,味道相當奇妙。
  陸續有人來到食堂裏,窗口有人快速地給拿著餐牌的人舀粥,另一邊則是可以自己動手拿食物的自助餐。雅各試著拿了一塊面包,沒有人喝止他。這個點的大部分人都顯得睡眼朦胧,人類在他身邊來來去去,有人對他的耳朵看了幾眼,卻沒有更進一步的反應。一個眼睛快閉上的矮個子差點撞到他身上,雅各拉住對方的衣領讓她站直時,那個人甚至跟他道謝。
  這裏太奇怪了,雅各說不出來,但是太奇怪了。昨天以前他們絕大多數時間都在監視之下,剩余的時間全部被規劃好,與屠宰場待宰的雞鴨沒有差別;昨天他們還在為起義努力,隨時准備好殺人或為人所殺。然後今天,砰,他就像掉進了另一個世界裏,什麽都變得截然不同。沒有惡意的目光,沒有人規定他該怎麽做,他沒有固定的活動區域,也沒有規定要做的事情,這感覺……空蕩蕩的,倒不是說他會覺得討厭。
  他在這奇妙的食堂裏站了一會兒,繼續走向那個□□件的房間。雅各中途向人問了路,只為了知道對方會有什麽反應。沒什麽反應,那個人只是普通地指了路而已。他來到了該去的地點,工作人員詢問他一些問題,蓋章,寫東西,問他今後有何打算。
  雅各有什麽打算?真是個好問題。自從成為角鬥士來,他的全部打算便是活過明天。為什麽要問他?難道不是他問這些人今後對他有何打算嗎?工作人員在他呆滯的表情下繼續補充說明,告訴他,學習完這裏的常識和法規後,他可以選擇去軍隊、學校或工廠等等等等。“職業規劃咨詢不在這個窗口。”桌子對面的人類說。
  他說得如此坦然笃定,以至于雅各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弄錯了什麽事情。上學?認真的?“我是個角鬥士。”他提醒道,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想你已經看見了。”
  “抱歉,這裏沒有角鬥,你不能重操舊業。”工作人員語調平穩地回答,“不是人類也不能給你什麽特權,如果你要繼續住在這裏,就需要工作或者申請助學貸款……”
  雅各在這一天傍晚拿到了他的身份證件,他夢遊似的攥著那張卡片,來到地圖上標注的出口。台階不算很長,在底部就能望見另一端的天光。
  橘紅色的余晖塗在階梯上,一瞬間讓他想到鮮血或火光。雅各走得非常慢,腳步像粘在上面,隨時等待著某些事情發生,像是階梯塌陷,火焰燃起,通道的大門合攏然後他從逼仄的床上醒來……可是沒有。外界的風從出口吹拂過來,空氣清涼而清新,他忽然聞到了青草的味道。
  他的鼻子在日複一日的血腥味、汗味、香水和惡臭中麻木,但此刻嗅覺忽然複蘇了。草葉散發著獨特的清香,有什麽人或動物從上面踩過,草汁染到潮濕的土地上。不知名的鮮花吐露著芬芳,哪裏的果實散發著香甜的氣味。他的腳步不受控制地變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奔跑起來。
  雅各看見天空。
  夕陽在地平線上噴吐著萬丈金光,一半天幕被燒得火紅,火燒雲在風中流動,成行的飛鳥橫穿過太陽;另一半天空沈靜如湖,幾枚星星在靛藍色的天幕上閃爍著微光,那蒼白的彎鈎是月亮嗎?他沖出了地下便掉進了半空,廣闊的空間讓雅各頭暈目眩。天空原來如此開闊無邊!大地原來如此廣袤無垠!時隔二十年,森林又一次對他張開臂膀,沒有高牆,沒有鐵欄,沒有血與火。
  他在短暫的停頓後再一次發足狂奔,這裏無邊無際,草葉在他腳下低伏,灌木的枝葉在他帶起的風中搖晃。雅各擠盡軀體裏的最後一絲力氣,一頭紮進草葉之中。他劇烈地喘息,肺中盛滿了森林的空氣。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雅各想起來了,這種被遺忘的、不習慣的感覺——
  是自由。
  他翻過身來,余光能看見掠過頭頂的陰影,那些巨大的鳥長著蝙蝠似的翅膀。
  ——————————
  維克多又猜錯了兩件事,首先,那兩個角鬥士中的職業者不全是戰士。
  “遊俠雅各,有著聊勝于無的獸人血統的前角鬥士。在看不到天空和自然的室內角鬥場生活了大半輩子,嚴酷的訓練、接連不斷的戰鬥和數次死裏逃生的經驗給了他邁入職業者階級的能力,而在重新邁入森林的瞬間,他從准戰士迅速轉職成了遊俠,可見天賦天性之類的東西還是能決定不少東西。”
  獸人角鬥士的安置工作如火如荼地進行,雅各是其中反應最快、適應最良好的一個,在瑪麗昂的建議下,他爽快地與地下城簽訂了雇傭協議。
  “基本成型的戰士職業居然一接觸森林就頓悟轉職……”維克多咂舌道,“這種天賦,要是從小當成遊俠培養,進階傳奇十拿九穩啊。”
  遊俠這個職業,有點像親近自然的戰士,或者戰士和德魯伊的混合體。他們擅長使用軍用武器格鬥,也親近大自然,擅長利用自然地形隱匿、追蹤和戰鬥,能使用一些自然法術,能與動物為友,森林是最適合他們的戰場。一個天賦是自然的混血獸人,在鋼鐵森林裏關了二十多年,想想真是相當淒慘。
  像天生聖子的塞缪爾一樣,雅各可以說生不逢時。
  所以附帶技能是這個樣子感覺也不奇怪。
  【自然呼喚者】:你站在世界的中心呼喚大自然,大自然心情好的時候大概會理你一下。使用此技能可以在其他環境中召喚自然氣息,比如令監獄的石頭地長出一兩根雜草,讓被關在裏面的自然種族聊以慰藉。
  雖然效果不強,但這技能消耗也不算大。在德魯伊和遊俠去城市之類的地方打架時,事先扔一下該法術可以改善他們的戰鬥環境,盡管只是一點點。
  不過,有著山獅血脈的雅各也是這次唯一簽約了的獸人。
  混血獸人沒有和地下城簽約,他們的構成太過雜亂,不能被歸為族群集體,沒有能擔當“族長”的人物。瑪麗昂是當之無愧的精神領袖,但她也更像一個招牌人物,具體的組織和領導工作另有其人。能稱得上起義領袖的另有兩個,一個是長著牛角的大塊頭泰倫斯,另一個是有一對鳥爪、資曆更老的紮克利。
  泰倫斯和瑪麗昂同一批進入角鬥士學校,沈穩又不失血性。紮克利則是個老資格的角鬥士,也是除了雅各外另一個沒有被遊吟詩人傑奎琳的樂曲催眠的人,戰士職業者。他們之間也有分歧,但在大方向上協同一致。
  他們要走。
  “非常感謝您的幫助,但我們不能在這裏停留。”泰倫斯說,“還有許多同胞在人類的城市受苦受難,我們必須繼續戰鬥。”
  “獸人從那個牢籠裏跑出來,可不是為了進另一個牢籠。”紮克利說得更加不客氣。
  “什麽叫另一個牢籠?”瑪麗昂皺眉道。
  “意思是,你要當狗你去,我們不需要主人。”紮克利譏诮道。
  瑪麗昂拽著他的前襟將他提了起來,泰倫斯連忙勸架。
  在協同一致地成功起義之後,混血獸人中也出現了種種分歧。一些角鬥士想要在這裏安頓下來,另一些則還想要戰鬥,紮克利便是其中最激進那一派的代表人物。他將想要留下的人視作軟弱和背叛,認為瑪麗昂根本不配當精神領袖。
  “你只是你的主人豎起來的靶子,一個假惺惺的形象。”紮克利曾在爭吵中這樣說。
  塔砂拍了拍手掌,示意他們從愈演愈烈的爭執中停下。“勞駕,”她說,“先不考慮我怎麽想,如果沒有外來因素影響,你們打算怎麽做?”
