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生長日誌(下) - 黑糖煮酸梅

☆、第79章 1.1

  地下城正在整合重組,不知道需要多久,不知道最後會怎麽樣。
  維克多留在靈魂中擔任守衛的靈魂碎片已經算是獨立存在,和塔砂的龍翼之軀不一樣,彼此的記憶、狀態本該互不連通,如今地下城之書卻莫名其妙地說出了分#身聽到過的內容。
  兩個不大不小的異常一塊兒出現,變成一個讓人皺眉的隱患。
  最年長的梅薇斯也對地下城與惡魔缺乏了解,倒是有一位名叫韋伯斯特的法師對此有些猜測。他自我介紹為“白垩學院的傳承者”,說這支傳承長久以來一直深淵的先行軍有所研究。
  “地下城自成體系,獨立于魔災其他魔物大軍之外,又時常成為領主等級高階魔物與深淵皈依者的大本營,它被認為是最富有效率的深淵作戰單位之一。”韋伯斯特翻開一本古舊的手抄本,指出相關部分,“雖然所需契機依然不為外人所知,但重組對于地下城本身來說並不是壞事。地下城有著最能適應環境的魔理機制,如果您允許,我希望能到親眼觀測重組過程的殊榮。”
  他描述地下城的方式,像動物學者談論自己的研究對象——還是已經滅絕了的那種。盡管這位幹瘦的老先生說得文雅有禮,他渾濁的雙眼中還是放射出了令人無法直視的渴望之光,讓人覺得不讓他研究一下都于心不忍似的。
  韋伯斯特已經九十多歲了,不用魔法鏡片就看不清東西,拿著書的手哆嗦得讓人提心吊膽(那本手抄本看上去比他老數十倍,經不起任何摔打),看上去一陣大風就能把他撂倒再吹起來。當初這位小有資産的圖書管理員帶著一馬車的藏書來到塔斯馬林,拒絕他人幫忙,堅持要親自把書一本本拿下來登記,造成了那個入境窗口的大堵塞。可想而知,工作人員一臉崩潰,只差跪下來叫他祖宗。
  “白垩學院?啊哈,白垩平原上那堆人。”維克多在旁邊嘲弄道,“什麽‘深淵研究者’,明明就是深淵信徒。”
  從老人家手腕上的邪異紋身與對待偷書賊的手段看(老天保佑那人的皮),這人絕對不是個學者型白袍。
  忠誠的深淵信徒已經和他們的主子一起完蛋,那之後出現的白垩學院只會來自深淵崇拜者當中的叛徒。那又怎麽樣呢,地下城收容白袍和黑袍,迎接亡靈法師和女巫。
  那位最年長的陰影女巫對地下城的重組毫無概念,她只提醒塔砂當心惡魔。“有問題就先解決掉,反正你永遠猜不到惡魔有什麽詭計。”她十分光棍地說,一點都不忌諱承認自己腦子不太好(“拜托,女巫靠感知和魅力吃飯哎,我又不是法師!”),末了又蠢蠢欲動道:“要不讓讓我試試?我對付惡魔有些獨家秘方。”
  “比如說?”塔砂可有可無地問。
  無名女巫用甜蜜的聲音描述了一些不可描述的恐怖故事,說到激動處影子都纏上了塔砂的腳,像很多根毛茸茸的尾巴。她摩拳擦掌地問塔砂意下如何,仿佛剛才只說了個家常菜譜,塔砂撕開她纏上來的影子,不用半秒考慮便客氣拒絕。
  維克多真該為此感激涕零。
  新加入地下城的施法者也好,他們帶來的藏書也罷,沒有任何一樣能解決塔砂的疑惑。她不是一座典型的地下城,維克多也不是人類常見的中層惡魔,到最後,兩個問題的答案都不得而知,無果而終。
  “你看起來倒不怎麽著急。”塔砂對維克多說,“就不怕被你的後手頂替?”
  發現自己的問題時維克多也一臉懵逼,可在聽過了塔砂的猜想後,他迅速接受了事實,該幹什麽幹什麽,仿佛一點都不為此操心。塔砂完全不認為他是聽天由命的性子。
  “說不上頂替不頂替。”維克多說,“反正兩邊都是我。”
  “都不會主導權之類的東西産生競爭嗎?”塔砂奇道。
  “會融合啊。”維克多坦然地說,“當初怎麽分割出去,彙合後就會怎麽融合,兩部分合為一體,一個靈魂哪來誰主導的說法?”
  塔砂發現自己和維克多好像在雞同鴨講。
  “你們已經分裂開了。”她試圖說明白,“當時你不知道我和他說了什麽。”
  “但我能猜出他——‘我’——大概會做什麽,而且我猜對了。”
  “我能把瑪麗昂會做的事猜得**不離十,不代表我們倆就是一個人。”
  “的確……這不是問題的重點!一杯水倒進不同杯子裏依然是那杯水,彙合時也一樣,所以你為什麽會有這種被軀殼綁定的思考方式?我還以為主物質位面生物才有這樣的局限性。”維克多啧了一聲,“你明明也可以任意分割出部分靈魂,放在不同的軀體當中,難道你會跟那些你爭搶主導權嗎?”
  “但我們是連通的,屬于同一個時間,同時存在。”塔砂反駁道。
  不同軀殼像不同的容器,只是放在不同容器中的靈魂依然彼此聯系。比起倒進不同杯子的水,塔砂操縱不同軀體的時候,可能更像把手放進布偶當中——只不過手上也長了腦子而已。
  維克多的靈魂分裂方式卻是將一壺水倒進別的杯子裏,不僅如此,還將杯子放進了冰箱。在外面的水加了鹽加了糖然後在火上煮了一圈,這時候在把冰箱裏的杯子拿出來,那杯冰塊與如今的半壺水,還能被當成一樣的東西嗎?
  如果把人看成四維生物,過去某個時間段的切片與最近時間段的比較,是否能算一個人?經曆可以改變人的想法與性格,越活得長久,後天影響越大。一個人到底是什麽構成的?“我”是誰?這簡直是個無解的哲學問題。
  要是讓塔砂來回答,她大概會說“此刻的我就是我”。哪怕有輪回轉世,她也不認為前世或來生的她是她自己,活要活在當下。
  “等融合之後,我們自然也會連通,共享這段時間不連通的記憶。”維克多說,“我分裂過很多次也融合過很多次,這不是什麽大事。”
  “融合後會更像哪邊?”塔砂問,“取決于什麽?靈魂的質量?力量?誰是原來的本體?”
  “無論我們融合不融合,契約都安然無恙,你怎麽著都是我的主人——靈魂契約就這點不好。”維克多歎了口氣,“你到底在糾結什麽?就這麽舍不得我嗎?”
  他嗤嗤笑著,用那種“哈哈哈我在開玩笑”的口吻。但塔砂一言不發,維克多漸漸笑不出來了。書頁扇動了一下,看上去不太自在。
  “沒什麽好擔心。”他嘟哝道,“反正我又不會因為融合消失。維持原狀也好,能找到一些靈魂融合修複也好,每個我都一樣。會對同樣的事情感興趣,會憎恨一樣的東西,會喜歡上一樣的……”
  他越說到後面聲音越低,最後還嘩啦啦翻頁,翻頁聲比說話聲還大。氣氛變得相當奇怪,搞得塔砂也覺得不太自在,有種發現了什麽的手足無措。她沈默了一會兒,說:“我的意思是,我不見得會習慣今後的你啊。”
  地下城之書沈默了一會兒,砰地合上了。
  他不僅合上了,而且類似腰封的皮帶刷地環書繞了好幾圈,打了個結,再打了個死結,要是還在書架上搞不好會自己蹦到最高層。鏈接中輻射出海量的惱羞成怒,搞得塔砂在輕度同情和十分好笑之間徘徊,忍不住摸了摸書頂。
  “走開,讓我一個人呆著。”維克多陰沈地說。
  塔砂拒絕走開,原地拆書,她解一圈維克多就重新繞一圈——一本書努力給自己安包裝的場景太過滑稽,以至于任何擔心都無法維持下去。塔砂笑起來,她在維克多的抗議聲中將後者打開,覺得自己在強行撸貓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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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月後,帝國的軍隊又一次組織了進攻。
  魔力核心像個破舊的鍋爐,勉強恢複到可以使用的程度,帝國根本不敢讓它開足馬力直供火車。另一種方式是以魔力核心灌裝魔石,類似史萊姆的點石成金,或者地球上灌裝蓄電池。輕型飛艇在人類的土地上升空,與其說是空中主力,不如說在給地下的步兵掠陣。
  相當出乎意料的是,這場等待已久的進攻,無論從規模上還是力度上,都遠遠不能與希瑞爾將軍的那一次相比。
  看上去氣勢洶洶的軍隊沖進塔斯馬林州的邊境,塔砂布置在那裏的軍隊回擊,雙方短暫地接觸了一下,帝**便幹脆利落地撤離。滿腔熱血准備好將來犯者趕走的士兵們摸不著頭腦,軍官們只當這是第一波試探性攻擊,命令所有人嚴陣以待。然而,無人機和間諜傳來相同的消息,沒有第二波了,帝國的軍隊已經撤退。
  這一次的領軍人物是諾曼將軍,老油條鴿派。這一場攻擊比塔砂預計中的大戰早,與其說准備完全,不如說迫于壓力——生死存亡之際高層們意見相同,等局勢緩和下來,不同派別提出了不同意見,幾乎每天都有會議,每場會議都吵成一鍋粥。地下城的宣傳一刻不停,策劃已久的間諜戰局勢大好,想阻止偷渡得用雷霆手段,而使用雷霆手段又會讓該區域的人心更加動蕩不安。要想解決內部的矛盾,將之轉移給戰爭,無疑是常見手段。
  不過塔砂也沒想到這一戰會如此虎頭蛇尾,她還以為帝國准備搞一場漫長的拉鋸戰,以此重新讓人們同仇敵忾。
  很快,塔砂明白了他們有什麽打算。
  就在那場打鬧似的戰鬥後一天,元首在都城發表了演講。
  “公民們!自從那一次讓人震驚的誣蔑之後,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他站在都城的鍾樓之下,沈痛地說,“如諸位所知,來自深淵的異種已經入侵了我們的埃瑞安,這些邪惡生物從東南角的大地之下出現,用非人的邪惡占領和欺騙了許許多多不幸的人民。埃瑞安東南方的明珠瑞貝湖已被占據,乃至整個塔斯馬林州都已經被汙染,他們占據了人類的帝國,屠殺帝國的公民,玷汙帝國的女性,欺騙帝國的孩童,讓他們認賊作父,竟認為與異種共棲一地是正常的事情了!如果讓那些惡魔同黨繼續下去,我們的埃瑞安會變成什麽樣子!”
  接下來是大片引古證今,從千年前人類被壓迫,到五百年前人類被壓迫,到三百年前人類被壓迫,到兩百年前人類被壓迫……如果人類的遭遇真的像這位領袖說的一樣,理論上埃瑞安現在應該沒有活人了才對。
  “換做一年之前,我會呼籲公民們投入一場為了人類而戰的偉大戰爭。讓我們從邪惡的異種手中奪回我們的土地吧!我會毫不猶豫地這樣說,這是一場關乎人類安危的榮耀與生存之戰,我們理應拿起手中的刀劍!”元首痛心疾首地說,“然而,邪惡的異種竟然買通了不堅定的看守,摧毀了我們的能源!”
  那些並不清楚什麽武器需要什麽能源的聽衆,在氣氛感染下也憤怒了起來。
  “我們的武器因此失去了作用,所以只能憑著血肉之軀作戰的士兵們。沒能將那些將靈魂賣給深淵的邪惡生物一舉殲滅。但是!我們絕不會屈服!”元首說,“無數次交戰在諸位看不到的地方進行,我們在暗中挫敗了異種的無數次進攻,這才讓諸位公民們安然無恙,乃至根本不知道,那些偉大的戰士們為了埃瑞安多少次浴血奮戰。就在昨天,我們進行了一次全面進攻,全部力量都被投入其中,為了不可被侵占的帝國而戰!公民們!安全地呆在腹地的諸位!你們是否也看見了遠方不屈的飛艇?”
  這下塔砂總算明白,為啥能源緊張這麽緊張的當口,輕型飛艇還是在整片埃瑞安帝國領土上空轉悠過一圈了——敢情它們的主職就是轉上一圈。
  接下來元首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場慘烈的戰爭,關于英勇的士兵如何奮勇作戰,一路勢如破竹,高歌猛進,把塔斯馬林州的異種打得抱頭鼠竄,幾乎跳入海中。當然,因為塔砂這邊不夠配合,沒有主動跳下海,這故事還有轉折。伏筆在開始已經埋好,能源不夠,因為過去異種的邪惡伎倆,武器在最後熄火,偉大的帝**隊功敗垂成。
  該故事生動活潑,情節曲折豐富,這份演講稿的撰寫者可真有當說書人的天分。要是讀給真正參與了昨天戰鬥的地下城方士兵聽,他們多半會聽得一愣一愣,乃至拍手叫好——畢竟,改編到這個地步,根本聽不出故事原型。
  這並不是一場哀兵必勝的戰鬥動員。
  “換做百年之前,我們將征集整個帝國的士兵,背水一戰,哪怕拼到只剩最後一兵一卒。”元首這樣說,“然而現在,埃瑞安帝國已經不可動搖,人類已經是當之無愧的世界之主,萬物之靈!應該害怕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時間過得越久,被鉗制住的他們便越動搖混亂,而已等到我們的能源修複完畢,我們就能輕易殺入異種盤踞的城市,不費一兵一卒,將那些嚇破膽的邪惡生物消滅掉,如同擊落驚弓之鳥!”
  恰恰相反,這是一場“不戰鬥動員”。
  人心浮動的帝國高層與軍隊,暫時不想打了。
  元首慷慨激昂地講述了一大通廢話,以此顯示這一次停戰是衆望所歸,是人類的勝利與仁慈,是對士兵與百姓們的人道主義。他聲稱現在最重要的是修複能源,招募“過去被誤解的法師”,對抗東南方滿是謊言的宣傳手段。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總結一下,其本質等同于逃跑前放下“有種給我等著”的狠話。
  “公民們,東南方的夜幕已經落下。”最後元首這樣說,“但黑夜總是暫時的,在太陽升起之時,它注定被驅趕得無影無蹤。為了美好的世界,讓我們暫且忍耐。”
  “夜幕演說”最終成為了地下城勢力與埃瑞安帝國的對峙開始的標志。
  才怪。
  元首的演說傳遍了整個都城,而後以報紙和宣傳公告等方式向埃瑞安帝國各處擴散。只是在全國人民都聽說並接受之前,新的大事件在邊境處爆發。
  屬于東南方的飛艇飛了起來。
  比輕型飛艇乃至巨鯨飛艇更加視覺效果驚人的飛艇們,成群結隊飛來,還印著代表塔砂方的標志——它之前一直被印在無人機與投放的宣傳單上,埃瑞安帝國的居民們已經對此相當熟悉。邊境的軍方與居民目瞪口呆地擡著頭,看著天空中慢慢飛來的龐然大物。
  在黑雲向這邊蔓延時,人們聽見了機械發出的轟隆聲。
  地下城那方的裝甲車、鋼鐵魔像與炮台,在飛艇的陰影之下,與飛艇同來。
  “他們瘋了嗎?”駐守于此的軍官駭然道,“難道他們真想全面開戰?”
  仿佛一枚巨量級炸彈在帝國邊境炸開,軍方所有人霎時間炸了窩。之前去塔斯馬林州溜達過一圈的軍隊,在完成演出性質戰鬥的當天便班師回都城,留下只負責建設防線外加對付偷渡客的駐軍,毫無心理准備,被打了個手足無措。
  開玩笑的吧?假的吧?前幾天那一戰不是說沒多少傷亡麽?他們怎麽可能因為這個突然全面攻擊?軍官們驚駭地互相詢問,把眼睛揉了又揉。負責沖在最前面的士兵紛紛罵娘,詛咒那群捅了馬蜂窩後自己跑路的友軍,不少人面露絕望:他們不是坐冷板凳的外圍軍隊嗎,為什麽會面對這樣一支豪華過頭的鐵軍?軍隊倉促地、混亂地集結起來,沒有第一時間沖上去。
  首先,目前在此處的軍隊算不上精英,並且毫無心理准備,就像上述解說過的那樣,缺乏拼死一搏的自覺與勇氣。其次,他們的對手,那支鋼鐵軍隊,正勢如破竹地沖開他們建造了一半的防禦。
  元首計劃中的“夜幕防線”才剛剛開始建設,畢竟,前幾天還有友軍需要從這兒出去進行一場閉幕演出呢。壕溝不夠深也不夠寬,裝甲車邊步兵攜帶的木板足以讓這支軍隊偷渡。他們經過了地形阻礙,來到木頭制造的半成品隔離帶邊。不需要裝甲車沖撞,鋼鐵傀儡徒手撕開了防線。
  想象一下,附近根本沒見過傀儡之威的外圍軍隊,現在是個什麽心情。
  塔砂一直擺出防禦的架勢,地下城這邊的確軍隊數量不夠,永遠人手不夠,從出現在埃瑞安舞台上開始,從未主動發起過一場戰鬥。帝國的專家學者研究了她迄今為止的戰績與行為,一方面確定深淵通道沒有打開,認為塔砂是個異常的地下城,另一方面確信她有著保守的行為模式——很可能還有什麽要命的限制。
  或許這些人對地下城乃至巢母有一定研究,但是很可惜,“穿越成地下城的異界現代人類心理學”從來不是埃瑞安的研究學科。
  鋼鐵傀儡軍隊正在前行,長驅直入,勢不可擋。裝甲車與步兵的隊伍交叉前行,當守軍姗姗來遲,這些裝備奇怪的步兵就沖了上去。
  nu箭還來不及上場,第一批對上的守軍拿著刀槍,面對沖過來的人形士兵心中一喜。至少同樣是人(至少看起來是人)啊,總好過對上可怕的巨大傀儡和戰車吧?就算這些人拿著奇怪的罐子,戴著奇怪的封閉式頭盔,情況又能糟糕到哪裏去呢?守軍們還沒來得及高興完,敵人的罐頭就向他們扔了過來。
  罐頭沒落到人身上,它們在地上砸開,爆發出一大蓬白煙。就只是白煙而已,沒有強烈的爆炸或者別的,看上去好像不痛不癢啊——這念頭沒來及成型,便夭折在了士兵腦袋裏。
  這是一股什麽樣的氣味?可能是盛夏季節陰暗角落放了三個月的鹹魚,混合著三個月沒洗的襪子,排泄物,臭水溝,不不不這些都太溫柔了。眼前的這股味道,簡直是有型的,仿佛一記強而有力的恐怖重拳,從鼻孔裏一路搗進腦門,從天靈蓋破殼而出。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他們已經雙膝跪地,連滾帶爬,痛哭流涕。
  臭鼬分泌物與一些蒼蠅授粉型的菌類受德魯伊的提取加工,又在匠矮人的工藝下濃縮于罐頭中,彈藥純天然無汙染,勝過生化武器。
  在這樣殘酷地進攻當中,這支軍隊如入無人之境。
  “要全面開戰,這些人也太少了。”維克多說,“沒打算開打?”
  “當然。”塔砂說,“這是和平宣言啊。”
  這的確是和平宣言。沒有實力佐證的和平宣言,只會被認為是投降示弱。
  地下城一直沒法制造能在戰場上派上用場的軍用飛艇,運載旅客的民用飛艇也夠嗆,可造廣告飛艇沒問題。成群的廣告飛艇飛出了塔斯馬林州,標語寫在身上,傳單從上面灑下來。鋼鐵傀儡踏平一切阻礙,攜帶著大量喇叭,反複播放的宣言震天響。在□□步兵掩護下,裝甲車的機械臂將簡短的宣言烙在顯眼的地方,履帶痕迹本身就是標語……
  在大規模的帝**隊前來阻攔之前,這支和平的宣傳軍已經深入埃瑞安到讓人驚恐的地步,沒造成任何傷亡,最後全身而退。他們留下了足夠多的痕迹,從足夠多的人面前招搖而過,以至于他們的存在完全無法被掩蓋或封鎖。
  塔砂可沒像元首一樣長篇大論。
  她送去的意思非常簡單:塔斯馬林州將選擇和平發展道路,在歡迎各種心懷善意的外來者的同時,主張和平、開放、合作、和諧、共贏。我們不打算掀起戰爭,盡管我們有能力這麽做。
  口號是:為了更好的世界。
  以“夜幕演說”為引子,“和平宣言”正式拉開了地下城與埃瑞安帝國之間,無硝煙對峙的序幕。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更新但是時間不一定,之前的作者有話說和文案裏都說過啦!更新時間基本看文案,把第十章有話說改掉了以免誤導~=3=
  被姨媽獸痛揍一頓奄奄一息看到老婆婆在河對岸招手的一天,我一想到還沒有更新,英勇地爬了回來TVT在吃中藥,但願下個月就好了!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感謝若熙瑾爾的深水魚雷!!=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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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1.1

  “和平宣言”踩痛了埃瑞安帝國的神經,那些自以為已經足夠重視地下城問題的上層,終于發現了自己固有的傲慢——帝國習慣了應對小麻煩和大#麻煩,幾乎忘卻了如何應對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他們如臨大敵,迅速地……展開了新一輪會議。
  “難道要繼續養虎為患嗎?!”有人說,“地下城會從開始的地方性危機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正是因為我們拖拖拉拉、在會議桌上浪費時間!它們就快騎到帝國的頭上來了,我們應該不計代價地發兵,將地下城從塔斯馬林州掃除,哪怕犧牲掉整個塔斯馬林!”
  “希瑞爾將軍也是這麽認為的。”有人潑冷水道,“看看那次圍剿的後果。”
  “是因為力度不夠,又讓它們趁虛而入……”
  “難道你現在有辦法解決能量問題嗎,李斯特將軍?”諾曼將軍說,“我倒認為,我們不該繼續刺激對方,他們沒有繼續擴張的能力,但一旦被逼急了,恐怕有自毀式襲擊的可能。”
  不少目睹了和平宣言的人心有余悸地點頭,看看那些飛艇吧,如果他們放棄了自保,選擇與帝國同歸于盡,那會造成多大的動蕩?
  “或許他們真的只想要一塊容身之所。”開始有人小心地提出了軟化的意見,“他們一路進軍卻一人未殺。”
  “那可能只是迷惑人心,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能力和我們全面開戰。就這麽放任他們,毫無疑問是自取滅亡的愚行!”
  “不立刻進攻,也不意味著放任他們。我們一樣需要時間來修複能量源頭,或許在這件事上,我們已經失策了很久。”
  “我不認為那是失策,在那個時代……”
  “請允許我從經濟的角度重新闡述……”
  “先生們,以現在民衆的士氣來看……”
  在百年的穩定之後,帝國的高層都學富五車,博古通今,能為自身所代表的利益集團提出最切中利害的意見。軍方依然握著大部分話語權,但財政與輿情正擁有越來越多的分量。驚怒最終平息,多方權衡之下,得出的結果幾乎不變,依然和元首演講時制定好的方針一樣。
  在塔斯馬林州的邊境線上,高牆豎立了起來。
  裝甲車被布置在周圍,深深的壕溝與鐵釘相結合,他們用人造的地下河流預防地下城的蔓延。鋼筋水泥制造的高牆將塔斯馬林州的邊境圍上,鐵絲網纏繞得密密實實,每隔百米就有瞭望塔,高牆附近還有著數十米寸草不生的開放地帶。每到夜晚,探照燈虎視眈眈地掃過這片空地,牽著獵犬的哨兵在邊防周圍來回巡視,一只老鼠也別想爬過去。
  元首口中的“夜幕”最終被制造出來,帝國宣稱這是為了防止異種襲擊,不過考慮到這東西防不住天空,也很難在鋼鐵傀儡與魔導炸彈的雙重沖擊下堅持多久,更大的作用恐怕是防止帝國公民偷渡過去。
  防線初步制造完成的時候,第一波新移民已經在塔斯馬林州安頓下來,數量與質量都挺讓塔砂滿意,已經足以構成地下城在地上的基石。她對自身實力很有自知之明,匠矮人的魔導科技已經進入了瓶頸狀態,地下城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用于消化新居民,“解放全世界”這種口號,還是別去妄想為好。
  何況,高牆可不能阻斷一切。
  高射炮依然屬于耗能巨大的罕見武器,廣告飛艇固然目標太大,足夠小心的無人機與飛鳥卻能飛躍防線。宣傳機器與化獸者德魯伊在兩邊穿行,帶去東南方的聲音,帶回帝國的消息。一大批來不及撤回的間諜留在了帝國,開始了小心謹慎的地下諜報工作,他們能在那裏庇護逃不過來的異類,建立起敵營中的據點。
  種子已經埋入帝國的土地中,有足夠的陽光雨露讓它們發芽。
  帝國沒法打下所有的無人機與飛鳥,除了將“收聽敵機”與“收容敵鳥”判為非法之外,他們也沒有坐以待斃。學院派機械師很快行動起來,以廣播無人機為模板,制造出了廣播機械鳥——這事兒仔細想想還挺好玩,地下城根據機械鳥發明出無人機,帝國又根據無人機改進了機械鳥,雙方的技術通過戰爭進行了交換與升級。
  那些機械鳥帶著帝國方的通稿飛入塔斯馬林州內部,痛斥地下城政權的黑暗,呼籲被欺騙的民衆站起來。他們聲稱血統鑒定完全是分裂人民的可恥謊言,倘若偷渡客們幡然醒悟,勇敢回頭,帝國方絕不會追究他們被欺騙後犯下的投敵之罪。同時,還有著向異種勸降的內容。
  龍騎兵巡邏隊每天處理著天空中的垃圾郵件,就算有些漏網之魚,塔砂也不會向對面那樣如臨大敵。機械鳥公放的內容,水准遠不如給元首的演講,涉及異族的部分充滿了高高在上的憐憫還有對異族生活荒謬的揣測,龍騎兵們向來當成笑話看待,完全不需要像對面一樣定期給邊防軍上思想課。這等內容就算真的在異族耳邊循環播放,也只會招致冷笑。
  倒不是說他們真的想挖苦異族,塔砂相信,帝國真的在為勸降努力,只是從未沒學過如何以少數派的方式思考罷了。最主流、最強勢文化的主人時常會忘卻世界上還有其他族群存在,以往對少數派們不屑一顧,待到分水輪流轉,別說要屈尊融入其中,哪怕想擺出一副平等的姿態,也會不自覺暴露出固有思維中的傲慢——沒法藏,他們都沒想過那是對異族的冒犯。
  放下武器,回來吧,他們苦口婆心地、仁慈地說,我們不殺你們了!只要你們向帝國低頭,我們就會容忍你們這些天生罪人的存在,允許你們夾著尾巴在帝國中擔次等公民,這豈不比在那裏擔驚受怕好得多?
  呸!在塔斯馬林州工作與生活著的異族們譏笑道。機械鳥喋喋不休,拿著洗衣籃的獨眼巨人想往上頭踢一腳,被同伴攔住。“別啊。”同伴勸說道,“完整的機械鳥,上交的賞金多好多呢。”
  獨眼巨人一琢磨,是這個道理。一想到回收垃圾能得到的獎金,她頓時覺得受點精神汙染也沒什麽了。
  徒勞無益地送菜許久後,帝國才慢慢明白了勸降稿存在的問題。
  “你不覺得最近的機械鳥說話好聽起來了嗎?”維克多說,“總有一些機械鳥成功帶著觀察到的信息回去,我還以為你會得更嚴呢。”
  “沒這個必要。”塔砂說,“有來有往的才好。”
  “是嗎,你真客氣。”維克多用明顯不相信的語調說,顯然覺得塔砂在打腫臉充胖子。
  “封鎖對峙是過程,而不是目的啊。”塔砂說。
  塔砂的目的從來不是裂土為王。
  要想這麽幹,一開始就能養一堆人在地下關起門來做皇帝了,地下城自給自足的體系能支持她這樣做,但那又有什麽意思呢。塔砂沒有占領全埃瑞安的野心,不過,她想讓她的影響力覆蓋整個埃瑞安。
  帝國正在幫她的忙。
  他們越研究塔斯馬林州內部的情況,越沒辦法無視異族們存在的現實,越沒法否認異族與人類的相似之處。現在大地上所謂的人類與異類究竟有什麽本質上的不同?總有一天,他們得承認混血族裔的差距沒有那麽大。總有一天,這些帶著惡意觀察他們的人中,會有人意識到,不同族群也可以和平相處。
  只要有來有往,流動的水總會彼此混雜,交流融合。就像一家獨大的單調魚池引入了新的品種,在競爭之中,池水活動起來。
  帝國的機械鳥宣傳帝國都城便捷舒適的生活方式,塔斯馬林州就借機推廣魔導科技學校,能培養技工的專科學校與能培養科學家的高等學校紛紛招生,而更多基礎學校開辦。隨著魔導工廠一間間開放,對認字工人的需求越來越大。當進工廠做工與進行商業活動的收益大于務農,將孩子送去學習不再是那些想謀求官職的富裕家庭的專利,越來越多的普通家庭將孩子送入學堂,識字率在幾年內迅速上升。
  地下城的無人機永遠在抓帝國的把柄,只要不幸被偵察機或飛鳥發現,那麽帝國前腳抓捕了異族,後腳“帝國某處軍隊根據紅雨探測儀結果秘密逮捕折磨公民,可憐三歲小兒命喪黃泉只因被判為異族”之類添油加醋又帶著微妙證據的新聞就會被無人機在全國範圍內發布,足夠當地居民又恐慌一波。
  紅雨之前固然有人能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紅雨之後,每個人都了成為下一個受害人的可能,包括軍隊乃至軍官。人們風聲鶴唳,而受驚的羊群也能踩死虎狼。“逮捕疑似異種”過去被視為毫無麻煩的差事,如今漸漸變得棘手起來,以此充當業績的官員越來越少。
  雙方的廣播、報紙與新聞業都在口水仗中高速發展,多方面多角度的信息讓雙方的聽衆們有選擇與思考的機會。帝國那邊的禁令難以實行,當缺口已被打開,私底下的討論屢禁不止。塔砂則從不阻止人們討論,無論那些聲音是善美還是醜惡,睿智還是聰明,讓他們自己說去吧。每個人要對自己的話負責,而要是傷害到了別人,那就是司法部門的事情了。
  “夜幕”落下兩年後,不知是否該說意料之中,撒羅教成為了塔斯馬林州最廣泛的信仰。
  撒羅聖子塞缪爾在最初的獸人奴隸中傳播了撒羅教,以光明與正義為中心的信仰開始只是一種理念結社,在後來才慢慢有了較為清晰的教派組織。撒羅教會在戰爭與戰後都很活躍,救助傷員,超度亡者,安撫生者,勸解俘虜,填補了迷茫者空虛的精神世界,規模滾雪球般越來越大。
  壽命悠長又命途多舛的撒羅神教,在過去五百年中發生了幾度變化。
  天界被隔絕前,它是善良守序的神聖教派,面向所有善良種族,嫉惡如仇,同時虔誠地信仰神明,一切以神明的旨意為基准;獸人戰爭前後,殘存下的神教變成了光明教會,聖殿騎士變成了聖騎士,由叛神者組成的教會只為人類而戰,否決神之名也否定所有異族;滅法戰爭期間,同為施法者的牧師和法師一個下場,帶著神器逃離的幸存者們在帝國角落苟延殘喘,懷著怨恨與不甘開始企圖複古,形成了塞缪爾養母堅持的那種,比曾經的撒羅神教更嚴苛的奇怪産物……
  而如今的撒羅教,無疑不是塞缪爾的養母講述的那一個。
  它念誦太陽神的神名,卻讓人們對心中的光明禱告。聖子聲稱神之愛遍及整個世間,無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什麽種族,只要發自內心地信仰,便能得到心靈的平靜。有著黑暗族裔的血統也好,用著與光明正大無關的肮髒手段也好,心懷善念便總能得救。
  “如果真的撒羅看到他們在搞的事情,沒准會氣得一道雷劈下來吧。”維克多幸災樂禍地說。
  因為此等理由,他對撒羅聖子提交的申請全都相當熱心,甚至慫恿塔砂立一個撒羅神像。“我可是親眼見過撒羅的啊!”他興致勃勃地說,“我想想,嗯,要黑頭發,紅眼睛,蒜頭鼻,麻子臉,一大把肮髒的胡須和鼻毛混合在一起……”
  塔砂對這等幼稚行為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撒羅的聖子,如今的撒羅教宗塞缪爾,並不要求立一個塑像。
  “不應當膜拜偶像,神靈在我們心中。”他這樣說,也謝絕了信徒花錢請神像的要求,“只要你們虔誠祈禱,回饋世人,那便勝過參拜神像百遍。”
  曾經生嫩的年輕人已經三十多歲,看上去溫柔而穩重,與那身撒羅禮服更加相襯,適合被畫進宣傳單裏到處分發——事實上撒羅教就是這麽幹的。“神愛世人”,幾個大字搭配著陽光下身著禮服的教宗,金發碧眼的溫柔聖徒對著畫面前的人張開雙手,帶著悲憫的微笑,這套宣傳單時常一印出來就分發到脫銷。它名列“十大不會讓主婦隨手扔掉的廣告單”第一名,即便你不信教,留著宣傳單也沒什麽不好嘛。
  一些上了年紀的人把宣傳畫貼在准媽媽的門背後,堅信在撒羅神的保佑下,多看教宗幾眼能生出長相俊秀,咳,是品德高尚的孩子,也不知是出于哪門子原理。
  塞缪爾在各族下到八歲上到八十歲的女性中有著驚人的人氣,他已經從過去的搞笑吉祥物變成了……塔砂覺得比起高高在上的教宗,這位依然過于年輕美貌的年輕人可能更接近偶像一點——為了拯救心愛的撒羅教,一名年輕的牧師站了出來,決定成為偶像……聽上去很合理嘛。
  當然,塞缪爾並非徒有其表。
  他曾去黑暗的墓園為戰士們守靈,也曾去過人來人往的沙龍,在質疑和嘲笑中傳教。他去戰俘營中勸說那些拒絕合作的人,戰俘往他臉上吐唾沫,塞缪爾神情平和地擦掉。
  “你這個謊話連篇的叛徒!”戰俘罵道。
  “我曾經心存迷茫,卻不曾訴說謊言。”塞缪爾說。
  “是嗎?是你的神讓你背叛人類?”對方冷笑道。
  “神平等地愛著每一個靈魂,包括人與非人,不存在什麽背叛。”聖子回答。
  “你在說那些天界生物嗎?”這個曾經的軍官顯然知道更多,聞言冷笑連連,“我們當初將天界驅逐,你的前輩也參與了這等渎神的舉動。能被趕走的神有多全知全能?據說神的反噬很快弄死了一大群聖職者,一個能殺掉這麽多聖職者的神,能多愛世人?”
  “那他便不是神。”塞缪爾笑道。
  戰俘為這不合常理的回答愣住了,他本以准備好的精彩辯駁卡在了喉嚨裏,一時間呆在原地,沒法繼續慷慨陳詞。
  “我們的撒羅神全知全能,他愛著埃瑞安的每一個靈魂。”塞缪爾溫和而堅定地回答,“如果天上的‘撒羅’既不全知全能,又不廣泛地愛著世界,那他就只是個盜用了撒羅之名的強者,並不是神。”
  這個曾經讓塞缪爾痛苦、讓塞缪爾信仰動搖、讓塞缪爾絕望哭泣的問題,如今他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
  “看看我,我是個瘸子。”撒羅的聖子站起身,坦然地展示自己的腿腳,“如果撒羅允許一個瘸子擔任他的聖子,他一定比那些故事中所說的寬容許多。”
  他對戰俘微笑起來:“也請您對他人與自己寬容一些吧,那並不是罪過。”
  第三年,地下城這邊的法師協會,發明了農藥。
  發明人是法師米蘭達和她的學徒們,按照過去的分支,他們的傳承來自黑袍法師。其中凶殘的術語與動物植物實驗等等聽得塔砂一頭霧水,等最後說了能殺滅農作物上的蟲害而不殺死植物這等效果,她才明白這等高大上的詛咒藥劑居然是農藥。
  塔砂驚歎地看著眼前一群典型黑巫師打扮的人,從被不明藥劑熏黃的手指到一張張陰沈的討債臉,萬萬沒想到他們的發明如此利國利民兼接地氣。這等以貌取人的行為讓塔砂有點慚愧,很想上前握住他們的手晃一晃,表達一下老幹部式的慰問。可惜這是一場研究成果彙報大會,坐在旁邊的人,看上去完全不同意塔砂的觀點。
  “我不同意!”德魯伊代表拍桌而起,“太荒誕了!難道要把這種毒#藥倒進土地裏嗎?!”
  “不然呢?倒進你嘴裏?”米蘭達毫無笑意地咧了咧嘴。
  “你!”德魯伊氣得滿面通紅,“這種毒#藥會汙染土地!還會隨著雨水和地下水擴散,汙染河流和大海!你們如果這樣做,和枯萎公約又有什麽差別?”
  “土壤依然能種出健康的糧食,擴散後的那一點點含量,就算進入了動物體內,那些動物的肉也不會變得有毒。”
  米蘭達一擡手,學徒開始念出各種對照組的實驗結果,**動植物實驗品的死傷根本沒讓德魯伊的臉色變得好看一點。同行的年輕德魯伊更沈不住氣,憤怒地指責道:“你怎麽可以對那些活生生的動物做這種事情?!”
  “難道你希望我對活生生的人這麽做?”米蘭達冷笑道,“行啊,繼續同情兔子,讓塔斯馬林州的類人居民餓死算了。”
  塔斯馬林州的土地比一個東南角大了豈止百倍,有的富庶有的貧瘠,塔砂不可能供應所有人的糧食。隨著人口的遷入與增加,糧食的確是個不小的問題。
  “有足夠的人工,農民可以自己捉蟲!”
  “那麽菌類呢?糧食的白#粉病與鏽病怎麽辦?也用手去捉?”
  “我們已經在努力!”德魯伊說,“我們挑選出最好最能抗病的種子,減弱災害天氣,用最自然的方式……”
  “精靈都會建造房屋,那麽崇尚自然,幹嘛不直接住在樹上?”米蘭達毫不客氣地打斷道,“要回歸自然就自己去吧!可不是所有人都能變成動物住在獸欄裏。”
  “#&¥@*%!!”
  “不要說髒話啊。”主持人勸說道。
  “野獸的腦容量也只限于此。”米蘭達說。
  “主持人,這算人身攻擊嗎?”獸人代表舉手道。
  “咱覺得米爾說得好喲!”女巫代表美杜莎唯恐天下不亂地插嘴道,對法師比了兩個大拇指,“咱挺你!”
  “誰他媽是米爾。”米蘭達陰沈地瞥了她一眼,“法師說話女巫閉嘴。”
  匠矮人代表已經睡出了鼻涕泡。
  隨著地下城中居民的增加,各式各樣的紛爭也不可避免。
  自然種族與德魯伊傾向于保存原始的自然,匠矮人的魔導科技與黑袍法師的研究則需要同樣的土地;法師和女巫照舊因為彼此的魔法學術問題相互嫌棄,沒什麽深仇大恨,但總是很樂意給對方添麻煩;黑袍白袍法師用鼻子跟彼此打招呼,各個種族有著因為天性無論如何無法好好相處的類型,比如喜愛幹旱環境的蜥蜴人混血對房屋裏潮濕到發黴的人魚後裔室友特別崩潰……這不是第一次爭執,也不是最後一次,有不同的地方總會有紛爭。
  然而世界因此精彩。
  選民投票的結果最終偏向于黑袍法師,除了幾個森林、濕地覆蓋面積很大的區域,農藥將試點投放,而後大規模推廣。同時法師承諾盡快改良農藥,找出殘留最小的品種,並開始研究能在自然環境中自然分解的類型。
  德魯伊的雜交選種和肥料、法師的農藥多管齊下,塔斯馬林州的農業開始了爆發式的發展。
  其後某一年,恰逢十年難得一見的大荒年,埃瑞安帝國的許多地方在病蟲害交加之下顆粒無收。于是,夜幕防線之上,開始出現小小的缺口。
  被買通被說動的守衛悄悄行了方便,更重要的是一些高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許了事情的發生。在這些“不存在”的貿易窗口之中,一些商品開始交流。
  大量富余的糧食被運送出去,換回一些異族,一些絕對不能作為武器的魔導器——這些年來都城的塌方處還是挖出了不少東西——還有那邊稍微緩和了那麽一點點的態度,大概把每天七次的地下城去死去死口號變成每天三次吧。商人們只談論價格,護送的雙方士兵一言不發,保持沈默,裝作看不見對方。
  這些交易持續了整個秋天,一直到第一場封道的大雪快要降下。邊境附近有著大片大片荒地,被困在這裏可不是好事。地下城的最後一支商隊收拾好行李,他們離開的時候,護送隊的領隊第一次和守軍有了交流,盡管只有一句話。
  “我妹妹沒有餓死。”那個不苟言笑的軍人硬邦邦地說,塞給領隊一支雪茄,來自都城的高級貨色。說完他便走了,依然板著個臉。
  “你可以直接說謝謝的。”領隊在他身後挑了挑眉毛,撓了撓臉上的鱗片。
  *
  “你可以再等一會兒的。”維克多抱怨道,“幹嘛不多餓死一批,還能趁火打劫。”
  “那多浪費。”塔砂說,“他們又不把屍體給我。”
  維克多在那兒叽叽咕咕抱怨個不停,好像塔砂是個不當家不知油米貴的敗家子。“弄死了我也打不過去。”塔砂問他,“所以你是在為我考慮,還是純粹想看屍橫遍野?”
  這邪惡的書打了個哈哈,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塔砂覺得他十分可愛,繼而開始自省,覺得這等想法真是一派昏君氣象。
  算了,不是重點。
  塔砂不僅交易了糧食,還分享了肥料與劣化版本的農藥。這一方面是人道主義支援,一方面也是商品展示。
  下一年開春的時候,以及下一年埃瑞安帝國平安地開始豐收的時候,不存在的小小貿易窗口,一直沒有被關上。

☆、第81章 1.1

  牛角的戰士一踏入部落的入口,孩子們便嘩啦啦圍了上來,叫嚷著泰倫斯的名字。這些孩子頭頂的小小彎角不過拇指粗細,幼嫩如新芽,把腦袋挨在一塊也不會打架,那股親熱的勁頭讓穩重的戰士也難免心生感慨。
  初次見面那天,孩子們還躲在帳篷中警惕地望著他呢。
  十多年前泰倫斯離開故土,四處躲藏著旅行,被人類軍隊捕捉走,再到角鬥士起義,前往在東南方落腳,輾轉之間歲月流逝。十多年後舊地重遊,新生的孩子們已經不知道他的存在,只困惑于他頭頂與其他大人相似的彎角。前些日子,他帶領著隊伍來到與世隔絕的故土,同族們如臨大敵地舉起武器,對峙與交談持續了好一會兒,直到有人從隊列中走出來。
  “是你嗎,泰倫斯?”族長拿下面具,難以置信地問道。
  “是我,父親。”泰倫斯說,擁抱了多年不見的父親。
  他的父親比過去衰老了許多,須發蒙上一層白霜,雙眼不如過去銳利,曾經嚴厲的神情也軟化了。他感慨萬千地對著兒子點頭,連連點頭,竟說不出話來。
  那天稍晚些時候,泰倫斯在篝火邊講述了這些年來的經曆,親屬們聽得驚呼連連。母親駭得捂住了嘴,家裏的侄子侄女們卻為起義的故事雙眼冒光,催他多說一些,被看出苗頭的親長挨個揍了腦殼。
  “你們當打仗是遊戲嗎!”族長呵斥道,看了看泰倫斯,又是欣慰又是後怕,最後選擇與過去一樣,用責備的口吻開口:“問問他!比起在外奔波吃苦,留在這裏是不是要好上百倍?”
  “這裏無聊死了。”小侄子嘀咕道。
  “無聊總比沒命好!”他母親壓低聲音恫嚇道,“你想被人類抓走當奴隸嗎?”
  “這裏的生活的確比外面平靜,”泰倫斯說,在父母欣慰的目光下話鋒一轉,“但我從來沒有後悔離開,如今也不會在這裏蝸居到永遠。”
  “你還要走嗎?”泰倫斯的母親急道。
  “事實上,我只是暫時在這裏停留。”泰倫斯歉意但堅定地說,“恐怕我還會帶更多人走。”
  夜幕防線樹立之前,獸人義軍已經離開了塔斯馬林州,如今他們在埃瑞安帝國腹地打著遊擊戰。這支規模不大但非常靈活的軍隊,在帝國偏遠處神出鬼沒,抽冷子襲擊那些關著同胞的角鬥場、ji院與牢房。他們一觸即走,絕不纏鬥,卷走同胞便逃之夭夭,完全不會留下與帝國的武器硬抗。
  這支獸人自稱為“自然之春”。
  “我們的同胞還在外面受苦,還有許多人沒有我這麽幸運。”泰倫斯說,展示自己帶著鞭痕的肩膀,“父親,閉上眼睛不能讓外界的危險消失,我們不可能永遠躲在這裏,祈禱自己不被發現。”
  “那可是帝國的軍隊!”族長提高了聲音,霍然站了起來,“我曾親眼見過人類的鐵蹄踏平了比這裏大數倍的部落!是我的父親帶著殘存的部族逃生,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在這片安全的地方落腳,你想要將全族再一次拖入泥水之中,對上一整個龐然巨獸嗎?!”
  “我們已經對上過那個龐然大物,而且我們打贏了!這就是為什麽我們能站在這裏,還帶來了曾經被巨獸咬在口中的同胞!”泰倫斯也站了起來,不顧母親拉扯衣角的手,“您有多久沒有聽過外面的消息?東南方的地下城已經在塔斯馬林州站穩了腳跟,足有帝國五分之一面積的區域如今住滿了各式各樣的異族,無論是人還是非人,無論選擇森林還是城鎮,都能在那裏找到落腳之處。埃瑞安帝國的軍隊帶著鋼鐵長龍與鋼鐵傀儡進攻,我曾有幸參與了那場戰爭,我就站在那個戰場上與它們交戰,直到戰勝它們!”
  篝火邊的族人聽得一愣一愣,起義與逃生的成功已是他們心中最完美的勝利,沒人想過異族能與帝國的軍隊正面交鋒。泰倫斯的同族依然保留著獸人的文明與驕傲,但人類帝國留下的陰影也已經根深蒂固,讓這些避世的部族畏首畏尾,鮮有與人交鋒乃至接觸的勇氣——這便是當初年少氣盛的泰倫斯,在受到父親責罵後賭氣離開的原因。
  年輕人依然有著對外的好奇與好勝心,像曾經的泰倫斯,像如今的小輩們。
  這名義軍的領袖不再是初生牛犢,經曆風霜拷問的泰倫斯伸出手,指向火光範圍外隱隱綽綽的黑夜。
  “我們的隊伍從東南方一直橫穿整個帝國,曾去過埃瑞安的極西與極北,如今繞行回了東方。我們在森林與荒原中找到了同胞的蹤迹,大家都蜷縮在荒野一角,與世隔絕,誤以為只剩下己方,但是不!我們的力量遠遠比您以為的更大,我們的同胞遠遠比您以為的更多。”
  他講述“自然之春”走過的每一片土地,揭開族人們在畏懼中未知的迷霧,擊倒幻想中的妖魔。帝國的確是一頭巨獸,但它有形體亦會被攻擊,強大卻也有弱點。被救過來的族人如今正在帳篷當中接受治療,傷員在另一個大帳篷裏說說笑笑,義軍成員中一些在休息,一些在放哨。活生生的證據就在這裏。
  “父親!時代不同了。”泰倫斯這樣說,“睜開眼睛看看吧!”
  族長愣怔地看著曾經笨嘴拙舌的小兒子,泰倫斯就站在這裏,過去小小的身影已經變得比他還要高大——是兒子長高長壯了,還是父親的身軀已經開始佝偻幹瘦?或許兩者都有。
  老族長在此刻,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已經老了。
  “我是管不了你了。”他苦澀地說,搖了搖頭。
  泰倫斯微笑起來,拍上父親的肩膀。“我永遠是您的兒子。”他說,“無論如何,請您相信我吧。”
  如同春日的綿綿細雨,“自然之春”無聲地浸潤土壤,喚起三尺之下埋藏的種子。
  在帝**方的報告中,他們是掀起動亂的匪類。在帝國平民茶余飯後的談話間,他們是制造騷亂但又與大部分人沒多少關系的異種革命軍。在越來越多的、彙入這支隊伍的獸人之中,他們被稱作獸人解放運動的先行者。有組織有紀律的串聯在荒郊野外進行,依然存在的零散部族被連接起來,從分散的小點變成一張遙遙相望的網絡。
  德魯伊為他們帶來遠方的消息,地下城在帝國各處的暗探網絡與義軍互利互惠,交換著彼此的信息。救回的老弱病殘被安置在安全的部族之中,即便人類帝國的版圖已經與整片大陸重疊,依然有一些屬于自然的區域不為人所知。
  帝國為此相當心煩,以往分散的鬧事者被組織起來,變得油滑如泥鳅。奴隸被帶走,傳單與各種痕迹被留下——這些家夥來時悄無聲息,走後卻聲勢浩大,務必要讓當地居民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們邊打邊逃,邊跑邊宣傳。這鬥爭的規模沒有大到能激起民憤,又沒有小到可以視而不見。
  自然之春沒有被撲滅,反而在四處驅趕之中,愈演愈烈。
  泰倫斯終于成功用故事和承諾喂飽了孩子們,他們像一群得到食物的小狗,心滿意足又戀戀不舍地離開。他三步並兩步走進帳篷之中,卻有個小尾巴也跟了進來。小侄子賽維爾並不吭聲,也不肯走。
  “你到底要跟我到什麽時候?”泰倫斯歎了口氣,坐到氈床邊上。
  “跟到你答應為止。”賽維爾板著臉說。
  泰倫斯不理他。
  沒多久少年便沈不住氣,再度開了口。“就讓我也去吧!叔叔!”他央求道,“我也想跟你去救同胞,殺人類!”
  “喂喂,我還在這兒呢!”氈床上的傷員啼笑皆非道。
  “所以為什麽這裏會有人類啊!”賽維爾氣呼呼地指著打繃帶的純人類怒道,“一個人類為什麽要混進獸人解放軍?”
  “人類有好有壞,我怎麽教你的?”泰倫斯無奈地說,“路德維希先生是我們重要的同伴,而你,你太小了,還沒有准備好。”
  “我已經可以獨自打獵了!”賽維爾昂起頭,展示他兩根手指粗的牛角,再度指向床上蒼白瘦弱的人類,一臉嫌棄地說:“我一只手就能把這只弱雞打翻,為什麽他能上戰場,我不能?喂,你到底受的是什麽傷,這小傷口看上去根本不是任何武器打的吧?”
  “哦,我下台階的時候沒站穩,摔下來磕到頭了。”路德維希誠實的說。
  “天啊,磕到頭!”獸人少年叫了起來,“我六歲的小妹妹都不會隨便摔倒了!你這幅樣子能拿得動什麽武器啊?”
  “我用筆作戰。”路德維希好脾氣地笑了笑,扶了扶他圓圓的眼鏡。
  “用筆怎麽打仗?”賽維爾皺眉道,“你騙小孩子呢?”
  “路德維希先生的筆勝過一只軍隊。”泰倫斯認真地說。
  路德維希是一個畫家。
  他負責制作“自然之春”的宣傳畫,有時铤而走險,在活動現場留下大幅塗鴉。路德維希為獸人解放運動留下的畫作與他以往創作的大不相同,為了速度舍棄精准度,要是將這些畫作放到畫廊去,多半會被人嘲笑偷工減料,難登大雅之堂吧。
  這些畫並不沈重,並不慷慨激昂,恰恰相反,它們讓人捧腹大笑。粗俗有趣的諷刺畫與帶著黑色幽默的漫畫被留在“自然之春”的活動現場,繼而被報紙登出,成為乏味政治版面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文字與標語或許會被塗掉,畫面卻是共同的語言。
  這些一目了然的畫作中,包含著獸人對平等自由的呐喊,對人類蓄奴的質疑,對被壓迫者的呼喚。
  無論出于關心也好獵奇也罷,漠不關心的人們忍不住對此投去一瞥,獸人這個被藏在桌子底下蔑視更無視的族群,終于被公開擺到了台面上。
  當富人們談論著四處遊走的獸匪動亂,依偎在主人懷裏的寵物豎起耳朵,第一次聽說了同族的另一種生活。當大塊版面都印刷著獸人的故事與新聞,為主人燙報紙的獸人仆從望向其中的圖片,他們看到了森林與野生的同族。是的,依然會有大部分馴化獸人安然呆在府邸之中,畏懼著被這等動亂牽連;但也有一些,在心中自己都沒注意到的角落,點起一個小小的火種。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想象著金絲籠外的天空。
  義軍領袖把氣呼呼的侄子送了出去,走回來給畫家檢查繃帶。他沈默了一小會兒,說:“盡管可能有些冒犯,我也想問一問相似的問題。”
  “用筆怎麽打仗?”路德維希開玩笑道。
  “您為什麽要隨著我們奔赴這樣一場危險的戰爭呢?”泰倫斯認真地問,“您大可以留在塔斯馬林州,那裏有您的朋友和擁護者,有明亮的畫室和最好的畫具,絕對安全無憂。”
  “是啊,那裏有我的朋友……”畫家說,目光飄向某個遙遠的方向。過了一會兒,他問:“您知道瓦爾克嗎?”
  泰倫斯想了想,說:“我聽說過瓦爾克藝術家協會,您也是其中的一員。”
  “的確如此。”路德維希抿了抿嘴,“羅拉夫人與昆蒂娜小姐創辦了這個藝術家協會,用于紀念在冤獄中不幸犧牲的畫家瓦爾克。他是個非常好的畫家,也是個好人,充滿了激情。因為畫下了呼籲解放獸人、抨擊蓄奴制度的畫作,保留它們並承認自己畫了它們,他遭遇了……不公正的待遇。”
  泰倫斯沈默半晌,說:“等我能回到塔斯馬林州的時候,我要去祭拜瓦克爾先生。”
  “昆蒂娜與其他人正在盡力重繪和還原那些被燒掉的畫作,等我們能回去的時候,說不定就能看到展出了吧。”路德維希蒼白地笑了笑,又目光飄遠了,“我與瓦爾克曾是朋友,曾與他一起參與了野性呼喚畫展。只是當消息傳過來的時候,我屬于燒掉全部畫作的那部分人。”
  不同于瓦爾克,路德維希生于富貴之家。
  他是家中的小兒子,家族放任他“離經叛道”,與不得體的人混在一起塗鴉。但希瑞爾將軍將到達瑞貝湖的消息一傳開,家族第一次嚴厲地警告了他。燒掉圖畫,與拒絕這麽做的人斷開聯系,呆在家中安分守己——路德維希曾抗爭過這些命令,然而沒用,到最後只能妥協。當畫家這事開始就沒遇到什麽阻力,因此他依然依賴著家裏,一旦家族掉過頭來阻止他,路德維希完全無能為力。
  路德維希被關了幾周的緊閉,等他出來,得到的便是瓦爾克的死訊。
  他根本無法面對他的朋友們。
  “這不是你的錯。”泰倫斯寬慰道,“你沒有辦法。”
  “的確。”路德維希苦笑道,“可是……”
  家族逼迫他燒掉了畫,將他軟禁起來,讓他無法與朋友們同甘共苦……如果這樣告訴自己的話,的確會變得輕松許多。可是路德維希是個敏感的藝術家,他不得不面對自己的想法。
  路德維希被逼迫著燒掉了畫,不必自己選擇放棄堅持,難道他沒有因此感到輕松嗎?
  路德維希被家族庇護著軟禁在家裏,可以當一個對仆人家人大發脾氣的小少爺,而不是在黑暗的牢房中遭受折磨,難道他沒有因此感到慶幸嗎?
  路德維希無從掙紮,因此既不用在負罪感中對不公正的暴行保持緘默,也不用奮勇一搏以至于失去性命。事後去為那些友人們掃墓,看著那些甯為玉碎者的墓碑的時候,難道他沒有感到一絲解脫?
  他有。
  離經叛道、潇灑勇敢的路德維希小少爺,發現了自己的軟弱無能。
  他既不能指責保護了他的家族,也無法面對那些活下來的朋友。路德維希選擇了自我放逐,報名加入了獸人革命軍的隊伍。
  “這依然不是你的錯。”泰倫斯說,“沒人該為活下來愧疚。”
  “謝謝,說出來好多了。”路德維希收回了目光,搖了搖頭,笑了起來,“不過,雖然報名的目的不怎麽純粹,但事到如今,我很榮幸能成為你們當中的一員。”
  事情已經改變了。
  習慣了昂貴畫具、畫室的小少爺,在顛沛流離的隨軍奔走中,開始學著用炭筆乃至石子在牆面和地面上作畫;擅長勾畫華美畫面的路德維希,在親眼目睹諸多震撼人心的現實之後,迅速抛卻了華而不實的脂粉氣。鮮豔醒目的色彩保留下來,銳利的線條提取出來,化作最能抓住#神#韻、最奪人眼球的速寫。在他筆下,淩厲辛辣的幽默感中,藏著振聾發聩的呐喊。
  路德維希質疑,他詢問,尋求討論。
  他也得到了。
  關于蓄奴的討論慢慢興起,慢慢逐漸趨向于中性化。畫作中的質疑與詢問,喚起了讀者的思考與陸陸續續的各種回答。帝國上層終于意識到不對,開始禁止報社印刷現場留下的圖畫。然而“獸人不知名畫家”的畫作已經打出了名聲,知名禁#書這種東西從來在私底下傳播得更加火熱——發現畫作的人會悄悄臨摹記錄,有人專門出錢收購這些小畫,裝訂成冊偷偷販賣傳播。
  開始的收購者中有地下城間諜當托,等發現這門生意的確有利可圖,其他人也開始動起了手。
  在帝**方勢力不夠強的角落,這等低俗小畫冊在到處傳播,假借獸人佚名畫家之名創作的廁所讀物如雨後春筍。而事實上,路德維希畫集的影響力遠比當代所有人以為的都要深遠,半個多世紀,它被譽為“拯救了無數人的塗鴉”,一本真品畫冊被炒到了一個相當誇張的價格,比同期大受上流社會贊美的油畫更加昂貴。
  那都是後話,在此時此刻,對路德維希本人來說唯一重要的是,他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目標與價值。
  那拯救了他自己。
  將目光移動到如今的塔斯馬林州,瓦爾克藝術家協會一樣正在蓬勃生長。羅拉夫人依然是它的贊助人,瓦爾克生前至交昆蒂娜是這一協會的主席。除了複原那些被燒掉的畫作以外,這個協會還在做別的事情。
  每年協會的藝術家都會進行統一主題的畫作展出與拍賣,獲得資金用于資助有潛力但暫時不受主流青睐的畫家。整件事的流程有點像天使投資,不過是非營利性的,協會全部行動的目的就是贊助藝術家本身,鼓勵他們發出聲音。協會資金不僅用于資助,還用于聘請律師和保镖,為藝術家們能自由創作提供保障——據塔砂所知,他們其實還在偷偷預防官方取締,給每個可能被上頭和諧掉的藝術家提供了地下黨般周全的跑路方法。
  “為了自由意志,對,我們口號就是‘為了自由意志’。”昆蒂娜在記者采訪中直白地說,“為了保護每個人能自由表達的權力,為了保護每一樣不存在正邪對錯分界的藝術品。深淵、天界或人間頂峰的力量也無法改變我的筆與我的心——這是瓦爾克的遺願,我們會將它堅持下去。”
  真是卑微又宏大的願望啊,塔砂想。
  今後這個理想主義者所創建的協會將發展到什麽地步呢?塔砂期待著。
  地下城並沒有完全操控著獸人義軍,彼此之間的關系與其說是上下級,不如說是提供支援的友軍。在輿論支持與間諜情報共享之外,地下城本身的存在便已經幫上了大忙。
  帝國的軍隊在鎮壓獸人義軍的時候,同時需要考慮到塔斯馬林州帶來的壓力。一部分預防進攻的軍隊與魔導武器必須留在塔斯馬林州邊境,能源也必須時刻保留著一部分。帝國高層還需要考慮到塔斯馬林州的態度,盡管塔砂這邊一直宣稱不對獸人義軍的所作所為負責,在帝國逼急了想要全力圍剿獸人的時候,塔斯馬林州就會開始練兵。
  怎麽的,沒見過閱兵儀式嗎?
  塔斯馬林州的地下城是一個和平發展的城市,練兵出于閱兵需要,閱兵是為了避免軍隊放久了生鏽,而且美觀嘛。為什麽要在邊境閱兵?因為那邊剛好有一大塊空地啊。也好讓我們友好的帝國鄰居圍觀一下閱兵的成果,以促進共同繁榮發展。
  這當然,和獸人或帝國的任何舉動,沒有一點兒關系。
  帝國信嗎?
  無論帝國相信還是不相信,他們都沒再大肆調兵圍剿。主力在邊境看著地下城閱兵式,多年不能摸一下坐騎的裝甲兵們眼角抽搐,看著一排排裝甲車開過來開過去,心中罵了無數個敗家子。
  是否也要舉辦閱兵式的討論在上層進行了很久,最終還是不了了之——光用步兵冷兵器吧,對比隔壁,太寒碜拿不出手;把大件魔導武器拿出來吧,太他媽費魔石,帝國的每一分魔力可都要用在刀口上的,沒這個鋪張浪費的奢侈。
  最後,帝國拿出了對付流竄獸匪的經濟適用方法:招募冒險者。
  “為了埃瑞安帝國,英雄應當重新站出來!”元首大聲疾呼。
  更准確的說法是,招募職業者。
  當初的施法者被消滅之後,其他職業者依然在慢慢減少,最終到了一個無法成軍的尴尬規模。隨著局勢越來越平穩,這些散兵遊勇帶來的麻煩超過了他們的好處,職業者淡化,冒險者基本退出曆史舞台,一個穩定的統一帝國不需要這些不安定分子。塔砂降臨在這片大陸上的時候,職業者就只剩四處遊蕩的老騎士與到處接單的馬戲團之流。
  施法者禁令在“夜幕演講”當年解除,而如今,被取締多時的冒險者公會,重新變得合法。
  那些冒險者公會被開起來了,各職業登記系統重新開放,帝國下了血本,在每個城鎮都設置了職業者測試點。灰色領域的傭兵得到了條件優厚的征召令,故紙堆中翻出了各個職業的情報,甚至包括訓練方式,它們慷慨地被公開在學校中。
  職業者們緩慢地從帝國各處冒了出來,權衡著帝國的誠意,像小心謹慎的齧齒動物。
  帝國上層為多出預期的職業者數量大喜過望。
  “才這麽點人,就得意成這樣?”維克多譏笑道,“別說和過去比,就是橫向比較,也狂妄到可笑啊。是吧?”
  “也行。”塔砂會意地點了點頭,“那麽再來一次塔斯馬林州的職業者人口普查吧。”
  所有加入塔斯馬林州的人都需要登記,塔砂還騙得其中不少人簽了約,所以對于領地中的職業者數量,她有個大致概念。不過,再來一次普查也沒什麽不好。
  調查結果在一個季度後完成,出乎意料的是,比塔砂以為的多很多。
  作者有話要說:  元首說:這個世界需要英雄!
  ——我花了好大力氣才阻止自己這麽寫,不行,不能太玩梗了要嚴肅(捂臉)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哇最近雷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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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1.1

  職業者測試的儀器基本照搬埃瑞安帝國正在使用的那一種——間諜和攝像頭在對峙雙方之間鴻雁傳書的如今,任何不夠機密的東西最後都會泄露到另一邊去。在這些測試儀器的幫助之下,職業者如同雨後春筍,從塔斯馬林州的各個角落冒了出來。
  德魯伊的人口核實最沒有懸念,所有學徒最後都要過自然之心這一關,是否升階成正式德魯伊一目了然。弓箭手也**不離十,除了積年的老獵人神射手之外,大部分弓箭手都從亞馬遜人手下畢業。一名有著稀薄巨龍血統的年輕人在來到塔斯馬林當年便加入了龍騎兵隊伍,現在一測試,也能從龍騎兵升格為龍騎士。道格拉斯完全沒有為此産生多少危機感,他跟他的龍依舊如膠似漆,還頗為自己來得早得意。
  巨龍名額只有一個,剩下的龍騎士,也只能騎亞龍啦。
  撒羅的信徒當中,出現了正式的牧師。他們按照塞缪爾傳授的儀式行事,全都為人虔誠生活簡單。塔砂第一次見到了能憑借虔誠使用神術的普通人,和他們先輩相似又不同,這些人不憎恨神靈也不依靠神靈,在天界斷絕的如今,他們依然過得不錯,對自己的能力一無所知。
  遊蕩者的登記就比較一波三折,大部分慣偷和罪犯都居無定所,而且看到官方人士就腳底抹油,十分不好找。監獄中的排查找出了幾個盜賊和刺客,不過真正有本事(並且運氣不算太差)的遊蕩者還是在野外。這些法外之徒做著不法的勾當,萬萬沒有自投羅網之理。獵人可能在日常生活中變成一名非凡的弓箭手,但你平日要做些什麽好事,才能讓你熟練地掌握潛行、悶棍、偷竊和背刺?傻子才承認自己是個遊蕩者呢。
  到了最後,在前黑街大佬、現著名保安公司老板斯派克的牽線下,單獨在外的盜賊工會成立了。這裏聚集著灰色地帶的職業者們,只登記代號與數量,不受官方管轄。
  職業等級高到足以潛行的遊蕩者足有五人,這數量已經讓塔砂咂舌,很能理解帝國為什麽取締了冒險者公會。傳奇小說是傳奇小說,現實是現實,真要建設和諧社會,能遊蕩在法律邊界線上的人還是越少越好。畢竟,沒人樂意天天被摸走錢包,被俠盜摸走也不行。更沒人願意莫名其妙就被割了喉,在一個商業發展、工業起步、有錢人在慢慢變多的穩定社會裏,不需要劫富濟貧的羅賓漢。
  對于這些人的存在,塔砂會找出最優解決法。
  在一些沒有進行德魯伊學業卻親近自然的人群中,遊俠這種職業也不少見。護林員、巡林客、獵手和退休老兵,他們在親近自然的過程中得到了自然的反饋。這等沒有系統教育的職業就比較層次不齊,大家都在野路子上摸索,最早的遊俠雅各嘗試著將他們組織起來,進行彼此的學習與交流。
  雅各能教他們不少東西,不過這些成年人自己多半也有一兩手,教學相長,倒不必以師徒相稱。遊俠沒有專門的學校,這個互幫互助組織被稱為“遊俠交流協會”更貼切一點。下到小夥子上到老頭子,遊俠們聚在一起,喜愛自然與自由的共性讓他們相處愉快,每次野外交流會——遊俠的技能練習當然需要自然環境——都像一場郊遊。
  遊吟詩人的出現是個驚喜,塔砂之前還以為這種半法系職業門檻會很高呢。
  測試遊吟詩人的方式是對著儀器唱歌或奏樂,不少喜愛音樂的人覺得這事很有趣,廣場上隊伍永遠長得見不到尾巴。藝術家聚集的瑞貝湖,許多歌手和樂手以遊吟詩人的身份被發掘,被發掘的音樂家當中,一些已經成名多年,另一些還住在破落的小巷裏。
  “我就知道!”一個名叫愛迪生(塔砂為這個名字多看了他幾眼)的貧窮樂手激動地說,放下小提琴,在顯出綠色的儀器面前涕淚縱橫,“我就知道我為音樂而生!”
  站在他旁邊的人齊齊打了個寒顫,排著隊等待測試者紛紛臉色煞白,其中一些看上去需要速效救心丸。圍觀者早已作鳥獸散,唯有工作人員依然笑容可掬,動作隱秘地從耳朵裏掏出了耳塞。
  不少不得志的音樂家匆忙從四面八方趕去測試,希望測試儀能肯定他們的音樂天賦,然而這其實是不確切的。身為遊吟詩人職業,並不意味著音樂水平高超。
  大部分不得志音樂家的實地演出,都充分地展現了大衆欣賞水平的可取之處,他們紅不起來絕對是有道理的。這些樂曲伴隨著讓人絕望的走調和破音,讓聽衆心跳加速,頭腦發昏,仿佛再聽久一點就要喉頭一甜。它們在過去被視為糟糕得匪夷所思的音樂,如今一測試,居然真的有著輕微超凡力量,屬于遊吟詩人技能。
  攻擊技能,廢話,不然還能是什麽。
  是演奏太爛以至于出現了攻擊性效果呢,還是有著遊吟詩人天賦于是演奏不出普通的樂曲?總之未來可以預見,那些為身為遊吟詩人歡天喜地的蹩腳音樂家們,還是得做好心理准備,他們恐怕這輩子都別想演奏或歌唱出讓普通人鼓掌的音樂了。
  沒有任何新法師出現,要想在如今的埃瑞安成為法師,必然需要博覽群書,有足夠運氣和閱曆。培養法師需要漫長的時間,除了那些剛加入時便因為拒絕契約暴露的法師,便再沒有新人。白袍法師海登倒是受此啓發,開始在年輕的孩子當中尋找有資質的魔法學徒。
  “這事兒你早該做起來了。”維克多說,“法師這東西從來不嫌少,培養得越早越好啊。”
  瞧他那個遺憾譴責的口吻,說得好像他不是今天才想起這茬似的。
  塔砂懶的理他,要建法師學院,首先需要有老師肯教啊。施法者短缺的時節,所有法師都忙得人仰馬翻,每個人永遠有很多事情,半點沒有收徒的空閑。
  法師協會基本是個研究所,白袍法師與德魯伊、牧師乃至匠矮人之間有不少合作項目,研究法術的共同性,研究法術應用于魔導科技的可能。死靈法師天天泡在墓園裏玩骨頭,塔砂上一次看到無頭騎士的時候,他的行頭已然換了一身,好像骨頭都有幾根不太一樣——要是那位死靈法師女士將他拆了還裝不回去,塔砂非要她賠不可。黑袍法師們的課題相當危險,脾氣非常挑剔,完全不適合帶孩子,連看上去最和善的老人家韋伯斯特都造成過人員傷亡。“他們自己來碰我的書,我有什麽辦法呢?”他這樣無辜地、遺憾地說,“最傻的傻瓜都該知道,法師的書是碰不得的。”
  真正的法師,尤其是黑袍,脾氣真的不算好。塔砂心說難怪黑袍法師武力值普遍比較高,那些不夠高水准的黑袍,一定早就在成長過程中被人打死了。
  這些職業者中,最少的是聖騎士,一個都沒有。隨著聖殿騎士變成了聖騎士,他們對神的信仰轉移到了對人的忠誠上,就如同當初那個與塔砂力戰而亡的老騎士。有著這樣傳承的人,並不會投奔與人為敵的地下城。雙方擁有的職業者中,這大概是帝國最占優勢的職業類型。
  目前最多的職業,毫無疑問是戰士。
  塔斯馬林州的軍隊也參與了測試,盡管在他們測試的時候,本來是出于過個場的心態。這些准備過場陪跑的軍人當中,出現了大量的戰士。
  軍隊向來是塔砂最看重的部分,她一開始就將軍隊握在手中,篩選過能用的職業者。至少在他們落到塔砂手裏的時候,絕對沒有這麽多戰士,更別說狂戰士之類的偏門分支了。
  問題似乎又回到了最開始。
  普通的戰士與職業者戰士,兩者的差異在哪裏?後者有著前者不具備的超凡力量,但這份超凡力量從何而來?
  是沒有傳承嗎?可是作為最基礎、普遍、方便的爛大街職業,戰士並不需要傳承,一個老兵學到的一切已經足以讓他擔任戰士。維克多曾疑惑為什麽哈利特上尉沒有職業等級,可見他那種程度的將士已經有了戰士之能。是因為沒有砍殺過魔物嗎?但如果是這樣的話,現在的埃瑞安本該一個職業者也沒有,塔砂來前應當沒有,之後依然。
  戰士一直存在,只是從極其稀少變成很多。
  或許缺乏足夠的理論依據,不過,按照塔砂目前的觀察所得,在對照組中最鮮明的變量,恐怕就是“環境”。
  確切地說,魔力環境。
  妖精燈盞已經能在塔斯馬林州的大部分地方生長。
  不是什麽特殊活動造成的結果,而是一天一天的潛移默化,好像在注意到的時候,它們已經往曾經無法生長的地方擴張了一點點。第一片綠芽何時擴張成了一整個春天?你說不出來,一切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無聲無息,不可阻擋。
  大半年之前,有女巫在安加索森林裏發現了曼德拉草。這種植物有著人形根須,成熟以後可以制造致幻藥劑,□□會尖叫,是典型的魔法植物之一。發現它的人立刻召集了一堆女巫,她們為著那顆草討論的半天,都沒法確定那究竟是不是曼德拉草——這玩意消失很多年啦,陰影女巫又記性不太好。最終,有人提出了一個主意:直接讓火焰女巫燒一燒。至少在當時,那看起來是個好辦法。
  阿比蓋爾放了小火苗,那株著火的植物拔地而起,尖叫著跑出十多米才倒下。女巫們應聲倒地,感謝她們本身的抗性與還沒有成熟的曼陀羅草,這世界上的女巫不至于一口氣死掉大半。
  曼德拉草不是附近唯一的魔法植物,除此之外,陸陸續續的發現還有很多。女巫們在安加索森林發現失落的魔法草藥,她們只以為這塊地方風水好;親手重塑了安加索森林的德魯伊藥劑師們,則以為是知識體系不同,才讓女巫能從這裏發現他們沒找到的奇珍異寶。後來梅薇斯的小甜點打開了女巫們的嘴巴,這位與德魯伊和女巫都關系良好的半精靈發現了雙方的盲點。她離開藥園,重新走入安加索森林中,在這片新生沒多少年的森林裏,她看到了早已消失的植物們。
  那些莫名消失的魔法植物,又在塔斯馬林州莫名其妙地出現。
  受到顯著影響的不僅僅是植物。
  最年長的女巫度過了三十二歲生日,已經活過了陰影女巫上一個身體死掉的年紀。女巫們的衰弱與死亡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或許因為這個,她們才活得放肆而熱烈——說得不好聽一點,便是自知短命于是熱愛作死。到了時間沒死掉,她們反而相當震驚,有些不知所措了。
  塔砂對此相當重視,她對女巫的心情有點像大熊貓飼養員,一發現長壽的案例,立刻發動全部專家。學者和施法者被聚集在這裏,包括黑袍法師米蘭達,沒辦法,她是法師當中最適合這一領域的研究者。這位法師也對女巫的生態頗感興趣,然而研究意味著要與一群女巫共處,這可就不太妙。
  “我在問你的是,”米蘭達用跟弱智小朋友交談的口氣,強忍著怒火重複道,“你與你兩年前衰弱死去的姐姐的差異。”
  “對啊,我告訴你了。”最年長的女巫奧菲利亞把剛塗好的指甲對著光照了照,往上面吹了口氣,“我是火象星座,我姐姐是水象星座。”
  “你是個星象女巫嗎?”米蘭達咬牙切齒地說。
  女巫當中有“星象女巫”女巫的分支,這一支女巫的天賦在于占星術。如果是星象女巫的話,雖然聽上去鬼扯淡,奧菲利亞的說法也不算特別讓人難以接受。但是米蘭達記得……
  “不是。”奧菲利亞終于把目光投向法師,“我是‘回聲女巫’,不是早告訴過你了嗎?啧,虧你還是個據說以腦力著稱的法師呢。”
  米蘭達捏斷了手裏的筆。
  奧菲利亞是“回聲女巫”,雖然叫這個名字,能力實際上卻與聲音關系不大。這種天賦的女巫能夠召喚出各種魔法生物,在一定時間中驅使召喚物。傳說中強大的回聲女巫甚至能操縱深淵裏的惡魔,不過在魔法生物銷聲匿迹的現在,她頂多能召喚一陣清風。
  總之,她口中的星座……就只是星座。
  關于女巫壽命的研究進度非常緩慢,只要聽見房間裏時不時傳出的爆炸聲還有學徒帶著哭腔的叫喊(“老師!住手啊老師!您不能殺掉您的同事!”),個中原因不難理解。
  塔砂感到疑惑。
  過去的學者曾經坐車這樣的研究,他們說施法者的每一次施法都在消耗著埃瑞安的魔力,這種說法某種程度上是可以驗證的。地下城為練習魔法的法師們設置了訓練室,在這有法師密集施法的地方,作為地下城本身的塔砂能夠感覺到實打實的魔力消耗。無論是黑袍還是白袍,專注亡靈法術的死靈法師還是所學很雜的野法師,當他們使用魔法,那個區域分散的魔力便被集中抽取,在他們的法術中消耗。
  法師是施法者當中的炮台,其他施法者就算沒有他們這麽明顯,使用法術時也會消耗魔法。如果將“法術”的範圍更加擴展一點,弓箭手職業的魔法箭算施法嗎?遊吟詩人的催眠曲算施法嗎?超凡力量本身,似乎就與魔法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這樣的話,有著諸多施法者的塔斯馬林州,本該變得比帝國那邊貧瘠才對,至少應該相差不多。
  現實中的塔斯馬林卻魔力豐沛,有著比帝國更多的職業者。
  塔砂能摸到一些脈絡,卻無法將之串聯起來,好在如今的她並非光杆司令。法師與學者有著旺盛的好奇心,不需要催促,他們也會盡力尋找答案。
  當然,這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工作。
  第七年的春天,在瑞貝湖,東南商會組織了一場盛大的集體婚禮。
  在各式各樣的沖突、碰撞與融合之後,塔斯馬林州的人們已經習慣了各式各樣的鄰居,其中還誕生了許多看對眼的美談。新老居民的婚姻登記在去年達到高峰,市政中心發出提議,東南商會積極響應,最終這場覆蓋了整個塔斯馬林州的集體婚禮,在半年的籌備後成功舉辦。
  三百多對新人攜手而至,他們在塔斯馬林州的動蕩中相識並共結連理。新居民與原住民,埃瑞安主流文明的繼承者與少數族裔的後人,看上去就有一目了然的不同點的人們,邁入了婚姻的殿堂。
  這事兒有這樣那樣的紀念意義,不過在它發生的時候,對于當事人和參與者們,它就只是一場浪漫而熱鬧的婚禮。
  瑞貝湖最大的教堂對公衆敞開,它在數百年前是撒羅的神殿,後來幾百年慢慢被忘卻在城市邊緣,最近又被信徒翻修,成為了新撒羅教的布道場。東南商會下了大本錢,各種布置將教堂裝點得舒適又富麗堂皇。瓦爾克藝術家協會認為這場婚禮與協會的主旨相當貼合,自發自願地參與其中。早上半年,畫家們重新繪制了大教堂拱頂上的壁畫,長廊被視為新一場畫展的地點,畫像與雕像被安置在這裏。在婚禮當天,樂隊與唱詩班輪流歌唱。
  塔砂看著布置好的會場,腦中老冒出文藝複興之類的字眼。這裏的宗教與世俗和諧地融合在一起,充滿了人文主義氣息。
  婚禮相當有趣。
  主體部分選取了埃瑞安帝國的傳統婚禮形式,但所有新人都能穿上他們想要的禮服,無論那是一身盔甲,還是一張獸皮——當然,記得事先提交申請,主辦方會把穿獸皮的新人安排得離獸人和德魯伊新人遠一點,出于基本禮貌。牧師、祭司、族長和政府證婚人站在高台上,為各個區域的新人們證婚。他們的誓言和形式五花八門,臉上的笑容卻如出一轍。
  三百對新人及其親友的規模相當大,好在教堂本來就在城市邊緣,那附近的廢棄區域經過一番改造,和郊外曠野打通,成為一片半開放式公園,足夠放下所有人。混合區域之外,場地被分割成許許多多小塊,這部分讓主辦方絞盡腦汁,卻能最大限度地照顧到每個人。
  熱愛潮濕環境的新人被安排在噴泉水池旁邊,親近自然的種族安放在德魯伊們建造的樹屋下,喜歡城市的人們則坐在鋪滿平整地磚的這一邊。屬于高個子的區域不會有磕腦袋的橫杆,矮個子們的桌椅為他們量身定制。一張張巨大的桌子上放置著自助餐,葷的素的,甜的鹹的,看上去美味的看上去糟糕的。那些在一些人眼中糟糕的部分,必然也是另一些人眼中的美味,別擔心,它們必然被放得挺遠。
  “那個東西是活的嗎?”利蒂希娅從婚紗蓋頭下面小聲地說。
  “我記得采購單上是活的。”亞倫擡起大大的寬檐帽,飛快地向後看了一眼,剛好看到一位新郎把餐盤裏的東西抓出來,伸出了長長的舌頭。
  他倆同時抽了口氣,連忙從難以言喻的畫面中抽回視線,去看自己合法伴侶賞心悅目的臉。亞倫一把抓住利蒂希娅肩頭掉下來的蓋頭,以免它浸到湯裏。這東西一頓飯已經掉下來三次了,他埋怨道:“戴著這個吃飯不麻煩嗎?”
  “你怎麽不把那頂傻帽子拿下來呢?”利蒂希娅反問道。
  兩人同病相憐地看了對方一眼,同時笑了起來。
  埃瑞安帝國的傳統新娘有很厚的婚紗,婚禮時不能讓別人看到她的臉。亞馬遜人的新郎得戴一頂很大的寬檐帽,用于遮擋妻子以外的人的視線——其實更古老的傳統壓根沒這個部分,只允許女性存在于部族中的時候,彪悍的亞馬遜人基本走婚搶婚來著,哪裏有什麽新郎新娘。
  “反正最後一次了。”亞倫解脫地聳了聳肩,歡快地對利蒂希娅舉杯,“今後我就是你的人啦,嫁出去的弟弟潑出去的水,我姐不會再來管我。”
  “我也是,我媽媽今早還告訴我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利蒂希娅咯咯笑著,“諒他們也不敢再來找麻煩。”
  當利蒂希娅的哥哥理直氣壯地要求她為了家裏的前程嫁給某個有錢老頭,利蒂希娅一箭射落了他的帽子。怯懦的小女兒已經可以射落虎豹,她已然出師,獨當一面,是一支小隊的隊長。當亞倫的姐姐再次對他保護過度,亞倫可以昂首挺胸地擺出他的收入,展示他東南商會副會長的頭銜。不夠強壯的小弟能在金融的領域揮斥方遒,他當然能夠成為領導者。
  他倆又笑了,傻笑成一團,凝視對方的臉。亞倫與利蒂希娅認識多年,他們是支撐彼此的地下戰友,是情侶也是知己與好友。什麽事都能攤開談,比如今後誰做飯誰洗碗,要不要孩子,帶孩子的活怎麽分攤(讓來自長輩的“辭職在家相夫教子/相妻教女”意見滾蛋吧)……所以對視怎麽啦,他們看起對方來總是大大方方,不覺得羞澀,只覺得快活,硬把新婚過成了金婚的模樣。
  大概能與這一對媲美的只有東南商會目前的會長,安東尼已經退休,曾經的副會長頂上。米歇爾對集體婚禮的點子大加贊賞,萬分熱心,周圍的人都對此相當吃驚,要知道這位會長可是以一毛不拔聞名的啊。等到她自己挽著結婚多年的丈夫出現在新人隊伍中,熟識她的人才恍然大悟。
  “怎麽的,老娘有錢,想結幾次婚就結幾次婚!”米歇爾對著起哄的人群昂首叉腰道,在一臉驚恐的拉裏臉上親了一大口,“你慌什麽呀,傻子!都跟你結。”
  這會兒米歇爾正穿著當下最新款式的婚紗,抱著拉裏的胳膊坐在長凳上,來自藝術家協會的街頭畫家正在給他們畫速寫畫像。她笑出一朵花,拉裏笑出八顆牙,補好的金牙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媽媽,什麽時候才好啊?”擔任花童的兒子恹恹地說,頻頻望向不遠處撒糖的司儀。
  “吵什麽吵,別人想參加爸媽的婚禮還參加不了呢!”米歇爾從牙縫裏不客氣地說,笑容都沒變一下。
  婚禮進行到後半段時,主辦方已經開始後悔提供了這麽多的酒。匠矮人昏睡得到處都是,像花園裏的小矮人雕像,一個不小心就會被踩到。喝高了的亞馬遜人與戰士一起玩著射蘋果遊戲,居然沒人阻止,旁觀的醫生們隨身攜帶著治療藥劑,謝天謝地大部分醫生不喝酒。長鱗片的新郎開始在噴泉當中遊泳,有著狂戰士職業的巨人新娘哈哈大笑,隨手把桌面拍成三截。不過要論發酒瘋的可怕程度,沒人能比得過女巫。
  人群混亂起來以前,大部分法師已經退場,于是阻止女巫的任務就交給了鋼鐵魔像。魔像把自燃成火炬的火焰女巫插#進水池裏,其他人開始救火的時候,塔砂本人親自上場,打昏了企圖讓所有人親親的邪眼女巫,把快要引起騷亂的陰影女巫(這貨根本沒喝酒!)關回罐頭,轉頭發現奧菲利亞已經大笑著爬上了教堂最高點。回響女巫鬧不出什麽幺蛾子,塔砂想,制造一陣風或者把自己摔個半死什麽的,就讓她去吧。
  “粉紅色翅膀的小天使,聽從我的呼喚!”奧菲利亞醉醺醺地舉起手,對著會場大喊著能讓法師把白眼翻上天的不明詞句,“愛神召來!”
  一陣清風席卷過會場,半透明的生物出現在空中,粉紅色粉末從它們的翅膀上掉落下來。一無所知的新人們開始歡呼,以為這是個美妙的幻影魔術。
  “……好吧,現在你看到了。”維克多喃喃自語道,“這就是正常妖精的樣子。”
  作者有話要說:  出門+**又審核未通過打客服電話半天打不通,更得有點晚啦(捂臉)
  猜中是誰的婚禮的人好厲害XD