  “我們戰鬥。”泰倫斯笃定地說,“直到將所有同胞解放。”
  “我們複仇。”紮克利陰郁地說,“人類應該嘗嘗我們受過的苦。”
  “……”瑪麗昂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什麽都沒說。
  塔砂點了點頭,以示自己已經聽到了。她接著問:“那你們知道人類的力量有多強嗎?”
  “多強都不會阻止我們的腳步。”泰倫斯說。
  “你弄錯了我的意思。”塔砂說,“我不是在問你們的決心,我在問你們的計劃啊。”
  你們對埃瑞安各地的兵力了解多少?
  每個地區駐守的士兵有多少?有什麽武器?各地的將領對異族有什麽態度?哪些能夠利用,哪些可以拉攏,哪些必須死戰?要是以上都不知道,你們至少有最基礎的常識,比方說,把埃瑞安的詳細地圖畫出來吧?
  你們對埃瑞安的混血獸人狀況又知道多少?
  散落在各處的野生獸人部落大概有幾個?哪些只想藏匿,哪些願意出兵一戰?獸人奴隸中有多少能戰之兵,又有多少是需要保護的老弱病殘?你們要解放所有獸人,是否想過要從何處入手,救下的同胞又如何安置?
  “看來你們不知道。”塔砂遺憾地搖了搖頭,“倘若有人知道這個答案,請務必先告訴我。”
  三個人的臉色聽到一個問題便難看一點,瑪麗昂咬著下唇,泰倫斯皺緊了眉頭,而紮克利勉強開口道:“不試試怎麽知道?”
  “‘試試’?”塔砂挑了挑眉毛,“用你們的性命去試嗎?”
  “那也是我們的選擇。”紮克利硬邦邦地說,“難道你想把我們關起來,以保護的名義?”
  塔砂笑出了聲,她看著紮克利,像看一個傻瓜。
  “你好像誤會了什麽。”她說,“在諸位的起義事宜上,我墊付了一些武器,此後則提供了住所,食物,傷藥……”
  “你以為這樣就能買下我們的命嗎?”紮克利皺眉道。
  “不,你們現在都已經是自由人了。”塔砂笑道,“既然我不是你們的奴隸主,你們也不是我的財産,那麽你們消耗的一切,請務必用勞動來償還吧。”

☆、第62章 1.1

  不勞動者不得食,世事本如此。
  獸人角鬥士們一臉呆滯,看著那張寫著他們債務的表單。絕大多數人都不認字,但至少能看明白這賬單都多少行。貼在公告欄的那張東西與其說紙張,不如說卷軸,從天花板一直垂到了地面。工作人員為他們一項項講解,說得頭頭是道。
  你們來的時候走了那條通道,通道挖掘需要費用吧?鑒于接應了諸位後這條道路就完全報廢,不能再度利用,五十年的養路費濃縮在一夜,分攤到各位身上,大概是這個數。從瑞貝湖到東南角需要支付關稅,不能因為大家走了地底直達通道就偷稅漏稅。□□件需要手續費,住房需要旅費,醫藥費和餐費當然也不能少,此外還有工作人員的服務費等等。東南角絕無種族歧視,為大家提供的都是最上等的服務,所以價格嘛……
  新成員們對這裏的物價毫無概念,在工作人員報數字時持續性一臉茫然。“這數字是多還是少啊?”有人在私底下嘀咕,“我腳趾頭都用光了,還是數不清哇?”
  “你直說要我們幹什麽吧!”沒耐心的人粗聲粗氣地說,“我們在這裏幹活還錢,要還多久?”
  “這就要看大家選擇什麽職業了。”工作人員說,“不同的職業有不同的工資,念在大家初來乍到,在應聘上可能有一些問題,東南角為大家提供了一些選擇,稍後我們將具體講解。”
  許多工廠的崗位對新成員們開放,不過操作機械需要專業知識,就業培訓不可或缺。正式上崗後多勞多得,全看表現,得到的公分扣除在廠內的食宿消耗,剩下的就可以拿來還債和利息,也能任意兌換其他商品。要是你表現優異,可能一年多就能還清債務。
  軍隊是薪資最高的職業,但就業培訓的長度和難度也是個中翹楚——誠然,角鬥士都是出色的戰士,但行軍打仗和不是單打獨鬥。軍校不會像角鬥士學校一樣無情,其中會有休假和各種娛樂活動,因此不怎麽緊湊的培訓周期會變得更長。
  要是你不清楚自己今後想做什麽,申請助學貸款會是個很好的選擇。東南角各種專業的學校都對外來者開放,考試合格就能包吃包住,畢業後在指定崗位上工作學齡相同的時間,就能將債務完全還清。
  只要在這裏奉公守法,一旦停留足夠的時間,他們的暫住證就會變成公民證,諸多只限定東南角公民的福利將會對他們開放,比如保險和低利息。針對外來者的高利貸會在此後變得非常低廉,當初用在“馬戲團”成員身上的那一套在改進後再度使用在獸人們身上,更加完善、便于管理和有助于職業成長。
  所有初級的培訓都會教授這些獸人埃瑞安的常識和現狀,拖慢複仇者的腳步,讓他們發燙的大腦暫且冷卻一點,讓只看見悲慘過去和心中未來的眼睛看一看腳下的現實世界。少量的思想教育滲入其中,塔砂不敢說自己能給他們上“手把手教你學造#反”的課程,但說真的,與如今角鬥士們一味埋頭作戰的策略相比,地球上的文科教材都能算金玉良言。
  他們需要一個緩沖。
  願意安頓下來的人即使被裹挾走也只能拖後腿,塔砂給他們安身之地,換取他們能提供的勞力。想要再戰的人必須理清自己的目標,整頓好自己的隊伍,了解自己與敵人,別像曆史上一大堆失敗的起義一樣自己就分崩離析。熱情必不可缺,但空有熱情徒勞無益。對新世界的建設毫無頭緒,只想著摧毀舊世界的人,僅僅是破壞者而已。
  當然,現在要說摧毀舊世界也太過遙遠。
  塔砂無所謂角鬥士對她是否感恩,只在乎他們對她是否有用。她既不想讓他們的一腔熱血白白浪費,也不想要一群高喊著聖#戰玩玉碎的恐#怖#分#子。
  接納角鬥士的過程並不容易,這些戰士多多少少有點心理問題,像得上創傷後應激障礙的退役老兵。最開始安排來接待他們的工作人員全都是之前買來的獸人奴隸,等到統一培訓那天,他們發現前來給他們上課的人是人類,許多人都變得相當不配合。
  第一天就發生了不少沖突,救火隊員傑奎琳用歌聲放倒了幾個反應過度者,兼任教師和安保隊長的亞馬遜人朵拉用箭將好幾個人的衣襟訂在了教室後面(“下一次我會射胳膊,再下一次是脖子,說到做到。”)。一個落單的老師遭遇了襲擊,他手無寸鐵且手無縛雞之力,在這次襲擊中折斷了胳膊,若非巡邏隊及時發現,事情本可能變得更壞。
  這被視作一樁糟糕的惡**件,作案人被公開審判定罪。他會在醫院接受心理治療,並在此後作為無償勞工,強制服刑三年。
  這事在前角鬥士當中激起了不小的騷動,以紮克利為首的激進派憤憤不平,瑪麗昂和泰倫斯費了不少力氣才沒讓他們做出什麽蠢事。不少風言風語和赦免要求在人群中流傳,塔砂對此毫不動搖。她會為可塑之才提供盡可能的幫助,至于冥頑不靈的破壞者,就乖乖在工廠裏勞改著吧,別出去害人害己為好。她冷眼旁觀,直到瑪麗昂沖進了受害者的病房。
  “你到底在想什麽?”瑪麗昂暴躁地說,病房的門被她撞得嘎吱響。
  病房中的人依然打著夾板,用那只完好的手笨拙地寫著什麽。看到瑪麗昂進來,他停了停,說:“早上好。”
  “早上好?”瑪麗昂大步走到病床邊,看上去很想把病人抓起來,“是你故意挑釁他的,對不對?”
  “我不接受這種不實指控。”病床上的人,撒羅聖子塞缪爾皺起了眉頭。
  瑪麗昂奪過塞缪爾手上的本子,扔到了旁邊的桌子上。她眼中盛著冰冷的怒氣,質問道:“你明明把獸人當成害蟲,為什麽要報名去當什麽老師?你在打什麽鬼主意?”
  “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塞缪爾不太自在地說。
  “所以呢?你想說你在這兩年裏洗心革面了?”瑪麗昂冷笑一聲,“你還穿著那身披挂去上課,還在跟人說什麽光明和正義,誰會相信你一下子對我們充滿了善意?”
  “你離開了這麽長時間,有很多事改變了。”塞缪爾說,“我試著……”
  “牧師大人試著對我們也施舍憐憫嗎?”瑪麗昂譏諷道。
  塞缪爾的臉上染上了怒色,他張了張嘴,又深吸一口氣,讓語調平穩下來。“我很抱歉。”他硬邦邦地說,“我也在……在反思,在想一些東西。”
  瑪麗昂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從未想過會聽到道歉。
  “你看到那些先來的獸人了。”塞缪爾說,“在他們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去幫過忙。”
  他在說那些先一步被買下來的奴仆和娼妓,那些現在擔任工作人員的混血獸人。
  開始只是人手不夠,東南角總是很缺醫生。地下城的來客詢問他是否願意幫忙,塞缪爾到了地方才知道要治療的並非人類。他看見曾經遠遠見過的人,近距離看上去,他們的眼神更加空洞嚇人。撒羅的聖子臉色難看地退出去,以為他哪裏不舒服的人類護工對他噓寒問暖,在忙碌中抽空給他拿來溫水和椅子。
  他坐在那裏,看著人們忙忙碌碌,感到渾身都不舒服。再後來塞缪爾忍不住上前給一個女人畸形的腿骨動了手術,對方看上去完全是個人,只是手背上長著幾片鱗片而已。她安靜,溫順,無害,要如何看出她不是個生了病的人呢?
  牧師停留在病房中,承受著來自兩邊的煎熬。那些人身上和心中的創傷毫無疑問與光明、正義背道而馳,坐視他們受苦不合教義,可同時他們又不是人類——無論有多像。這矛盾讓塞缪爾飽受折磨,只能在午夜低聲唱起禱詞,向撒羅神發問。幾雙眼睛在歌聲中打開,幾個混血獸人擡眼看他,那眼神讓他想起受苦的士兵。
  在此前戰鬥之後産生的種種問題,再一次在塞缪爾心中浮現。
  人是否需要撒羅神?神究竟是什麽?在神明離去之後,在埃瑞安的土地上,撒羅教究竟有什麽意義?神真的無差別地愛著所有人又憎恨著人以外的所有生靈嗎?那些教義之中,有哪些是撒羅的本意,又有哪些是漫長時光中的以訛傳訛?