☆、第83章 1.1

  半透明的妖精在回響女巫的命令下飛向人群,落下的妖精粉末將一大堆東西變得透明。在奧菲利亞終于醉到一頭栽倒下來的時候,有很多人茫然地摸索著自己看不見的肢體,不得不承認自己果真醉了。
  制造軟墊的樹語者德魯伊也喝了幾杯,他們選錯了使用的緩沖植物類型。女巫一頭紮進一堆巨大的蒲公英當中,白茸茸的種子在撞擊下沖天而起,飛得到處都是。妖精粉塵也落在這些種子上,創造了一堆看不見的鼻粘膜殺手。盛大的婚禮在規模宏大、此起彼伏的噴嚏聲中結束,像投放煙花一樣熱鬧。
  “你真的能召喚愛神嗎?”第二天阿比蓋爾興奮地搖晃著奧菲利亞,硬生生把後者弄醒。
  “……啊?”
  回響女巫在宿醉地獄中痛苦呻#吟,半點想不起昨天發生了什麽。
  天界的確存在愛神,顯然不是女巫召喚出的那個。包括奧菲利亞本人在內,沒人知道她怎麽召喚出了妖精。
  即便在它們存在的那個年代,這種巴掌大小、長著燦爛翅膀的奇妙魔法生物也像球形閃電一樣神秘。它們喜歡音樂與精妙魔法的韻律,會與一些古老的施法者們交易,當初它們提供的妖精粉塵將埃瑞安宣言的集會從天界與深淵眼皮子底下藏起。它們居住在不知名的角落,偶爾會將新生兒與其他族群的嬰兒交換,沒人知道出于什麽理由。這些被交換的孩子幼時與交換的種族一模一樣,長大後才會慢慢改變,絕大多數最後會從寄養者家庭所屬的社會中消失,傑奎琳的妖精血脈恐怕就來自這種緣由。
  對妖精的認識寥寥無幾,但它們無疑是純粹的魔法生物,本該消失許久。
  與妖精燈盞一樣,沒人知道它們什麽時候消失,也沒人知道它們什麽時候出現。直到回響女巫兒戲似的一次嘗試,人們才發現,它們已經在埃瑞安重現蹤迹。
  這消息在研究者與回響女巫之中掀起軒然大波,塔斯馬林州的三名回響女巫一掃此前懶洋洋的態度,開始了頻繁的召喚嘗試。大部分召喚和過去一樣,以莫名的火光和風聲告終,但也有一些例外。一名回響女巫在最冷的季節召喚出了冰元素,冰元素撞上了醞釀中的冷氣團,暴風雪油然而生,讓周邊好幾座小鎮都陷入了冰封之中。被龍騎士以逮捕拘留時,她依舊喜氣洋洋,半點都不見悔改。
  “今年一開始那位大人就說過妨害公衆安全的後果了,蒙紗小姐。”龍騎士道格拉斯在風雪中苦惱地聳了聳肩,帽檐上挂著小小的冰柱,“我還以為您不喜歡監獄環境呢。”
  “要是坐牢能讓你看見龍,你會怎麽做?”女巫站在冰霜上反問道,她的聲音在風雪中模模糊糊,“我聽說過你的事,咱們半斤八兩呀!”
  道格拉斯大笑起來,沒法也不打算反駁。當然,執法的事兒還是要幹完的。
  回響女巫的事故頻頻發生,她們呼喚出的魔法生物雖然存在時間很短,但無疑不是幻想。埃瑞安的的確確又出現了魔法生物,盡管在人前行迹不顯,卻能夠回應召喚。在魔法植物之後,魔法生物似乎也在一點點複蘇。
  和平宣言後的第十一年,一個驚人的猜想震動了埃瑞安。
  塔斯馬林州的法師協會經曆了多年的研究,從無數組變動細小的數據、足夠充足的實驗品與大量對照組中,他們得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結論:施法者正緩慢地構築著魔力環境。
  “這條紅色曲線是史萊姆形成的魔力環境,以‘天’為單位。”米蘭達用光照術指點著魔力投影上兩條非常相似的線條,“這一條藍線則是一群法師對單位面積中魔力因子産生的影響變化,以‘年’為單位。我們可以看到,這兩條曲線指向的趨勢非常相似。”
  塔砂恍然間覺得自己正坐在單位會議室,看著發言人用激光筆指向大屏幕。
  法師們的研究遠遠不止十年。
  為什麽使用一個法術變得如此艱難?那些古老法術書的記載中,制造一個光點的法術本應當便捷如呼吸,但對于後來的法師而言,能讓指尖點亮已是他們身為施法者的重要證明。傳說中那些移山倒海的法師真的存在嗎?那些英雄史詩是曆史還是純粹的故事?空氣中的魔力為何如此稀薄,埃瑞安為何對施法者如此冷酷,讓他們心馳神往的魔法,究竟是饋贈還是詛咒?
  任何有著法師自覺的人都在尋找答案,求索豈止進行了十幾年、幾十年。三百年前他們未雨綢缪地探尋著魔力流失的原因,兩百年前他們焦慮地尋覓著讓法師職業能夠長盛不衰的秘方,滅法運動後到處逃竄的幸存法師在故紙堆中鑽研,在埃瑞安大地各處跋山涉水,絕望地想要找到一點希望,能證明魔法不是指間流沙。這些先輩們沒有找到,但是在他們的有生之年裏,他們記載下了每一年的環境變化,像氣象學家記錄每一年的降雨與潮汐。
  這些碎片遺落在埃瑞安的各個角落,像被風暴撕碎的筆記。當地下城橫空出世,在塔砂建起一片庇護所裏,法師與他們的藏書都彙聚在了一起。
  白垩學院的傳承者韋伯斯特帶來了一馬車手抄本,這位圖書管理員終于能光明正大地拿出他收集了一輩子的寶藏,與同道中人交流討論。白塔流亡法師的後裔,白袍法師布魯諾有一只玳瑁手镯,這只儲物手镯中攜帶了白塔圖書館五分之一的密藏——當年那位拒絕參與屠龍之戰的傳奇法師匆忙出走,用精妙法術和普通材料制作的手镯意外保留過了漫長的歲月,沒有像那些用魔法生物部件制作的儲物器具一樣消失。黑袍法師米蘭達來時身無長物,只帶了幾個收養的孤兒學徒,在安置下來後的頭一個月,她默寫出了幾十卷筆記和法術書……
  法師協會建立起了恰當的積分制度,法師們用自家藏書和筆記的副本兌換其他藏書副本的借閱權。地下城的圖書館絕對安全,萬無一失,而她擁有這些藏書副本的調用權力,作為擔任保險櫃的利息——塔砂以此來引誘法師們參加她提出的課題。
  啊,扯遠了。
  總之,在來彙聚于地下城之後,這些一直尋找著答案的法師門得到了此前數百年都沒有的機會。在統一組織下,求知欲旺盛的研究狂人最終發現,施法者施法時雖然會消耗魔力,但從長遠來看,他們本身存在制造的魔力卻比消耗的總量更多。
  “依然只是猜想嗎?”塔砂問。
  “觀測時間不夠長,樣本數量不夠多,參考文獻有所缺失。”米蘭達說,“沒有足夠證據的推論,我只能稱之為猜想。”
  換而言之,這猜想已經有了八成把握。
  整個埃瑞安為之轟動。
  帝國那邊的反應非常劇烈,高層更是如此,像一杯水潑進了滾燙的油鍋。如果這個猜想成立,那他們曾經轟轟烈烈的滅法戰爭,完全都是錯誤的。
  官方已經對外承認滅法運動是個錯誤,然而他們並不真這麽認為。對外如此宣稱,只不過是為了再度召集法師罷了,他們需要有人修理魔力源頭。沒有人真的會為此後悔,就像他們不曾後悔過埃瑞安帝國曆史上經曆的每一場大戰,那最終讓帝國成為了唯一的霸主,讓人類、讓他們淩駕于世界頂端,盡管要付出一些代價。
  可如果法師們的猜想成立……
  那麽,滅法戰爭這件事,等同于將埃瑞安往懸崖上更推了一步。
  帝國真的對魔力環境衰退這種事一無所覺嗎?
  平民或許一無所覺。當大部分工廠因為能源短缺而一間間關閉,魔導科技縮回軍方與都城之內,不再參與大部分人的生活;工人失業回家,重新撿起鋤頭,讀書識字對大部分人來說不再劃算,識字率慢慢下滑,曆史被人們遺忘,成為了曆史書上編纂好的模樣。科技與工業文明的進步需要萬衆一心的推動,衰退卻只需要時間,如今的平民多半並不清楚魔力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然而,魔導科技依然盤踞在埃瑞安的心髒之中。
  富有的人、有地位的人,依然能享受到魔導科技帶來的方便,因此他們至少知道魔導科技與其能源的存在。上層人士全都清楚魔力源頭是個什麽東西,每年的會議他們都會聽到核心能源的消耗率報告,而損耗正在緩慢地逐年上升。
  明智的人知道一些事情正在慢慢變糟,只是在以往,他們找不到這等問題的切入口,同時又處于非常安逸的環境中,很少有人會想全力解決幾百年後才可能出問題的事情。就像比起思考全球變暖問題,領導者們多半更關心今年的財政狀況。
  而後地下城出現了,站穩了,摧毀了魔力源頭,制造了如今兩方對峙的局面。
  塔砂在研究帝國,帝國也在研究塔砂。他們一樣發現了魔力環境和職業者之間的正態關系,環境越好職業者似乎越多。他們研究對面有源源不斷魔石的原因,研究魔力與源頭修複速度的關系,“魔力環境”這看不見的幽靈正制造越來越多的影響,帝國無法對此視而不見。
  就在不久之前,帝國這邊的研究所也發現了類似迹象,許多研究成果與塔斯馬林州公開的猜想吻合。
  塔砂期待的動靜,在下一個月傳來。
  夜幕防線上,“不存在的窗口”一直開著,盡管流量隨著雙方關系溫度的變化時而大時而小。下一個月初,從那個只有商人和商品通過的地方,走來了帝國的外交官。
  經曆了一個月的扯皮,“不存在的合作”被敲定下來。
  夜幕防線附近的那塊空地上,興建起了一座不存在的法師塔,法師塔橫跨防線兩邊,占據的位置和地上地下的比例都經過雙方外交人士的仔細協商。這座無國界的法師塔在雙方努力下迅速地建成,在嚴密的護衛之下,雙方的文獻資料被運送到這裏,雙方的施法者和研究者來到這座塔中。
  “埃德溫叔叔!”
  “阿比蓋爾?”
  火焰女巫在見面的第一時間向帝國法師的一員撲去,險些引起帝國士兵的攻擊。戴著金絲眼睛、穿著白大褂的中年法師驚喜地抱住懷裏的侄女,幾乎被對方撲得向後倒去。這位家裏蹲法師和過去一樣瘦弱憔悴,而阿比蓋爾這些年來吃得好睡得香,踩上一雙鋒利的細高跟,足足比叔叔高了一個頭——與其說她撲進對方懷裏,不如說她撲過去把對方摁進懷裏。阿比蓋爾後退一步,驚奇地說:“你變矮了,埃德溫叔叔!”
  “是你長大了。”埃德溫笑起來,拿下眼鏡,用指尾擦掉眼角的淚水,“阿比蓋爾是個大姑娘了,伍德一定會非常高興。”
  “搞完這個我要去看他!既然咱們都可以見面,能見到老爸的日子肯定也不遠了!”阿比蓋爾樂觀地說,激動得像清晨的鳥兒,“哎呀,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情!等待會兒有時間,我要一樣一樣講給你聽!”
  埃德溫依然說不出什麽話,只是點頭,摸著對方比自己還高的腦袋。他說:“是的,會的。”
  來自帝國與來自塔斯馬林州的研究者們,呈現出了鮮明有趣的對比。
  穿著統一白大褂的帝國研究員們,吃驚地望向未來的合作者。女巫們姿態各異,都打扮成了自己認為最美的樣子,化妝如鬼魅的那一位瘟疫女巫,也只是認為這樣才是她的風格而已;德魯伊們依然穿著自然風格的服飾,看到他們就像看見森林,出于對合作方的尊重,某些太過返璞歸真的優秀化獸者德魯伊至少穿上了衣服;法師們鍾愛各種各樣的袍子,白袍黑袍與灰袍用來表明他們的傳承流派。
  ——只有這三種顔色有意義,野法師可以選那之外的任何顔色,所以某位男法師身上的粉色袍子與某位女法師法袍上令人窒息的彩虹色蕾絲邊,只能說明他們個人的品味。
  服裝只是微不足道的外在表現,在研究這事上,雙方各有優勢,強強聯合,塔砂眼饞大圖書館的藏書與帝國的人才資源很久了。
  地下城的施法者們有著更大限度的自由,于是他們能提出天馬行空的猜想,其中一些純屬浪費時間,另一些則帶來了重要的進展。帝國能提供大量高水平助手,這些出自學院的人經過統一的訓練,能將浪費在反複交流求證上的時間縮減到最低限度。
  地下城這邊的藏書是施法者們的私家收藏,這些藏書隱秘而專注于一些方面。收藏在大圖書館禁#書部分的藏書以量取勝,帝國底蘊深厚,他們在戰爭中摧毀也收集了一大批文明成果。來自兩邊的研究者們一頭撲進了對方帶來的書海之中,在雙方的上司博弈完畢之後,研究者就只是研究者。
  被撕碎的筆記最終彙聚在了這裏,散亂的拼圖被扔進這座法師塔中,漫長的時光帶走了一些碎片,同樣也彌補了一些。
  “魔力潮汐推論,菲利普.G.尤利塞斯,缺後半冊,我剛才是不是看到……”
  “在這裏!”
  “不對,這份佚名記載中的數據已經可以推翻菲利普推測中的魔力濃度函數。”
  “署名莎倫的這份手劄,《深淵魔力源頭說》,能夠填補上魔力潮汐推論的漏洞。”
  “可是這份《天界魔力源頭說》和它一樣吧?有人找到能推翻兩者的解釋了嗎?”
  “我認為兩份魔力源頭說的成稿日期都在公曆XXX年,如果考慮到兩者在同一個魔力小冰期的可能性……”
  “我這裏有一份同年代的記載……”
  “倘若從現有的數據來看,這部分應該已經可以驗證……”
  “找到了!從埃瑞安魔力版塊運動的單獨性與統一性來解釋的話……”
  法師們有理有據地爭論,來自帝國的抄寫員飛快地整理著他們的理論,按照字母排列編纂,而塔砂將之收錄腦中,她強大的記憶力與運算能力可以擔任搜索引擎,為幾百個研究者提供資料。參與這場盛事的法師遠比在場的人多,幾百年裏孤獨發問而無人應答的法師們與他們同在,那些幽魂最終凝結在他們留下的記載之中,穿越了時間與空間。
  猜想和佐證可能隔著一片大陸,問題與解答或許間隔著百年時光,但一切艱難的旅行總有一個終點。先行者們撿起的圓弧,最終在這裏拼成了一個圓。
  因為聖樹法杖而勉強算成施法者的半精靈梅薇斯,在小半天的參與後便幹脆利落地放棄了研究。她鑽進廚房,和其他工作人員一起,准備起投喂科學家的食物。
  米蘭達之流的工作狂法師對美食向來不屑一顧,認為進餐純粹浪費時間。他們一直在喝加了牛奶的卡洛(在塔斯馬林州相當流行的一種提神醒腦能量飲料)過活,跟瘋狂的咖啡/紅牛成瘾者沒什麽兩樣。等梅薇斯開發出了營養均衡、一分鍾就能吃完吃飽還不會掉渣渣的“不必加熱不必洗碗懶人與工作狂必備的美味混合小蛋糕2.0”,上到法師本人,下到快被這些法師老板折磨出胃病的法師學徒,全都一秒倒戈,好評如潮。
  半精靈廚子端著她改良出的“腦力工作者專用一口一個營養美味混合小蛋糕3.0”,輕手輕腳地走進法師塔上層。周圍都是翻書的聲音,和她離開時一樣,圖書館版塊落針可聞,到處都是如饑似渴地閱讀著的人。
  白袍法師與黑袍法師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不知原先穿什麽袍子的白大褂混在中間。固然還有些法師不會和特定袍子的人坐一塊兒,只是這講究充其量也只是同桌之間的三八線,遇上位置不夠,捏著鼻子也就湊一塊兒了。一名拿著書回去的白袍法師在兩個僅存的空位之間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選擇走向黑袍法師旁邊,而不是彩虹色刺眼套裝的野法師隔壁。
  梅薇斯把小蛋糕放在他們旁邊——任何人都知道,看書的法師是根本意識不到食物就擺在幾米外的桌子上的,哪怕他們相當餓——一些人沒發現梅薇斯的到來(但願稍後他們記得吃),另一些向她點頭致謝。
  繞過一條走廊便是討論的地方,打開用于隔音的三道玻璃門,會議室內相當熱鬧。不同流派的施法者更容易爭吵,不過爭吵大部分對事不對人,即使灰袍法師使用死靈書當論據,德魯伊也只是皺一皺眉頭。法師之間的爭執總是有著很高的含金量,一句咒罵都有依據可查。下筆如飛的記錄員不斷增減著記錄,塔斯馬林州這兒的法師學徒與帝國那邊的研究員助手對視一眼,革命友誼油然而生。
  梅薇斯把一整個托盤放在會議桌上,重新加滿了空杯子裏的卡洛。
  下一層則是試驗場,對研究不太感冒的施法者基本集中在這裏。到這一層來,梅薇斯就不用拿那些速食小蛋糕了。
  試驗場在半精靈打開門的瞬間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梅薇斯一進門就迎來了熱烈的歡迎,打著哈欠擔任魔力對照組的女巫們一躍而起,一擁而上,仿佛聽到敲碗聲的野貓。大部分都靠理性運行的研究工作對她們而言無聊到爆炸,為了能讓她們乖乖合作,塔砂已經割地賠款,許諾給她們很多錢,很多好吃的還有很多假期。一時間梅薇斯身邊莺聲燕語,這群半魔法生物的魅力因為一頓美餐集中爆發,讓助手的筆都掉到了地上。
  埃德溫是唯一一個掉了筆的正式法師,他被筆落地的聲音驚醒,連忙收回目光,羞愧地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合作者。米蘭達嘴角噙著一抹讓人膽戰心驚的冷笑,目光在那幾個看呆眼的學徒身上一一掃過。埃德溫注意到她慢慢搓著手指,那是好幾個折磨法術的起手式。他心驚膽戰地咽了咽口水,悄悄後退了一小步。
  在場的牧師嘀嘀咕咕說著“撒羅神保佑我們”之類的話,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女巫。遠方的德魯伊正向這邊走來,他們看女巫的目光倒是相當坦然,順其自然嘛。一只郊狼飛奔而來,嘴裏吐出一條長長的舌頭——靈獸不能帶過來,這是哪個化獸者德魯伊耐不住性子,變身搶跑只為吃上飯。它看都沒看女巫們一眼,滿眼都是餐盤上的烤肉,也不知該說它意志力強大還是薄弱好。
  在簇擁之中,梅薇斯笑了起來。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她感慨道,“上一次大家能這樣聚在一起是什麽時候?恐怕要到埃瑞安宣言那陣子吧。嗳,我外祖父外祖母相遇時是什麽場景,今天我總算能想象出來了。”
  塔斯馬林州公開的猜想,在不久後有了肯定的答案。
  施法者會緩慢地構築魔力環境嗎?
  是的,並且不止如此。
  確切地說,擁有非凡力量的人與非人,能夠營造出魔力環境。
  魔法種族的天賦力量會消耗魔力,超凡力量的持有者(所有職業者,而不僅僅是施法者)在使用技能時會消耗位面魔力。然而與此同時,他們也營造著魔力環境。每個職業者的增加,對環境的影響都會呈幾何倍數上升。
  這麽說吧,非凡者就像植物,呼吸作用消耗氧氣,光合作用制造氧氣。過去的學者在夜晚進行了實驗,于是他們只看到樹木消耗大量氧氣,卻沒意識到它們白天的供氧比消耗更多。
  百年前帝國的人們為了挽救埃瑞安付出的努力,最終加劇了位面的衰落。
  作者有話要說:  解謎了一大半XD
  不過其實還是有大問題沒有解決,畢竟這篇文還沒完結呢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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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1.1

  真相在埃瑞安掀起了軒然大波。
  一時間幾乎所有人都在談論這件事,無論是塔斯馬林州的各個角落,還是埃瑞安帝國的核心——作為這場合作的交換條件之一,在合作前的談判桌上,塔砂便堅持要讓最後的研究結果被公布,無論是什麽結果。地下城可以提供實驗消耗、實驗場地,可以在其他地方做出讓步,唯獨在這件事上絕不相讓。
  “您的決定可能會摧毀一代人的信念。”來自帝國方的官員苦笑道,“我們始終認為,直接公布太快了。”
  “要我看,真相已經來得太晚。”塔砂回答,“每個人都有權也有責任知道真相,一開始就建立在錯誤認知上的信念,還是早死早超生為妙。”
  可能用“軒然大波”來形容都顯得太過輕巧。
  真相仿佛一個重量級炸彈,無數老觀念在沖擊下被掀翻。帝國承認了“非人生物與施法者是魔法生態的重要一環”,這意味著他們默認了另外一件事:這麽多年來被他們判為深淵余孽的諸多族群,事實上與人類沒什麽兩樣,都是這個位面的原住民。
  勝過紅雨之日的震蕩橫掃整個帝國,消息被官方公布的這一日,愁雲籠罩著都城,許多人的三觀與信念都被打碎了。
  那些能毫不猶豫對異族舉起屠刀的人類,真的就是天生魔鬼,是殘酷邪惡的壞人嗎?
  一些人被人類至高主義洗了腦,打心眼不把異族當成平等的同類看待。他們眼中的外族和牲口沒什麽差別,固然有人喜愛阿貓阿狗,也從來不將對方視作與自己同一層面的對象。既然沒有“同”,那便沒有了同理心,不存在同情,人不會對擋路的石頭手下留情,只想著鏟除。
  這部分人在紅雨之日後消失了大半,從心理上或生理上。越極端的人類主義者越無法容忍自己有著異族血統這件事,那等于否認了他們的人生意義。半數人或是自盡或是發狂後伏法,活下來的人當中,開始懷疑此前信念的人與一口咬定紅雨之日只是陰謀的人大約對半開,剩下的死硬派數量根本和過去不能相比。
  但即使在紅雨之日以前,對異族的仇恨也不是支撐著大部分人的決定性理由。仇恨能夠帶來爆發式的力量,愛與榮譽卻能讓堅持長長久久。
  更多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好人”。
  他們堅信自己在做正確的事情,這些軍人們咬牙面對死亡,願意付出生命,認為他們的全部努力都在保衛著自己的家人,保衛著人類的帝國,乃至保衛著整個埃瑞安世界。人類的軍隊有著相當高漲的士氣,傑出的軍人們英勇、堅強、願意犧牲、捍衛榮譽,就是在這樣的萬衆一心當中,人類最後戰勝了魔導文明更發達的矮人,戰勝了更加強壯的獸人。
  埃瑞安的人類很難被單純地定義為反派,事實上,大地上的任何一個種族,都很難用簡單粗暴的善惡屬性劃分。魔導能源衰退的時候,依賴魔導文明的人類與矮人都需要生存發展,于是戰爭打響;隨著生産力發展,魔法生物漸漸退場,不太依賴魔法的普通人和獸人的數量爆發式增長,而後為了生存空間,沖突愈演愈烈,最終醞釀成新的戰爭。埃瑞安帝國能屹立于此,因為人類幾度得勝。
  有人說,人類固然道德上並非純白無暇,可矮人暴躁貪婪,獸人野蠻瘋狂,倘若曆史在過去轉向另一個方向,當勝利者是矮人或獸人的時候,失敗者也不見得會落得多好的下場。
  或許他們是對的,但這不是說帝國對其他族裔的奴役與趕盡殺絕就非常正當了。
  于是,各種各樣的罪名被扣到了其他族群頭上。
  大屠殺不需要一群魔鬼,只需要一個借口,一個導#火#索,一個憤怒、仇恨和恐懼的出口,再加上一群缺乏清醒的判斷力的普通人。
  埃瑞安帝國的誕生與擴張一直在戰火之中,最初人們對上神明與惡魔,而後矮人,而後獸人,哪一場不是驚天動地、竭盡全力的大戰?埃瑞安帝國的先民們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戰,為了保護家人而戰,為了讓子孫後代不必在擔驚受怕的夾縫中生存而戰,這些戰爭與這些勝利,哪怕在數百年後的今天,聽上去也讓人熱血沸騰。
  經曆了這一些大戰的人類軍隊擁有信仰,他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自豪。頗有一部分人像慷慨赴死的聖騎士一樣,並非為了滿足私欲而迫害異族與施法者。當他們一手釀造這樣那樣駭人聽聞的慘劇的時候,他們打心眼裏認為自己在完成一樁偉大的事業。
  直到現在。
  相信自己這是在為世界做好事的人們,自居正義方的人們,驚駭地發現他們的所作所為與目標背道而馳。
  光華萬丈的烏托邦破碎,露出猙獰的真相,直到這個時候,罪孽真正的重量才爬上了他們的脊背。
  漠不關心的平民也就罷了,受影響最多的是那些精英。這些年的對峙中帝國繼續培養著新的棟梁,為今後可能發生的戰爭備戰,這些生機勃勃的新生代在備戰的教育下長大,像被磨鋒利的刀刃。當他們所信任的帝國最終公布了這樣的結果,來自自身的耳光落到高層臉上,罪惡感落在老兵身上,而磨刀石折斷了利刃,這些年輕人腳下的基石破碎,他們過去的世界被徹底動搖。
  震蕩的余波久久不散,乃至愈演愈烈。陰霾在帝國的重要器官之間彌漫,而上層幾乎對此束手無措。是的,他們能用鐵腕手段控制住任何動亂,然而要如何控制住人們的心,如何阻止信念破碎的人們放棄自己?
  有優等生從軍校最高的塔樓上跳了下去,他被同學師長認為是個勇敢、雄辯而樂觀開朗的人,這事發生得毫無預兆。其後巡邏的教官陸續組織了幾起自殺事件,他們不約而同,或許被高樓下的血迹所激。這事簡直像擴散開的瘟疫,軍校課程不得不暫時停課。
  全國各地都有退伍老兵的自殺事件,一位悲憤的遺孀將丈夫的遺書貼到了軍區大門口。那位自殺的老兵參與過對野生獸人部族的屠殺,他曾手刃與自己女兒一樣大的孩子。“我們被告知它是必要之惡,即使可能良心不安。我也如此告訴自己,無論我想不想要,我都必須將惡種斷絕,為了埃瑞安。”遺書上顫抖地寫著,“但這根本不是,從來不是。”
  鐵血手段能擊倒敵人,卻對人們的心中之敵束手無策。習慣了血與火戰略的鐵腕帝國缺乏應對這種事的細膩柔腸,對士氣的動員方式已經輕車熟就,但因為從來站在正義的位置,大部分時候對付著非人對象,對士兵戰後心理創傷的治療,到今天才被放到台面上。
  非常不巧,埃瑞安帝國的核心地區長期被冷硬的軍事化生活方式統治,能算得上文化中心的地方,在遠離都城的位置——瑞貝湖。
  包括瑞貝湖在內,整個塔斯馬林州都是塔砂的地盤。
  結果公布後的這些日子,地下城的領域完全沒有閑著。
  無人機與間諜們依然在忙碌,這種帝國人心動蕩的時機,可以說無論是挖角還是推動對方內亂都會事半功倍。不過,塔斯馬林州的來客出乎意料地仁慈,無人機帶去的聲音,並非雪上加霜的嘲弄。
  只是歌聲。
  傑奎琳的聲音在帝國各處的天空中響起。
  經過機械轉播的歌聲沒有遊吟詩人技能一目了然的效果,但傑奎琳依然是一個非常傑出的歌手。這麽多年的溫柔治療之後,她臉上已經有了鮮活的喜怒哀樂,只是依舊不在歌唱以外的時間開口。就仿佛其他時候所有的語言、所有的情感,都融入到了歌聲之中。
  或許也有一點點影響吧,由正式牧師組成的唱詩班為她配樂,這位有著妖精與海妖血統的遊吟詩人低吟淺唱,優美動人的歌聲流入一盤盤磁帶之中,透過無人機的開口,播撒在埃瑞安帝國各處的土地上。
  它清澈如山泉流淌,溫柔如春風拂面,只是聽到它,心靈便安甯下來。憤怒、痛苦、悲傷、愧疚……各式各樣複雜的負面情緒在歌聲中淡化,至少在傑奎琳的樂曲在耳邊響起的時候,遭受折磨的人可以什麽都不想。
  第一次,帝國的機械鳥破天荒地沒有攔截這些無人機,任由它們飛入帝國的腹地。
  一些不重要的協議談判在帝國與塔斯馬林之間展開。
  法師塔中的藏書與研究者被撤走了大半,但還有一小部分留在那裏,繼續合作研究著埃瑞安魔力相關的奧秘。兩邊的負責人小心翼翼地彼此試探,盡量不觸碰雷區,研究者本人倒對此毫不在意——施法者的招募與隔絕也就只有十多年,不足以對帝國或塔斯馬林培養多大的忠誠。法師們都有著自己的驕傲,塔砂覺得他們的自我程度和女巫半斤八兩。
  帝國批准並組織了針對軍人心理健康的醫療機構,這個半官方機構與地下城的醫療部展開了合作。帝國的軍人心理健康機構中有不少經驗豐富的軍醫,塔斯馬林這兒則有能舒緩神經的魔藥與為數不少的遊吟詩人。就目前而言,帝國只接受魔藥交易,要讓半法系人士前來治療受到沖擊的人們,可能對他們的心理健康沒多少好處。
  瘟疫女巫蕾斯麗被逮捕了,塔砂抓到她對送往帝國的魔藥下毒。她很為自己沒能投毒成功遺憾,宣稱只要自己有機會,絕對會繼續這麽幹。
  “他們應得的!”蕾斯麗嘶聲道,“當初獵殺女巫時一點沒有手軟,現在說弄錯了就行了?哈!別開玩笑了!現在我們還要提供魔藥,去治療這些純白無辜小寶寶的脆弱心靈?讓他們全部爛死在泥地裏吧!”
  “這批藥劑,會供應給那些自殺未遂的軍校學生。”塔砂說,“他們還什麽都沒有做。”
  “還沒來得及而已!”蕾斯麗怒道,“他們的先人手上滿是我們的鮮血,要是戰爭開打,他們還不是會做一樣的事情!”
  “因為他們的祖先殺了你們的祖先,因為他們將來可能做一樣的事情,”塔砂重複著女巫的話,“蕾斯麗,這兩句理由讓他們來說,也沒有一點兒問題。”
  女巫的眉頭皺了起來,化開的煙熏妝讓她看起來像只生氣的小浣熊。
  “祖先曾有仇怨,未來或有妨害,如果這就是合理的開戰借口,這片大地上的所有生物都能隨時隨地傷害任何人與非人,埃瑞安的曆史如此長,血脈如此混亂。”塔砂說,“他們當初對施法者動手的時候,不也正用著這種借口嗎。”
  “那又怎麽樣?有罪就是有罪。”蕾斯麗防禦性地抱起胳膊,塔砂知道她只是想不出合理的反駁之詞了。
  “不怎麽樣,我只是告訴你,聽不聽得進由你。”塔砂說,“不說擅用私刑的問題,即使要審判戰犯,該審判的也是應負起戰爭罪責的人,士兵只是巨大機械中的零件。那些在滅法運動上投了贊成票的人,如今已經是一抔黃土。”
  “帝國現在的頭兒還活著!”蕾斯麗立刻說,“你怎麽不為最近這些年才死掉的獸人矮人主持公道?按照你的法律,難道他們不該死嗎?”
  “按照塔斯馬林的法律。”塔砂糾正道,“所以你怎麽打算的?”
  “讓人類帝國的上層全部自裁謝罪!”女巫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要是他們不願意,那就開戰!”
  “我覺得這主意不錯。”維克多嘀咕道。
  “開戰。”塔砂笑了笑,“誰去戰?你嗎?”
  “我當然也會參戰!”蕾斯麗說。
  “你一個人參戰?”
  “想要開戰的絕不止我一人!”蕾斯麗申辯道,“只要你願意松口讓我去叫人……”
  “你便會將一大群人拉上戰場?”塔砂替她補完,“好的,接下來你就是戰爭的發起者和負責人,所有在這場戰爭中死去的人都要背在你身上。是你將他們從平靜的生活中重新推回戰火與死亡之中,是你逼迫他們為了過去放棄未來——想反駁我?你是否想說自己只會找自願者?往邊境線對面扔一塊石頭,都可能激起一場全面戰爭,這事可不是打群架。蕾斯麗,你果然從來沒參與過戰爭。”
  “在過去的曆史中我看得夠多了!”蕾斯麗不服氣地說。
  “那麽,這就是我們的不同。”塔砂簡短地說,以此結束了這場談話,“看夠了曆史之後,你的結論是掀起新戰爭,我的結論是結束現在這場。”
  浪費的血與淚已經夠多,內耗已經夠多。在轉機出現的時候繼續放任年輕的靈魂流逝,不是太可惜了嗎。
  “你的野心又增加了。”維克多在一旁低笑,“只有在把牆那邊的土地也算進你的後花園的時候,你才會關心那上面的花草樹木是否受到損傷。”
  “不,我的野心一開始就有這麽大。”塔砂平淡地說,“只是現在才有實力這麽做了而已。”
  夜幕防線的兩邊,帝國與塔斯馬林州的關系正在緩慢地變化。
  作為對無人機歌聲的回饋,帝國的機械鳥變得悄無聲息。不再有宣傳大喇叭在高空中徘徊,接收到這樣的友好信號,龍騎兵不再將進入防線這邊的所有機械鳥擊落,只在它們進入機密區域時這麽幹。
  元首(新一任元首,上一位已經離任退休了)的例行講話中出現了細微的用詞變化,對異族與地下城那邊的描述變得更加委婉,對立依舊,卻比過去緩和。存在了多年的“不存在的通道”無聲無息地來到地面上,在雙邊貿易協議被簽訂以後,民間商會之間出現了交流溝通。
  到下一年春天,雙方進行了第一次政治層面上的溝通談判。
  都城下的遺迹已經完全發掘完畢,帝國有塔砂需要的魔導科技産品母本,塔砂則有比帝國寬裕許多的魔石魔力。帝國想讓軍人來塔斯馬林州進修,這裏的魔力環境對職業者進階大有好處;塔砂想讓法師去帝國都城的大圖書館學習,大圖書館的藏書中有不少失傳的法術書。雙方都聲稱自己對魔導科技的研究完全出于生産生活上的需要,為了構建高度魔導文明的繁榮社會;兩者都擔心自己送去對方那邊的人才會被扣留軟禁,會這麽想,當然是因為他們也動過這樣的主意。
  想也知道,這會是一場非常艱辛的扯皮會議。
  “這有用?”維克多懷疑地說,“條款當中還包括‘限制雙方武器制造’,你們哪邊誰會真這麽幹啊?”
  “漫天起價坐地還錢,這條就是用來討價還價的。”塔砂回答。
  “我不明白這有什麽意義,浪費幾個月時間在摳字眼上,最後簽下一紙沒有魔法效力的協議,而不是契約書。”維克多孜孜不倦地拆著台,“普通協議這種東西,不就是用來撕毀的嗎?”
  “至少體現一下想要走向和平的誠意嘛。”塔砂笑道。
  帝國與地下城的外交官在桌子兩邊進行著沒完沒了的扯皮,遠離桌子的地方,雙方的新聞業在這幾個月裏都有了可以大書特書的內容。塔斯馬林州的報業與廣播業已經興旺發達,無論是關于埃瑞安帝國與塔斯馬林州對峙的情況,各區域、種族代表的選舉,還是每半年一度的各族研究者會議,都會引起廣泛的關注。獸人菲尼克斯的報紙專欄熱度已經向廣播蔓延,可能再過上一年滿載,時事脫口秀之類的節目就將冉冉升起。
  在曆史發生的時候,每一個腳步看起來都緩慢而搖晃,讓人心急,急也沒用。塔砂很滿意如今這種壽命悠長的身軀,只要不出什麽意外,她總能看到自己布下的棋子,在很多年後開花結果。
  “你還真想要和平啊?”維克多聽上去有些吃驚。
  “怎麽,我以為我表現得夠清楚了。”塔砂說。
  “你想要一個豐富多彩的埃瑞安,和平就不是一個好選項。”維克多勸說道,“只有紛爭才制造文明。”
  “這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塔砂失笑道,“按照現在的經驗看來,文明只會在戰火中毀滅,和平才能將之保存。”
  “是嗎?你看看之前的埃瑞安帝國!”維克多拍了拍書頁,“是你的出現帶來了變化,水被攪渾,才有別種的遊魚在其中遊動。在那以前,和平的埃瑞安枯燥乏味,死氣沈沈,像鍾表一樣規律無聊,比墓園更空虛冰冷。”
  “這不叫和平。”
  “因為還有小部分異族在流竄戰鬥?”
  “因為,那只是優勢種族進行的種族滅絕過程而已。”塔砂說。
  塔砂揉搓著書頁一角,像在揉搓什麽動物的耳朵,維克多的抱怨很快變成了含含糊糊的咕噜聲。
  和平不是壞事。
  塔斯馬林州每一天都在發展,帝國在幾次震動之中削弱,局勢看起來一片大好。然而地下城的合並重組這麽多年來毫無進展,進度上的問號還是問號,也不知道進度條是否有所推進。塔砂設法弄到了一點地下城核心碎片,這東西融合進她的核心,卻如泥牛入海,沒帶來一點兒反應。
  維克多看上去一切如常,大部分時候像個傻乎乎的吉祥物,偶爾一針見血得讓人側目。地下城之書十多年如一日,破損的地方沒有修複,沒有新頁面出現,也不見舊頁面減少。
  非凡者與魔力環境之迷看似有了合理解答,然而往深處想去,更多問題卻躍然紙上。如果非凡者是魔力環境的生産者,那麽最開始魔力環境為何會退化?
  施法者的減少導致了魔力環境惡化;他們的大幅度減少是因為滅法運動;滅法運動是因為學者提出錯誤結論,同時高階法師和強大魔法生物已經消失,不能阻止;高階法師尋死般屠龍與消滅強大魔法生物,是因為他們自知命不久矣。
  這些高階法師,為什麽會活不下去?
  有八成以上的可能,因為魔力環境的變化。
  滅法運動不可能是魔力衰退的起點,它充其量在下滑的埃瑞安身上又推了一把。衰退的時間得被推到二三百年以前。
  屠龍狂潮之前,巨龍已經群體遷徙。那麽巨龍的離開會是原因嗎?
  恐怕不是,巨龍因為某個內容不明的語言離開,龍之預言在矮人戰爭結束後發生,而人類與矮人的戰爭起因是魔石資源枯竭,因此起點還要推到三百年以前。在位面戰爭與魔石資源枯竭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精靈與德魯伊的遠行。魔力環境的衰退會與他們相關嗎?
  暫時沒法知道。
  漏洞太多證據太少,追溯到源頭,精靈與德魯伊離開的原因是個迷,驅逐天界後發生的事情也是個迷。甚至可以再往前推去,天地之戰的時候發生了什麽?在那之前呢?塔砂有時覺得自己想得太少,有時又覺得自己想得太多,最後無解的問題變成了一把懸挂在頭頂上的劍:在一切的開始,那個魔法種族繁榮,魔法與魔導文明昌盛,非凡者隨處可見的高魔位面埃瑞安,因為什麽由盛轉衰?
  它可以發生一次,就可能發生第二次。如今剛剛喘過氣來的貧瘠位面,有可能承受住那個原因嗎?
  塔砂在心中歎氣,最開始蘇醒在地下城中的時候,可真是無知者無畏呀。
  在得到答案之前,她像一只等待著遠方寒風的松鼠,謹慎地與競爭對手維持著和平關系,儲存著越冬的松果。
  ——————————
  首先是一陣能將人刺瞎的白光,然後是劇痛與高溫。
  希瑞爾看到無盡的火焰。
  它們到處都是,充斥了整一截車廂,高熱將車門焊在一起,堵死了最後的逃生通道。爆炸發生得很快,距離爆炸到失去意識之間的幾分鍾卻非常非常漫長。希瑞爾聞到布纖維燒焦的味道,聞到烤肉的味道,後者搞不好是從自己身上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哀嚎在一陣陣的爆鳴聲中漸漸微弱,曆時僅僅幾十秒。接著,就在希瑞爾倒下的鐵皮之下,又一蓬暗火竄了出來。
  希瑞爾驚恐地彈跳起來。
  他以為自己跳了起來,但事實上他只動了動手指,睜開了眼睛。希瑞爾的眼皮好痛,仿佛被粘在了一起似的。天啊!熱與痛似乎又回來了,火焰還在視網膜上燃燒,他發出一聲嗚咽。
  “……醒了?”零碎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他醒了!”
  有人咚咚咚地跑了出去,把希瑞爾從過去的幻夢中叫醒。他又一次眨眼,天花板不算高,不太幹淨,角落裏居然有蜘蛛網。希瑞爾意識到自己躺在一張床上,身體動彈不得。
  接著他想起自己為何會失去意識。
  “那些異種呢?”希瑞爾焦急地對外喊道,覺得喉嚨裏簡直含著一塊燒紅的炭,聲音嘶啞難聽得像驢子。他為這聲音難堪地閉上了嘴,過了不久又忍不住掙紮著提高了聲音:“戰鬥……怎麽樣了?我們贏了嗎?”
  很久都沒有人來,這種對將軍的怠慢完全不能容忍。怒氣在希瑞爾腦中呼呼上升,他憋了一肚子咒罵,但等門打開時,外面走進來一個與他母親有幾分相似的老太婆。
  “希瑞爾。”那個老太婆疲憊地說,“戰爭已經結束十多年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謎題問題這麽多,距離完結還有一陣子呢,大家別慌啦XD

☆、第85章 1.1

  “戰爭已經結束十多年了”。
  這句話在空氣中飄飄蕩蕩,過了好長時間才真正進入希瑞爾的大腦。他愕然道:“什麽?”
  “你受了很嚴重的傷。”對方點了點頭,仿佛這樣就能解釋一切。
  希瑞爾的注意力再度回到自己身上,他受了很嚴重的傷,顯然,必然。他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軀幹,感覺不到自己的臉。渾身上下都一片麻木,仿佛變成了一塊橡膠,哪裏都不再屬于他了。希瑞爾迫切地想要擡起身,確認自己的肢體是否還在那裏。
  他做不到,別說爬起來,他連仰起頭都做不到。聽到的聲音總覺得有點奇怪,看到的畫面仿佛籠罩了霧氣一樣模糊,希瑞爾的舌頭麻木,眼皮發粘,那場大火的痕迹殘留在每個地方。疼痛和高熱陰魂不散,時不時浮現到皮膚表面。恐慌開始蘇醒,他到底傷得有多嚴重?他變成廢物了嗎?難道他真的昏迷了長達十多年?這沒法想象,根本沒法想象。該死,又在痛了!
  希瑞爾哀嚎起來,他的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一樣,或許在失去意識的那段時間,他也在曾不停地尖叫。這想法讓他瑟縮,繼而拼命反駁。不可能!只有新鮮的傷口才能帶來這麽多疼痛,如果傷得這麽重,他怎麽從那場災難中幸存?更別說毫無意識地度過十幾年,沒有傷員能這樣活下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對方一定在撒謊,被欺騙的怒氣鼓舞了希瑞爾,讓他開始瘋狂地掙紮。麻木的肢體慢慢動彈起來,動作終于大到掀開被單,將這層薄薄的東西踢到了床下。老太婆站了起來,後退,去門口呼喚傭人。當希瑞爾對她怒目而視,她的眼皮擡了擡,目光在他臉上滑過,迅速地移開。
  現在希瑞爾可以確定了,這個人不可能是母親。
  他的母親是個有教養的體面女人,永遠梳妝打扮得光華四射,言辭優雅,擡著下巴說話,一個標准的高官之女、高官之妻、高官之母。有同僚曾戲稱希瑞爾說話的樣子和他母親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他將之視作褒獎欣然收下。而眼前的女人呢,她的精氣神仿佛都被抽空了,衰老而憔悴,草草打理過的頭發白了大半,還有幾縷沒梳進發髻裏,就這麽垂在額頭上,希瑞爾的母親才不會這樣。
  這老太婆雙眼無神,眼神遊移,視線一次次穿過希瑞爾落在別處,仿佛不願看他似的。他的母親怎麽會躲避兒子的目光?
  “滾開!”他吼道,“要想欺騙我,至少找個更像的人來!”
  仆人們從門外湧了進來,老太婆終于遲鈍地意識到了他的意思,臉上浮現出一層怒氣。她愠怒道:“我就是你母親!”
  希瑞爾想駁斥這等謊言,只是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仆已經將快要翻到地上的希瑞爾提了起來,重新摁回床上。門被打得更開,希瑞爾得以看到外面的牆壁,還有門外延伸出去的走廊。這場面讓他心中一動,隱隱覺得熟悉。
  希瑞爾的目光掃過整個房間,從有些陳舊天花板上的花紋到那個別致的衣櫃,再到窗外的院落,那裏的雕像與記憶中重合了。靈光閃過,他很快意識到自己在哪裏,祖宅。
  這裏遠離都城,位于某個鄉下地方,父親的父親發迹起來的時候,他們便搬進了都城,離開了這裏。希瑞爾只在這裏住過幾年,那時候他還小,他的父親則因為仕途受挫,不得不暫時回到這裏躲避風頭。等他們離開這兒的時候,全家上下,包括仆人在內,全都歡欣鼓舞。
  這兒與都城的繁華程度完全不能相提並論,破敗,偏僻,幾乎是個流放之地。
  為什麽他會在這裏?
  希瑞爾在父親的老宅裏,那麽他便不是被敵人俘虜,而眼前的人真的有可能是他的母親。無數問題沖入了他的腦袋,快要把隱隱作痛的腦子擠爆了。不祥的預感在表層意識底下遊蕩,仿佛海面下正體不明的巨大陰影,而比起思考它是什麽,憤怒要輕松許多。
  “我被流放了?”他怒氣沖沖地質問,“為什麽?這不是立下功勳的將軍應得的待遇!”
  談話開始以來第一次,母親擡頭看向他。
  “立下功勳?”她尖銳地說,“過去幾百年,埃瑞安都不曾輸得這麽慘。”
  她的目光和語氣一樣尖利,那讓這個憔悴的老太婆再次有了一點點過去的影子。
  未嘗敗績的希瑞爾將軍,輸給了異種。
  前將軍的臉皮火辣辣地發痛,像挨了沈重的耳光。他腦中反反複複地播放起失去意識以前的畫面,想象爆炸後會發生的事情。那些士兵輸給了異種嗎?太沒用了!然而他也必須對此負責。希瑞爾不該去碰那個儀表盤,那造成了爆炸和指揮官的缺席。承認失誤的感覺糟糕透頂,哪怕只在自己腦中,哪怕只對自己。
  他的敵人必將擊掌大笑,他的失誤會讓家族蒙羞。誰會接替他?希望是李斯特,千萬別是諾曼。
  “誰是頂替者?”希瑞爾咬住了牙齒,好半晌才艱難地問,“那個最後帶來勝利的人,是誰?”
  “沒有。”他的母親說,再度恢複了那副死氣沈沈的模樣。
  “沒人接替?”希瑞爾不解道,“不可能,如果我缺席……”
  “沒有打贏。”母親幹癟地說,“埃瑞安沒有贏。”
  希瑞爾再度彈跳起來,仆人們七手八腳地將他按住。“你在說什麽?!”他情緒激動地喊道,“埃瑞安帝國的軍隊不可能輸!那只是一點點異種而已!”
  “我們沒有輸,只是沒有贏。”老太婆歎了口氣,“已經休戰了。”
  “……什麽意思?”希瑞爾機械地問,太過困惑以至于丟失了表情。
  他本以為戰爭結束是早已獲勝的意思,希瑞爾還以為“十多年前”這個字眼已經是最大的意外,未曾想到這句話中還藏著如此驚天動地的信息。每一場戰爭都該有個結果,要麽贏(本該十拿九穩)要麽輸(萬萬分之一見鬼的可能),但是休戰?人類怎麽可能和異種握手言和!
  “十幾年能發生很多事情。”母親回答,“你好好休息。”
  她轉過身,看上去已經失去了談話的耐心。
  希瑞爾不敢相信她就這麽丟下他走了,留下剛剛醒來的兒子,有著十多年時間的空白。她仁慈地留下了幾個仆從,從他們口中,希瑞爾問出了這些年發生的大事。
  他幾乎後悔自己開了口。
  缺席的十多年時光被壓縮在一番談話當中,高度濃縮的壞消息像一顆子彈,穿透了希瑞爾的腦袋。他說了無數次“不可能”,質疑咒罵了無數聲,然而每一個仆人都給出一樣的答案。他失敗之後便再無戰火,圍剿變成對峙,對峙變成合作,其中還夾雜著荒誕不經的消息。希瑞爾呲目欲裂,他被徒然扔進間隔十幾年的世界,而其中的劇變仿佛過了幾百年。
  這世界太過怪異,沒有一句話能讓人相信。
  希瑞爾命令仆人重複一遍,再重複一遍,幾十遍,那些怪誕的詞句沒有一點改變。“夠了!”他喊道,打斷了又一次述說,命令他們去找他的父親。他母親的話不一定是對的,女人和仆人知道些什麽?必定有重要的內情不為人知,他必須見一見父親。
  他的要求沒被立刻執行,在被丟棄在這裏之後,他不再是那個令行禁止的將軍。希瑞爾必須將他的命令重複上無數次,最後用絕食當要挾,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模棱兩可的消息。兩天之後,他見到了父親,退休高官奧格登看上去和過去一樣高大,雖然衰老,卻威嚴不減。
  “你有什麽事?”他說,握著手杖。
  沒有一句寒暄,老奧格登就這麽直截了當地開了口,仿佛面對的不是昏迷不醒十幾年的兒子。他皺起的眉頭隆起,看兒子的目光輕蔑又不耐煩,這反倒讓希瑞爾安心了下來。他的父親總是這麽嚴格,總是看上去嚴肅而憤怒,在整個世界都不對勁的現在,能看到過去一樣的東西真好。
  “父親,那是真的嗎?”希瑞爾急切地問,“帝國要和那些異種合作?還說滅絕異種是錯誤?”
  他有太多問題,考慮到父親願意給他的耐心,只好先揀最要緊的說。
  “那簡直是發瘋!”他的父親低吼道,像被兒子的一句話點燃了擠壓已久的怒氣,他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這久違的肯定讓希瑞爾振奮起來,這些日子來他接觸的所有人都很奇怪,再沒有人在聽到對異種的詛咒時大表贊同了。當他咒罵所有異種和投敵者,詛咒他們全部在深淵中被燒成灰燼,居然有些人會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換做以往,希瑞爾會以通敵叛國的名義要這些雜碎好看——如今他依然這麽要求,然而那命令沒有被執行,好像所有人都覺得這等惡行不算什麽。
  仿佛所有人都已經接受乃至贊成帝國的決策,包括所有錯誤至極的對異種方針。
  “對!簡直是發瘋!”希瑞爾連連點頭,“他們怎麽可以公布這種瘋狂的消息?這決議怎麽會通過?!”
  “都是那群無能的廢物!”奧格登咬牙切齒道,“那群貪圖安逸的**者才不關心事情會怎麽發展,他們只關心合作能得到多少魔石,好用來點亮房間裏的燈泡,好坐汽車而不是馬車,好在冬天泡進熱水不斷的浴缸!一級戰備才進行了這麽點時間,他們就受不了了!這樣的人怎麽配插手國家大事?還有那些膽小鬼!他們居然怕了一個小小的塔斯馬林州,居然會被五分之一的人口所威脅!”
  “被異種!”希瑞爾反感地糾正道,“那不是人。”
  奧格登還在情緒激動地訴說,完全沒理這句插嘴。
  “我看不止是蠢貨、敗類和膽小鬼,坐在那張桌子邊的人當中,根本有來自那一邊的間諜,有被買通的走狗!”奧格登冷笑道,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去他媽的多數派,元首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信任誰,他們居然對那個怪物女人妥協,做出這種愚蠢到了極點的短視決定!難道他們沒想過這會帶來什麽後果嗎?我們就應該一口咬定死不承認,難道牆那邊的人還能跑過來說服所有人?他們不能!民衆注定會相信我們而不是他們!只要將之繼續歸咎于異種的陰謀,人們就能更加同仇敵忾,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陷入混亂!”
  在開始不斷點頭的希瑞爾,慢慢停了下來。
  “做出決定的那些傻瓜都應該被吊死!他們全是帝國的罪人!”奧格登揮舞著雙手,對兒子的反常毫無察覺,或者視而不見,“他們把一手好牌打成了這樣,我們本來還有的是機會!現在呢?民衆根本不需要知道太多東西,他們本不該思考,愚蠢便于學會敬畏,而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還他媽是官方公布的消息!我們打造的鋼鐵軍隊正被自己親手毀掉,帝國的根基都可能會動搖!質疑聲已經響起來了,等被那些暴民沖進家門,那群鼠目寸光的家夥再去為過去的決定痛哭吧!”
  將研究成果公開這件事,經曆了漫長的博弈。
  反對的聲音從未停止,敲定合作前各方勢力便掰了許久手腕,等到研究完成要開始執行協議的時候,複雜的爭執、推诿、威逼利誘……又再一次在雙方的高層中上演。最嚴重時夜幕防線上彌漫開了緊張的硝煙味,戰爭似乎一觸即發。哪怕在消息最終被公開的現在,仍然有奧格登這樣的人,堅信這是非常錯誤的決定。
  可是無論差距多微弱,公開派還是占了上風。
  在關乎未來的重要決策上,塔砂是地下城方唯一的最終決策人,而帝國這邊的上層就要複雜許多。軍方是最強大的勢力,卻並非唯一勢力,百年的和平讓其他部分越來越有話語權,倘若全部加起來,已經能與軍方抗衡——何況軍方本身也不是一塊鐵板。
  即使在相對比較軍事化的都城,也很少有人受得了一直處于備戰狀態。備戰中的其他資源都要向軍事傾斜,一切享受完全杜絕,所有魔石資源歸于武器。那些享有最多特權的人受到最多的影響,都城的高官們過去有多享受魔導科技帶來的方便,如今就多感受到被限制後的不便。
  一天兩天可以接受,一年兩年可以容忍,但是十年?幾十年?看不到盡頭的無數年?當對面的平民都能享有他們曾經擁有過的舒適生活,一些不好出口的念頭在一些人腦中浮現。
  另一些人考慮的不是生活,而是生存。地下城與帝國的幾次交鋒,帝國固然沒有用上全力,地下城卻也沒露出疲態,讓人摸不准水有多深。各式各樣的分析表明,帝國想要圍剿人口與土地都只有它五分之一大小的州,積累深厚的老牌霸主對上剛剛興起的雜牌軍,怎麽樣都應該獲勝才對。哪怕魔導武器不能用,人海戰術也能至少慘勝,他們當初不也戰勝了矮人與獸人嗎?
  然而按照各式各樣的分析,地下城應該早就被碾壓消滅了才對。如果此前它能一次次違反常理地獲勝,沒有人能打包票,此後它不會再違反一次常理。
  保守派認為需要謹慎,當初的深淵與天界便是太小看人間,才從埃瑞安的舞台上徹底退場。安逸派甚至不考慮險勝,對于已經擁有了足夠資源的他們來說,慘勝等于慘敗,不如保持現狀。理想主義者贊同公開真相的決定,認為人們不該錯上加錯,人類作為埃瑞安長期以來的正義救星與世界警#察,應該盡快補救犯下的錯誤,繼續拯救世界。的的確確與東南方有染的人有些全力推動公開決策,有些在打圓場攪混水。牆頭草猶豫不決,袖手旁觀,准備站到勝利者那邊。
  事情最終運轉成了現在的模樣。
  “等等,父親!”希瑞爾僵硬地提高了聲音:“承認?公布?”
  不再擁有實權的老奧格登看上去已經憋了很久,他意猶未盡,還要再罵,被打斷時不善地瞪了兒子一眼。
  “您說得好像,這消息是真的似的。”希瑞爾急促地笑了一下,他想表現出嘲諷,聲音中卻透出了畏懼,“所謂所有人都有異種血統,所謂的殺異種和殺施法者只會讓埃瑞安變得更糟糕……這種事怎麽可能是真的?太荒謬了,怎麽看都是異種的陰謀吧?”
  “那是真的。”他的父親無情地說,“陰謀論這種東西用來說服別人也就罷了。羔羊需要愚蠢,牧羊犬不需要。”
  希瑞爾沒有聽錯。
  他父親的憤怒,從來在于帝國上層最終選擇了公開政策,認為那會動搖帝國的統治。老奧格登是政客而非軍人,他不會像信仰受到沖擊的人一樣悲傷或暴怒,他根本沒有信仰。
  他說:“別像個傻子,希瑞爾。”
  “難道要我相信這種狗屁不通的東西嗎?!”希瑞爾爆發了,“相信高貴的人類其實與異類混種?相信我們的偉大事業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別開玩笑了!是人類趕走了天上的神怪和地下的魔鬼,是人類消滅了貪婪的惡龍,瘋狂的法師,狂躁的矮人和野蠻的獸人!人類是萬物之靈!我們的血統純淨無暇!”
  奧格登看著他。
  父親看著希瑞爾,仿佛他今年才八歲,做了一件極其愚蠢的事,還為此沾沾自喜。他輕蔑的眼神像在看一粒塵埃,像在看一個小醜,總是如此,從小到大。
  然後那眼神當中,透出了一點憐憫。
  希瑞爾以為他會說什麽,但他什麽都沒說。奧格登只是搖了搖頭,轉身走掉了,把兒子丟在這個光怪陸離的瘋狂新世界之中。
  那之後希瑞爾沒有一名訪客,他的同僚與舊友似乎已經完全將他遺忘。他讓仆人替他寫信,卻沒得到一封回複,他很懷疑信件是不是一開始就沒被寄出去。希瑞爾開始以驚人的毅力複健,當他能夠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他發現自己被軟禁了。
  他們甚至沒費心瞞著他。
  希瑞爾把能夠到的所有東西砸碎在地上,他恨所有人,他不相信任何人。每個人說的話聽上去都如此瘋狂,只有狂怒支撐著希瑞爾繼續,讓他得以對抗孤獨和疼痛。痛苦從未遠離,燒傷的後遺症永遠留在了希瑞爾身上,他luo露的皮膚呈現一種可怕的黑紅色,就算沒看過自己的臉,他也知道自己如今必然面目可怖。
  頭疼甚至愈演愈烈,有時希瑞爾抱著頭在地上打滾,劇痛從顱骨當中輻射出來,仿佛有什麽要從中鑽出去似的。
  但在狂怒與劇痛退潮的某一日,希瑞爾發現自己在院子裏奔跑。
  他難以置信地環顧周圍,夜色正濃,仆人又不是專業守衛,沒人想到他這個廢人會在這個點跑出來。希瑞爾的雙腳踩在堅實的大地上,沒有用拐杖,一點都不顫抖。他大口喘著氣,用力握拳,然後一把抓住旁邊的樹枝,一指粗細的樹枝在他手中應聲而斷。
  希瑞爾曾以為永遠失去的力氣,奇迹般回到了身上。
  不對,不是奇迹,應該說是命中注定,是“使命”才對。
  什麽樣的人才能活過爆炸,昏睡幾十年之後醒來,恢複曾經的力量?這樣驚人的生命力與恢複力,只屬于傳說中的英雄。為什麽他會在此時醒來,要看到這個荒唐無比的瘋狂世界?因為他冥冥之中被選中,肩負了撥亂反正的使命。
  曆史上那些英雄能以人類之軀做成種種不可能之事,他們拯救了世界,是人類之強大的完美體現,是人類之優越的最佳證明。希瑞爾的心在胸腔中狂跳,他想要大笑,想要狂呼,為這苦盡甘來的榮幸。
  他得離開這裏。
  這裏的所有人都已經被腐化了,他們竟想軟禁他。希瑞爾無聲地冷笑,開始小心移動,從院落轉進走廊,前往另一個房間。在被禁锢在此處的童年裏,希瑞爾走遍了整座老宅。他知道枯井中有一條廢棄的地道,在地下橫穿整座建築,能繞過守衛離開這裏——新來的仆人注定不知道。
  井下的通道,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希瑞爾弓著腰鑽了進去,他比過去長高了許多,很長一段路只能匍匐前進,灰塵讓他喉嚨癢癢。額角又在一陣一陣抽痛了,仿佛有新鮮傷口似的,要不是他已經習慣了渾身上下的疼痛,他一定會相當困擾。這沒什麽,命定的英雄總是諸多磨難。
  一陣子匍匐前進後,希瑞爾總算到了寬敞的空間。他環顧周圍的幾條分叉,開始回憶出口在哪裏。
  從不知哪裏的縫隙之中,透入了明亮的月光。
  開始希瑞爾以為地上有一灘水,後來他才意識到反光的不是水漬,而是一面鏡子。不知是誰在什麽時候把鏡子扔在了這裏,那上面布滿灰塵,只隱約透著光。
  希瑞爾猶豫了一下,向那邊走去。
  老宅沒有一面鏡子,多半是母親想要照顧他的心情。但是英雄絕不逃避,就將眼前這件事視作旅程開始的第一項挑戰吧。
  他想將鏡子拿起來,卻沒有成功,那面圓鏡似乎被粘在了地上。希瑞爾只好用袖子擦掉上面的灰塵,好在月光的角度剛剛好,即使要蹲在地上看,他也能清楚地看到鏡子裏的圖像。
  希瑞爾跳了起來。
  他咬緊牙關止住一聲尖叫,要是剛才鏡子拿在手裏,一定已經被失手摔碎了吧。心跳聲震得胸口發痛,希瑞爾站了好幾分鍾,這才抱著“剛才看錯了”的念頭蹲了下去。
  啊,並沒有看錯。
  如果是一張毀容的臉就罷了,如果是一張嚴重燒傷的臉就好了,鏡子裏的臉的的確確是希瑞爾的面孔,除了膚色以外,讓人意外地並沒有多少損毀,也沒有多少衰老。然而那雙曾經碧綠的眼睛如今一片漆黑,從眼眸到本該是眼白的位置,全都漆黑一片,雙眼如同兩個漆黑的球體。
  騙人,他想,這是一面邪惡的鏡子,倒映出了不存在的東西。希瑞爾顫抖地伸出手,向上摸,在鏡子裏相同的位置,他摸到了兩個小小的凸起。
  額角的位置,一對小小的角刺破皮膚鑽了出來,帶著已經凝固的鮮血,像兩只破土而出的芽。
  全黑的眼睛,尖角,暗紅色皮膚,生命力頑強,恢複力驚人,軍校圖鑒中典型的返祖怒魔後裔,就是這副模樣。
  希瑞爾一拳砸碎了鏡子。
  鏡子碎片將他紮得滿手是血,但他已經感覺不到了,連憤怒都消失了似的,只剩下無盡的空洞。“我在做夢。”希瑞爾喃喃自語,“一定是夢,一個噩夢。”
  “一定是夢。”浸透了鮮血的鏡子中,破碎扭曲的鏡像用希瑞爾的聲音說,“我想做個好夢。”
  “是啊。”希瑞爾茫然地重複著,“我想做個好夢。”
  作者有話要說:  好多涉及劇透的評論我就不回複啦,感謝長評!大家腦洞都好大XD
  討論好多我也不一一回複啦,感謝大家的理性討論,雖然有一些存在理解偏差XD上層最後公開消息也是各種博弈後的結果(這一章說得更明白了一點)我不認為這部分劇情很不合理。而且曆史上的確有很多在後來看起來非常傻X的決定,比如得了諾貝爾□□的綏靖政策,蘇聯解體相關的醬醬釀釀等等,在那些當時的人看起來,那些主意想必看上去不錯吧
  至于民衆反映,寫的時候也考慮過要不要人間真實一下,最後還是弱化了非常讓人討厭的人性之惡部分,只一筆帶過當成少數派寫了。人生多艱難啊,要看討厭的東西打開社會新聞立馬看到一大堆,大家看小說的時候還是輕松愉快一點吧XD至少在這裏,想寫能讓人感到愛與希望的故事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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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1.1