  于是……
  “你在獸人當中傳教?”瑪麗昂驚異地說。
  “我沒有傳教,只是講述一些故事,勸他們向好的方向看,好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塞缪爾頓了頓,“好吧,或許在傳教,我不知道。”
  “你到底想做什麽?”狼女的眉頭皺成了疙瘩。
  “試著驅散迷茫和陰霾,無論是他們的,還是我的。”塞缪爾坦陳道,“我不知道,但或許在這嘗試完成以後,我們都能明白。”
  他看起來平靜而坦然,倒是瑪麗昂看上去更迷惑一點。她沈默了一會兒,仿佛做了什麽決定,面上的神情又變得不善起來。不等再度開口,她聽到了門外的呼喚聲。
  “瑪麗昂。”塔砂說。
  她站在病房門口,對塞缪爾一點頭,對著瑪麗昂招了招手。瑪麗昂向塔砂走來,腳步猶豫而沈重。狼女猶豫著是否要跟塔砂求情,又隱約感覺到她不會改變主意。
  塔砂沒給她繼續掙紮的機會,只說:“來,我們去瑞貝湖看看。”
  十六歲與十八歲的差異絕對算不上天差地別,塔砂依然能一眼認出瑪麗昂的臉,依然能攬住瑪麗昂的肩膀。但有些事變得不一樣了,狼女比過去多了一分沈穩,野性中卻生出一分戾氣,當那些激進派談論著殺光人類,她雖然沒有應和,卻也沒有反駁。
  梅薇斯的擀面杖隱藏了她們的耳朵與翅膀,商人帶來瑞貝湖的流行服飾,塔砂帶著瑪麗昂坐上馬車,一路前往瑞貝湖。這輛華美的馬車沒在瑞貝湖入口停下,它一路前行,來到了城市腹地。
  目的地是一座畫廊。
  瑪麗昂跳下來,環顧四周又回頭看塔砂,她憋了一路的話,眼看著就要憋不住了。塔砂笑著對她比了個“噓”的手勢,指指門口“保持安靜”的牌子。
  瑪麗昂在東南角學了通用語讀寫,她能認出警示牌邊上那個碩大的招牌。“野性呼喚”,招牌這樣寫著,那是這場畫展的主題。瑪麗昂看到身著華服的人慢悠悠走了進去,她下意識皺了皺眉頭,塔砂卻已經走進了門。
  室內明亮而寬敞,鏡子反射著燈光,讓牆壁上的每一幅畫都像放在陽光下。瑪麗昂沒去過這種地方,周圍時不時有人類經過,房間散發著一種奢華的氣息,兩者都足夠讓她感到煩躁。但塔砂牽著她慢悠悠地走,她只好耐著性子跟上塔砂的腳步,無處可看地將目光投放到畫上。
  頭幾幅畫看起來莫名其妙,如果畫像“好”的標准是畫得像的話,它們無疑糟糕極了。瑪麗昂看到大片的綠色,上面撒著奇怪的小點,要不是畫框下面的小字,她還當是顔料到翻在了上面呢。第四幅畫看上去意外不錯,細膩的筆觸勾勒出一片甯靜的森林,樹蔭下一群鹿在小憩,光影十分優美,像真的一樣。
  下下張畫讓瑪麗昂不由得駐足,滿月挂在畫面頂部,在天幕之下,狼群發足狂奔,頭狼仰天長嘯。這幅畫上的東西並不精致,卻有種驚人的動態感,仿佛能在陰影中看到風的流動,聽見風聲與狼嚎。靜止的畫面上隱藏著狂放的力量,就好像某個月夜真的存在過這一幕,畫家撞見了它,將它切割下來,放進畫框。
  “您也喜歡這幅畫嗎?”
  一個留著小胡子的男人走了過來,身上也帶著那股討人厭的氣味——角鬥場常見客人的氣息。他嘴裏在和瑪麗昂說話,眼睛卻看著塔砂,這舉動讓狼女感到更加不快。“是的。”她的主人仿佛對此渾然不覺,輕快地回答道。不一會兒,他們便聊了起來,話題轉移到畫展上。
  “這是畫家瓦爾克的作品,他是這場畫展中提供了最多畫作的一個。”小胡子賣弄地說,“本次畫展足有十一個知名畫家參展,據說主題源于不久前那場意外……我想兩位應該聽說過了。”
  瑪麗昂面無表情地擡起了頭。
  “‘火災’。”小胡子伸手做了個打引號的動作,“大量的獸人在這一不幸的意外中消失,這場畫展就是為了表達畫家對此事的遺憾和警惕,獸人的逃脫可能會是一場災難,就像眼前奔跑的豺狼……”
  瑪麗昂緩慢地動了動手指,尖銳的指甲在指尖泛著寒光。小胡子沒能說完,不過,打斷他的並非瑪麗昂。
  “放屁!”一個不修邊幅的年輕人猛地沖了出來,“你這無知、不懂藝術、傲慢自大的蠢人!”
  “你說什麽?”小胡子皺眉道,“我鑒賞藝術品已有十年之久……”
  “這十年都過到狗身上去了!我們描繪自由,奴隸主卻看到威脅與損失。我們畫出心聲,庸俗的色鬼卻在這裏拿一竅不通的內容跟人搭讪!”年輕人氣勢洶洶地一指畫作,連珠炮似的說道,“這場畫展表達的才不是什麽警惕和遺憾!野性總在呼喚,自然之子應當生活于自然。要是有什麽遺憾,也是遺憾這事發生得太晚——那把火早該把那狗屁地方毀掉!”
  “你真粗俗。”小胡子臉上有點挂不住,抱起了胳膊,“難道你想說,獸人逃跑還是好事嗎?”
  “好過被一些有著畸形愛好的人拿來取樂!”年輕人說。
  小胡子嗤笑著搖頭,轉向塔砂,說:“聽聽這說法!”塔砂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而他弄錯了這譏笑針對的對象,為想象中的贊同重新變得趾高氣昂。
  “換成早些年,你會因為叛國罪被吊死。”他恫嚇道,“人類的先祖付出多少鮮血才迎來如今繁榮的埃瑞安?這是人類文明的勝利,你卻將之稱作‘畸形愛好’!數典忘祖的年輕人啊……”
  “好啊,說不出道理便來拼資曆了!”年輕人抱臂道。
  “你應該對年長的人多一點尊重。”小胡子理了理袖口,從姿態上他的確比對方好看,那讓他十分滿意,“讓我們說回畫展上吧,難道你想說,這些畫家全都是那些肮髒異種的支持者?”
  “獸人戰爭過去了兩百年,奴隸制在人類當中已經廢除了五百年,五百年前的廢奴宣言上怎麽說的?而時至今日,卻還有人將對獸人奴隸貿易提出的不同意見視作叛國!”年輕人怒氣沖沖地說。
  “人類是人類,異種是異種。”小胡子不耐煩地說,看上去對這場爭執已經厭倦,“天賦人權,我們統治這些異種,正說明了人類文明的優越性。曾經獸人殺戮和奴役人類,如今人類建起獸人角鬥場,這正是人類的驕傲。”
  “哈哈哈!你跟我提‘人類的驕傲’?”年輕人仿佛生氣過了頭,反而大笑起來,“我們的軍隊趕走了所有的侵略者,在四面皆敵的地方建立了繁榮的埃瑞安,這是人類的驕傲。我們的發明家創造了幾乎人人都能溫飽的城市,讓我們不用茹毛飲血,不用天天為了求生奔波,這是人類的驕傲。都城有著這個世界最大的圖書館,橫陳上千年的著作都能在其中找到;瑞貝湖的藝術百花齊放,各式各樣的樂曲在每一晚奏響,各種流派的畫作與雕像都有人欣賞,這才叫人類的驕傲!而奴役一個智慧種族,將肮髒的**和對自身的不滿發泄到他們身上,為作惡沾沾自喜,這種卑鄙的、醜惡的事情……”
  他的臉漲得通紅,猛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這是人類之恥!”
  瑪麗昂抓緊了塔砂的胳膊。
  她的雙眼睜得滾圓,死死瞪著慷慨陳詞的年輕人,無論找多少遍也無法從他身上找到獸人的特征。“他就是個人類。”塔砂善解人意地在她耳邊說。可是怎麽會呢?瑪麗昂根本想不通,為什麽會有人類說出這種話來?
  這個激動的年輕人快和小胡子打起來了,很快保安圍攏過來,接著走來了著裝怪異的女人和一個看上去像負責人的男人。他們討論了幾句,卻讓保安把小胡子請出去。
  “是這個人在鬧事!”小胡子氣憤地說。
  “抱歉,可是瓦爾克先生不歡迎您繼續參觀。”領班這樣說。
  “我們代表此次展會的所有畫家,請你滾出去。”著裝怪異的女人笑道。
  小胡子抱怨不休地被扔了出去,名為瓦爾克的年輕畫家還在那裏氣得喋喋不休。女人笑著安慰他幾句,也和塔砂交談,“別被那個人誤導了。”她說,“主題就是自由和平權——但老板覺得太激進了,沒給我們寫上去。”
  她們愉快地聊了一會兒,瑪麗昂攥著塔砂的胳膊站在旁邊,整個人如墜夢中。她茫然不解地凝固在原地,哪怕那兩個畫家離開也沒恢複過來。塔砂卻不打算放過她,她拍拍狼女的手背,說:“有何感想?”
  “他們是人類嗎?”瑪麗昂低聲問。
  “如假包換。”塔砂說。
  “可是,我……”
  她想說人類不該是這樣,隱約又覺得不太對。
  人類,尤其是富有的人類,總是如此讓人惡心。
  瑪麗昂開始就不怎麽喜歡人類,童年毀于人類士兵手中,她在戰場上看到大量的魔鬼,而角鬥場看台上的那些甚至更加面目可憎。他們明明衣食無憂安全自由,卻為了取樂殺戮,還不想弄髒自己的手——瑪麗昂看到的那些人類,仿佛都長著一模一樣的面孔。
  這裏的人卻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畫家比較特別嗎?瑪麗昂回憶著兩個人的服飾,困惑地說:“因為他們沒有錢嗎?”
  “和那些去角鬥場消遣的人比起來,他們的確沒有錢。”塔砂笑道,“所以光憑他們自己,可沒法辦起這場畫展。”
  塔砂帶著瑪麗昂去見了這場畫展的主辦人。
  那是個有點年紀的貴婦人,養尊處優的臉上畫著精致的妝容,價格高昂的珠寶裝點著她的脖子與手指。塔砂以贊助商的名義(東南角也的確在與這位富有的夫人合作)與她攀談,最後將瑪麗昂推到她面前。
  “這是我的女兒。”塔砂說,“她有問題想要問你。”
  瑪麗昂猝不及防被推到台前,她在那位典型的有錢人面前愣了好幾秒鍾,心一橫,問出了問題。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辦這個……這個,”她語無倫次地指了指周圍,“你和這些畫家一樣嗎?為什麽?獸人根本不關你的事,他們對你來說不是和家具一樣嗎?”
  說到最後,瑪麗昂的話語中帶上了指責的味道,她控制不住。貴婦人寬容地笑起來,完全沒在意她的冒犯。
  “許多人問過我這個問題。”她說,“我和那些畫家不一樣,那些孩子這麽做純粹出于義憤或理想,我嘛,只是一點私人原因。”
  她望向正對廳堂的一副肖像畫,畫中穿著裙子的大貓抱著小貓。
  “我有個保姆,是混血獸人,負責照顧小時候的我。她很喜歡我,陪我玩,教我認字,我也很喜歡她,事實上,她陪我的時間比我流連舞會的母親多得多。”貴婦人用追憶的口吻說,“後來有一天,她不見了。我鬧得很厲害,父母回答我說他們辭退了她,因為她做錯了事。我便想,等我長大到可以自己做主,我就要重新將她找回來,雇她做我的管家。等我真長大到了這個年紀,我才知道獸人根本不會被‘辭退’。”
  她頓了頓,說:“似乎是母親撞見父親與她有染——多半是真的,哪個奴隸能拒絕主人呢——以此為由發作起來,父親為了息事甯人,便將她處理掉了。那之後我和他們關系一直不好,他們根本不明白因為什麽。”
  貴婦人的語調相當平穩,時光已經將那個小女孩的憤怒和悲痛掩埋起來,埋得很深,卻從未消失。
  “我一直希望獸人真的可以被辭退。”她笑了笑,以此作結,“雖然我其實做不了多少事。”
  ——————————
  回去的馬車上瑪麗昂沈默了很久。
  她蜷縮在座位上,抱著自己的膝蓋,不去看塔砂,只低頭對著自己的腳小聲說:“我想過殺掉所有人類。”
  “包括亞馬遜人?”塔砂故意打岔。
  “啊,亞馬遜是亞馬遜。”瑪麗昂窘迫地說,“我是說,所有不在東南角的人類。他們的祖先殘殺我們的祖先,他們對我們做了這麽多不可原諒的事情,我想報複他們。”
  “看起來曾經的人類也和你想得一樣。”塔砂說。
  如果將祖先的仇恨永遠緊抓不放,如果將個體的恩仇擴大到整個種族上去,無論贏家是誰,最後也只不過是循環往複,殺戮不休。
  “您希望我怎麽做呢?”瑪麗昂擡起了頭,向塔砂求助道,“請您告訴我吧!”