  希瑞爾非常幸運。
  在那個混亂的埃瑞安,來自深淵的魔物與來自天界的族裔也曾在主物質位面留下血脈。通過繁殖、制造、寄生、感染、祝福或詛咒等等方式,神與魔將異界的血統混入了埃瑞安。
  人類中的混血惡魔血脈與混血神裔並不算特別罕見,他們大部分都有著鮮明的外貌特征。天界族裔的血脈大多有一頭金發或銀發,眸中有流光閃爍,其中有不少人甚至會長著翅膀。深淵族裔的血脈則多為紅發與黑發,他們的眼睛大多是純色的,眼眸侵占了眼白,整個眼珠像個純色球體,尖角是惡魔後裔的常見特征。
  當主物質位面的生靈驅逐了天界與深淵,開始對留在地上的異界生物動手時,這些特征太過鮮明。
  其實也不全是誤傷,在不得不站隊的時候,天使與惡魔的後裔大部分會回應血脈的呼喚,為異界親族而戰。血脈恩賜往往會給他們更高的起點,他們是天生的煽動者與破壞者,就算只有十分之一變成不計代價的瘋子,能造成的傷害也讓人頭疼。
  何況,真正的爆發幾率近乎十之八#九。
  血脈天性是非常麻煩的東西,混入天界血脈的生物就是渴望信仰,混入惡魔血脈的生靈就是渴望靈魂,兩者見面時就是手癢心癢想把對方打個稀巴爛,這些渴望發自內心,出于本能,並非只要依靠後天教育和個人意志就能擺平。你不是在讓晚睡愛好者早點上床睡覺,你是在讓巨龍放棄財寶,讓抑郁症表現得活潑開朗,讓積年毒#蟲憑個人意志戒#毒,或許老天開眼有那麽一兩樁成功案例,但功虧一篑才是常態。
  因位面戰爭元氣大傷的埃瑞安原住民們,可不會讓這些□□留下來。
  天地大戰之後各族進行了掃尾工作,等到人類當家做主,測試異族血脈的儀器粉墨登場,這清掃便又來了一遍。最瘋狂的日子裏,發色不夠常規的人類都被殃及池魚,經曆了一道道篩選的埃瑞安,本不該有深淵後裔留下來。
  希瑞爾的祖先必定非常幸運,他們躲過了最開始的清掃,迅速地融入人群。主物質位面有著非常強大的包容性,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外來者便會慢慢被同化為原住民。鮮明的異界特征最終變成了比常人稍強的一些天賦,惡魔的後裔泯然衆人,因此逃過了檢測儀的搜尋。到希瑞爾這一代,這個家族根本不記得自己與惡魔有什麽淵源。
  如果就這麽普通地度過一生,希瑞爾會作為一個人類死去。
  但列車爆炸了。
  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將軍,被激發了惡魔血脈。
  希瑞爾非常幸運,血脈覺醒的返祖現象萬中無一,恰巧被他遇上。若非怒魔後裔的血脈護持,他根本活不過爆炸,更別說躺了十幾年醒來還能活蹦亂跳了,目前埃瑞安的科技水平可沒法養活一個躺平十多年的植物人。覺醒的血脈最終艱難地戰勝了死亡,在這十多年裏,將他完全從一個普通人轉化成了魔裔的模樣。
  希瑞爾非常幸運,他在燒融的車廂內苟延殘喘時,恰逢軍隊大敗撤離,兵荒馬亂下硬是回到了都城,被親兵送回家裏。重度燒傷的皮膚看似毫無異常,緊閉的雙眼也沒露出端倪,于是等到他身上的異樣之處顯露出來的時候,發現這個的家人來得及將他藏起來,對外宣稱假死,而不是讓他以深淵余孽的身份被拖出去吊死再燒掉。
  都城有一台深淵因子探測儀,它能清楚地檢測到血脈覺醒的深淵後裔。換做任何一個不妙的時機,它都會將希瑞爾暴露在衆人目光之下,審判必將如約而至。但在將軍覺醒到能被儀器探測出來的時候,塔砂已經將這台儀器打包帶走,匠矮人正忙著將之拆掉研究,被拆開大半的深淵探測儀,自然沒有指出這個惡魔後裔。
  所以說,能活到今天的希瑞爾非常幸運,能與任何傳奇小說的主角媲美。
  可惜希瑞爾本人,大概並不這麽認為。
  這間老宅已經非常老了,時光如海潮,將沙灘上的痕迹緩緩抹平。數百年前這裏也曾金碧輝煌,在還有貴族的時代,在貴族與惡魔交易的時代,這個地下空間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年久失修導致的塌方之前,這裏曾是一個空曠的地下室,月光經曆了最精妙的設計,才能通過肉眼難間的縫隙投入地下,投射到地板上。
  老宅過去的主人早已化作黃土,人類建造的精美建築已被廢棄遺忘。只是對某一些遺留物來說,幾百年算不得多漫長的時光。
  怒魔後裔的鮮血,正在破碎的鏡子裏流淌。
  地上的圓鏡破碎成了無數片,無數個鏡子碎片中倒映出無數張惡魔的臉。崩潰的希瑞爾沒有再往鏡中看上一眼,他自然也沒有發現,血汙中的惡魔有著與他截然不同的眼神。
  “我在做夢。一定是夢,一個噩夢。”希瑞爾正喃喃自語。
  空洞的聲音像來自別人喉中,對,這樣軟弱的話絕對不可能是他說出來的,因為是夢境,一切就可以理解了。希瑞爾在沖擊下渾渾噩噩,思考能力都像被鈍化了似的,因此當鏡中的生物開口,他依舊沒意識到,這廢棄的地下通道裏還有另一個存在。
  “一定是夢。”鏡中的生物循循善誘道,“我想做個好夢。”
  “是啊。”希瑞爾茫然地重複著,“我想做個好夢。”
  他的血在他點頭承認時流得越發凶猛,不過習慣了疼痛又處于巨大沖擊之下的希瑞爾完全沒發現。鮮血奔流而出,急切地湧向破碎鏡面,但那個小小的凹陷卻像永遠填不滿似的,血紅色消失得這麽快,像被什麽東西抽走了。微不可查的陰影在鏡中流動,破碎的影像正彙合成一個。
  把現在的場景描述出來的話,任何第三方都能看出不對來吧。
  希瑞爾是埃瑞安軍校畢業的高材生,他當然聽說過惡魔,惡魔契約從來是軍校裏最脍炙人口的題材。無事可幹的年輕學生喜歡在熄燈前講各式各樣的恐怖故事,而希瑞爾從來是最不配合的聽衆之一。任何提及惡魔契約的故事,都會在最開始被他找出漏洞。
  “拜托,別拆台啊!”講故事的人哀嚎道,“你就不能好好聽個故事嗎?”
  “虛構的故事也該有點基本邏輯。”希瑞爾輕蔑地說,“主人公要是愚蠢成這樣,再恐怖的故事也只是個笑話。”
  他看不起任何會被惡魔欺騙的人。
  誰都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晚飯,為什麽會有人相信對惡魔許願能得到好結果?最經典的故事放到希瑞爾面前,他都能條理清晰地說出惡魔與主人公的破綻,言辭敏捷,侃侃而談。這個故事的主角死于貪婪,那一個死于妒忌,貧窮的人為什麽不自己發憤圖強?不就是失戀,怎麽會自怨自艾到被惡魔欺騙?說到底就是太懶惰、愚蠢又太軟弱,堂堂人類竟敗給了惡魔,簡直是人類之恥。
  “惡魔能洞察人心,最擅長趁虛而入!”被拆台的人辯解道,“就算換成你在那裏……”
  “那最好!”希瑞爾自負地說,“我沒遇見它們,是我的遺憾,是它們的幸運。”
  希瑞爾像痛恨惡魔一樣痛恨那些蠢到被惡魔欺騙的人,他認為他們活該受苦受難,如果換成是他,他絕不會像他們一樣無能。有時他甚至期盼埃瑞安還有惡魔的余孽,期盼自己有機會與深淵的走狗交鋒。
  現在,幸運的希瑞爾得到了這個機會。
  可惜他完全沒有意識到。
  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時候,“趁虛而入”這個詞聽上去如此輕巧,聽衆沒法真正理解它的意思。要是今後有別人看到了此刻希瑞爾身上發生的事情,沒准也會拍著大腿罵他是個蠢蛋吧。多麽軟弱又愚蠢,崩潰中的希瑞爾根本沒意識到鏡中存在什麽,當他們一問一答的時候,當契約在悄悄構築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在夢呓哩。
  嚴格來說,鏡子裏的存在甚至不算惡魔。
  那是大惡魔無數後路中的一個,某個遺留的殘片,在種種算計與幸運之下留存至今。周圍的空氣出現了怪異的扭曲,肉眼不可見的波紋正在緩緩擴散,希瑞爾跪在地上的雙腿也開始流血變形,像靠近熱源的蠟。位面的壁壘正在震動,震動的區域非常微小,但已經足以在另一邊掀起滔天巨浪。
  “要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付出一切都值得,是不是?”鏡子說,它的聲音已經與希瑞爾本身不太一樣了,變得更醇厚低沈,嘶嘶的尾音讓人心中發癢,不自覺地想要點頭。
  于是希瑞爾點頭了,他的雙腿開始融化,如同貼上火焰的紅燭。
  “身體也好,靈魂也好,只要能讓這個噩夢結束,都給我也沒關系吧?”它溫柔地說。
  是啊,希瑞爾說,他的舌頭消融在空氣中。
  “那咱們達成共識了。”鏡子低笑起來。
  契約成立。
  噩夢結束了,希瑞爾已經不複存在,他痛恨的非人軀體化作一灘汙血,完全融入了地板上的縫隙之中。塵封的符文大口吞噬著血肉與靈魂,以那面鏡子為中心,蛛網似的魔法陣擴散開來。
  嘎吱——
  像一扇鏽蝕的大門被重重推動,位面正發出無聲的轟鳴。
  *
  砰!
  地下城之書摔到了地上。
  維克多猛地跳了起來,短暫的混亂之後,大量的驚駭與慌亂從鏈接之中傳來,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飓風。“怎麽了?”塔砂問他。足足過了幾秒,他才艱難地開口。
  “糟糕。”他幹澀地說,“我留的後手剛剛被人觸動了。”
  “你就不能早點想起來?”塔砂歎氣道。
  “彼此獨立是不被一鍋端的必要條件,不觸發彙合我根本想不起來啊!”維克多抓狂道,“那個靈魂碎片剛剛才完成任務,回歸到我身上!”
  塔砂抓住亂撲騰的書,放回架子上,決心不去計較這種蛋疼的問題。她開門見山地問:“觸動了會發生什麽?”
  “……深淵通道可能要開了。”維克多小聲說。
  一片死寂。
  “深淵通道不是已經被斬斷了嗎?”塔砂皺眉道。
  “理論上是這樣,但是,關上門焊死的時候要是留個插銷,就會留下一絲縫隙;船被浪潮卷走時如果下了錨,就還有回來的希望……大概就是這個意思。”維克多幹笑了一聲,“那時候的我真是個天才。”
  針對惡魔余孽的清剿行動幾百年都沒停過,惡魔們留在埃瑞安的所有後招怎麽會殘留下來?話未出口,塔砂猛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維克多沒有深淵的氣息。
  如橡木老人曾經說過,惡魔的一切痕迹都會在人類的星盤上顯眼如太陽,全埃瑞安的軍隊都會向那湧去。“有惡魔的地方就纏繞著深淵的氣息,包括被鎮壓的那些。”他曾這樣說,“除非它已經死去,或者被深淵放逐。”
  但維克多,這個大惡魔的殘魂身上沒有深淵氣息,所以與他簽訂了契約的塔砂才沒有一點深淵的氣息。靈魂可以被分割,但靈魂本質與施加在靈魂上的契約等等都不會單獨存在,所有維克多的靈魂殘片,都與他本身一樣,已經原因不明地與深淵失聯。
  天地之戰前後清剿人間惡魔的各個種族也好,在鼎盛時期發明了各種測試儀器的人類也好,都沒能找出維克多的蹤迹。
  “還有多久通道會打開?”塔砂問,“它會在哪裏開啓?現在有辦法關上它嗎?”
  “在帝國西北的位置,最快也要一兩年左右。”維克多回答,“但問題比那嚴重,一個祭品不足以立刻動搖‘門’,位面這麽快出現反應,說明對面必定有足夠強的力量在推‘門’。再過幾十分鍾,震蕩就會形成第一條縫隙,在短暫的時間之內,足以讓一個實力不到傳奇的個體通過。”
  “那會不會是你自己?”塔砂問,“是否有可能,你還有分#身在深淵那一邊?”
  “如果我有一部分還活在深淵當中,我身上絕對不會沒有深淵氣息。”維克多幹脆地否決了,“除我之外,深淵之中還有不少大惡魔,有幾個我全盛時期也感到棘手的家夥。幾百年的空檔足夠他們挖出我留在深淵的那部分鑰匙,鑰匙無論是被單獨收藏還是被一群惡魔共享,位面震蕩開始的時候,深淵裏的所有高階存在都會發現發生了什麽。確定能得到多少利益前他們不會內讧,他們會合作,其中最弱的一個會被推出來探路——即使是最弱的那個,至少也有大惡魔的實力,否則根本沒資格站到牌桌邊上。它會拿著我的鑰匙,用實力在五成上下的分#身前來探路。我們最好立刻准備起來,它會直接出現在這裏。”
  維克多看上去非常冷靜。
  他看上去非常冷靜,分析快速而詳盡,難得又進入了靠譜模式,只是有點緊張。塔砂能從鏈接中嗅到一絲強行壓制的恐懼,當她與維克多對視,她忽地明白了。
  維克多在為即將到來的深淵來客緊張,但是他在恐懼的對象,是近在眼前的塔砂。
  他的後手在帝國西北位置,深淵的先頭部隊卻會“直接出現在這裏”,為什麽?因為它拿著維克多的鑰匙,它能按圖索骥直接找到他。或許當初維克多給自己留後路的時候,就把定點設置在了自己留在人間的殘魂之上吧。
  如果現在把維克多扔遠點,至少深淵來客不會找到地下城。而為防出現什麽意外,毀掉地下城之書是更好的選擇。
  按照他們之間的契約,塔砂不能毀掉維克多,但她不必自己動手。帝國與地下城的關系雖然緩和了一些,卻還沒友善到對任何出格行為都視而不見。如果大張旗鼓地將維克多空投到新魔力核心附近的位置,帝國方一定會開火,以目前地下城之書的力量,一發魔導炮足夠完全毀掉。敵人動手不會毀約,只是不幸的意外,惡魔契約就是如此。
  只需要事後把黑鍋推給深淵就行了。深淵通道若是開啓,地下城與人類必定需要合作。
  所以維克多的詳盡解釋,潛台詞是“我很有用,請不要殺掉我”。
  可憐到可愛了起來,塔砂也佩服自己,居然能在這種要緊關頭想這些有的沒的。
  “我不會抛棄你。”塔砂說,“門已經打開,毀掉你也沒用,充其量摧毀對方的路標。你對我來說的價值比這高得多。”
  “什麽啊……”維克多說,似乎想要反駁,但他倆都清楚地感覺到他松了口氣,于是隱瞞變得沒有了意義。他嘀咕道:“騙人,你只是想拿我當誘餌而已。”
  “沒錯。”塔砂幹脆地承認了,“你早該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如果我是那種會輕易被情緒控制的類型,不權衡利弊,只隨心所欲地被感情推動,難道你還會喜歡我?”
  “也是。”維克多沈默了一會兒,笑了起來,“正是因為你的聰明與冷酷,我才對你不可自拔。”
  還真是難得的坦率,也不知道是覺得這次自己有點危險,還是又在變著法子討好求饒。不過時機不太妙,戰前表白簡直向自立flag,塔砂不打算回答。
  雖然要當誘餌這點是真的,舍不得維克多這件事,也不是假話。
  “不要廢話了。”塔砂說,“快准備起來吧。”
  距離深淵縫隙的第一次開啓,還有幾十分鍾。
  ——————————
  空間正在震蕩。
  帝國西北方,半小時前晴朗無雲的天空已經陰雲密布,驟雨落下,拍打著地面,仿佛天空漏出了一個缺口。狂風能將雨幕橫掃而起,老宅中被驚醒的人爬起來,睡眼惺忪地關窗,外面的空氣讓他們感到莫名惡寒。鳥兒趴伏在巢中瑟瑟發抖,流水如注,灌入廢棄的地下洞穴當中,流淌過幹涸的每一道印記。
  不久前注滿了鮮血的符文已經重新幹枯,每一滴鮮血都不翼而飛,只有破碎的鏡面還泛著詭異的紅光,仿佛被手藝高超的工匠煅燒于其上。輕微的地動被暴雨掩蓋,在地道一角扭曲起來的時候,沒有任何人被驚動。
  地面沒有扭曲,牆面沒有扭曲,被扭曲的是空氣。就像盛夏季節被烤熱的地面,某一塊空間的景物變得不穩定起來,波紋在空無一物的地方擴散。
  半空中冒出一根尖刺。
  不是平白無故出現的,不如說是什麽東西從另一頭緩慢地刺穿。空間像繃緊的皮膜,被這紅銅色的尖刺頂開,不斷不斷凸起,直到再也兜不住的時候,嘣!整一根尖刺突破了壁壘。足有成人胳膊這麽粗的尖角懸浮在半空中,還在緩慢地擴大。
  空間正在分娩。
  那新生的胎兒一點也不安分,它在瘋狂掙紮扭動,企圖將困住它的壁壘撕成碎片。廢棄的地道中震動不斷,天頂上的塵埃被震得簌簌落地。其間出現了各種奇怪的光線,仿佛有什麽東西撕扯雷雲,雷霆閃電隨著它的動作在烏雲中閃爍不斷。不祥的紅光從另一側投射進來,下一刻一顆碩大的頭顱終于突破了壁壘,出現在主物質位面。
  那是一只猙獰的怪物。
  它的鼻端扁平,一雙全黑的眼睛分得很開,一張臉比起像人,更像某種說不出的野獸。它的皮膚赤紅,額頭長角,從特征上看與返祖的希瑞爾意外相似,只是希瑞爾還能算是長相奇怪的人,這一個則頂多是有一點兒像人的怪物。它的額頭左側長了一只長長的獨角,右邊空空蕩蕩,只有一個圓形切面,暗示這裏也曾長著一只長角。
  一只利爪探了出來,向外撕扯攀爬,這只怒魔終于將它的整個身軀也弄了出來。它有一個類人的直立軀幹,渾身肌肉虬紮,凸起的筋肉仿佛要將紅皮撐爆。帶著利爪的胳膊非常強壯,上半身像猩猩或鋼鐵魔像,雙膝關節向後扭曲,非常適合彈跳。這怪物一出現便占據了整個逼仄的通道,它發出一聲低吼,利爪握緊了什麽東西。
  下一秒,怒魔不在這裏了。
  距離老宅大半個埃瑞安的地方,不速之客在地下的空間蓦然閃現。
  手握“鑰匙”的怒魔出現在了地下城中。
  怒魔再度因為環境問題發出一聲不滿的咆哮,這裏的空間足夠寬廣,不用擔心撞到哪裏,然而環境依然相當糟糕。魔力濃度比之前那個地方高了許多倍,這魔力相當純淨,沒有一點被深淵的氣息感染。怒魔來到這裏,就如同彈塗魚被扔進旱地。
  雖然能存活,感覺卻絕不會好。
  它疑惑地環顧周圍,這兒看上去是一座地下城,但為什麽感覺不到深淵?地下城本該是深淵的最佳導體,怒魔卻沒感到賓至如歸。是因為通道斷裂的幾百年出現了變化,還是因為鑰匙本身的問題?它張開利爪,手中有一枚漆黑的鱗片。要不是迫不得已,它才不想拿著這鬼東西,不過一想到這玩意的主人早已死去,與這遺物相處也變得令人心情愉快了起來……
  “是你啊。”
  怒魔蓦然擡起了頭。
  這該死的聲音哪怕再過幾百年也不會忘掉,它猛地擡起了身體,感知擴張到了最大。周圍空空蕩蕩,根本感覺不到其他惡魔的蹤迹。他還活著?他在哪兒?爪中的鱗片開始發燙,說明鱗片的主人就在周圍,可是為什麽感覺不到?
  “出來!”怒魔吼道。
  燈光亮了起來,天頂上的符文一個接著一個亮起,在怒魔頭頂嘲弄似的閃出一個光環。剛才漆黑一片的地下空間瞬間變成了一個流光肆溢的地下舞廳,呈現出一種神經質的歡快來。鱗片更燙了,可是什麽都沒有,到底藏在哪裏?他怎麽可能來到這麽近卻毫無痕迹?怒魔很快變得煩躁起來,就在它想要動手之前,一本書從書架上懸浮起來,對著它嘩啦啦地翻開。
  “這次的倒黴鬼是你啊。”長著黃眼睛的書輕快地說,“很久不見,獨角賽門。”
  “怒角”賽門發出一聲怒吼,千年前被對方折斷的斷角又開始隱隱作痛。
  作者有話要說:  維克多,一個五十多萬字後還需要擔心會不會被女主冷靜地弄死的男主,身為惡魔,毫無人權。
  維克多:成為你的入幕之賓,一定像與母蜘蛛交往一樣驚險刺激吧。
  塔砂:放心,你距離入幕之賓這個詞大概有這——————————麽遙遠的距離。
  維克多:我真的是男主嗎_(:3」∠)_
  塔砂:大概。

☆、第87章 1.1

  (八十七)
  怒角賽門是怒魔中唯一的大惡魔。
  惡魔的起點都是深淵魔種,它們誕生時都是相差無幾的磕碜蠕蟲,在漫長的成長進化過程中,卻會漸漸分化成無數看上去截然不同的品種。怒魔是惡魔進化樹上的頂點之一,性情急躁、行事火爆的惡魔最終會進入這一種分支,怒角賽門便是其中一員。這種紅皮雙尖角、肌肉虬紮、猙獰恐怖的模樣也是人類印象中最常見的大惡魔形象,因為每一次魔災當中,怒魔都身先士卒,沖在燒殺擄掠的第一線。
  這種好戰而容易暴怒的惡魔,其實比其他品種更容易進階。
  所有惡魔出生成長的地方,深淵意志看不見摸不著,難以預測卻又無處不在。惡魔的進化體系相當複雜,充滿了不定性,即使在對彼此研究最深入的時候,學者們依然無法肯定惡魔進化的規律。更擅長思考與魔法的魔物大多會向法魔分支發展,不敢或不屑正面作戰、喜好背後動手的類型可能成長為影魔或惑心魔,嗜好yin欲也擅長利用魅惑的那些多半向魅魔發展……進化樹上有無數個分支,每個進化階段的前後很難確定,看似完全不相關的個體其實在同一條進化路線上,這裏可沒有一只上帝之手來給出小精靈進化圖鑒。
  搞清深淵生態的努力只帶來讓學者絕望的結果,不過深淵意志的偏好基本是個常識:它贊賞破壞與混亂,會將眷顧投射到最擅長制造它們的個體身上。
  那些有怒魔資質的魔物得天獨厚,簡直就是制造破壞與混亂的機器。它們殺戮時毫無目的,這點上連吞噬魔都無法望其項背——至少吞噬魔殺戮還是想填飽肚子呢。因此,深淵會偏好這種類型,再正常不過了。
  不需要特別的變異,不需要獨特的際遇,不需要額外的策略,只要一路殺個不斷(深淵內外永遠有足夠的受害人),半數深淵魔種就可能在進階過程中向怒魔的發展方向傾斜。深淵魔種進化為手拿鋼叉的小惡魔,再變成手拿鐵鏈的角魔,再之後便是怒魔,進化樹只有短短三步。無數怒魔在厮殺中驟然進階,這是最沒有門檻的一種進化分支。
  打個比方來說,怒魔就像人間的高等級戰士:你沒有信仰?智力不高?毫無施法天賦?而且沒什麽特殊血脈,沒有靠譜的老師和傳承,缺乏技巧耐心還沒有特長?沒事,拿得起刀劍會平砍便能當戰士。當然,能在冒險中活多久,就是另一回事。
  進化成怒魔的那些惡魔,成長過程中根本不需要修煉,只要聽從本能地狂怒然後殺戮就好,這對所有深淵魔物來說像平砍一樣輕松,出生幾周還沒被同類吃掉的那些一定能學會。怒魔進階大惡魔的幾率其實比所有惡魔都高,光從這個角度看,它們真是深淵親兒子。
  只是,怒魔的死亡率也比任何相同階層的惡魔都高。
  魔種向怒魔這個方向進化的幾率全深淵最高,怒魔進階成大惡魔的可能性相對而言也高得可怕,然而作為進化樹的頂點之一,“怒魔”卻與其他種類的高階惡魔相差無幾。大惡魔則更加稀少,在同一個時間段內,很難看到兩個怒魔大惡魔並存。
  怒魔在戰鬥中徒然升階,卻完全不知道見好就收,它們只會繼續在怒火中暴走,到處作死,直到怒氣暫時平息或踢到鐵板。怒魔中的大惡魔總是昙花一現,剛剛升階時會死掉九成九,隨後的日子裏又可能腦袋一熱把自己搞成炮灰。
  “幹嘛這麽不高興?”半空中的書說,“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賽門也是一樣。
  大概五六百年前,戰鬥中升階的賽門大殺特殺,清空了整片戰場,殺光了附近所有怒魔。它殺得停不下來,最後向路過的維克多沖了過去。那時的維克多正在去主物質位面的路上,忙得很,懶得理它,只簡單地伸出手去,抓住賽門的右角,折斷。
  順帶一提,怒魔的角連著頭蓋骨,外殼堅硬,內部神經發達,十分敏感。
  劇痛讓賽門清醒過來,成功活過了進階大惡魔後最難過的那道坎。這玩意給賽門帶來了許多麻煩(在狼群中露出斷腿只有一個結果),也讓它得到許多曆練,同時遇到什麽事時比其他怒魔稍微冷靜那麽一點點。從這個方面來看,維克多也沒說錯。
  很可惜,怒魔看上去不打算領情。
  永恒的恥辱留在了賽門頭上,它無數次痛飲嘲笑者的鮮血,卻不足以平息心中的憤恨。賽門脊背上的骨刺一根根豎起,鋒利異常,仿佛能劃開注視它的目光。怒魔的吼叫聲響徹這片地下空間,它的利爪插入地下,鼓起的肌肉像一只只堆在一起的球體。
  但它最終沒有攻擊。
  如果這是深淵內部,如果維克多本身就在它面前,賽門一定會先撲上去打再說。可是這是與深淵失聯幾百年的主物質位面,地下城環境怪異,外部狀況不得而知,維克多的本體又不知在哪裏。它不得不分化出分#身來這裏已經付出了損失,要是什麽都沒得到便被打回去,留在深淵的本體恐怕也不會有多好的結果。
  賽門並非無法思考的野獸。
  雖然深淵造物都能廣義上地稱作惡魔,按照等級劃分,其實還能分為三大類:魔物,惡魔,大惡魔。
  數量繁多的低級惡魔都是魔物,從魔種到進化中形態各異的惡魔,只要它們依然被原始本能主宰,無論多麽強大,它們都只是“魔物”。魔物可能有豺狼似的狡詐,可能有孩童般的思考能力,但它們存在的全部意義便是生存、殺戮、進化,一切策略與行動都為本能服務,與其說是什麽個體,不如說是某種群體現象。魔物的靈魂之火非常非常稀薄,它們可以說根本沒有靈魂。
  多如牛毛的魔物當中,會誕生很少一部分的惡魔。
  惡魔是深淵造物中的中層階級,進化到了這種程度,它們的靈魂之火已經凝聚成型,與主物質位面的生物相差無幾,開始産生本能之外的個體意識。這過程可能很漫長,也可能只是一頓飯後的頓悟,總之升階到這種程度的惡魔終于脫離了魔災低級炮灰的命運,成為了高級炮灰。
  有自我意識又不算大惡魔的所有深淵造物都能被歸入這個等級中,實力跨度相當大。弱的那些可以被幾個職業者幹掉,強的一些則能在主物質位面進行紅紅火火的靈魂販子事業。各種傳說故事中拿一紙惡魔契約引誘聖徒的惡魔便是這個階層,盡管數量遠遠不如魔物,它們的影響力與戲劇性,也讓惡魔名揚四海,至今占據著傳奇小說反派第一名的寶座。
  怒魔也是這種惡魔的一種,它們也是惡魔契約的對象——作為簽約方,而不是提出契約那方。比起循循善誘地設下文字陷阱,怒魔更喜歡簡單粗暴地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給我靈魂,我替你完成殺戮願望。施法者最經常召喚的惡魔便是怒魔與魅魔,前者作為瘋狗戰力使用,後者常見于迂回戰術,以及,咳咳。付賬的靈魂又不一定要來自召喚者本人,魅魔的魅力跨越性別與種族,因此即便各地都有這樣那樣的警告與禁令,玩脫被自己召來的魅魔吸幹的施法者依然屢見不鮮。
  大惡魔的知名度與數量,都遠遠小于之前兩個等級。
  深淵造物的數量多得像大海裏的水滴,包括任何惡魔在內,沒人知道其中究竟有多少。比主物質位面智慧生物多得多的族群中,只誕生了數得出具體數字的大惡魔,傳奇職業的晉升幾率與之相比簡直高得讓人熱淚盈眶。每個大惡魔都有自己的本事,非要將它們視作一體歸納總結,就像把全主物質位面的傳奇職業者放在一起歸納一樣,幾乎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但是有一點,絕對可以肯定。
  無論什麽品種的惡魔,能夠幸存下來,一路厮殺走到這一步,除了驚人的運氣之外,必定還有其他長處。無論怎麽頭腦簡單,到了進化成大惡魔的時候,它們至少會有正常人的智商。
  將賽門以“它”代指,就和用“它”代指巨龍一樣,純粹出于以貌取人。這個外形如野獸、看上去異常暴躁的怪物,並不是個無腦蠢貨。
  “你還活著?”賽門粗魯地說,聲音隆隆作響,如同夏日悶雷,和咆哮時也沒什麽兩樣。
  怒氣之下,它猜測著對方如今的狀況。這通道來自維克多的後手,穿越通道者手拿的鑰匙也來自維克多,另一邊的大惡魔早就揣測過維克多如今的情況。深淵的通道被關閉,天界的通道被關閉,按理說一個被留在這裏的大惡魔不可能會有好下場……
  “你在想,我一定沒有好下場?”懸浮的書本笑了起來,“哎呀,賽門,你真一點沒變,像以前一樣‘坦率’。”
  怒魔發出了被辱罵的低吼。
  “又生氣了,看看你……所以你才是來探路的那一個。”書本惋惜地說,很快換了一種虛僞的歡快腔調,“獨角的賽門,咱們是老相識了!相隔五百年的美妙重逢多麽讓人驚喜!事實上我也很為咱們能在此相遇意外,我還以為五百年時間足夠怒魔們出現另一個智力、蠻力和運氣分配上更不平衡的存在呢,看起來這當中還是存在一個黃金分割比例,像你,真是出乎意料的好比例。”
  怒魔這一支並不會特別針對自己的族群,沒有什麽“只能存在一個大惡魔等級怒魔”的潛#規則。但兩只怒魔等于雙倍不計代價的狂怒,當兩個大惡魔等級的怒魔相遇,一死一傷幾乎是必然結局,同歸于盡這事也不罕見。
  賽門沒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這拐彎抹角的嘲弄,但它至少聽得出嘲諷的語氣。怒魔赤紅色的皮膚危險地亮了亮,仿佛熔岩在底下流淌。
  書上的眼睛期待地看著它,仿佛窮極無聊,只等著打一架。
  不,賽門的警惕心徒然升了起來,不能正中這家夥下懷!
  這地下城看上去毫無防備,眼前似乎只有一本奇怪的書,根本看不見陷阱的迹象。但維克多布置的陷阱從來看不出痕迹,賽門並非第一次吃他的虧。
  第一次見面不幸遇上本體,維克多二話不說便折斷了賽門的角,仿佛隨手折了根樹枝。第二次,賽門剛巧撞見了維克多一個分#身,實力對比懸殊,它一只手就能將分#身折磨致死。賽門本想滅掉分#身一雪前恥,卻不幸在動手前先聽了這家夥鬼話……最後結果不提也罷,賽門不知怎麽的吃了維克多的圈套,掉進了一個撒羅神殿所在的半位面,差點沒命回來。
  被聖光切割的回憶讓警惕心大過了憤怒,怒魔暴躁地晃了晃腦袋,像一頭牛,企圖把繞著腦袋亂飛的蒼蠅晃掉。
  “夠了!”它粗聲粗氣地說,“我沒空聽你賣弄口舌,深淵需要目前主物質位面的情報,還有擴大通道的場地准備!”
  “你在跟我說話?”書本驚奇地說,“什麽時候開始,咱們惡魔的關系好到能隨意共享資源?難道在我不在的這些日子,深淵的法則開始向天界轉變了嗎?”
  深淵對主物質位面的大規模入侵向來源于本能,比起有組織的戰事,更接近“鄰居家門開了強盜們蜂擁而上”的情況。高階惡魔天然便能壓制低階存在,但要是到了同一個階層上,事情便很難說了。為了深淵而戰,為了大局犧牲?這從來不是深淵的規矩。
  “你到底想怎麽樣?”賽門怒道,“少裝腔作勢,難道你不想要開啓深淵的通道?”
  通道動蕩的時候,大惡魔們猜測過通道另一頭會遇到什麽。
  最好的情況是一個偏僻無人的安全角落,盡管維克多魔緣不好(不過深淵裏大部分大惡魔之間都說不上有多少友好關系),他的狡詐依然受惡魔認可。糟糕一點的情況是一支全副武裝的除魔軍隊,大惡魔們至少能從怒魔分#身的損毀原因上看出主物質位面如今的武力強度。不過最糟糕的情況也不過如此,要是通道被打開的原因是地上生物的野心,倘若如今在地上占優勢的智慧生物腦子一抽想要反攻深淵,惡魔們一定會興高采烈,全力支持。
  距離大惡魔們全部回到深淵,時間已經過去了四五百年。惡魔們用了不少時間試探維克多是否還活著,又用了不少時間破除層層防禦,用蠻力,用陰謀詭計,勾心鬥角,你爭我奪……最終將維克多的財富全盤瓜分。到今日已經塵埃落地,維克多遺留在深淵的一切(至少它們能找到的一切)已經各自有主,乃至幾度易手,幾乎所有大惡魔都認為,“永遠有後手的維克多”終于翻了船,再也翻不起風浪。
  所有的猜測與對策,都在發現維克多還活在主物質位面時推翻。
  如果他還活著,這次通道的開啓與先頭部隊的進入一定在他的掌握之下,沒准就是他推動的。被這家夥利用借力固然讓怒魔不爽,可在有共同目的,即都要開啓深淵通道的時候,與維克多暫時合作,無疑會事半功倍。
  問題只在他想要什麽。如果來這裏的不是怒魔賽門,而是其他更擅長思考的大惡魔的話,談判大概已經開始了。
  書頁中間的黃眼睛漫不經心地打量著不遠處的大惡魔,仿佛它只是個擺錯位置的大型垃圾。維克多歎了口氣,像在指責對方不夠上道。
  “征用場地前向主人交租金,不是最起碼的禮節嗎?”他說。
  “你要什麽?”賽門煩躁地問,對這樣進展緩慢的對話失去了耐心。
  “也不算多,我的東西先還給我吧。”書本輕描淡寫地說,“我留在深淵的全部。”
  “是你自己丟失了它們!”怒魔發出一聲粗野的譏笑,聽上去好似吠叫,“深淵裏的所有東西都沒有主人,只被最配擁有它們的存在暫時占有!想要回它們?這不是深淵的規矩!”
  “這是我的規矩。”維克多耐心地說,仿佛在給一個低能兒講解常識,“而在我的地盤上,就要按照我的規矩來。”
  “你的地盤?”賽門轟然大笑。
  它的笑聲隆隆作響,伸出利爪向石壁上一撓,抓出一條長長的裂痕。怒魔冷笑道:“時代不同了!你早已今非昔比!難道你以為你還能討價還價,就憑這座感覺不到深淵氣息的地下城?”
  書本既沒有打斷怒魔的嘲笑,也沒為牆皮開裂做出什麽反應。它平靜地等在一邊,等對方撓完牆,才狀似苦惱地歪了歪頭。
  “這個嘛,的確有點缺乏說服力。”維克多說,“不過擁有一座城市,怎麽著都比穿著一個柔弱的人類身體看上去強吧?”
  笑聲戛然而止。
  “記得咱們上次遇到的時候嗎?”維克多沒有半點適可而止的意思,“那時候可真不巧,別說再折一次你的角了,穿著人類幼童的身軀,我跳起來都踢不到你的膝蓋。結果呢?斷角的賽門,長一點記性#吧,難道沒有惡魔告訴過你,腦子不好就別聽維克多叔叔說話?”
  賽門咆哮一聲,終于撲了上去。
  佛惹三次都火,何況怒魔從來不以冷靜著稱。痛腳再三被踩到,新仇舊怨湧上心頭,暴怒的怒魔再沒空去管利弊權衡,一切謹慎都化作狂暴的行動。
  它的骨骼發出了噼噼啪啪的聲音,那身軀竟然再次暴漲,撕裂的皮膚中血肉與骨刺糾纏。那雙反關節的粗壯雙腿下壓再彈起,仿佛被壓縮的彈簧,讓這個健壯的大惡魔一躍而起,像個輕盈的彈球。
  地磚上,它剛剛站著的地方,出現了蜘蛛網似的裂紋。
  之前刮下的碎屑被勁風卷起,地下城房間中靜止的空氣被這沖鋒攪動,利爪還沒落實,強風已然先至。半空中的書本在風中嘩嘩作響,那只大大的黃色眼睛眯了起來,神態卻十分安然,仿佛只是在躲避迷眼的大風,而不是面對一只一頭紮過來的大惡魔。
  兩者之間的距離本來就只有十幾米,怒魔一蹬腿,這點距離轉瞬間便消失無蹤。那只利爪近了,更近了,只剩下一尺距離,便要將書本開膛破肚。
  它便停在了距離書本一尺開外的地方。
  以那只利爪為圓心,一道燦爛的金光蓦然爆發開來。瑰麗的光華在一個眨眼間充斥了整座房間,地下城的深夜被照耀得如同白晝。利爪的停滯只持續了萬分之一秒,萬分之一秒後賽門倒飛出去,比它來時更快。
  這光相當美麗,璀璨如珠寶,輝煌如太陽,只是對籠罩在其中的怒魔來說事情就沒那麽詩情畫意了。它像個伸手摸電門的傻瓜,金色的光纏繞在它身上,從利爪到大腳板一陣亂竄,讓它整個身軀每一條筋絡都抽搐起來。一聲驚天動地的狂嗥讓房間都為之震動,賽門滾回了地上,黑煙從身上升起。
  方才伸展開的骨刺上出現了焦黑的痕迹,大半迅速地萎靡,收縮回軀體,讓它看上去比剛才小了一圈。賽門擡頭往向紋絲不動的書本,半是暴怒半是震悚地喊道:“撒羅?”
  “怎麽能對著一個大惡魔叫這種名字呢。”維克多假惺惺地說,“真不禮貌。”
  “撒羅,該死,化成灰我都認得出來!”怒魔猛地爬了起來,身上焦黑的痕迹迅速地複原,“你怎麽可能沒事?你怎麽能使用撒羅的力量?!”
  神明與惡魔的力量天然相斥。
  惡魔的汙染是聖潔信徒的大敵,各種汙穢的深淵法術最能腐蝕神術,數不清的聖子聖女栽在了惡魔手裏;神靈的淨化是魔物的天敵,魔災泛濫之時,牧師投擲的聖光(在以往只能用來治療和驅邪)會比法師的攻擊性法術更高,無數高階惡魔死在了神降術上。
  天界與深淵從存在開始便彼此敵對,兩者的造物水火不容,這可不僅僅在說心理層面。水多時火焰被撲滅,火焰旺盛時水被燒幹,兩者就是這樣一種絕對互斥的關系。等級越高越能減弱這等克制,但即便進化到了大惡魔的程度,傳奇牧師的神術也比任何傳奇職業者的攻擊更讓它們頭疼。
  剛才那個是光幕術,用來守護撒羅神殿的基礎法術之一,只要有一個主教與一群信徒便能布置。它的威力嚴格來說不算大,和之前差點讓賽門喪命的那些不能相提並論。大惡魔的分#身一樣生命力頑強,方才那個光幕術雖然讓它狼狽吃癟,卻也在與賽門碰撞後消散,造成的傷害不值得一提。
  可問題不在這裏。
  撒羅是最典型的天界神明,光明、太陽與正義之神絕不容忍任何邪惡在眼皮子地下出現,連邪惡陣營的普通人類都不允許接近,更別說最針對的惡魔。光幕術能被賽門觸動一點都不奇怪,然而它怎麽可能用來保護維克多?!
  維克多成為大惡魔的年紀比賽門更久,他犯下的罪行與心中的邪惡比賽門只多不少。任何來自深淵的靈魂都會激起撒羅神術最劇烈的反應,如同冷水滴倒入熱油鍋,賽門的分#身不能避免,維克多怎麽能?發燙的鱗片分明指出他本身在場,他到底在哪裏?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維克多理所當然地說,“剛才的光幕術能讓一只小惡魔化為灰燼,卻只能讓你摔個踉跄,力量帶來差異而已。它不能對我造成一點傷害,又有什麽奇怪?”
  他所暗示的東西,讓賽門駭然無語。
  “這不可能……”它喃喃自語道。
  “可憐的賽門,時代不同了。”維克多笑了起來,重複了它剛才說過的話,“這裏是我經營了五百年的主場,你是否打算拿這具分#身和你在深淵的命運當賭注,來試試我是否在開玩笑?”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人說不知道塔砂和維克多什麽時候好上了,等等,他們沒有好上啊!維克多在79章就扭扭捏捏表白過了,是十幾年的日久生情。塔砂知道他喜歡她,但對此不置可否,有感情然而並沒有戀愛感情,大概對寵物那種更多一點2333
  嗯,開始緩慢地展開深淵這邊的世界觀。這幾天我努力攢攢稿子,看看十一能不能爆發一下日更一萬(搓手搓手)評論實在沒力氣回啦,給小天使們飛吻一下麽麽哒XD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感謝tata和南柯的連環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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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1.1

  (八十八)
  點亮了整個房間的光幕術已經消散,地下城恢複了之前的昏暗,只有幾個火把提供了僅有的光線。地動山搖的撞擊與怒吼聲都靜止了,連回音的尾聲也已經消逝。浸透松脂的木棒在火焰舔舐下時不時發出哔啵聲,這便是此刻寂靜中唯一的聲音。
  過了許久,怒魔從牙縫裏擠出幾個音節:“你要什麽?”
  終于,賽門妥協了。
  “我剛才已經已經說過一遍。”維克多的語氣沒有一點變化,仿佛這妥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無須一點喜悅與驚訝,“要是站在這兒的是其他大惡魔,他們會知道我的意思——當然,只要有怒魔在,我不能指望來個更能交談的對象——為防你聽不懂,讓我直白地解釋一下:我已經顯示出了我的誠意,所以你才能手握著我的鑰匙站在這裏,現在,輪到你們表現出誠意來了。”
  “你明知道那種條件根本做不到!”賽門煩躁地噴了口氣,地上升起一陣小小的熱旋風,“到底哪些惡魔拿了你的東西,誰都不知道!更別說讓得手的惡魔交出來!你那些東西一半以上不是被用掉就是在爭奪中化成了灰,深淵從來如此,你會不知道?”
  “這倒也是。”維克多咂了咂嘴,“那該怎麽辦呢?”
  他裝模作樣地想了一會兒,書頁啪沙一響,像人打了個響指。
  “還是先來敘敘舊吧。”他說,“距離深淵被驅逐過了這麽多年,我深淵的老夥計們過得如何?”
  “‘陰影行者’卡斯帕宰掉了‘火翼炎魔’奧斯特加,把它的領地向西推進了一大塊。‘千面者’薩消失了很多年但是這次出現了,‘無可識之物’拉什德嘉沒死,特裏安利雅那賤人還活著,‘混沌胃袋’被拆了一半還剩一半,‘六口摩亞’活著,還有幾個誰,我不記得了。”賽門簡單粗暴地說,“其他都死光了,要數死廢料我可數不完!”
  在這堆一下子記不住的名號當中,藏著大半個深淵的變動史。
  兩位大惡魔所說的“老夥計”,自然也是大惡魔。
  深淵的寵兒,深淵的君主,或者更普遍的說法,“深淵領主”。大惡魔不需要特意去收集手下、建造領地,它們本身的存在就是混亂深淵中少見的秩序。兩個大惡魔的活動範圍不會有太多重疊,除非它們想要打一架。按照彼此的實力與性格劃分出的互不侵犯範圍便是深淵領主的“領地”,其他弱小的惡魔與魔物,按照本能在最適合它們的領地中生存。
  惡魔的生長受深淵環境影響,長成的大惡魔則會影響環境。深淵中分塊的領土,比起法理國土更像不斷變動的生態圈。
  比方說,一只在炎魔領主的勢力範圍裏生存的深淵鬼火,有朝一日向上層進化,倘若進化成了喜歡高溫高熱的火焰蝾螈,它會很樂意繼續居住在這片領土中;要是變成了向影魔那一支發展的幽影呢,它則會盡快離開這片與它變得屬性相斥的土地,本能地前往更適合生存的角落,進入影魔領主所在的區域。
  真到需要打群架的時候,大惡魔能調動所有影響範圍內的惡魔與魔物,而這個影響範圍與受它們影響改變的環境重疊,所有“領土”中的居民都會受控制為該區域的統治者而戰。從這個角度來說,將大惡魔稱作領主,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另外,提及的名號並非真名。
  深淵研究者韋伯斯特老先生攜帶的手劄中,有一些關于惡魔名號的研究。每個深淵惡魔都有深淵賦予的真名,它們可能在深淵魔種誕生時隨機生成,也可能在魔物進化為中層惡魔時出現——畢竟沒有魔物說過自己是否有名字。惡魔的真名就像深淵分配的序列號,獨一無二,冗長難言,其本身就是攜帶魔力的某種咒文。
  惡魔能使用它來簽訂惡魔協議,同時,一些法術也能通過真名尋找到惡魔本尊,乃至利用真名奴役惡魔。盡管大惡魔不會因為一個名字被迫為誰打工,但要是真名被相同等級的強者掌握,事情也可能變得相當麻煩。高手對決,勝負只在毫厘之間,倘若不幸遇上個精于此道的對頭,要緊關頭被真名法術絆住,哪怕只慢上一個半拍,也可能飲恨當場。
  許多研究者曾想過從這裏入手,快捷方便無汙染地利用惡魔的弱點,可惜效果相當雞肋。惡魔的真名受深淵法則保護,沒有一種法術能強迫它們開口。這種地方保護主義的世界法則,和那些保護主物質位面靈魂的法則一樣堅固,除非由惡魔本尊親□□出(你盡可以坑蒙拐騙,只要你騙得過惡魔),否則沒人能利用惡魔的真名。
  因此,惡魔們可不會在見面時自報家門。
  它們會給自己取一個對外的通用名,取名方法五花八門,隨自己高興。有希望成為惡魔領主的高階惡魔會給自己取外號,以便與無數種類相同、通用名類似的同族們區分開來。等到真正進階成了大惡魔,沒給自己取過外號的惡魔也會得到其他人給予的诨名,來自戰鬥方式、戰績、外貌等等。維克多的通用名就是維克多,這倒和塔砂隨口取的名字剛好相同。
  不過從“陰影行者”、“火翼炎魔”這樣沒創意又中二兮兮的外號看來,當初地下城叫史萊姆“萬物吞噬者”也並不算多出乎意料了。
  “收割者呢?”維克多說,“現在還是只有‘蒼白的安蒙’一個?”
  “廢話,難道不是你把‘無命王’阿刻留在了地上?”賽門回答。
  “但是看上去能進階的收割者可不少呀。”維克多不動聲色道,“這些年就沒一個新生的大惡魔?”
  “當然沒有,你在說什麽屁話。”怒魔沒好氣地回答,“這樣夠了沒有?”
  “但你才說了個開頭啊。”維克多說,“其他都忘記了?這答案可不太好。”
  怒魔賽門發出一聲挫敗的低吼,又一拳揍到了牆壁上。
  “你也該回答我!我告訴了你深淵的情況,你卻對主物質位面的事情一句都不透露,你在隱瞞什麽?是誰沒有誠意?”它怒吼道。
  “有道理。”維克多的眼珠子向上看去,拖長了聲音“唔……”了一會兒,說:“如果我告訴你,你相信嗎?”
  怒魔卡殼了。
  “你看,這就是問題。”書本攤了攤書頁,“它們沒想過要在這兒遇到我,所以它們選擇了你當馬前卒。怒魔的確皮糙肉厚經久耐用,傳送回去的死因分析足夠它們做一通報告,但恕我直言,你在法術和契約上就不太精通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沒有哪個惡魔能十全十美,你在戰鬥上差強人意,腦容量這方面就不能強求。好在,我實在是個好心人,要是你願意跟我訂下契約……”
  “不!!”賽門的大喊打斷了他。
  “幹嘛回絕得這麽快呢?”維克多無辜地說,“你不會真的相信我能改變契約條款吧?那都是謠言,契約完成後讓條約向編寫者方向傾斜這種事,一聽就是無知的主物質位面生物才會捏造的都市傳說,是被害妄想,咱們深淵的惡魔要相信深淵法則,你說是不是?我能對深淵發誓,就算真有哪個靈魂因為與我簽約輸得血本無歸,那也是他們當初簽約時就沒看清楚條款的緣故。”
  這番話說完,怒魔看起來更警惕了,後背上的刺又豎了起來。
  “看上去你是鐵了心不願與我簽約了。”維克多歎了口氣,仿佛真的為此遺憾,“那能怎麽辦呢?恐怕你只能給我當個傳話筒,把我的要求帶回深淵去。”
  “我一過去就沒法再回來!”怒魔擡高了聲音。
  “是啊,通道特性就是如此,十分令人遺憾。”維克多說,“但你又不願意與我簽訂契約……”
  “別太得寸進尺!”賽門怒氣沖沖地打斷了他,“通道已經構築完成,大門總會全面開放,哪怕你阻止,通道全開也只是時間問題!”
  “但一年與幾千年之間畢竟還有點差異,你說是不是?”維克多說。
  “你敢!”賽門勃然大怒,“你不想活了嗎?!”
  “事到如今還用這種低等級的威脅就沒多大意思啦。”維克多輕巧地說。
  怒魔賽門停了下來,忽然面露疑惑。
  它的面部肌肉有了幾條怪異的抽緊,猙獰程度與之前不相上下。讓塔砂來看的話,她是萬萬不能從那張怪獸的面孔上瞧出什麽表情來的,但前惡魔維克多能分辨出來。
  那疑惑的表情讓他心中一突。
  迄今為止,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維克多看上去遊刃有余,將怒魔賽門耍得團團轉。從旁觀者角度來看這真是一面倒的局面,大唱空城計的維克多本身卻相當清楚,真實狀況恐怕是另一種一面倒。
  不僅僅是力量而已。
  魔物只有稀薄的靈魂之火,惡魔有了與主物質位面生物相似的靈魂,大惡魔的靈魂則能夠單獨存在,分裂再融合也不算大事。但大惡魔的實力完全與靈魂挂鈎,當靈魂受到重創,不僅僅是力量,記憶與智慧也會受損。
  賽門說得一點沒錯,維克多今非昔比。過去多輝煌都只是過去,地下城之書與曾經的大惡魔維克多相比,智商搞不好中間腰斬,而記憶也亂七八糟缺失了一大片。對深淵的記憶並不完整,維克多裝腔作勢提到的那些名字便是他僅有的幾個記得的對象,每一句套話都小心翼翼,冒著被發現虛實的風險。
  怒魔賽門所說的東西,維克多並不能完全聽懂,同樣的,他不知道對方為何面露疑惑。
  “玩笑時間結束,讓我們快點把這事幹完吧。”維克多說,“我會開啓這條通道,那便是有開啓它的需要,你之前說的沒錯。我會支付這一邊‘開門’的代價,這點毋庸置疑,而作為回報,我只需要‘那一樣’東西,最重要的那一個。”
  未免在什麽不知道的地方出了岔子,維克多啓用了後備計劃,迅速繼續下去。
  果然,賽門被轉移了注意力。
  “那樣東西不在我手上。”它粗聲粗氣地說。
  “所以只需要你幫我帶個話嘛。”維克多語氣平然地說,似乎已經做出了巨大的讓步,“在通道完全開啓的那一天,我要看到我的東西。也不怕你們違約,既然我能開啓這條已經閉合的通路,我就能再一次讓打開的通道閉合。不相信可以試試看——我個人不太希望有誰這麽幹,大家的時間都很寶貴啊。”
  “好吧!”怒魔勉強道,“‘無可識之物’拉什德嘉多半會考慮,等通道打開,你的皮會還給你!”
  真是意料外的結果。
  提到所謂“最重要的東西”只是個借口,維克多根本不記得自己在深淵放了什麽最重要之物。然而怒魔賽門給出了出乎意料的答案:“你的皮”。
  這裏所說的皮,並不是字面意思上的一層皮膚。
  是“身軀”。
  主物質位面難以承受神明與大惡魔的存在,兩者在人間呆不了多久就會被排斥出去,運氣不好還可能受很嚴重的傷。要是真想去主物質位面怎麽辦呢?神明可以使用神降術,大惡魔們,也能通過各種詭谲的法術打擦邊球。
  一種常見的方式是亂扔軀體,整個的大惡魔來不了,被分裂出的小部分肢體則可以留在主物質位面,不然也不會有那種以大惡魔為鑄造材料的神器了。于是地上生物撿到大惡魔身上的材料,以為這意味著自己走了大運。
  這些誤認為自己有著主角命運的小人物興高采烈地拿著大惡魔的角/指甲/毛發/鱗片等等等等,聽著腦中謎之聲的指引,收集材料,用各種天材地寶改善自身體質,最後畫下魔法陣想要脫胎換骨時,手中材料的主人便如約而至。大惡魔附身到那些傻瓜身上,他們曆經千辛萬苦,讓自己變得適合大惡魔居住,如同為了口感良好而辛苦鍛煉的肉牛。
  這種身體能“穿”的時間比神降術長,盡管不能發揮全部實力,卻能讓惡魔領主在地上停留幾個月到一年時間。
  另一種方式,則要在靈魂上打主意。
  這一類不算常規,鮮為人知,相當神秘,以至于失憶的大惡魔本人都一時沒想起來。到怒魔提起,維克多才猛然想起,他把身軀扔在了深淵裏。
  大惡魔的靈魂能單獨存在,維克多的靈魂來到了主物質位面,然後因故被留在了這裏。他的身軀還在深淵,在過去數百年間被人搶來搶去——鑒于維克多現在的狀況算不上活著,那個身軀可能被稱作“遺蛻”更恰當。
  維克多的遺蛻在“無可識之物”拉什德嘉手中,非常不幸,那是個法魔領主。
  “行了,回去吧。”維克多說。
  “你就這麽打發我?”賽門惱怒地說。
  “不然你還想怎麽樣?”維克多反問,聽上去寬宏大量,“反正你怕我耍花樣,現在看到什麽、聽到什麽都不會當真吧?唉,惡魔之間就是這麽缺乏信任,真是讓人悲傷。”
  “別太得意忘形!”賽門把利齒咬得咔咔響,“你能占優勢也就這一年時間,等通道打開,我會很樂意看你的腦袋被放在大門前面。”
  它說得嚇人,但這話其實相當于“你給我等著”的場面話,怒魔這是在找台階下了。
  “那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維克多配合地回答。
  怒魔賽門惡狠狠地瞪了書本一眼,轉過了身。
  到這時候,維克多才大大松了口氣。
  比計劃中更好,和平送走惡魔領主分#身,簡直應該放禮花慶祝。中途出現的小危機最終成功蒙混過關,空城計嚇走百萬雄師,等怒魔一回去,通道的第一道縫隙啪嗒關上,一時半會兒便沒法再度開啓。它前腳一走,後腳整個地下城就會玩命找辦法鎮壓通道,縱然沒辦法讓深淵與主物質位面的連接完全斷開,至少也能鎮壓個三五年。
  就像蒙混過了大考前的模擬考試一樣,往好裏想,這三五年很有可能找出一勞永逸重新斷開通道的辦法,哪怕往最壞的情況想,至少還能多活個三五年。
  怒魔拖著腳步離開了一點,身影開始緩慢地閃爍,這是和平解散分#身的方法。它就這樣閃爍了幾次,慢慢停了下來。
  “怎麽了?”維克多帶著不祥的預感開口,“忘了什麽東西嗎?”
  怒魔賽門猛然轉身。
  深紅色皮膚上的紋路在此刻驟然點亮,比第一次變化還要快,那些紋路和骨刺在一個呼吸間突破了皮膚,讓怒魔像一只暴怒的豪豬。
  “你撒謊!”賽門暴喝道,“你——撒——謊——!”
  它的聲音震耳欲聾,那拖長的暴喝還沒有消散,整個身體已經彈射出去,向著半空中懸浮的維克多。一道閃電劃破地下城的陰影,又一道光幕術被激活,撒羅的神力照耀在惡魔身上,仿佛火焰舔過黃油。
  外骨骼變形,皮膚與肌肉微微軟化,但它們重生的速度快得驚人。如果將此刻的情景用慢鏡頭播放,旁觀者能看到一層層皮膚被剝離並再生,後者的速度漸漸超過了前者,以至于到後來,聖光的攻擊只在怒魔身軀上形成一點波紋,在散開前已經被撫平。光影特效持續了短短幾秒,當光幕術退卻,被扔出去的怒魔再次一躍而起。
  這一次,利爪順利地抓住了地下城之書。
  “你這騙子!”怒魔又一次吼叫道。
  它重複著同樣的台詞,語調卻從驚怒變成了狂喜。大惡魔的分#身扣住了地下城之書,將它硬生生從半空中拽了下來,摁到地上,利爪陷入書頁當中。怒魔賽門張開了嘴巴,它的下半張臉仿佛被利刃一刀劈成兩半,巨大的裂縫橫陳在猙獰的面孔上,這一次,那表情一目了然。
  那是惡魔的笑容。
  “你根本沒有這麽強大!”賽門扭曲地笑著,“你只不過被深淵放逐了而已!所以你才沒有深淵氣息,所以你才不被撒羅排斥!”
  維克多想說什麽,但他暫時沒法說出話來。利爪不斷下陷,像訂書釘,將厚厚的書頁一層層貫穿。
  “你根本不是隱藏得完美,而是本體就是這本破書!”怒魔狂笑起來,唾液像野獸一樣滴落,“你根本不記得,因為傳聞是真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真的被殺了!”
  “話不要說太滿。”維克多嘶聲道,“從我成為大惡魔以來,每年都會傳出我的死訊,可是……嘶!”
  怒魔根本不打算聽。
  它已經確定了自己想知道的東西,真相已經暴露,深深忌憚的對手露出底牌,再沒有什麽能拉住賽門心中的狂怒。被欺騙了!被愚弄了!又一次被同一個惡魔玩弄于鼓掌之中,險些再次成為活生生的笑柄!怒魔領主在暴怒中狂笑,利爪從書中猛然抽了出來,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縫。
  接著,高舉的利爪再次落下。
  幾章書頁被胡亂撕下,接著又是另外幾頁。柔韌堅固的書頁在怒魔狂暴的蠻力下撕裂,紙屑紛飛,書籍上的黃眼睛因為疼痛扭曲。
  “謊言之蛇維克多!曾經了不起的惡魔領主,變成了怎麽樣一個可悲的小醜!”賽門的狂吼讓地下城震顫,它的笑聲掩蓋了清脆的裂帛聲,“後悔吧!哀嚎吧!這樣苟延殘喘,你還不如死當初就死在了人類劍下!”
  “對于這點……我倒有不同意見。”維克多小聲說,“其實我後悔的地方在更前面……當初幹嘛不直接折你脖子呢。”
  這聲音發顫卻欠揍不減,他又一次踩了賽門的痛腳,讓賽門暴跳如雷。明明只是個失敗者罷了!裝腔作勢的渣滓!怒魔的利爪整個插#入書本,末端幾乎刺到封面,接著向斜角一劃,終于讓口中不停的書本慘叫起來。
  “現在,帶我去這座地下城的核心!”賽門低吼道,雙爪扼住書籍,就像扼住老對頭的脖子,“別再浪費我的時間,我會給你一個痛快的死法,告訴我核心的位置!”
  手中的書本發出一聲模糊的嘀咕,仿佛真被掐得說不出話似的。賽門松開一點點,只聽維克多艱難地說:“你猜啊?”
  怒氣再度上竄,幾乎吞掉賽門的整個腦袋。它的利爪再次插#入書本,這次離書脊很近,危險地貼著那只黃色眼珠。若非僅存的理智還在提醒怒魔直接這麽幹可能造成的麻煩,它一定已經動了手。
  “我很樂意繼續享受一點點撕碎你的樂趣,然後自己去找!”賽門威脅道,“現在,告訴我地下城之心在哪裏!”
  “在上面。”
  這聲音從身後傳來。
  怒魔賽門轉過了頭,望向身後長著雙翼的生物。
  沒有殺意,沒有威脅,同時沒有“存在感”,以至于這個生物開了口,賽門才發現對方的存在。她怎麽能如此融洽地融入地下城?賽門盯著這個看上去像女性人類的生物,她有一雙空洞而平板的眼睛。
  維克多在賽門手中發出一聲咒罵。
  在被怒氣擠壓到了角落的思維中,賽門很快找到了答案。
  “哈,無主的巢母。”它獰笑道,“很好,帶我去地下城核心!”
  作者有話要說:  □□眼症虐die,今天出門吹風完了回家就一直重複著幹活——點眼藥水躺平——幹活——撲街點眼藥水的悲傷循環_(:3」∠)_于是不停地被打斷思路,趕死線趕得爆肝,寫完沒檢查過,明天眼睛耐久度高的時候再修修文吧
  在用玻璃酸鈉眼藥水,話說買什麽TB幹眼症眼鏡之類的東西有用嗎……

☆、第89章 1.1

  (八十九)
  魔災之中,地下城是存在感最強的深淵造物之一。
  要是采訪經曆過深淵大規模入侵的主物質位面生物,他們心中對魔災最深的印象,恐怕不是鋪天蓋地的小惡魔就是深淵前哨地下城。在對深淵了解還不充足的時候,主物質位面的居民一度以為深淵是個布滿地下城的地方,所有惡魔都生存在這一座或那一座城池之中
  ——但這完全是謬誤。
  第一個有能力進入深淵的法師留下了記載,他吃驚地發現,深淵無比寬廣,環境無比惡劣,一望之下,看不到一座建築物。
  地下城是深淵的前哨,也只是前哨而已。
  地下城核心在深淵意志下誕生,和魔種的存在一樣,屬于深淵的自然現象。地下城的誕生周期有著顯著的規律,平日它們在深淵中幾乎難見蹤影,唯有到了深淵大舉入侵主物質位面的時候才會大量出現,泛濫成災,在主物質位面大肆生長。
  魔災以外的日子裏,深淵也會零星地産生一些地下城,只是往往沒法存在多久。沒有理智的海量魔物足以把每一堵城牆踏平,不斷變動的自然環境讓地層表面在幾周(乃至幾天之內)變換成截然不同的模樣,兩只或許多只惡魔隨時隨地都可能交戰,分分鍾改變地形,滄海桑田……在深淵維持一座完好建築物,如同在全年台風區造房子,需要花費不小的代價。
  而深淵住民對“容身之所”的理解與大部分主物質位面生物截然不同,地下城並不受歡迎。
  即便成長為大惡魔,地獄三頭犬依然喜歡洞窟,影魔依然喜歡無數空間裂縫形成的混亂區域,收割者之流更喜歡墓穴。區區城池比大部分大惡魔本身脆弱太多,沒什麽用處。只有少部分異類,比如法魔這種深淵的法師,才會需要一座城市來存放圖書館、實驗室和實驗品。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怒魔賽門對地下城很陌生。
  魔種與地下城核心有不少共同點,比如它們都出生于某些受深淵法則保護的區域,這些出生地只有初生地下城和魔種可以出入,成長到一定程度的魔物難以進入;比如地下城也有類似魔物—惡魔的分界,初級地下城一樣沒有自我意識,只存在本能,要等成長到一定程度才能進化等等。但等到“新手保護期”過去,魔種已經成長為到處亂跑的魔物,地下城卻還是一座沒法動彈的建築物。在這些初級地下城來得及産生自我意志之前,它們就是一塊肥肉。
  大部分惡魔都對擁有城池沒有興趣,但地下城核心卻蘊含著能量,像一般等價物一樣流通。主物質位面的法師和工匠還需要想出種種辦法提取這些能量,惡魔卻完全不必考慮。同樣出自深淵的它們,只要開口吃掉就行了。
  在漫長的魔生之中,賽門吃過幾個地下城,一些剛剛誕生不久,一些擁有主人。它知道這些紅色的石頭嘗起來是什麽滋味,也知道那些有主的地下城會怎麽樣——會比較麻煩,但賽門終究吃到了,總能如此。
  有幸沒被這樣吃掉的地下城,往往都有主人——一個主人是地下城得以生存的大部分原因——要麽屬于惡魔,要麽屬于被蠱惑的主物質位面生物。他們與地下城核心簽訂了契約,成為地下城的主宰者,也從此抹掉了地下城生出自我意志的可能。
  拿東方修仙的例子做比方,就像某種天材地寶,起#點雖高在,卻多半沒有化形成精的運氣,十有八#九會被其他大能收去當了法寶。地下城固然沒這麽高端洋氣,但原理相同,誰會拒絕一筆天降的財富呢?
  怒魔賽門從未見過成熟期的無主地下城,但它聽說過那種地下城可能進化成什麽形態:如同蛻變成惡魔的魔物,一直沒有歸屬的地下城核心會緩慢變異,誕生出巢母。
  深淵裏根本見不到巢母,所有地下城都會早早夭折,要麽成為飼料,要麽成為道場。但失去主人後留在人間的地下城中的確出現過這種例子,主人喪命而核心尚在,于是在漫長的恢複後,地下城重新運轉,靜悄悄地長出了自我意識。
  但是,從來沒有由巢母進化成的大惡魔。
  是因為巢母的智能依然底下到類似本能嗎,是因為地下城的肥肉屬性讓每一只巢母都沒法活到進化的那一天嗎,還是因為那些地下城在遠離深淵的地方逗留了太久?賽門不知道,也半點沒有了解的興趣。總之,地下城大部分時候被當做好用的特殊建築,而不是單獨魔物。
  當怒魔賽門意識到面前的生物是巢母,它一點都沒有提起警惕。
  那當然是個巢母,長著雙翼的女性與地下城渾然一體,怒魔直覺性地能確定這點。巢母存在,所以維克多根本沒和這座地下城簽約,他很可能傷得太過嚴重,連與地下城簽約都做不到。巢母因為賽門的訊問出現,回答了它的問題,這說明巢母多半剛覺醒不久,對深淵來客言聽計從——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深淵造物天然就偏向深淵。
  以上判斷之中有不少不能鐵板釘釘的揣測,太過理所當然,但怒魔就是這樣的惡魔。它們有著正常的智力,有一些甚至可以變得狡猾,但在它們生氣的時候,它們會變得對大部分細節漠不關心。越憤怒的怒魔戰力越強,同時思維方式越直線。
  此刻的怒角賽門相當生氣。
  “帶路!”怒魔命令道,“去地下城核心!”
  面無表情的巢母服從了。
  背負雙翼的巢母走在最前面,賽門跟上,手中還攥著維克多。他們在黑暗的通道中穿行,走廊之中空無一人,外圍連火把都沒有,黑漆漆如同廢墟。又轉過一道彎後,前方豁然開朗。
  這裏沒有安放著火把,但大廳依然在幽幽熒光下清晰可見。廣闊的廳堂中間,一灘藍瑩瑩的池水倒映著懸挂在上方的紅色石塊,巨型雞血石中流光肆溢,散發著誘人的魔力。
  地下城核心近在眼前,賽門邁開腳步,一路走到魔池邊上。
  “你果然沒占有這座地下城。”怒魔冷哼道。
  這一路上維克多都沒開過口,蔫蔫地攤在怒魔爪中,似乎終于失去了挑釁的力氣,到此刻也一聲不吭。怒魔的怒氣終于降下來一點點,得以去思考破壞之外的事宜。兩顆漆黑的眼珠盯在不遠處碩大的核心之上,惡魔領主的感知掃過整座魔池,掃過整個地下城核心,得到的結論與之前一模一樣。
  這是一座不算完整卻相當純粹的地下城,沒有任何生物在核心之中留下印記。時間與地上發生的種種事件帶走了曾經的主人,在這幾百年的隔絕中,深淵的氣息也被一並掃除——這事的確沒有先例,可是“深淵通道被斬斷”這種事一樣沒有先例。在地上生存數代的惡魔後裔,不是也會被主物質位面同化嗎?這樣一想,事情也可以理解了。
  巢母站在魔池旁邊,一動不動,目光沒有焦點。這座新生的地下城意識似乎只有單純本能,此前哪怕沒有簽約也聽從了維克多的命令,等賽門出現便聽從了它的,相當方便。“蠢貨。”維克多嘀嘀咕咕地詛咒著,似乎不敢再惹怒賽門,只好去找巢母的茬,“等著被吃掉吧!”
  這倒提醒了賽門。
  只要張開嘴就可以吃掉,但要是真這麽做的話,充其量也只增加了一個地下城核心的能量。賽門已經是惡魔領主,一顆地下城核心對惡魔領主來說聊勝于無。仿佛符文材料,提取出來價值不過如此,放在原處卻能構成用處大得多的魔法陣。
  在對主物質位面的情況了解更多前,在深淵通道完全開啓、其他惡魔領主來到地面上之前,這座地下城是唯一在人間紮根的深淵前哨。
  一旦擁有了它,此前維克多用來討價還價的“東道主”身份與主場優勢,便全部屬于賽門了。
  惡魔全都是一群自我中心的家夥,為了利益合作也為了利益彼此攻擊,弱肉強食,向來如此。留在那邊的混賬能逼迫賽門來這裏探路,來到這裏的賽門當然也可以攥取遇到的全部利益。不用一秒鍾,怒魔領主便做出了決定。
  它留了個心眼,掃視過整座大廳。大廳中只有他們一行人而已,惡魔的感知中沒有出現任何其他生物存在的痕迹。附近沒有任何機關,沒有任何伏兵,只有巢母依舊木然地站在旁邊,對怒魔的所有行為都視而不見。維克多似乎又要說話,賽門將他團起來扔了出去,掰掉大廳旁邊的一根石柱,壓到平坦的書本上面。曾經的謊言之蛇發出一聲悶哼,再也說不出話了。
  完成這一切後,賽門回到魔池旁邊,伸出了爪子。
  利爪張開,抓住了懸浮的地下城核心,怒魔的靈魂開始向核心中探去。那裏空蕩蕩一片,力量純淨而容易掌握,像一間敞開的寶庫,等待著它的主人。賽門不客氣地讓靈魂纏繞上去,准備將核心收入囊中。
  這會是相當短暫的過程。
  被蠱惑的主物質位面生物需要漫長的認主儀式,他們與地下城核心的鏈接過程需要整整一天一夜,期間會有地下城內部造物從最外圍向內部進攻,以此測試新主人是否夠格。法魔在地下城安頓也需要不短的時間,它們會在刻下印記的同時改造地下城環境,這些喜歡完美又自信過度的龜毛惡魔會花費幾個月時間勾畫自己的印記,等到完成的時候,地下城也會進一步升級,戰鬥力更上一層樓。
  而身為惡魔領主又無心塑造居住環境的怒魔賽門,只需要將靈魂印記刻進地下城核心裏面而已。
  它使用了最簡單粗暴的方法,怒魔的靈魂會像尖刀一樣劈開外殼,直刺核心,擴散汙染,讓對方與自身同調,粗鄙得像小孩子用牙印和口水標記食物。惡魔汙染任何東西都用這一套,好處在于,耗費的時間只要不到十分鍾;壞處則是……
  在廳堂之中,怒魔身後,微弱的燭火亮了起來。
  在燭火亮起來的時候,旁觀者才會意識到那火光並非突然出現,而是一直亮著,只是之前不知為何沒有注意到罷了。燭台與拿著燭台的人一直融入背景之中,沒有一雙眼睛能將他們辨識出來。直到此時此刻,一道靈光驟然升起,怒魔才在驚怒中發現了什麽。
  星光之神的神殿裏供奉著名為“渺遠星光”的燭台,這件神器上的蠟燭無火自燃,燭光照耀下的一切都會被遺忘。
  發動神器時會有顯眼的天界靈光,在惡魔眼中無比鮮明。然而星光之神的神器早在怒魔出現前已經被發動,如今靈光已經散去,而手持燭台的撒羅聖子站在地下城核心所在的房間,從計劃布置開始,一直等待到現在。暴露塞缪爾的靈光並非來自燭台,左手持燭台的聖子,右手中拿著驕陽之杖。
  他緊緊握著權杖上帶刺的紋飾,鮮血順著花紋湧向杖身,如同往火中注入熱油,珊瑚紅色的權杖被徒然點亮。撒羅教的教宗怒視著惡魔,在他堅定無畏的決心之下,撒羅神的權杖光芒萬丈,勝過他曾經發動的任何一次。
  烈日被聖子帶到了地下。
  權杖仿佛快要燒融的鐵塊,金紅色無比燦爛。頂端的太陽紋飾爆發出如有實質的金光,空氣中滿是燒融的金子。釋放的神術與老對頭重逢,像被打了雞血一樣張牙舞爪,撲向了不遠處的大惡魔,炸裂在它每一寸皮膚上。
  撒羅的神術不像光一樣快,從未得到過神靈授權的操縱者,哪怕是天生聖子,用驕陽之杖攻擊惡魔領主也是件吃力的事情。
  光線如有實質,如有千鈞之重,速度幾乎稱得上緩慢。如果立刻抽身逃跑的話,怒魔賽門未必不能躲開。
  然而,在使用惡魔的伎倆簡單快速地占據地下城的時候,它的身軀動彈不得。
  賽門伸出的靈魂卡在了那裏,像被困在一個特別狹窄的通道當中,一時半會兒別想爬出去,想抽身也晚了——剛才風平浪靜的地下城核心驟然洶湧起來,塔砂掀開了無害的僞裝,圖窮匕見,緊抓不放。
  緩慢卻劇烈的旭日之光,全部砸到了怒魔身上。
  尖銳的骨刺仿佛冰錐,結實的肌肉好似蠟像,兩者全都在火焰加身時迅速軟化和融化。焦臭味霎時間在大廳裏炸開,惡魔分#身的皮肉發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氣味,又在下一波光輝觸及時完全消散。如冷水潑上滾油,如烙鐵壓上冰塊,神術與深淵惡魔的碰撞激起一波劇烈的反響,空氣中的魔力像要沸騰。怒魔賽門的痛吼聲響徹雲霄,在撒羅聖子脫力倒下之前,這個分#身的軀幹已經蒸發了三分之一。
  還不夠,遠遠不夠。
  惡魔領主等級的惡魔有著可怕的生命力,怒魔這種靠肉搏吃飯的類型更加麻煩,這種程度的損毀依然無法將它置于死地。這一點,維克多記得,並且說過。
  空城計能成最好,不能成也並非再無辦法,十幾分鍾時間已經夠做幾套後備方案。深淵惡魔領主互相推诿,最後八成可能來的是怒魔(盡管不一定是哪個怒魔),激將法在怒魔身上相當好用。空城計失敗的維克多可以繼續用來煽動憤怒與轉移注意力,對塔砂與主物質位面的信息缺給初來乍到的怒魔挖下深坑,而只要深淵惡魔繼續幾萬年如一日地各自為政,只要惡魔心中仍然有貪婪,在地下城核心的布置便是個堂皇陽謀。
  在忍耐與犧牲之後,塔砂終于等到了機會。
  怒魔賽門受困于貪婪,埋伏于此的撒羅聖子發動兩種神器,在那之後,該是塔砂動手的時候。
  銀刀反射著殘存的金光,劃破了沈重的空氣,還有怒魔的身體。
  那是一把一米開外的長刀,刀背上有反刃,刀面上有血槽與奇特的花紋。龍翼之軀將長刀定為自己的武器,這些年來各種居民們為塔砂打造了各種類型的長刀,形式相似,效果不同。矮人工匠將鋒利這一屬性發展得登峰造極,女巫為刀刃附毒,黑袍法師為長刀賦予各種詛咒。這一把銀刀上則滿是正式撒羅牧師書寫的符文,在匠矮人用精妙的工藝篆刻完畢後,教宗以驕陽之杖施予祝福。
  這一把銀刀,名為“破魔”。
  非常沒有創意,但也非常簡明貼切的名字。
  被祝福的刀刃沒有驕陽之杖那麽效果顯著,但被它割裂的皮肉一樣發出滋滋聲響,仿佛牛肉按上燒紅的鐵板。像餐刀切割黃油,破魔刀陷入了怒魔的肩膀,一路向下,劃過大半個身軀。
  “停下!”怒魔賽門大吼道。
  它依然無法動彈,身體都不能後轉,只能背對著塔砂徒勞地大喊。這怒魔無比吃驚,難以置信,不過沒有誰再來解讀它的表情啦。塔砂為卡在骨頭上的刀刃皺了皺眉頭,她抽回長刀,扇動翅膀,升空,再向下俯沖。
  唰!
  這感覺如同斬開柔韌堅固的皮革,帶著沖擊力的銀刀終于建功,這利器與塔砂的力道足以將一頭牛攔腰斬斷,如今手起刀落,成功斬落了怒魔粗壯的臂膀。霎時血濺三尺,塔砂騰空躲避,閃開了飛濺的鮮血。又一刀隨即重重揮出,目標是賽門殘存的左側長角。
  “你敢!!”賽門怒不可遏,“給我停下!我命令你!”
  塔砂立刻用行動回答了她敢不敢。
  第一刀已經落下,在長角上發出锵當一聲脆響。怒魔的角果然很硬,哪怕只是個分#身也是如此。刀刃彈回的手感讓塔砂初步判斷出那裏的硬度,隨後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連續十刀迅速而均勻地落在了整只角的不同位置,叮叮當當一陣亂響。她在手感最合適的地方停下,停頓了一小會兒,此後幾十刀比之前更快,揮刀迅疾如蜂鳥振翅,眨眼間不知多少刀落在了同一個地方。
  若不是身處此時此地,塔砂會說這感覺仿佛回到過去的廚房——就像用菜刀在砧板上切軟骨剁肉餡。
  刀影在昏暗的廳堂中閃成一片,撒羅的光輝已經散去,倒映的光華來自魔池與地下城核心,兩者的光芒詭谲而浮動。刀刃落在長角上的笃笃聲開始變調,第一道細小的裂紋出現在長角上,第二道緊隨而至。倘若將這一幕的速度放緩,把刀下細微的聲響擴大,這場景可能會讓人想到伐木。咔嚓,咔嚓,咔嚓,嘎——吱,樹要倒啰!
  怒魔的咆哮又高了八度。
  長角終于被斬斷了一半,橫截面露出的血肉筋脈看上去慘不忍睹。塔砂直視著那半邊的傷口,舉刀,將之變作圓形斷面。
  可惜,時間有限,不能讓左邊右邊對稱了。
  “住手!”賽門嘶吼道。
  它不止在用喉嚨嘶吼,它的靈魂中傳來大聲的命令,讓塔砂停下,住手,靜止,讓塔砂服從,歸順,低頭。怒魔領主用盡全力沖擊著地下城核心,深淵的氣息橫沖直撞,或許對正牌的地下城巢母有著類似王霸之氣的效果吧。塔砂毫無反應,揮刀不斷,長角落地的時候,下一刀砍在了怒魔腿上。
  到此時,惡魔的靈魂中才産生了一點改變。
  它終于意識到塔砂要做什麽了。
  如何摧毀一具大惡魔的分#身?損毀需要超過百分之八十,要害部分完全粉碎。龍翼之軀目的明確,她正快速而細致地將賽門肢解,並將肢解好的軀體扔進魔池之中。賽門終于意識到,眼前的巢母明白摧毀分#身的正確方法,並且她敢這麽幹,她沒有一點屈服的意圖。
  命令開始軟化。
  命令變成色厲荏苒的要求,再變成不情不願、滿懷恨意的商量。細微的恐慌傳達到地下城核心之中,巢母終于開了口;“原來你也會怕啊。”
  “你要什麽?”賽門氣急敗壞地說,“你明明也是深淵的造物!為什麽?!”
  不,塔砂不是深淵的造物,她的立場從來不在深淵,也根本不打算聽從任何來自深淵的差遣。根本沒有和談可能,在怒魔踏上地下城的那一刻,他們便已經是你死我活的關系。但塔砂為什麽要費口舌讓它死個明白呢?
  于是她只說了最簡單的那個理由。
  “你撕我書。”巢母這樣回答。
  “什麽?”賽門愕然道。
  沒有下一句解釋了,長刀揮落,斬落了怒魔的頭顱。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天眼睛不太行啊_(:3」∠)_剛發完雄心就被眼睛打臉,我還是悠著點暫時別想日一萬了,爭取先恢複到□□點更新吧_(:3」∠)_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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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1.1