  她看起來苦惱極了,重逢以來那堅定的恨意與永不止息的憤怒稍稍中止,變成了迷惑,和她小時候一樣。塔砂微笑起來,拉開了馬車的窗簾,指向外面的瑞貝湖。
  “我希望你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聽,用自己的頭腦思考。”塔砂說,“瑪麗昂,我是你的契約者,但只有你自己,才是你心靈的主人。”
  作者有話要說:  塔砂養瑪麗昂,一半在養寵物一半在養女兒,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
  塔砂養維克多,一半在養寵物一半在養樹洞,養廢掉就好了
  維克多:???
  塔砂:反正你已經是個廢惡魔了。廢了也好啊,省得回家休息還要和你鬥智鬥勇。
  維克多:我們可以走相愛相殺路線啊?!
  塔砂:不了沒興趣,要相殺我肯定會努力一下子把你弄死,不會拖長到連續劇的。
  維克多:……
  一山不容二總裁,哪怕一公一母(。)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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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1.1

  下一年的秋天,昏睡幾個月的橡木老人忽然醒了過來。
  那時正值午夜,天空下著小雨,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入睡,只有一些晝伏夜出與不需要睡眠的人還保持著清醒。塔砂在訓練場中最後一次揮刀,她扇動著翅膀落到地上,目光望向遠方,察覺到了某些東西。
  “晚上好,地下城之主。”老樹和緩地說,“請替我將德魯伊們叫醒吧,我的時間到了。”
  樹屋中亮起一盞盞燈,順著藤蔓跳下好些人。有人從安睡的鹿群中一躍而起,他的靈獸若有所悟,迅速地跟上。樹杈上的黑豹縱身而下,叼起樹洞中的衣物沖向遠處,四只腳跑起來會比兩只腳更快。住在地下城裏的德魯伊藥師披衣起身,開夜車的工匠在途中遇見了他們,于是這消息很快在匠矮人中傳開。與此同時,飛龍正在瑞貝湖邊上落下,將城裏的德魯伊與學徒們接來。
  巨龍先生難得願意幫忙,一群小學徒戰戰兢兢地挂在他身上,像搭乘一條飛在空中的輪船。龍的影子掠過天空,而火把在地面上點亮,來自四面八方的光點在森林中心聚集。地下城的通道直達橡樹面前,匠矮人們貼心地分發著燈具,提燈的光芒照亮了小半片森林,人群將大橡樹圍住,圍了一圈又一圈。
  小雨淅瀝瀝地下著,匆忙前來的人們多半都沒帶雨具,好在橡木老人長得足夠大,他只要張開枝葉,樹蔭如同巨大的傘蓋,阻隔了能淋濕腦袋的雨水。這裏圍著所有德魯伊與學徒,匠矮人們全員到齊,剛才擔任司機的龍騎兵也聚集在此處,人這麽多,又安靜得不可思議。
  “啊,太多人了。”橡木老人感歎道,“我本不想如此興師動衆。”
  “我們要是不來,那才會遺憾一輩子!”匠矮人族長霍根說,“您照顧我們這麽多年!照顧了我們的父母,父母的父母,父母的父母的父母!”
  匠矮人們附和著點頭,橡木老人笑了起來。他環顧樹蔭下的人群,看過一張張或沈靜、或悲傷、或迷惑的臉。德魯伊的規模幾乎與百年前相同,而學徒甚至更多,那裏有來自城鎮的人類、亞馬遜人甚至獸人。能在最後看到這樣的畫面,他感到心滿意足。
  “孩子們,”橡木老人對德魯伊說,“來吧,是時候了!”
  年輕的學徒臉上還帶著茫然不解(有幾個七八歲的孩子還沒有睡醒呢),德魯伊們卻很清楚要做什麽,就像鴿子知道回家的路。其他圍觀者向後退開,將最接近橡樹的空間讓給他們。每一個正式德魯伊都牽起了彼此的手,圓環圈起橡木老人粗大的樹幹。
  圓環開始旋轉。
  這一幕仿佛當初學徒們求雨舞的重演,只是更加……怎麽說好,更加震撼人心,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無數人的每一個步子都踩在同一個節拍上,如同精心編制的花紋圖案,又像來自蠻荒之地的自然韻律。德魯伊們吟哦著木族語的禱歌,在這雙足拍打的鼓點聲中,橡樹開始發光。
  無數深深深深淺淺的綠色在樹冠上閃爍,你能看到春日裏第一顆嫩芽吐出柳黃,夏日遮天蔽日的樹葉一片蒼翠,秋天頑強的楓樹搖曳著金紅色的衣帽,冬季挺立的常青樹泛著松柏綠,一瞬間便是四季。這光輝從橡木深處緩緩點亮,順著枝條與葉脈輸送到每一個角落,熒光將橡樹葉照得透亮,仿佛每一片葉子下都藏著一只螢火蟲。葉片在雨中搖擺,在這光芒之中遠遠望去,那些輪廓凹凸不平的橡樹葉像齒輪又像手掌,迎風招展,絮語不休。
  很難翻譯出德魯伊與橡樹的語言,太多內容都不在人類社會之中,在人類的理解之外,誰能解讀一陣風、一陣雨?圍觀者無從開口,那歌聲卻漸漸變得響。許許多多的聲音加入進來,拾起副歌的聲部——森林為這清唱伴奏。
  是誰在歌唱?
  你無法在大地或樹木上找到一張嘴巴,這歌聲來自四面八方,演唱者哪兒都找不到,哪兒都甩不脫。自然的氣息將整座森林聯系在一起,仿佛顔料在水中暈開,影響的範圍越來越廣。單獨存在的時候,一株草只是一株草,一棵樹只是一棵樹,但當這股無形之力將它們聯系在一起,一種原始的意識油然而生,化作山崩海嘯都無法摧毀的強大存在。這聲音是嬰兒的呓語,是野獸的高歌,它是低語,是呐喊,無窮無盡。
  幾個德魯伊松開了手,拿起了木杖,橡木鈴敲擊著杖身,腳步越來越疾。鼓點響起來了!歌聲響起來了!耳朵裏聽到的音量明明沒有差別,圍觀者不知怎麽的就覺得這聲音震耳欲聾。它在鼓膜上響起,它在腦中響起,它在胸腔中響起,節拍與心跳一模一樣。
  噗通!噗通!噗通!
  雄偉的橡樹竟然還在生長,人們能聽見他枝葉伸展的聲音,像一個強壯的人從飽睡中醒來,伸了個懶腰,渾身的骨頭噼啪作響。那光變得更盛了,光柱在黑夜裏升起,像一只巨大的火炬,就這麽照亮了整片森林。但這光芒一點也不刺眼,圍觀者們驚奇地看著樹冠,仿佛生平第一次直視太陽。
  塔砂覺得自己在看一朵煙花,那燦爛的橡樹升到了最高處,蓦然開放。
  橡木老人吐出一口氣,微笑著閉上了雙眼。
  嘩啦!所有樹葉在此時沖天而起,那半透明的、亦真亦幻的明亮葉片在此刻徹底化實為虛,像一群被驚動的蝴蝶。深深淺淺的綠色分散開來,春夏秋冬的綠意一哄而散。流光四散而去,剩下的橡樹迅速地衰敗,仿佛火焰散盡的火柴。沈浸在美景中的人們開始驚叫起來,半大不小的學徒發出倉促的哭喊,他們此時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是時候了,到時候了,橡木老人與世長辭的時刻。
  橡樹火炬已經熄滅,德魯伊的舞蹈卻變得越發熱烈,他們手舞足蹈,載歌載舞,仿佛這不是一場死別而是一場慶典。他們當中的佼佼者奔跑向前,將手掌貼在幹枯的樹幹上,仿佛瓷杯碎裂的慢鏡頭,在哔啵聲中,一條巨大的裂縫出現在樹幹上,由下而上貫穿了整棵橡樹。
  宏偉的橡樹裂開了,裂口中溫潤的綠光輝映著每個人的臉。枯木的樹洞中長著一顆跳動的心髒,森林享有同一個心跳。
  自然之心不像一顆心髒,它看上去仿佛橡果狀的水晶。
  “它是你的了!”維克多熱切地提醒。
  在我死後,你將得到自然之心——橡木老人在契約中如此許諾。塔砂能感覺到這個,自然之心失去了守護者,它的權限對塔砂開放,像一道誘人的美餐,散發著怡人的芬芳。
  “對,它是我的了。”塔砂說。
  她站在原地,看著德魯伊走上前去。
  這裏沒有大德魯伊,職業等級最高的幾個德魯伊一道前行,小心翼翼地將自然之心從枯朽的樹幹中剝離出來。高大的橡樹在自然之心離開的刹那崩塌,只是坍塌的朽木在落地前已經化為碎片,像一場溫柔的、木質的毛毛雨。德魯伊挖開橡樹的原址,將自然之心埋了進去。
  “你還在等什麽?”維克多急道,“快把它挖出來,讓地精從下面開挖!自然之心比史萊姆還會長,當心過一會兒它就突然長成樹了,你還想等上一千年嗎?”
  “它是我的。”塔砂說,“所以我可以對它做任何事。”
  包括什麽都不做。
  歌聲已經止息,舞蹈已經停止,如今塵埃落定,開始有人哭泣。橡木老人守護了流浪者營地數百年,幾代匠矮人都將他視為不會離去的親長。瑪麗昂吸了吸鼻子,橡木老人的樹蔭之下,她在家破人亡之後首度找到了安身之所。橡木老人是個溫和慈愛的長輩,這些年來多少受過他指導和照顧的學徒揉著眼睛,小聲問:“爺爺不會回來了嗎?”
  “是的。”德魯伊說。
  “那為什麽大家看起來不難過呢?”學徒問,多少問出了一些人的心聲。
  匠矮人抱頭哭泣,瑪麗昂紅著眼眶,不少學徒開始擦眼淚,連時常見到橡木老人的龍騎兵們也多少神色惆怅,可德魯伊們,從他那裏得到教導與傳承的德魯伊無一哭泣,神情安然。學徒的導師,獸語者普莉瑪溫和地摸了摸學徒的頭,說:“因為自然本如此。”
  枯榮交替,生老病死,循環與平衡乃是自然之道。德魯伊聖樹的種子一千年一枯榮,橡木守衛在此終結,自然之心重新循環,守衛者的死便是它新生的開始。聖樹將在種子種下的地方重新生長,在數百年的動蕩之後,德魯伊將迎來新的聖地。
  橡木老人已經歇息了,他的衣缽有無數德魯伊傳承下去。在橡樹遺骸掩埋的地方,未來的大德魯伊將埋下他們的屍骨,新的樹木將從他們的墓穴中抽出新芽。有聖樹的地方便是聖地,便是德魯伊的家園,德魯伊的歸處,是他們的終點與起點。所有人都將在泥土中重逢,身體滋養大地,靈魂歸于自然意志,無論滄海桑田,白雲蒼狗,自然意志永不熄滅。
  “我們將會去同一個地方,死亡只是短暫的別離。”普莉瑪說,“或許等你理解了這個,你就能成為正式德魯伊。”
  地面在輕輕顫動。
  人們向後退去,看著剛剛填滿土的地面,一棵嫩黃色的樹芽破土而出,在幾息之內長成胳膊粗的小樹。新生的聖樹只有一人多高,但它注定在今後的日子裏蓬勃向上,長成比橡木老人更加高大的橡樹。
  這是死亡,亦是涅槃。
  “真不可思議。”龍騎士道格拉斯在人群邊緣嘀咕,“這麽大、這麽古老的生物,一下子就沒了。”
  “沒有誰能長存不朽。”他的龍說,“無論是聖樹還是龍。”
  道格拉斯終于學會了龍語,交談不再是問題。他拍著巨龍的翅尖,笑道:“不過對我們這樣的短命生物來說,你們的終點在非常遙遠的未來。”
  “不一定。”巨龍說。
  “什麽?”
  “我曾是一頭太古龍的殘魂,如今的我既是新生也是延續,我又年輕又衰老。”龍說。
  “難道你活不久了嗎?”道格拉斯有點緊張地問。
  “以我們的標准來說,是的。”巨龍看著龍騎士驟然色變的臉,說,“或許只比你的壽終正寢晚上一兩年,我也要去龍眠之地。”
  “……哦。”道格拉斯愣愣地說,沈默了一分鍾,面色古怪地撓了撓臉,“這還是很糟糕,我總覺得龍最好一直都在,沒有你們的世界會有多爛啊。我很遺憾,為你難過,但也不是說我只感到難過,呃,也不能說高興?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對你撒謊,說我完全沒有為此竊喜……我有點得意,對此我非常抱歉……這該怎麽解釋,人類劣根性,你知道吧?”