  (九十)
  從驕陽之杖發動至今,僅僅過了一分鍾。
  一分鍾前怒魔占盡優勢,手撕地下城之書,眼看要占據地下城核心;一分鍾後它大部分肢體都落在了魔池之中,以零零散散的形式。深淵來客與東道主的局勢再度易位,銀刀下落如疾風驟雨,大惡魔的分#身固然堅硬,卻也在這絞肉機似的刀陣之中七零八碎。
  四肢,長角,頭顱,脊椎,軀幹。
  那顆碩大的頭顱高高飛起,重重落下,斜飛入魔池之中,濺起不小的水花。剩下的軀幹屹立不倒,而塔砂揮刀不斷。做這事時她心如止水,情緒毫無波動,只有對落刀角度與大惡魔肢體殘存比重的精確計算。惡魔的身體被大卸八塊,在精准的計算下落入魔池之中,場面血腥,又有種在片刀削面的荒誕。
  到最後一部分殘肢落入魔池之中,塔砂才落到了地上,開始急促地喘息。
  肢解大惡魔不是砍瓜切菜。
  堅硬至極的軀體本身便是最好的铠甲,專精肉搏的怒魔一路進化為惡魔領主,那**足以與巨龍媲美。若非借助撒羅神術破防,若非收祝福的銀刀接連不斷,而對上的又是怒魔的分#身,這場硬仗根本不可能在短短一分鍾內結束,即使已經機關算盡。
  事實上,這一仗還沒有結束。
  魔池中的魔力液滴包圍了怒魔的血肉,怒魔分#身居然還未死去,如同被切成幾段的蚯蚓。黑色的血液在湛藍的魔池中擴散,仿佛墨水汙染了晶瑩的湖泊。那些屍塊掙紮不休,怒魔的頭顱雙眼怒睜,血肉翻騰著企圖彙集到一處。咕噜噜的氣泡聲越來越大,清澈見底的魔池一片混沌,每一個碎塊即將合體的刹那,總有浪頭將之重新擊碎。
  液態的魔力正在翻滾,沒有大風卻浪花翻騰,沒有熱度卻洶湧沸騰。魔池中的一切都屬于地下城的一部分,地下城的意志在魔池中沸騰。每一個液滴都是一個戰鬥單位,它們滲入惡魔之軀,分割開每一滴血、每一塊肉,滲透進每一條肌理、每一根骨頭。地下城核心紅光大盛,照耀著魔池之內非人之物與非人之物的厮殺鬥爭。
  怒魔賽門正在咆哮。
  它的面孔被分割成了兩半,它的咽喉撕裂成無數碎片,那嘶吼來自靈魂。當怒魔的身軀動彈不得,它的靈魂狂暴不已,無時不刻地沖擊著地下城核心,從開始接觸到現在,從未止息。
  這是驕陽之杖發動後一分鍾,是怒魔領主的分#身碰觸地下城核心後一分鍾,距離整個地下城易主還有幾分鍾的時間。唯有以核心為餌,才能讓大惡魔被困在半道,動彈不得,同時這也將地下城的命門送到了賽門手中。地下城核心一點不假,毫無防禦,如果撒羅教宗塞缪爾與塔砂的合擊無法在地下城易主之前解決掉惡魔領主的分#身,事情就會變得相當麻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們終究勝利了。
  沸騰的魔池正一點點變得平靜下來,怒魔最後的反撲被成功鎮壓,肢體仿佛離水太久的鲨魚,漸漸失去了生機。池水中的雜質沈澱分離,每一次翻騰池水便清晰一點,好像有肉眼難見的食人魚正在分食著其中的雜物:就像龍翼之軀肢解惡魔,地下城的胃正在分解著其中的屍塊。
  可惜這東西一點也稱不上美味,每一絲力量中都滿是深淵的氣息。
  深入核心的惡魔靈魂開始撤離。
  大惡魔的靈魂能單獨存在,但沒有軀體憑依,這靈魂也不能在主物質位面存在多久。賽門送來的□□像一個釘子,讓被位面排斥的惡魔靈魂能暫時停留在此處,此刻釘子被拔掉,它的靈魂即將跌回深淵,無論它是否情願。
  怒魔賽門絕對不心甘情願,它靈魂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狂怒,一碰就會炸裂開來,那熱度仿佛可以原地自燃。到最後,對地下城核心的汙染已經停止,賽門的靈魂只是在瘋狂地進攻,攻擊已經失去了全部計劃和邏輯,它的意志便是憤怒本身。直到被主物質位面驅逐的前一刻,這團狂怒的靈魂還在向塔砂抛射最惡毒的咒罵。
  塔砂認為,沒有真實效力的詛咒根本毫無意義。
  怒魔分#身化作無意識的血肉,賽門的靈魂成功被遣返深淵,深淵通道的第一道縫隙已經關閉,暫時沒有任何其他魔物可以過來。到此時,塔砂才能空出手來做別的事。
  無形之手開始動作,被撕落在別處的殘頁被飛快地收集起來,送到地下城的核心房間。同樣的力量推開地下城之書上的斷柱,將書本送到魔池前面。
  殘破的地下城之書與所有書頁一起,投入了魔池當中。
  漸漸平靜下來的魔池再一次開始沸騰,大惡魔分#身的屍塊被分解成暗色液體,而後沖向中間的維克多,那場景看上去仿佛往池水中丟了一個淨化器,迅速吸附著一切暗色。地下城之書伸展開每一個斷頁,渾濁的液滴滲入書頁之中。
  深淵來客出現前的幾十分鍾裏,塔砂與維克多做了許多布置。
  他們計劃出這一套危險的方案,自然也假設過這套方案會遇到的問題。維克多與塔砂都是這一次的誘餌,曾經的大惡魔提前跟塔砂說過,地下城之書被撕扯以後應該怎麽辦。
  地下城之書是維克多靈魂的載體,這書本手無縛雞之力,卻有一個比怒魔分#身更強的長處:命硬。書本沒有沒有血肉骨骼,能承受更多傷害,只要沒被完全損毀就有生存乃至恢複的可能。
  “撕下來的頁面還可能粘回去?”當時塔砂驚奇道。
  “消化了的不行。”維克多說,聽上去依然對塔砂“吃掉”那幾頁的事情念念不忘,“但那些是我給你的,我要是不情願,想消化我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辦到的事情。只要沒被完全吞噬,即使撕下來也可能恢複,只需……”
  只需要足夠的材料。
  地下城之書不是普通書籍,修補他所需的東西自然也不是膠水、漿糊、訂書釘。主物質位面找不到能用來修補維克多的材料,但制造了傷痕的那一個惡魔,也送來了最合適不過的原料。
  將大惡魔的載體消化打散,還原成純粹的力量,可以修複另一個大惡魔的載體。
  怒魔賽門殘存的屍骸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分解,化作那股黑色的力量。渾濁的能量被整合到一塊兒,統統湧向魔池中的維克多。塔砂不願意吸收的深淵力量有了出口,轉化變得更加快速。
  殘頁在流水中震顫,紙屑尋找著失散的其他部分,殘頁與斷面粘合到一起。在塔砂的地下城中,一切盡在掌握,因此一點紙屑都沒被漏過,它們被一並送入魔池之中,修補了書頁中的每一道傷痕。坑坑窪窪的撕裂傷被一道道修複、撫平,書脊中的黃色眼睛惬意地眯了起來,那股讓塔砂感到不舒服的深淵之力,對于維克多來說則是大補。
  在親眼看到這事奏效時,塔砂才吐出一口氣,放下心來。
  結束了。
  龍翼之軀走向房間的角落,將地上脫力的撒羅教宗扶起。塞缪爾依舊臉色煞白,兩只眼睛則為目睹了大惡魔的敗落而閃閃發光,像個熬夜喝了太多卡洛飲料的法師。
  “辛苦了,這次多虧你的幫助。”塔砂說,“謝謝。”
  “請別這麽說,我很榮幸能盡綿薄之力。”塞缪爾笑了笑,很快又憂心忡忡地問:“我們將那個惡魔徹底驅逐了嗎?”
  “暫時如此。”塔砂坦陳道。
  只是暫時如此。通道連接後第一次震蕩導致的縫隙只能送來一個靈魂,探路的惡魔被送走,一時半會兒深淵別想再送來任何客人。然而只要通道還在,深淵的威脅便依然存在。
  當初埃瑞安的先烈們,究竟用什麽辦法驅逐了深淵?
  似乎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地上的生靈還有多少時間?”撒羅的聖子皺眉道。
  “多則五六年,少則三四年。”塔砂回答,“具體的時間還需要法師們來推斷。”
  “十年以內嗎……”塞缪爾點了點頭,目光飄遠,苦笑了一下,“所有人都以為還有更多時間。”
  “這又不是世界末日。”塔砂聽出了他的意思,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們當然會有更多時間,在解決完深淵之後。”
  撒羅的聖子笑了起來。
  “是啊。”塞缪爾說,“地上的生靈曾與深淵作戰幾千年,也曾將深淵從埃瑞安驅逐出去,我們當然能做第二次。事情總是如此,就像太陽會在每一個夜晚後升起,千萬年如一日。”
  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說:“看到惡魔時我竟有點激動,為撒羅的神術終于有了用武之地……唉,願撒羅原諒我的不合時宜。”
  這些年來塞缪爾已經變得成熟穩重,舉手投足間也有了身為教宗的樣子,到這會兒帶著點不好意思地笑起來的時候,才能顯出幾分過去愣頭青的樣子。不過換做過去,發現自己為惡魔出現竊喜,一定會讓這個有著道德潔癖的撒羅信徒自責不已。如今塞缪爾卻已經能與自己和解了,腦海中的念頭無法控制也不必苛責,他知道自己會做什麽,便不會為前路迷惑。
  堅定的教宗緩過氣來,他站直了身體,向塔砂道別,離開了地下城核心。
  塔砂在他離開後走向魔池,地下城之書的狀態比剛才好了許多,修複的速度開始減緩。她趴在池邊,問:“你還好嗎?”
  書籍上的眼睛睜開一線,瞥了她一眼。維克多開口道:“終于想到我了?”
  “看你挺享受,就先不打擾你嘛。”塔砂說。
  “撒羅的人看上去要死不活的癱著,你也去打擾他了啊。”維克多陰陽怪氣地說。
  一股酸味撲面而來,讓塔砂差點笑出聲。她把手伸進魔池,書頁居然還順著水流滑開了,不給她摸。
  “還跟他說謝謝,不肯簽約蹭地盤傳教的家夥,你還扶他起來道謝。”維克多在那兒耿耿于懷,“你怎麽不跟我說謝謝?”
  “謝謝。”塔砂笑道。
  “這樣就打發我了?”維克多說。
  “早道謝早送客,難道你比較希望他繼續待在這裏?”塔砂說,“對外人要足夠禮貌,對家裏人可以慢慢來,我們應該已經熟到不用寫感謝信的程度了吧?”
  維克多沈默了幾秒鍾,下一次開口聽上去有點喜也有點懵:“等會兒,我是你家裏人?什麽時候?”
  “打個比方而已。”
  “……”
  地下城之書咕噜翻了個面,把後背對著塔砂,不吭聲了。塔砂難得耐心地哄了半天。這一回的維克多的確勞苦功高,而且剛被撕過一陣,現在不知道是不是又暫時減了智商,她不忍心跟得病的功臣計較。
  等維克多安分了下來,塔砂又問了一次:“所以你現在感覺如何?”
  “還行。”維克多懶洋洋地說,像跑完馬拉松後泡進熱水浴,舒服得不想說話。
  書頁不再躲避,塔砂浸入池中的手便碰到了書本。指腹撫過地下城之書的封面,之前被抓得滿是抓痕的外皮重新變得光滑,當她的拇指摩挲著書籍,維克多發出了一串模糊的嘀咕,內容像是抱怨,語調則完全不是那回事。
  這幾個音節一方面很像貓咪被摸下巴摸到四肢癱軟的咕噜聲,一方面有點……黃。
  “你為什麽要給自己做一本書當載體?”塔砂問。
  “多半是意外。”維克多回答,“我記得自己挺喜歡人型生物的載體。”
  “能給你造一個嗎?”塔砂突發奇想,“既然重塑書本這種事可行,再造一個其他軀體,把你的靈魂裝進去呢?”
  “材料不夠。”維克多說。
  “這樣一只大惡魔的身軀只能補幾頁書嗎?”塔砂回憶了一下怒魔賽門的高度,那肉量就算去掉損耗,制造一本書加一個普通人形應該也沒問題。
  “什麽叫補幾頁書?這可是地下城之書,是我的載體!”維克多頓時不樂意了,“我好歹也是曾經的大惡魔,過去比賽門之流強不知道多少,它粗制濫造出來的分#身能和我比嗎?”
  “恩恩,不能。”塔砂說。
  “對嘛,這種破材料才配不上我呢!”維克多驕傲地說,“我用這種東西修複載體,純粹因為找不到材料,勉強屈就一下!”
  “好好好,屈就一下。”塔砂說,基本確定維克多又掉了智商,不由得感到了深深的同情。
  謝天謝地,維克多還沒掉智商到忘掉正事。在得意地自誇完之後,他記得解釋無法再造身體的原因。
  “大惡魔的靈魂可以暫時通過載體來到地面上,就像賽門,它寄居在分#身中穿過了縫隙。”維克多說,“但這種快速制造的臨時載體不僅存在不了多久,而且根本無法承載大惡魔的整個靈魂。賽門的靈魂本體還在深淵當中,附在分#身上的只是少部分切片而已。以前的大惡魔基本都用這種方法來到主物質位面,因此即使在人間被殺死,它們也不會真正死亡,只會死回深淵,回老家養傷。”
  塔砂點了點頭。
  “我不一樣,我……我大概已經死了。”維克多說。
  “你想起了什麽?”塔砂問。
  “什麽都沒想起來,但賽門說我的身軀在深淵裏。”維克多心煩地搖了搖頭,“至少在深淵當中我是死的,沒有備份留在那裏,在地上的我便是本體。”
  大概就像是,主服務器毀掉之後,備份的硬盤成為了本體吧。
  “要承載大惡魔的本體,需要更多的‘材料’,至少也是大惡魔之軀一類的東西。所以暫時沒戲。”維克多說,“珍惜現在啊,我死了可就是沒了。”
  “在那些你不記得的地方,不是還有各種後手嗎。”塔砂安慰道,“指不定哪天就突然冒出個新備份來。”
  “總有點不一樣。”維克多嘀咕,“這會兒我可沒有深淵的本體當中轉站,如果我現在這部分被毀滅的話,其他部分就不記得你了……不,應該說沒認識過你。我不想這樣。”
  這回輪到塔砂陷入了沈默。
  明明是樸素到有點幼稚的台詞,她卻有些被打動,那讓塔砂感到有點微妙的不知所措。另一方面塔砂覺得這話說得相當不吉利,在局面不太平的時候,還是不要為沒影子的事講自己的死亡結局為好——特別是,維克多烏鴉嘴的事迹還曆曆在目(比如還前腳說“除非有聖子不然巴拉巴拉”後腳就冒出千載難逢的撒羅聖子)。
  這時候拍著胸口說“有我在絕對不會讓你死”更好吧,如果這是個戀愛遊戲,肯定有這種大漲好感的選項。但塔砂在某些方面是個很沒有情調的人,她從來不做無法肯定的保證。
  “你之前說縫隙的事情,”塔砂突兀地岔開話題,“通道開啓的震蕩就會形成第一條縫隙,在短暫的時間之內,足以讓一個實力不到傳奇的個體通過,也就是說現在縫隙已經關閉了嗎?”
  “不是關閉,但是應該過不來了。”維克多說,“通道是一次性的,判定有一個靈魂通過之後,就會對其他靈魂封鎖。”
  “等等,我們剛才沒有消滅掉那個怒魔的部分靈魂。”塔砂皺眉道,“如果這部分靈魂跑回去,再用另一個身體跑回來,我們難道還要再打一場?”
  “當然不會,你以為我沒考慮過這種可能性嗎?”維克多得意地說,“縫隙會隨著時間流逝與往返固化,那部分靈魂跑回去後,大惡魔的分#身已經沒有擠過來的力量。本體穿越倒有一小部分成功幾率,但這非常、非常愚蠢,無論是否成功都很容易造成空間亂流——可不是那種影魔都能居住、法師可能在法術意外時出現的小小空間扭曲,參與者不論強弱,運氣不好可能就要失蹤,永遠回不來了。哪個大惡魔會做這種……”
  維克多停了下來。
  地下城之書陷入了突如其來的沈默,剛才氣氛輕松的大廳突然陷入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沈靜之中,仿佛飛鷹的影子掠過了群鳥嬉鬧的森林。不好的預感很快從摸不著的感覺變成了實體,塔砂沒有開口詢問,因為她也感覺到了。
  魔池的水面上,出現了小小的漣漪。
  如果你拿著一個杯子站在火車上,杯中水面就會出現這樣的紋路。不祥的紋樣一層層擴散,仿佛遠方有地震正在發生。
  可是塔砂沒有感覺到震動,地面風平浪靜,出現波瀾的是空氣。
  或者說,是空間。
  就在剛剛斬殺了怒魔賽門的位置,有什麽東西正在震蕩。封閉的房間裏出現了怪異的氣流,單薄昏暗的空間中閃爍著沒有來源的紅光,塔砂感到皮膚針紮似的刺痛,在那以後,空間霍然開裂。
  沒有一點兒反應的時間,從感覺到縫隙的松動,到空間被驟然撕裂,這其中甚至沒有半秒鍾間隔。仿佛一輛重型坦克高速撞向了牆壁,在你發現有什麽東西到來之際,曾是房屋的廢墟已經轟然向你倒來,而房間之外是無盡的空洞。
  狂風席卷過整個廳堂,長著獨角的怪物頭顱洞穿了壁壘,它看上去比此前的分#身更加龐大,更加猙獰也更加凶暴強悍。細小的裂縫出現在整顆頭顱上,黑色的鮮血速度極快地滲出,幹涸,蒸發,血紅色的花紋在深紅色皮膚下蜿蜒縱橫,仿佛岩漿四處流淌。這暴怒的怪物瞪大了黑漆漆的眼睛,鎖定了不遠處的塔砂與維克多,露出一個瘋狂的笑容。
  什麽樣的瘋子會用本體擠開縫隙,好不容易進化成惡魔領主卻選擇找死一樣冒險,只為提前幾年來到通道另一頭,好出上一口氣?
  一個被老對頭又一次耍弄、被沒放在眼裏的巢母肢解、氣得發瘋暴走不計後果的怒魔。
  作者有話要說:  塔砂(用力搖晃維克多):烏鴉嘴就不要在這種時候立死亡flag好嗎?
  維克多:好好我不立……話說縫隙基本萬無一失啦,除非有大惡魔發瘋讓本體也擠過來,但是哪個大惡魔會做這種傻事哈哈哈
  系統提示:您的仇敵【氣到發瘋的賽門】已上線
  維克多:……
  塔砂:……
  維克多:沒、沒事!這種穿越失敗率超級高的!一般都會失敗,除非遇到下列情況……
  塔砂:我求求你閉嘴……

☆、第91章 1.1

  (九十一)
  “別過去!”維克多厲聲道。
  塔砂生生刹住了車,附近一塊碎石先行一步,示範了此刻沖過去會發生的後果。無形的引力吸引下,足有腦袋大的堅硬石塊沖向怒魔,在與怒魔的頭顱還有半米遠的地方蓦然解體。石頭化為粉塵,霎時間無影無蹤,不知是被混亂的氣流沖向了何方,還是變成了肉眼不可見的細小碎屑。
  被強行擠開的縫隙正在扭曲,那附近滿是空間亂流。怒魔所在的地方根本無法靠近,另一方面,這也說明了怒魔真身究竟有多可怕的硬度。
  “沒事,擠不過來的!”維克多僵硬地安慰道,也不知在安慰塔砂還是自己,“空間壁壘要是這麽容易弄碎,深淵和主物質位面之間早就被搞成篩子了!就算用本體來也會卡在中間,只能等死,九成九都不會成功!”
  “你閉嘴!”塔砂迅速打斷了他。
  維克多這家夥每次說“除非如何如何”,那個一成不到的的“除非”就要被鼓勵成九成九幾率出現,真不如什麽都沒說。
  “我也想說絕對不會成功啊!”維克多領會了塔砂的意思,叫屈道,“可那是撒謊和隱瞞,我們的契約又不讓我這麽幹!”
  他說這話時,怒魔領主的本體正在瘋狂地甩動著脖子,脖頸上青筋爆出,像一頭被套住脖子的野牛。隨著一陣讓人牙酸的詭異聲響,怒魔的更多部分出現在半空中。
  但也的確,有某種力量正在阻止它。
  怒魔賽門狂亂的攻擊擊打在空間之上,看上去力拔山河,卻不能讓開口擴大多少。鑽過來的軀體時而變多一點點,時而變少一點點,在大惡魔拼命向外鑽的時候,空間本身仿佛也在努力排斥這強行突破的外來者,兩者正在拔河。
  塔砂試圖在怒魔對面加一把力。
  附近的地面與牆皮時不時被巨大的引力吸起,變得坑坑窪窪,完全沒辦法往上面附加任何符文。即使撒羅的教宗沒有離開,剛發動過神器的塞缪爾距離恢複還很遙遠,絕對不可能再激活一次驕陽之杖。空間亂流之下無法對怒魔造成近戰傷害,但遠程攻擊可以一試。
  在地下城之手的操縱下,土石向怒魔砸去。
  幾人高的斷裂柱體撞向賽門的腦袋,不久前它拿這壓過地下城之書,現在用來砸它也非常順手。地精迅速地聚攏到了附近,開始忙忙碌碌地開工,它們能迅速挖出大量用于投擲彈藥。斷柱一樣轟然粉碎,沙塵卻逗留了更久,怒魔在沙塵包圍中發出加倍惱怒的咆哮。
  現在似乎真沒有能制造有效攻擊的方法,塔砂啧了一聲,制造出更多地精,它們的動作變得更快。
  哪怕此時此刻對正強行擠過來的怒魔束手無策,至少還有一件事可以做。
  地精的挖掘,可不止是為了制造投擲彈藥。
  縫隙開啓前的幾十分鍾准備時間裏,地精就彙聚于此,一刻不停地調整著地形。在維克多的空城計失敗,換用第二套方案時,它們也沒有停下。地精挖掘出地下城核心與魔池所在的獨立空間,一方面讓來到這裏的惡魔不會撞上其他人,另一方面,從建築結構上來說,魔池與地下城核心所處的核心部分與其他部分之間只有非常少的幾個連接點,如同挂在纖細果柄上的果實,只要剪掉柄,果實便會輕易墜落。
  這些飛速工作的地精,正在做剪果柄的事情。
  就在怒魔所處位置的幾步以外,魔池與地下城核心緩緩塌陷。地下城最重要的部分正在速度可觀地遠離危險,只要再過一小會兒,它就能從這個大廳中完全分離,像個被彈射出去的逃生艙。
  “別想走!!”怒魔賽門狂吼道。
  它意識到了這點,只要沒瞎,傻瓜都能發現眼皮子底下建築物的逃生。剛剛將它大卸八塊的龍翼巢母謹慎地站在魔池邊上,剛剛(又)將它耍得極慘的維克多漂浮在魔池當中,看上去完好無損,而怒魔領主的智慧足以很快明白是什麽東西修補了維克多的書頁——再次申明,領主等級的惡魔不可能是傻瓜,怒魔也是如此。怒魔們不笨,只是很容易生氣,像此時此刻的賽門一樣。
  賽門正氣到發狂。
  它的臉上黑紅交織,縱使本體外皮堅硬如鐵,也難免要在空間亂流中傷痕累累。怒魔的皮膚如同牆皮,被剝落得坑坑窪窪,只是血肉肌理在被剝離的同時還在不斷重生。它自己黑色的血液糊滿了整張臉,紅色的紋路不斷在面孔上明明滅滅,像個炙熱的鍋爐,下一秒就會在高壓中爆裂。伴隨著那一聲暴喝,賽門的掙紮變得更加劇烈。
  空間變得愈發不穩定了,那被限制在小範圍內的風暴更加劇烈。肉眼根本無法看清空間的扭曲,但塔砂能從怒魔領主的臉上看到:皮膚的撕裂在掙紮中變本加厲,不止外皮,連肉也被掀了起來。無形之刃割裂了賽門的臉,一大片薄薄的肉皮被掀了起來,霎時消失在空氣中。從顴骨到嘴角,整塊皮肉不見蹤影,露出下面赤luo luo的牙齒,看著讓人毛骨悚然。
  “別——想——走——!”
  拖長的怒吼聲,尾音已經變調。
  前半部分還能說是某種語言,哪怕是聽上去就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惡魔語,後半部分卻全然出自某種怪物,再不剩一點兒條理,只剩純粹的憤怒。那是某種,你站在廢棄隧道入口前聽到的聲音,像風又不像風,似語言而不是語言,它是咆哮,是震動,是某種輻射出來的情緒。
  怒魔的速度變得非常可怕。
  那顆獨角的頭顱癫狂地甩動,輪廓甩出殘影,仿佛按了幾十倍的快進鍵似的,仿佛遊戲出bug時胡亂抖動的模組,這種景象出現在現實中時,旁觀者不免感到一陣生理性的不適。徒然拔升的頻率還不是根源所在,這一刻的怒魔賽門,還處于空間亂流之中。
  就像置身于一個滿是刀片的空間中,這樣劇烈的掙紮,只會讓它的傷痕也在急速增加。
  傷口增加的速度遠遠超過了回複的速度,眨眼間,怒魔的腦袋變成了一個血葫蘆。血霧甚至在空氣中短暫地停留,像剛才被塔砂扔過去後碎開的土石。
  “它瘋了。”維克多嘀咕道,“動作越大,傷得越重,死得越快,何等無謀。膽大心細、耐心謹慎才可能傳過來——不過但凡它耐心謹慎一點,壓根也不會出現在這裏……”
  塔砂制止了維克多的發言。
  越說到後來,維克多的語氣越輕快,仿佛已經笃定了賽門即將功虧一篑似的。聽那口氣,他再說下去大概又要諷刺起來,比如說“你說不走就不走,我們豈不是很沒面子”、“喊出絕招也沒法一下翻盤啊,你當自己會詛咒嗎,不好意思,怒魔好像沒這種技能”雲雲,賽門要是聽到這番話,絕對會氣得七竅生煙。
  塔砂覺得,在一個暴怒時不知會發生什麽的怒魔面前,除開使用激將法的特殊情況,還是不要作死惹怒對方為好。
  維克多已經輕松下來,塔砂則完全沒有。她站在一點點下沈的魔池邊緣,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發狂的怒魔。
  不需要繼續煽風點火,賽門已經夠生氣了。
  咔嚓,僅存的那只獨角,在瘋狂掙紮中斷裂。
  這可是怒魔領主的真身,獨角斷裂可長不回去,從此以後“獨角賽門”要變成“無角賽門”,如果它還能活著回去的話。真是相當大的犧牲,不過此刻的維克多,沒有半點要出言嘲笑的意思。
  氣氛有了細微的改變。
  有什麽東西正在醞釀,空氣和上一刻變得不一樣了。說是“空氣”變得不一樣,氣溫也好,空氣成分也好,明明什麽都沒有改變,那麽改變的是什麽呢?
  氣息。
  深淵的氣息驟然炸開,到此刻,塔砂才發現這股氣息居然還能提升。怒魔真身的降臨仿佛往塔砂面前扔了一個火藥桶,而到了此刻,那個火藥桶被點燃了。
  轟隆!
  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點光影,沒有一點氣味,沒有一點質感,換做一個什麽都感覺不到的普通人,大概只會覺得莫名不太舒服,像身處夏季的一場暴雨之前,莫名感到胸口有點悶罷了。對于塔砂和維克多來說,面前的這一幕卻無異于驚天動地的爆炸。
  “&#%*@——!”怒魔吼道。
  那已經不是一個句子了,只是無數雜音的聚合體,滑牙磁帶的刺耳聲響,直刺心神,令人膽顫。此刻,塔砂在鏈接當中感覺到了維克多的恐懼,強烈至極。
  即使在聖騎士殺入地下城核心附近,維克多可能與塔砂一起喪命的時候;即使在自身存在即將引來惡魔,維克多擔憂自己會被塔砂宰掉的時候,他的恐懼也從未如此強烈。好似禽鳥在龐大的天敵面前陷入了應激反應,如同集中營長大的孩子聽到了看守的皮靴聲,那是發自內心、難以反抗、近似本能的敬畏之情。
  “深淵啊,”他喃喃自語,“您為何眷顧我的敵人……”
  怒魔領主賽門,在此刻得到了深淵的眷顧。
  是因為甯可自毀也要殺戮的決心嗎,是因為罔顧自身抛棄條例的混亂暴怒嗎……深淵意志就是這麽完全無法預料的東西,它是與主物質位面完全不同的糟糕法則。瘋狂無謀的怒魔,反而得到深淵的青睐。
  開玩笑吧,塔砂在心中哀歎,戰鬥中徒然爆發升級,這是什麽主角待遇啊。
  怎麽抱怨都沒用了。
  剛才卡在怒魔脖子的位置,眼看著要繼續向上合攏的縫隙,在此刻驟然開裂。邊界碎成無數道,要是空間有實體,那一定與被打碎的玻璃十分相似吧。剛剛斷裂的角正在新生,賽門猙獰的笑容一路擴大到耳朵邊上,一只碩大的利爪猛地從另一邊伸了過來,接著是另一只。
  兩只粗壯的胳膊插#入這一邊的空氣當中,到處揮舞劃動,像要把一個勒在身上的窗框給甩下去。嘩啦!賽門鑽了出來。
  與其說鑽了出來,不如說是把卡住它的東西打碎了。
  強風席卷了整個廳堂。
  晦暗不明的光在碎裂的地方閃爍,怒魔撕開了一個黑洞,往其中望去,什麽都看不出來,仿佛光線也一並被吞沒了。仿佛機艙上破了一個洞,空洞中出現了比剛才強大數百倍的吸引力,只在一個刹那間,所有不夠牢固的東西飛了起來。
  整個大廳的碎屑嗖地飛了過去,塵埃碎土乃至碩大的石塊全部拔地而起,仿佛半空中出現了一個強力吸塵器。幾只沒抓穩的地精一樣飄了起來,它們看上去肥碩結實的身體與碎石無異,輕巧地奔向空洞,消失在怒魔領主身後。塔砂猛地扇動翅膀保持住平衡,一只手用力扣緊魔池,咬住祝福銀刀的刀背,另一只手一把抓住差點飛出池外的維克多。讓人不安的是,魔池中的池水也在震動,仿佛下一刻就要漂浮起來。
  怒魔賽門向前邁出一步。
  空間亂流沒有因為深淵眷顧的出現而消失,因為縫隙被撕裂,亂流變得更嚴重了。怒魔賽門的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艱難,它的身體被無數風刃劃開,根本來不及愈合。又一大塊皮肉掀起,傷口深可見骨,賽門卻腳步不斷。它看上去已經完全不在意傷痛,完全是孩童噩夢中會出現的那種怪物。
  塔砂艱難地在狂風中擡起頭,她看向賽門,瞳孔收縮。
  不,像終結者一樣走過來的怒魔嚇不到她,讓她震悚的東西在賽門身後。
  那個黑洞,正在擴張。
  它吸入各式各樣的東西,從沙塵到地精,無論多大多重的東西,全部來者不拒。這個空洞幾乎是圓形,非常不穩定,在它可怕的吸力當中,周圍的空間也在持續坍塌。
  黑洞吸走了它的邊緣。
  “快走!越遠越好!”維克多緊張地說,“主物質位面根本承受不了大惡魔真身,這裏要坍塌了!”
  “能走早走了!”塔砂咬牙切齒道,龍翼之軀與地下城核心都離黑洞太近,不被吸走已經用盡了全力。
  換做數百年之前,大惡魔的真身也能短暫地在主物質位面的地下城出現,但塔砂這座地下城根本沒改造出適合惡魔的環境。怒魔領主強行本體降臨,降臨在這個與深淵隔絕了幾百年、許多地方都今非昔比的世界上,如今的埃瑞安,已經無法承受這樣的存在。
  短暫的一個瞬間,塔砂聽到了非常奇怪的雜音,那無端讓她想起小時候的某個冬天。那個冬天她曾在冰河上行走,在她腳下,在她下墜並差點丟掉性命之前,她曾聽到過這種聲音。
  或許相同的不是聲音,而是遇到災禍前那種毛骨悚然的本能反應吧。
  黑洞碎裂了。
  邊緣無聲無息地破碎,一個空洞粉碎後會變成什麽?——變成一個沒有邊緣的恐怖缺口。一步步走來的怒魔向後倒去,倒飛回缺口中,徒勞地揮舞著雙手想要留下來,完全找不到能抓的地方。它一下子消失在了缺口當中,然而塔砂一樣飛了出去,連同抓在手中的維克多一起。固定在魔池上空的地下城核心也好,魔池中沈重的液滴也好,兩者都被連根拔起,吸入通道。塔砂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讓液滴包裹住地下城核心,沒有被打散成無數碎片。
  地下城的熟悉環境眨眼間消失,下一刻,塔砂被前所未見的環境包圍。
  四周一片黑暗,同時到處都是混亂的光線,找不到源頭的光芒每時每刻將一小部分區域點亮。周圍空無一物,這空曠無邊無際,根本不存在能用來測量自己所在位置的參照物,十米外遇百米外一樣混亂——如果這裏的確存在“百米外”的話。
  牽引著塔砂進入其中的引力已經消失,缺口與缺口外的地下城只在十幾米以外的地方,卻一下子天差地別,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沒准不是“仿佛”。
  塔砂感覺到了深淵。
  這個附近沒看到第二個破洞,沒有另一個缺口看上去通向深淵,但是到處都是深淵的影子。那個通向主物質位面、通向地下城的開口觸手可及,深淵卻搞不好更加接近。
  深淵的氣息從許多道光線中傳來,從幾縷氣流中傳來,從四面八方傳來,深淵無處不在。塔砂立刻醒悟過來,這裏就是主物質位面與深淵之間的間隙,而深淵存在于通道的另一邊——不是普通人概念中的通道,空間在此交疊,中間只隔著一層薄如蟬翼的壁壘,深淵就在對面。
  奇怪的是,塔砂並不覺得厭惡或危險。
  她沒來得及仔細思考,一陣銳利的風撲面而來。
  早一步來到這裏的怒魔也早一步穩定了身體,它怒吼著沖了過來,像個失控的火車頭。塔砂猛地扇動雙翼,她的身體在這個分不清東南西北上下左右的空間裏蓦然拔高,堪堪躲過怒魔的利爪。塔砂的頭顱距離利爪只有一尺之遙,在靠近惡魔領主的時候,她不止感覺到勁風。
  又是深淵的氣息,這氣息並非來自怒魔本身。隨著賽門的動作,薄如蟬翼的壁壘被撕得更開,有那麽一瞬間,塔砂第一次直接接觸到了深淵。
  她忽地明白了,消化怒魔分#身的時候,讓她惡心的是怒魔的力量,而非深淵本身。盡管混亂而蒙昧,深淵卻是“無色”的。
  這很奇怪,深淵孕育了這麽多邪惡,它本身卻並不邪惡——難道一場地震、一場海嘯、一場飓風邪惡嗎?即使摧毀無數生命,哪怕吞噬無數靈魂,深淵本身也沒有善惡之分。深淵意志是意識,更是無意識;深淵氣息本質上與自然氣息沒什麽兩樣,盡管兩者的法則截然不同。
  就在這短暫的接觸中,塔砂與深淵産生了聯系。
  和深淵斷開聯系數百年的地下城核心,與故鄉重新連線,這冥冥之中的聯系在接觸瞬間已經完成,自然而然且難以避免。但在來得及憂慮之前,塔砂首先發現自己毫無反應:沒有什麽高等意志將她的自我意識一筆抹消。
  塔砂沒感覺到危險,沒感覺到抵觸,沒想要臣服也不覺得敬畏。是因為不是深淵的原住民嗎?是因為每個靈魂心中的深淵都不一樣嗎?總之,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等等,還是有事發生了。
  深淵的氣息在短暫的接觸中瘋狂湧入地下城核心,惡魔們說得沒錯,地下城天然與深淵親近。殘缺的地下城核心獲得了故土的饋贈,就在這一刻,一直沒有動靜的合並重組出現了反應。
  【殘缺的地下城-塔砂】
  合並重組中,進度:25/100
  屬性:自然-你獲得了自然之心的認可,自然意志注視著你 / 龍-你獲得了傳奇太古龍殘留的意志認可,遠方的龍向你投來一瞥 / 深淵-離家的遊子重回故土,深淵意志注意到了你——這偉大存在的注意力極其容易轉移,在被關注的短暫時間裏,取悅祂吧
  除了名稱、進度條和屬性,塔砂的卡片上沒有顯示任何東西。但僅有的部分,已經足夠說明些什麽了。
  一蓬血雨爆裂開來。
  受傷的不是塔砂,反而是怒魔賽門。扭曲的空間撕裂了它的胳膊,仔細看去,空間亂流並沒有消失,反而像跗骨之蛆,牢牢粘在賽門身上。
  “這裏的空間非常脆弱,根本承受不了一個大惡魔!”維克多迅速地說,“它動作越大力量越強,受到的傷害也越大!”
  的確如此,塔砂狼狽躲閃時,進攻方的賽門也在不斷受傷。只是在受傷的同時,傷口也在不斷愈合。
  要等待它自取滅亡嗎?
  塔砂迅速做出了決定。
  龍翼的女人握緊了刀柄,她躲開又一下凶險的攻擊,轉身,揮刀,迎頭而上。
  作者有話要說:  非要養肥的話,後天千萬來瞅一眼哦!!某個巨大的展開和維克多萬載難逢的男主戲份應該就在後天啦(搓手)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最近雷好多啊謝謝!感謝黃土炮的連環火箭炮!麽麽哒!=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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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1.1

  (九十二)
  銀刀一閃而過。
  刀光隱沒在這片空間無數晦澀不明的光芒之中,疾如流星,墜落到怒魔領主的脖子上。受過祝福的鋒利刀刃在後頸微微陷沒,只有將速度放慢十幾倍,將刀與皮肉接觸的部分放大暫停,才能看見刀鋒在皮肉中隱沒了幾毫米。幾毫米後便速度漸緩,不再下陷。
  對于一只三米高的怪物而言,幾毫米只是一個凹痕。
  回到正常的時間流速上,那就僅僅能看見銀刀以潮鳴電掣之勢劈落下來,正中怒魔領主的後頸,隨即從中彈開。如果將幾分鍾前塔砂砍過的怒魔分#身比作軟骨,這一回受到深淵眷顧的怒魔真身便是堅韌老牛皮包裹著鋼筋鐵骨,無論如何都切不下去——至少在如此短暫的接觸當中,萬萬無法斬斷。
  刀與刀的主人一觸即離,以來時一樣快的速度驟然轉身撤離,因為龐大的怒魔已經轉過身來。賽門魁梧得像一堵筋肉絞成的高牆,動作卻快速得驚人,像只靈活的猿猴。劈出一刀的塔砂離他太近,難以躲閃,只來得及調轉方向,讓要害之外的位置暴#露出去。大如水缸的利爪扇了過來,只是那麽一巴掌,便撕下了小半片龍翼。
  塔砂飛了出去,身軀在半空中轉個不停,利爪撕裂了左邊的翅膀,漏風的翼膜一時難以保持平衡。只在一擊之下,她受了不輕的傷。
  “進攻什麽啊!根本破不了防禦!”維克多急道,“快躲開,等深淵眷顧過去!深淵意志的注意力轉移得很快,祂不可能永遠眷顧這家夥!”
  塔砂的回答是,將手中的地下城之書用力往遠處擲去。
  怒魔賽門發現了,在這樣的暴怒之中,它似乎依然本能地關注著老對頭,維克多拉仇恨的能力可真是登峰造極。地下城之書向那邊一看,抽了口氣,在空中徒勞地扇動著書頁,像只企圖急速奔跑的滑稽蝸牛。大惡魔咧開了嘴,毫無停頓地向那邊撲過去。
  塔砂一動不動,胡亂拍打著翅膀,似乎依舊掌握不了平衡,以至于無法從怒魔的必經之路上躲開。
  賽門奔牛般沖撞過來,它與塔砂之間的距離轉瞬而逝。十米,五米,兩米……到近處,龍翼之軀才勉強閃開了一點點,讓出怒魔沖撞所需的空間,浮在它的左上方。在維克多的咒罵聲中,賽門滿眼全是即將到手的書頁,它即將于塔砂錯身而過。
  兩米,一米,半米。
  塔砂猝然下沈。
  她在方才的掙紮之中早已重新掌握了平衡,一切調整只為此刻。銀刀轉向,刀尖向下,勢若脫兔,眨眼間刺向怒魔的頭顱。
  這一回,長刀近乎沒柄而入。
  賽門發出一聲殷天震地的痛吼,它的眼珠終究沒變成堅硬的固體,受過撒羅神器祝福的金屬勢如破竹,完全刺穿。符文之力撕扯開晶狀體,漆黑的眼球爆裂開來,像個被戳破的葡萄。黑血劈頭蓋臉地濺到塔砂身上,浸透她的頭發,滲入她的眼角。透過這層汙血,塔砂與怒魔對視。
  狂暴的憤怒撲面而來。
  下一刻塔砂飛了出去,不是自己撤走的,完全是被擊飛出去。受傷的怒魔瘋狂地揮舞著雙手,准頭不足但力道十足。堅硬的指節只是從她身上擦過,一股怪力便將碰到的皮肉骨骼全部撕爛。用來格擋的左手在鐵拳之下寸寸折斷,如螳臂當車。塔砂借力飛出,在千鈞一發之際脫出了致命的範圍,縱然如此,她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塔砂的左肩一片狼藉,左臂齊根砸斷。
  一個照面之下,一只胳膊換一只眼睛。
  鏈接之中傳來維克多的聲音,他在叫喊著什麽,然而塔砂已經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她知道有人在說話,她感覺到左側肩頭傳來的劇痛,但這全都沒有意義。
  唯一有意義的是——
  憤怒。
  黑色的眼睛彼此對視,兩者的距離無比接近,以鮮血為媒介,塔砂短暫地侵襲了怒魔的靈魂。是的,即使發狂的怒魔毫無防禦,惡魔領主的靈魂也絕非塔砂所能撼動之物。但塔砂沒打算攻擊,恰恰相反,她讓自己敞開的靈魂,撞上了對方。
  維克多對她做過一樣的事情,他曾不動聲色地誘哄、僞裝、欺瞞,最終讓塔砂與他短暫地同調。感染他人的靈魂需要極高的技巧,但讓自己的靈魂被另一個汙染源所感染,只需要撤掉防禦就行了。
  破壞比建設容易,墜落比攀爬簡單,塔砂回顧當初被同調的感受,在短暫的對視與靈魂碰撞之中,她主動尋求了汙染。
  不難,她可曾經師從于一位靈魂操縱大師啊。
  同調達成的刹那,巨量的憤怒將塔砂淹沒。
  暴怒若真能燃起火焰,此刻的怒氣就能將一片大海蒸幹。曾經遇到過的那個魔法怪物的憤怒,與怒魔比起來簡直不值得一提。這業火一旦燃起便不再需要任何借口,在它熄滅之前,一切都是怒火之源,一切都在摧毀之前。
  嚴格地說,塔砂不覺得自己被蒙蔽了心神。
  維克多在附近,地下城核心在附近,他們可能被戰鬥波及粉碎,這相當危險,十分重要,理智依然可以理解這一點,只是這些念頭全都變得無關緊要,如同飛過的小蟲。劇痛沒有減弱一分,只是痛苦無法分散塔砂的注意力,它和狂怒比起來微不足道。塔砂甚至走了神,心說維克多被撕掉的時候是不是就這麽痛呢——地下城之書與維克多的靈魂緊密相連,他有觸覺也有痛覺,就和塔砂使用龍翼之軀時一樣。
  很快,所有雜七雜八的念頭被憤怒擠到腦殼外面。在交織的怒火與仇恨之外,塔砂甚至感覺到喜悅。
  真好啊,用真身降臨的怒魔。
  現在,我可以完全、徹底地殺掉你了。
  塔砂在此刻理解了怒魔的笑意,她理解這籠罩心神的狂暴,理解這被怒氣主宰也主宰怒氣的歡欣。染血的雙眼眯起,嘴角勾起一個鋒利的弧度,在她滿是黑紅鮮血的面孔上,綻放了一個與敵人無比相似的笑容。
  獨眼獨角的賽門再度悶頭沖向塔砂,塔砂的攻擊終于將它的仇恨完全吸引到了龍翼之軀上,怒魔打定主意要先將她撕成碎片,地下城之書與地下城核心都被置之腦後。
  塔砂不退反進,毫不猶豫地撲擊,過去戰鬥中精巧的計算全都不見蹤影,只剩下你死我活的戾氣。怒氣隔絕了一切算計,向彼此攻擊的敵對雙方,在此刻,心中所思所想竟然如此如出一轍。
  殺——!
  手中的銀刀發出吱吱的聲音,被塔砂捏著的部分被符文點亮,燒灼著握刀的手。深淵的氣息不斷浸潤著地下城核心,終于讓龍翼之軀過了某個臨界點,成為了會被撒羅之力憎惡的深淵造物。
  銀刀發出一聲尖銳的長嘯。
  在深淵之力夾擊之下,撒羅的符文爆發出全部的力量,受祝福的神聖的金屬爆發出極其刺眼的亮光,那是流星在天幕中燃燒的模樣。天界的力量讓怒魔咆哮,落到它頭上的深淵之力翻騰起來,如同受到了挑釁。它的雙爪改變了方向,全向刀刃抓去,看上去不管不顧想捏碎這帶著對頭氣息的可惡武器。
  深淵與天界之力彼此激發,銀光斬開黑霧也為之吞沒,在相互撞擊的時候,沖擊波甚至讓通道震動。
  塔砂的右手散發出焦臭,那裏的皮肉扭曲起來,仿佛赤手空拳握住燒紅的炭火。但沒關系,它對怒魔的傷害終究更大。像滾燙的烙鐵切入冰層,方才堅不可摧的怒魔之軀被割裂開來,賽門用來格擋的手掌被生生斬去一半,只剩一點兒皮肉依舊相連。與此同時,長刀應聲而碎。
  所有符文在方才爆發了最後的力量,既是強弩之末也是最強的一波。銀刀粉碎,光滑黯淡,而塔砂棄刀,伸手,縱身撲進怒魔空門大開的懷中。
  她的右手在短短一息內變形,修長白嫩的手指化作森森利刃。骨骼噼啪作響,利爪轉瞬成型,那閃著寒光的獸爪似狼非狼,能切金斷玉。
  【滿月】
  不,這不是【滿月】、【滿月-野性呼喚】、【呼喚滿月】中的任何一種。地下城卡片上依舊空無一物,它沒有名字,什麽都不是,塔砂在使出這一招時什麽都沒想,如同被激怒的野獸反射性揮出一爪。
  這才是它的本來面目。
  塔砂從狼神後裔身上得到了這種力量,她在識海中將這種無法理解、無法掌握的能力分門別類,歸納成自己可以運用的“技能”。這種歸納是近路、是竅門,初期能讓塔砂快速入門,卻在後期化作阻止她更進一步的瓶頸,成為她的限制與束縛。這才是殘破地下城核心需要合並重組的原因,一台破機器裏加載了太多輔助軟件,又怎麽可能跑得起來呢。
  一開始就沒有什麽技能,在為之命名之前,力量,就只是力量本身。
  削鐵如泥的利爪插#進了怒魔的側頸,一路向下撕扯。塔砂的大半個胳膊都插#入其中,義無反顧,只搜尋著怒魔體內那顆跳動的心髒。這也等同于將自己卡在了怒魔領主身上,一時半會兒根本無法抽身。賽門沒了利爪,但還有斷掌,那兩截鮮血淋漓的東西一樣堅如鋼鐵。蒲扇大的掌根已經擡了起來,只要一合攏,便能將挂在肩頭的蟲子捏成肉餅。
  何等凶險,何等無謀,塔砂這一擊仿佛對死神投懷送抱,拼一個你死我活。什麽樣的瘋子才會做這種事?什麽樣的存在才會贊賞這種舉動?
  那必定是混亂中的混亂,瘋狂中的瘋狂。
  塔砂感覺到了深淵。
  祂來自四面八方,又不僅僅無處不在。這股力量從不知哪個角落哪個位面哪個空間中出現,跳躍,毫無預兆地灌入了塔砂的靈魂。
  這才是塔砂冒險尋求的東西。
  一路躲閃,等待怒魔身上的深淵眷顧過去——可行嗎?仔細想想,其實根本不可行。要抵抗住受眷顧大惡魔需要多強的實力和運氣,其中有無數變數,等于將性命被動地交給了敵人與命運。怯戰者死于戰事,背對敵人的逃兵更容易喪命,要想求得一線生機,唯有迎頭而上。
  從怒魔賽門得到深淵眷顧開始,從接觸深淵開始,塔砂就飛速分析推敲過深淵的模式。再怎麽混亂的存在都能總結出些許規律,熱愛混亂與殺戮不就是其中一種嗎?深淵的眷顧,是可以謀求的。
  但帶著算計的心,絕對無法得到深淵眷顧。
  聽上去自相矛盾?並非如此,塔砂已經用行動親身驗證了這事的可行性。戰前千般算計,戰時便心無旁骛,最後的行動是無數推敲設計的結果,但在真正開始動手、出擊、揮刀的那一刻開始,塔砂已經扔開了所有猶豫,無論生死還是勝負,都已置之度外。
  與怒魔同調,利用憤怒驅逐雜念,借此接近深淵眷顧者,進一步博取深淵意志的關注;選擇殺戮,肢體可以放棄,性命可以放棄,一切全都無關緊要,將此身此魂獻予混亂深淵——塔砂並非這樣的人,然而她在此刻騙過了自己。她不記得地下城核心才是本體,龍翼之軀即使毀滅也不會要了她的命;她不記得方才的全部算計,只有近乎本能的殺意。這一刻全心全意的瘋狂,得到了深淵意志的青睐。
  “深淵意志注視著你,深淵氣息等級上升。”
  “深淵意志碰觸了你,深淵氣息等級上升。”
  “深淵意志贊賞你的存在,你得到了深淵的眷顧。”
  這根本不是可以用文字輕描淡寫講述的東西,深淵意志的沖擊遠遠勝過自然意志,與前者相比,自然意志簡直溫柔如羔羊。和怒魔同調的塔砂已經夠瘋,對上深淵意志卻是小巫見大巫。
  那是——
  魔種誕生在紫黑色的土壤中,它們在雙眼睜開前已經學會了自相殘殺。帶著尖刺的腦袋相互碰撞,利齒撕裂失敗者的身體,血肉內髒在墜落前被吃得一幹二淨。汙濁的血液浸透這片覆蓋了生與死的泥土,蟲豸狂歡,舔舐著屍骸與胎衣。
  各式各樣、數不勝數的深淵魔物相互厮殺,數不盡的雜音在每個角落響起,魔物們的彼此攻擊毫無條理,有時求生欲會讓位給瘋狂的本能。從天空到地底,無論冰窟還是熔岩當中,每個角落都是戰場,可以沒有理由,可以沒有勝負。深淵的大地可能驟然翻身,翻攪出不知幾千年前被埋藏在下面的骸骨;深淵的天空沒有晴雨,三個太陽的出現與缺席從來沒有預兆,閃電與霹雳總是天邊的常客。這裏血河倒懸,這裏星辰墜地。
  每時每刻都有誕生與進化,每時每刻都有泯滅與死亡,生生死死在此處運行得如此快速,循環往複,這堆亂七八糟的碎片最終構成了深淵本質。深淵意志是發瘋的樂隊在演奏死亡重金屬,是末日前醉酒人群的盛大狂歡,是噴發的火山抹平一切又容許萬物飛速在沃土上成長。如果自然意志的核心是“生存”,深淵意志的核心便是“無序”。
  它無比恐怖,也無比瑰麗。
  這發瘋的力量,灌入了龍翼之軀。
  巨大的斷掌已經拍到了塔砂背上,將龍翼連同一大塊皮肉一起撕掉,從後面看,或許能看到luo露出的脊椎。但龍翼之軀還活著,幾十秒前這一巴掌足以將她拍成肉泥,如今卻不過如此。塔砂的後背以驚人的速度愈合,一層薄薄的血肉外衣眨眼間覆蓋了白森森的脊梁,新生的翅膀破殼而出,龍翼之上骨刺縱橫。
  新生的翅膀驟然拍打著空氣,它們在空氣中飛快地硬化,剛剛誕生不久便拍了怒魔一個踉跄。塔砂躲開了幾乎必中的下一擊,利爪拽出半顆心髒,一把捏碎。在她眼中,怒魔賽門的速度不再快得難以捕捉,它的力量也不再強大到難以抵抗。
  地下城整合充足的進度條正緩慢地向前走,百分之二十五變成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在深淵的眷顧之中,塔砂有了本質上的提升。
  即使短暫,在此刻,她終于得到了與大惡魔相抗衡的力量。
  丟失了半顆心的怒魔咆哮起來,這種大惡魔的生命力非常恐怖,半顆心髒還不足以將它放倒。
  這是一場與美觀無緣的戰鬥。
  暴怒對上暴怒,瘋狂對上瘋狂,深淵眷屬對上深淵眷屬,簡直像兩台馬力全開的鋼鐵魔像對撞——無論從力量上來開,還是從直來直去的戰鬥方式來看。深淵意志同時眷顧了在交戰的兩方,考慮到祂的本質,這一點都不讓人奇怪。贊助者給角鬥的雙方配備了最鋒利的凶器,祂渴望地看著他們,期待著下一滴鮮血。
  利爪與斷掌相擊,扇動的雙翼躲閃開撲咬,轉瞬間他們過了無數招,每一次拳腳相交注定要帶來巨大的損傷。交戰雙方都在戰損中變成了血肉怪物,每一片皮膚都血肉模糊。
  當塔砂揮爪的時候,血花在皮膚上盛開。
  空間亂流也開始糾纏上塔砂,因為她驟然提升的力量,也超過了通道能承載的限度。
  亂流從來沒有消失過,塔砂過去不受影響,只是因為弱小得不至于撕裂通道罷了。如今她的力量暴漲,舉手投足間也能撕開這片不穩定的空間,于是周圍的空氣對她而言也充滿了細小的刀刃。而從怒魔賽門身上血花四濺的情況看起來,它依然比塔砂更強。
  下一個照面,怒魔賽門抓住了塔砂的胳膊。
  兩只斷掌抓住了塔砂的手腕,將又一次企圖掏出怒魔內髒的龍翼之軀固定在了那裏。賽門獰笑著加大了力氣,骨骼在它雙手中輕易折斷,像幾根細細的樹枝。那兩只可怕的手往胸口用力,眼看要將塔砂拉近懷中,給她一個致命的擁抱。
  塔砂猛地擡腳,重重蹬在怒魔身上。
  她沒法將怒魔領主踢倒,但借著扭身與下蹬的力道,她能把被抓住的右手擰掉。
  像蜥蜴斷尾求生,塔砂跳出了怒魔的懷抱,留下那只胳膊,眨眼被碾壓成一團。然而她接下來的舉動簡直不像企圖求生,借著怒魔壓扁那只胳膊的時間差,塔砂一個倒挂金鈎,重重踢上賽門僅剩的眼睛。
  賽門的吼叫幾乎將她震聾。
  “這種時候別再惹它啊……”維克多似乎在一邊發出了痛苦的呻#吟,“怒魔這種東西……”
  塔砂飛速後退。
  賽門滿頭滿臉都是被空間亂流絞碎的血肉,這種感知很強的惡魔缺了眼睛也並非不能戰鬥。後退一步說,除了被蘊含撒羅之力的武器刺瞎的那只眼睛外,其他部分隨時可以重新生長。因此這一只眼睛的損失意義不大,只能激怒賽門而已。
  真難想象,怒魔居然還能更生氣一點。
  這是相當奇怪的事情,它的憤怒竟然還能更漲一層,仿佛沸騰的水變成炙熱的水蒸氣。深淵眷顧與怒魔“越生氣越強大”的天賦相得益彰,再度暴漲的力量令周圍的空氣都産生了歪曲。
  它的臉已經不見蹤影,空間亂流在它不斷提升的力量中不斷加劇,生長又一次跟不上損傷。那張血淋淋的臉只能勉強看到大張的嘴巴,用個不合時宜的比方,就像西瓜瓤上挖出個大窟窿。所有經過賽門的光線都被扭曲,直線變成曲線,簡直是肉眼可見的背景加粗線。如果這是一幅漫畫,此刻怒魔領主身後就貼滿了厚重的網點,氣氛如此沈重,背景如此可怕,是個人都能看出有什麽事即將發生。
  以賽門為中心,這個空間中仿佛醞釀著一場風暴。
  的確有事發生,卻不是“怒魔領主再度突破大發神威”。隨著它的力量再度上漲,駱駝背後終于放上了最後一根稻草,通道的承載能力到了極限。
  這風暴炸開了。
  怒魔的軀體須臾之間被撕扯成無數碎片,血肉被撕裂再撕裂,像被放入最好的碎紙機中過了幾道。沒有心髒,沒有大腦,沒有一點連接的肌理內髒皮膚,制造了這場空間坍塌的賽門,終于沒能幸存。
  作者有話要說:  又到月底啦,營養液要被清空啦,無處可去就投我好啦XD

☆、第93章 1.1

  (九十三)
  怒魔賽門撕裂了空間,而後空間亂流撕裂了賽門,就像發瘋打穿飛機的人被卷入天空中。吞沒了制造者的缺口肉眼可見地小了一半,受深淵眷顧的大惡魔産生了最後的作用,那具強大的身體稍稍填補了塌陷口。
  可是被撕裂的空洞依然饑餓。
  同調對象已經灰飛煙滅,塔砂腦中的憤怒很快冷卻下來,同時她也能感到深淵意志興味索然地抽身,不留一點情面。深淵眷顧的離去和來時一樣快速,只剩下余波還讓她稍稍受益,比如那對被加強的龍翼,它們很有力道,像火箭噴射背包一樣推著塔砂飛速向前。
  她一口叼住還在飄的地下城之書,一頭撞向核心與魔池液滴所在的方向。藍色的魔力液滴飛快地融入身體,塑造出一雙新生的胳膊——這次塑造只重速度不重質量,是不怎麽耐用的臨時應急貨色,但此刻夠用就行了。塔砂一手抓著維克多一手推著地下城核心,雙翼飛快地扇動,像個太空作業的宇航員,拼命往入口飛去。
  被撕裂的那個缺口在抖動,這個空間危險地震顫,沒人知道下一秒是平衡穩固還是全線崩塌。
  入口越來越近,不遠處就能透過入口看見昏暗的地下城。與通道中詭谲的環境相比,光線黯淡的地下城完全就是溫暖的家園,但就在距離入口還有幾步之遙的時候,塔砂覺得不太對勁。
  “不對,別過去!”維克多這才來得及開口,“空間不穩定的時候絕對不能穿過通道,這種時候每個通道口都是亂流!”
  塔砂帶著手中的東西堪堪轉身,讓沖向原來方向的身軀猛地向上爬升。
  此前怒魔領主撕開縫隙的時候,地下城中有許多東西都被卷了進來。塔砂、維克多、地下城核心、魔池液滴、地精、碎石……等等等等。除了塔砂抓著的重要事物,其他亂七八糟的雜物也漂浮在這個空間當中,仿佛懸浮的太空垃圾。此刻她停了下來,許多被帶動的雜物卻沒停。一只地精晃晃悠悠飄向了入口,它沒能成功穿越過去。
  土石身軀在碰上入口的刹那粉碎,好似經過一台絞肉機。
  當這個空間變得不穩定,每一個通道都充滿了亂流,不容任何東西經過。埃瑞安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仿佛沙漠中的旅人看見綠洲,卻只是海市蜃樓。
  塔砂回頭,身後的坍塌並沒有擴散。那個絞碎了怒魔的缺口像一顆盛極而衰的恒星,正在緩慢地坍塌。
  “現在只能等了嗎?”她問。
  “基本上,只要等這一波震蕩過去就可以了……”維克多語焉不詳地說。
  塔砂轉了回來,盯著地下城之書不停眨動的眼睛,重複道:“基本上?”
  “你真的想聽?”維克多歎了口氣。
  “聽完能做什麽嗎?”塔砂問。
  “不能。”維克多老老實實地回答,“大概能做心理准備?”
  “那就先別告訴我。”塔砂回答。
  要是捂住耳朵不聽壞消息,壞事就不會發生的話,世界一定會變得美好很多。
  隧道被炸出一個大洞,上層的泥土正不停掉落,來填補這個洞穴,讓通道重歸穩定——如果將這個空間比作隧道,現在發生的事正是如此。縫隙正在震蕩,周圍的空間扭曲收縮,怒魔制造出的巨大缺口漸漸縮小。然而與此同時,另一個缺口也在縮小。
  那個通往埃瑞安的入口。
  空間修補它自身,這期間所有通道都被無差別地視作不穩定之源。空間亂流扭曲著所有通道,整個縫隙仿佛一個被擠壓的蜂窩狀結構,每個孔洞都在被擠壓收縮。
  基本上,等這一波震蕩過去,剩下的通道就穩定了。
  前提是,那個時候你想要的通道依然存在。
  空間自我彌補的速度很快,坍塌迅速地趨向穩定,亂流暫時消失了許多。塔砂與維克多默然無語,望著曾經是入口的位置。
  非常不幸,那裏已經空無一物。
  海市蜃樓消失了,致命的希望已經不見蹤影。極目望去,整個空間當中再沒有一個出口入口,連不斷閃爍的光線都少了許多。
  “運氣真不好,哈哈。”維克多說,笑得比哭還難看。
  塔砂環顧四周,周圍空空蕩蕩,除了“太空垃圾”外什麽都沒有。在這個怪異的空間縫隙之中,只剩下她和維克多。
  “我們被困在這裏了?”塔砂問。
  事情有些麻煩,但不至于失去希望。她帶了一整個魔池的魔力來這裏,龍翼之軀只要有魔力就能生存,一時半會兒還不至于有生存危機。帶著地下城核心與魔池,比當初剛穿越到埃瑞安的條件已經好了許多。
  “啊,暫時是這樣。”維克多幹巴巴地說,“但是困不了多久。”
  聽那個口氣,這不是個好消息。
  “之前說過了吧,賽門擠開縫隙才再度出現,所以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就是那個‘縫隙’當中。”維克多說,“深淵與主物質位面的通道連上,震蕩形成第一條縫隙,這條縫隙只允許一個靈魂通過,存在的時間非常短暫。”
  塔砂已經聽懂了。
  “‘縫隙’是暫時性的。”維克多苦澀地說,“而在將它撬開的大惡魔消失之後……”
  在強行撐大縫隙的那個楔子消失之後,縫隙即將關閉,其中的一切雜物,都將隨之泯滅。
  坍塌的口子已經填上,四面八方的震顫卻沒有,與之相反,這震動反而變得越來越強。剛才的震動是為了穩定空間,如今卻是這道縫隙已經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沒有什麽幾成危機幾成安全的幾率,坍塌理所當然,不可避免。
  懸浮在空中的塔砂搖晃起來,混亂氣流將她猛然抛起又重重扔下。她可算理解了雀鳥在高空遇見風暴是個什麽感覺,整個空間都在與她作對,再怎麽拍打雙翼也無法與這天地之力抗衡。
  光線亂成了一鍋粥,明明滅滅,足以叫光敏性癫痫患者立刻發病。最好的飛行員都可能被甩吐出來,簡直像被塞進滾筒洗衣機裏,連魔力液滴都快被甩出去。塔砂索性不再振翅,她張開巨大的龍翼,將地下城核心、魔力液滴與地下城之書一並攏在懷裏。在雙翼合攏的前一刻,她看到了遠方的邊界。
  不久之前這裏還無邊無際,現在卻能看得到邊緣了。確切地說,那種混亂的光線下根本判別不出遠近,但塔砂能看見“太空垃圾”消失的邊際。這些雜物均勻散亂地漂浮在每個角落,而在一定距離以外,空間沈靜如水,只剩一片黑暗。塔砂仿佛置身于一片水草與遊魚混雜的水域之中,望向不遠處清澈至極的死水,只覺得毛骨悚然。
  那個邊緣,還在緩慢地縮小。
  亂流撕扯著塔砂的雙翼,好像有巨人正抓著骨刺往外撕扯。翼膜外層傳來持續的刺痛,接觸外部飓風的部分好像要被活活扒下一層——多半已經有了傷痕。方才用來硬撼怒魔的龍翼正發出一種令人牙酸的聲音,在裏頭聽起來格外可怕,仿佛台風天氣聽見木質房屋發出悠長的嘎吱聲。
  塔砂一把抓住自己左邊的翅膀,咬牙牢牢固定。就在剛剛,左翼被扯斷了。
  “……我不想死。”維克多嘀咕道。
  廢話,誰都不想死。塔砂還有這麽多事沒有完成,平地上剛剛建起城堡的雛形,太多事情非她不可。明明解決了入侵者,卻因為縫隙崩塌這種原因喪命,毫無反抗之力而且毫無意義,簡直太可笑了吧?
  塔砂焦躁地啧了一聲,飛快地思考著自己手上還能使用的籌碼。此時維克多又開了口。
  “我有個辦法能撕開縫隙,但很危險,指不定能不能通向埃瑞安。”維克多聽上去出人意料地冷靜,“空間非常複雜,七成幾率能回去,三成幾率會被甩到鬼知道在哪的地方。”
  “總比等死強。”塔砂催促道,“七成已經非常高了。”
  “的確。”維克多說,自言自語道,“真不想死啊。”
  在龍翼籠罩的小小空間之中,地下城之書亮了起來。
  每一張空白的書頁顯露出無數精妙的紋路,看上去像紙張的頁面在此刻展現出真面目,封面裹著漆黑的鱗片,內頁柔軟冰涼如皮膚。維克多的棲身之所當然不是普通書籍,來自大惡魔的蛇蛻制成了外殼,娜迦之王的皮在剝制後比犢皮紙更剔透晶瑩,傳奇法師用龍血墨書寫下每一道咒文,即使在魔法飛速流逝的埃瑞安待了幾百年後,依然有一些力量留存下來。
  它們在此刻被點亮,幹涸的文字刹那間鮮亮如新,又好似沈澱了無盡的歲月。
  塔砂突然明白了。
  在意識到維克多言下之意的時候,死亡迫近帶來的焦躁變成了冰冷的沈重感。一座冰山堆積在塔砂胸口,緩慢而冰冷地下沈,一瞬間竟讓她有些喘不過氣。
  塔砂張開嘴。
  說點什麽吧,時間有限,道謝,道別?某些習以為常的東西占據了比想象中更多的分量,離別來得猝不及防。你想聽到什麽?我能說些什麽?塔砂浪費了幾秒鍾,做出了決定。
  “我會活下去。”生平第一次,她發下了這種並沒有絕對把握的誓言,“我將常勝不敗。”
  “當然。”維克多的聲音裏帶著笑意,“你當然會,我的主人。”
  地下城之書記載的禁咒,維克多留在書中的最後准備,在此時發動。
  第一頁書上的咒文浮出書頁,跳了出來,此後每一條咒文頭尾相連。地下城之書飛快地翻著頁,每一次翻動就有大量符文從扁平的文字化作跳躍的光帶。鮮紅與漆黑交織,氣息不祥卻也絢麗無比,讓人想起劇毒海蛇身上绮麗的花紋。光之鎖鏈噴薄而出,將龍翼包裹的空間一層層圈起。
  展開的魔法陣嗡嗡作響,隔絕了周圍愈演愈烈的空間亂流。尖銳刺耳的空間崩塌聲遠去了,那種站在冰層上的不安亦然。白熾燈似的嗡鳴溫柔如白噪音,一股力量正將光帶內的一切從這個空間中連根拔起,這力量強大如火箭升空,卻又莫名讓人安心。塔砂的雙翼緊緊包裹住了維克多與地下城核心,符文光鏈則固定住了他們全部,這情景無端讓她想起幼年時把玩具塞進被子裏的時候,父親走進來,將她連被子帶人一整包抱起。
  咔嚓!無形的壁壘碎裂了。
  光帶對內柔軟如搖籃,對外部空間而言則是鋼鐵荊棘,禁咒的力量撕裂了正在閉合的縫隙。這道縫隙的末日提前到來,空間破碎,其中一切泯滅,踩在一個亞空間毀滅的骸骨上,他們跳了出去。
  于是塔砂看見了縫隙的外面。
  維克多沒說錯,空間非常複雜,縫隙外面不見得是埃瑞安。這裏不是埃瑞安,也不是深淵。
  這是哪裏?
  塔砂腦中一片空白,在光帶的保護之中,她瞪大了眼睛,遙望這片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宏大天宇。
  宏大,磅礴,浩瀚,一望無垠,無邊無際……所有形容廣闊博大的形容詞都能用在這裏,都不足以形容這裏。雙眼望不見哪怕一個角落,所有生靈在此處都渺小如微塵。比“空間”還龐大的是什麽?比“位面”還龐大的是什麽?“世界”嗎?然而一個個世界如同一顆顆果實,只挂在巨樹梢頭。
  有一顆樹,一棵枝葉繁茂、頂天立地的巨樹。
  數不清的世界懸挂在巨樹梢頭,一些青澀混沌,一些爛熟繁雜。變化無窮多又無窮少,完全無法預料,因為觀測者太過渺小。
  以巨樹與果實當比方太可笑了,可是蜉蝣要如何描繪青雲之上?與地球截然不同的埃瑞安只不過是個奇幻世界,法則亂七八糟的深淵也可以理解,但這裏,塔砂根本想不出合適的比喻。她無法描述,她無法理解,甚至連將眼前一切收入眼底都是不可能的任務。仿佛一枚微塵得到了總覽世界的機會,巨量的信息沖擊著她的靈魂,只是站在這裏而已,她的認知世界便卷起一場風暴。
  對世界的存在産生了懷疑,對自身的存在産生了懷疑,擅長且習慣將一切信息梳理並用自身邏輯理解的思維産生了混亂,眼前的一切廣博得令人絕望,窮盡一生也無從窺見一角,越是對自身理性引以為傲,此刻受到的打擊就越發巨大。塔砂不恐懼未知,但至少現在,這裏對她而言並非“未知”,而是“不可知”。
  塔砂控制不住地去看、去聽、去感知,這難以自制的探求讓她接觸更多的“無窮”,圓的體積越大能接觸到的東西就越多,因此理解得越多越為自身的無知絕望。理智搖搖欲墜,塔砂手腳冰涼,在對抗強大數十倍的敵人時、在面對近乎必死的局面時也未曾讓她這樣牙關打顫、渾身戰栗。這太多了,太……
  一雙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星界。”維克多的歎息從塔砂面前傳來。
  這聲音來自面前或來自頭顱以內,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出現的?大惡魔驚奇地喃喃自語:“竟是真的……我為什麽一直沒想到?”
  蒙在塔砂眼睛上的東西柔軟而微涼,並不穩定。它可能是手,可能是爪子,可能只是一片濃如薄紗的黑霧,介于實體與非實體之間。塔砂的心髒還在瘋狂地拍打著胸腔,仿佛恐高症患者站在空蕩蕩的玻璃高台上。另一只似真似幻的手搭著她的肩膀,將她轉了個方向,說:“還好沒跳太遠,你看,這就是埃瑞安。”
  蒙著眼睛的手移開。
  那只手移開,黑霧卻依舊限制著塔砂的視野,讓她的視線只能看到有限的那個畫面。無窮盡的天宇暫時被隔絕在一邊,只有面前那一枚世界之果。
  塔砂看到埃瑞安。
  她仿佛看見了全部又仿佛什麽都看不清,或許是靈魂為了保護自身,讓獲取的信息飛速從識海流淌過去,不承載那片沈重的知識之海,只留下模糊的認識。塔砂說不清自己看到了什麽,但她知道那是埃瑞安。主物質位面與深淵長在同一個果柄之上,兩者相依相偎。
  “天界還真不在了。”維克多在她身後說。
  被這麽一提醒,塔砂才發現了面前世界的微妙不協調,仿佛看到一個獨臂的人。在深淵對稱的位置,主物質位面的另一邊,存在一個不協調的缺口,似乎本該有什麽東西在那裏。
  接著,遊覽的時間結束了。
  圈著他們的光之鎖鏈一直在旋轉,外圍部分濺射出越來越大的火星,仿佛把鐵棍湊近砂輪。塔砂感到一股拖拽的力量,但她根本感覺不出自己正被拽向何方。禁咒包裹的小小氣團,正像一枚流星,飛速墜向埃瑞安。
  在這短暫的瞬間,塔砂突然感到熟悉。
  有什麽東西似曾相識,是什麽東西?在哪裏見過?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啊,此前塔砂從未進行過這種程度的空間跳躍,從未接觸過禁咒,從未見識過星界,否則這種震撼人心的體驗根本不可能會忘掉。只是既視感嗎?或許只是那種幻覺記憶,就像有時候人們似乎記得自己出生前的事情……
  等一下。
  塔砂的確記得,自己在埃瑞安“出生”前的事。
  塔砂清楚地記得自己已經死了,車禍,沒有什麽恩怨情仇,就是點子背。死前最後瞬間,她不幸看到了自己半米外的大半截軀幹……
  她看到了她的臉。
  根本不是“飛出去的上半身看到了另外半截”這種情況,塔砂看到她的臉,所以她究竟是用什麽來看的?那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雷鳴電閃,天空暗得像塌了一樣。塔砂開車回家,行駛在一條空曠的道路上,然後似乎車子失靈打滑撞上了什麽東西,在來得及搞明白之前,她死了,又活了,關于撞上什麽的問題就被置之腦後。
  如今的感覺似曾相識。
  空間割裂時,皮膚上針刺般的緊張感與那個夜晚車禍前一刻無比相似。空間跳躍時,這種脫離的失重感與死亡之後、失去意識之前相差仿佛。如今的塔砂已經有回憶的承受力,她醒悟過來,在她死亡並穿越到埃瑞安的那個時刻,她也曾從星界穿行。
  地球所在的世界,是不是也在這棵“樹”的另一根枝條上?
  地下城的卡片上,重組的進度條在飛快提升。十幾年的努力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五,深淵眷顧讓進度條推進了百分之六,如今數值飛快上漲,轉眼間接近一半。世界之外的信息洗禮了塔砂的識海,在體驗並接受了自己的無知之時,塔砂接納了域外的知識。
  而來自書中的符文鏈條,也即將走到尾聲。
  它一直在運轉,前半部分在外層燃燒,被磨損,換成後半截頂上。他們距離埃瑞安越來越近,咒文之鏈也越來越短,地下城之書終于翻到了最後一頁。在塔砂終于緩過勁來,想起來回頭的時候,在她身後又只剩下一片陰影。
  那團黑煙模糊不定,看得出來已經在竭力維持人形。方才環住塔砂的胳膊變成一團涼涼的黑霧,依舊包裹著塔砂的身體,就像此前塔砂用雙翼環抱著地下城之書。維克多看著她——看不到那雙黃眼睛,但塔砂知道他在看她——然後黑霧湊了過來。
  在塔砂嘴唇上,落下一個涼涼的吻。
  最後一點咒文離開了地下城之書。
  本來已經黯淡下來的光帶大放光明,如同最後一點燭芯回光返照。埃瑞安變得更加接近,而整本地下城之書開始無聲無息地燃燒。幽藍的火焰吞沒了每一頁,連每一絲灰燼都成為了最後的養料。最後的禁咒鼓起余勇,光帶切割著埃瑞安的壁壘,發出荊棘鳥的啼鳴。
  嘩啦!
  壁壘與光帶同時碎裂,塔砂看到了熟悉的地下城。
  作者有話要說:  星界,奧秘很多的法師殺手,傳奇以下法師十個有九個半看一眼就精神崩潰,塔砂這種知識還不夠的理性派很容易被搞瘋,維克多這樣混亂深淵出身的大惡魔就完全不怕了XD
  今天沒有小劇場,塔砂正拼了老命地拔維克多頭上的死亡flag,她一邊拔維克多一邊還在給自己插,真是好辛苦哦
  國慶節本想日更一萬但是眼睛不太行,穩妥起見還是可持續發展吧,至少不斷更(幹笑)大家國慶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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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1.1