  巨龍呼呼笑了起來,把翅膀搭在道格拉斯肩上,險些把龍騎士壓塌在地。
  遠方飛來了渡鴉。
  曾經的大德魯伊從風中聽取行進的方向,渡鴉知道應當把自然之心栽種在何方。幾百年過去,自然之心一直被保存在橡木老人這裏,聖樹在這幾百年間銷聲匿迹,不知多少代渡鴉不曾見過聖樹的光輝,然而它們無師自通地來到了這裏,就像每一條巨龍都懂得如何前往龍眠之地。
  ——曆經數年的恢複,在德魯伊們的幫助下,安加索森林重新屹立在大地之上。綠草覆蓋了地面,各式樹種參差不齊地紮根抽葉。齧齒動物和兔子最早歸來,飛鳥在某個季度重新來此築巢,肥美的鹿群帶來狼群和其他獨來獨往的掠食者。挖掘出的溪流連接了上遊的通道與下遊的海洋,今年夏末秋初的豐水期,消失了幾年的紅斑鳟魚逆流而上,再一次跳出海面,遊向它們的出生地。新的濕地初現規模,新生的水鳥從遠方飛來,棕熊在此留下了足迹。
  此刻,這些歸來的住民騷動著,仿佛感覺到了什麽。
  自然之心正飛快地改變著形態,無數根系在地下蜿蜒生長。塔砂能感覺到森林的脈動與自然的心跳。自然之心歸屬于她,哪怕沒有用地下城核心吞噬這一顆心,影響一樣施加在她身上。
  【橡樹守衛者】這張卡牌已經灰掉了。牌面變成了灰色,除了名稱之外,所有部分的字迹都已經消失。
  地下城的屬性這一欄出現了些許改變,“自然氣息親和”這一條維持不變,後面的解說則從“自然之心的保管者與你簽訂了契約,自然意志曾向你投來一瞥”變成了“自然意志曾向你投來一瞥,你通過契約得到了自然之心的擁有權(控制力隨自然之心成長遞減)”。
  “你看看!”維克多憤憤地說,自從塔砂拒絕他吞噬自然之心的提議,他就像祥林嫂一樣念叨個不停,“融合掉多好!等自然之心長成完整版的聖樹,那就是天生的橡樹賢者!到時候脫離控制捅你一刀,看你哪裏哭去。”
  “你之前跟我說過,聖樹需要多少年成熟?”塔砂說。
  “大概兩三百年吧……”維克多不太情願地說,“兩三百年怎麽啦?一轉眼的事!”
  “要是那時候我還可能因為這事栽跟頭,那在這兩三百年之間,我早就被人類解決掉了吧。”塔砂說。
  她不提還好,一提這個,維克多更加氣不打一處來,怒道:“原來你還知道會被人類解決掉啊?!”
  維克多剛才已經用了十成力氣譴責過塔砂的愚蠢,他反反複複強調,德魯伊聖樹的重生會造成非常巨大的動靜,塔砂之前放的那支“召喚德魯伊煙花”完全不能與此相提並論。“每個千年周期德魯伊都會嚴陣以待,請好全部盟友,召集所有成員,准備好跟想掐斷德魯伊傳承的對頭打一場,我們管這個叫‘千年例架’。”維克多說,“千年必打一次,因為這動靜根本藏不住!”
  森林在震動,有自然血脈的人在夜晚驚醒,茫然地望向東南角的天空。地下城模仿紅色獵犬制造出的半成品機械嗡嗡直響,恐怕這一次可能沒有之前那麽好運,人類會發現這裏,做出反應。
  “我知道。”塔砂說,“但即使沒有這件事,你以為我們還能藏多久?”
  知道真相的只是一支小隊的話,還可以滅口。只是一兩個村莊與城鎮的話,還可以暗通款曲,使用傀儡瞞住上峰。但要是知道東南角異常的是一個繁華的大城市,乃至埃瑞安的一個州?
  死死瞞住絕無可能,不如說想要死死瞞住這個舉動,本身就容易被人看出異常。
  還是老樣子,使用“閉關鎖國”那一套沒准可以瞞久一點,塔砂的確可以讓所有居民都住在地下,用魔力制造糧食,埋頭種田並祈禱人類那邊不會有找出她的辦法。可是,塔砂並不是那種傳統地下城。
  混血異族,從另一方面說就是混血人類,他們中的大部分不能永遠生活在地下。他們心理上依然需要地面的空間與陽光,哪怕地下城能包攬他們的消耗,也不能一下子將地上種族轉換為地下生物。地下城是塔砂的安身立命之本,卻並非茁壯成長之源。無論是想培養地下城中的居民,還是讓塔砂的知識有用武之地,擴張和鞏固根據地,與人類的交流都不可避免。
  在塔砂選擇了收容、定契約而非吞噬路線的時候,這等利弊便已經注定了。
  她需要人類那邊的財富、知識技術和勞動力,需要讓人類接觸和接納地下城的生物,這些目的其實和“藏匿”相互矛盾。塔砂需要在兩者之中制造平衡,在能讓地下城高速成長的同時小心地控制消息的流傳度,機遇從來與風險並存。
  事到如今,也差不多是極限。按照塔砂的推測,即便沒有自然之心這回事,發現總督被頂替也就在這一兩年之間——否則人類方也太蠢了,愚蠢成這樣的人類怎麽可能建設出一家獨大的埃瑞安帝國。
  “因為藏不了多久所以公開也沒問題?!”維克多揮舞著他的書頁,看上去很想敲敲塔砂的腦袋看看裏面什麽,“兩個選項,一個有利無弊,另一個利少弊多,就算你覺得後者造成的影響不是很大,兩個擺在一起正常生物也會選擇前者吧?你到底有什麽毛病?因為天殺的同情心嗎?”
  “誰告訴你前者有利無弊?”塔砂說,“另外,你揮那幾頁的意思是不想要它們了?”
  維克多憤怒地合攏,發出好大一聲。
  不融合自然之心的理由,只有一半出于對德魯伊的照顧。
  地下城核心固然能融合自然之心,但後者的曆史和分量全都大于前者,一旦完全融合,地下城的屬性必定會産生巨大的改變,甚至被自然之心帶著跑都有可能。龍屬性和自然親和屬性已經給她帶來了對兩者的天然好感,如果完全將自然之心融合,會發生什麽?
  橡木老人當時簽下這樣的契約,恐怕也有部分出于這種考慮:融合了自然之心的地下城,必然會發自真心地全力庇護自然之民,像德魯伊保護自然那樣。
  如果真是剛剛誕生幾年的天然巢母,沒准會答應這種條件吧。沒有成型的、可塑性巨大的人格加上別的也無妨,和能得到的力量相比不值得一提。塔砂卻不一樣,對她來說,她的“自我”淩駕于一切之上,多大的力量也無法兌換她的靈魂。
  塔砂死過一次,而她在這裏有著各式各樣、隨時可以丟掉的軀體,那麽,如果連人格都被影響,她還是她嗎?
  塔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