  (九十四)
  這裏依舊是離開時的大廳,火把在此前的恐懼前風暴中全數消失,地精與地上的一切雜物全都不見蹤影。包裹著地下城核心的魔池液滴迅速歸位,這片昏沈沈、空蕩蕩的地方,再一次亮起幽幽光芒。
  回來了。
  塔砂在這黯淡的光輝中,看見一個即將潰散的影子。
  落在唇上的親吻若即若離,作為載體的地下城之書完全消耗殆盡,大惡魔的靈魂難以在主物質位面生存。維克多即將被埃瑞安驅逐,但深淵已經不是他的故土。在那裏的身軀已經死亡,原因不明的放逐割斷了維克多與深淵的聯系,在被驅趕之後,他又能去哪裏?
  流浪的惡魔沒有容身之所,等待這片靈魂的只有分崩離析。
  ……就只是這個原因嗎?!
  塔砂蓦地睜大了眼睛,一縷希望帶著一絲惱火升騰起來,讓她一把推開了維克多。她的手大半穿過了陰影,小部分好歹成功碰到了什麽東西,維克多依然有一些部分可以碰觸,有著半吊子的形體。陰影形態的大惡魔看上去——別問為什麽,塔砂就是看得出來,要是你能從一本書上讀出故交的表情,陰影也不是什麽大挑戰——看上去茫然不解還有點受傷,在他搞明白發生了什麽之前,塔砂一把抓住他,推進了魔池。
  這真心不容易,維克多目前的狀態像一塊果凍,像一團軟泥,像一朵烏雲,用的力氣小吧推不動,用的力氣大了又可能捏碎。塔砂的手好幾次從他“體內”滑出來(如同穿過流沙),到後來用上了地下城之力,用上龍翼之軀和新造出的幽靈之手,連拖帶拽,連推帶搡,費了老大力氣才把維克多完全按進池子裏。
  魔池中有什麽?
  從地下城核心說起吧,塔砂有【地下城之主】的能力,能在地下城中移動任何物品,這種能力源自地下城核心,而不是地下城的城牆通道。打個比方說,地下城核心是光源,地下城是周圍的鏡子,城池的存在只是擴張了核心的能力範圍。離開地下城後,地下城核心能影響的範圍變得相當小,但只要舍得投入魔力,它依然能操縱附近的東西。
  這就是為什麽魔力液滴幾乎沒有減少,塔砂在被卷出縫隙時當機立斷,讓被卷走的液滴全部環繞在地下城核心附近,這團剛剛去過縫隙和星界半日遊的池水沒流失多少,被保護得很好。不過建功的那部分是地下城核心而非魔力液滴本身,核心是那只抓取的大手,魔池之水只是被抓住的東西。
  在飛快地“抓緊”所有魔力液滴的時候,塔砂可來不及耐心地分門別類。魔池附近的一切小玩意,包括液滴與碎石能等,全被籠罩在了地下城核心的保護立場當中。
  在如今的魔池之內,不僅有魔力濃縮的池水。
  那裏有碎石,塵土,還有此前將怒魔帶來又被怒魔遺忘的“鑰匙”,一枚漆黑的鱗片。
  與地下城之書封面極其相似、蘊含著深淵力量的黑鱗。
  維克多的靈魂墜入魔池之中,寶石藍的池水迅速浸透了那團陰影。他在入水的那一刻意識到了鱗片的存在,立即恍然大悟。逸散的靈魂向池中黑鱗漂去,第一縷黑煙滲入其中的時候,某個開關仿佛被打開了。
  巴掌大的黑鱗變成了一個微型的黑洞,魔池之水與黑煙缭繞的維克多被一口氣抽了進去。一整團黑霧眨眼間一絲不剩,鱗片還在咕嘟咕嘟吞食著池水,乃至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真看不出這樣的小東西有這麽大胃口,魔池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
  塔砂伸手去掰背後的龍翼,這兩片翅膀已經在空間亂流中變得破破爛爛,根本飛不起來,但好歹曾經停留過深淵的眷顧。她撕扯下已經折斷的左翼,往翻騰的魔池中丟去,覺得自己像個往鍋裏扔青蛙腳蹼的女巫。當塔砂試圖對右邊的翅膀如法炮制,她的胳膊折斷了。
  本來就是做出來應急的手臂,不耐用也在情理之中。塔砂用手背擦過臉頰,意識到自己正在流血,血液從眼睛、鼻子乃至臉上各種小創口中湧出。皮膚有種刺癢感,風吹過一陣粘膩,知覺好像已經麻木,無數細小的傷口完全沒有愈合的迹象,反而越來越大,像布滿裂紋又裝滿水的瓷器。
  即便有禁咒保護,這具在空間亂流中摸爬滾打許久的龍翼之軀也已經到了極限。
  既然如此,索性廢物利用一下好了。
  塔砂跳進了魔池,像鑄劍師縱身投爐。龍翼之軀中的靈魂回歸本體,那具軀殼在魔池中迅速地分解。沒有地下城之書,但有維克多本體遺蛻上的鱗片;沒有怒魔分#身,但有曾經得到過深淵眷顧的地下城造物。距離最優選項很遠,不過至少差強人意,堪堪超過了最低限度。
  塔砂感到如釋重負,劫後余生,不知這感受來自自己,還是此刻無比貼近的另一人。接著她感到後怕,還有半心半意的惱火——要不是她及時想起鱗片這回事,維克多這是准備去死了嗎?嘴上說著不想死,結果把一線生機所在完全忘了,怎麽會有這麽蠢的大惡魔?!
  鏈接中傳來一點弱弱的委屈,如果維克多此時能開口,大概又要碎碎念一通“惡魔靈魂受創會減智商的啊”、“我忙著搞禁咒來著”、“你都不謝謝人家”之類的話。
  維克多此時依舊無法開口,他幾乎沒有凝聚起具體語言乃至意識的能力。惡魔的意識依舊模模糊糊,像個剛從全身麻醉中醒來的病人。他失去了軀體又消耗了太多力量,別說繼續跟塔砂打嘴仗,能維持意識已經相當艱難。維克多還勉強保持著清醒,執著得只陪主人看電視的小狗,困到腦袋一點一點,就是不肯回去睡。
  “睡吧。”塔砂說,“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幾乎立刻,那意識中斷了。
  在這短暫的、不分彼此的融合修補之中,塔砂能感覺到維克多的靈魂之火慢慢黯淡,但不是以讓人不安的那種形式。他們如此貼近,于是塔砂清楚他已經轉危為安。維克多受了非常嚴重的傷,他需要休息,需要很多時間很多條件才能漸漸恢複,但他會活下去。
  她所認識的這一部分,會繼續存在。
  淒美的告別還是省了吧,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從得知深淵的入侵到現在,只過去了一個多小時。距離怒魔真身出現,分針只走過了二分之一圈。被分割開來的地下城其他部分沒受到影響,這樁事只有少許參與者知情。撒羅的聖子正站在通道口,聽到了剛才的巨大響動,猶豫著是否要過來查看。幽靈向他傳話,告訴他回家休息吧。
  這場突如其來的危機,在短暫但絕不輕易的抗爭後,終于暫時告一段落。
  到了現在,塔砂才有空檢查自己的得失。
  怒魔賽門的分#身用來填補了地下城之書,算是造成的損失與收益相抵消;受過深淵眷顧的大惡魔真身全都被空間亂流吞沒,連個渣都沒剩下來,相當可惜。不過要是沒有空間亂流這回事,塔砂不見得能全身而退,畢竟發瘋的真身至少能將她拖住,逃不出縫隙樂子就大了。地下城之書損耗在禁咒中,得到的鱗片用來充當臨時載體,勉強收支平衡。
  最大的收獲,在于地下城的重組升級。
  【殘缺的地下城-塔砂】
  合並重組中,進度:51/100
  屬性:
  自然-你獲得了自然之心的認可,自然意志注視著你
  龍-你獲得了傳奇太古龍殘留的意志認可,遠方的龍向你投來一瞥
  深淵-你曾獲得深淵意志的眷顧,即使祂的注視已經遠去,你的靈魂中也永遠留下了曾為深淵眷屬的印記
  深淵的眷顧已經消失了,塔砂曾以為那是個臨時增益效果,如今看來,這個效果還是留下了一點殘留物。塔砂像是在深淵挂上了名,盡管平時不會得到多少優待,但下一次與深淵打交道時,她能更輕松地運用深淵之力。這屬性留存在她的靈魂當中,比曾經的“深淵親和”更進一步。
  深淵、自然、龍,三重屬性同時存在于地下城核心之中,出乎意料地,居然沒産生什麽沖突。
  十幾年來重組的進度條一直是問號,哪怕塔砂使用了偷渡過來的地下城核心碎片,進度條也沒有任何反應。如今那片混沌終于顯示出了具體數字,在深淵眷顧與直面星界之後,一下子推進到了百分之五十一。進度剛好過半,此前光禿禿的進度條出現了新的內容。塔砂能感覺到,自己有再一次升級的機會。
  縫隙已經完全泯滅,通道又一次沈寂,距離深淵入侵還有幾年時間。還沒得到消息的埃瑞安帝國風平浪靜,夜幕防線附近一派安甯。有許多計劃要更改,有許多事情要加快,在那之前,塔砂至少有中止一晚上的時間。
  做好准備之後,塔砂關閉了地下城核心的大部分功能,開始升級。
  ——————————
  來到埃瑞安以來的第四個夢,夢中霧氣缭繞,看不清背景,只能看見中間的主角。
  塔砂看到一個步伐匆匆的行人。
  這個人穿著一套古典樣式的禮服,那種服飾只出現在如今埃瑞安的曆史書上,但現在的審美觀也能感受到這身打扮的優雅與美感。他蹬著一雙皮靴,戴著頂規整的圓頂帽,看上去更適合坐馬車而非在地上疾行——可他就在這麽幹,而且從周圍景物後移的速度來看,這紳士打扮的高大男子堪稱健步如飛。
  塔砂隱約感到熟悉,但她又很確定自己從未見過這張面孔。穿禮服的男人有一張端正的臉,卻不知怎麽的有點不對勁。
  棕色頭發,紅潤皮膚,濃眉大眼,稱不上英俊卻頗為耐看,大概是普通人裏中等偏上的那一類吧。他有著最大衆的臉型,非常普通的五官,誰來看都覺得很有親切感,仿佛跟自己認識的某個人有這樣那樣的相似。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一個好相處的人——大部分人可能都會這麽看,過去的塔砂也會這樣想,然而現在,該說是閱曆增加了嗎,還是說是直覺增加了?塔砂從這個人身上感覺到了非常細微的不協調感。
  如果給埃瑞安的成年男性做一個面孔錄入,去掉最醜陋的那些,取出平均值的話,多半就是這樣的臉。但事實上,很少有人能“平均”到這個地步。若將每個人比作一只蘋果,每個蘋果都有一點小瑕疵,比如一點歪斜,一個蟲眼,光照産生的不均勻顔色……但他不一樣,他沒有一點皺紋、疤痕、痣或斑點,左右臉完美對稱,像個畫出來的蘋果概念或完美的模型。
  普通的臉也好,溫和的神情也好,都因為這種不對勁而令人發毛。這個人“正常”得讓人害怕,看著他仿佛看到了衣冠楚楚的反社會分子,仿佛看到了披著人皮的什麽東西。
  他忽然停了下來,擡頭,一雙琥珀色的眼睛與塔砂對視。
  塔砂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是誰了。
  他在星界捂住她的眼睛,他在鏈接當中教導她分解靈魂,正是這個身高這個身形。這是維克多,這麽長時間以來,她還是第一次以旁人視角看到了有身體的維克多。
  或者說,穿著人身的維克多。
  “你們真客氣。”維克多對她笑了起來,“這麽忙的當口,還一起來送我。”
  維克多並不是在與她對視,而是在看她這個方向的其他東西。夢中的視野轉了個方向,她看到了維克多所看的位置。一個嗡嗡作響的傳送門打開,從中跳出兩個人來。一個壯漢肌肉虬紮,luo露著上半身,文身蜿蜒縱橫,覆蓋了半張面孔。另一個則是穿著白袍、拿著法杖的中年女人,她穿戴著一堆零零碎碎的東西,如果這是個RPG遊戲,這身看上去等級就很高。
  那個女人面容嚴肅,質問道:“深淵究竟在打什麽主意?”
  “這話就說得不對了,深淵什麽時候不打主意?惡魔總是全年無休,辛苦的職業,衆所周知。”維克多攤了攤手,裝模作樣地行了個脫帽禮,“是什麽謠言能勞動白色閃電索菲亞的大駕?我知道自己是一名不受歡迎的客人,現在正准備回家呢,也不勞諸位趕我。”
  “不要兜圈子。”被稱為索菲亞的白袍法師說,“地上的惡魔領主和高階惡魔都在陸續撤回分#身和重要走狗,你們到底要做什麽?”
  “咦,莫非我趕上了什麽惡魔返鄉潮不成?”維克多驚訝地說,帽子放在胸前,一副守法公民的乖巧模樣,“你知道的,我跟其他領主的關系一直稱不上好,想知道他們最近有什麽日程,問我?那你可問錯人了。”
  “夠了!”紋身大漢喝到,他的聲音甕聲甕氣,“回答察察!或者死!”
  “你看,這就是請野蠻人當幫手的壞處之一。”維克多歎了口氣,“要讓他們理解交談的禮節太過困難,連理解行動目標都相當困難。你告訴我,察察,在這兒殺了我會發生什麽事?提示:我會在深淵蘇醒,你等于送我一張回程票……哎呀,我剛剛是不是直接把答案告訴你了?”
  “不要跟這家夥多嘴,先抓住他再拷問!”
  另一個人從傳送門中跳了出來,咬牙切齒地瞪著維克多。這個瘦小的牧師身上戴著撒羅的標志,維克多一看他便笑了出來。
  “這不是小威利嗎?上次見你你才那麽點高呢,轉眼都長這麽大啦!”披著人皮的惡魔用一種浮誇的熱情招呼道,“我對你父親的事情很遺憾——我也沒料到他如此容易墮落,要是知道勸服他的難度這麽低,開始我也不會選擇他了。”
  “你這個卑鄙無恥的惡魔!”牧師怒吼道,擡高的聲音都出現了破音。他幾乎要沖上去,白袍法師打了個手勢,野蠻人揪住了他的領子。
  “別再拖延時間了。”索菲亞冷漠地說,“這附近的空間已經被隔絕,謊言之蛇維克多,在你吐露真言之前,別想離開。”
  在另外三個方向,又有三道傳送門驟然開啓。
  他們精確地擋住了所有退路,四個法師霎時間編織起一道光網,看上去准備已久。最年長的白袍索菲亞後退一步,成為了這只光罩的支柱。一名全副武裝的戰士走了出來,一個赤手空拳的光頭僧人走了出來,再加上原來在這裏的文身大漢,三個人守著三個方向,圍住了站在中間的維克多。
  “禁魔區嗎。”維克多自言自語道。
  他的身體外表正在改變。
  靠近他皮膚的地方産生了細微的扭曲,仿佛水面上的油被撥開,露出下面深水的本色。法術制造的幻象在禁魔區中支離破碎,人畜無害的外皮脫落,展現出皮下的惡魔。
  普通人的白皮膚轉瞬即逝,那個瞬間乍一看好似反色,維克多真正的膚色是深色的,和瑪麗昂不同,和怒魔也不同,偏向古銅色,帶著一種金屬或鱗片的質感。他的頭頂長出彎曲的尖角,他黃色的眼眸擴散到整個眼珠,而那張普通而親切的面孔蠟一般融化,露出另一張截然不同的臉。
  他非常英俊,同時也非常嚇人,那是一種淩厲如刀的美貌——盡管用來形容一個高大強健的男性似乎不太恰當,但這便是塔砂腦中冒出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形容詞了。怎麽說好,就像人類看見斬落山嶽的神兵,看見劃破天際的巨龍……這惡魔顯而易見地是個非人類,那張邪氣又威嚴的臉令人賞心悅目,亦令人毛骨悚然。
  可是非常合適,不如說比起之前那張普通人的面孔,這一張更適合“維克多”。
  他本來就既非人類,也非善茬。
  “投降吧。”一名戰士這樣說,緊盯著面前的惡魔領主,“這裏暫時隔絕了深淵,你的任何法術都會失效。簽下契約,告訴我們深淵的陰謀……”
  “你們就給我個溫柔的死法?”維克多好奇地問。
  “你根本沒有選擇!”牧師威利厭惡地說,“撒羅的神殿有足夠位置為你這樣的深淵渣滓准備。”
  “如果你合作,我們可以省去動手這一步。”那個僧人說。
  “深淵在下,我不能說啊。”維克多苦惱地說。
  “那就只好讓你說了。”戰士沈聲道,向前邁出一步。
  “白塔的禁魔陣,北海高原的傳奇野蠻人,凱澤拉僧院的傳奇武僧,還有傳奇戰士,在禁魔區中算是不錯的組合吧。”維克多搖了搖頭,“不過,就這麽點人,就來圍堵一名惡魔領主嗎?我實話,我的自尊心有點受傷。”
  沒人和他說話,牧師口中喃喃自語,神術的光輝正落在三名傳奇職業者身上。
  “我個人認為,能用動嘴皮子解決的事情最好別動手,那是野蠻人之舉——抱歉察察,不是針對你。”維克多對著擺出戰鬥姿勢的野蠻人安撫地揮了揮手,把帽子放到了地上,“所以我基本不太在主物質位面打架,這似乎給在場的諸位造成了一點小小的誤解。比方說,其實我本來就不太擅長魔法。”
  維克多站直身體,擡頭對著面前的敵人露齒一笑,笑出一口鋸齒狀的牙齒。
  “我其實是肉搏派。”他誠懇地說,“刻板印象害死人,是不是?”
  牧師飛了出去。
  牧師飛了出去,胸口#爆裂成肉泥,身軀眨眼間四分五裂。在大惡魔沖入傳奇職業者當中,一擊打碎其中最弱的那個武僧的頭顱時,所有人還來不及露出驚訝的表情。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企圖淒美地變成蝴蝶飛走,被女主拽著翅膀拉了下來XD
  我小時候看電視最討厭失憶劇情了,恨不得沖進去像拍電視機一樣拍失憶女主/男主的腦門兒,拍到他們想起來,所以並沒有這種劇情2333
  維克多終于有臉了,在九十多張之後XD曾經的大惡魔是個愉悅的(劃掉)裝逼犯(劃掉)大魔王。不過男主同志接下來就要暫時離線了,只剩回憶殺常伴左右,歡送他一下(啪叽啪叽鼓掌)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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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1.1

  (九十五)
  塔砂蓦然蘇醒。
  畫面停留在維克多沖入傳奇職業者當中的時候,他的身影快成一道殘影,武僧的頭顱像個炸開的西瓜,周圍的法師甚至沒來得及轉過頭去。劇情似乎發展到了高#潮,一切卻在此刻驟然熄滅。
  沒有後續,甚至沒有淡出淡入的效果,沒有一點停頓,這個夢境就這麽毫無預兆地中止了。仿佛電影放到最緊要關頭,大熒幕突然一黑,散場燈啪地點亮,故事突兀地結束,留下一臉懵逼的觀衆,不知到底該走該留。
  並沒有留下的選項,塔砂已經醒了。
  剛才看到的劇情還殘留在她腦中,蘊藏著不小的信息量,也帶來了不少謎題。
  塔砂在這個夢中第一次看到了維克多,出乎意料,他居然是肉搏系的大惡魔。但知道答案回頭想起來,這又並非無迹可尋。法術對于他來說多半只是輔助,塔砂在他記憶裏看到的大部分搏鬥,全都是赤手空拳徒手肉搏。果真是固有印象害死人,彬彬有禮、愛動嘴皮子和玩弄陰謀又不代表人家不會打架,維克多動手時好似抖落人皮的虎狼,好一個衣冠楚楚的暴徒。
  他看上去不會輸。
  說是直覺也好,說是先入為主的偏袒也好,塔砂下意識認為維克多不可能敗于這一場圍攻。哪怕四個法師編織起了禁魔陣,哪怕有三名(甚至可能更多)傳奇職業者攔路,他看上去依然遊刃有余,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麽。那是全盛時期的維克多,不是現在這個虛張聲勢的掉鏈子王。
  因此,更加無法判斷夢境的時間點。
  迄今為止的四次入睡,塔砂所看到的“夢境”都有迹可循。
  第一次,吞噬魔導炮中的地下城核心後升級,塔砂看到了埃瑞安宣言的簽訂現場,埃瑞安宣言的時間基本可以確定,就在距今四百五十年左右。她在做夢時對天空發射了自然之心在此的信息,地下城得到了【Keeper】的稱號,第一次塑造了狼首之軀。這個夢多半源于她此前在森林公約上簽了約,簽約對象橡樹守衛者還是自然之心的保管者。
  第二次,夢境源于簽下龍騎士道格拉斯。曾經的那條巨龍在友人血脈中留下了殘魂守護,塔砂得以對預言之龍公開消息的場面投去匆匆一瞥。這一大事件也有大致範圍,約在距今三百年前,矮人戰爭結束以後。
  第三個夢的主角是矮人,當地下城得到新的地下城核心碎片,得到了更加高等級的魔導科技産物,對魔導知識的理解更進一層,塔砂也看到了魔導王國的締造者們。夢中的女性矮人對父親說出了矮人王國的敗亡,這個魔導科技運行的王國在巨龍離去以前便日薄西山。這個夢以後塔砂得到了【龍】屬性,地下城再次升級。
  回頭看來,每個夢的起因、帶來的信息和進展都有著清晰的聯系,因而在這一次入夢之前,塔砂多少也對這回的夢境有了一定猜測。這一回入夢的原因像是第二與第三個夢的結合體,此前十幾年間偷渡得到的地下城核心碎片沒有動靜,仿佛已經能量飽和,到現在才因為深淵與星界的洗禮從量變到質變。塔砂考慮過自己會不會夢見星界相關的故事,但深淵相關的可能性顯然更大。
  夢中內容的的確確與深淵相關,只是與塔砂希望知道的東西,似乎相差得有點遠。
  埃瑞安宣言,龍之預言,矮人王朝的終結,每一個都是埃瑞安曆史上極其重要的關節點。那麽這個夢中又講述了什麽?法師的話暗示深淵似乎有什麽大動靜,時間必然在維克多死前,那就是埃瑞安宣言之前,那時候,深淵做了什麽?
  太遠了,遠到已經缺乏記載。四百年前的位面戰爭,地上生靈驅逐深淵與天界,這事兒還算家喻戶曉。但再往前推五十年便是極限,人類帝國曆史記錄的原點就是埃瑞安宣言,這還是追溯再追溯後的結果。“為了埃瑞安,各個王國的人類聯合起來,簽訂了埃瑞安宣言”,將這條史記中“各個王國的人類”換成“主物質位面各族”的話,就是事實與其他種族記錄的內容——如果這些流離失所的異族還有記錄留下。
  因為這幾百年來巨大的變動與戰亂,太多真相都泯滅在了時光當中。
  塔砂早就好奇過,埃瑞安宣言為什麽會簽訂?源于什麽契機?成千上百年以來,魔災在主物質位面肆虐了不知多少次,天界操縱的宗教戰爭亦然,按理說埃瑞安早就習慣了兩位強大鄰居指手畫腳,把主物質位面當做戰場與棋盤。是什麽讓人間的生靈最終忍無可忍,甯可付出巨大的代價,願意抛下各種爭端,最終選擇做出了與神魔開戰的壯舉?
  為什麽這反抗不早不晚,偏偏選擇了四五百年前?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麽?
  塔砂曾以為維克多的死是位面戰爭的序幕,在正式開戰以前,或許主物質位面的生靈已經開始著手清掃賴在地上不走的大惡魔。但從夢中看起來,他們並沒有追殺維克多,與此相反,維克多似乎自己准備離開,深淵的勢力似乎正從地面上撤走,原因不明。
  這個夢給出的信息太少了,無法判斷夢境是否與維克多的死期有關,因而夢境所在的時間點變得更加飄忽不定,關于深淵居民的異常行為,也沒辦法與埃瑞安宣言的契機挂鈎。說到底,覺得這個夢境重要也只是出于塔砂個人的猜測,只是按照之前夢境的慣例來推測而已。哪怕最後發現這夢其實講述了千年前魔災前後的事情,塔砂也沒話可說。
  在這麽多個“夢”當中,這絕對是最不完整的一次。巨龍之夢也曾籠罩著迷霧,但塔砂至少能意識到哪些部分已經逸散,信號不好似的閃爍與頭痛暗示著某處的缺失,讓她多少有個心理准備。這個以維克多為主角的夢境卻結束得如此沒頭沒尾,仿佛中途斷電,要留待下回分解。
  沒准真是沒電的緣故。
  魔池中的液滴已經見底,雖然塔砂在中央魔池之外也開辟了蓄魔池,能將中央魔池用到幹涸的程度,這一次的消耗也真是讓人咂舌。塔砂趕緊將其他分池的魔力儲備調動過來,池水重新上升,夢境沒有再來。
  塔砂從池中站了起來。
  魔力消耗巨大也是理所當然的吧,除了用于維克多的鱗片和地下城的升級之外,塔砂還塑造了一個新身體。
  她從魔池中站起身,脫離了粘稠的池水,身體出乎意料地輕盈。塔砂動了動肩膀,覺得好久沒這麽輕快,都有點不習慣了。是因為脫離了快要崩潰的龍翼之軀,重新換了一具新的身體嗎?
  塔砂從身體重心的微妙轉移上,迅速發現了改變的東西。
  在她的後背上,再沒有那雙沈重又強健的巨大龍翼。
  身上少了幾十斤重的負重,就像苦修者脫掉綁在身上的沈重沙袋,不覺得身輕如燕才怪。然而這也意味著飛行能力被剝奪,塔砂歎了口氣,開始懷念她的翅膀。
  刷啦!
  就在她這麽想的時候,一雙翅膀從肩胛骨的位置伸了出來。
  這對翅膀與曾經的龍翼差不多大,但重量要輕上許多,確切地說,和它們伸展開以前一樣幾乎沒有重量。曾經的紅色龍翼粗犷強壯,這一對則色澤黝黑,翼膜透光,骨骼纖細,兩者的對比如同雄鷹之與渡鴉。這對翅膀上長著奇怪的東西,介于羽毛和鱗片之間,柔順地貼在翅膀最外側的位置,泛著烏光,仿佛黑曜石薄片打造而成。
  塔砂嘗試著伸展雙翼,一時沒能控制好。折疊的雙翼沒完全展開,外延的這些羽鱗則蓦然豎起。它們切割著空氣,發出出鞘似的聲響,羽片鋒利如刀。
  她適應了好一會兒,成功展翅飛翔。新翅膀操縱起來與龍翼有細微的差別,花費的力氣更小,提速和轉向更快,仿佛換了一只靈敏度更高的鼠標。遇到大風的時候,它們恐怕要比龍翼費力,持續飛行時間或許也沒有龍翼來得持久,但從對塔砂的綜合實用性看起來,新翅膀遠勝過往。
  這是一對屬于深淵的翅膀,不屬于哪種常見魔物。搞不好要等維克多醒來,塔砂才知道這是什麽惡魔的零部件。
  惡魔之翼並非純粹的實體,它們多少與魔法有關,才能如此輕巧便捷。塔砂在短暫的摸索後找到了收起雙翼的方法,黑翼悄無聲息地沒入她的後背,光luo平滑的脊背根本看不出藏著一對大翅膀的迹象。肩胛骨的位置只留下兩道黑色的陰影,看上去仿佛兩道精巧的文身,摸上去與別處無異。
  真不容易,可算能穿不用背後挖洞的衣服了,塔砂想。現在這種狀態,不用障眼法也能輕松混入人群了吧。
  這念頭剛出現就被否決,塔砂失笑搖頭,低頭向下看。
  相當明顯,那裏已經不是普通人的雙腿了。
  她的雙腿變得更加修長柔韌,彈跳力與力量都增加了不少。本該是雙腳的地方,如今換成了一雙鋒利的爪子,走在路上哒哒有聲,仿佛踩著一雙鋒利的高跟鞋。塔砂再度起飛,一路飛到地下城的天頂之上,龍的利爪輕易抓入岩石當中,固定住她的身體。
  這一腳要是落在什麽血肉之軀上,一定能輕松將他們撕開吧。
  塔砂對此頗為滿意,雙足的異化會比雙手來得更好。刀術與暫時得到利爪的能力已經足以武裝雙手,雙手變成爪子等于功能重複,浪費了一次抽取。今天的要素抽取上,塔砂的手氣也十分不錯,基本每個部件都挺有用。
  基本上。
  利爪松開天頂,塔砂降落下來,再一次回到魔池旁邊。上一次塑造身體,她就想過要在這附近放面鏡子,也的確這麽幹了,可惜一切擺設都已經在怒魔的造訪中屍骨無存。魔池之水在她的意志之下平靜如鏡面,倒映出塔砂的臉。
  還是與龍翼之軀時相似的面孔,五官與臉型幾乎毫無改變,只出現了一點小小的差異。這點差異可以被認為是氣質、神態上的不同,但就是這點不同,讓她看上去仿佛龍翼之軀的邪惡雙胞胎,而非同一人。
  怎麽說呢,塔砂想,相由心生這種事果然很不靠譜。
  她還是一副平靜冷淡的表情,這神情放在龍翼之軀上就是“不食人間煙火”、“宛如林中精靈”,但放在現在的身軀身上,那就活脫脫一副“冷眼旁觀世界毀滅”、“成為我的養料是你們的榮幸”的大魔王臉。塔砂覺得吧,頭頂上那對骨白色的角要負一半責任。
  在塔砂鴉羽似的濃密長發之間,長著一對大概一個巴掌長的骨質角。維克多漆黑的彎角好似盤羊,塔砂頭上這對就更接近山羊,匕首似的弧度上有一棱一棱的凸起。明明是食草動物的特征,長在人型生物頭頂卻有著十足的壓迫感。
  ……但到底有什麽用啊?
  塔砂無言地摸了摸頭頂,敲了敲,硬邦邦的。一些食草系的獸人也長著角,人家可是正兒八經能化獸後頂人的,角鹿的頭槌分分鍾教看不起食草動物的家夥重新做人。但塔砂又不會化獸,她思考了一下俯沖再用頭頂人的情景,畫面太美不忍直視。雙角長的位置不算好,要頂人勉強,倒有可能在快速升空的時候一個不小心插#進天花板裏,光想到那個場景,塔砂就覺得十分尴尬。
  這與其說有什麽特殊用處,不如說是惡魔的標志,盡管塔砂也不太清楚為什麽惡魔會長角。她回憶了一下夢中見到的維克多,維克多那對角堪稱威武雄壯讓人恐懼,角大如頭,睡覺只能平躺,不能翻身,想想真是辛苦自知。塔砂一邊同情了對方,一邊覺得自己這對(不算重、可以躺平睡覺也可以翻來覆去充其量會插#進床頭的)角順眼多了。
  大惡魔維克多此刻正躺在魔池當中,一只奇怪的繭子包裹著鱗片,不知多久後才能孵化出來。于是在塔砂對深淵與惡魔發表嫌棄見解的時候,暫時無人跳出來辯解。
  這具有著惡魔之翼、惡魔之角的新軀體,足以說明地下城這回增加了多少深淵元素。
  在魔池的上空,地下城之心緩緩旋轉。它像一顆古怪的心髒,不知屬于什麽生物。在看到核心的第一眼,塔砂便本能地知道,現在的地下城核心與任何一座健全地下城的核心一樣了。
  【地下城-塔砂】
  合並重組中,進度:51/100
  屬性:深淵-你曾獲得深淵意志的眷顧,即使祂的注視已經遠去,你的靈魂中也永遠留下了曾為深淵眷屬的印記 / 自然-你獲得了自然之心的認可,自然意志注視著你 / 龍-你獲得了傳奇太古龍殘留的意志認可,遠方的龍向你投來一瞥
  從殘破到殘缺,再到沒有前綴的“地下城”,塔砂終于補完了地下城核心。
  在地下城的卡片上,屬性看似沒有什麽改變,但其中的順序卻變了一變。三種屬性由強到弱排列,倘若它們各有色彩,如今覆蓋在塔砂身上的色彩當中,深淵無異最強。
  深淵屬性的強化可不僅僅體現在這具新身體上。
  地下城核心中的新信息讓塔砂有些猶豫,但既然深淵的通道已經重新連上,現在做這種事也不算違背了她與橡木老人的契約吧。
  塔砂嘗試著激活了火焰符文。
  橘紅色的火光在地下城中點亮,如同此前的每一次召喚,長著雙翼的虛影出現在符文附近,飛龍眼看就要成型。塔砂的手掌在此刻按到了虛影之上,在她掌下,本該成型的飛龍開始變化。
  在與有著巨龍血脈的道格拉斯簽訂契約的時候,塔砂得到了“龍血浴”技能。這個一次性技能可以暫時抽取龍騎士身上的巨龍之血,使用于任何地下城建築、物品或成員之上,它能將附著的建築或物品賦予龍屬性。當初她給火焰符文附加了龍屬性,于是火焰符文召喚出的東西,變成了飛龍形態的僞龍。
  完整狀態的地下城核心,則能給地下城中的事物附加深淵屬性。
  她沒有抹掉火焰符文中的龍屬性,只是在火焰召喚物成型之前,混入了深淵屬性的力量。快要化作實體的飛龍虛影開始扭曲,就像有人用撥火棒波動火堆,一時間火星四濺,光華大盛。
  飛龍的影像開始坍塌,本該有幾頭牛大小的存在一點點萎縮,萎縮到類似人形的大小。熄滅的火堆中爬出了與飛龍截然不同的東西,它只到成年人的腰部,赤紅的皮膚,腦袋很大,身體比例如孩童,那顆醜陋的腦袋則絕不會被錯認為人類。這東西一口尖牙,也長著角與翅膀,與它一比,塔砂頓時覺得自己的翅膀和角簡直美若天仙。
  這個拿著一柄類似鋼叉的武器的玩意,無疑是小惡魔。
  也就是深淵魔種進化後大部分會轉化的第一階段常見魔物,深淵到處都是、魔災中鋪天蓋地的炮灰兵種,地位類似于主物質位面的哥布林。
  塔砂看著那只魔物,笑了起來。
  她真正接觸過深淵,因此很清楚面前的怪物並非來自深淵。它身上沒有深淵的氣息,僞龍還是僞龍,地下城的造物,只是換了個外殼而已。它有著小惡魔的外表,小惡魔的攻擊方式,小惡魔的攻擊力,卻沒有小惡魔的本性。
  深淵並不像塔砂曾經以為的那樣可怕,深淵屬性停留在她身上,就像自然與龍屬性一樣,只是附加物,無法改變塔砂的本質。地下城造物依然屬于地下城,有屬性,沒陣營。
  除了屬性外,這一次的升級還增加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
  稱號:keeper(抽取被保護者的要素構成身體)、龍(你守衛著你的領土與領民,如同龍守衛著它的財寶-額外的龍屬性加成)、星界旅者(帶著星界的信物,准備好直面它的勇氣,你能再度踏上旅途)
  新的稱號出現了。
  “新稱號:【星界旅者】”
  “你曾在星界短暫地停留,並通過了星界的意志檢定。你的器量只能在無盡的知識長河中取一勺河水,但被河水淹沒的經曆讓你下一次不至于很快溺斃——你的靈魂受到了星界的洗禮,因為某些原因,你在那裏留下了錨點。它很脆弱,但依然存在。”
  塔砂的心髒猛地跳了起來。
  這是在說,她還能再一次前往那個神秘可怕又無比吸引人的地方嗎?
  “被河水淹沒的經曆讓你下一次不至于很快溺斃”,那麽下一次直面星界她不至于立刻迷失,哪怕只有孤身一人在場。稱號後面的條件解釋似乎和法師的授課很像,只要有足夠的施法材料和足以發動法術的充足精神力,就可以使用法術。星界信物是什麽?不知道。但總有一線希望。
  星界非常可怕,塔砂依然記得與之接觸時感受到的莫大恐懼。感受自身的渺小無知絕不是什麽好體驗,可她還想再去一次,為那蘊藏的秘密。
  世界之外,還有世界。
  這能給未解之謎提供很多信息,比如她的穿越,比如天界的失蹤,比如諸多種族失蹤之迷。塔砂想過無數次巨龍的離開能去哪裏,當時她想象的極限便是位面遷徙,如今看來,還有別的選項。
  那麽精靈與德魯伊呢?他們的遠行,是不是也去了世界之外?
  為什麽無人提及遠行,為什麽她從來沒看到過星界的記載,為什麽維克多能叫出星界的名字,卻從未告訴過她這樣的猜想?
  或許有一天,她能從星界中找到答案。
  不過那都是今後的事情了。
  塔砂歎了口氣,像個不得不結束假期面對艱難工作的人。深淵的威脅迫在眉睫,還有幾年,只剩幾年,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准備。
  首先,她得在盡可能減少恐慌的前提下,公布這一消息。
  作者有話要說:  塔砂:所以這種裝飾性犄角真是一點用都沒有……
  維克多:表明尊貴的惡魔身份啊!還有情侶頭像!:D
  塔砂(冷靜地):吻我。
  維克多:哎?哎哎?
  塔砂:你到底來不來?
  維克多:來來來!(飛快地親過去並因為兩邊的角打架的關系根本沒法親到)T口T!!
  塔砂(冷漠.jpg):你看,是吧。
  維克多:是吼,這種裝飾性犄角真是一點用都沒有_(:3」∠)_

☆、第96章 1.1

  (九十六)
  塔斯馬林州,坐落于埃瑞安帝國東南部,占據帝國五分之一的面積。這個普通的州在地下城與帝國的對峙中幾乎升級為一個小國,無論是綜合實力還是其中的人口(或“非人口”),都已經超過了帝國的五分之一。
  塔斯馬林州東南部是廣袤的安加索地區,安加索山脈與安加索森林交疊,東南臨海。安加索地區北面是著名的瑞貝湖城,它既是塔斯馬林州的都會,也是該地區經濟、文化的樞紐,在漫長的建設之後,許多地方已經能與埃瑞安帝國的都城媲美。而作為地下城的龍興之地,人煙稀少的安加索地區也比幾十年前繁榮了許多,不少親近自然的異族都在此落腳。
  因此,當異變在這片區域中出現,許多人都發現了這點。
  有人在林中聽到了怪聲,聽上去好似巨大的蝙蝠拍打著翅膀,金屬的碰撞聲在振翅聲中時不時響起。當這些好奇又膽大的人循聲而去,他們看到一群奇怪的黑影轉瞬間鑽進了森林,留下令人不快的怪笑,好似一群鬣狗低吠。
  這種事出現了好幾次,足以讓它從某幾個人的錯覺變成附近城鎮中流傳的謠言。目擊者們都是普通人,沒有一個可以給出切實的證據。閑得無聊的職業者開始介入其中,他們全都無功而返。“森林怪聲”的傳聞來的快去的也快,就在這事的熱度快要過去,冒險者快要宣稱這又是一件編造的傳聞的時候,又有新的事件發生了。
  一位打扮得神神秘秘的小姐在鎮中最熱鬧的酒館中、在最熱鬧的時間段內突然痙攣起來,大哭大叫,跳上桌子抓著頭發,開始哀嚎:“他們來了!他們來了!他們來了!”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她開始猛烈地翻白眼,一頭向後栽倒。
  眼疾手快的好心人避免了她把自己摔成腦震蕩,在場的酒客們面面相觑,繼而躍躍欲試,一個個都想圍上去與這位似乎發現了什麽的小姐談談,要不是酒館老板孔有武力,人潮中心的可憐人很可能被擠得一蹶不振,再起不能。
  換做數百年前,這等怪事一定會讓老道的冒險者們提高警惕,謹慎處事;換做幾十年前,那位公然發瘋的小姐多半會很快被軍人們帶走,但如今,塔斯馬林州什麽怪人都有,執政官娜塔莎女士治下又一片和平,不擔心溫飽的人們心底閑得長草,一個個都對新鮮事趨之若鹜。
  “我看到了不幸的靈魂!”那個靈媒在萬衆期待下悠悠醒轉,一聲啜泣,用百轉千回的詠歎調說道:“啊,多麽可怕!混亂與邪惡的靈魂纏繞著被詛咒之地!邪惡即將來臨!”
  這位小姐欲說還休地講述了自己靈媒世家的身份,半遮半掩地露了露紗巾下某只鑲滿了寶石、看上去雖然不知道是什麽但是似乎很厲害的手镯。但若要進一步問她邪惡是什麽,詛咒之地到底在哪兒,她只會淚水漣漣地搖頭,一個字都不肯再說。
  這位靈媒小姐不久便縮回了她的房間當中,隔天人去樓空。盡管如此,還是有人從她那裏得到了進一步的消息。
  行動起來的是冒險者們。
  在這局部緊張全面和平的環境當中,衣食無憂的普通人還只是熱衷于看熱鬧,而那些剛剛進階為職業者的家夥,則完全是精力旺盛過頭的青少年。不少人沒有優秀到能被官方雇傭,過了能拼一把進修的年紀,又沒被生活所逼到成為罪犯,更沒有劃地為王、作威作福的環境(你以為被官方雇傭的高級職業者們去哪裏了呢),便只能注冊一個業余“冒險者”的身份過把瘾。
  冒險者體系從帝國傳到了塔斯馬林,地方小便于管理,這兒的冒險者要更加規矩與和平,比起高端洋氣的雇傭兵,不如說是什麽都幹的萬金油角色。他們的日常委托長期在“幫我逮到那個偷我錢包的小偷然後揍他一頓”和“我的阿咪跑到樹上下不來了拜托請幫忙救他下來”之間徘徊。想也知道,這群為了森林怪聲乘興而來、快要敗興而歸的無聊冒險者們,聽說這位靈媒小姐的時候,該有多麽激動。
  在靈媒小姐住在旅館裏的最後一個夜晚,無數戰士與盜賊爬了她的牆。等靈媒小姐收拾完包袱離開,沿途又有無數隊冒險者攔路打聽,人數如此之多,以至于無論靈媒如何“隱藏行迹”,她都像頂著一窩蜜蜂一樣鶴立雞群,引人注目。于是知道這件事的人越來越多,這個公開的秘密在人們的交頭接耳中流傳開來。
  *
  “靈媒說那裏有被詛咒的靈魂!”喜歡在下班時喝杯小酒的工人壓低聲音跟他的同事說。
  “真的?”
  “可不是嘛,最近冒險者都在打聽這個,據說靈魂從地底湧出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
  “安加索森林出現了地下廢墟,那裏有一大群被詛咒的靈魂,眼睛這——麽大!舌頭這——麽長!嚇!”從工廠下班的人在餐桌上對著妻女說,“當然是真的!你沒發現冒險者們都往那裏去了嗎?”
  *
  “冒險者們要在安加索那邊和詛咒的靈魂大決戰!”小女孩張牙舞爪地比劃道,“空曠無人的森林裏面藏了幾百年前留下來的遺迹!有很可怕很可怕的東西,看見過它們的人都死了!”
  “哇啊!”(驚恐地抽氣聲若幹)
  “可是如果見過它們的人都死了,這消息又是哪裏傳出來的呢?”有孩子提出了質疑。
  “真笨,不是還有獸人、矮人什麽的嗎?人死了,還有不是人的哇!”思維敏捷的小女孩立刻自圓其說,“我覺得是德魯伊,德魯伊就住在森林裏,我知道,他們可厲害了!”
  *
  “德魯伊發現了邪惡地下城的遺迹,據說大量冒險者已經在安加索森林中開戰了,這事連那邊的孩子們都在傳。”泡酒吧的人對臨時酒友說。
  “邪惡地下城,認真的?”半張臉被文身覆蓋、戴著骷髅項鏈的酒友說,“我們的頂頭上司就有座‘邪惡地下城’,目前還有好多人住在裏頭呐。”
  “地下城大概也有邪惡和善良之分吧。”發起話題的年輕人聳了聳肩,“都是些被誇張了的傳言,沒多少人相信,我只是在找你聊天嘛。照我說,與其說邪惡地下城,不如說什麽邪惡女巫的遺迹聽上去更接地氣一點,現在知道地下城的人又沒多少。”
  “提摩西小寶貝兒,你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跟一個邪惡女巫喝酒嗎?”酒友挑起眉頭,指了指自己,“我以為很明顯了。”
  “呃,抱歉,我以為你是個藝術家,或者音樂家,之類的。”提摩西有些尴尬地說,“我還是能請你喝一杯的吧?我對邪惡沒有任何偏見,我的老板就是個黑袍……這是不是讓情況更壞了?”
  “是重金屬!不是跑調!這是新的藝術形式!”在他倆的背景之中,一名骷髅文身、長發、衣服上寫著“神魔已死”的新派遊吟詩人正被老板往外拖去。
  ……
  消息在一周之內傳遍了安加索地區,繼而幾周之內風靡塔斯馬林州。一位署名“深淵研究者”的撰稿人,在《瑞貝湖周刊》上發表了這樣的文章。
  《異象橫生,是否意味著深淵卷土重來?》
  這文章的標題就足夠抓人眼球。
  天界與深淵已經被驅逐了數百年,如今埃瑞安活著的生靈當中,沒有一個真正接觸過神靈與惡魔。但在各種長年累月的宣傳之下,深淵余威不減。
  天界要比深淵矜持許多,神明打架基本都不親自下場,就算動手也需要足夠理由。神明操縱的宗教戰爭總是以各種高尚的名義為理由,參戰者大部分出于自願,心甘情願將神視作指路明燈,這方面的賣相上比大部分惡魔好了不知道多少。即使也將主物質位面的生物視作資源、財富和炮灰,天界的形象依然光輝向上,在擔任故事反派這件事上,遠遠不如深淵恰當。
  能看穿外表直視本質的人畢竟占少數,世上大部分都是俗人,免不了以貌取人。難道宣傳故事中的英雄要在最後面對一個金光閃閃、聖潔高尚、長著好多對無暇翅膀的天界生物揮刀嗎?這些被塑造出來的天使,就算是一大堆的量産貨色,也自帶美顔特效,打倒他們就像打碎一個精美的藝術品,哪怕告訴別人“這玩意有可怕的害人詛咒”,俗人們還是難免要感到惋惜。
  砍翻一個發光的美貌天使與砍翻一個臭烘烘的醜陋怪物,哪邊比較吸引人?一條聲如天籁的羽蛇對你嘶鳴,或者一只地獄三頭犬對你怒吼,哪邊比較嚇人?
  因此,埃瑞安帝國的宣傳口徑上將深淵而非天界當做假想敵,再正常不過了。
  曆史書與傳說故事中的深淵造物都被塑造得非常強大可怕,這樣才能用來恫嚇對深淵好奇的傻瓜,體現先民驅逐深淵的偉大,強調屠殺“深淵遺族”的正當性。許多傳聞都被官方默許著誇張化了,這一方面讓人類帝國的上述目的達成得很成功,另一方面,也等于免費為深淵做了宣傳。對深淵的警惕與恐懼至今深埋在所有人心中,它幾乎是一個不可戰勝的假想敵。
  沒關系,任由事態如此發展的人們想,既然深淵已經被徹底驅逐,將敵人說得可怕一點又有什麽關系呢?反正它又不會再回來了。
  把《深淵是否歸來?》這篇文章放在頭版的《瑞貝湖周刊》,這一天賣得非常好,很快脫銷。
  文章歸納總結了安加索森林近期發生的異常,從最廣泛的黑影與怪聲,到靈媒看見邪惡靈魂,再說到一些小而不祥的細節。一些地區在不正確的季節飄雪,一只枯井與一面廢棄牆壁滲出了血迹,這些異象被歸納總結出來,與曾經的記載對比。
  “這並非零零散散的異象,其中有如此多的部分,與過去記載中‘深淵接觸的地區可能表現出的特點’完美符合。深淵已經離去太久,我們是否真的可以跟高枕無憂?曾經移山倒海、力戰惡魔的英雄已經逝去,倘若深淵再度歸來,我們是否還有與之一搏的能力?”
  這篇文章激起了許多不安。
  傳言第一次被放到了台面上,笑話與談資被專家研究剖析之後,給出了相當可怕的結果。說笑變成緊張的竊竊私語,頭腦發熱的冒險者不再一窩蜂湧向安加索森林,過熱的環境被澆了一桶水,暫時變得冰冷下來。
  不過,還不到全民恐慌的地步。
  塔斯馬林州有許多份報紙,官方對此基本呈現放養狀態,即使是刊登了這篇文章、在塔斯馬林州知名度數一數二的《瑞貝湖周刊》,也不能稱作是政府喉舌。它有著一定的公信力,但也僅此而已,其中的文章並不見得就是真理。
  開始有人希望官方給出確切的回答,官方給出的回答是“正在調查中”。
  官方不說話,民間的聲音就變得相當熱鬧。《瑞貝湖周刊》迅速脫銷的第二天,所有報紙都緊跟熱點,對這事進行了討論。有的轉載了文章片段,開始爆料更多的“埃瑞安森林怪談”;另一些則保留中立態度,謹慎地表示深淵研究者的說法證據不足。過了不到一周時間,塔斯馬林州最著名的塔斯馬林之聲廣播台,也正式開始了對此的討論。
  “寂靜的森林中,突然響起恐怖的怪音。目擊者聽見刀劍交錯,望見陰影亂飛,為何走進時卻從未看到怪聲制造者的身影?靈媒在酒館中突然昏厥,在‘他們來了’的不祥詞句之下,究竟隱藏著什麽樣的秘密?晴朗的天空中突然飛起鵝毛大雪,傳說中的怪物是否在天邊若隱若現?廢棄的枯井中滲出了鮮血,它預示著未知的邪惡,還是史書中卷土重來的怪物?這一切的背後,是魔法的扭曲還是深淵的暗示,敬請關注《走近埃瑞安》——森林怪聲之迷!”
  “聽衆朋友們大家好!我是大家的老朋友莉莉安,又到了晚上八點,歡迎大家收聽這一期的《走進埃瑞安》!”主持人甜美的聲音在廣播中響起,“關于安加索森林的可怕傳聞沸沸揚揚,街頭巷尾到處都是。你已經受夠各種故弄玄虛的解釋了嗎?你已經不想在被各式各樣不知真假的謠言困擾了嗎?別擔心!《走進埃瑞安》劇組今天便來到了安加索森林附近,我們將身臨其境,為大家還原最真實的真相!”
  “首先,我們采訪了本次事件中的第一目擊者,鹿角鎮的農夫約翰先生。在半個月前的一個晚上,約翰先生半夜起床解手,正准備回房休息,卻在經過安加索森林外圍時聽到了奇怪的聲音。約翰先生您好,請問這是什麽樣的聲音呢?”
  “像很多把鐵鍬互相敲,像很多只鳥嘩啦啦飛,夾在一起老嚇人了!”
  “是的,深夜裏響起了恐怖的怪聲,沒人知道那是什麽!出于偉大的勇氣,約翰先生勇敢地走進了森林。他本以為是龍騎兵路過附近,但事實上,那不是成群的龍騎兵,而是前所未見的黑影!約翰先生什麽都沒有發現,只能回到家中入睡。第二天早上,陽光燦爛,鳥語花香,他本以為昨夜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噩夢,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第二天我就覺得事情不對。”農夫粗啞的聲音在此刻顯得格外滲人,“我家的豬,不下崽了!”
  這一期的《走進埃瑞安》節目大受歡迎,許許多多的人駐足傾聽。他們花費了四十分鍾時間聽劇組如何發現豬棚中的怪影,並在最後意識到那是一只熊的故事。劇組在最後的請來德魯伊帶走了這只熊,那個德魯伊順便還給農夫約翰家的豬做了身體檢查,得出結論,他家的豬感冒了。
  “怪聲與黑影是一只狂暴的熊,可是曆來不靠近人群的熊又為何狂暴?靈媒的話要如何解釋?事情遠非這樣簡單!”莉莉安在節目的最後一分鍾說,“《走進埃瑞安》劇組將在下一期節目中繼續揭曉森林怪聲的謎題,敬請期待!”
  因為很受歡迎,這一系列節目做了整整十八期。
  劇組在隨後的時間裏驗證了狂暴的棕熊之所以狂暴,是因為沒吃飽的緣故;滲血枯井與滲血高牆的主人接受到了罰單,塔斯馬林之聲廣播台鄭重表示,對井胡亂試用染色劑是非常不負責任的行為;不願透露姓名的回聲女巫表示對反季節降雪負責,據執法者透露,她將為此受到多達XXXX元的罰款,瑞貝湖執法部在此告誡所有女巫、法師、德魯伊,任何改變天氣的大型、大範圍法術請先向塔斯馬林州的施法者管理協會提交備案,學徒請在導師監護下進行施法……
  節目的最後一期,警察逮捕了自稱靈媒的某小姐。某小姐在被抓獲後承認,她假扮靈媒後通過販賣“秘密預言”,靠著隨手指出的地點,從數批冒險者手中得到了金額衆多的消息費。
  “這副行頭能騙誰呢?”節目組的施法者顧問美杜莎小姐說,“那镯子是鍍金的,寶石是玻璃的,想裝成占蔔師還不夠格。那頭紗是想裝誰呀?算你聰明,要是你敢說自己是女巫,咱非要讓你luo奔繞瑞貝湖一圈再跟所有女巫哭著道歉哩。”
  “我這也是為帶動鹿角鎮的旅遊業出了一份力嘛……”某小姐弱弱地說。
  鑒于這位小姐大大抹黑了施法者群體,塔斯馬林州的施法者協會保留進一步起訴她的權力。
  節目在緊張的氣氛中開始,在歡快的氣氛中結束。十八期完畢之後,輿論主流也從贊同那位深淵研究者到了嘲弄和反對他的立場上。
  開始有人旗幟鮮明地逐條反駁“深淵研究者”的理論,他們指出,將酒鬼鬥毆歸納為“善良生靈開始焦躁不安”、將棕熊餓肚子導致襲擊農莊豬欄這種事說成“中立生物變得好鬥狂暴”、將冒險者大量湧入導致的混亂與犯罪率上升總結成“混亂邪惡生物湧入該地區”不僅可笑,而且是不負責任的誤導行為。一時間“深淵研究者”的理論淪為笑柄,《瑞貝湖周刊》也公開發表了申明,表示,本周刊刊登的文章不代表周刊立場。
  安加索地區的森林怪聲事件沒有因此平息,熱度反而在一來二去中上升,不僅在塔斯馬林州內部如火如荼,而且傳到了埃瑞安的其他地方。埃瑞安帝國一直密切注意著塔斯馬林州的動向,盡管關系漸漸緩和,有能看地下城的笑話的機會,帝國還是不會錯過。
  在這樣的熱潮當中,討論變得更加激烈與廣泛。
  《深淵是什麽?——真正的深淵研究學者告訴你深淵的奧秘》
  《魔災是否真的如此可怕?——講述被政治宣傳扭曲的重大戰役》
  《還原真正的抗魔英雄,那些誇張的宣傳下真正的英雄本人》
  《深淵不可怕,教你應對法——已知魔物圖鑒大全(作者:真真正正的深淵研究者法師,白垩學院的傳承者,可敬的韋伯斯特法師。另:精裝版本明年春天即將發售,預售前十能得到作者的“碰我書者不得好死”祝福簽名)》
  《如果我在五百年前——著名法師埃德溫口述,新興作家火之王潤色重修的幻想小說,可能是今年最好的故事》
  《天界與深淵的故事,你不知道的愛恨糾葛(副標題:我祖爺爺的爺爺與聖女和魅魔女王兩三事)》
  ……可能有點廣泛過頭。
  緊張的氣氛漸漸變得歡脫起來,就在這樣愉快的氣氛下,官方的聲明姗姗來遲。
  已驗證,于安加索森林發現深淵氣息。
  作者有話要說:  幹眼症嚴重,昨天一直跑醫院,總之淚河高度淚膜破裂都比正常不達標很多,眼壓也高,為了不瞎要稍微悠著點啦_(:3」∠)_
  不甘心斷更,但暫時日六千有點吃不消,從明天開始暫時日更三千吧,緩一緩再戰!小天使們憋抛棄我啊(抓著不放)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啊都感謝不過來了,愛大家麽麽哒!!=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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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1.1

  (九十七)
  在官方的發言之下,熱熱鬧鬧的口水仗霎時間鴉雀無聲。
  此時此刻的塔斯馬林州,關于深淵的話題已經被發散去了十萬八千裏之外。大型辟謠節目之後,否定深淵成為了主流,執政官塔砂暗中挑起了“洗去帝國宣傳、還原曆史真相”的開頭,而如同每一件在民意中翻騰的大型鬧劇,長年累月畏懼著深淵的人們似乎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甚至開始有人質疑天界與深淵到底是否存在,惡魔是不是人類的騙局。
  就在此時,官方說,安加索森林中的確有深淵的氣息。
  如火如荼的嘲諷、跟風和嬉笑怒罵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此前還在笑談的人們面面相觑,因為風向變得太快,來不及擺出十足的恐慌來。
  何況,只是深淵的氣息而已。
  誰都不甘心被一下子打臉,嘲笑“深淵研究者”嘲弄得最厲害的那些刊物立刻做出了掙紮,紛紛刊登出修正後的說法。他們解讀只有寥寥數字的官方申明,解讀方式倒也很有道理:官方用詞一如既往地嚴謹,既然通報中沒說發現深淵來客、深淵遺迹和深淵鬼魂,只是單純的深淵氣息,還不知道是什麽帶來的呢。
  神通廣大的人找出了埃瑞安帝國“深淵因子探測儀”的存在,他們列出了不知真假的表格,用來證明附帶深淵氣息的東西不一定代表著深淵降臨。深淵被驅逐後的數百年間,這台儀器依然矜矜業業地工作,在埃瑞安帝國迫害異族的暴行中擔任了重要角色。
  “深淵後裔的血脈覺醒與法師的一些活動也會帶來深淵的氣息,據曾經在埃瑞安帝**方任職的某先生爆料,塔斯馬林州的執政官娜塔莎女士在當初激活了地下城——也就是如今自由之國塔斯馬林州的根基——的時候,深淵因子探測儀也曾大放光明。深淵的陰影在過去數百年間無數次露面,而人間至今平安無事,這足以說明,我們對此的恐慌完全是盲目而沒有必要的。”——《論深淵氣息的多樣性》,自由之聲晚報
  這份塔斯馬林州的重要報紙之一,《瑞貝湖周刊》的重要競爭對手,如此解讀了官方申明,它有條理的表述與看上去十分可信的證據得到了許多人的支持,剛剛湧起一點的恐慌又被壓下不少。仿佛聽到辟謠時一樣,大部分人都認可這個帶來新信息的解讀,只有小部分人對此保持著懷疑的態度,依舊相當緊張。
  事情在下一日又有了反轉,“深淵守望者”出版社發行了一份名為《深淵氣息=深淵因子?足以讓你喪命的可怕誤解》的刊物,劍鋒直指《自由之聲晚報》。這份刊物中詳盡地訴說了深淵氣息與深淵因子之間巨大的差異,警告讀者,將發現深淵氣息這種事按照探測到深淵因子處理,只是混淆概念的糟糕做法,蒙騙了普羅大衆。
  與受到瓦爾克藝術家協會贊助的重要刊物《自由之聲晚報》不同,在本次事件之前,“深淵守望者”這一出版社名不見經傳,在《深淵不可怕,教你應對法——已知魔物圖鑒大全》發表之後,它才為人所知。但盡管知名度遠不如前者,這一出版社卻有著施法者協會的門路。
  魔物圖鑒的作者便是一名真正的法師,百歲老人韋伯斯特。盡管他“真真正正的深淵研究者法師”身份有待驗證,但在塔斯馬林研究所工作與年逾百歲仍然頭腦清晰這兩件事,已經能從路人那裏賺取不少尊敬。這一次的刊物中有一半依舊由這位老先生捉刀,除此之外,還刊登了著名德魯伊理論專家科林先生的文章。文中以自然氣息與自然因子的不同為切入口,出淺入深地解釋了深淵屬性與自然屬性的相同與不同,慣于書寫科普讀物的科林先生一如既往地有理有據,內行人恍然大悟,而外行人,不少讀者習慣于聽從權威。
  從讀者群體上看,新興的深淵守望者根本不能與任何主力報刊相提並論,但從專業性與針對性上,它又遠遠超過了任何老牌刊物。昨天才剛得到定心丸的廣大群衆又陷入了迷茫當中,一邊倒的輿論再度被攪渾。
  接下來,情況變得更複雜了。
  有爆料人指出,自由之聲晚報的消息提供人,那個所謂的“埃瑞安帝**方任職的某先生”,其實只是聽到只言片語的下級軍官,他所訴說的情報不足以當成證據——這是否能說明自由之聲晚報的不負責任?是否說明過去的許多報道也可能是被扭曲後的結果?該報的幕後贊助者對此有何說法?
  有人提出懷疑,一切的開端,書寫了《深淵是否歸來》的“深淵研究者”可能就是那個白垩學院的韋爾伯特先生,在此列出證據若幹。倘若兩個自稱深淵研究者的家夥就是一個人,是否能從過去那篇文章中的不嚴謹,推論出如今若幹篇文章也是主觀假想的産物?百歲老人很了不起,但也可能是老糊塗。
  又有人出面控訴自己的親屬曾在十多年前因為韋爾伯特的喪命,死狀駭人,足以證明韋爾伯特根本不是什麽品德高尚的可敬學者,而是一名邪惡、殘酷、該被處刑的黑巫師。某小報采訪的當初受害人的親屬,以十分煽情的筆調書寫了那名小偷的不幸遭遇。該小報在文章最後大聲疾呼,呼籲讀者抵制次等邪惡敗類,絕不應該相信這種人的報告。
  瓦爾克藝術家協會發表公開聲明,表示所有爭論都應當有理有據,對事不對人。“品格與智慧並無相關性,以人品論學術十分不智,而將理論與觀念的爭執拖入對彼此人品的攻讦是非常卑劣而愚蠢的事情。”聲明中這樣說道,“瓦爾克藝術家協會堅持創始者的理念,我不贊同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力。”
  你看,一旦參與的人多起來,事情的進展總會跑得飛快,連發起人都不知道它突然跑到哪裏去。
  這並不是一件壞事。
  許許多多報刊與廣播各自站隊,各式各樣的考據如雨後春筍,其中不乏有理有據的幹貨。官方會為特別扯淡的一些辟謠,把持著這架亂跑的馬車,不讓它飛到軌道以外。全塔斯馬林州的人都在爭論,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相信這樣那樣的理論,然後企圖說服彼此。當人們把大部分精力都消耗在了打贏嘴仗上的時候,最畏懼深淵的人,也沒空像地震前的老鼠一樣亂竄。
  畢竟,有好日子過的時候,只要沒有鐵板釘釘的災難將至的證據,大部分人都會在動身脫離正常生活前犯起拖延症。
  就在這樣的僵局之中,塔斯馬林州的軍隊被調動起來。
  這不是一場保密的行動,與此相反,它相當興師動衆。關于深淵氣息的公告出來時,安加索森林的部分地區就被軍隊封鎖,但官方沒有勒令冒險者們離開鹿角鎮,于是圍著森林的部隊天天都被這些自認藝高人膽大的職業者圍觀。軍隊調動起來的時候,所有圍觀群衆在緊張與激動中騷動起來,沒過多久,他們看到無人機的隊伍劃過天空。
  “快看!”許多人在同一時間驚呼起來。
  圍觀的冒險者們看見了,聚集在鹿角鎮的人們看見了,天空中的戰場就如同一個高高的舞台,毫無遮掩地展示給所有視力良好的人們。在衆目睽睽之下,無人機從森林中攆起一群也能飛行的怪物,這些怪物開始在追擊下到處亂飛,甚至在觀衆面前亮相。
  那是什麽樣的玩意啊,它們長著紅色皮膚,頭頂小角,比最醜陋的孩童更醜百倍,口中發出怪笑似的吠叫,手裏的鋼叉看上去相當鋒利。無人機在鋼叉下墜落,軍人們皺起眉頭,圍觀者張開嘴巴。
  “是小惡魔!”有人大喊起來,“我在魔物圖鑒上看過這個!”
  他不是唯一想起來的人,深淵的消息發酵了一個月,你要是對此說不上幾句,你都不好意思跟別人說話。小惡魔是魔災最常見的炮灰,它無疑是深淵的名片之一,如同單詞書上的第一個單詞,最差的學生也能背誦出來。這魔物的名字被大家喊出來,驚呼聲此起彼伏。
  深淵真的來了。
  它從一個遙遠的概念化作實體,盤旋在頭頂的第二只靴子終于落地,不安在人群中輻射出來。這些日子以來傳播甚廣的種種應對方式出現在人們腦中,仿佛進行了長期學習後第一次演練,效果實在有些上不了台面。
  好在,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所有流傳廣泛的應對魔災襲擊方式中,都有“抱頭蹲下”、“靜立不動”、“躺平裝死”之類方便管理、避免踐踏的條目。
  大部分圍觀者僵硬得無法動彈,也有小部分冒險者亂來,很快被他們圍著的軍隊制服。不安剛剛擴散,還未來得及變成恐懼,歡呼聲已經響起。
  這一天萬裏無雲,晴空一碧如洗,只要向小惡魔所在的相反方向轉一轉頭,任何人都能看見向這裏飛來的成群陰影。另一種紅色劃破了天空,不遠處,巨龍的帶領下,龍騎兵的戰陣已經到來。
  作者有話要說:  以下部分雷**的親可以當成看不到,反正地下城不會爛尾也不會斷更的啦!
  發現!最近**的征文主題是西幻啊!西幻!千載難逢!我的真愛!我在南極洲但就是超喜歡的心頭好!!……太心癢舍不得錯過于是開坑了(蠟燭)
  一個《我的邪惡前導師作死把自己搞成了魅魔于是我搞了他——by風流浪蕩好法師》的故事,攪基談戀愛,鏈接點這個→老師變成魅魔以後
  看不到也可以點進作者推文的鏈接裏,來嘛收藏嘛!過幾天就開坑~
  目前的狀況是,眼很瞎,劇情系寫起來超費勁所以日六千暫時做不到了,三千劇情三千談戀愛還是可以的,吧。會先保證這邊的更新,不要催,不會斷更的,但催是催不出來的(痛苦閉眼)

☆、第98章 1.1

  (九十八)
  龍騎兵出現的時刻,已經有小惡魔降落下來。
  焦紅色的影子越靠越近,人們得以看清那一張張醜陋的面孔,還有近在咫尺的怪笑與惡臭。雪亮的鋼叉讓人心顫,那些怪物耀武揚威般在人們頭頂掠過,激起孩童與膽小者的哭喊。萬幸,大部分鋼叉都沒直接落下,落下的那些准頭也不佳。在它們制造慘劇之前,就在旁邊的軍隊迅速地行動起來,nu箭射向天空。
  成片的強nu齊射成功驅趕了小惡魔,一些躲閃不及的怪物甚至被射成了刺猬,砰地跌落下來。在亂飛的小惡魔再度拔高的時候,龍騎兵的隊伍覆蓋了天際,這些訓練有素的空軍在人們的歡呼中閃亮登場。飛在最前方的紅龍有最龐大的體型與最閃亮的鱗甲,它的脖頸擡起,一口金色的火焰沖向前方的天空。
  “是龍騎士道格拉斯!”有人喊道,人群頓時一片歡騰。
  在塔斯馬林州的諸多部隊之中,毫無疑問,龍騎兵是知名度最廣的一支。龍與騎兵長年累月地在天空中巡視,他們和飛艇一樣,成為了天空中的宣傳牌。所有居民或多或少都曾見過天邊的龍影,不安很快變成新奇,新奇又變成了驕傲。看呐!我們的巡邏兵飛在天上!
  他們是力量的縮影,也是塔斯馬林諸多異類的縮影。騎著龍的戰士可以大大方方在天空中飛行,長相奇特的異類自然也能走在陽光之下。龍騎兵的存在有著軍事以上的意義,這種塔斯馬林州獨有的軍種已經被視為這裏的標志之一,而對飛行與巨大坐騎的天然渴望讓每年的龍騎兵招募都人滿為患。龍騎士道格拉斯的形象與高調的性格再次讓他成為了明星人物,他出現在每一張宣傳畫上,比在馬戲團那會兒更加家喻戶曉——現在,他可是名副其實的馭龍者啦!
  扇形的龍息橫掃半片天空,一瞬間一大堆小惡魔化為灰燼,連屍骨都沒有留下。這熱度扭曲了天上的空氣,驅逐了人群中恐懼的寒意。
  來自深淵的怪物在巨龍面前一樣不堪一擊!
  從火焰中幸存的小惡魔到處亂飛,仿佛被驅趕的蒼蠅。這些剛才還趾高氣昂的怪物發出驚恐的聲音,讓人們想起了關于深淵的科普,那些資料說過小惡魔是怎樣一種欺軟怕硬的東西。振奮的人群握緊了拳頭,這片天空戰場下無數人呼喊起來,給龍騎兵加油打氣。
  勝利比想象中來得更快。
  巨龍不再噴吐,甚至沒再下場,有龍騎兵便夠了。無組織無紀律的小惡魔在龍騎兵隊伍的俯沖下一觸即潰,被一撥撥趕上,一個個被刺穿在□□上。沒有一只小惡魔制造出什麽有效攻擊,或者說它們的反抗還沒來得及被多少人注意到,便已經被全數瓦解。
  一排排龍騎兵縱橫過天空,仿佛一只只橡皮擦,將布滿了焦紅色汙點的天空再次擦得一碧如洗。飛龍與巨龍的鱗甲鮮豔如火,他們的戰鬥與外觀一樣賞心悅目。氣氛在巨龍的第二次噴吐中到達了高#潮,隨著最後的逃兵被追攆上,圍觀群衆幾乎都喊啞了嗓子,把雙手拍得發痛。
  所有以瑞貝湖大劇院為目標的劇作家都應當好好學一學,這場戰鬥的節奏之緊湊,先抑後揚的劇情之動人,足以讓人拍案叫絕。讓所有觀衆都投入其中,如癡如醉,鬥志昂揚。在龍騎兵們離開的時候,許許多多人都在拼命對著天空揮手。
  “惡魔的屍體消失了!”眼尖的人叫道,“它們果真會回到深淵裏去!”
  關于深淵的討論一發不可收拾,大家叽叽喳喳談論著方才的大捷,這場景好似一部激動人心的大片剛剛散場。一時間沒人注意到,小惡魔的出現本身便是個天大的壞消息。
  廣播台在半個小時後便發布了緊急報道,“龍騎兵擊敗深淵魔物,凱旋而歸!”主持人振奮地說。與此同時,“親身參與”了這場大捷的人的人正興奮地跟親朋好友們爆料。各大報社忙得足不沾地,撰稿人通宵寫稿,而早就准備好的官方通報,也在第二天迅速發布。
  深淵的先頭部隊出現在埃瑞安,這證明深淵很有可能在若幹年後歸來。這糟糕的消息與龍騎兵的捷報一起出現,後者著重突出,前者一筆帶過。在噩耗進一步出現的同時,人們也開始意識到:深淵並非不可戰勝。
  地上的生靈曾經勝利過,而我們剛剛又小勝了一次。
  新一波深淵熱潮在各種媒體中狂轟濫炸,官方在公布了深淵可能歸來的消息後介入討論當中,處罰和警告了傳播不實謠言吸引眼球的媒體,通過了深淵研究者韋伯斯特的項目申請,公開認證了深淵守望者出版社。
  之前雜七雜八的“深淵應對方式”傳言被正式管理規範,站著不動與裝死之類的傳聞被鄭重辟謠,真正的魔災應對法被印在小冊子上分發,被各大學校設置為必學科目。一方面對付深淵很重要,另一方面,那又不算非常可怕。深淵的存在正被謹慎地去恐懼化,人們談論它,學習應對它,就像學習如何應對地震和火災。
  受此事件影響的當然不止是塔斯馬林州。
  從森林怪聲事件開始,埃瑞安帝國的各種媒體便笑得牙不見眼——帝國對言論的管制依然不太寬松,所有刊物都戴著鐐铐跳舞,但來自塔斯馬林州的報道,能看那兒笑話的那種,從來是安全而喜聞樂見的選項。機械鳥將各式各樣的信息和畫面傳回這裏,商業窗口中流通著各種刊物,塔斯馬林州的這一次深淵相關事件,可以說承包了帝國各大媒體一個多月的題材。
  材料如此豐富,都不用寫稿子,轉載再加幾句話就好了嘛。反正帝國的看報人又不能翻牆去看原版,那些被轉載了的刊物,也不會翻牆過來起訴版權問題,不轉白不轉。因為這樣那樣的心思,帝國這邊的信息更新完全緊跟塔斯馬林州,只比那邊晚一拍。
  當然,鑒于隔著高牆,帝國其他地方的居民對塔斯馬林州的深淵事件沒那麽感同身受,多少有些置身事外。
  帝國的高層尤其如此,至少開始如此。
  如果有聰明人能冷眼旁觀,不難發現“森林怪聲”開始的一系列事件,都有著環環相扣的進展。它們在混亂之中保持著一條主線,從頭到尾都沒有跑偏。
  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幕後操縱著事態發展。
  某處發現與深淵可能有關的異常現象,傳聞的不靠譜與及時的辟謠讓恐慌沒有擴散,可能出現的動蕩化解在各種討論當中,第一波科普出現;爭論開始發散,對帝國史書的進一步質疑開始,話題擴散到過去的八卦中,英雄走下神壇,事態失控之前,官方公布了確鑿的深淵痕迹;再度有人跳出來解釋其他可能性,以深淵為主題的爭論再度産生,事件影響力二度擴散;此時確鑿的深淵造物和一場大捷同時出現,凸顯後者,第二波科普登上舞台。
  這一波節奏帶得相當不錯。
  此套組合拳之後,關于深淵的知識全方位普及開來。深淵將至的消息被分段式公開,此前民衆們聽聽這消息有道理,聽聽那消息也有道理,最後在反反複複截然不同的信息沖刷下産生了免疫力,對駭人的消息總保留著一份審視,不至于因此産生動亂。
  這一套事件消除了不少對深淵的恐懼,同時拓寬了人們的眼界,讓人們能提高警惕,不會故步自封,産生太過自大的念頭。軍隊得到了演練,媒體的反應能力也得到了鍛煉,而此前一直不下場、到最後才現身撥亂反正的塔斯馬林州官方,公信力絲毫未損,還給人們強化了“官方結論才是最終結論”的觀念。
  帝國的高層開始把這事當笑話看,捉摸著塔斯馬林州那位執政官這回在打什麽主意。但隨著事態的發展,帝國這邊的民衆也開始相信深淵將至。帝國高層中一些人懷疑那是真相,反對派則認為一切都是陰謀,無論陰謀目的為什麽,都該早日辟謠,消除消息在帝國的影響為好。
  “就算深淵並未到來,知道應對深淵的方法也沒有壞處。”支持者指出,“根據我們這邊大圖書館的記載,塔斯馬林州推廣的魔災注意事項並非謊言。”
  “你怎麽能確定,接下來他們不會利用這些被愚弄的人民做什麽?他們對深淵到來深信不疑,等對面說深淵就在帝國之中,再要反應就晚了!”又有人說。
  “可是塔斯馬林州本身的民衆已經相信了深淵將至,針對的預防措施也是對惡魔而非人類,那些戰術對普通人行不通。”有人質疑道,“學習這種知識,對他們又有什麽好處?”
  “誰知道那個怪物女人在想什麽!”反對派憤憤道。
  “注意言辭。”元首說,“我們好歹還在跟那邊進行談判。”
  是啊,去年開始的雙邊政治談判還在繼續呢,盡管進度比蝸牛還緩慢。
  高層沒能就這一問題達成共識,因此不同勢力操縱的輿論也開始吵得不可開交。一方指責另一方不懂得未雨綢缪,傲慢自大,不知收了哪個保守派的錢。另一方指責對方聽風就是雨,乃至說出了“你們就是收了對面的矮錢”的誅心之語——這兩派在後世被戲稱為矮錢黨和帝國幣黨,意為都是收錢辦事,立場決定舌頭,誰也別說誰。
  有趣的是,這等爭論在帝國中擴散的景象,像極了半個月前的塔斯馬林州。
  然後帝國的機械鳥拍到了活生生的小惡魔。
  再然後,塔斯馬林州的代表在談判桌上與談判桌下同時鄭重地傳達了來自執政官的警告,深淵的通道,真的已經重新開啓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發現好多人誤解了,地下城是言情啦!!我又只是開了個**坑而已啊,會先保證這邊的更新,以及雷**的親別勉強自己去看啦,勉強是沒有幸福的!邪神那個坑是下一篇長篇劇情文,而不是下一篇文,每個長篇劇情系之間需要很長時間的取材積累和思考,不然腦內存糧腦洞掏空了就沒有啦~
  不過那都是很久後的事情了,地下城還有的寫寫呢XD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感謝嫣然的潛水炸彈,暴走奶茶和南柯的連環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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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1.1

  (九十九)
  不見得就是深淵造物。
  ——機械鳥帶回小惡魔的圖片,商業通道送來龍騎兵大捷的通報時,依然有高層人士這樣說。
  他們把這場所謂大捷放在這個月來塔斯馬林州的大事件表格上,不少陰謀論者都認為戰鬥來得太過巧合,巧合到近乎刻意,而該事件帶來的結果又與此前諸多大事件一樣,帶來了不錯的結果,弊端可以忽略不計。即便是認為“塔斯馬林的怪物執政官不可理喻”的那些人,也不得不承認娜塔莎女士是一位很有手腕的統治者。
  所以,盡管沒有確鑿證據,依然有人懷疑是塔斯馬林州自己搞出小惡魔一樣的東西,自導自演了這一事件。要知道,那兒可有一座地下城呢。
  這就是為什麽,當塔斯馬林州的外交官鄭重地在談判桌上指出“深淵將至”時,帝國這邊的談判者們只是稍一停頓便公式化地點了點頭。他們和此前面對任何不想立刻答複的條件一樣,禮貌地說了一堆套話,表示他們會很快將此事提交上層,元首及議會將就此事展開討論。
  帝國高層的話事人們有近半對深淵到來的真實性保持了懷疑態度,他們倒不見得都認為塔斯馬林州不安好心,只當塔砂想要以此為借口加快談判的步調,或者以此施壓攥取更多利益罷了。只是不等他們討論出地下城方的具體目的,不速之客便不請自來。
  “西蒙,我沒想到你竟然成為了一名叛徒!”元首痛心疾首地對他的副侍衛長說,“他們什麽時候買通了你?”
  “事實上,我一開始就聽命于執政官大人。明天我就會離開這裏,承蒙多年照顧。”副官西蒙笑了起來,“您的武器我已經提前收好,暫時也不會有任何護衛來到這裏。請不要擔心,執政官大人對您沒有任何惡意,只可惜貴司的外交體系在信息傳達方面一直稍顯滯後,事態緊急,這才出此下策。”
  “什麽消息?”元首強作鎮定地說。
  “深淵將至。”西蒙正色道。
  “什麽?!”元首愕然道。
  這驚呼從好幾個重要人士的私人住所中響起,不是因為沒聽到過這個消息,而是因為聽過太多遍。他們錯愕地看著塔斯馬林州的傳話人,怎麽也想不到,這些潛伏完美的間諜就因為這種原因暴露。
  再然後,他們意識到“深淵將至”並非借口。
  塔砂的人並非空口白牙前去說服,他們帶上了證據。怒魔找得到維克多,維克多也能找到怒魔當初出現的位置,此前已經告訴了塔砂。無人機與德魯伊飛鳥在塔砂的命令下前往那個坐標,在附近的間諜行動起來,迅速地收集夠了前將軍希瑞爾並非戰死,而是覺醒深淵血脈後苟延殘喘至今,最終召喚了惡魔的證據。
  盡管那□□一無二的深淵因子探測儀已經被塔砂帶走,被匠矮人們拆了,帝國這邊依然有範圍相對較小的深淵痕迹探測魔導器。某地區到底是否曾經召喚過惡魔,是否曾生活過深淵血脈覺醒者,真要有針對性地徹查的話,結果一目了然。
  間諜們掌握的人證物證足以定罪,而在不久之後,帝國研究所中的法師與魔導技工,都找出了該區域深淵通道存在的迹象。
  這意味著兩件事:
  一、帝國境內而非塔斯馬林州的人用某種方式重新鏈接了深淵;
  二、等深淵通道正式開啓的時候,浩浩蕩蕩的深淵軍團將在這裏,在帝國而非塔斯馬林州降臨。
  到了這個時候,小惡魔是真是假已經不再重要了。
  帝國方變得相當被動,他們看塔斯馬林州熱鬧的時候,萬萬沒想到罪魁禍首來自自己這邊——其實那個哄騙希瑞爾的大惡魔本體正躺在塔砂的池子裏,但這事沒人知道嘛,沒人知道的事情便等于不存在。塔砂仁慈地表示,塔斯馬林方不會公布深淵通道打開的緣由,以示我方誠意。現在重要的是解決之道,而非興師問罪。
  希瑞爾的父親老奧格登大禍臨頭,這位退休高官一直雄心不死,在兒子假死後接手其政治資源,長期串聯對如今和平狀況心懷不滿的強硬派,俨然也算一方勢力。這次“隱藏覺醒深淵血脈的兒子並縱容他召喚惡魔釀成大禍”的事情一在上層曝光,老政客過去塑造的“人類至高主義激進派”形象頓時崩塌,哪怕不施加其他懲罰,他的政治生涯也徹底完蛋了。
  他的言行不一不僅讓他籠絡的人類至上主義者與之決裂,而且讓這些和他關系密切的強硬派一並被牽連,遭受了不小打擊。其他高層質疑與奧格登這樣的人類叛徒、邪惡騙子往來甚密的人是否值得信任,強硬派內部也紛紛相互指責,一時間元氣大傷。
  反對派自顧不暇,危機就在頭頂,帝國的上層很快認識到沒時間再拖延了,留給地上生靈的時間不多,准備不好大家都得完蛋,帝國與塔斯馬林州雙方的進一步合作刻不容緩。在這樣的情況下,談判與合作的推進速度快得前所未有。
  帝國輿論的風向在幾周內漸漸轉變,塔砂那套“預防針”在塔斯馬林州試點成功,開始在全帝國境內推廣開來。被租借的小惡魔出現在了帝國其他地方,軍隊與民衆進行了數場軍事演習。面積、人口是塔斯馬林州數倍的帝國需要花費更大的力氣,好在此前的轉載多少預熱了氣氛,深淵將至消息公布産生的騷動雖然比塔砂治下大,但好歹沒造成什麽嚴重動蕩。
  很快,在談判桌上磨叽許久的“人口流動法案”被通過了。
  只要申請被通過,獲得了簽證的人就能穿過夜幕高牆。多年前建起高牆與戰壕的軍隊,多年後在高牆的中間建起一座海關。它比通商過道更加寬廣也更加氣派顯眼。當然啦,通商口岸源自“不存在的通道”,即便拓寬之後,它也在偏僻不顯眼的位置。如今的海關卻在高牆正中間,數百米外就能看見關卡的牌子,要通關的人遠遠排起了隊。
  兩邊都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對于塔斯馬林州與埃瑞安帝國的上層而言,人口流動法案的通過只是前置協議,許許多多行動的起手式。在很多年以後,人們提起雙邊關系的解凍,這法案的存在將占據一席之地,被稱作序幕之類的東西,和其他法案相比,象征意義或許更大。但在此時此刻,對于兩邊的平民而言,這條法案的通過意味著太多。
  進一步的合作之中,連接整個帝國的鐵路將被建造起來,帝國方負責鋪設線路,地下城方負責提供魔導火車的能源,具體操作的敲定到實施還需要一段時間,而人們已經等不及了。人們從四面八方彙聚過來,用馬匹或是雙腳。
  湧向高牆的人們又緊張又期待,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惶恐不安,像逃難,像朝聖,而這已經是冷靜了幾周後的結果。第一批放行的人需要與另一邊有親屬關系,這大大減少了通過申請的人數,卻比預計的多上許多。
  “怎麽有這麽多?”帝國的工作人員嘀咕,“幾個月前哪裏想到有這麽多通敵的啊。”
  他只是在開玩笑罷了,事到如今誰都能看出風向來,他們不再是你死我活的敵人了。
  這些年中有人逃過來,有人逃過去,夜幕高牆切割了世界十多年,親朋離別,好友分散。留在某一邊的人們總是緘口不言,與離去的人撇清關系,對失去的部分絕口不提。提了又能怎麽樣呢?無非讓生活更難罷了。唯有夜深人靜之時,思念才會偷偷纏繞心間。他們遠遠望著無法去的地方,思念著不能見面也不能提的人。
  十多年後,冰層松動。
  當禁令被揭開,壁壘被打破,想念一名親人不再代表著背叛,這些沈默的人如同雨後春筍,從泥土中冒了出來。埋藏于心的秘密發酵了十多年,他們像個搖晃許久的汽水瓶,一得到出口,那股充斥心底的惦念便能將瓶蓋沖飛到天花板上。出發吧!動身吧!一些人立刻動身,一些人猶豫再三,無論如何,他們現在都站在了這裏。
  火焰女巫阿比蓋爾沖進她父親懷裏,驚訝地發現爸爸有了一個軟乎乎的啤酒肚。“爸爸!我不在你也不能亂喝酒啊!”她埋怨道,沒大沒小地拍著父親的肚皮,“別人還以為你要給我生個小弟弟呢。”
  店主伍德才不會對幾句渾話生氣,他從女兒撲過來開始便一直笑得見牙不見眼,這裏摸摸那裏拍拍,像出門許久的園丁拍一棵長大了的樹。
  曾經強壯高大的店主如今已經盡顯老態,頭發灰白,有皺紋也有贅肉。遠行的小女兒帶走了他的春天,無數個夜晚伍德輾轉反側,不知他從未出過遠門的小女孩過的好不好。而現在,看看!小艾比長得多好啊,雛鳥羽翼已豐,鮮花已然盛放,他的小餅幹已經長成了頂頂可愛的大姑娘。早幾年伍德從當法師的弟弟口中聽說了,但聽說和自己看見怎麽能比?“好,好!”老父親胡亂點著頭,也不知自個兒在說啥,看著閨女傻樂,希望這叽叽喳喳的夜莺永遠歌唱下去。
  父母與孩子不約而同地遞交申請,丈夫和妻子同時得到通往對面的簽證,申請表的登記與核實能讓他們不會彼此錯過,可是工作人員還是小觑了重逢的威力。知道會遇見與真正遇見不是一回事,歡呼與痛哭四處響起,海關附近幾乎出現了堵塞,到處都有人抱成一團,拉都拉不開,仿佛要在這裏粘到天荒地老。
  “不要擁擠!不要堵塞通道!”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又一次通過喇叭喊道,“回家抱去!有的是時間!”
  作者有話要說:  應大家要求彙報一下:今天的維克多也在塔砂的池子裏當睡美人。
  維克多:……睡美人?
  塔砂:哦,那是一個傳說故事中的人物,是故事的靈魂人物和絕對主角,你看,故事的名稱都是他的名字嘛。力量與智慧是最廣泛的美感,所以人們都叫他睡美人。
  維克多:(毫不客氣地收下了誇獎)(滿意了,喜滋滋地繼續待機)
  塔砂:(感覺到了發自內心的愛憐之情)
  **後台又抽了,和它奮戰十多分鍾……

☆、第100章 1.1

  (一百)
  也有許多重逢不在海關附近發生。
  “我以為你死了。”老哈裏曼緩慢地說,“他們就這麽讓你回來?”
  “只要申請被認證,簽證就會下發。”小哈裏曼回答。
  相隔十多年之後,這對父子再度相見。退役老兵現在已經不怎麽能走動了,他年輕時與異族交戰留下的舊傷終究在晚年報複了他,傷疤會在陰雨天作痛。老人神情複雜地看著死而複生的獨子,小哈裏曼的臉上多了幾條傷疤,看上去卻比過去更加溫和平靜。
  老哈裏曼曾在兒子晉升軍官時無比自豪,也曾在兒子兵敗被俘的戰報傳來時擡不起頭,再後來,消息便斷了,他以為小哈裏曼早就死在了異種的皮鞭下,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到遊子歸家。讓他驕傲也讓羞恥的孩子如今完好地出現在他面前,老人看著他,竟然覺得有些陌生。
  “你,你過得怎麽樣?”他問。
  “開頭一些日子很難熬。”小哈裏曼說,臉上卻浮現了笑意,仿佛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情,“不過那都是自找的。沒有什麽刑求與逼供,就只是工作,還有拒絕工作時的禁閉和絮叨。”
  “後來你妥協了。”老哈裏曼脫口而出,怒氣在喉嚨底下醞釀,“你開始為那些異種幹活!你背叛了埃瑞安,就為了能能活下來!”
  “我們每個人都是‘異種’,大家的先祖都有些微不同,這事在紅雨之日便確定了。”小哈裏曼笑道,“而且塔斯馬林本來就是埃瑞安的一部分。”
  “都是陰謀!”老頭固執地喊道,“我們和那些邪惡的異種怎麽可能一樣?”
  “差異的確存在,但不會比埃瑞安最南方與最北方的住民之間的差異更大。”小哈裏曼耐心地說,“他們的工廠和我們的工廠一樣開工,他們的孩子和我們的孩子一樣天真而好奇,他們的士兵與我們的士兵一樣堅定,他們的平民和我們的平民一樣有好有壞——不是因為生為什麽而壞,只是個體如此,即便轉換了族群,事情依然不會改變。我們過去有著太多偏見,請別忙著反駁我,父親,我在這些年裏見過的異族比您見過的更多。”
  “你被他們欺騙了!”老兵耿耿于懷道,“看看我的腿!是獸人的爪子讓我變成了現在的樣子,這些可惡的異種至今在埃瑞安各處作亂!”
  “而您的對手早已葬身黃土之下,您的戰爭已經結束。”小哈裏曼提醒道,“您聽說了嗎?帝國與獸人的和平談判已經開始,現在的紛爭也不會持續多久。深淵的通道將在未來幾年開啓,地上的生靈需要聯合起來,為完整的埃瑞安與埃瑞安所有的居民而戰,就像數百年之前。”
  “那些人到底給你灌了什麽**……呃!”
  老哈裏曼怒氣沖沖地轉頭,剛從廚房回來的妻子毫不客氣地瞪回去,收起用來敲他腦袋的報紙卷。“羅比好不容易回家,你又在煩什麽呢!”老太太對丈夫埋怨道。老哈裏曼哼了一聲,嘟嘟哝哝著扭過頭去,他的妻子轉而面對小哈裏曼。
  “你不要理他,你爸爸就是這樣,天天叨叨些過時的東西。來,嘗嘗剛出爐的南瓜派!”老太太把托盤放到桌上,往兒子那頭推了推。她歡天喜地地打量著孩子,快活的笑容擠滿了每一條皺紋。她問:“你穿這一身看上去真英俊,這是那邊的軍服嗎?”
  “不是。”小哈利特說,惡作劇式地停了停,看他父親帶著松了口氣的表情開始喝水,“事實上,我不當兵了。我現在是一名撒羅的牧師。”
  他的父親把水噴到了牆上。
  這樣的再會出現在埃瑞安帝國的各處,曾經的戰俘大部分已經轉變為平民,他們有資格遞交歸鄉的申請。依然困在高強度工廠中的戰俘則成為了一些協議的條件,進行了多方流轉。
  這些年來一直在帝國腹地打遊擊的獸人勢力,如同滾雪球般越來越大。隱藏于荒野的部落和城鎮中野性未馴的奴隸不斷加入進來,他們在輾轉作戰中成了氣候,綜合實力雖然還不夠,但對帝國造成的麻煩甚至超過當年剛剛暴露的地下城。在塔砂的牽線之下,他們第一次坐到了談判桌邊,參與了三邊會議。
  塔砂放開在塔斯馬林州的人類戰俘的管轄權,將之轉交獸人革命軍,換取革命軍那邊的一些資源與人手。革命軍拿換來的人類戰俘與帝國方交換,讓他們釋放獸人戰俘與奴隸。還有許多棘手的條件很難達成共識,但至少,這是個好的開始。
  幾個月後,塔砂與帝國的元首、獸人領袖泰倫斯正式簽訂了停戰協議。
  梅薇斯的法術隱藏了這具新軀體身上的一切非人特征,順便將那張邪魅的面孔修了修,修正到看不至于把禍國殃民寫在臉上的程度。她在協議末尾簽下“娜塔莎”的名字,這些年來,執政官娜塔莎之名已經響徹塔斯馬林州內外。
  塔砂是非正統族群的領袖,不過一點非人特征能讓塔斯馬林州的人民親切,一座能隨便往軀殼裏灌靈魂的**地下城就太過了。還是需要一個固定的身份,便于讓人理解,還能讓人集中精神崇敬和厭恨。
  簽訂下的第一份協議不夠細致,相對原始,還有許多地方含糊過去,比方說那些心甘情願蜷縮在富人宅邸的家養獸人要如何處理。不過,一口氣吃不成胖子,就算未來會硝煙再起,進步總是進步。
  簽訂儀式結束之後,元首獨自找到了塔砂。他向塔砂釋放了善意,暗示帝國與地下城兩方應當有更進一步的友好合作,兩者的實力相當,有責任和義務維持世界的和平穩定。這番親善友好的話語就算放在幾個月前,也足以叫人吃驚。事情相當有趣,引入獸人這個讓帝國頭痛的勢力後,帝國反而開始更殷勤地向塔砂遞橄榄枝。
  拉幫結派似乎也是人性之一,一方獨大,兩方爭鬥,三方就要玩手腕,做著本質上與小學生之間“你要同我好,不要跟他好”沒什麽差別的舉動,就像深淵威脅的出現反而讓地上的和平更進一步。這就是為什麽人們需要競爭對手,這就是為什麽越單一的群體越脆弱,一家獨大讓人退化。
  接下來的拜訪者是泰倫斯,“過去我從未想過會有這麽一天。”泰倫斯感慨道,“感謝您。”他對塔砂行禮,禮畢便很快告別,匆匆離去。這位獸人領袖比過去沈穩了許多,但依然懷著一份真誠,說得很少,倒比元首來得誠懇。他離開後不久,瑪麗昂也回到了房間裏。
  負責幾個月談判的是外交人士,塔砂只需要在最後簽名時露面,于是隨行的瑪麗昂也到今天才來到這裏,見到多年未見的同族和朋友。狼女看上去依然相當激動,她翠綠的眼睛在發光,耳朵直直豎起,走來又走去,像個多動症的孩子或為散步興奮的小狗。
  瑪麗昂就是這樣的人,即使到了決不能被稱作孩子的年紀,她依舊赤誠如孩童。境況越好她越顯得天真活潑,離開太早的童年仿佛被切碎了放進她剩下的整個人生當中。塔砂坐在椅子上看狼女從這個窗口趴到那個窗口,赤luo的腳板踩在地毯上,狼爪摳進織物裏——收拾房間的人大概會對地毯上的小洞困惑,這可憐的地板,被狼爪和龍爪犁過一天。
  “就是這樣了嗎?”瑪麗昂沒頭沒尾地說,大尾巴掃帚似的晃啊晃,“我們就,我們就……?”
  她說不明白,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塔砂招招手,她便過來了,在塔砂面前蹲下,啪地把腦袋擱在塔砂大腿上。
  “是啊。”塔砂說,撫摸著瑪麗昂的頭發與耳朵,“現在,你能在埃瑞安的每座城市中昂首闊步,不用畏懼任何的目光。”
  “我記得。”瑪麗昂說,“您說過,它會實現。”
  她的聲音既安靜又狂熱,說得斬釘截鐵理所當然,仿佛在說/神說要有光,便有了光/。塔砂意識到,瑪麗昂從來就相信著那個十多年前的承諾,她笑起來,彈了彈狼女的耳朵尖。
  “都說了不要迷信我。”塔砂說。
  塔砂並沒有化不可能為可能的能耐,她只是從不輕易許諾。她的承諾一定有可以實現的可能,而後她會盡力將這可能性推進到百分之百罷了。
  “這對我們來說有什麽不一樣?”聽她說明後的瑪麗昂擡起頭來,反駁道,“您說會實現的事情,注定會實現。”
  真是沈甸甸的信任啊。
  塔砂失笑,忽然想起了維克多。
  可能是因為太安靜了,如果維克多還醒著,他絕對又要開口損人,從優厚的協議條件到瑪麗昂的事,“看看這個傻白甜小狗崽子,把你當神來拜,呵呵,你是那種人嗎?”他多半會說類似的話,帶著股微妙的得意,用力證明狼女對塔砂的了解不及他萬分之一。那股見不得人好的勁頭一旦表現得如此顯眼,就像愚蠢的毒計一樣,反倒變得好笑乃至有點可愛起來了。
  塔砂會跟他一一解釋:喏,看看帝國的反應,這就是我沒將獸人群體收在麾下的原因之一。用來制衡,能用來制造推力和甩鍋,還不必勞心勞力為之負責,當盟友的好處遠遠大于給他們當老板。怎麽的,你又看不慣瑪麗昂?抱歉啊,不提別的,光手感上你就不能和她比。有意見你說呀?
  可惜目前維克多還在魔池中睡得昏天黑地不省魔事,半句話都插不上口。
  大部分時候,塔砂並不依靠維克多,然而他的缺席也絕非無關緊要。背景音突然被關掉,常量忽然缺失,到此時,塔砂才晚一步感覺到了孤家寡人的高處不勝寒。倒不是說她不喜歡成為領袖,但陰謀詭計無人欣賞,一切收獲只能偷著樂,如同錦衣夜行,難免有些令人失落。
  太安靜了,塔砂想,你快醒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後台又抽搐不斷,第一百章,給男主發一點點糖
  維克多:這哪門子糖?我又沒出場,那只小狗在和她黏黏糊糊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摸來摸去還枕大腿,還有沒有王法了?!為什麽摸我的時候就不給枕大腿?我到底哪裏不如那只狗?
  塔砂(秒答):手感。另外你有書架啊,重死了不要放腿上。
  維克多:………………QAQ
  塔砂:(安靜地揉閨女)
  瑪麗昂:(開心地被麻麻揉)
  咦,為什麽又在欺負男主,我也不知道,手停不下來(。)不小心沒寫到預告部分,預告順延下去(笑哭)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喵學沖擊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6-10-07 22:56:02
  呣呣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6-10-07 23:06:43
  江江很炸毛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6-10-07 23:43:00
  南柯扔了1個手榴彈投擲時間:2016-10-07 23:45:53
  南柯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6-10-07 23:48:09
  姬羌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6-10-08 00:2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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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吃吃吃吃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6-10-08 08:5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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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柯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6-10-09 01:5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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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滿長安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6-10-09 20:03:43

☆、第101章 1.1

  (一百一)
  米蘭達再度露面的時候,塔砂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
  黑袍法師的黑眼圈比之前哪天都嚴重,簡直可以與煙熏妝的女巫媲美。她頭發蓬亂,面色蠟黃,眼睛發紅,要是被半精靈藥師看見,准會一邊搖頭一邊往她手裏塞吃的。
  也只有梅薇斯敢在此刻捋虎須了,米蘭達銳利的目光比往日更加刺人,仿佛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她暴起攻擊。這位黑袍法師會如此不修邊幅已經足夠說明問題,她可不是埃德溫那樣的生活白癡法師,米蘭達喜歡有條理的生活,平日裏總會將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就像把桌子上的東西擺得整整齊齊。
  從現在這副不知多久沒吃沒喝沒收拾的樣子看起來,她恐怕在發現了什麽時直沖塔砂彙報,連拾掇一下自己的功夫都沒有。
  “我們什麽都沒發現。”米蘭達說,“我們找遍了所有資料,造訪了目前能去的各種地點,詢問任何有可能知道的人,一無所獲。這就是問題所在!”
  大半年前,塔砂將星界的事在施法者協會中公開。
  用書籍傳承知識的法師,以血脈繼承力量的女巫,讓自然傳達記憶的德魯伊……在被動蕩年代沖刷過之後,這些施法者是最有可能對星界有所耳聞的群體。但當塔砂講述了她所看到的那個天外天、界外界,所有人都神色詫異。
  法師臉上的表情,或許更應該被稱作震驚。
  “三大位面之外存在的空間嗎……”白袍法師布魯諾喃喃自語,“對,引入這個常量,就可以解釋魔力循環的不守恒異常,為什麽沒想到?”
  “第五元素以太!”穿著彩虹色袍子的煉金法師格洛瑞亞驚呼道,“‘不存在于天界、深淵與主物質位面,卻無所不包不所不在’,難道就是指這個?”
  “可是沒有任何記載。”黑袍法師米蘭達的眉毛皺成一個結,“如果您所說的並非什麽死前幻覺,那這個概念的重要性足以從根源上瓦解許多課題……”
  法師們嘀嘀咕咕念叨著只有他們自己能聽懂的語言,仿佛恍然大悟的同時又百思不得其解。相對而言,其他施法者的驚異更加單純,接近普通人對未知事物的驚歎。
  “德魯伊中沒有這種說法,傳說都沒有。”德魯伊尤金森回答,他是收集整理德魯伊知識和曆史的負責人,“德魯伊的知識大部分與埃瑞安的自然有關,很少提及其他位面,我們恐怕幫不上什麽忙,抱歉。”
  “我也是。”半精靈梅薇斯點了點頭,“我和我的母親都對此沒什麽研究,恐怕我的外祖父也一樣,他不是法師,是個弓箭手。”
  “聽起來很厲害。”無名的女巫說,“但沒有聽說過。”
  “星象女巫呢?”布魯諾插嘴道,“是否有星象女巫提到過星界的概念?”
  “我見過陰影女巫、瘟疫女巫、回聲女巫、火焰女巫、邪眼女巫、鬼靈女巫……就是沒見過星象女巫。”牆上的影子掰著手指說,“我的女兒們當中從沒出現過星象女巫,遇見的同族中也沒有,在我開始滿世界亂跑之前,倒是聽說過幾個。哦,不知道阿芙拉的女兒長大會是哪種。”
  阿芙拉是回聲女巫之一,也是目前唯一生下孩子的女巫。她十歲的小女兒有一個女巫親媽,還有剩下的六名女巫當教母,塔砂也懷著熊貓保育員的心情攙了一腳,這後台完全能在塔斯馬林乃至帝國橫著走。多虧這姑娘天性內向,是個(女巫當中)萬中無一的溫柔貼心小天使,不然天曉得會造成多大#麻煩。
  “從概率上看這不合邏輯。”米蘭達皺眉道,“女巫的主要分支只有十三種,兩百年間不曾碰到一個的概率,比剩下的女巫都屬于一個品種這件事還要低。”
  “品種?”無名女巫不滿地說,“你像在說什麽純種狗。”
  “難道你們不是一種純種半魔法生物嗎?”米蘭達回答。
  德魯伊與半精靈歎了口氣,看著牆上的影子豎起好多條“尾巴”,像許多條毒蛇直起身軀。接著,會場布置的防護法陣便亮起來了。
  有法師和女巫同時出沒的場所記得設置隔離和防護法陣,此乃世間真理。
  那一天的會議在凶殘的幼兒園爭執中結束,塔砂沒什麽收獲,暫且將這個問題交給了法師協會。米蘭達自告奮勇要求接手這個課題,她盡管脾氣壞了點,喜歡跟女巫過不去了點,行事為人都凶殘了點,但在科研,不對,魔研這件事上相當認真負責,水准高超,交給她塔砂很放心。
  時間推回現在的時間點。
  米蘭達形容憔悴地站在塔砂面前,仿佛正為研究的寸步不前抓狂——像是讀出了塔砂的心思,她很幹脆地搖了搖頭。
  “不是瓶頸或找不到方向。”她說,“我們現有的資料也好,帝國大圖書館中的資料也好,所有可能性都已經被一一排除。除非出土新的遺迹,不然已經沒有可做之事了。”
  帝國與塔斯馬林州的合作在進一步發展,前者的研究院與後者的法師協會共同合作,那個聯合工作地點被複古地稱作“**師塔”;大圖書館與積分藏書庫的書籍被存放在高塔的某一層,按照同一個管理體系共享。大部分研究者以深淵通道為研究對象,米蘭達所領導的課題小組則針對星界之謎。
  所有藏書都錄入了地下城中,盡管知識容量比哪個法師都高,塔砂對那些資料的理解只是囫囵吞棗,堪堪能當個搜索引擎,具體研究工作還是得交給專業人士。她依然擔任著圖書館目錄,所有條目都可以直接向她查詢。一個幽靈被分割出來,放置在**師塔中,在會給所有詢問者指出有相關關鍵詞的書目,就像過去記載中哪些傳奇法師的塔靈。她的存在大大提高了法師們的效率,讓米蘭達的小組得以在大半年內找遍所有藏書。
  尋找的結果是,一片空白。
  在這些藏書中,沒有一樣提到過“星界”。這個詞語也好,相關概念也罷,仿佛過去的人們從未提出相關假想,沒想過世界之外還有世界。
  這完全不合邏輯。
  法師不是書呆子,恰恰相反,魔法研究者的思維缜密又跳脫,這群聰明人腦洞通天,對魔法世界充滿了求知欲,有些研究在普通人眼中甚至顯得非常荒唐(例如“蛙人腳蹼的異常變化是否說明了北地海妖族群流轉之我見”雲雲)。白塔的創立者曾經自豪地說過:只有法師驗證不了的猜想,沒有在法師猜想之外的真相。
  光拿魔力衰退的原因來說吧,只在現在留存于世的藏書之中,塔砂便看到了各種匪夷所思的假設,從因果報應說道自然循環,從魔法潮汐說到能源損耗,連“缸中之腦”這類畫風奇清的猜想都有,絕對能讓小說家甘拜下風。但在這百花齊放的猜測中,沒有任何一個,能與星界的存在挂鈎。
  他們清楚主物質位面之外還有深淵與天界兩個位面,卻連“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嗎”的猜想都不曾提出。仿佛從古至今,世界各地的法師都出現了同一個盲點。
  “星界的存在就像被屏蔽了。”米蘭達直白地說,“魔力循環中逸散的能量到底去了哪裏,從主物質位面消失又不太可能前往天界和深淵的龍、精靈與大德魯伊到底去了何方,不在三大位面的第五元素能在哪裏,星空奇怪的軌迹……這麽多的課題當中,明明都是非常容易出現的猜測,我們怎麽會沒想到?我沒想到,他們沒想到,過去那麽多年的所有人都沒想到,絕無可能!”
  為什麽之前沒想到?法師們在聽到塔砂講述的那一刻恍然大悟又困惑無比,對這等不該有的疏漏百思不得其解。不止是法師。大惡魔維克多在見到界外之界時脫口叫出了星界的名字,然後他語焉不詳地說:“我為什麽一直沒想到?”
  為什麽?為什麽?
  帝國的占星師家族對星空軌迹的古怪之處有所疑惑,卻不知怎麽的一直沒有挖掘;星象女巫在這兩百年間消失殆盡,最長壽的無名女巫只知道那些星象女巫“知曉星星的秘密”和“特別短命”;道格拉斯的巨龍對同族的去處毫無印象,待塔砂說到“巨龍前往星界”的可能性,它驚奇地點頭,詫異為何自己從未想過……
  星界仿佛不想被埃瑞安的生靈知曉。
  塔砂又一次看向地下城卡片。
  【星界旅者】:“你曾在星界短暫地停留,並通過了星界的意志檢定。你的器量只能在無盡的知識長河中取一勺河水,但被河水淹沒的經曆讓你下一次不至于很快溺斃——你的靈魂受到了星界的洗禮,因為某些原因,你在那裏留下了錨點。它很脆弱,但依然存在。”
  這趟經曆恐怕不止是她本人的許可證,在從星界歸來之後,塔砂得到了撕開他人盲點的能力。
  “並非自古如此。”米蘭達笃定地說,“三百年前,龍還可以離開;最後的白塔塔主記載中,德魯伊和精靈的‘遠行’還不是個需要研究的謎題;最後一個有記錄的星象女巫死在距今兩百一十二年之前……種種迹象都可以證明,關于星界的認知很可能並不是一直空白一片。和消失的魔法生物一樣,關于星界的知識與記錄,在這幾百年裏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世界觀認知度向前推進,快要開新副本啦XD
  順帶一提,《老師變成魅魔以後》今天開坑啦!今天雙更明天起爭取日更,不過總之會優先保證地下城更新,對這邊沒影響。關愛作者,不喜歡**也請當做沒看到就好
  風流散漫戰鬥法師攻X殘酷強大倒黴黑巫師受,師徒年下,狗血談戀愛,新坑雙開中↓
  老師變成魅魔以後

☆、第102章 1.1

  作者有話要說:  猛虎落地式道歉/(_ _)\ 昨天不小心直接複制了第一張字數放多了,沒辦法替換,最後多出來的部分明天會補在不算購買字數的作者有話說裏,非常抱歉!!
  這更本體也超出三千字了所以不是騙全勤哦!OTZ
  (一百二)
  和消失的魔法生物一樣,關于星界的知識與記錄,在這幾百年裏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米蘭達的嘴唇一張一合,她的話語傳達到塔砂耳中,化作一個簡短的認知:星界在最近幾百年內從記載與人們的意識中消失。在這個認識清晰浮現的時候,突然有什麽東西發生了改變。
  塔砂疑心自己聽見了齒輪響動的聲音。
  那是非常宏大的響動,咔哒,紮紮紮紮紮——仿佛生鏽的開關終于被開啓,青苔與鏽迹松動、破裂、粉碎,從巨大的機關中掉落下來。第一個齒輪帶動第二個,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層層遞進,轟鳴從塔砂所在的這個地方一路傳達到前百米之外,席卷過整個地下城。
  多驚人的響動啊!好似足下的機關巨獸在沈睡了幾個世紀後驚醒,那震動讓塔砂站立不穩。她閉了閉眼睛,無窮盡的光點在眼皮後面閃動,整個世界依然震動不休,經曆著一場來自地心的暴動。她睜開眼睛,米蘭達卻一動不動,只對她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強震讓塔砂站立不穩,但眼前不知比她瘦弱多少的法師站得四平八穩,連表情都沒動一動,仿佛這場凶猛的地震沒在她身上發生。接著塔砂意識到,不是“仿佛”,米蘭達真的沒感覺到強震。
  地下城內的匠矮人依然舉著錘子,叮叮當當幹得熱火朝天;訓練場內的士兵們正在拉弓上箭,彼此搏擊鍛煉;藥園內一派祥和,最嬌貴的草藥也沒移動一絲一毫……被這場巨大轟鳴撼動的人,只有塔砂而已。
  這是一場發生在地下城內核中的“地震”。
  【地下城-塔砂】
  合並重組中,進度:56/100
  重組的進度條,在震動中蓦地上竄了百分之五。
  從星界歸來到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年,這期間進度條沒有半點增長,哪怕只是百分之一。塔砂在這段時間抓緊各方建設與合作,局勢一片大好,魔力幾乎恢複到了與此前相當的水平。在這種情況下毫無反應的進度條,為什麽在此時蓦然增長了百分之五,幾乎能與得到深淵眷顧媲美?
  它的條件到底是什麽?
  合並重組的進度條在與深淵産生聯系的那一刻才顯出具體百分比,塔砂以為那百分之二十五是之前十多年裏提升的力量與耗費的時間。但現在想起來,她沒准一直弄錯了。地下城升級重組可能一直停滯不前,也可能在某個時候驟然提升,它需要的是契機,而非魔力和時間。
  與深淵聯系上前就有了的百分之二十五,25/100
  受到深淵眷顧時提升了百分之六,31/100
  目睹星界時坐火箭般上升了百分之二十,51/100
  確信“星界在近百年間‘消失’”這件事,百分之五,56/100
  塔砂豁然開朗。
  原來如此,是“認知”啊。
  升級重組的條件是閱曆,是所見所聞,某種程度上看就像地球遊戲概念裏的“經驗值”。在這裏,讓經驗值上升的不是殺戮,而是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最開始看到的那百分之二十五便是塔砂來到這裏後對埃瑞安的理解,簡直像個世界解析度表格一樣。
  沒有任何一點進度憑空出現,地下城的重組升級並非時間與魔力增長下的被動過程,每一個單位的增長,都是她對世界的探索。
  從在這裏睜開雙眼的那一刻起,直到今日,從未停歇。
  地下城的通道縱橫四海,地下城範圍所在的地方,瞭望塔高高聳立。鍾樓與巨樹是地下城的眼睛,塔砂俯視著她的土地,注視著地上地下。
  妖精燈盞的孢子穿過了海關,人為的界限尚未更改,魔力覆蓋的環境卻已經悄悄過線,帶著塔砂的視線。紫色的果實生長在崗哨旁邊,站崗的士兵從草叢中經過,靴子上便染上了紫色果漿。這種魔法植物沒什麽甜味,卻有著青草的芬芳,嘴巴饞的孩子總要撈幾顆來吃,他們叫它紫燈果。
  契約者們對世界的探知一樣與塔砂共享。
  騎著龍的道格拉斯看到下方飛速掠過燈火,在這個晴朗的晚上,下能見人間煙火,上能攬明月星辰。龍騎士在他的特等席上大笑,無論與巨龍飛行多少次,他的心總會歡呼雀躍。赤著雙腳的瑪麗昂正在安加索森林散步,她在某一刻驟然化狼,像狼一樣奔跑,像狗一樣打滾。空氣中各式各樣的氣息與聲音被銀狼敏銳的感知捕獲,她仰頭長嗥,一呼百應。
  采集草藥的德魯伊還在忙碌,一些藥草只在這樣的夜晚短暫開放。這些自然聆聽者輕手輕腳地前行,他們的感官可以通過花草樹木與飛禽走獸延伸到遙遠的彼方。采藥的女巫則更加隨性,邪眼女巫美杜莎坐在樹枝上,吹著跑調的口哨,嚼著蜂蜜和樹膠揉制成的泡泡糖。她的貓在樹上,狗在樹下,老鼠在頭發裏,她注視著森林,在女巫的眼睛中,“魔法”清晰可見。
  地下城的感官範圍廣闊,許許多多的契約者們將塔砂的感知擴張再擴張,而塔砂的影響力遠遠不止如此。匠矮人制造的魔導科技,乃至帝國那邊使用了塔砂魔石的魔導産品,全都與塔砂産生了微妙的聯系。通過這種方式,塔砂的網正在覆蓋整個埃瑞安。
  數不清的細小信息通過這些末梢傳入塔砂的精神,它們被收集,然後被整理。**師塔內,法師們忙碌不休,像一只只勤勞的工蟻。他們修補殘破的舊書卷,他們收拾沒頭沒尾的新知識,他們研究突兀的問題與漏洞。閃光的頭腦迸發出火花,勤奮的手指書寫著問題與答案,他們將逸散的碎片修補成華美的畫卷,將無意義的絲線編織成細密的網絡。塔砂的認知因此突飛猛進,她是網中心無所不知的蜘蛛。
  這是無法言語的神奇感覺。
  與直面星界時相反,那一刻是不可知,這一刻是可知。塔砂的意識之網還未覆蓋世界,是的,這世界上依然有這麽秘密,有這麽多困惑,但“未知”只是尚未知曉罷了。進度百分之五十六,她在此刻隱約對自己能夠成為的最終形態産生了猜想,一個無比狂妄的預感浮出水面,在那個終點——
  我即世界。
  這年頭只持續了短短一個瞬間,轉而消失,被遺忘,像一個醒來後迅速褪色的夢。只有澎湃的心情留在塔砂心中,她想起不來剛才自己腦中出現了什麽畫面,繼而覺得不必在意,沒關系,還不到時間。
  “謝謝。”塔砂鄭重地對米蘭達說。
  即使黑袍法師對塔砂剛才的失態有什麽疑惑,她也沒再表達出來。“分內之事。”米蘭達搖頭道。在離開之前,她還不甘心地說:“我們並沒找出多少東西。”
  法師們所作出的貢獻遠遠超出她所想。
  進度56/100,在認識到是什麽推動重組進度向前的時候,塔砂迎來了久違的建築物升級。
  地下城建築的上一次升級已經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升級效果也只是一些可有可無的微調而已。但這一次,一項巨大的改變出現在了圖書館當中。
  對,就是那個當初位于地下城核心下方、被保留下來的舊建築,當初擺著地下城之書的圖書館。
  “圖書館進階建築【真知之館】已經解鎖。”
  地下城的圖書館,除了地下城之書維克多以外空無一物,塔砂一度奇怪過為何這一建築沒有自動生成圖書——地下城的廚房可是會自産面包的啊。這個空間被閑置多年,只有天頂和地面的符文亮著幽光,現在,新的光芒出現在這裏。
  真知之館的大門,就在圖書館的一面空書架後面。
  那只書架看上去與陳舊的圖書館截然不同,在黑沈沈的原木當中,未有這裏潔白如大理石。當塔砂打開門,她的面龐被白色的光芒照亮。
  簡直像反色一樣,外面的圖書館中,棕色原木打造了一只只厚重的書架,黑檀木的穹頂上鑲嵌著魔石星辰,這圖書館一看就塵封了漫長的歲月,靠近時忍不住要輕手輕腳,生怕激起塵埃或驚動鬼魂。但在這扇門以內,所有書架都呈現出一片純淨的白色,象牙白的骨骼邊緣描畫著燦爛的金邊,不知來自何處的光源看上去就像日光。立柱便是書架,在書架之外……一片空白。
  塔砂感到暈眩,在短暫的幾秒內,她幾乎以為這兒是星界。
  不,這兒不是,那光芒柔和而形態恒定,空間模糊如霧氣,卻並不遙遠,並不無窮無盡。每一個書架都放滿了書,但每本書的書籍都包裹在柔光之中,看不清,碰不到。
  因為真知之館當中,可以閱讀的並非書卷。
  一面一人高的圓鏡懸浮在塔砂面前,那鏡子上又一個小小的、變幻不定的鎖眼。當塔砂把手放到這面鏡子上,半空中浮現出了無數把鑰匙的虛影。
  ——————————————————————————————
  (對不起!!!作者蠢了一下,昨天防盜章複制黏貼出來不小心放多了,今天沒法替換只好加這段無關內容共計五百四十四字,明天會寫多一點再補足七百字在作者有話說裏免費放出!真是非常對不起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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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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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1.1

  (一百三)
  每一把鑰匙都有著獨特的形狀和韻律,一把鑰匙通往一扇門,一把鑰匙傳出一個聲音,這聲音在塔砂腦中輕柔地共鳴,如同錫杖上大環串著小環鈴鈴作響。
  這聲音說:知識換知識,真相換真相。
  塔砂的手掌離開鏡面,鑰匙的虛影消失;塔砂的手再度貼上鏡子,虛影再度浮現,梵唱似的聲音亦然。這些色彩各異的影子均勻地漂浮在半空當中,遠到懸浮于看不清的模糊星空當中,近到與塔砂臉貼臉。
  不,不僅僅臉貼臉,在與她的身軀重疊的地方,那些虛影依然存在。塔砂空著的手掠過周圍,鑰匙的虛影直直穿過她的手心,像幽靈穿透牆面。
  這些鑰匙的幽靈在真知之館中到處都是,但地下城的視野之中,這裏依然空白一片。所有的鑰匙都並非實體,換成其他人站在這裏,必定連個虛影都沒法看見。接觸那面鏡之門就像與什麽東西相連,它們直接出現在塔砂腦中,好似蚊蠅落網的震動從蛛絲外緣一路傳達到她指尖。每一把鑰匙都存在,只是不存在于現在這個時間點。
  它們已然失落,亦或還未被打造出來。
  塔砂心念一動,一把小小的鐵鑰匙便從遠處直直飄來。這虛影懸浮在圓鏡上空,好似嵌入了看不到的凹槽中。
  龐大的地下城之網中,細微的光點從一個個有著妖精血統的人身上浮現,無聲無息,無人察覺。遊吟詩人傑奎琳貢獻了最大的一點,這些微光以驚人的速度流動,如同光纜中細碎的信息。它們在地下城核心中彙聚,再通過塔砂這個終端傳遞。
  一點熒光在惡魔角之間浮現,凝結,繼而水滴般下墜。無形之筆蘸了這墨,霎時間勾畫出鑰匙的輪廓。那個若隱若現的虛影固化了,鐵鑰匙在空中化為實體,成型的金屬片向下墜落,啪,落入塔砂的手心裏。
  所以角的作用是天線嗎?塔砂腦中閃過這樣不著調的念頭。她捉住鑰匙,送入鏡面上的鎖眼之中。
  那枚不起眼的鐵鑰匙如乳燕歸林,鑰匙被吸入鎖眼,兩者都消失不見,平整的鏡之門湖水般波動,蕩漾出小小的幻影。巴掌大的妖精扇動著翅膀,哼唱著一支妖精之歌,那曲調優美而讓人著迷。短短一分鍾後,葉片上的歌唱家蓦然消失,只有那支樂曲還在塔砂腦中回蕩。
  就在同一時間,外面的圖書館動起來了。一卷羊皮紙蓦然浮現,上面用遊吟詩人的七線譜記錄下了妖精所唱之歌。充足的信息到位,鏡之門啓動,這支失傳的優美曲調重現人世。
  塵封多年的圖書館又一次得到了館藏,黑檀木歎息,落灰的書架蘇醒。流光環繞著整個圖書館,仿佛蒙在上面的帆布被一把揭開,全地下城最陳舊的建築煥然一新。短暫的瞬間,塔砂看到了數百年前圖書館的幻影。
  無數書卷整整齊齊地被碼放在書架上,從地面堆積到天花板。從埃瑞安的極南到極北,從最世俗化的人類到最神秘的妖精,從天界到深淵,無數秘密被收藏于此。上一個收藏者儲存了大半個世界的真相,他站在藏書館的正中間,修長的手指翻動著地下城之書——那還不是地下城之書,在他手中,厚重的藏書只是無靈智的備忘錄。塔砂在這劃破時空的一瞥中極力望去,圖書館的主人回頭,頭頂一對黝黑的彎角。
  維克多,她在心中默念。
  大惡魔的黃眼睛帶著笑意彎了彎,仿佛隔著遙遠的時空,也看到了這裏的下一任主人。
  這絕不是一座普通地下城的配置,維克多是這裏的前任擁有者,他一定對這裏做了什麽。幻象一閃而逝,塔砂無法再這昙花一現的光景中弄明白維克多與這座地下城的淵源,但她明白了真知之館的作用。
  對這個世界的認識與彙聚于此的信息打造一把把鑰匙,不同的鑰匙通往解答秘密的大門。這些秘密有大有小,全看你能給出什麽換取。知識換取知識,分散的線索能兌換答案,等價交換,公平合理。
  塔砂的目標,當然不是失落的一首歌曲。
  “告訴我,”她說,“大德魯伊與森精靈去了哪裏。”
  一把翠綠的鑰匙從群星間升起。
  它看起來真美,甚至在還未成型的時候。這鑰匙足有巴掌大,身軀颀長如匕首,半透明的質感如同輕紗。這鑰匙一在圓鏡上方固定,一陣風暴便憑空卷起。
  空曠的空間蓦然拉起無數絲線,數不清的小點從四面八方飛迸而來,來得太快,留下長長的殘影。來自自然的種族被串聯起來,德魯伊的學識被串聯起來,這一條來自藥園中自然生長的草藥,那一條來自安加索森林裏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粗壯如飛龍的那個則是自然之心的反饋……一切繁雜無比的信息,蓦然歸位。
  它們讓人眼花缭亂,它們如此井然有序。血脈追溯血脈,傳承追索傳承,一根藤條拽出一大片,這些無形之線該如何描述?或許只有將之稱作“因果”。
  因果線追本溯源。
  無數因果線中間的翠綠鑰匙正一點點化為實體,剛才的鐵鑰匙成型太快,而現在這一個,便能看出鑄造成型的過程。仿佛無數管道裏的素材在模具中彙合,鑰匙的完成度不斷上升,最終完成了近半。信息填充的速度緩慢下來,填充物好似已經見底,這鑰匙一半翠綠,一半透明。
  塔砂開始擔心它是否能夠完成,但出乎意料,這把兩色的鑰匙掉落下來,瓜熟蒂落。
  它觸手冰涼,透明的那邊也有了實體,像一枚白水晶,翠綠的那邊則泛著奇特的質感,又像葉片上的蠟,又像竹葉青的鱗。塔砂將這枚碩大的鑰匙握在手中,插#入鎖眼。
  短暫的一小會兒,什麽反應都沒有。
  鏡之門上的漣漪不斷波動,卻沒有東西從中升起——仿佛那東西被卡在半道上似的。塔砂靠近了一點,看向鏡子深處,頓時天旋地轉。
  沒有什麽東西從鏡中升起,塔砂掉了進去。
  她下墜又下墜,速度快得驚人,一切只在一眨眼間。塔砂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了,她在此刻遺忘了所在的地下城,仿佛被割裂,又或者每個靈魂碎片都進入了這突如其來的幻境。當然是幻境,不然這望不到邊際的、由參天大樹構成的森林是怎麽回事呢?毫無鋪墊,毫無過程,她突然間便來到了這裏。
  地面上細小的植被不是安加索森林常見的那種,事實上塔砂不曾在埃瑞安任何地方看到過這種草葉。一種金色的花朵挂在樹梢上,十分漂亮,塔砂對此毫無印象。她舉目四顧,在周圍的植物中只認得出橡樹。只認得橡樹也夠了,這兒就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橡樹林。
  在塔砂身後,一棵碩大無朋的橡樹伸展著枝葉,樹冠沖天而起,簡直像朵蘑菇雲。
  塔砂認出它來了,她曾見過它幼小的模樣。它曾是橡果形狀的水晶,曾是地下城後院中小小的樹苗,自然之心與聖樹的循環過多少個千年都不會改變,如同鳳凰一次次涅槃。
  這是德魯伊的聖樹。
  橡樹林中到處都是人,確切地說,到處都是德魯伊和精靈。兩種成員分列在聖樹前面,前者數量較少,只有十多個,打扮各異,種族不同;後者則更像遷徙中的軍隊,隊伍一路排到很遠以外的地方。尖耳朵的森精靈和傳說中一樣面容姣好,一眼望去找不到一個難看的個體,仿佛天工造物時特別偏愛了幾分。這些美麗的生靈面容肅穆,全副武裝,列陣的戰士護著少量老者與孩童,一些人背負著行囊。
  天空一片陰沈,仿佛山雨欲來。
  “到時間了。”一個精靈說。
  任何注意到他的人都能判斷出他王者的身份,不是因為那頂王冠,而是他身上某種難以敘述出的王者之氣——聽上去有點奇怪,但真看到的時候卻覺得順理成章,如果這都不是精靈王,還有誰會是呢?這位近乎半神的王者手持弓箭,身穿戎裝,槲寄生王冠頂在頭上,帶點鋸齒的葉子不知怎麽的有些幹枯了,卷曲起來,尖銳得像荊棘。
  “十六位大德魯伊已經全部到場。”一名德魯伊輕輕點頭。
  她不年輕了,但非常美,美麗得像一棵白楊。若要從美感上表述,在場的十幾個大德魯伊一點都不必精靈遜色,盡管相比之下他們顯得奇形怪狀。中年女人,滿面皺紋的老人,不修邊幅的大胡子,毛絨臉的獸人,才到人腰間的小矮子……每一個都有著和諧自然的氣質,看著他們如同望進新雨後的空山,一望無際的原野,波濤起伏的大海。繁花與枯木俱為自然之景,你看著他們,便覺得心情平和,想要微笑。
  “森精靈還有幾個沒來。”精靈王皺了皺眉頭,仿佛幾個族人的缺席已經是難以容忍的大問題。
  (本章余下700+字在作者有話說中)
  作者有話要說:  “有幾個後生留著也好哇。”大胡子說,被精靈王瞪了一眼,他倒渾不在意,“咱們這回也不知要多久才回來,要是有個萬一……”
  “沒有萬一。”精靈王斬釘截鐵道。
  “沒有萬一。”之前的女德魯伊溫聲道,“我們會回來的,或遲或早。”
  是啊,這並非離別的裝束,更不是送死的打扮。森精靈們盡管面容肅穆,卻並不沈重或肅殺,他們臉上顯出昂揚的鬥志。有孩子不安地去抓父親的手,那戰士低頭對他笑了一下,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頭。更小的孩子還需要母親抱著,她悄聲安慰道:“噓,不哭,我們去去就來。”
  塔砂看到一名德魯伊皺了皺眉頭,她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只搖了搖頭。
  “最好如此。”這矮個子嘀咕道。
  精靈王沒再參與對話,他頭頂上的槲寄生在短短的幾分鍾裏焦黑卷曲,又像枯萎,又像被火焰灼燒。精靈王一把扯下王冠,他說:“不能再等了。”
  德魯伊們對視一眼,所有人看上去都有幾分悲傷。十六雙手紛紛按到了聖樹上,他們口中念起禱文,這棵參天大樹便無聲無息地坍塌了。
  有點像橡木老人過世的時候,但橡木老人的枯萎與塔砂現在看到的這一幕相比,完全是小巫見大巫。覆蓋了視野的樹冠轟鳴,整個世界都在簌簌震動,巨樹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高樓爆破的規模也不過如此,聖樹的坍塌卻比那溫柔得多。遮天蔽日的樹冠在倒下前便化作流光,落到樹下的觀衆身上,落到那寬廣臂膀環抱的聖樹林智商,如同清風細雨拂面。即便在人為因素下提前衰亡,聖樹也不忍傷害它所庇佑的一切。
  大德魯伊從聖樹的亡骸中捧出自然之心,其中一員化成飛鳥,將之交予聖樹林中距離這裏最遠的一棵橡樹守衛者。那德魯伊歸來之時,精靈王對所有臣民和盟友打了個手勢,舉起弓箭。
  他開弓,搭箭,對准頭頂的天空。

☆、第104章 1.1

  (一百四)
  一股氣流纏繞上精靈王拉弓的手。
  蓬勃的力量沒有色彩,只有被催動的氣流爆發出越來越尖銳的聲響。周圍的人已經退到了十幾米開外,藤蔓在大德魯伊們手下升起,與塔砂見過的任何樹語者都不同,他們拉起的藤蔓堅實如鋼鐵,厚重如城牆,仿佛童話故事裏纏在睡美人城堡上的植物,一瞬間就像生長了千百年。
  在藤蔓全定的狹小囚籠中,那把沈重的烏木弓被一點點拉開,弓弦飽滿如滿月。
  現在的精靈王看上去沒剛才那樣不食人間煙火了。
  他的牙關緊咬,眉頭打結,開弓的手紋絲不動,但手背上青筋畢露。森精靈的王者不再眉目如畫,如同凶器出鞘,鋒芒畢露。他這一刻的身份不是精靈也不是王者,而是傳奇魔射手,一個純粹的鬥士。
  銀色長發的發梢被銳利的風揚起,卷入氣流的部分很快被撕碎。接著遭殃的是那身戎裝,袖口繡滿的符文一個接一個亮起再熄滅,糊成一片黯淡的絲線。兩只袖子同一時間碎裂,露出下面潔白的胳膊,看上去柔軟脆弱的皮膚在疾風中撐了比袖子更多幾分鍾的時間,無數細小血痕開始像龜裂般蔓延。
  下一個畫面,讓人不忍直視。
  血液在越來越強橫的氣流中爆裂開來,森精靈的血也是紅色的。即便有人站在大德魯伊豎立的藤牆裏面,即使就在精靈王身邊旁觀,也沒有誰能看清烏木弓的模樣。暴動的氣流變成了氣旋,無數微型龍卷風在精靈王身邊環繞,像被驚擾,像在裝填。那一塊的空間變得越來越不穩定,光線在此扭曲,注視那一塊空地就像把目光投向磨砂玻璃。
  到最後,連精靈王的身影也變得模糊起來了。在那一片海市蜃樓般不穩定的景象中,只有箭頭越來越亮。
  “給我——開!”精靈王一聲厲喝。
  箭矢離弦。
  烏木弓在這瞬間破碎,由傳奇矮人工匠打造、陪伴了精靈王數百年的神器徹底報廢。這支魔箭醞釀多時,消耗巨大,以特殊材料的箭矢為載體,長弓崩毀之力在最後又送了它一程。魔箭上纏繞著強大無比的力量,光芒萬丈,勢不可擋。
  這光彩甚至比離弦前更加明亮,到半空中時,肉眼已經不能直視它,就像無法直勾勾看著一顆逆向墜落的流星——沒准是恒星。
  由地面墜向天空的星辰,在天空中某處爆裂。
  它的現身聲勢浩大,消失卻悄無聲息。光輝猝然熄滅,虎頭蛇尾,仿佛被半空中的嘴巴吞掉了似的。
  只在片刻以後,流星消失的地方開始扭曲。
  天空中沒有一張大嘴,但這支箭能撕開一張。與其說被吞沒,不如說這箭矢的力量沖入了肉眼不可見之所。蒼空開始扭曲,扭曲變成崩塌,崩塌在龜裂中擴散。一道刺眼的光芒以箭矢隱沒的地方為中心,蓦然擴散。
  這場景有些像紅雨之日,不過血脈探測儀器的能量,即便在強化之後,也不能與這一箭相提並論。
  像子彈擊碎玻璃穹頂的瞬間,一切在巨大的沖擊下停滯。
  持弓的精靈王昂首而立,烏木弓的碎屑還在半空中飄蕩;周圍的大德魯伊們環繞成圈,被加固的藤牆顯出了傳奇造物的堅硬,又體現出藤條的柔韌,它們在破碎的同時扭曲,吸收了向周圍擴散的沖擊力;森精靈們仰著頭,眯起眼睛,有些伸手遮擋強光;半個埃瑞安的生靈擡頭仰望,他們看見……
  看見青空破碎。
  仿佛一頭被磕了一下蛋殼,裂紋雖大,破洞卻小。空間裂縫扭曲了片刻,有生命般開始收縮,仿佛要回歸到被破壞的前一刻,箭矢卻牢牢固定住了開口。一個圓洞狀的通道被固定在空中,塔砂抽了口氣,透過天上的通道,她看見了“無窮”。
  這是通往星界的路。
  幻象中的星界不知被柔化了多少倍,然而只是再現這樣一個小小的赝品,鏡中世界便破滅了。
  是無法承受還是已經耗盡了能量?方才栩栩如生的森林在一瞬間單薄如畫卷。畫中人支離破碎,一切皮相色相分崩離析,化作構成幻想世界的本質。
  因果線。
  自然之心記錄了森精靈與大德魯伊離開前的場景,當年橡木老人見證了射向天空的魔箭,盡管那時候稚嫩的橡樹守衛者對所見所聞並不理解。以這認識與記憶為支點,各式各樣的信息還原了這個幻境。而當這一箭擊碎蒼空,空間碎片落在埃瑞安的各個角落,它們將“聯系”也擴散到遠方,因果彼此纏繞。塔砂的視線得以順著無形之線擴張再擴張,在世界破碎的瞬間,席卷埃瑞安。
  無數生靈看著天空,一些迷惑不解,以手指天,一些似乎早已知情,握著拳皺著眉,仿佛屏息以待。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麽啊?在這麽想的時候,塔砂看到了。
  如果世界得了病,那會是什麽模樣?
  埃瑞安的東方,一些土地寸草不生,與魔導炮轟擊過的地方有點兒相似,看上去卻更加讓人惡心。魔導炮的肆虐如果是烙鐵燙過皮膚,眼前的景象就是疾病導致的潰爛,鐵鏽色液體從泥土中滲透出來,幾乎要彙聚成河。別處與這些區域接壤的地方,藍色天空的邊緣泛著古怪的白色,並不是因為煙塵或霧霾,倒像泡久了的屍骸。而在這些被汙染的區域上空,天色完全發生了病變。
  誰能想到,主物質位面能看見紫色的天空?
  不是美麗的彩霞,而是快要糜爛的凍瘡。暴雨裹挾著閃電突然來又突然去,碩大的冰雹一陣陣砸落下來,仿佛這片令人作嘔的醬紫色天幕快要坍塌。這裏土地流膿,江洋生瘡,還沒有死去的生靈正變得暴躁和好鬥。紅眼睛的鹿撕咬著同族的屍體,幹瘦的熊啃噬著長滿利齒的怪魚,熊身上滿是禿斑,沒有皮毛的地方,正露出光潔的紅色外皮。
  /東大陸爆發了各式各樣的災難,有人聲稱是惡魔的詛咒,有人賭咒發誓絕對是背棄神明的惡果。在傳言裏,他們說天空龜裂,冰雹與閃電不要錢地落下;他們說東邊的海域沸騰如岩漿,海面上的紅色不知是岩漿還是人魚們的鮮血;他們說枯萎遍布大地,死亡如蛇遍地遊走……/
  梅薇斯曾講述過外祖父母與母親聽到的傳聞,事實和傳聞一樣糟糕,深知比傳聞更加糟糕。
  塔砂一眼看出了災難中熟悉的迹象。
  在另一個地方,原住民誕生在紫黑色的土壤中,在雙眼睜開前已經學會了自相殘殺,這厮殺遍布它們的一生,從天空到地底、從冰窟到熔岩全是戰場。在那裏,地龍時時翻身,血河倒懸,星辰墜地;在那裏,天空中三日高挂,紫色天幕無比瑰麗。
  埃瑞安的東大陸並沒有迎來世界末日,它只是變得與深淵有些相似罷了。
  因果線編織的網絡中,塔砂聽到各式各樣的聲音。
  “如果不切掉爛瘡,整個軀體都會被汙染,那時候就來不及了。”不知名的法師說,“舍棄是必須的。”
  “除了那些自然之子,還有誰能做到?”不知名的英雄吼道,“你以為我不希望幫上忙嗎?我怎麽可能願意坐在這裏空等,眼睜睜看著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親遠行?!如果出什麽意外了呢?你也說過……”
  “我並不看好。”紅色巨龍說,“未免太過自信,他們以為自己是巨龍嗎?”
  “別擔心,吾愛,我可是從天地之戰中活下來的戰士啊。”梅薇斯的外祖父說,“我會弄明白發生了什麽。然後我會回來,給你們講一個精彩的故事。”
  “我們曾與人類並肩作戰數百年,曾犧牲了近半的族人,遺失了四分之一的陸地,只為將深淵的造物從地面上趕出去。它們會毀滅地上一切美好之物,摧毀生靈之體,吞噬亡者之魂。”橡木老人說。
  “這主意不錯,相當聰明。”維克多說。
  塔砂的視覺與聽覺蓦然收縮。
  像在漆黑的夜晚被聚光燈打在身上,周圍的一切都混沌不明,只能看見彎角的大惡魔坐在一把寬大豪華的椅子上,看上去十分像一個電子遊戲的關底大魔王。他雙手交叉,翹著腳,看著面前的什麽東西。
  “我一開始就不覺得瓜分的主意可行,天界又不是死的,主物質位面的生物也不是傻子。”維克多聳了聳肩,“沒錯,汙染可行的多。”
  看不見的訪客發出了什麽聲音。
  “我為什麽要反對?”維克多驚訝地擡了擡眉毛說,“是啊,我跟你的拉什德嘉大人關系一直不太好,但我們彼此都承認對方是深淵中難得的聰明人,不是嗎?盡管我們在關注的方向與某些事情的觀點上不太一樣,與聰明腦子打交道依然……什麽?被主物質位面同化?我?小拉斯特,你真會說笑,我好像有點明白拉什德嘉為什麽留著你了,多好的消遣啊。”
  談話似乎告一段落,訪客離開了。維克多保持著那個姿勢,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化。
  “‘汙染’和‘瓜分’沒什麽兩樣。”他自言自語道,“真可惜,和深淵一樣的主物質位面,那該有多麽無趣。”
  但是,沒有第三種可能——塔砂從他心中讀出了這樣的念頭。
  汙染主物質位面,瓜分主物質位面,兩者一樣無趣,卻不得不選其中之一。必須如此,因為……
  時間重新流動,那個夾雜在因果線中的維克多的記憶,也在此刻氣泡般破裂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試試看恢複日六千,寶貝兒們別養肥啦!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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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1.1

  (一百五)
  夾雜在中間的小插曲結束,環境的崩塌繼續。
  編織出幻境的因果線被重新抽離,仿佛從一個線頭開始一點點扯開一幅刺繡畫,摧枯拉朽,毫無停頓,速度越來越快,最終難以被肉眼捕捉。塔砂感到自己的身軀變得非常輕,將她拉入幻境的那股引力煙消雲散。
  驟然上浮的錯覺讓她下意識張開胳膊保持平衡,背後的翅膀激發,尖銳的邊緣劃開了後背的衣服,在空氣中刷地展開。惡魔之翼在純白的書架之間中無比醒目,塔砂拍著翅膀,猛地喘了一口氣。
  轉瞬間,她又站在真知之館當中了,像她落入環境時一樣突兀。這種不適應感好似從深潛中蓦然上浮,塔砂茫然四顧,數百年的幻象還未從她心中消失。通往星界的通道還在頭頂上旋轉,箭矢蓄力的轟鳴還在耳畔嗡嗡作響,那片森林與森林中的族群活靈活現,誰能想到他們已經消失了數百年?塔砂降落下來,腳踏實地,意識到自己可能從未真正前往別處。
  殘頁在外面的圖書館中生成,這次不是羊皮卷,而是大部頭藏書。封面是古樸的皮革,上面用羽毛拼貼出一只貓頭鷹,這鳥兒警醒地睜大了眼睛,望向注視著封面的人。
  可惜這書只有半本。
  鑰匙只被填充了一半,塔砂看到的答案殘缺不全,秘密在她手指縫中溜了出去。星界通道的出現是個重要信息,卻遠遠不是最終答案。
  塔砂沈吟片刻,重複道:“大德魯伊與森精靈去了哪裏?”
  鑄造過程沒有重現,那把一半翠綠一半透明的大鑰匙直接出現了,兩部分的比例與剛才一模一樣,使用的材料也是。確切地說,它就是剛才那一把。
  塔砂感受著真知之館的細微波動,意識到,用來填充這把鑰匙的材料暫時無法分解,沒辦法用于制造新的鑰匙,至少現在不行。
  用更簡單直白的地球化語言描述,真知之館這樣運行:
  塔砂收集的各種線索能增加事件的解密度,表現在肉眼可見的形式當中,便是真知之館以知識、認知為材料鑄造鑰匙;不同線索可以補完不同問題的答案,等同于不同鑰匙開啓不同門。這些線索似乎只能單次使用,制造鑰匙後不能分解,所以提問需要謹慎。不過鑰匙可以重複使用,像被拷貝好的錄像帶,想重播幾次都行。
  除此之外,所有事件都連在“因果線”上,“因果線”可以被解釋為“事物之間的聯系”。因此塔砂能從一個解密的事件中看到其他的相關事件,剛才能從德魯伊和精靈的場景中突然看到維克多便是因果線立功。它們像搜索引擎中的像關聯搜索一樣,可以讓你看到與你的問題有關系的事件,哪怕是你從沒想到過的那些。
  塔砂從中得到了許多關于“遠行”的新信息。
  幾乎全部森精靈曾與十六位大德魯伊在德魯伊聖樹前彙聚,在上一個德魯伊聖地當中,大德魯伊提前讓聖樹進入枯榮周期。他們將自然之心放進了年輕的橡樹守衛者(也就是後來的橡木老人)那裏,當年的橡木老人是聖樹林中距離中心最遠的一棵。許多人知道“遠行”這件事,但聖樹林中似乎無人觀禮,包括本該居住在其中的大量德魯伊和德魯伊學徒。
  埃瑞安的東大陸在此時受到了深淵的汙染,大德魯伊與森精靈因為這個才組織了“遠行”。大部分人,包括參與者,都覺得這些遠行者總有歸來的一天,甚至可能回來得很快。只有這些自然之子可以拯救被汙染的埃瑞安,他們淨化了汙染嗎?他們割裂了被汙染的土地嗎?無論如何,現在的埃瑞安已經看不出哪裏有深淵汙染過的痕迹。
  精靈王一箭打開了主物質位面通往星界的通道,“遠行”的去處很有可能在星界某處。塔砂竭力回憶,沒法想起星界中到底有沒有小小的影子,那裏太大了。當初她在星界的幸存完全依靠了地下城之書記載的禁咒,大惡魔的種種准備放在她一個人身上就夠嗆,塔砂難以想象,那樣一大群普通精靈要如何在星界生存。
  因果線還牽引著塔砂看到了維克多與某個深淵來客的交談,她能看到這個,說明這番對話也與“遠行”有關。
  深淵有瓜分主物質位面的陰謀,名為拉什德嘉的大惡魔則與當時的維克多達成了其他共識,傾向于汙染主物質位面。同時,維克多看上去並不喜歡這個主意,但別無選擇。
  按照上述線索粗略地想一下,可以得出以下判斷。
  位面戰爭後,主物質位面的生靈雖然驅逐了深淵,但深淵裏的大惡魔們策劃了陰謀,讓主物質位面被汙染。埃瑞安從東大陸開始出現了各種異象,很有可能向其他地方擴散,為了拯救世界,大德魯伊與精靈不得不遠行星界。他們最終達成了目的,卻在星界中遭遇了意外,再也沒能在回來。之後的幾百年裏,魔力環境衰退,埃瑞安的各大種族打成一鍋粥,星界相關消息又慢慢從人們腦中消失,多方影響下,“遠行”的真相被掩埋。
  聽上去很有道理,交給走進埃瑞安劇組的話,這種程度已經可以對觀衆們交差,編造出可歌可泣的史詩故事來了。但是,仔細想想就可以發現,這裏有一個非常大的問題。
  時間線不對。
  位面戰爭是埃瑞安宣言聯合的主物質位面生靈與深淵、天界之間幾十年戰鬥的統稱,它由無數慘烈的戰鬥和戰役組成,若要詳細劃分,可以分割成“深淵戰爭”與“天界戰爭”。四分之一精靈梅薇斯的母親便是那段時間的親曆者,那位半精靈的父母參與了對抗深淵的位面戰爭,關于他們的描述可以證明,“深淵戰爭”先于“天界戰爭”,兩者之間有時間差。
  東大陸的異狀發現在驅逐了天界以後,在那之前好一段時間,深淵已經被驅逐,深淵的影響已經大部分被拔除——主物質位面生物開始對天界動手,這件事已經說明,他們驅逐了上一個敵人。
  人間的生物並非同時與神魔交鋒。
  埃瑞安帝國的宣傳一直以深淵為靶子,惡魔們在消失幾百年以後依然擔任著廣大人民的假想敵,團結群衆的利器,而天界生物就沒這個待遇。對抗深淵的經典戰役作為絕佳的戲劇創作題材流傳至今,長盛不衰,也在軍校的教科書上作為經典案例不斷被揉碎了研究,對抗天界的戰役則少得可憐,幾乎沒有。在深淵的存在感一次次被強化的時候,與之旗鼓相當的天界,卻被刻意淡化了。
  哪怕從各式各樣被粉飾後的記載中,塔砂也能讀到一些蛛絲馬迹。
  對抗深淵的一些重大戰鬥被含糊了過去,濃墨重彩的描寫之中,這空缺便相當顯眼。在帝國禁令難以觸及的塔斯馬林州,這些年來,有史學家得出了結論:主物質位面與深淵交戰的時候,借助了天界的力量。
  這是很保守的說法,許多研究者更傾向于,主物質位面生物聯合天界驅逐了深淵。
  塔砂並不覺得奇怪。
  埃瑞安宣言的聯合可歌可泣,然而愛不能發電,勇氣不能當武器。此前埃瑞安被深淵和天界當棋盤那麽多年,主物質位面生物的不團結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實力,毫無疑問也是一個決定性的問題。
  魔災中的小惡魔鋪天蓋地,源源不斷,還有地下城擔任前哨步步緊逼。維克多說過的天使大軍則令行禁止,仿佛蜂後控制的一群黃蜂,最頂尖的人類軍隊也不能望其項背。再說高端戰力,惡魔領主維克多一拳能砸碎一個傳奇武僧的腦袋,記載中神降術加持的聖子能與大惡魔的人間之軀戰個平手……主物質位面的生物,真的有可能同時與神魔開戰嗎?
  空有勇氣的聯盟沒辦法贏到最後,最終能以弱勝強,必然要揚長避短,用上所有能使用的手段,塔砂不認為這是需要感到羞恥的事情。天界生物崇尚秩序,哪怕僞善也會舉起善良大旗;深淵惡魔蠻不講理,大部分混亂得沒人能夠預料,兩者之間選擇先聯前者消滅後者,再正常不過了。
  說到底,都是利益同盟。先聯合利用再翻臉陰人這事並不光彩,但卻行之有效——驅逐深淵後僅僅一兩年,天界便步了宿敵後塵。而既然主物質位面生物已經選擇了這種方式,他們更不可能在沒掃清上一個敵人的隱患時貿然對第二個敵人動手。
  既然如此,深淵汙染又是怎麽回事?
  不掃清深淵不會戰天界,驅逐天界後卻又遭遇了深淵汙染,像個駁論一樣。是哪個惡魔隱秘的後手嗎?就像維克多留下的深淵通道一樣……可要是吃過這樣的虧,當初人們就應該意識到深淵通道還沒完全切斷,那時候主物質位面的法師還多,魔導文明鼎盛,要繼續切斷或找出維克多的後手肯定比現在方便得多。再不濟,也該留下點警示來才對。
  因果線牽扯出的維克多,雖然提供了一點點深淵汙染的信息,卻讓這件事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問題:那個小小的幻境,出現在什麽時間點?
  維克多不記得自己“死亡”時的場景,不記得自己具體何年何月怎麽從一個惡魔領主變成了一本地下城之書,只記得自己在殘破的地下城中與世隔絕了四五百年。他對深淵被驅逐毫無概念,他的印象中天地之戰還沒開始,主物質位面的生物剛開始對彼此擠眉弄眼。
  幻境中的維克多依然是完好而狡詐的惡魔領主,那段對話的場景只會發生在戰爭開始之前。盡管用詞已算溫和,維克多的那種口吻,依然像在說主物質位面的陷落只是時間問題,水到渠成。
  那是優勢方、侵略方的口吻。
  或許不能說得太死,塔砂依然很難完全理解對大惡魔能隨便分割的靈魂。有沒有可能維克多其實參了戰,只是死亡的時候受重創失去了相關記憶?可能性很小,至今為止的所有資料中,沒有一個提到謊言之蛇維克多。
  法師與學者的記載有這樣的傳統:不提死去大惡魔的名字,無論是真名還是他們認可的化名。要使用各式各樣對方不承認的化名,不然那很可能成為對該惡魔領主的一次呼喚,讓它得到重返人間的機會。因此,在天地之戰這個惡魔領主曝光率很高的時期,維克多很有可能已經公認地死去了。
  在進入真知之館之前,米蘭達的調查報告還帶來了其他意外之喜。她整理出了一份《有極大可能與星界有關的法師名單》,其中收錄了所有生涯記錄中有大片不自然空白的法師,用以擔當“星界概念強行遺失”的證據之一。在這份名單當中,白色閃電索菲亞赫然在列。
  這是個空間法師,作為白塔的重要人士之一,後世之人只知道她研究空間法術,並在晚年參與了參與了埃瑞安宣言的簽訂。白色閃電索菲亞的資料殘缺不全,她個人的研究很有可能與星界有關所以研究缺失得很厲害,最後據說因為舊疾複發死去,不算特別長壽。
  維克多那段與她撞上的記憶,也能圈定在埃瑞安宣言前後。
  可還是範圍太大了,有這麽多不確定的條件真是讓人頭疼。維克多在天地之戰中,作為惡魔領主扮演了什麽角色?他為什麽覺得不得不汙染主物質位面或將之瓜分?
  後者的問題更加嚴重。
  維克多不是個忠誠的惡魔。
  把忠誠這個詞放在惡魔身上,聽上去是件相當搞笑的事情。然而塔砂理解到的惡魔的確懷有一點忠誠,不是對什麽個體,而是對深淵。
  它們對深淵賦予的本能忠誠,終生殺戮、侵略,為了讓深淵吞噬其他位面戰鬥不休——它們不會喊出為了深淵而戰的口號,可最缺乏靈智的魔物都在做著一樣的事情。它們忠于深淵,忠于本能,生于破壞,為混亂而存。在這樣的典型惡魔當中,維克多幾乎是個叛逆者。
  塔砂曾進入他的靈魂,讀過他的記憶,體驗過他的心情。
  他心中一樣有著對鮮血與靈魂的無盡渴望,他曾殺人如麻,但塔砂從未見他主動在地面上為殺而殺。維克多在主物質位面的活動其實相當低調,和他與索菲亞他們說的一樣,他不怎麽動手。
  別的大惡魔來到地面上血洗一個王國,維克多在地下室哼著小曲解剖靈魂;別的大惡魔欺騙國王讓他血祭一國之人,維克多給被砍手的流浪樂手十只手來換他的靈魂……這家夥自稱是深淵勤勤懇懇的員工,但跟其他一出場就腥風血雨的大惡魔相比,他簡直是來度假的。
  不是說想驗證“維克多是好人”這種扯蛋的僞命題,但是,盡管維克多有一大堆邪惡的點子,喜歡沒事搞事,做過不少壞事還會說一堆欠揍的話,他也不是個常規的惡魔。
  對深淵與其他惡魔的認識越多,塔砂越意識到,維克多是惡魔當中的叛逆者。
  他對塔砂說過,好不容易從只會燒殺吞噬的無腦魔物進化為現在的大惡魔,才不是為了做一樣的事。
  從這種角度說起來,深淵有一天突然發現他消極怠工,于是把他放逐了也有可能。或許也因為一點個人感情作祟,塔砂不認為維克多會樂于看主物質位面變成另一個深淵。
  那麽,是什麽事讓維克多覺得“不得不”這麽幹?
  肯定不會是“組織上已經決定要毀滅世界了,作為惡魔領主之一,維克多同志你要好好表現”這種程度的原因。
  在主物質位面的生物聯合揭竿而起之前,深淵已經有了想要一舉瓜分埃瑞安的企圖。用這個來當人間生靈決心聯合的原因倒可以說通,只是新出現的問題比前者更大:發生了什麽事,才讓混亂不堪、無拘無束的深淵也受到逼迫?天界的消失是否會與之有關?
  僅存的一條線索,在另一個大惡魔身上。
  “拉什德嘉大人”,和維克多關系不好卻似乎與他准備聯手意向的另一個惡魔領主,在大惡魔中和維克多一樣以聰明著稱。怒魔賽門提到過這個名字,“無可識之物”拉什德嘉如今還沒死,維克多的遺蛻正在這位法魔領主手中。
  算是好消息嗎,幾年之後,塔砂多半就要對上它了。
  塔砂揉了揉眉頭,覺得新解開的答案大禮包拆到這兒又到了瓶頸。
  比開始問出這個問題時,她對答案的渴求更加迫切,絕不僅僅因為好奇心而已。造成過去浩劫的原因還未解開,塔砂沒有半點確信悲劇不會再現的僥幸。切斷深淵的方式與驅逐深淵失敗的原因都在過去的迷霧當中,如果不能將之解開,現在剛剛開始變得繁榮起來的埃瑞安,可沒有重蹈覆轍的本錢。
  “如何關閉深淵通道?”塔砂問。
  鏡之門毫無反應。
  要問的問題很多,能問的問題不少,但剛才那半截鑰匙還卡在她的腦海當中,如鲠在喉。塔砂沈默了一會兒,嘗試性地再一次伸出了手。
  “告訴我,”塔砂說,“我該去哪裏尋找解答‘大德魯伊與森精靈去處’的另外一半鑰匙?”
  有那麽一會兒,鏡之門依然沒有反應,塔砂幾乎以為這等取巧的問題不會有回答了。鑰匙的問題也會有鑰匙對應嗎?就再她這樣想的時候,一把鑰匙從遠處飛出。
  它從星空迷霧中前來,塔砂懷疑本身沒有這樣的虛影,只是自己的問題出現才有了它——這樣看起來,“如何關閉深淵通道”的問題不是沒有解答,而是要鑄造它的素材遠遠不夠。新的鑰匙虛影也是翠綠的,它看起來很有趣,只有半截,就像雙色鑰匙缺失的那一半。
  塔砂握住了它。
  沒有東西從鏡中飛出,塔砂也墜入鏡之門,當她抓住鑰匙,四條無形之線蓦然升起,以她為中心,放射狀彈射向周圍。塔砂的“視線”隨之擴散,這種奇怪的視覺像被壓縮在管道當中,既狹窄又冗長。
  第一條碰到了梅薇斯,它在這位精靈後裔的頭發上繞城一個小小的環。梅薇斯的面盤變得更圓潤,耳朵變得更尖,她母親的面孔在此浮現。接著這張臉一點點變小,變成孩童,變成嬰兒,突然消失又突然閃現。
  那是一張男性的臉,梅薇斯的外祖父對著某個方向溫柔微笑,那張面孔又美麗又快活。接著出現了各式各樣的人影,尖耳朵的人們在林間跳躍,德魯伊崇拜穩重寬厚的橡樹,森精靈則更喜愛自由的槲寄生。
  第二條落在瑪麗昂的脊背上,光潔的後背在無形之線的纏繞中長出一片銀白色的絨毛,好似蘆花一下子抽絮。線圈中的狼女化為巨狼,這巨狼的影像睜開巨大的綠色眼睛,站起身,奔跑。
  她的體型在奔跑中變大又變小,那已經不是瑪麗昂,而是許許多多只與她血脈相連的巨狼。男女老少代代追溯,當它停下,最初的狼神扭頭,那眼神如同荒野本身。
  第三條碰上了德魯伊,是尤金森,這位負責收集整理德魯伊知識和曆史的管理員正在伏案工作,看不見的線纏繞住他書寫目錄的手。中年人的臉變得模糊,那只寫個不停的手邊,出現了無數個小小的影子。
  德魯伊吹起口哨,蒼鷹落在肩頭。德魯伊輕撫樹木,病樹枝繁葉茂。德魯伊跳入激流,一只海豚逐浪而行。德魯伊揮舞手杖,晴空陰雲密布。無數個德魯伊的虛影閃現又消失,從最近前往最古,名為四季之環的大德魯伊議會繞著聖樹席地而坐。
  最後一條,連接著地下城的後院中,如今還算年幼的聖樹。
  前三條線在此交彙,它們纏繞,而後沖天而起。仿佛一支只有塔砂能看見的畫筆,它劃破埃瑞安的上空,在某個重點畫上大大的圓。
  那是上一個德魯伊聖地所在的地方,星界通道曾開啓的具體地點。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就要開新副本了,一起下本的人選也定好了XD總之繼續日六千~
  維克多:廚子、園丁、狗,你帶他們下本?我呢?我在哪裏?!T口T
  塔砂:在我心裏。
  維克多:什、什麽啦,你以為這樣就能打發我嘛!=////=
  塔砂:(你顯而易見已經被打發了啊)

☆、第106章 1.1

  (一百六)
  塔砂得到了“藏寶圖”。
  最後一個橡樹守衛者已經離世,知道路線的渡鴉更替了無數代,德魯伊的記載遺落在歲月與戰火之間,上一個聖地的位置早已被遺忘。現如今,自然之心標示出上一個家園,那個聖樹與橡木林曾存在的地方,大德魯伊與森精靈遠行前停留過的最後地點。一個小點在塔砂腦內的地圖中熠熠生輝,她倏爾知道了前往自然遺迹的道路,仿佛鴿子腦中的磁石指引著回程的方向。
  一個畫面在塔砂腦中浮現,轉瞬而逝,在她看清之前便已經消失了。視網膜上只殘留著方才畫面裏的色彩,鴉青色的天幕,鵝黃色的滿月,人影與樹影在其中好似剪紙畫一樣。那就是藏寶圖終點的景象嗎?
  畫面所預示著的東西,要到達地點後才能知道。
  前聖地位于帝國腹地,塔斯馬林州北方,距離這裏不算近也不算太遠。用惡魔之翼飛過去是很方便,但這次塔砂不能輕裝上路,她還有旅伴要帶。
  狼神後裔瑪麗昂,有著精靈血統的梅薇斯,得到德魯伊傳承的尤金森,此前三條線圈住的人並非線索抽取對象,而是這一次的關系人。塔砂能夠感覺到真知之館給出的提示,要想得到關于“遠行”的後半截秘密,他們三個多少能夠派上用處,盡管不知是多少。這一次的尋寶之旅,塔砂會帶上三個旅伴。
  瑪麗昂很為此高興,難得有跟塔砂一起出遠門的機會,她表現得像小學生要春遊似的。塔砂一和她說完,她便嗖地跑出去整理行裝了,什麽額外問題也沒有,倒讓塔砂有點兒奇怪的內疚,覺得自己像個從沒帶閨女去過遊樂園的家長。
  德魯伊尤金森很驚訝自己是選擇對象,“您確定是我嗎?”他小心地確認,“我的能力在德魯伊中遠遠排不上號,只是個文職人員。”塔砂確認之後,他便去收拾筆記本了。盡管認為聖樹涅槃與聖地流轉乃是自然之理,德魯伊們也對前往上一個聖地充滿了興趣,仿佛拜訪幾朝古都。
  “外祖父消失的地方嗎?”梅薇斯拍掉手上的面粉,將最後一個蘋果派放進烤箱。她脫掉圍裙,忽地笑了起來,說:“活得長真是什麽事都能遇到呀。”
  這支隊伍,被登記為一支“返鄉團”。
  帝國與塔斯馬林州的合作正在穩步展開,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這次前往聖地的行動還是知會了他們一聲。真相被坦誠了一部分,比如這次要去德魯伊曾經的聖地,參與者有德魯伊與精靈,更被隱藏了一部分,像是執政官塔砂本人會加入隊伍,以及去聖地的真正目的。造訪理由上寫著“尋根歸鄉”,某種程度上也不算錯。
  在這件事上,塔砂並沒有親自與帝國交涉,提交該申請的是下級部門的下級部門,讓這支四人小隊的造訪被視為民間行動,不會吸引太多目光。帝國上層的和平派已經占了上風,但要是激進派會錯意,做出什麽神經過敏的事情來,總歸是件麻煩事情。
  梅薇斯的擀面杖給塔砂施加了改頭換面的法術,讓她看上去是個三十歲左右的普通女人,也登記成德魯伊。有德魯伊、半精靈何一個獸人的隊伍比普通返鄉團更引人注目,申請在幾周的扯皮後通過,隨之一起出現在海關的是一名帝國向導。
  “我是馬丁。”向導笑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前德魯伊聖地位于提林坦州,我對那裏非常熟悉。”
  熟悉大概是真的,本職是不是向導那就是另一回事。
  他的步伐中有一點點軍人的姿態,那種觀察人的敏銳眼神又讓塔砂想到她手底下的一些間諜。向導先生手上有著常年與武器打交道的繭子,這位帝國的監視者與天空中的機械鳥一樣不算隱蔽,也算目前雙方合作的誠意之一。大家都心知肚明,擺這麽個人入隊、一只鳥跟隨,兩邊都省心。
  貫穿整個埃瑞安帝國的鐵道網絡還在建設中,他們暫時只能使用老舊的交通方式。靠近主要城區的地方,作為特供品的汽車還能用來代步,等進入了建設程度不高的區域,狹窄顛簸的道路上,所有人又回到了馬車時代。
  “提林坦州大部分都是這樣。”向導看著窗外說,“這地方山區太多,土地又不算特別肥沃,不少地區沒有拿得出手的特産,經濟狀況都挺差。我聽我爺爺奶奶那一輩的人說,早些年埃瑞安還是軍事化管理的時候,提林坦州參軍的人最多,留在這兒也沒法過下去啊。現在狀況好起來,開始有人來這邊旅遊,倒也養活了不少開旅館的人。”
  他們坐在一輛瘦長的馬車裏,一車能坐下五個人。馬丁頗為自來熟地沒話找話,一路倒也和梅薇斯聊得挺開心。
  “啊,我聽說過這個。”梅薇斯想了想,露出了促狹的微笑,“‘讓你體驗最真實的收獲,讓你感受最自然的居所,老喬尼農家樂讓你一次玩個夠’——然後二十幾個旅客就花一大筆錢去給那個農夫收個了莊稼,是在提林坦嗎?”
  “是啊!”馬丁笑呵呵地說,“最近不叫農家樂了,叫‘德魯伊生態遊’,諸位德魯伊大人請別見怪,那就是個噱頭,那些農人都沒弄明白德魯伊到底是什麽。嗨呀,你說這事兒多巧,誰知道德魯伊的前聖地真的就在這兒?”
  “德魯伊本身快忘幹淨了。”尤金森說,“要不是最近從新發現的故紙堆中找到那個地點,年紀最大的德魯伊也不記得聖地在哪裏。”
  “就像精靈所在的地方一樣。”梅薇斯接話道,“傳說我的祖先曾經住在許多片森林裏,如今卻沒留下一點痕迹。要想追尋他們的蹤迹,我就只能借一借鄰居的光,去德魯伊的老駐地看一看啰!”
  “真是不幸。”馬丁歎了口氣,“瑪麗昂小姐呢?”
  瑪麗昂看了看他,不怎麽想搭理的樣子。狼女比過去心態平和一些,不至于對帝國硬塞進來的監視者橫眉豎目,但也別指望她擺出多好的臉色。她一路都當馬丁是透明人,多半還心煩他打擾了他們的旅行。
  “她是我妹妹。”塔砂開口道。
  馬丁看起來有些驚訝,但他明智地沒繼續問下去。
  “我曾聽說過獸人與人類的後代一些看起來更像母親,一些更像父親。”他說,“還是最近幾年才聽說的呢,早些年那想過會知道這些呀。”
  瑪麗昂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審視目光,大概對他的識相滿意,滿意于沒聽到“你們姐妹長得一點不像”之類的話語。
  瑪麗昂身上全無僞裝,她赤#裸的腳板踩在馬車底部,毛茸茸的耳朵大喇喇豎在頭頂,蓬松的尾巴從裙子裏伸出來,正搭在自己的膝蓋上。她的獸人特征毫無掩飾,精靈搭上德魯伊的返鄉團還可以理解,傳說故事中兩者關系一直不錯,而獸人的加入就有點怪了——何況獸人與帝國的關系至今還有點兒微妙。
  要用僞裝術裝成德魯伊不難,但塔砂既然說過要讓瑪麗昂在帝國的每個角落昂首前行,那便要說到做到。
  “您之前說是女兒的。”瑪麗昂在鏈接中說。
  這麽多年來她總算掌握了在鏈接中和塔砂交談的方法,此時用來十分方便。她的語氣中頗有點失落,讓塔砂想笑。
  “您之前是我的母親,現在是我的姐妹,”瑪麗昂說,聽上去有點認真的迷惑,“再過幾年,您是我的什麽呢?”
  “親人。”塔砂回答,捏了捏瑪麗昂揪尾巴毛的手。
  狼女肉眼可見地高興了起來。
  “何況這只是對外的稱呼改變而已。”塔砂繼續在私人頻道中說,“每過一年,你漲一歲我也漲一歲,傻瓜,過多少年你都不會比我年紀大。只要你想,你就永遠是我的孩子。”
  瑪麗昂嘿嘿地笑了起來,笑出兩顆虎牙,把還在滔滔不絕的馬丁嚇了一跳。一樣與塔砂有單獨頻道的梅薇斯很快明白發生了什麽,善解人意地接過話頭,和向導先生閑聊去了。
  “但我看起來會比您大。”瑪麗昂說,“我會變老,長出皺紋,看上去比您還老。那個時候您就只能說是我女兒啦!”
  她這會兒與其說是討要什麽說法,不如說只在撒嬌而已,于是塔砂從善如流地摸了摸她的尾巴。瑪麗昂的尾巴掃了兩下,向旁邊一倒,大掃把躺倒塔砂膝蓋上去了。
  塔砂問:“你想要永遠的青春嗎?”
  也不見得做不到,死靈法師的研究項目不斷向前推進,一個讓面皮死亡一部分的法術意外能驅除皺紋,在勇敢的愛美人士當中大受歡迎。塔砂擁有瑪麗昂的靈魂,要讓狼女也換個身體並非天方夜譚。盡管有諸多限制和一些副作用,但塔砂有很大的把握,只要瑪麗昂願意,在她垂垂暮年之時,塔砂能將她的靈魂從衰老的身軀中抽出來,放進健康年輕的容器當中。
  用這種方式,別說青春常駐,就是長生不死,搞不好也並非不可能吧。
  “不要。”瑪麗昂說。
  狼女都沒有思考一下,不假思索得就像塔砂回答她們是親人時一樣。她說:“我想知道自己年老時是什麽樣子。”
  “你都說了,會變醜變衰弱呀。”塔砂說。
  “可是我沒經曆過。”瑪麗昂認真地說,“我知道身為嬰兒時是什麽感覺,知道年輕是什麽感覺,我也想體驗中年和老年。我活過,也想知道死掉是什麽樣子。”
  這可真是奇特的拒絕理由啊。
  “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死一次,因為死的人不能回來告訴我們死後是什麽樣,我們才會害怕——這樣的話,不是更應該去體驗一下了嗎?”狼女說,“沒有人能告訴你死後的世界,只有自己去嘗嘗看才行,雖然去了之後回不來有點可惜……但活著的時候好好活,也就沒有遺憾了。”
  聽上去讓人驚奇,不過,塔砂想,不愧是瑪麗昂風格的回答。
  狼女絮絮地說:“我要跟大家在一起,堂堂正正地活著。我要吃每個季節的果子,摘每個季節的花。我要打敗所有侵略者。我要和朋友一塊兒玩,交很多新朋友,幫大家的忙,看大家都開開心心的。要是遇到喜歡的人,我就跟他生個孩子,然後教小孩很多事。遇不到也沒關系,我有很多朋友,我可以教朋友的小孩。我會教他們怎麽爬樹,怎麽打架,我還會讓他們坐在我的背上在森林裏跑來跑去,最好的馬都沒我快,狼也是,上次魯比亞變成郊狼跟我比賽又輸了……”
  瑪麗昂在思維鏈接中的交談比嘴巴說出來更混亂,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像洋洋灑灑飄下來的雨,聽著讓人放松又愉快。
  說起孩子,塔砂倒沒有真去養個孩子的興趣。有什麽必要呢?
  為了傳承血脈嗎?塔砂死都死過一次了,現在的身體如同衣服,她上輩子就對血緣沒什麽執著,如今到了這片神奇的大陸,更覺得執著于血脈沒什麽意思。為了傳承精神嗎?在現在的埃瑞安,塔砂可以不客氣地說,她的精神傳承者遍布全世界。
  所有接受了她理念的人都是她的傳承者,甚至不需要認識她,乃至不需要喜歡她。一些人曾對異族傾瀉著無理由的惡意,如今他們能與異族走在同一條路上,能容忍這些不同的存在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她崇尚文明,提倡共存和雙贏,和平是個艱巨的任務,卻並非癡人說夢。即便她的努力會在未來分崩離析,即便照亮了黑暗的光明非常短暫,這薪火也將在灰燼下靜靜燃燒,等待有朝一日再度燎原。
  想想吧,一個人的精神能影響成千上百、各式各樣的族群,無論對方是男女老少,是敵是友,是人非人,而最精彩的是,那些傳承者並非被洗腦的木偶,他們本身像繁星一樣璀璨多彩——這是狹隘種族主義者永遠無法達成成就,這是野心家的浪漫。
  最慈愛稱職的家長也只能被三四代子孫記住,而塔砂,她的影響將被整個世界記憶,天長地久,千秋萬代。
  “……在我死去的時候,”此刻瑪麗昂的絮語正來到結尾,“我死去之後,請把我的墓碑立在地上,把我埋進您的墓園。喜歡我的人今後要是想我,他們就能來墓碑那裏看我。我的屍體呢,它屬于您,我將成為您永遠的戰士,我願戰鬥到每一根骨頭都化為碎片。”
  塔砂抱了抱瑪麗昂。
  最後那段話並非虔誠的貢獻,不是出自一位殉道者之口,而是來自一個對生活充滿了熱愛的人。狼女說到死的口吻與談及生的語氣相仿,兩者一樣充滿了憧憬與快活的希望,她真誠地樂意在死後投入塔砂的懷抱,成為家園永恒的守衛者。要有一顆很硬很硬的心(比地下城核心還硬),才能不被瑪麗昂純粹的愛與忠誠打動。
  “在你體驗了生活的每一個部分,並在垂暮之年壽終正寢之後,”塔砂祝福道,“我會完成你的願望。”
  她也希望自己能做到。
  如果不被摧毀,塔砂注定會活很久,對普通人來說接近不朽。可怕嗎?才不。
  一些人喜歡順其自然,一些人極度怕死,一些故事裏的長壽種對長生感到空虛與厭憎,而塔砂大概三者皆非。她對自己的壽命有著冷靜的預定規劃,就像安排工作表格。
  塔砂不認為自己會在某一天感到生活膩味,至少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感覺到。要做的事情這麽多,永遠有新的內容會冒出來,能用來規劃的時間只會少不會多。何況……
  “看!前面就是這段路最有看頭的地方!”馬丁興奮地拉開了窗簾,“從這裏看能看到貝塔斯湖!”
  夕陽從窗外照了進來。
  說話間馬車已經到了他所說的那段路上,在兩座山丘沒能完全接壤的缺口中,可以看到遠方的龐大湖泊,還有仿佛正要落入湖中的夕陽。
  剛才馬車一直行駛在山的背陰面,此時此刻,眼前霍然開朗,仿佛突然掉進畫框中似的。天空中紅與黃色熱烈地暈染開來,舒卷的雲朵有著油畫的筆觸,仿佛被揉開的大片顔料,又有點像被風拉扯開的彩色棉花糖。那一輪紅日即將被湖水吞沒,太陽到了交班的時候,也顯得懶洋洋提不起勁兒來,暗紅色的光輝完全不傷眼睛,盯著看都行,如同盯著一個巨大的鹹鴨蛋黃。
  湖面平靜如鏡,完美地映照出了天空,要是將天地顛倒過來,不細心的人可沒辦法看出差別。水鳥從湖上飛過,點開長長一串的漣漪,像個被拉遠的省略號。幾葉扁舟從湖面上劃過,依稀望見有漁夫撐著長長的杆子,將小舟從湖心挪向湖邊。
  “真可惜,你們趕時間。”馬丁喃喃自語道,“如果你們不著急,我真想帶你們去貝塔斯湖轉一圈。現在正是吃湖蟹的季節,湖蟹的肉厚得滿滿的,你折它一下肉就頂出來了。公螃蟹一肚子膏,母螃蟹一肚子黃,吃一個肚子飽了,嘴巴還饞,我小時候總下水摸,跟水鳥搶,水鳥凶得很,我九歲以前就沒打贏過……”
  雖然並不是真的向導,但這位馬丁先生,看起來真的對提林坦州很熟,他是在這兒長大的。
  塔砂忽地感到一種濃厚的喜愛之情。
  是被這位向導先生對家鄉的喜愛感染了嗎,還是此前瑪麗昂的自述在塔砂時常波瀾不驚的心竅上拉開了一扇門?塔砂看著這片天地與天地間的生靈,感到滿心歡喜。充斥著無數計算的心在此刻平息,就像工作不斷的齒輪暫時停下,喧囂沈寂片刻,得以聽見啾啾鳥鳴。
  塔砂意識到,她恐怕不能當個純粹理性的統治者——或者說,在她意識到之前,她已經不再是個冷眼旁觀的外來者了。
  塔砂保護著信任她的族群,也被他們所愛戴和記憶。她閱讀這個世界的曆史,尋覓各種秘密的解答,觀察這裏的住民如何熱烈地愛與恨、如何燦爛地生與死……也難以避免地為之吸引,投入精力與時間,投入感情與靈魂。她已經成為了這個世界特殊的一員,與之密不可分。事到如今,塔砂很難輕描淡寫地丟下這一切了。
  她愛著這份責任,她愛著這個世界。
  從無牽無挂變得有所牽挂是什麽感覺?聽起來像從高高在上的神跌落為人,但感覺起來不壞,不像塔砂擔心的那樣糟糕——開始接觸埃瑞安大地上的一切以來,她一直對自己的情感控制十分謹慎,潛意識擔心個人喜惡會導致她失去客觀,判斷失常。視而不見的迷霧被抹消,自己畫地為牢的隔閡被消除,精神輕松起來,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更加活潑。仿佛在塔砂接受這個世界的時候,她也被這個世界所接受。
  等等,或許並不是錯覺。
  【地下城-塔砂】
  合並重組中,進度:60/100
  之前的進度還是56吧?
  塔砂有些迷惑,這一次進度條的增長毫無征兆,輕輕巧巧,無聲無息地增長了百分之四。看個夕陽感慨一下人生也會增長嗎?這跟世界的解析度到底有什麽關系?
  塔砂試著繼續思考了一下人生,這一回,無論她怎麽想東想西,進度條都巍然不動。這種沒有解釋的增長真是讓人難受,既不科學也不魔法,大概只有女巫會覺得理所當然吧。對思維方式更接近法師的塔砂來說,這等意外之喜相當不友好,簡直讓剛才難得的感性心情一掃而空。
  進度條這種東西,塔砂無奈地想,在信息不夠的時候,只能歸納為玄學了吧。
  ——————————
  幾周的旅程後,塔砂一行人到達了德魯伊的前聖地。
  在那片荒蕪的野地之中,什麽都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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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1.1

  (一百七)
  腦中道路所指向的終點,並不是一片荒野。
  真正到達之前,無邊的橡樹林總殘留在腦海中間。哪怕知道聖樹早已遷走,橡樹林也該不複存在,塔砂也下意識覺得自己會看到一片荒蕪的深山。終點會在幽深的山林之間,那裏還殘存著過去德魯伊留下的痕迹。無數秘密隱藏在群山之中,沈睡了數百年,等待著後來者的發掘。
  但事實上,那裏並非深山老林。
  塔砂以為他們會在某處走下馬車,徒步跋涉,但馬車一直前進,只是變得更加顛簸。周圍有稀稀拉拉的行人走過,好奇地看著小路上顛簸的外來者。離開前一個小鎮不久,他們所在的位置便與腦內地圖重合。
  馬車停了下來,他們走了下來,瑪麗昂跳到車下,環顧周圍,臉上是顯而易見的失望。這裏的樹木稀稀拉拉,植被也不茂密,透過野草能看見luo露的紅土地。向遠處望去,人類的村莊並不遙遠。再望向另一個方向,山坡像被砍了一刀似的,紅色的岩層光禿禿露在外頭,要是下一場大雨,山上的泥土會將涓流變成一鍋泥湯,澆落在不自然的峭壁上。
  自然的廢墟不是荒蕪,就像偉大的背面不是毀滅。毀滅也會帶來震動人心的悲壯,而比摧毀更加可悲的是泯然,仿佛光芒萬丈的英雄變成佝偻著脊背、苦于朝九晚五柴米油鹽的疲憊中年人。曾經的聖地如今只是一座村莊的後院,德魯伊、精靈、獸人與自然之心的契約者站在這裏,什麽都感覺不到。
  “時間真可怕,滄海桑田啊。”向導馬丁幹笑了一聲,看上去有些尴尬,“提林坦州的管理者曾經企圖開發過這裏,但是……這兒開坑出的田收成都不怎麽好,要在山裏維持它們的資本太大,得不償失。上頭也調來過魔導武器開過山,可惜山岩被劈開後太疏松了,時不時塌方,死了些人,慢慢道路又廢了。那之後山那邊一直長不好樹,水土流失得厲害,旅遊業興旺之後這邊也沒人來……”
  便留下了如今半吊子的模樣。
  周圍的人自己過得都緊巴巴,當然沒有余力來關懷附近的山山水水。自然已經被破壞,人造的文明之光卻還沒有被點亮。這副不尴不尬的景象留存至今,安安靜靜,無人知道它過去的輝煌。
  德魯伊尤金森的失落沒有瑪麗昂那樣明顯,他只怔怔看了看周圍,歎了口氣,很快平靜下來了。“枯榮興衰都是自然之理。”他說,不知話語中是否有些自我安慰,“再過些年,大地的創口總會愈合。”
  他們來到這裏時已經是黃昏,就在這會兒功夫,夕陽的余晖便從地平線消失了。溫度與光輝都消失得很快,而這個點去借宿不太方便,要想睡個安穩覺,今天別想四處探查,還是早點開始紮營為好。
  一行人的馬車上帶了紮營所需的行頭,這段旅程中此前也有一兩次需要在野地過夜,他們不是第一次露營了。五個人一起動手,很快點起了篝火堆,在篝火旁邊豎起帳篷。他們在火堆旁邊熱起幹糧,此時不遠處的村莊中冒起了炊煙。人間煙火距離這裏太近,倒讓他們的露營看上去像從家裏跑出野炊。
  這一天的晚餐相對沈悶,大家都不怎麽有談話的興致。
  塔砂負責守上半夜。
  其他人已經鑽入了各自的帳篷當中,小村落附近的夜晚十分安靜,偶爾傳出幾聲鳥叫與犬吠。天空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只有篝火將附近的地面照亮。塔砂凝視著不遠處光luo的土地,篩選著腦中的信息。
  幻境中見過的土地,是這個樣子的嗎?不太記得,可能是幻境裏的橡樹林遍地覆蓋了綠草的緣故。塔砂總覺得能生長出一個橡樹林的沃土不該變成這樣貧瘠的山區,馬丁口中的提林坦州,聽上去像個地力常年不足的地方。
  會與當時森精靈與大德魯伊做的事情有關嗎?答案是不是隱藏在幻境斷掉後的部分裏?
  一個巨大的陰影投到塔砂身上,一下吞沒了她。熱氣從背後傳來,那東西停在那裏,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塔砂換了個坐姿,拍拍大腿,巨獸便走了過來,把碩大的腦袋擱在她的雙腿上。
  這裏距離村莊太近,森林太過稀疏,並沒有大型動物可以生活。狐狸便是這一代最大的捕食者,影子大到能把塔砂吞沒的野獸,除了瑪麗昂化作的巨狼外,也沒有別的可能。
  哦,不是野獸,半家養的。
  那身銀白色的皮毛暖烘烘的,手指可以完全陷沒進去。瑪麗昂躺在地上滾了半圈,讓自己的腦袋貼住塔砂的身體。塔砂摸了一會兒,狼女嘀咕著又翻滾了一下,把塔砂圈在肚子的毛裏,大概怕她冷。
  這裏的夜晚是挺涼快,但塔砂這個身體能在火裏來冰裏去,既不用睡覺也不會著涼。即使如此,被巨大的毛絨毯裹著依然令人惬意,舒緩了一無所獲的沮喪。
  在這樣的氣氛中,塔砂閉了閉眼睛。
  某個畫面在她漆黑的視野中閃現。
  還是那個情景,鴉青色的天空,漆黑的剪影,一切在能看清前消散。塔砂睜開雙眼,眼前神色的天空仿佛與方才的畫面重合,看上去一模一樣。
  不一樣。
  在眼前這一片天空中,並沒有一輪鵝黃色的滿月。
  現在還沒到月半,看到滿月也正常。然而,這是個晴朗的天氣,在他們到達終點之前,塔砂曾撩開窗簾,看到過出現在南方天空上的蒼白上弦月。在太陽的光芒完全熄滅前,月亮便已經在那裏了。如果傍晚都看得到月亮,夜晚為什麽看不到?
  塔砂仰起頭,眯起眼睛,眼前這一塊既無明月也無星辰的夜空上,夜色沈沈,好似一只巨大的罩子。
  “瑪麗昂。”塔砂說,“你看見月亮了嗎?”
  銀狼仰起了頭,她尖尖的吻部指向天幕,鼻翼開合,像在疑惑。塔砂站了起來,銀狼也一骨碌爬了起來。
  “把它叫出來。”塔砂說,撫過銀狼的頭。
  把月亮叫出來。
  聽上去太無理取鬧了,但發命令的是塔砂,聽命令的是瑪麗昂,她便毫不猶豫地執行,半點不覺得這命令不可理喻。狼吻直指夜空,狼嗥沖天而起。
  天幕像在震動。
  在那已經消失掉的人物卡中,曾有著這樣的記載。
  ——強大的銀狼被原始族群視為神靈或魔鬼。不需要日月之光也能完成變身。曾有研究這種神秘生物的德魯伊學者這樣說:“不是滿月呼喚銀狼,而是銀狼呼喚滿月。”
  確實如此。
  天幕在震動,不,在流動,仿佛凝固的黑色幕布重新化為墨水,鴉青色、靛青色、藏青色的細微色差在其中流動,夜空活了過來。
  倘若你仰望過夜空,你便會知道,夜晚的天空也並非一塊死板深沈的黑色,星光、月光還有夜幕下的城市之光讓天空的各個部分呈現出微妙的色差,那種自然的奇特色彩難以描述,乃至很難分辨,但只要對比真正的夜晚,赝品的差異便在你眼中一目了然。那死氣沈沈的虛假天空散開了,但新出現的天幕是真實的嗎?在頭頂上,就再在過去德魯伊聖地的上空,一輪鵝黃色的滿月熠熠生輝。
  今天是一個月的上旬,沒到月半,在夜幕降臨以前,塔砂還見過那輪殘缺的上弦月。
  只在她看向月亮的那數秒鍾之內,犬坐于腳邊的銀狼便消失了。對瑪麗昂來說,消失的則是身邊的塔砂。熟睡的半精靈梅薇斯忽然醒來,她披衣走出帳篷,看到空曠的營地之上滿月高懸。輾轉反側的德魯伊尤金森被某種預感所召喚,他起身走出帳篷,地上空空如也,天上月光明亮。
  這奇特的月影之下,四個人失去了蹤迹。人類向導馬丁睡得很沈,就像周圍村中的人一樣。帝國的機械鳥安靜地停留在一棵樹上,它送回去的記錄沒有一點兒異常,沒有人失蹤,天空中也沒有不合時宜的滿月。林中的小動物們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一只貓頭鷹拍打著翅膀,很快飛遠了。
  受邀請的人已經出發,不被邀請的人一無所得。
  ——————————
  尤金森小心地握住橡木法杖。
  篝火堆的火焰停住了,像被冰凍住的紅花。他的目光剛從頭頂圓月中離開,便蓦然看到了眼前的人。那個人身上散發著淡淡的熒光,讓他在這片黑暗的背景中無比明亮。
  那個高大的、尖耳朵的生物,正在對他微笑。
  “你無須知道我的名字,正如我無須知道你的。”這明月般放光的精靈說,“朋友,你為何而來?”
  這情景奇怪極了,凝固空間中的奇怪客人,尤金森幾乎懷疑自己並非在失眠中離開帳篷,而是在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便已經睡著。面前的精靈身上感覺不到任何惡意,還有一種熟悉的親切感。
  “冒昧請問,”尤金森說,“你也是一名德魯伊嗎?”
  “不,我是個戰士。”精靈笑道,“但我也是個森精靈。看起來無論過了多少年,有些事還是不會變。”
  那是自然的氣息,即使無法確定眼前的人是不是幻影,自然的氣息還是像森林一樣親切。森精靈與德魯伊的友誼源遠流長,順理成章,兩種自然親和者之間有著發自同源的親近感。
  有太多問題要問,而尤金森選擇先回答。
  “我想看到上一個節點。”他說,“我想看到斷裂的故事,就像海中長大的鳟魚總要再回到河流裏去。在我知道這裏存在的時候,我就想回來,盡管我不知道這裏有什麽。”
  “你不知道?”精靈看上去有些詫異,繼而嚴肅起來,“那些德魯伊記錄者呢?”
  “我就是德魯伊中的記錄者。”尤金森苦笑了一下,“但天災**讓我們顛沛流離,甚至一度和自然之心分散,德魯伊的傳承中有太多東西消失了。”
  “竟然到了這個地步嗎?”精靈說,臉上浮現出真實的悲痛,“我從未想過德魯伊會遭遇這樣的浩劫,你們崇拜自然,半點不遜于崇拜哪個神靈的牧師,自然的信徒遍布各個種族,數量勝過精靈這麽多,團結勝過法師,傳承勝過女巫。怎麽會到了這個地步呢?”
  可是所有神靈的牧師都已經消失,各個種族也在後來被趕到世界的邊緣,法師遭遇了屠殺,女巫的血脈瀕臨滅絕,德魯伊作為其中的一員,也斷然沒有幸免的特權。
  尤金森搖了搖頭,並沒有這樣說。
  “黎明前的黑暗已經過去了。”他說,“我們最終找回了自然之心,我從學徒晉升成了真正的德魯伊,和我前半生的美夢裏一樣。許多人從學徒晉升,許多人加入,成為新的學徒。我很幸運,能趕上這樣的盛況。”
  精靈靜靜地看著他,只是聽他說。
  “我只是個不成器的記錄者,但我看到了成器的人。”尤金森笑了起來,“樹語者阿爾弗雷德簡直為此而生,他還不到三十歲,整座森林已經會為他歡唱。獸語者普莉瑪飼養的靈獸和傳說中的英雄一樣多,她的動物夥伴愛她,也願意聽從她,她一個人便能指揮一支軍隊。化獸者魯比亞有用不完的力氣,他能跟獵豹賽跑,能跟灰熊角力。還有那些操縱天象的人……啊,太多了。與你們的年代相比,現在或許是個很壞的年代。但對我們來說,這卻是最好的年代。一切都會好起來。”
  “希望,”精靈贊同地微笑,“是最好的東西。”
  “有一個人幫助了我們,也是這個人帶我來到這裏。”尤金森說,“我不知道她從哪裏來,我也不知道她來這裏到底想要尋找什麽,但我信任她。她在枯萎的土地上重新播種,她給孱弱的幼苗支起雨棚,德魯伊,還有德魯伊之外的許許多多的族群,都在她的庇護下受益,從近乎銷聲匿迹的境地裏走到了今天……如果連這樣的人都無法相信,我們還能還能相信誰呢?”
  “你說服我了。”精靈颔首道,“但你還需要一個承認。”
  森林沙沙作響。
  從什麽時候開始?這片長著稀疏樹木的空地邊上,忽然間長滿了各式各樣的植物。花草樹木擠滿了目之所及的全部空間,紅土地、斷崖與院方的村落統統不見蹤迹。尤金森像被丟進了一片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他回過頭來,營地與篝火不見了,精靈也不見了。
  只有那輪明月還高懸在天空上,光芒萬丈,將夜晚照得透亮。
  “呼喚森林吧,樹語者!”月亮裏傳來了精靈清澈的聲音,“作為德魯伊,證明你的資格。”
  “這一整片森林?”尤金森驚訝地問。
  “請原諒,能力所限,變不出更多的環境來了。”精靈玩笑道。
  “但我的力量非常弱小。”尤金森仰著頭,對天空苦笑,“我的天賦從來不高,聯系的時間都用來整理舊書頁,要讓我做那麽多,恐怕力有未逮。”
  像每個職業一樣,德魯伊當然也有強弱。
  施法者的門檻本身便高,力量與天賦和勤奮挂鈎。尤金森的晉級磕磕絆絆,老早便知道自己在非凡力量之道上無法走得太遠。他本人的興趣也不再戰鬥和法術上,記錄員更熱衷于整理與書寫,將精力投放到文書上,便沒有余力用來練習。
  樹語者中的佼佼者,比如阿爾費雷德,如果來的是他,或許還有一些勝算。但讓尤金森這個圖書管理員動手,那真有些強人所難。
  “但這裏不是現實啊。”精靈語帶笑意,“我的提示只能到這裏了,朋友,祝你好運!”
  尤金森再一次環顧周圍,他醒悟了。
  這裏的植物有著各式各樣的品種,來自天南海北,生長在各個季節各個年代。這片森林的構成如此複雜,只有德魯伊中最博學多才的人,才能叫出每一種的名字。
  “原來如此啊。”尤金森如釋重負。
  “如果要比天賦與才能,我的確毫無把握。”他自言自語道,“但要論知識和對自然的愛,我不會比任何德魯伊差。”
  ——————————
  瑪麗昂蓦地轉身,警惕地盯著突然出現的人影。
  同樣的黑色頭發,同等的美麗,原來站著塔砂的地方如今站著另一位女性。她的耳朵尖在月光下近似透明,面龐如玉雕般閃閃發光。精靈少女看著瑪麗昂,對她行禮。
  可這不是她的主人。
  瑪麗昂在精神的鏈接中呼叫,她沒有聽到回應。是她的聲音無法傳達到另一邊去嗎?還是另一邊的回應傳達不過來?無論哪種,都足夠讓她焦躁。狼女已經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她的耳朵向後倒去,面對著眼前月下仙子似的精靈少女,就如同過去面對鋼鐵魔像。
  “我以為來的會是德魯伊。”精靈少女感慨道,“我很久沒見過銀狼了。”
  她對著瑪麗昂張開了手,那雙手讓狼女感到親切。她想要過去,因此變得更加警惕。你對我做了什麽?瑪麗昂低頭龇出了犬齒,喉中發出低低的咈叫。
  “我沒有惡意。”精靈少女說。她似乎還想說什麽,在看到瑪麗昂抗拒的眼神時放棄了。
  她轉而後退了一小步,輕輕拍了拍手。
  瑪麗昂沒看到那個東西是從什麽方向來。
  上一秒那裏還空無一物,下一秒那不可忽視的生物便邁著優雅的步伐出現,仿佛剛才一直躲藏在月光當中。它的皮毛像月光一樣皎潔,雪白的鬃毛柔順地披在它的頸子上,既蓬松又柔順。它的雙眼孩童般純淨,長睫毛忽閃忽閃,在眼睛的上方,額頭的位置,生長著一枚螺旋狀長角。
  這是一只獨角獸,在數百年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傳說的神奇生物。
  像一捧雪被放到火柴上,瑪麗昂心中的焦躁不安消失了大半。銀狼的目光在獨角獸與精靈少女之間來回打量,依然不打算變回人形進行交談。
  “你為何而來?”精靈少女問。
  我為“她”而來。
  瑪麗昂並不知道“塔砂”這個名字。
  她知道塔砂用來簽訂契約時所用的那個名字,知道“娜塔莎”這個化名;她知道有人稱呼“她”為“執政官大人”,有人代指“她”為“那位大人”,也有敵人仇恨而畏懼地叫“她”“那個怪物女人”……狼女知道她的契約者有很多個名字,很多個稱呼,她不會知道全部,但那無關緊要,正如什麽樣的外殼都並無關系。
  “她”可以是無面的幽靈,“她”可以頂著狼骨頭當腦殼,“她”可以長著飛龍的翅膀,“她”可以像精靈一樣聖潔出塵或像惡魔一樣邪惡迷人,那都沒關系。“她”是瑪麗昂的契約者、擁有者和主人,“她”是瑪麗昂的教養者、拯救者、親人和朋友,定義成什麽都不要緊。無論什麽名字,無論什麽軀殼,無論要怎麽解釋,她們之間的契約都不會有改變,“她”的存在不會改變,瑪麗昂的忠誠亦然。
  瑪麗昂為“她”而來,“她”所指向的方向,瑪麗昂都會前行。她並不需要其他理由,這就是理由。
  狼女並未回答。
  但是在她想到塔砂時,塔砂的影像便出現了,從幽靈到狼首之軀,從龍翼之軀到惡魔之軀。那些影像在改變,籠罩在她身上的光輝卻沒變。瑪麗昂心中的塔砂一直閃閃發光,像一枚溫暖燦爛的恒星。
  “變形者嗎?”精靈少女迷惑地說。
  瑪麗昂到在此刻才發現了那個影像,她在注意到這事的瞬間勃然大怒。她的思維被偷竊了!“她”的影像被這個陌生人偷窺了!這些家夥怎麽敢!銀狼發出一聲讓人膽戰心驚的咆哮,她渾身的毛發都豎立起來,耳朵向後一倒,猛地撲向了可恥的偷竊者。
  “等等,這裏是特殊的空間,我們最真實的想法都會直接顯現,我沒有偷看的意思!”精靈狼狽地躲閃了一下,跳到了獨角獸身上。瑪麗昂在銀狼狀態時思維幾乎是一條直線,何況現在還氣得雙眼發紅,哪裏會去聽她解釋。精靈又躲閃了好其次,歎了一口氣。
  “算了,這樣也好。”她苦惱地笑了起來
  精靈與獨角獸同時爆發出熒光,那光芒讓銀狼不得不閉上眼睛。當她再度睜眼,面前不再有騎著獨角獸的精靈,只見一個長著獨角的半人馬少女昂首而立,手持長弓。
  “來吧,戰鬥吧!”這少女輕叱道,“打敗我,證明你的資格!”

☆、第108章 1.1

  (一百八)
  梅薇斯從帳篷中爬了出去,她敏銳地感覺到了氣氛的改變。
  這位藥劑師兼廚子(或者說廚子兼藥劑師)對魔力並不敏銳,讓她産生感應的與其說是魔力,不如說是自身的精靈血脈。承載自母親的血脈被自然之心提純,現在的梅薇斯相當于一個半精靈,屬于森精靈的感應讓她模糊地感受到,這片天地已經與入睡前不太一樣。
  她在離開帳篷的第一時間看到了那個精靈。
  那是一個背著長弓的精靈弓箭手,他看上去年輕而英俊,眉間卻纏繞著憂郁與滄桑。當他看到了梅薇斯,這精靈的面孔被驟然點亮,陰雲一掃而空。
  “陶娜?”他驚喜道。
  “抱歉,我是梅薇斯。”梅薇斯說,“那是我母親的名字。”
  精靈為前半句話垂頭喪氣,又為後半句話猛地擡起了頭。“啊,那你……”他看上去不知說什麽好,“陶娜是我女兒的名字。”
  精靈弓箭手並不像看上去那樣年輕,但此刻他顯得手足無措,各式各樣的情緒在他臉上混成一團,五味參雜,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了。是梅薇斯先打破了沈默,她總是很擅長這個。
  “你好!”半精靈笑容可掬道,“真沒想到還能見到你,外祖父,您看起來和母親說的一樣英俊。”
  “而你,你和陶娜長得真像。”精靈弓箭手也笑了起來,他眉間深深的溝壑舒展開來,仿佛冬去春來。他們的年紀截然不同,面孔看上去也並不相似,但當他們微笑起來,那笑容如此相像。
  頭發花白的半精靈與她年輕英俊的外祖父在此相遇,這對未曾謀面的祖孫看著彼此,都感謝這意外之喜。
  無論雙方本來的打算是什麽,出乎意料的重逢都打亂了他們的安排。
  “我以為你跟其他精靈一樣離開了。”梅薇斯說。
  “我沒能趕上。”外祖父苦笑了一下,“我從西大陸最偏遠的地方趕回東大陸的德魯伊聖地,途中還遇到各種意外,被耽擱了幾天。”
  梅薇斯的外祖父運氣不太好。
  當東大陸的異變一發不可收拾,身為地上半神的森精靈之王向每一個森精靈傳信,德魯伊聖樹的葉片在大德魯伊的祈禱中飛向埃瑞安的每一個角落,尋找著散落各處的自然之子。精靈王的召集令沒地方也沒時間解釋,但每個受召喚者都毫不猶豫。外祖父立刻動了身,然而,有些事情不以意志為轉移。
  那個時候,生為普通人類的外祖母小姐已經垂垂老矣,外祖父先生與她度過了波瀾壯闊的一生,決心從即將到來的天界之戰中退休,去安靜的地方度過可以相處的最後時間。年輕的精靈、年老的人類與年幼的半精靈一路西行,在寫著召集令的葉片來到精靈手中,他們已經在埃瑞安最西南的地方落了腳。
  幾乎在德魯伊聖地的對角線上。
  時間本來就很緊,何況那時的埃瑞安大陸一片混亂,天地之戰打碎了舊秩序,新秩序還未建立,而混亂的災難先行一步。許多生靈惶惶不安,看不到未來;許多憑靠著天界和深淵的眷族開始了最後的瘋狂。穿越這樣的大陸很難不遇到一些意外,即便外祖父先生拼盡全力,在他到達的時候,族人也已經離去。
  距離目的地一天位置的地方,他仰起頭,看見王的魔箭撕裂蒼穹。
  他沒能趕上。
  “我沒能趕上。”精靈弓箭手垂下了眼睛,再一次重複道,那種深深的遺憾時隔數百年,依然停駐在他眼底,“我到達聖地的時候,那裏只剩下了……”
  外祖父先生的聲音戛然而止,像被按下了什麽開關。他歉意地看了看梅薇斯,說:“請原諒,有一部分東西要在你通過試煉後才能知曉。”
  “那就請先說別的部分吧!”梅薇斯說。
  “一般人會先問是什麽試煉吧?”外祖父失笑道,“不愧是陶娜的女兒。”
  外祖父到聖地的時候,那裏已經有了另外一個晚到的精靈。那個精靈法師運氣比他更差,竟然堪堪晚了半個小時。
  “我到的時候,德魯伊們已經全都走了。”外祖父說。
  剩下的德魯伊已經全部遷徙,他們帶著包裹自然之心的橡樹守衛者,在朋友的守護下去往了沒人知道的地方。大德魯伊暫時離開,作為堅定盟友的森精靈亦然,剩下的德魯伊帶著自然之心,一時間處境危險,他們得先藏起來。此前還有一個高階德魯伊留在聖地,在精靈法師到來之後,最後一個留在聖地的德魯伊便離開了。
  那個高階德魯伊留在這裏,本來就是為了接應晚來的精靈,待任務完成,他要跟上德魯伊大部隊。
  大德魯伊與森精靈們為了東大陸的異象出發,那是來自深淵的汙染,盡管外祖父依然不知道深淵汙染擴散的原因。他曾參與了深淵之戰,將惡魔趕回老家,誰知道汙染怎麽會在通道斷裂後殘留在大地上?外祖父也不太清楚族人要對這些汙染怎麽辦,他只知道他們去了星界。
  但是沒關系,他們會回來。
  那時候的精靈這樣想。
  他們等待了一周,最後四個活在埃瑞安的森精靈在這片聖地彙合。最後一個精靈到達的那個晚上,他們知道了離開的同胞與盟友要怎麽處理汙染。
  大地開始撕裂。
  撕裂的豈止大地,岩石與泥土轟然崩塌,群山與江洋被無形之手撕扯,連同上方的紫色天空與仿佛得了病的日光,統統消失無形。主物質位面被撕裂了,那些無藥可救的汙染區連同上面發瘋的生物一起,消失在突然出現的空隙中。
  埃瑞安的每個人都看到了空間的撕裂,那可怕的景象如同海市蜃樓,出現在天空之上。但沒有人在近處旁觀過這個,因為那撕裂一旦開始便難以停止,仿佛海嘯山崩,汙染區外面的大片空間,也在這崩塌中淪陷。
  消失的汙染區變成了黑洞,巨大的引力將周圍的一切吸入其中,摧枯拉朽,難以抵擋。那發生得太快,傳奇職業者都沒法反應過來,它們就只是出現,然後消失。主物質位面在天界與深淵千百年的侵略中屹立不倒,在天地之戰的余波浩劫中平安無事,但就在這短暫的幾秒以內,埃瑞安失去了足足四分之一。
  “這很糟糕。”精靈弓箭手搖了搖頭,“但它只是一堆糟糕事情中的一個。”
  就在天幕上廣播開的坍塌結束後,那消失的四分之一個埃瑞安,也在所有普通人腦中消失了。
  他們不記得之前天災似的黑洞,不記得消失的那四分之一個世界上有什麽,即使他們的親朋好友、生死仇敵可能記住在那裏。所有沒有非凡力量的普通生靈表現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和茫然,仿佛那個黑洞將記憶也從他們腦中吸走。
  “職業者還記得,但也並非全部。”外祖父先生說,“我不記得坍塌的具體景象,不記得黑洞的對面是什麽樣子。只有我們當中的那個傳奇法師才記得這個,他說黑洞對面是星界,就在坍塌的那個瞬間,整個埃瑞安的生靈都目睹了星界。”
  梅薇斯依然記得塔砂描述星界時嚴峻的神情,這就是為什麽,她在此刻感到脊背生寒。
  星界,世界之外的無窮之所。
  無法描述,無窮無盡,未知乃至不可知,它能讓塔砂這樣的人近乎瘋癫。這樣的東西本不該與升鬥小民有關,但它卻在天空中毫無節制地大放送,讓整個世界目睹了它的存在。
  從這方面來說,只是不記得真是太好了。
  但後續的影響,恐怕不止是不記得崩塌,也不止是對那四分之一的遺忘。梅薇斯心中産生了猜想:此後數百年裏“星界”這個概念的消失,是否也與這一亮相有關?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發現不對。”精靈說,“汙染消失的同時,那些離開的森精靈與大德魯伊本應該回來,但是他們沒有。”
  他們沒有回來,沒有消息,而最後四個精靈中的法師霍然起身。“來不及了,同胞們。”他果決地說,“如果我們現在不能動手,他們就再也沒有回來的機會。”
  法師布下了魔法陣。
  精靈符文構築了不可思議的魔法陣,它的力量很強,限制也很多。它是一個折疊的迷宮,是一個古怪的盒子,是一只莫比烏斯環,時光在其中怎麽流轉都跑不出去,不會沖刷掉僅存的希望。在場的四個精靈職業者成功拼湊出了制造魔法陣的材料,而最後缺失的重要材料,這裏也正好有。
  需要起碼四個擁有非凡力量的精靈,他們的靈魂能壓住陣腳。
  那一天的夜空無比晴朗,鴉青色的天幕上,一輪鵝黃色的滿月如此明亮。四個精靈的剪影倒映在大地上,巨大的代價被支付之後,他們將那一瞬間藏進了月影之中。
  那以後滄海變桑田,那以後時光流淌數百年。四個守衛者凝固在月影之中,等待著能握住希望的人。
  “我很抱歉。”外祖父先生沮喪地說,“我非常、非常抱歉。魔法陣的開啓耽擱不起,而在那之前我以為自己馬上能回去,甚至沒能寄出一封信,我好像總是時機不對……”
  守衛者付出的代價是永遠不能離開。
  外祖父先生的運氣不太好,他沒趕上與同族一起離去,又沒能回去與家人相會。守門人的靈魂在這不上不下的間隙等待了將近四百年,這才等到拜訪者,前來尋找他們藏下的希望之火。
  “我沒有見過外祖母,所以我不能去胡亂猜測她的心情。”梅薇斯說,“但是,我的母親陶娜,她一直為你驕傲,為生為你們的女兒高興。盡管沒能相遇有些遺憾,她這一生都過得很好。”
  這不是一句空洞的安慰。
  埃瑞安宣言帶來無數跨種族的結合,半精靈陶娜便是那個偉大宣言帶來的愛的結晶。她的父母是參與了驅逐深淵之戰的英雄,她在沒有魔物肆虐也沒有神明操縱的世界中長大,如她所願地成為了最棒的藥劑師和最棒的廚子。陶娜與一位誤入森林的美食家結婚,生下了一個一樣熱愛美食的女兒,最後死于不小心吃了自己熬的□□。這樣的一生不凡又平安,雖有遺憾,但絕不悲慘。
  “真好啊。”外祖父先生由衷地感歎,他的雙眼閃爍著淚花,“我的運氣真好啊,能遇見我的玫瑰花,遇見陶娜,遇見你。”
  即使是這樣漫長艱辛地作為結界一部分活下來,那句話居然依然適用。
  只要活著,總會遇見好事情。
  “唉,我居然在我外孫女面前哭鼻子。”精靈弓箭手笑了起來,擦了擦眼角,“不多說了,來吧,梅薇斯,想我證明你自己。”
  “我要如何證明?”梅薇斯問。
  “別謙讓了,我知道你還帶著你母親的武器。”精靈弓箭手眨了眨眼睛,“我親手將它從聖樹上折下——當然,得到了聖樹與德魯伊的許可——我還能聞見樹枝上的清香。陶娜最後用它做了什麽?弓箭?法杖?我覺得是法杖,她對坩埚興趣一直很大,她做的魔藥一點都不苦,她母親需要天天喝藥時真是幫了大忙……”
  梅薇斯從袖子裏掏出一根擀面杖。
  外祖父停了下來,瞠目結舌。
  “媽媽的確很喜歡坩埚。”梅薇斯委婉地說,“還有平底鍋,砂鍋,菜刀,打蛋器……擀面杖。她真的很喜歡你的禮物。”
  外祖父先生瞪著那只聖樹樹枝所做的擀面杖看了足足幾秒鍾,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他笑得如此厲害,眼淚都出來了。
  “這也行啊!”他喘著氣,捂著笑痛的肚皮,“來吧梅薇斯,擊敗我的味蕾吧!”
  梅薇斯撸起袖子,高高興興地說:“我的榮幸!”
  ——————————
  塔砂站在虛空之中。
  這個空間的制造者似乎對她特別不上心,根本沒給她什麽幻境,只將她扔進一片虛空之中。別人或許會在這樣的虛無空間裏焦躁不安,不過對于見識過星界的塔砂來說,這片空白不過如此。
  她站在原地,氣定神閑。
  “你不擔心他們嗎?”
  虛空中響起一個聲音,聽上去嚴肅而威嚴。它可能從四面八方響起,也可能直接出現在塔砂耳邊,要想從聲音來源判斷出說話人的位置,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不過,塔砂說,想在對方的主場占先手,本來就絕無可能。
  “我相信他們。”塔砂說,“何況這裏也不是陷阱與殺局。”
  “是嗎?”那聲音不置可否道。
  “我們尋找這裏,但我們能進入此處,因為這裏發出了回應。”塔砂說,“條件是呼喚滿月與進入月影,能做到這個的大概德魯伊、精靈後裔與銀狼後裔吧。”
  “開啓條件是呼喚銀月,銀狼、化形德魯伊和被獨角獸認可的禦獸者都能做到這一點。”那聲音說,“進入條件是受到聖地的認可。”
  “所以更不可能是陷阱。”塔砂說,“月影中的空間構築在德魯伊聖地的遺迹之上,其中的法術無法針對自然寵兒。”
  “的確,所以你更應該擔心自己。”那聲音說,聽上去幾乎有些嚴厲,“帶著深淵氣息的旅人,與銀狼簽訂惡魔契約的陰謀家,你從何方竊取了龍與自然的氣息?”
  “我與德魯伊和半精靈簽訂的契約以森林公約為底,在深淵之外,我還得到了龍與自然的氣息。”塔砂說,“你為何不問我,我是如何騙取了深淵的認可?”
  “這片空間中無人可以欺瞞。”那聲音說,“深淵的眷顧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迹,如同雪地上的炭痕一樣醒目。”
  “那你也應當知道,巨龍與自然的認可也並非假裝——除非你真的認為巨龍與自然可能被同時欺瞞。”塔砂說,“那樣的話,你也不會在這裏與我交談,而是直接開始進攻了吧。”
  聲音沈默了一會兒。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聲音說,“高傲強大的巨龍,包容蓬勃的自然,混亂邪惡的深淵,三者的氣息怎麽可能共存在同一個靈魂之上?你像地下城的巢母,卻又有太多地方不像。你身上究竟有什麽特殊之處?”
  “我不知道。”塔砂說,“我也想知道。”
  聲音沈吟片刻,可能在為這回答的真實性驚訝。
  周圍不再虛無一片,一名精靈法師出現在塔砂面前。他的面孔顯現出森精靈中難得的老態,那意味著這名精靈已經活到了接近暮年的歲數,會在十幾年內回歸大地。
  塔砂目前為止的回答,已經能讓這名精靈法師顯露出面對面交談的起碼尊重。
  “你想要什麽?”精靈法師問。
  許多人問過塔砂這個問題。
  她選擇將勢力範圍從地下延伸到地上的時候,維克多問過她。她保護並接納了那些混血異族的時候,他們問過她。當她的力量一點點增長,她的實力範圍擴張再擴張,無數敵人在戰場上呐喊、在會議桌上爭論、在自己家中嘀咕,一次次問:你想要什麽?
  仔細想來,塔砂的回答從未改變。
  “為了更好的世界。”塔砂說。
  她的確有自己的野心,有自己的欲#望,但每一次當塔砂這樣回答,她心口如一。
  “定義‘更好’。”精靈法師說。
  塔砂沒有開口,這個問題也不用描述。如今她也對“沒有欺瞞”的法術有了一點概念,她敞開大腦,展示她心中的畫面。
  當她想到“更好”時,她在想——
  各族的冒險者穿針引線,妖精的粉塵從天使與魔物的眼皮子底下隱藏他們的蹤迹;法師們帶來了傳送門,將來自四面八方的盟友送到這裏;德魯伊提供了會場與紙筆,來自聖樹的森林公約見證他們的決心……大地上的各個種族在此為了位面的存亡聚集,他們宣誓對抗地獄與天堂。莊嚴肅穆的簽約之後,宴會的樂曲聲響起,各族的客人將埃瑞安宣言的會場變成遊樂場。
  三百多對新人攜手而至,他們在塔斯馬林州的動蕩中相識並共結連理。新居民與原住民,埃瑞安主流文明的繼承者與少數族裔的後人,看上去就有一目了然的不同點的人們,邁入了婚姻的殿堂。曾經的撒羅神殿作為婚禮會場,樂隊與唱詩班輪流歌唱。新人們的誓言和禮服五花八門,臉上的笑容卻如出一轍。婚禮後半段,喝多了的賓客與新人們哈哈大笑,女巫在教堂頂上召喚了數百年不見的妖精。
  關于拆除夜幕防線的談判已經進行到了第五輪,一輪比一輪更有希望。德魯伊開始在帝國範圍開課,法師挑選著學徒,帝國的聖騎士謹慎地打量著塔斯馬林州的撒羅牧師,對彼此點一點頭。深淵通道的陰影壓在人們頭頂,各種合作在這壓力下加進展開,人口開始流動,兩團緊貼的橡皮泥開始糅合。當古老的敵人再露痕迹,埃瑞安宣言的光輝也重現蹤迹。
  “深淵通道在上一次並沒有完全關閉。”塔砂說,“我願完成未盡之事,請助我一臂之力。”
  “我想要相信你。”精靈法師沈聲道,“但我始終不相信,來自深淵的靈魂,會對主物質位面的生靈懷有哪怕一點點善意。我必須做一個檢定,如果能證明我的想法只是偏見,我將道歉,並給你答案。”
  塔砂點頭。
  她沒有半點猶豫,她既不是真正的深淵造物,也對主物質位面的生物並無惡意。如果對方想要的只是證明她懷有善意,這樣的測試也太簡單了。塔砂容許精靈法師的法術掃過她的靈魂,那個探測法術的靈光掃過她,卻並未讀取。
  塔砂猛然發現,精靈法師口中“來自深淵的靈魂”,根本不是指她。
  法術檢定順著某種無形的聯系劃過地下城核心,順著魔池,沖入了那個包裹著維克多的繭。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維克多戲份
  塔砂:爭氣啊維克多!!
  維克多:Zzzzz(繼續睡得不省人事)
  另外我開始長智齒了,腫得嘴巴合不攏,暫時不拔牙吃吃藥先……爭氣啊我的智齒!拜托別長歪!_(:3」∠)_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感謝譚西、呣呣的連環地雷,感謝黃土炮的連環火箭炮和潛水炸彈!!=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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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1.1(大修)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狀況一塌糊塗,寫得太糟糕了,今天大修了一次,大家看這個版本吧(猛虎落地式道歉)
  (一百九)
  一條蛇在曠野中遊動。
  此時雖然還不到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幾場陸陸續續的大雪卻已經覆蓋了這片區域,即使降雪停下,厚厚的雪層還沒有要消融的痕迹。這樣的天氣當中,什麽品種的蛇都應該開始冬眠了才對。但眼前這條蛇似乎對低溫適應良好,爬行的速度如此之快,仿佛一縷溪水從上坡流淌下來。
  這水流一路遊到某個緩坡中,蓦地滲入了石塊的縫隙。
  覆蓋著鱗片的身軀倏爾攤開,如同水銀泄地,流入了石縫之間。這條與蛇乍一看十分相似的生物既不是哪種爬蟲,也不是主物質位面的住民。魔災泛濫之年,深淵通道開啓,大惡魔帶領著無數魔物來到地上。沒有人知道,這一只魔物如何脫離了主戰場,來到這個暫時享有和平的後方。
  它是個什麽?
  滲入陰影的特性有點像深淵幽影,不過仔細觀察,它並沒有融化在陰影之中:這魔物依然有一個完整的實體,它只是讓身體變得扁平如紙,壁虎般貼到了地上。
  如果一名教條主義的惡魔學學徒看到了這一幕,他多半會十分困惑,絞盡腦汁也說不出這只魔物到底屬于什麽品種,它身上有太多似是而非的特征。資深惡魔學家也說不出這只魔物的名字,但研究惡魔學多年的人都知道,大部分時候你不能跟深淵計較。
  在深淵研究者歸納出的魔物分類之外,深淵還有數不清的特殊品種。它們不在主流進化樹的任何一環上,有著各自獨特的特性與外表。它們是常規進化支外零星分布的碎屑,獨特,罕見,很少出現在主物質位面生物的視野之中。
  這並不代表那些魔物比其他同胞更強。
  少見的品種並不等于高級品,這些奇怪的分支之所以少見,很可能是因為進化到這些分支的魔物很難在故鄉平安長大。深淵可不是美好家園,它是個弱肉強食的大熔爐,優勝劣汰被演繹到了極致,一個品種爛大街至少說明它們的生存力很強。那些多到能被主物質位面的研究者視為一個品種的進化分支,可以說是平庸但保險的選擇。
  眼前的這只魔物,則比較劍走偏鋒。
  一只冬兔鑽出雪堆,聳動著鼻子,跑過石縫旁邊,那瘦長的魔物一動不動。它觀察著這只兔子跳躍的樣子,把腦袋轉來轉去的樣子,還有梳理毛發的姿勢。魔物耐心地蟄伏在陰影中,無聲無息地跟在冬兔身後,足足跟隨了幾十分鍾。在確定兔子沒有其他能耐之後,它從縫隙中彈射出來。
  冬兔在發現敵人前倒下,一條尖銳細長如鋼針的尾巴從石縫中彈起,像某個被觸動的機關。這東西刺進了冬兔的眼珠,從後腦勺穿透出來,幾乎毀掉了半個腦殼。爬出縫隙的魔物吐了吐信子,為自己的用力過猛咂嘴。
  它總是會忘掉,主物質位面的普通生物有多脆弱。
  魔物遊向了兔子的屍骸,它的身軀從扁平變得細長,像一條手指粗的繩索,緩緩鑽進刺穿的孔洞當中。這長繩一鼓一鼓,一邊吞噬一邊前行。
  深淵魔物是與主物質位面生物截然不同的一種存在,它們的消化能力非常可怕,能將吃下肚的東西迅速地銷毀。一些法師認為惡魔腹中有一個魔法空間,所以它們才能吃下相當于自身體積很多倍的食物。這一只魔物也是如此,它迅速吃空了這只兔子,而後完全鑽了進去,穿上了冬兔的皮囊。
  這一幕令人毛骨悚然。
  死兔子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那只鑽進了魔物的空眼眶裏,填上了一只暗黃色的眼珠。它用與兔子截然不同的眼神看了看四周,開始用和兔子一模一樣的姿態梳理毛發。死兔子的爪子伸進雪層,將地上的雪往自己腦後撲,白雪擦掉了皮毛上的血迹,覆蓋了腦後的孔洞。
  魔物開始跳躍。
  這只進化方向獨特的魔物與同胞比起來不夠強壯,但它毫無疑問更加狡詐,擅長觀察與僞裝。它不是第一次做類似的事情了,魔災開始後,它像寄居蟹一樣試著穿上了不少外殼,並很快意識到了主物質位面生物對異類的排斥和對同類的偏愛:比起惡魔或長鱗片的爬行動物,他們顯然對暖血的生物更容易掉以輕心。
  這魔物正面臨著惡魔生涯中最重要的兩次進化之一,即,從無意識的魔物進化為有著靈魂與自我意識的中階惡魔。但它目前依然是一只本能驅動的蒙昧野獸,以一只魔物的身份而言,它簡直聰明得嚇人。
  披著兔子皮的魔物花費了好一陣子適應,等能流暢地奔跑跳躍,它跑向了有人煙的地方。
  不久之後,它遇見了第一個人,一個普通獵戶。獵人對兔子射了一箭,兔子應聲倒地,獵犬小跑過去,為奇怪的氣味駐足不前。獵戶叫了狗的名字,疑惑地自己走了過去,他低頭要撿起兔子,黑影便在他低頭時刺進了他的嘴巴。
  魔物的尾勾刺穿了獵人的上颚,精准地絞碎了大腦,這回力道適中,沒把後腦勺也弄穿掉。獵犬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咆哮,相同的命運便出現在了它身上。
  魔物從破破爛爛的兔子皮裏爬了出來,被壓縮在小小軀殼裏的身體蓦然舒展開,像一張被壓扁的蛇皮。一張與身體不成比例的巨口蓦然張開,它一口吞掉了整個獵人。
  深淵的造物天然對靈魂充滿了渴望,這低級魔物還不會抽取靈魂,它進餐需要囫囵吞。主物質位面的靈魂融入它的身體,讓魔物接近下一次進化的進度條又往前推移了一點。吞噬了獵人的魔物意猶未盡,它故技重施,鑽進了獵犬的身體。
  幾個小時之後,“獵犬”來到了人群的聚集地。穿著犬屍的魔物沒法望見遠處的人煙,但它“看”到了靈魂聚集的氣息,這是作為靈魂獵手的天賦之一。
  前方是許多帳篷環繞起來的營地,時不時傳來人聲,人群來來往往。主物質位面的居民大多很弱,但倘若有一大群聚集在一起,他們能造成的麻煩便呈幾何等級上升。魔物謹慎地躲藏在帳篷的陰影中,打量著人來人往的營地,思忖著該如何找到落單的人。
  它成功騙出了一個孩子,那孩童想要追上它,在遠離人群後被囫囵吞掉。它成功騙出了一個醉漢,那醉漢哈哈大笑著追打獨眼又跛腳的狗,不知不覺跑了太遠,因此也沒能回去。
  那都是不值得一提的事情,男女老少對魔物來說毫無意義,主物質位面的靈魂在它面前就只是糧食,即便使用了聰明的捕獵方式,深淵魔物就是深淵魔物,所有行為的目的都源于深淵賦予的欲#望。深淵來客怎麽可能對這個位面懷有一點善意?
  第三個受害者,是一個腦袋包著繃帶的傷員。
  “來這裏!”他對著“獵犬”招手,揮著手上的肉幹,“你的眼睛怎麽了?”
  他說話的聲音不響亮,舉止無害,空門大開。魔物疑惑于這個人的異常,為了預防有什麽誘捕陷阱,還浪費了不少時間觀察。最後它意識到其中並沒有什麽陰謀,有時候主物質位面的居民就是會這麽以貌取人,軟弱愚蠢。
  接下來發生的事和剛才一樣。
  當魔物成功殺死了這個人,一些變化發生了。
  是因為之前的吞噬在此刻終于消化完畢,還是因為這一連串的殺戮讓深淵滿意?總之,進化的儲備終于到達了臨界點,這低級魔物邁出了通往進化的最後一步。它的骨骼與鱗片開始哔啵作響,它的靈魂終于凝聚成型,一個頭腦混沌的魔物誕生出清晰的意識,深淵賜予的真名浮現在它腦中。新晉升的惡魔歪了歪頭,它俯身靠近傷員,從那具軀體中抽出了靈魂。
  接著它張開嘴,准備將身體也一起吃掉。
  與此同時,迷霧中的意識正一點點變得清晰,惡魔開始明白過來自己剛才的行為有多冒險,此前的得手有多幸運。它意識到自己不應該繼續僥幸,吃完眼前這一個,立刻就走才是正確選擇。
  但是,惡魔突然産生了奇怪的念頭,那念頭讓它張開的嘴停留在半空中,一直沒咬下去。
  不想吃。
  不,不能這麽說,來自深淵的渴望永遠纏繞在惡魔的靈魂上,從最低級的魔物到食物鏈頂層的大惡魔,饑渴與空虛永無止境。只是,在這新生惡魔心中,有別的事比吞噬這具屍體更重要。
  成功進化後的現在,這個特殊品種的惡魔,有著靈魂方面的天賦能力。
  它能讓自己的靈魂進入這具人類屍體,在短暫的時間內,完全掌握它。
  這念頭冒出來的同時,惡魔便知道它不是個好主意。從自己的進化了很多次的強大身軀中跑出去,進入軟弱的主物質位面生物體內?就在一大群人的營地附近?要是這麽做,它自己的身體該藏在哪裏?要是被發現,它會落得什麽下場?
  無論怎麽想,這奇怪的沖動都非常愚蠢。
  靈魂進入這具身體後,它會失去堅硬的身體,沒辦法繼續吞噬靈魂,更別說它從未做過這個,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副作用。換上這具弱小身體固然可以更靠近人群,可不能殺人也不能吞噬,就算混進去又有什麽用?根本沒有好處啊。
  就只是突如其來的好奇心而已。
  黃眼睛的惡魔還不能理解“好奇心”的意思,它只是心如貓抓,很不想就這麽回深淵去。它模糊地感覺到一種推動力,可能來自深淵的暗示,冥冥中命運的召喚,或者感知到某種好處的直覺——至少它是如此說服自己的,就如同主物質位面那些聲稱受到惡魔誘惑才去偷竊的盜賊一樣。惡魔難耐地徘徊,離開又回來,把積雪拍得到處都是,最後它心一橫,脫離了自己的身體。
  藏著惡魔軀體的獵犬蓦然倒下,氣息全無的人類屍體猛地吸了口氣,咳嗽起來,像從沈睡中驚醒。惡魔的靈魂在此刻進入了人類之軀,不同于此前穿上兔子皮或鬣狗皮的操縱感,靈魂的轉換,強烈得好似死去又重生。
  惡魔睜開雙眼,第一次看到了主物質位面生物眼中的世界。
  這是個陰天,看不到太陽,但覆蓋了地面的白雪將周圍的一切都映照得無比明亮。人類的屍體剛才仰面倒下,現在睜開眼的惡魔便看到了天空,天空是灰藍色的,沒有隕石,沒有冰雹,偶爾飛過怎麽看都很弱的飛鳥。那只鳥長著亮黃色的羽毛,鮮豔得嚇了惡魔一跳。惡魔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瞪大眼睛環顧四周。
  此前它眼中清晰可見的靈魂光譜不見蹤影,遠方的人類靈魂消失不見,被遮擋在帳篷與他們的皮囊當中,一個都看不到了。就像一直戴著的紅外線透視儀被摔掉,惡魔一時間不知所措,卻說不清自己的感官到底有沒有被削弱。在它失去了透視食物的視覺時,它看到了無數色彩。
  它只有黑灰白三色的視野霎時間出現了數不清的色彩分層,藍色的天空,白色的雪,黃色的飛鳥,紅色的帳篷,綠色的常青樹……每種都不能用一個顔色歸納。頭頂的天空蔚藍,視線盡頭那片天的顔色卻有點暗;枝頭的雪團白得刺眼,腳下踩過的那些發黑發黃;黃色飛鳥的尾羽上透著幾道橙紅,紅色帳篷被撐開的地方會比褶皺處顔色淺些,綠色松柏的松針尖頭透出一抹嫩色。這些絢麗的色彩在惡魔腦中炸開,它昏頭轉向,幾乎站立不穩。
  它的鼻子沒法聞到幾公裏外的血腥味,但它聞到了松柏的清香,聞到了遠方飄來的肉與香料。它的耳朵不能過濾掉那些沒意義的雜音,各式各樣的聲音混入耳中,又遠又近,讓它完全沒法適應。它打了個噴嚏,這具身體真弱啊,這樣的溫度居然就會覺得冷了。積雪在它手掌下融化,它移開手,看到五個凹陷下去的指印。
  惡魔感到迷惑,它覺得自己變得遲鈍不堪,同時又變得敏銳無比。它感到一陣模糊的渴望,針對這個奇特的新世界。那感覺起來不像過去任何欲求中的一種,不是吞噬,不是殺戮,不是惡意,于是惡魔對此完全沒有頭緒。
  “嘿,你在這兒啊!”
  有人拍了惡魔的肩膀。
  如果惡魔還在它自己的身體裏,這個人一定已經死了。但這惡魔如今困在人類之軀當中,沒有尾巴,行動困難——貿然進入人的軀體果然不是什麽好主意,盡管觀察過人類,第一次靈魂轉換便選擇這樣的智慧生物還是太過魯莽。它的目光在面前人類的要害處徘徊,而被它打量的那個人看上去喝了不少,對它的殺意毫無察覺。
  “你在這兒啊!”這個遊吟詩人打扮的人大著舌頭又說了一次,“別躲在這兒啦,維克多!那裏有美景美酒還有美麗的姑娘!”
  維克多,惡魔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是自己穿上的這具屍體的名字。真巧,這發音和惡魔真名的頭幾個字母聽起來如此相像。它開始細細分析對方的語言,旁聽與吞噬靈魂讓惡魔對通用語稍有了解,但要完全理解掌握,顯然還有不遠的距離。
  “美?”它生澀地複述這個被重複了很多次的詞語。
  惡魔語中並沒有這個詞彙,相似的意思也很難找到。你怎麽能指望深淵的居民在每天的艱難求生中擠出培養美學水平的時間來呢?它的發音嚴重地打著卷兒,仿佛有一條捋不直的舌頭——廢話,它自己的舌頭不僅柔軟還分叉。喝醉了的遊吟詩人沒聽出端倪,他只是做了個鬼臉,怪叫道:“不是吧,我的通用語也沒這麽差啊?”
  惡魔盯著他,謹慎地一言不發。
  沒得到回答的遊吟詩人,果然自顧自地說起話來了。
  “美,美麗,美味,美好。”他搖頭晃腦地說,“啊,美麗的姑娘,潔白的皮膚,鮮紅的嘴唇,豐盈的胸#脯,聲音甜如蜜,笑容像陳酒一樣……”
  要是這位遊吟詩人好好描述他心中的美人,惡魔還會聯想到魅魔,然後理解他的意思。可是他後來用上了這麽多比喻,惡魔便感到了更加巨大的迷惑。
  “酒很‘美’?”它問。
  “可憐的維克多,你撞壞腦袋了嗎?”遊吟詩人大笑起來。
  惡魔覺得自己該停下了,再繼續下去,恐怕有暴露之憂。醉醺醺的遊吟詩人背靠著樹,險些滑落到地上。在惡魔活動著手腕盡快適應這個身體的時候,他開始自言自語。
  “酒當然美啦,讓人高興的東西都很美。”他說,帶著股莫名的憂傷,“舞步很美,歌聲很美,太陽很美,月亮也很美……被魔災毀掉前的一切,都很美。”
  這遊吟詩人不知哪裏來了力氣,蓦然跳了起來,完好的左手和齊腕斷掉的右手比劃出一個彈七弦琴的姿勢,居然唱起了一首亂七八糟的贊美歌。
  “贊美我們的月亮!銀色的月光就像你的眼睛!贊美我們的太陽!埃瑞安的太陽就像你的笑容!”他扯著嗓子唱道。
  惡魔望向天邊。
  雲層散開了一點,早早升起的月亮從雲層縫隙中冒出來,蒼白而溫柔。啊,原來已經快到晚上了。
  倘若這裏是深淵,任何一枚紫色太陽都能刺瞎主物質位面生物的眼睛,當它們一起出現,弱小魔物的皮膚都可能被燙得焦黑冒泡。深淵相當于月亮的東西被稱作暴君之眼,這殘暴的眼睛不幸睜開的時候,被它注視的土地都會成片凍結。黃眼睛的惡魔從未好好觀察過暴君之眼,哪個魔物能做到呢?大惡魔或許還有那個閑心,它們唾棄再也奈何不了它們的月亮,偶爾將蝼蟻踩踏在月光之下,看它們凍成碎片。
  深淵之月的陰影要是來到了近處,所有力量不夠的魔物只有拼命躲藏。不能在月亮到來前找到靠近熔岩的區域的話,它們能做的事便唯有相互厮殺,躲進暖血種魔物的屍體內部,指望這點緩沖能支撐到月光離開。如今的惡魔穿著人類軀殼站在大地上,它仰視著主物質位面的月光,隱約感受到了什麽。
  不遠處傳來人類的歌聲,他們的嗓音高高低低,合成某種奇特的節奏。彈撥樂器被奏響,真不可思議,明明只是幾根弦的震動,為什麽會産生好似魔力震蕩的韻律?那些弱小的生物跑來跑去,蹦蹦跳跳,像在進行什麽儀式,這其中卻沒有任何神明或惡魔參與,他們只是在取悅自己。篝火的光輝映照在他們完好或殘缺、健康或傷痕累累的身體上,映照在每個人的面孔上。
  它能在人群中認出“那種”面孔,認出那種屬于戰鬥也將毀于戰鬥的生靈。那些戰士的靈魂裏有那麽多憤怒、苦澀和殺意,新兵的靈魂蓬勃而富有朝氣,老兵的靈魂麻木而破碎,各有各的美味。但在此時此刻,這些人臉上只有深深淺淺的快樂,看不到一點陰霾。
  這樣的靈魂嘗起來會是什麽味道?
  天色正在變暗,人類點起的篝火便更加耀眼,篝火堆的光輝直沖天際,仿佛一把利劍劈開陰雲。月亮再次被很雲層吞沒,沒有起風,但下起了小雪。不是尖銳的冰錐,不是沈重的冰雹,就只是細小的雪花,如同篩子抖落的糖霜。它們落在周圍的樹木上,落在平坦的大地上,落在遊吟詩人頭頂,也落在惡魔身上。這溫柔的細雪一視同仁,不分厚薄,給這來自深淵的偷渡者戴上一頂潔白的花環。
  惡魔看著自己的手心,在手掌上的雪花融化之前,它驚奇地發現雪花是六角形的。
  “致美麗的埃瑞安!我們可憐的可愛的故鄉!”遊吟詩人還在唱,歌聲意外地悅耳,“願我們的血流入你的血管,讓你的面孔在明日依舊紅潤又明亮……”
  惡魔在這一刻頓悟。
  美麗,明白了,那種不存在于深淵的奢侈品。在陰謀與殺戮之外,原來還有別的東西值得一試。明明只是站在這裏而已,只是看,只是聽,只是意識到某些東西的存在,便感覺到了靈魂與熱血流入咽喉的暢快。它感到讓骨骼都戰栗起來的喜悅,一種陌生的情緒在心中升起,面對這片軟弱而溫柔的位面,面對這群柔弱而美麗的生物。
  “美……”它——他喃喃自語,“真美啊。”

☆、第110章 1.1

  (一一零)
  塔砂看著維克多。
  她在各式各樣的碎片中看到了維克多的縮影,他是談笑殺人的強者,是手把手教她解剖靈魂的瘋狂老師,是運籌帷幄的狡詐陰謀家。地下城之書是吉祥物似的半吊子壞人,完整版本的大惡魔維克多則是真正的邪魔,與衆不同的惡人,一個危險的勁敵。而在受到重創的吉祥物與站在食物鏈頂端的惡魔領主之間,鼎盛時期之前的維克多是什麽樣子,塔砂還是頭一次看見。
  在精靈法師的檢定之中,塔砂看到了維克多在他的第一次魔災中來到主物質位面時的情景,看到了他從魔物進化成惡魔的瞬間,那轉變如同蟲蛹羽化——在真正破殼之前,你無法知道蛹中是蝴蝶還是毒蛾。
  維克多兩者兼有,兩者兼是。
  他殺死兔子、獵犬、獵人,殺死孩子、壯漢、傷員,他也在猶豫許久後光為好奇心停留,凝視篝火,傾聽歌謠,伸手接住雪花。塔砂看著這個披著人皮的新生惡魔,他望著皚皚白雪,神情像孩子一樣天真。
  真美啊,他說。
  看到這裏,塔砂便知道,維克多已經通過了檢定。
  “我從未見過擁有正面情緒的惡魔,不可思議。”精靈法師驚奇地說。
  “他恐怕獨一無二。”塔砂說。
  如果檢定的條件是“維克多是否邪惡”,這一次的試煉恐怕必輸無疑。維克多是來自深淵的惡魔,無論是大惡魔時期的回憶,留下的靈魂碎片,還是經常看起來傻乎乎的地下城之書,全部、絕對都屬于邪惡陣營。維克多喜歡損人利己,偶爾損人不利己,很早之前便行事之凶殘,從那些被戳穿的可憐生物身上能窺見一斑。要是精靈法師要求他對主物質位面沒有惡意,在那只兔子倒下的時候,便已經萬事皆休。
  不過,精靈法師所說的是:他不相信來自深淵的靈魂,會對主物質位面的生靈懷有哪怕一點點善意。
  雖然開始估計錯了測試對象,但塔砂始終相信維克多可以通過。他的惡意或許比善意更多,他參加過好幾次魔災,他會選擇深淵的陣營,然而那他的“善意”也絕不是假的。即使只有一湯匙的善良,那也足以將維克多與其他深淵惡魔區分開。
  維克多是個有趣的惡魔。
  “他的確獨一無二。”精靈法師意有所指地說,“我從未見過能在天地之戰後留在埃瑞安的大惡魔,哪怕是破碎的殘魂。事實上,所有的惡魔領主,在戰爭開始之前都已經自行離開了。”
  “自行離開?”塔砂說,蓦地想起了白色閃電索菲亞法師。
  深淵在打什麽主意?那個白袍法師在阻攔維克多時這樣說過,地上的惡魔領主和高階惡魔都在陸續撤回分#身和重要走狗,你們到底要做什麽?
  “沒人知道是什麽讓這些瘋子達成了共識,它們打夠了天地之戰,打算推翻棋盤。”精靈法師的眉頭緊緊皺起,“惡魔領主全部撤離了主物質位面,開始我們以為那只是新一輪戰爭開始前的蟄伏,直到我們發現,它們企圖摧毀主物質位面。”
  深淵是人間的大敵,但嚴格來說,深淵的大敵並非主物質位面。
  對于惡魔來說,主物質位面是前往天界的必經之路,是打響與天界戰爭的中轉站與補給站。人間衆生的靈魂只是惡魔的糧食,你會對糧食有什麽善意或仇恨嗎?同樣的,深淵蠶食主物質位面也只是為了腐蝕出一條通往天界的通道,造成巨大死傷那是錦上添花,而不是最終目的。
  天界也是如此,只要把“靈魂”換成“信仰”,“殺戮”換成“奴役”,天界生物在做的事情,便和深淵一模一樣。
  這就是為什麽,天界和深淵交戰這麽多年,夾在中間的埃瑞安始終沒有變成一片廢墟。真身降臨的神明與惡魔領主足以造成一大片位面崩塌,其狀況和怒魔賽門的出現差不多。兩邊都有這麽多超乎人間水准的戰鬥力,若是不計後果全力施加,主物質位面將變得殘破不堪,乃至四分五裂。但即便是思維混亂的惡魔,也沒有摧毀埃瑞安的打算。如果毀掉了兩界之間的階梯,它們要如何與天界交戰?
  天界與深淵一直隔空交手,把中間的人間當成戰場和棋盤。但有一天,惡魔領主們突然受夠了博弈,受夠了與天敵沒完沒了的對抗,它們從主物質位面撤離,企圖准備一個可怕的禁咒,將人間摧毀,變成純粹的能量碎片,仿佛殺雞取卵。
  萬幸,主物質位面的生物提前發現了這件事。
  這便是埃瑞安宣言的起因。
  “事實上,是預言之神的聖女先公布了這個消息。”精靈法師不無諷刺地說,“但在那個時候,新的占蔔師職業正在興起,他們不需要神谕和血統,依靠計算星辰的軌迹來占蔔未來。一些被判為渎神者的神職人員找到了通過意志竊取神術使用權的方法,他們和占蔔師一起,發現了另一件事情:天界也在做一樣的事。”
  天界的行動向來比深淵迂回許多。
  可能在看到深淵動手後自己也忍不住,又或許他們的計劃才是導致深淵想掀掉棋局的原因,誰知道呢。總之,天界一樣打算對主物質位面下手。他們只是賊喊捉賊,想聯合人間先解決掉深淵,好讓自己成為餐桌上唯一一員。
  “于是主物質位面先與天界聯合了?”塔砂問,心中已有答案。
  “是的,各懷心思,虛與委蛇,不過是各憑本事。”精靈法師冷哼道。
  塔砂的猜測與一些研究者的理論沒錯,主物質位面的生物沒有同時與天界和深淵開戰。天界想利用人間,人間亦利用天界,他們首先宣戰的對象是深淵,鑒于邪惡的深淵素來形象不佳,這聯合作戰看上去只是對抗魔災的擴大版本。
  但是這樣的話,問題依然存在。
  “你說天地之戰後再沒有惡魔領主能插手主物質位面,”塔砂又問,“那麽戰後的深淵汙染又是因為什麽?”
  天界想徹底擠走深淵,那麽在主物質位面生靈的配合之下,天界生物不該錯過宿敵的後手。
  “因為愚蠢。”精靈法師苦笑道,“因為傲慢,因為貪婪。”
  恢弘的天地之戰中,除了能一次次歌頌的內容之外,還有些見不得光的部分。
  天界企圖像過去一樣將人間諸族當做戰爭棋子,以為自己能坐收漁利,卻沒想到棋差一招,在埃瑞安宣言下聯合的主物質位面聯軍一開始便劍指兩方。在人間與天界並肩作戰抗擊深淵的近半個世紀裏,埃瑞安的聯軍也在偷偷尋找著能夠對付天界的方法。
  天界教會了人間如何驅逐深淵,只要有天界的幫忙,主物質位面就能徹底關上深淵的通道,而不是暫時性堵上,等待對方下次再來。人間的聯軍以此類推,同樣找出了徹底驅逐天界的辦法。但是,有天界幫助的埃瑞安都用了將近半個世紀來驅逐深淵,等驅逐了深淵,再以那樣元氣大傷的狀態與天界對上,埃瑞安還要付出多少的代價?
  不同的個體有不同的聲音,哪怕為了同一個目的,爭執還是會發生,甚至變得沒完沒了,可能讓同盟分崩離析。一個種族裏的幾個國家中尚且難以達成共識,一個世界裏的許許多多個種族之間呢?越到了快要勝利的時候,深淵之戰後該怎麽辦的爭執就變得越發嚴重。
  可以說,在這種狀況下依然能保守秘密、沒讓天界生物發現端倪,埃瑞安的諸族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問題總是需要解決,有一小部分人,決定铤而走險。
  如果他們能借著天界的手驅逐深淵,那麽他們是否能利用深淵來驅逐天界?
  聽上去異想天開,但並非不可能。
  那是一小撮黑袍法師、一些深淵信徒與一些女巫的決定,他們可以說是地上生靈中最強大、最了解深淵的群體,力量與知識給了他們信心。他們究竟做了什麽已經不可考,只有他們的成果為人所知。
  他們成功利用了惡魔,就像此前人們成功利用天界生物。在深淵被驅逐之後,他們騙取的惡魔之力依然留在他們手中。不久之後,他們背後捅刀,以深淵之力斬斷了天界與主物質位面的聯系。
  事實證明,幹得大概比驅逐深淵更幹淨利落。
  這是一場偉大的勝利,大部分疲憊的戰士不知內情,只為成功完成這個的英雄歡呼。小部分知道內情的人稱頌這劍走偏鋒的舉動,就算有人對此等不擇手段頗有微詞,他們也不得不承認,此舉讓可能發生的傷亡和拉鋸戰時間都減少了百倍。深淵之戰長達半個世紀,天界之戰卻只花費了一年多。
  說是奇迹般的勝利都不為過。
  可惜不久之後,大家發現,近乎天降餡餅的奇迹並不存在。
  當年那些參與了與惡魔交易的人群中,一些不明不白地死去,一些發瘋,一些失蹤,一些被證明早已受到了惡魔的誘惑或深淵的腐蝕。驅逐天界的法術乍一看全無問題,但過了沒多久,深淵的汙染便從天界消失的地方出現。
  這麽說吧,那把從深淵借來的、能切掉天界聯系的刀面上,其實附帶了深淵的病毒,想用這把刀子割掉寄生在主物質位面上的天界藤蔓,只會讓深淵的毒素擴散,哪怕刀子的主人早一步被驅逐——何況沒被完全驅逐,維克多的後手還像錨一樣偷偷固定著兩界呢。到這種時候人們才發現,他們終究沒能騙過惡魔。
  被欺騙的是他們啊。
  簡直不可思議,最先出局的那一方,似乎笑到了最後。
  “我們試過了全部能試的方法。”精靈法師苦澀地說,“所有溫和的方法都無法控制住汙染,更別說將之驅逐淨化,最後只剩下唯一一個選擇。自然意志能幫忙對抗深淵意志,森精靈與大德魯伊,自然之子能用一些方法淨化那些被深淵汙染的空間,但是,那對大戰後的埃瑞安來說,這劑猛藥太過了。”
  暴露了目的、決定好目標的惡魔領主已經毫無保留,它們肆意破壞著主物質位面,就算天界神明提供了諸多保護(好在未來得到比較完整的埃瑞安),留下的創傷還是比任何魔災都嚴重。而後埃瑞安進行了兩場大手術,一場驅逐深淵,一場驅逐天界,再到後來的汙染擴散,它們接踵而至,讓主物質位面傷痕累累,進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
  在這樣的情況下,在埃瑞安淨化汙染,絕無可能。
  那就到外面去吧。
  精靈法師提起星界的口吻,像提起另一個危險的國度,或者一樣讓人感到棘手的嚴峻挑戰——困難,麻煩,有危險,卻並不神秘。他知道星界,他很可能去過星界,他口中的星界是個做好准備就能前往的地方。
  那個時代的星界還不是個秘密,躲藏在凝固時光中的精靈,還沒被抹掉星界存在的概念。
  “必須切割掉汙染的部分,帶到星界淨化。我們的王與四季議會的德魯伊能將森精靈們安全帶出主物質位面,遠行,進入星界,在那裏布置好牽引點,送走埃瑞安被深淵汙染的空間。牽引完成後,普通森精靈就能夠歸來,陛下與大德魯伊繼續留在那裏淨化。”精靈法師說,“情況好的話,過上幾年淨化就能完成。最糟糕的情況也不過是淨化失敗,我們會失去接近四分之一的位面。”
  他搖了搖頭,說:“那時候,大部分人都這樣認為。”
  事情比最壞的預計更壞。
  “到底發生了什麽?”塔砂問。
  “不知道。”精靈法師沈痛地說,“沒有人知道。”
  知道的人回不來,迷惑的人無從知曉。當本該緩慢而隱秘的牽引在一個瞬間聲勢浩大地完成,當星界短暫地在整個主物質位面生靈的眼前露面,通往星界的通道卻暫時關閉了。凶猛的空間亂流在主物質位面外部洶湧不斷,最藝高膽大的傳奇法師也不敢在此時冒險前往星界。承受種種磨難的埃瑞安似乎快要到達極限,空間類法術都受到了影響,更可怕的是,精靈王與大德魯伊們留在這裏的錨點,也在這混亂中飛快失效。
  星界無邊無際,廣闊無垠。
  一旦失去了埃瑞安世界的錨點,還在外漂泊的他們,恐怕永遠都回不來了。
  “在事情發生之前,我考慮過這個結果。”精靈法師沈聲道,方才的悲痛變回了沈著,“我故意遲到,因為這個魔法陣需要四個精靈。”
  塔砂詫異地看著他,聽出了一點言下之意。
  “是的,不止是一點猜想。”精靈法師說,“我有一個占星師朋友,她叫瑪格麗塔,是年輕一代的占蔔師中最有天賦的人。瑪格麗塔在我接到消息時哭了很長時間,她說他們回不來,盡管她不知道因為什麽。如果她能進階傳奇,事情或許會變得更加清晰,但無論如何,我相信她。”
  我感覺很糟糕,瑪格麗塔對精靈法師說,我沒法確定,但我感覺很糟糕……該死,我學藝不精,我沒法看到更多東西。要是我能早點晉升傳奇就好了。
  名叫瑪格麗塔的占蔔師,塔砂想起了自己在哪裏聽到過她。
  “‘預見之眼’瑪格麗塔?”塔砂問。
  “我們在私下裏這樣叫她。”精靈法師的表情柔和起來,“怎麽,她在未來很有名嗎?啊,我就知道她會名揚四海。”
  預見之眼瑪格麗塔,的確在未來聲名遠播。
  “預見之眼瑪格麗塔是在世的占蔔師中最出色的人,也是我的朋友。在長達七天的占蔔後,她沒有打開房間的門。”白塔的遺址中,百年後的首席法師這樣說,“當她的弟子打開房門,他們發現瑪格麗塔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已經自盡了。”
  那個著名的、出色的占蔔師,在占蔔了龍之預言後自盡而亡。晉升傳奇後,她的確有了看到更多真相的能力,但看上去,那未知的真相最終壓垮了她。
  塔砂緘默不語,精靈法師從她的沈默中看出了什麽,自嘲地低語:“人總是要死的。”
  他講完了後半段故事。
  加上他之後,這裏湊夠了四個遺民。一個德魯伊,一個禦獸者,一個弓箭手,一個法師,四個森精靈職業者,足以開啓鎖住時間的魔法陣。在這不再流動的小小截面當中,最後的火種被留下。
  “四個,起碼要四個。”精靈法師說,“四個守門人,四個開啓者,謝天謝地我們等到了。”
  “你們在等什麽?”塔砂問,“我們需要做什麽?”
  “做你們該做的事。”精靈法師說,嚴肅的面孔中難得閃現了笑意,“我不想顯得這麽神棍,但我不知道。我們想不出解決辦法,只能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把謎題保留下來。”
  他們用生命、自由與漫長的刑期交換,沒有換來解答,但至少換來了希望。
  精靈法師一側頭,似乎聽見了什麽聲音。他說:“看起來他們也通過了。”
  “他們當然會通過。”塔砂笑道。
  “是啊。”精靈法師肅容道,“開始吧!”
  他並不是在對塔砂說。
  開始吧!精靈德魯伊說。在他面前,德魯伊尤金森喚來了最後一株小草,那株洋紅色的小草對著德魯伊一點一點,而後整片被呼喚過的森林散去。
  開始吧!精靈禦獸者說。她化成白霧的身軀從銀狼口中飄散開來,又在幾米開外彙聚成一只獨角獸與一名少女。少女對瑪麗昂微笑,對她揮了揮手。
  開始吧!精靈弓箭手說。他舔了舔滿是湯汁的嘴唇,滿足地拍了拍肚子,上前擁抱了做出大餐的廚子。“很高興見到你。”他對他的外孫女說。梅薇斯回抱外祖父,說:“我也是。”
  他們說:“我認可。”
  四個聲音在魔法陣的四角同時響起,四道光芒不分先後地沖天而起。好似一把把鑰匙插入鎖眼,鎖簧彈起,轉線對齊;好似龐大機關中的齒輪一個個對應,咬合,轉動。厚厚的幕布被拉開,迷霧與環境消散,露出層層包裹中僅存的真實。
  凝固的時光中,再一次出現了那個幾次閃現的畫面。
  鴉青色的天幕與樹影勾連,四百年前的樹木與那個瞬間一樣蒼翠鮮豔。綠草茂密生長,這片肥沃的土地還沒因為德魯伊和聖樹的離開失去保護,星界通道在這裏開啓的後遺症還沒來得及將此處變得越來越貧瘠。這是一小片殘存的聖地,它被魔法陣從時光的場合中被割裂開來,像被樹脂包裹,化作永恒的琥珀。
  鴉青色的天空下樹影搖晃,塔砂、瑪麗昂、梅薇斯和尤金森站在四個守衛者曾經站著的地方。天空中一輪滿月,不,那鵝黃色的東西不是圓月,而是“錨點”。
  這月亮一般明亮的圓球,是四季議會留下的歸來之錨。
  換做其他發現者,一定會感到非常失望。
  精靈法師說他不知道該做什麽,這是真的,即使過了四百年,埃瑞安的人們依然對如何帶回“遠行”的生靈與空間毫無概念。塔砂知道了森精靈與大德魯伊遠行的理由,知道了埃瑞安宣言的起因,但過關斬將進入魔法陣內部之後,“錨點”本身沒有給出任何答案。換做其他人,這個終點獎勵毫無用處,精靈法師想得到的答案依然毫無進展。
  但是,塔砂有一個稱號,叫“星界旅者”。
  這個稱號後有這樣的說明:帶著星界的信物,准備好直面它的勇氣,你能再度踏上旅途。
  它在塔砂腦中閃閃發光,像一面灰色的牆蓦然變成了玻璃窗。塔砂想不出“星界信物”是什麽,可在真正看到它的瞬間,她立刻認出了它。
  明月般的法術記號,那個至今連接著星界漂泊者的錨,無疑是其中之一。
  在這種能力之下,塔砂能順著錨跳躍,方向是——
  錨的另一端。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的第109章已大修!還是有挺重要的改變的,看過昨天版本的大家請再看一眼吧~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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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1.1

  (一一一)
  塔砂握住了“錨”,“錨”勾住了塔砂。
  【星界旅者】
  “你曾在星界短暫地停留,並通過了星界的意志檢定。你的器量只能在無盡的知識長河中取一勺河水,但被河水淹沒的經曆讓你下一次不至于很快溺斃——你的靈魂受到了星界的洗禮,因為某些原因,你在那裏留下了錨點。它很脆弱,但依然存在。”
  這是一個雙向的過程,她抓住星界的信物,她得到星界的通行證,星界的大門在這一刻對塔砂開啓。天地沒有撕裂,被撕裂分解的是塔砂本人,她在這一刻清晰地意識到,星界無處不在。
  沒有什麽被隱藏的通路,星界就在那裏,只是埃瑞安的生靈無法感知。它在與世界重疊的另一個維度上,無所不在,無所不包,存在于世界的平行線,無數人一生也無法觸及、無法到達。對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來說,那是一個存在又不存在的幻想鄉。
  一瞬間,塔砂體驗到了提升維度是什麽感覺。
  或許用“高維度存在”來形容星界也不恰當,它的存在本身已經超越了人類的知識,甚至超越了人類的表述能力,這只是是塔砂能找到的、最接近的描述罷了。她曾穿越星界,第一次毫無意識,第二次被包裹在禁咒當中。地下城之書記載的咒文將她完全保護在其中,隔絕開來,以自身的消耗換取塔砂不被星界同化。而這一次,就如稱號說明中提到的一樣,塔砂已經有了一定的星界適應性,她能在短暫的時間裏,承受住與星界同頻的沖擊。
  她的身體變得無比輕盈,仿佛腳下一空,墜入宇宙。她的靈魂感受到了分散的錯覺,好似被拉扯延伸得無比稀薄。順著四季議會的錨點出發,終點便是錨點的另一端。在歸來之錨的另一頭,塔砂看到一個世界。
  星界中的世界宛如果實,又龐大又渺小。但這一枚果子並沒有與“樹梢”相連,仿佛懸浮在宇宙當中。它的天空殘破,空氣稀薄,大地與江洋的邊緣正緩慢地破碎,一點點下落,墜毀,在星界中泯滅無蹤。那些邊緣帶著幹枯破敗的顔色,早在死去之前已經病入膏肓。
  這是一個破碎的世界,或者說,只是某個世界的一部分。仿佛一個蘋果被切下了幾分之一,隨便抛在那裏,切面被緩緩氧化,變成讓人倒胃口的黃褐色。
  埃瑞安丟失的那四分之一,就在塔砂面前。
  它並不大,在經曆了這麽長的時光之後,可能只剩下五分之一、六分之一或者更少的部分了吧。它看上去很糟糕,但還沒有糟糕透頂,某種力量依然固定著它,讓它在變幻不定的星界中保持平穩,仿佛一艘方舟破浪航行。幹枯之域中心,一小片森林屹立不倒。
  那裏有一圈特別高大的橡樹,有一棵冠幅廣闊的榕樹,地上毛茸茸的草毯看上去無比柔軟,讓人想赤著腳在其中奔跑。不知來自何處的光源照耀下,斑駁的樹影在綠草上搖曳,溪流泛起層層漣漪,好似某個生機勃勃的春天。
  那棵巨大的榕樹下,繁茂的植被當中,睡著俊美的精靈。
  銀色長發柔順地披在肩上,長長的睫毛投下陰影,精靈王倚靠在樹幹的凹陷處,還穿著他的戰甲,仿佛一場鏖戰之後,疲憊地靠著樹幹小憩。參天大樹、綠草、溪流與其中的精靈構成了一副美好的畫卷,它與周邊枯萎區的對比如此強烈,將視線從外面移到這裏,就像在大熱天喝下一口冷飲,心靈都被洗滌了似的。
  然而,仔細看下去,你便能發現這畫面不太對勁。
  精靈王的大半身軀都陷入了樹幹之中,與之渾然一體——真真正正地渾然一體。戰甲內外都被藤蔓纏繞,分不清彼此,看不到手足。他的脖頸底部泛著青綠色,潔白如玉的皮膚下面,血管中仿佛流淌著植物的汁液,這半神精靈俨然與身後的巨樹長在了一起。
  啊,不對,塔砂很快明白了。
  他並非與巨樹生長在了一道,更不是誰寄生的誰。那棵巨樹的支點本身便是精靈王,因他而生,倚他而長。它從他背後抽芽破土,落地生根,最終蓬勃旺盛地長成了如今的模樣。精靈王的脊柱長成了這棵巨樹,像蝴蝶伸展開一對碩大無朋的翅膀。
  那真的是一棵榕樹嗎?不知道,多半只是相似的什麽東西而已。許許多多的枝幹長進了巨樹的樹冠當中,彼此依托,枝葉擴展,像巨樹的氣根落地成柱、獨木成林,又像是數千棵小樹長在了一體,編織在一道,遙相呼應。十六棵橡樹環繞著這片僅存的森林,仿佛一圈半步不退的捍衛者,圈外寸草不生,圈內郁郁蔥蔥。
  塔砂沒見到大德魯伊與其他精靈。
  塔砂已經見到了大德魯伊與其他精靈。
  每一代的大德魯伊埋下他們的屍骨,新的樹木從他們的墳中抽出新芽,旺盛生長。他們會化作橡樹,長成一片新的聖樹林。森精靈從林中來,到林中去,傳說他們的靈魂將回歸精靈的樂土,他們的身軀與故鄉融為一體,拱衛著他們的王。
  數百年的遠行後,這裏便只剩下了精靈王。
  森精靈的王者在這一刻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怎麽樣的眼睛啊,塔砂從中看見了數百年的孤獨等待,還有數百年的不屈希望。這有著半神偉力的精靈王在歸途斷絕以後、在同行者陸續沈睡之後,守護了這片漂泊世界數百年。他與塔砂遙遙對視,看上去有些驚訝,而後笑了起來。
  沒時間彼此介紹,沒時間彼此詢問和互相解答,仿佛射向天空的箭矢來到最高點,在開始墜落的前一刻,只來得及向明月投去遙遙一眼。塔砂聽見了輕柔的沙沙聲,仿佛一陣清風吹過樹林,每一片樹葉都在輕柔地搖晃。
  精靈王的身軀向後倒去,樹幹吞沒了他,戰甲與殘存的形體一起消亡。那棵巨樹開始喀拉拉伸展,像個巨人挺直了身體,骨骼哔啵作響。十六棵橡樹揮手相送,數千棵小樹竊竊私語,金銀雙色的燦爛花朵驟然開放,水波般從樹冠中心擴展到了大傘蓋的最外層。
  嘩!
  這恢弘的綻放來得如此快速而猛烈,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讓千樹萬樹梨花開,像蓦然點亮的煙火造就火樹銀花不夜天。橡樹圈外的天地眨眼間全部碎裂,橡樹圈內的森林一點點被花朵同化,化為流光。這苦苦支撐四百年的世界碎片在此刻盛放,好似一顆蓦然爆發的紅巨星。
  汙染區被抛離中心,化為星雲;中心區的一切以巨樹為中心,收縮再收縮,變得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沈重。那一小片世界在塔砂面前分崩離析,坍塌成一個小小的光點,這濃縮了一切的光球刺眼到難以直視,沈重到無法承載。當她下意識移開了視線,光球投懷而來。
  塔砂開始“下落”。
  她終究不能在星界長留,就像新手潛入深水,停留不了多久便必須上浮。塔砂漂浮的身體重新有了重量,她腳踏實地,踩到地面,看到熟悉的環境。周圍是那篇洗漱的小樹林,篝火還在溫吞地燃燒,身邊的銀狼驚覺地擡起頭來,仿佛剛從一個可以亂真的夢境中醒來。兩個帳篷被拉開一條縫,從中鑽出了梅薇斯與尤金森的腦袋。
  他們看看彼此,便知道方才並不是夢。
  星界與精靈王遠去了,主持試煉的四個精靈無影無蹤。漂泊的世界碎片終于等到了故鄉的來客,世界寂滅,錨點失去了意義,于是以此為中心的魔法陣也走到了盡頭。四個守護者到哪裏去了?他們也回到精靈的樂土去了吧。這漫長的刑期到了終點,四百年前畫地為牢的守門人,終于解脫。
  “那是什麽?”尤金森低聲道。
  塔砂低下頭,她的雙手中捧著一個拳頭大小的東西。它還閃爍著微光,好似剛剛墜落的星辰。
  這就是方才投入塔砂懷中的光球。
  它一度明亮如旭日,摸上去卻既不滾燙也不冰涼。觸手溫潤,好似一塊暖玉。塔砂張開雙手,四分之一世界的殘留物在她手中滾動。
  “這感覺……”梅薇斯停了停,似乎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讓我親切。”
  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星界中的短暫相遇,塔砂與精靈王沒有一句交談。但在光球投入塔砂手中的瞬間,她便明白了這是什麽。漂泊的森林盛放又凋謝,片刻間成熟的種子墜入塔砂手中。
  “生命樹。”塔砂說,與聽衆一樣驚奇,“將它種下去,或許會長出精靈來吧。”
  森精靈從林中來,到林中去。
  “怎麽了?”
  人類向導馬丁睡眼惺忪地探出頭來,他疑惑地看著帳篷外站成一圈的人(和一條銀狼)。沒被邀請的人莫名其妙,不知道那片停滯的時空中發生了什麽,不知道其他旅伴在剛才遇見了數百年前的英靈,見到了星界中漂泊的幻影。
  “月亮出來了。”尤金森笑道。
  是啊,月亮出來了。
  阻擋在這片空地與天空之間的魔法陣已經消失,幕布被掀開,真正的夜空露出真容。稀稀落落的星星點綴著暗色的天穹,一輪上弦月挂在天幕之上,靜放著屬于這個時代的月光。
  ——————————
  前往德魯伊前聖地的旅行滿載而歸。
  出發時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真知之館中,雙色的鑰匙被填滿,故事被講完,她看見魔箭撕開星界通道,所有森精靈在四季議會與精靈王的保護下踏空前行,進入星界之中。
  所謂的星界之門,更像是一個不同維度的重合點。精靈王的魔箭釘入其中,將變換不斷的空間牢牢釘住;大德魯伊展開的結界保護住了森精靈們,他們前往星界之中,以自身布置牽引線。
  遠行者們成功進入了星界,他們也成功地將被汙染的四分之一個世界帶離了埃瑞安,但他們沒能成功回來。鏡之門中的畫面也沒給出答案,塔砂只看見大德魯伊嚴峻的神情,看見普通精靈不安的臉。
  綠色鑰匙的解答到此為止,它已經回答了“大德魯伊與森精靈去了哪裏”的問題。
  這一次旅程帶給塔砂的答案,比她本期待的更多。
  向前回溯五百年到四百五十年之間,深淵的惡魔領主聯合起來,企圖摧毀主物質位面,瓜分它的能量。天界發現後公開了這個消息,同時人間生靈發現天界生物與惡魔有著相同的念頭,埃瑞安宣言簽訂,主物質位面的各個種族秘密聯合。
  四百多年前位面戰爭爆發,天界、深淵和主物質位面三方博弈。人間聯合天界驅逐深淵,而後主物質位面聯軍借用深淵力量驅逐天界,卻被深淵反擺一道,造成大量位面汙染。為了防止汙染擴散,自然之子森精靈與德魯伊的四季議會一起籌備了“遠行”,割裂了四分之一個埃瑞安,帶去星界淨化。他們遇到了某種意外,離開後無法歸來,而星界,也在一次亮相後漸漸變成失落的傳說。
  空白的時間線一下子被填補了許多。
  疑問依然存在,比如遠行的德魯伊與精靈究竟在外面遭遇了什麽。他們離開時的態度太過輕巧,幾乎沒想過會回不來,出去時並非懷著必死的決心,也沒有留下諸多准備。如果失去錨點就會迷失方向,他們離開後留守在前聖地的守衛不該只有一個高階德魯伊,那德魯伊等到幾個精靈職業者後便坦然離開,沒有太多擔心。
  參與者中有不知活了多少歲月、如同地上半神的精靈王,有整個埃瑞安的德魯伊中,力量與學識上都是佼佼者的四季議會大德魯伊,他們有可能全部失算嗎?他們會在這種關乎整個族群命運的大事上全部都出現失誤,而那些巴望著他們拯救埃瑞安的強者,難道也對此置之不理?
  意外多半超出所有人的預計,而事情發生得太快。
  他們沒想過做錨點之外的准備,恐怕因為這些准備就夠了,並且,倘若准備失效,還有其他的補救方法,比如能進入星界的法師——精靈法師便提到過這個。超出常理的劇變發生之前,很少有人會做出准備。就像你生活在普通的世界上,不會思考天塌了該怎麽辦。
  精靈法師說,位面牽引完成後星界震蕩,最好的法師也無法進去。錨點又消失得如此之快,在場的四個森精靈必須當機立斷,使用魔法陣保存火種,沒有別的辦法。森精靈與大德魯伊離開前沒想過會遇到這樣離奇的意外,四個精靈激活魔法陣時也沒想到,天地之戰後數百年間,規模龐大的戰爭依然沒有停下。閉鎖的埃瑞安依舊打成了一鍋粥,後來亂戰變成了一邊倒的驅逐和屠殺,無數秘密與知識,就這樣失落在戰火中。只差一點,他們便等不到可以開啓大門的人。
  塔砂感到一點後怕,還有某種幸存者的慶幸。就仿佛站在時光長河的下遊向上看,你發現你的幸存經曆了如此多的巧合,哪一個祖先的喪生都會讓你不複存在。
  如果塔砂沒有來到這裏,如果塔砂沒選擇現在這條路,又或者選擇了卻沒能成功走到這一步,那麽四個守門人就將繼續等待,等待,等待,直到他們守護的火種變得毫無意義,星界中的漂泊者歎息著泯滅,無人前來。
  這部分還是塔砂能參與、能影響的事情,有更多的事根本不受她的努力與否所影響。如果大德魯伊與森精靈沒有做出那樣的努力,如果埃瑞安最後的四個森精靈沒有果斷地獻出生命,如果精靈王沒有堅持至今,那細如蛛絲的答案就將在是落在漫長的時光中,變成另一個難解的謎題。
  有這麽多的幸運,有這麽多人在看不到的角落流血流汗流淚,塔砂站在先行者屍骸壘成的台階上,感到了敬畏。
  以及一種沈甸甸的重量。
  輪到我了。她心想。
  接力棒傳到了塔砂手上,她繼承了這麽多人心血的結晶,她手中彙集了這麽多的問題與解答。塔砂感到自己正站在某個曆史的節點上,她想,如果有這麽多勝過前人的條件,卻沒能做出勝過前任的成果,我不是太無能了嗎。
  不止是責任而已,抽絲剝繭發掘真相這件事本身,便讓她感到興奮。
  整件事當中,塔砂還看到了精靈法師沒有特別在意的問題。目前的埃瑞安,一系列複雜故事的源頭在埃瑞安宣言,精靈法師則將故事的起點提到了深淵的異動上。只是,塔砂不認為惡魔領主的撤離,只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又在發什麽神經”。
  的確,深淵無比混亂,深淵領主也立場不一,彼此嫌棄,只在深淵起落的潮汐□□同作戰罷了——這恰恰是問題所在。這樣一個亂七八糟的聯合體,會因為什麽事情,開始像聯合進攻天界一樣,在同一時間撤離,開始籌備摧毀埃瑞安的行動?
  “‘汙染’和‘瓜分’沒什麽兩樣。”維克多在過去的幻象中自言自語,“真可惜,和深淵一樣的主物質位面,那該有多麽無趣。”
  那個時候,他在想:必須如此,不這樣不行,沒有第三種可能。
  有什麽事讓這叛逆的惡魔領主不得不做出選擇,大惡魔們的行為並非心血來潮,也很難說跟天界的行動有什麽巨大的關聯。如果天界早就能做出什麽定下勝負的事情,為何此前的漫長歲月裏他們沒有這麽做?必然有什麽不同,必然有什麽理由。
  對于面臨深淵威脅的塔砂來說,可能這才是更迫在眉睫的問題。
  如果維克多醒來就好了,或許能提供一些有參考價值的答案。地下城的視線忍不住彙聚在魔池當中,那個包裹著前惡魔領主的繭上。在昏睡中經曆完了一場善念檢定之後,這位惡魔先生依然睡得人事不省,也不知道那些不明物質中的身體到底長到了什麽程度。
  塔砂有點想探測一下裏面到底怎麽樣了,然後不知怎麽的,她想到了小朋友剪開蠶繭的景象。半個繭子裏躺著半個維克多……噫,還是算了吧。
  沒有進度條的東西真是讓人心焦,不像現在的地下城卡片,看上去一目了然。
  【地下城-塔砂】
  合並重組中,進度:75/100
  再度前往星界,與精靈王遙遙相望,得到了生命樹種子,這一系列事件帶來的增長足足有百分之十五,幾乎能與第一次看到星界(百分之二十)相提並論。這樣的事情再來幾次,進度條便會滿了。
  完成度超過四分之三後,地下城卡片出現了一點變化。
  塔砂本來有三個稱號,分別是【Keeper】(抽取被保護者的要素構成身體)、【龍】(你守衛著你的領土與領民,如同龍守衛著它的財寶-額外的龍屬性加成)和【星界旅者】(帶著星界的信物,准備好直面它的勇氣,你能再度踏上旅途)。如今在最晚出現的【星界旅者】後面,又出現了新的空位。
  稱號:【???】
  沒錯,就是一排問號,和與深淵連線前地下城的重組進度一樣,什麽內容都看不出來。這算什麽?塔砂失笑,難道我自己整理出的系統還學會放預告片出來吊人胃口了嗎?比起被遮得嚴嚴實實的稱號名稱,後面那一串解說的位置倒顯得模模糊糊,仿佛起了霧的毛玻璃,仿佛抹一抹就能看清底細。塔砂在意識當中摸了一把,什麽都沒摸出來。
  大概還需要時間解鎖。
  “返鄉小隊”踏上了歸途,在那之前,塔砂召來的化獸德魯伊先行一步。能變成蒼鷹的德魯伊帶上了那枚生命樹種子,提前回到塔斯馬林州,在安全的地方播種。
  森精靈大部分是胎生,生命樹長出精靈基本只是傳說。傳說裏的生命樹也和森精靈本身一樣低産,沒有十幾年或者幾十年不會結出果實。塔砂只是想將樹盡快種下去,不期待收獲。
  但等他們回去的時候,早幾周到達的生命樹種,居然已經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的生日祝福和投喂!=333=

☆、第112章 1.1

  (一一二)
  “我、我沒想過會這樣。”那位能化作蒼鷹的德魯伊羞愧難當,“只是那時候遇到了一只榛雞,一只很肥美的榛雞……您知道,在德魯伊變形的時候,我們的思維都會變得有點,呃,接近變形對象。”
  帶著生命樹種回來的德魯伊,不幸在到達目的地前路遇榛雞。這位一路兢兢業業、目不斜視的快遞員先生飛到安加索森林的邊緣,已經饑腸辘辘,本能一不小心戰勝了一會兒理智。他俯沖下去,沖向那只肥美的榛雞,利爪在捕食的時候張開,生命樹種暫時落到了地上。
  他殘存的理智讓這事兒在距離地面僅僅半米的地方發生,按理說從這個高度墜落不會對種子産生任何影響,他只需要事後再去撿一下就行了。然而生命樹的種子不同凡響,它一落地,便向下鑽去。
  來自漂泊世界的種子,在碰觸到故鄉大地的瞬間,落地生根。
  這是安加索森林的邊緣地帶,植被稀疏,只有零零落落的一些草本植物而已。在這片平坦開闊的地區,遠在數百米之外的人都驚訝地轉向那個方向,只見一棵巨大的樹苗破土而出,拔地而起,如同平地起高樓。就像地球童話故事裏的魔豆種子一樣,生命樹長得如此蓬勃旺盛,它的根莖深深紮入土地,讓大地都為之隆隆震顫。
  不久之後,所有在附近的人都來了,張大嘴巴看著這突如其來的高大樹木。它只存在了幾分鍾,卻像在這兒生長了幾百年,人們把脖子都拗得發酸,還是看不到大樹的頂部。附近玩的孩子仰頭仰到向後倒去,哎喲哎喲叫著爬起來,還好地上泥土松軟,不至于磕壞腦袋。
  大家茫然四顧,周圍只有一個欲哭無淚的德魯伊,拿一只榛雞遮著光溜溜的下#體,解釋也沒法解釋,只急得團團轉。
  參天大樹還在生長,那勢頭能與德魯伊的聖樹媲美。接下來的日子它不再長高,反而開始長寬,樹冠好似打開的華蓋,一天能長一大圈。到後來擴張的勢頭減緩,卻有一枚枚果子挂在了樹梢上,最有經驗的德魯伊過來看,也說不出那是什麽東西的果實。
  塔砂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大家圍著樹,指指點點,啧啧驚歎。這些果子真多啊,每根粗壯的梢頭都挂著一串果實,雖然每兩枚之間的距離算是相當寬松,但耐不住這棵樹幅員遼闊啊。仰頭望去,果實到處都是,倘若它們能發出果香,方圓百裏的空氣大概都會香甜一片。這些果子真大啊,上樹考察的德魯伊與之形成鮮明的對比,在樹下看起來小巧玲珑的果實,事實上像南瓜一樣大。
  “要是砸到誰,那不得被砸昏過去啊?”有人嘀咕。
  “所以別老待在樹下看熱鬧,你們就沒別的事要忙嗎?”這些日子回答了無數問題的德魯伊無奈道,“走走走!這果子不能吃!”
  兔子耳朵的獸人咂了咂嘴,看上去很可惜的樣子。
  巨大的樹上挂著巨大的果實,塔砂擡頭望去,仿佛看到那種景區的許願樹,枝頭挂著無數鈴铛,風一來便叮當作響。她展開雙翼飛上去,站在近處看,這些巨大的果實,看上去砸人並不痛。
  它們毛茸茸的。
  像蒲公英的絨球,又比那茂密;像銀葉菊葉片上那層白色柔毛,又要更長、看上去更柔軟一些。仿佛什麽植物上落了一層細密的白霜,好似一只大貓團成一團,找不到頭尾。眼前的果實莖幹粗壯,表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絨毛,看上去就很軟。
  塔砂伸手摸了摸,為那觸感嚇了一跳。
  溫度。
  它們並非植物表面微涼的常溫,而是一種與體溫相近的溫度。這果實摸起來並不綿軟,反而很紮實,仿佛撫摸一個母親鼓鼓的肚皮。這些奇特的果實,顯然是活的。
  “不可能是精靈。”一個研究古生物學的法師這樣說,“目前存世的所有關于生命樹的記載與歌謠中,哪怕最短的版本中,生命樹孵化精靈也需要起碼十年時間。而且你看這種果實,它們的外部披毛,觸手溫熱,體表溫度達到XX度,而傳說中精靈的體溫是XX度,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如果能將果實切開觀測,觀察的結果會更確切一些。”
  旁邊的德魯伊臉都青了。
  “老師,”他的學徒弱弱地說,“我覺得歌謠中說精靈‘膚如凝脂’並不是溫度如凝脂的意思……”
  在各式各樣的揣測和爭論中,時間悄然過去,果實漸漸成熟。
  它們變得更大,更成熟飽滿。挂著果實的果莖變得更加粗壯結實,足以承載它們的重量。事到如今,這些長開的果實漸漸分出了兩個品種,一種依然色澤潔白,另一種則開始發黃。
  並非秋葉凋零的枯黃色,那是一種可愛的焦黃,就像面團在烤爐中膨脹,軀體變得更加蓬松,外殼烤得金黃。果實外層細密的絨毛變得更粗壯,更厚實,如同雛鳥換了一茬毛,厚得能把手放進去取暖——塔砂忍不住試過一次,那層毛裏特別暖和。被塔砂撫摸的果實哆嗦了一下,仿佛大冬天被人拿冰涼的手塞進了領口。
  在羽毛的邊緣變成咖啡色的時候,第一只果實成熟了。
  這是一個清晨,初生的旭日之光落在森林邊緣,給每片葉子的邊沿鍍上一層金光。最大的那枚果實開始簌簌抖動,厚厚的絨毛看上去像水波一樣發顫,整枚果子晃啊晃,結實無比的莖幹忽地斷裂了,果實墜落下來。
  輪班輪到的德魯伊們抽了口氣,地上的植物防護毯立刻彈起。樹下早就被種植了厚厚的地衣,但誰會嫌保護來得少呢。他們的眼睛緊緊盯著果實墜落的方向,看著它距離地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然後蓦然遠離。
  它飛了起來。
  毛茸茸的咖啡色刷地展開,寬度足有幾米的大翅膀拍打著空氣,氣流擊打地面,如同拍擊海浪,揚起一大片草葉。毛茸茸的果子熟透了,炸裂成一只毛茸茸的動物,它的腦袋像只毛發怒張的海雕,身軀好似一只通體金黃的獅子,兩部分和諧地銜接在一起,羽毛與皮毛完美過渡。它在落地前一刻驟然飛起,初時搖搖晃晃,幾秒後就掌握了方向,驕傲地在人們面前盤旋而過,一飛沖天。
  那是一只獅鹫。
  它已經飛過了它出生的枝頭,與之擦肩而過,毫不留戀。那雄鷹似的咖啡色翅膀重重拍打,將地面與樹冠都抛在了身後。獅鹫無師自通地在枝葉間穿行,它沖出了樹冠,沐浴著陽光,藍色的雙眸望著這片陌生的大地,它在想什麽呢?
  第二枚果實,第三枚、第四枚……陸續落下了。
  它們有著陽光似的羽毛和皮毛,雙眼則是冰晶與天空的顔色。這群初生的獅鹫在生命樹下盤旋,在樹冠上回轉,發出清越的鳴叫聲,彼此試探,呼朋引伴。它們的身軀比龍騎兵們騎著的僞飛龍小上一圈,飛行時沈重的聲勢則一點不比後者弱。這奇特的生物在天空中嬉鬧,樂此不疲。
  到中午的時候,全部的黃色果實盡數落地。
  或者說全數“落空”,幾百只獅鹫離開了枝頭,開始在天空中盤旋。那是奇幻影片中才能看見的場景,它們飛成一只只大大小小的圓環,近的那些還能看到陽光下金閃閃的羽毛,遠的那些則只能看見幾個小小的黑點。在最後一只獅鹫升入空中之後,這龐大的獅鹫群一哄而散,三五成群地離開了。
  有記載的最後一只獅鹫在距今一百七十五前病逝,最後一個獅鹫兵團在與獸人的戰爭中血戰至全數犧牲。過了這麽多年之後,這半魔法、半自然的神奇生物,再一次在埃瑞安露面。
  “大鳥是樹上長出來的嗎?”等果子成熟等了好長時間的孩子震驚地說。他的父母正為停在煙囪上的大家夥張口結舌,不知所措,一時間沒法糾正這個問題。
  數百只獅鹫的出現,不是件小事。
  只在頭一個星期,塔斯馬林州的警局便接到了上百起關于獅鹫的報案,小到東西被偷,大到家裏的馬被吃了,謝天謝地目前還沒有人員傷亡。獅鹫是一種聰明、頑皮而且胃口不小的野獸,智力高到會開馬欄,又沒高得能和馬主人商量。德魯伊們不得不加班加點到處趕場,去說服這些智商如同頑童、力量勝過棕熊的大型破壞者。
  龍騎兵執法隊到處救火,前往報警方向制止獅鹫搞破壞,或者陪德魯伊去進行一些不太容易的說服工作。龍騎士道格拉斯的執法則更加方便,巨龍所到之處,獅鹫必作鳥獸散。無人機輔助執法,小規模電擊很快被證明不是個好主意,那只會激怒獅鹫,讓它們加倍暴力。法師正緊趕慢趕地研究獅鹫驅逐法術,獅鹫泛濫地區暫時封鎖,區域內的工廠和學校都暫時關閉幾天,能放假的學生們看起來挺高興,覺得獅鹫很酷。
  當然,獅鹫帶來的不止是鬧劇。
  地下城能制造的僞龍終究數量有限,那些學有所成卻因為龍不夠而不得不坐冷板凳的後備騎兵們,在看到另一種足夠大的、會飛的生物時笑得牙不見眼,俨然已經看到了自己騎獅鹫上天的景象。帝國那邊也頗有一群人情緒激動,騎士們嚎叫著飛行是騎士的浪漫——龍騎兵不是正統!獅鹫兵團才是帝國的驕傲!
  塔斯馬林州與帝國的合作出乎意料地又邁進了不少,塔砂沒想到帝國上下對獅鹫有如此強烈的感情。大概因為獅鹫兵團的曆史源遠流長,獅鹫長得威武霸氣(仔細看帝國的徽章上還有獅鹫的圖像呢),死得又比較慷慨激昂,沒被汙名化,反倒成為全民心中的白月光,地位如同白馬王子的白馬。
  下一輪談判中,帝國方真誠地請求能轉讓若幹獅鹫,條件優厚得讓人驚訝。比起即將來到的戰爭這種讓人頭痛的話題,獅鹫的出現就令人輕松得多,好似在搞大熊貓外交。帝國那邊掌握獅鹫兵團訓練資料的人與德魯伊合作交流,琢磨著要如何重建一個獅鹫軍團。
  “這麽大的獅鹫,要訓練恐怕比較難了。”帝國那邊的人憂慮道,“我知道獅鹫無法交易,要想騎上它們……不,要想和它們並肩作戰,只有讓它們認可你。”
  “好在這些獅鹫都很身體健康。”德魯伊欣慰地說,“現在這個時間正是它們繁殖的季節,運氣好的話……”
  樹上長出來的獅鹫能正常繁殖嗎?只過了一個多月,塔砂便得到了答案。
  獅鹫的巢穴在高山上建起,它們的卵比鴕鳥蛋還大,蛋上有漂亮的花紋,仿佛畫著火燒雲的鵝卵石。心中浮想聯翩的後備龍騎兵每天都要爬山,心潮澎湃的聖騎士從帝國的其他地方遠道而來,滿懷愛意地看著那些鳥蛋,哪怕被成鳥痛揍也癡心不改。他們宛若被貓咪狂甩連環巴掌依然一臉迷醉的貓奴,在被憤怒的獅鹫爹媽一起痛毆之際,兩者産生了可貴的革命友誼。
  法師一樣垂涎欲滴,他們的目光就不像前兩種人一樣沒出息。法師們凝視著獅鹫的卵,偶爾也盯著成年獅鹫看,那目光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求知欲,“一看就不是好人”(騎士說)。這些研究狂人每次在附近露面,後備龍騎兵、聖騎士和巡山的德魯伊就要聯合起來,不盯鳥蛋,改盯法師,一個個如臨大敵。
  “准你們看不准我們看,這是職業歧視!”法師抗議道。
  這抗議沒人理,三類獅鹫保護者繼續緊盯不放,並且因此加深了彼此的友誼,可喜可賀。
  一個月後,小獅鹫破殼而出,它們身上的白色絨毛宛如幾個月前生命樹剛剛結出的果實。隨後的日子裏,這些小雪球充氣般長大,從只會眨著眼睛賣萌的鳥團長成精力旺盛的小狗。
  三個月時,幼年獅鹫的體型就像一只大型犬,它們的翅膀還沒法飛行,獅子似的身軀已經可以在石頭上上爬上爬下,在巢穴內外輕巧地跳躍。它們的父母開始教授它們撲擊的技巧,隨後的課程是如何飛行與俯沖狩獵。再過上幾個月,那對現在還像雞翅膀一樣肉呼呼的雙翼便會覆蓋上堅硬的咖啡色羽毛,它們將起飛,長出堅硬的利爪。
  向往著獅鹫的人們卯足了勁前往獅鹫棲息地,他們付出最大的誠意,希望能打動這些機靈而野性難馴的生靈。獅鹫的幼年期十分短暫,他們是否能得到青睐這件事再過不久便能見分曉。不像地下城制造的僞龍,獅鹫是活生生的動物,它們需要進食、清潔、休息和照料,每一只都有著自己獨特的個性和喜好。得到認可很難,維持關系也不容易,但獅鹫的壽命長達百年,比僞龍更聰明與忠誠,只要它們願意,它們會與騎手一生相伴。
  塔斯馬林州成立了“神奇生物保護局”,用以處理新物種帶來的麻煩,調節人們與它們的關系。人們總有一天會習慣新來的鄰居,獅鹫帶來的影響,總會變成“有頭浣熊在翻我家郵箱”這種程度的麻煩吧。
  神奇生物保護局,處理對象不僅僅是獅鹫。
  生命樹上還有另一批果實。
  一類果實越長越毛茸茸,越長越焦黃,它們在最後長成了獅鹫。另一種果實依然通體潔白,白得透亮,外表的絨毛則細膩如木雕。當塔砂伸手觸碰它們,它們矜持地一動不動。
  潔白的果實比獅鹫果晚半個月成熟,它們墜落的時候正是一個滿月。銀月之光照耀著大地,樹影婆娑,萬籁俱寂。就在這樣的甯靜之中,與月光同色的果實墜地。
  它沒在半空中飛起,只是輕盈地落地,沒有什麽浩大的聲勢,腳步與月色一樣靜谧。一匹白馬踏著月色前來,鬃毛在夜空中揚起,如同一層輕紗。
  白馬頭頂,長著一枚螺旋狀的角。
  要是瑪麗昂在這裏,她多半要“啊”地驚呼起來,說“我見過這個!”——這奇特的白馬與她在前德魯伊聖地見到的一樣,都這麽輕盈優雅,與普通馬匹的差異,如同精靈與人類相比。
  這是一匹獨角獸,它有著精靈似的美感,修長,高貴,純潔,飄飄欲仙。它沒有一點雜色的皮毛宛如月光的實體,等跑動起來,又好似一陣有色的風。獨角獸的肢體如此修長,好像用筆畫出來的一樣。塔砂隱約覺得這比例與肌肉含量放在馬身上大概不太健康,纖細得跑不起來。
  但獨角獸並非馬匹,魔法的力量構築了它的血肉,速度勝過任何馬匹。它環顧四周,蹄子在地面上輕輕一點,幻影般消失在了森林中。
  “獨角獸是很害羞的小可愛,但它們也很喜歡其他生靈的陪伴,會主動尋找夥伴。”梅薇斯說,露出了懷念的笑容,“我母親說,她小時候曾養過一匹——或者說有一匹獨角獸企圖養她,因為外祖父外祖母當年忙于打仗,老把她丟在家裏。”
  比起更偏向野獸的獅鹫,獨角獸更接近魔法生物。這些害羞的魔法生物獨來獨往,白色的果實一落地便匆匆離去,不好意思跟同伴打上照面似的。它們跑得這樣快,饒是視線遍布各處的塔砂也會追丟。她不覺得著急,按照梅薇斯所說的性格來看,獨角獸們總會出現的吧。
  關于獨角獸的報道被科普開來,它們可比獅鹫省心得多,專欄不用連篇累牍地報道“如何避免獅鹫騷擾”、“烤肉派對時遇見了獅鹫怎麽辦”之類的內容,只需要簡略地介紹習性就好。獨角獸的力量強大但善良無害,同時有著分辨善惡的能力,也不用擔心它們被其他人傷害。更多人關心如何吸引獨角獸,許許多多的讀者,尤其是女孩,對那優美出塵的圖片一見鍾情。
  不久之後,出現了第一個幸運兒。
  十九歲的農場主之女艾爾莎在外面玩得晚了,想繞近路回家,不幸遇到大雨,迷路在了森林裏。銀白色的獨角獸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從天而降,送她回家。
  “我應該做什麽呢?”她來神奇生物保護局作登記時緊張地說,“它為什麽會來找我?那天淋雨的人很多呀。我只是一直比較受動物歡迎,可那都是貓啊狗啊牛啊羊啊馬啊……”
  “什麽都不用做。”工作人員對他微笑,“它只是喜歡你罷了。另外,你有沒有想過去做個職業測試?”
  這姑娘在稍後被證明有著禦獸者天賦。
  此後陸續有人看見了獨角獸。
  純潔的獨角獸也喜歡純潔的人,它們總被溫柔的心所吸引。來神奇生物保護局作登記的人當中年輕女孩居多,但也不止如此。
  名叫加百列的十二歲的男孩面色通紅,一直在說一定有哪裏搞錯了。“他們說只有沒交過男朋友的女孩子才會遇到獨角獸,我雖然沒有交過男朋友,但我不是女孩子啊?”他磕磕巴巴地說,“我不知道怎麽跟馬說話,哎,你們能跟它說一下嗎?我就差脫褲子給它看了,可是我覺得那樣很沒有禮貌……”
  工作人員憋笑憋得累極了,旁邊被獅鹫搶走三瓶酒的老大爺則笑得直拍大腿,一點不客氣。男孩子的臉更紅了,像個熟透的西紅柿。“先別笑啊,幫我說說啊!”他急切地說,“要是它找錯了人,那它本來該找的女孩子不就等不到她的獨角獸了嗎?”
  哄笑變成善意的微笑,工作人員說:“沒找錯,就是你啊。”旁邊的老大爺胡噜了一把加百列卷曲的頭毛,補充道:“誰跟你講只有女孩子可以的?別聽他們瞎講!”
  說到底,獨角獸尋找夥伴的標准不是年齡、種族和性別,它們只是被充滿溫柔愛意的心所吸引。
  在獨角獸在塔斯馬林州分散開後不久,神奇生物保護局迎來了又一種保護對象。
  作者有話要說:  【獅鹫】和【獨角獸】和【?】加入了您的陣營!
  好久沒有新人物卡了,啊,這次應該是新生物卡XD

☆、第113章 1.1

  (一一三)
  早在最早的果實墜落之前,法師與德魯伊們便展開了對生命樹的研究。他們一方在故紙堆中尋找理論支持,另一方收集**生命樹的數據,提出了較為統一的觀點。
  精靈沒有史書,他們用碑文與歌謠來傳承曆史——如果五百年前的事問問你媽媽就能得到親身經曆過的答案,史書這種東西的重要性好像和日記也差不了多少。精靈的碑文早已在戰火中失落,歌謠尚存,只是難免要在傳唱中失真。
  除去一聽就是為了戲劇性胡編亂造的版本,去除遊吟詩人為了增加熱度強塞進去的三俗戲份,比較可靠的生命樹傳說大致是這樣的:
  在遭遇巨大災害(灼熱的火球沖天而降/大地翻騰起海一般的泥浪/恐怖的惡魔肆虐地上/等等等等)的年份,森林之子將回到家鄉,托庇于精靈之王。精靈的王者保存生命的種子,種子深埋某處,度過嚴冬,在下一個春日重現生機,長出生命之樹。生命樹能在若幹年(有說十年,有說五十年,也有說一百年)後孵化出森精靈,生命#之光照耀大地,森林之子終將在災後的大地上再度繁衍生息。
  “我今天才知道,‘保存生命的種子’居然是字面意思。”有研究者喃喃自語。
  總之,大部分研究者都認為生命樹會在十年到一百年之間(這區間真夠大)生長出精靈,繼而認為幾個月裏長成的毛絨果實只是生命#之光的另一種表現,如同妖精燈盞一樣,只能體現出樹蔭範圍內旺盛的生命力。等第一枚被認為是純裝飾品的果實拍著翅膀走了,所有焦黃色的果實在當天下午成群結隊地飛過了研究者們窗外,研究小組一片混亂。
  混亂之後,他們重整旗鼓,修正了他們的假說。
  “森林之子”不是指森精靈。
  森精靈是森林之子,但森林之子並不光是森精靈一族,這個詞彙中還包含著許許多多的種族,比如半人馬,比如森林妖精,諸如此類。從不少傳說與歌謠中能找出蛛絲馬迹,在獅鹫被馴化成騎士的夥伴之前,野生獅鹫居住在森林之中,與精靈為鄰。喜愛純潔心靈的獨角獸時常與森精靈為伍,作為難得的長生種,他們能彼此陪伴到生命盡頭。
  這就是為什麽生命樹能孕育出森精靈以外的果實。
  在弓箭手、德魯伊與遊俠之外,森精靈中還有一個常見的職業:“禦獸者”。瑪麗昂在那一小片幻境中遇見的便是精靈禦獸者,那名禦獸者與獨角獸相容,化為一體作戰。這個職業有點像德魯伊獸語者和化獸者的綜合體,他們能與有著魔法屬性的生物合體戰鬥,而對于森精靈來說,獅鹫與獨角獸便是最常見的夥伴選項。
  四百年之前,精靈王召集了埃瑞安的所有森精靈,他們從四面八方趕到德魯伊的聖地,懷著對王的信任與對這個世界的愛,開始一場通往星界的遠征。森精靈們來了,精靈禦獸者的夥伴一並前來。那些與森精靈互為半身的獅鹫與獨角獸,毫不猶豫地踏上旅程。
  也在最終,與那些森精靈們一起,永遠留在了那裏。
  他們的王沒有辜負他們的信任,森精靈的王者在荒蕪的星界守候了四百年,等到了故鄉的來客。那枚生命樹的種子裏不僅孕育他的子民,還有那些與他們同生共死的親密夥伴。在生命的涅槃之中,獅鹫與獨角獸從樹上墜落,得到二次新生。
  留在埃瑞安的那些神奇生物已經滅絕了,星界之中卻保存了種子,最終墜毀的四分之一片大陸竟成為了諾亞方舟。他們的“遠行”雖然失敗,卻並非毫無意義。
  枝繁葉茂的生命樹枝頭,有新的果實在生長。
  這些果實都非常小,只有拇指這麽點大。它們呈現出一種圓潤可愛的青綠色,又像雕琢出的玉珠,又像礦長自然生長出的結晶。不像之前那些毛茸茸的果實,這些果子外表光滑,長得很慢,幾個月後依然看不出變化,只有一直觀測記錄著他們的德魯伊才能發現那一點點細微的差異。
  它們看起來嬌嫩易碎,讓人提心吊膽,擔心一場風、一場雨就能把它們打落。但事實上,一樹的果子在狂風暴雨中歡快地跳躍,在冰霜和大雪中安然無恙,遠比它們看起來強韌。樹生精靈在枝頭靜靜地生長,大概真如傳說中一樣,起碼要十年功夫,才能看到詩詞中尖耳朵美人的真容。
  精靈的消息被傳播開來,在人群中掀起又一次軒然大波,反響更勝過獅鹫與獨角獸。這又是一個離去很久的傳說種族,他們的故事停滯在四百年前,那時埃瑞安宣言下的聯軍剛剛驅逐了天界與深淵,勝利與榮耀的美酒在各個種族之間分享。森精靈活像傳奇故事的縮影,故事在最美好的時候結尾,沒有英雄遲暮,沒有衰敗、背叛與再起的戰亂。時光劃出巨大的假想空間,人們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向往他們,如同向往那個傳奇的年代。
  何況森精靈還這麽美,是吧。
  “起碼要十多年啊……”有人哀歎道,對著報紙上的圖片搖頭,恨不得給生命樹施肥似的。
  “才十多年呢!”樂觀的人說,“十年也不多,五十年我也能熬到,等五十年就能看到快五百年都沒有的人啦,我們這一代真是好運!”
  “反正都是把深淵趕回老家之後的事情了。”又有人說,“也好,要不然,人家閉眼之前剛剛把深淵趕跑,一睜眼又看到深淵冒出來,准覺得我們不爭氣,不像樣子啊。”
  這話說得,頗有東道主打掃幹淨屋子再請客的氣魄。在這個坐在家中能通過報紙、廣播知道天下事的時代,哪怕是一輩子沒離開過一座小城市的人,也能産生對埃瑞安的歸屬感,以及埃瑞安也有他們一份的自豪。
  絕對不能輸啊,他們笑言,如果輸給深淵,就看不到精靈了。
  隨著流通更頻繁,生産力更高,信息的傳播也越發便捷迅速。信息量一大,每條信息停留的時間越短,在獅鹫、獨角獸與森精靈到來的消息擴散開來,深淵帶來的恐怖被沖得更加稀薄。
  備戰的人加緊備戰,長達數年時間的准備會漸漸變成他們生活的一部分,習慣之後不會太緊張不安。而對于大部分人而言,深淵的威脅又近又遠,好似半年後要看牙醫的預約,固然讓人愁眉苦臉,但你總要面對,也總能過關。
  再然後,塔砂發現“生命#之光照耀大地”也不止是個抒情詞句。
  德魯伊們發現安加索森林的植被又迎來了一輪生長期,不少植物的生命力都旺盛得好似用了催化法術。不少靠近林區的小道在一個雨季後被吞沒,荒蕪淩亂,好像被棄置了許多年。自發組織起來的巡林小隊在附近清理通道,異常就在此時被發現。
  “這幾天樹長得老快了,咱們特別高興,樹長的多能砍得就多了呀——這些年不是有這個那個的護林條例嗎?還有那些拿著拐棍的人,看得老緊了……嗐,這句給我掐了別播哈。”伐木人對著前來采訪的廣播電台說,“那天我們照舊開工,到了那段被樹擋著的路上,肯迪剛找到一棵好樹,還沒開始砍呢,就拿斧子背磕了兩下定位,你猜怎麽著?那棵樹刷地站了起來,嗷地一聲跑了!”
  “樹還‘嗷’了一聲?”主持人驚奇地問道。
  “那倒不是,嗷的是肯迪啊。要是你拔著蘿蔔,蘿蔔從地裏拔出根來就跑,你不嗷嗷啊?”伐木人直樂,“那是老大一棵松樹,樹幹腰那麽粗,樓那麽高,跑起來蹬蹬響,拔個腿兩腳泥。我天生膽大,追上去一看,嚯!那松樹前面有鼻子有眼,耷拉著好大一張臉咧!”
  這名伐木人與同伴肯迪的運氣不錯,遇上的松樹脾氣不壞,被敲兩下就知道轉身跑。另一位伐木工菲力克就沒那麽好的運氣,他是有名的好樵夫,下斧頭又快又准,刷刷兩斧頭下去,被砍了半拉屁股的樹勃然大怒,對他狂追三百米。
  可憐的菲力克如今躺在醫院裏治療多處骨折,幾米高的大樹蹭你一下也夠嗆,何況還是含怒追打。還要感謝那時在旁邊的一位遊俠,多虧他的拔刀相助,才沒釀成什麽慘劇。
  “對,是我救下了那個伐木工。”“遊俠交流協會”的成員法蘭克林說,“那天我們正在安加索森林進行新成員的訓練,突然聽到有人呼救,我便跑了過去。咱們雖然沒有德魯伊擅長和自然交談,但好歹也親近自然,帶著那位樹先生繞行過幾百米之後,終于讓它冷靜下來了。”
  “在您見義勇為的時候,您害怕嗎?”主持人問。
  “我當遊俠之前是個當兵的,跟著哈利特將軍打過不少仗,見過的東西多了去了。”退伍兵法蘭克林笑道。
  “多年征戰的經曆開闊了您的眼界與勇氣,”主持人不失時機地贊歎道,“那讓您在遇見樹精的時候依然能沈著穩定……”
  “我倒沒有多沈著穩定,我可激動了。”法蘭克林笑出了聲,“我記得很早的時候,我們的部隊剛和亞馬遜人一起過新年,我在林子裏喝醉了,對著樹大喊大叫新年快樂。那棵老橡樹睜開了眼睛,跟我說‘也祝你新年快樂’——他就是這麽說的,過了那麽多年我還記得。老人家沒了十多年,真沒想到還能看見另一棵活蹦亂跳的樹。”
  時間過得真快,當年傻笑著跟老樹打招呼的新兵已經退役,變成了可靠的遊俠。橡木老人逝世後十多年,樹精在埃瑞安重現。
  是因為生命樹與自然之心的交相輝映,還是魔力環境的潛移默化又到了一個臨界點?數百年間沈寂為凡木的森林中,某一日,又有樹木睜開了眼睛。樹皮上的溝壑組成一張張拉長的面孔,這種神奇生物好像一睜眼便已經上了年紀,都長著出生便十分滄桑的臉。
  神奇生物保護局在是否該將它們歸入保護範圍的問題上犯了愁,許多人都對橡木老人感情深厚,認為那是個睿智的老者,而不是某種需要保護的“神奇生物”——反對者表示,要是將女巫歸類為神奇生物,你一定會被修理得親爹親媽都不認得(當然,你要是個強大的法師那就另說)。最後德魯伊們與每一號發現的樹精進行了交流,交流的結果是,它們依然該被歸入神奇生物當中。
  橡木老人是橡樹守護者,聖橡樹林中的一員。他保管了自然之心,成為了德魯伊知識的傳承者,就如同樹精當中的職業者,不能與普通同胞相提並論。普通的樹精顯得遲鈍而蒙昧,沒有社會結構與知識傳承,智力水平與獅鹫相差仿佛。這些龐大的半魔法生物生活方式更接近植物,生活態度如同樹懶。樹精能夠在同一個地方用同一種姿勢矗立百年,不遇到威脅就不會動彈。
  德魯伊與遊俠組成的巡林隊給每一只樹精做登記,樹牌子,像保護古老建築物一樣圍起來。牌子的大致意思是:這裏站著樹精XXX,請不要傷害它,否則後果自負。
  樹精在肉搏上的力道相當驚人,想象一下三層樓高的大象吧。如果把敵人引進它們所在的區域,想讓它們對敵也不是難事——這念頭讓塔砂發笑,覺得這可真是十足的維克多風格。要是地下城之書還在這裏,他興高采烈的建議聲一定已經響起,塔砂都能想象出他的口吻與用詞。
  但願這家夥別醒得像精靈一樣晚。
  因為關于樹精的相關訪談實在太沒有戲劇性,這一期采訪沒在《走進埃瑞安》節目播出,而選定了新節目《探索與發現》。該節目因為新生物的陸續出現而變得越來越受歡迎,群衆們對新形式媒體的需求也越來越高。
  “我們需要有大量圖片的那種,廣播的速度,雜志的圖片量,最好圖片還能動起來,”抽測到的觀衆代表這樣說,“如果有這樣的節目,光拍獅鹫好了,獅鹫寶寶爬山,獅鹫寶寶吃肉,獅鹫寶寶睡覺……都不用旁白解說,我能看一整天。”
  後半句話得到了廣泛贊同。
  整個埃瑞安的資源目前正向戰爭准備方面傾斜,側重于魔法與理論的**師塔忙于研究深淵與星界,側重于魔導科技的匠矮人工坊和帝**校忙于研究軍用科技,一時半會兒沒空處理新媒體。但只要戰勝了深淵,搞不好在許多人的有生之年裏,電視機會像如今的廣播一樣普及。
  塔砂有漫長的時間,只要不被擊敗,她一定能看到這個。
  那電腦呢?遊戲機呢?智能手機呢?地球上從電視時代發展到電腦時代,也只用了不到一百年的時間而已。
  一百年,一下就等到了。
  在匠矮人工坊研究出了“獅鹫驅逐設備”的時候,塔斯馬林州與帝國之間的某一項漫長的談判,終于有了結果。
  關于夜幕防線的拆除。
  “公民們,東南方的夜幕已經落下。”上一個元首這樣說,“但黑夜總是暫時的,在太陽升起之時,它注定被驅趕得無影無蹤。為了美好的世界,讓我們暫且忍耐。”
  許多年以前,地下城居民的奮力一搏終于讓他們在埃瑞安站穩了腳跟,塔砂的單刀赴會摧毀了帝國的魔力源頭,得到了與帝國分庭抗禮的機會。上一個元首發布了“夜幕演說”,以“夜幕演說”為引子,“和平宣言”正式拉開了地下城與埃瑞安帝國之間無硝煙對峙的序幕。在對峙的十多年裏,夜幕防線從少量的壕溝與哨所,變成了瞭望塔、高牆、鐵絲網、壕溝、士兵與魔導武器組成的大型隔離帶。
  這巨大的隔離帶將塔斯馬林州從帝國中分裂開,一道牆兩邊兩個國家,兩個陣營。國境線伫立在土地上,也伫立在人們心中。隨著時間過去,“不存在”的通商通道從開啓到被默認,再到被擴張公開;機械鳥與無人機你來我往,兩邊的記者延遲報道者對方的故事;巨大的缺口在高牆中間打開,海關扣每天吞吐著大量成員……即使如此,高牆依然豎立于此,泾渭分明。
  這道彙聚了那麽多目光、見證了一次次摩擦與合作的高牆,終于要倒了。
  一方面是雙方誠意推進談判的結果,另一方面,生命樹在塔砂的地盤安家落戶後,這一邊魔力環境的改善簡直到了肉眼可見的地步。塔斯馬林這邊樹都被熏陶得長腳能跑了,這幾個月來相對冷僻的職業禦獸者數量突飛猛進,仿佛在獅鹫與獨角獸的刺激下應運而生。控制流通的每一天都是巨大的浪費,誰端架子誰傻瓜。
  才建立了幾年的海關將被拆除,這不可惜,因為今後高牆的每一段都將來去自如。帝國幣與矮錢依然獨立存在,兩者之間的彙率相對穩定在了一個數值上。塔斯馬林州與帝國的戶口、身份登記依然使用兩套體系,但雙方信息共享,人口彼此流動的同時,跨境犯罪也有了應對方法。漫長的談判中,各種調整都已經達成了初步共識,談判雙方在協議上簽字,都相信動蕩會被控制在最小範圍。
  夜幕防線拆除的那一天,防線兩邊都圍滿了人。
  維持秩序的士兵將圍觀人群攔在安全距離以外,附近地區事先就進行了交通限流,饒是如此,隔離帶後的人群還是烏泱泱一片。圍觀群衆們經過了嚴格的安檢,在隔離帶後伸長了脖子,看著軍人們腳步快速地走過來又走過去,好似一群工蟻,拆解著廣闊的防線。
  堅不可摧的碉堡從內部被爆破,瞭望塔也遭遇了一樣的命運。軍隊帶走滿是刺的鐵絲網,用土石將深深的壕溝填上。運載土石的工程車來來回回,整個過程緊張有序,將主要拆解過程控制在了一天之內。到了終于要拆除那道更具有象征意義的高牆時,牆兩邊的圍觀者們,包裹各個報社、廣播台前來采訪的記者,全都閉上了嘴巴,乃至屏住了呼吸。
  長長的防線上,那道望不到邊際的高牆,在同一時間倒塌。
  一半在施法者的力量下碎裂,一半坍塌于魔導炸彈被觸發,那景象堪稱多姿多彩,像一場盛大的煙花。在雙方冷戰中建起的夜幕高牆在雙方合作中倒下,閃光燈兩個不停,人群嗡嗡轟響,那萬衆矚目的高牆消失無蹤,塵埃落定,兩邊的觀衆看見了對面人群的面孔。
  場面安靜了一瞬間,接著歡呼聲響起。
  從今往後,不需要嚴格的申請也可以來去兩地,你可以來來去去,不會被懷疑叛國。被隔離在兩邊的、沒有親屬關系的親人們可以重逢,師徒相見,友鄰會面。一條鐵路穿過了曾經高牆所在的地方,如同一條血管連接雙方。不再需要兩條腿辛苦跋涉,不再需要馬車顛簸受苦,魔導火車再一次穿過這個地方,這一回,裝著的不再是戰火。
  到最後,海關還是沒有被拆除。
  瓦爾克藝術家協會的會長昆蒂娜女士提出了更好的想法,海關與附近的一部分防線被保留,作為“夜幕防線紀念公園”。這附近的哨所依然存在,其中的衛兵不再看守人,轉而看守高牆本身,如同任何紀念館的管理員一樣。鐵絲網被絹花纏繞,壕溝邊上放著紀念牌,海關當中存放了十幾年對峙的曆史。至于那些留下的高牆,它們是很好的畫廊。
  瓦爾克藝術家協會在這裏舉辦了繪畫征集活動,就在高牆拆除、防線開放的第二個月的第一天,來自帝國與塔斯馬林的兩百多位畫家受邀來此作畫。沒有主題,繪畫隨心,“隨心所欲”本身便是主題,如同邀請來自兩邊的、不同職業不同種族的畫家來夜幕高牆上繪畫這件事,本身就是有趣的行為藝術。
  作者有話要說:  放心吧維克多不會一路睡到故事結束的,下一個副本就出來了XD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感謝木木醬的連環地雷!=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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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1.1

  (一一四)
  夜幕高牆終于倒下,夜幕防線成為了曆史。在這最重要也最艱難的談判成功通過之後,就像卡在齒輪之間的砂礫被去除,雙方之間的合作商談變得更加順暢。很快,許多重量級項目也通過了。
  比如“白塔遺址共同開發”項目。
  事到如今,白塔已經是埃瑞安過去最有名的法師協會。在大部分巨龍因為龍之預言離開後,在滅法運動將所有施法者打成邪魔之前,這一貫中立的學術派法師學院推動了人類法師聯盟的建立。他們用諸多魔法生物與曆代法師的屍骸制造了埃瑞安帝國的魔力源頭,作為魔導科技最後的能源運行,讓埃瑞安的魔導文明苟延殘喘百年。
  埃瑞安都城下面運行的魔力源頭是白塔法師的手筆,但那個毀于塔砂之手的地下空間並非白塔遺迹。那批最後的傳奇法師將大量蘊含著魔力的寶物、材料與屍骸運送到那個大魔法陣之中,而白塔本身,並不在都城。
  它在埃瑞安帝國的腹地伫立,被保存至今。
  “或許調查結果會讓你們失望。”帝國的代表在簽訂了協議後這樣說,“那裏的確很有紀念意義,但恐怕沒有多少真正有用的東西,空有象征性罷了。”
  白塔的寶藏早已被瓜分,屠龍狂潮前被拒絕加入的白塔叛逆帶走了一些,制造魔力源頭時作為動力被帶走了大部分,剩下的那些就算沒在滅法運動中被搜刮幹淨,也該在這兩三百年的魔力環境衰退中變成了凡物。代表所說的話一點兒沒錯,這個開發項目的確十分雞肋:白塔遺址因為白塔的名頭被高層關注,能發掘的東西卻與談判難度不相稱。
  塔砂表示這沒關系。
  塔斯馬林州的代表說了不少滴水不漏的漂亮話,比如白塔原址本身具有的重要意義啦,法師們的求知欲等等等等。但塔砂真正要去那裏的原因,卻不足為外人道。
  因為維克多。
  真知之館回答問題,也索取“信息”,鑒于鍛造要是的材料看上去只能一次性使用,每個問題的詢問都需要相當謹慎。深淵的威脅當前,在那麽多能提出的問題中,塔砂認為,沒有什麽比尋求“如何喚醒維克多”的答案性價比更高了。
  他跟塔砂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蚱蜢,靈魂契約長期有效,讓他不可背叛、不可隱瞞地站在塔砂這邊;他是曾經的惡魔領主,知道許多深淵的秘密,能提供的信息絕非深淵研究者可以比擬;他目前還在進化中,如果能成功讓他孵化,他很有可能會更上一層樓,在武力智力上提供不小幫助……綜上所述,這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是為了世界和平。
  真知之館為塔砂指路,路途的終點就在白塔遺址的位置。
  這個問題,塔砂早就問出並得到了答案,只是在實行上遇到了一點麻煩。白塔遺址雖然幾乎已經空了,但名聲還在,平時沒多少人關注,等閑也不讓人靠近。塔砂不可能偷渡,這次真知之館給出的關鍵詞是法師,得帶一群法師去。
  法師們大多體力不行,而且,用其他吃苦耐勞的職業者的話說,法師窮講究——要帶法術書,要帶筆記本,要帶施法材料,要帶學徒打下手好讓他們有足夠時間休養精神……不帶這些沒法施法,沒法施法的法師戰鬥力不到五,帶了如同沒帶。一個法師也就罷了,一群法師,那必然是浩浩蕩蕩一群,並且氣質鶴立雞群,仿佛一群思想家或一群精神病,要想裝普通旅遊團都做不到。
  于是,談判耽誤了一段時間,好在結果不錯。
  白塔遺址考察團的成員有:領隊塔砂,白袍法師布魯諾,黑袍法師米蘭達,灰袍死靈法師多洛莉絲,煉金法師格洛瑞亞,野法師魯道夫,以上所有法師的學徒們。該考察團趕上了鐵路線開通,乘坐和平號魔導火車,一大群人只經過幾天的旅程便到達了白塔所在的城市。不過要到白塔遺址,還需要一段只能馬車通行的旅程。
  白塔遺址在距離主要城鎮一天距離的地方。
  “本來還要遠。”向導說,“過去的白塔建在渺無人煙的地方,這幾年城市擴張,才到了只有一天路程的地方。”
  這個向導倒真是單純的向導,帝國方面這回光明正大地送來一支護衛隊隨行,畢竟白塔算是有著一定戰略/軍事意義的重地,哪怕成為空殼之後也一樣。
  他們來時經過了哨卡,自滅法運動以來,這支部隊已經看守了這裏上百年,士兵來來去去,編制數量越來越少,唯有番號不變。留存至今的那幾號人依然頂著個十四軍的名頭,說不好是可敬還是可笑。
  “我聽說過駐守白塔的十四軍團。”那位穿著彩虹色袍子的煉金法師說,“開始他們在這兒,預防有隱藏在塔裏的人或非人跑出來。後來軍隊在這裏,避免周圍不相關的人跑進去,死在什麽法師機關裏。到現在這點人能攔住什麽呢?或許他們並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看守什麽。”
  在如今的人們眼中,這裏只是廢棄的塔樓。
  那白色的高塔被山崖環抱,與蒼白的石壁融為一體,到百米以內才能分辨出來。他們終于來到塔外時,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仰頭望去。
  “比我想象中矮。”野法師魯道夫說,“我看過一些描述白塔的記載,如果沒有誇張的話,那該是一個恢弘的建築群。”
  “因為這不是白塔。”白塔流亡法師的後裔布魯諾說,“白塔的主塔存在于亞空間之中,入口早就在魔力環境變差的時候消失了。現在剩下來這個,只是白塔的分塔,當年法師學徒們的住所。”
  眼前這潔白的高塔,僅僅是當年那個法師學院的殘骸。虎死余威在,不外如是。
  整座塔由一塊山石鑿成,魔法的鬼斧神工讓它看上去找不到一點人工雕琢的痕迹,仿佛天生就長成這樣。潔白的塔身有種冷淡的潔淨感,不像撒羅神殿的那種聖潔,而是某種無情感的鎮定,不膜拜,不虔誠,只客觀地觀察與發現。簡單地說,它看起來就十分法師。
  走入分塔之中,光線一點都沒有減弱。牆壁上巧妙地開出了窗口,光線如水般傾斜進來,將走廊照得無比明亮。
  塔中心一塊中空的區域貫通整座高塔,站在最底下擡頭看,如同站在豎井底部向上看。隔層走廊透入的光亮在中心點交集,好似萬花筒一般,看久了有種看入深淵的倒錯感。地磚與牆上的瓷磚不知用什麽材質鋪成,過了那麽多年,只要擦去灰塵,那色彩依然鮮亮如新。瓷磚上隱約的紋路帶給人可以遊走的錯覺,畫框裏的東西大概真的跑掉了。他們一路見到了許多完好無損的畫框,畫布中一塊空白,畫面上的東西已經不見蹤影。
  “那些畫框裏關著‘標本’,”白袍法師布魯諾說,“法師們會把得到的各種材料留影,將那些縮小的、看上去像活著的東西關在畫框裏,它們會像生前一樣活動。這些銀色的畫框則是指路人,一些法術仆役和死去法師的留影會在這裏給學徒指路,還有答疑解惑。”
  他的語調中有著充沛的感情,這位得到了白塔傳承的法師今天第一次見到白塔,卻像夢回故土,談起什麽都如數家珍。
  “我曾聽說,法師的留影會在塔中到處行走。”他向往地說,“塔靈裝載在構裝體之中,以各種形態現身……”
  一個個房間彼此嵌套,一條條走廊糾纏在一起,利用了每一寸空間,也讓整個塔內複雜如迷宮。白塔的主塔只會比這更加複雜,不過即便是被邀請來的客人,也不用擔心自己在哪裏迷路,這都不是問題,因為法師塔是“活的”。
  塔靈對所有受歡迎的客人熱情,它會在塔內任何被呼喚的角落出現,帶你前往想去的方向。那些突然斷裂的通道上還能看到一點傳送陣存在的痕迹,高塔之內,短距離傳送連接每個角落,你很難找到真正的死角。貫通高塔的那個圓形空間看上去深得可怕,但在魔法依然運行的時候,懸浮的台階長期在中空處漂浮,只要你是法師,只要魔法之門對你敞開,你便能輕松掌握讓這些小小浮空島前往正確樓層的方法。
  “那個是不是魔像?”一個法師學徒指著走廊盡頭某個像破碎雕像的東西說,語氣興奮得好似真正的觀光客。布魯諾半點沒見怪,他的回答也如同一個熱情洋溢的導遊。“是啊!”他說,“學徒塔的魔像很少見,但在法師塔裏,它們會有很多。”
  傳送法陣與懸浮台階照顧著法師們缺乏鍛煉的身體,簡單的魔像服務員給常年呆在實驗室的法師運送食物與其他生活必需品,讓法師能夠宅到底。另一些價值昂貴的高級魔像還能輔助施法,聽上去讓人驚奇,在魔法的鼎盛時期卻是富裕法師的必備夥伴。這種成就還是黑袍法師的發明,雖然創造時的實驗過程和黑袍法師的慣例一樣邪惡,但這種高級魔像對施法者來說太過方便,到最後還是在所有高層法師中傳開。
  整座塔最大的空間是圖書館,大門打開,落下許多灰塵。
  許許多多把椅子淩亂地擺放著,好像它們的主人只是暫時離席,不久之後還會歸來。一看就非常沈重的長桌安置在書架邊上,某種經久耐用的紅木打造了它,至今不曾**枯朽,甚至沒有一個蟲眼。這裏的一排排書架沒有地下城圖書館中那樣高大宏偉,卻有一種方便取用的貼心。金屬銘牌上還能分辨出優美的花體字,除了書籍分類外,還有一些標語,比如“借閱室內保持安靜”、“好法師珍愛他們的書”等等。
  當然,這兒已經空了。
  “它們全都被搬去了大圖書館。”向導不失時機地說,多少有點想向在場的法師們示好的意思,“所有藏書都在那裏被完整保存,就像這片剩下的遺迹……”
  “是嗎?”黑袍法師米蘭達不客氣地說,“那一樓走廊盡頭的痕迹,難道也是雷擊的結果嗎?”
  向導神情尴尬。
  “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米蘭達冷笑。
  無論過去是什麽樣子,即便能從殘骸中想象過去的輝煌,白塔也必然今非昔比。
  白塔的頂部有著焦黑的痕迹,那是一次雷擊的後果。過去有法術保護的高塔無論多高都不用擔心風雨,而當魔法離去,自然界的雷擊也能折斷塔頂。走廊盡頭的焦黑則不是自然之力的結果,那是人為燒灼的痕迹。
  滅法運動可不是文質彬彬的禮貌運動。
  施法者被一籠子一籠子處決,他們攜帶的財富被掠奪,倘若奪不走、用不到那便付之一炬。法師的名聲在短暫的時間裏一落千裏,沖入分塔的士兵們滿心輕蔑的憤怒,他們拿著刀槍,他們拿著火把。
  那時候恐怕已經沒有學徒還留在這裏,他們只需斬殺冥頑不靈的少量看守,便能攻入這座失去主人的塔樓。
  往前倒退三百年到兩百年之間,白塔興盛一時,而後迅速衰落,如同昙花一現。在法師時代的余晖當中,這個中立的學術機構完全向人類主義倒去,那是他們繁榮昌盛的原因,也是之後滅亡得如此迅速的理由。極端的崇高口號永遠比溫和的有吸引力,而帶來的危害要很久之後才會發現,發現的時候往往已經不可挽回。對巨龍、娜迦、黑袍法師和異見者的屠殺為之後人類的滅法運動提供了巨大便利,當高階法師們近乎消失殆盡,他們指望保護的徒子徒孫,在滅法運動中狼狽逃竄。
  所有藏書已經被搬去了都城的大圖書館,就像所有魔法道具已經被送去了魔力源頭。殘存下來的白塔分布已經被洗劫一空,魔像與雕像被打碎,這裏就是個殼子,什麽都沒有。
  但是。
  “會有的。”塔砂說,打破了尴尬的沈默。
  “你要把東西搬回來嗎?”米蘭達的嘲笑似的說。
  “法師塔總會有的。”塔砂說,“我們已經在建了。”
  黑袍法師不是在為白塔鳴不平,她的憤怒針對整個針對施法者的愚行。她說過去的知識與傳承已經一點不剩,法師塔不複存在,而塔砂告訴她“會有的”。
  制造法師塔的方法已經失傳,但彙集了如今整個埃瑞安法師的**師塔已經建好,並且將會不斷完善。他們沒有隨心而動的浮空台階,但魔導科技總有一天能造出上下方便的電梯。塔砂的幽靈分#身正在擔任塔靈,法師塔的工作人員負責照顧這群埋頭鑽研的研究者,讓他們健健康康別被餓死,比無法思考的魔像更加貼心。幽暗空間的地下室變成寬敞明亮的實驗室,古魔法的神秘被公開解析與傳承,可能少了幾分詩意的神秘,但讓法師的傳承變得可以“量産”。助手與學徒施行更加清晰的雇傭制度,導師不再掌握學徒的生死,學校會批量提供有著基礎知識的學員。
  “我可不認為現在的學徒制度有什麽好。”米蘭達嘀咕。
  “時代在進步啊。”野法師魯道夫大笑,他不收徒,但在新的法師學校擔任講師,“你總得往前看。”
  “我覺得現在很好。”沈默寡言的死靈法師說,“屍體夠。”
  屍體捐獻如今相當常見,各種屍體的處理方式有了規範的産業鏈,先有醫療體系經手,然後再進入死靈法師之手。死靈法師需要通過登記和申請獲得屍體供給,合法屍體渠道將死靈法師從被人避之不及的掘墓人或屍體制造者身份中解脫出來,能有效避免哪個灰袍想不開要當大魔王。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塔斯馬林州的第一個死靈法師多洛莉絲起了頭,死靈系的人全都沈默寡言,不願出門,比起自己動手制造屍體和挖掘屍體,更願意在家寫寫申請。
  而白塔遺迹中的寶物,也會有的。
  真知之館指出了某個坐標點,那裏有能讓維克多醒來的關鍵。那可能是某種蘊含著大量魔力的東西,或者大惡魔身上的零部件,無論哪種,恐怕都並非單獨存在——他們已經來到了高塔的最南面,但即使倚靠著最南邊突出的那個回廊的牆面,塔砂所在的位置,依然比腦中的坐標偏北一點。
  也就是說,在向南一兩米的位置上,很可能還有一個沒被發現過的寶庫。
  塔砂敲了敲腦袋,意識到自己先入為主了。
  名為白塔的法師學院並非只是一座高塔,那是一個占地廣闊的建築群。即便最主要的部分消失在了關閉的亞空間之中,留存在主物質位面的範圍,也包含著這座分塔之外的地方。
  她要找的地方,搞不好根本不在這座高塔裏。
  半小時後,他們在高塔南邊的雜草從中發現了一塊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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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開始法師新副本,副本通關獎勵是一個活蹦亂跳的人形男主角~
  卡文卡成一條狗還預計錯了字數沒法替換,缺1117字,明天補起碼1200+在作者有話說裏,三百六十度回旋滑行三百米道歉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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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1.1

  (一一五)
  那是一塊很大的石板,大概一人寬,兩人高。上面的浮雕已經被腐蝕掉了大半,法師們呼啦啦都圍了上去,法師學徒們緊隨其後,將石板旁邊的空隙圍得水泄不通。
  “大概是遺落在這裏的石碑。”向導說,不敢擠開那群熱情高漲的法師,只站在旁邊推測,“這裏距離分塔這麽近,可能就是從那裏搬出來的,不知為何遺落在了這裏,最後被泥土掩埋。”
  他說得很像一回事,配合上字正腔圓的導遊腔調,可信得好似《走進埃瑞安》節目組的主持人。
  “看上去怎麽像個窨井蓋?”有個護衛嘀咕著。
  “不可能。”本地的士兵反駁道,“這附近根本沒有地下排水系統,地下是實心的。”
  先前那個護衛只是在打比方罷了。塔砂按照真知之館提供的坐標確定了大致範圍,範圍內全是平地,唯一能探索的方向只有地下。他們掘地三尺,挖了兩三米才挖到石板,石板出土的時候,周圍也有地方率先挖到了更深的地方,更深處也是泥土,沒有什麽中空地帶的秘密通道。
  一群法師趴著看石板不像樣,他們打算把石板豎起來,然而失敗了。
  許多士兵直接用手擡也好,用繩索捆住一頭然後用馬車向上提也好,無論怎麽嘗試,石板都沒有離地,仿佛有千鈞之重。法師設法從石板上剝落了的小小碎片,脫離石板的碎屑密度與普通石塊一樣。又有人懷疑石板被什麽東西粘在了地上,但挖掉石板下面的泥土也很容易。
  他們沿著邊緣挖掘,一圈圈挖空了底下五分之四的支撐點,挖掘途中毫無阻礙,只挖到泥土和碎石。等只剩下中間最後小小的支撐點時,殘存的泥土柱被石板自身的重量壓垮了,石板又向下掉了一截,沒被任何東西阻攔,表面依然非常精准地與水平線平行。
  “我明白了!”煉金法師格洛瑞亞突然喊道,“誰有黑魔法傳承?”
  “你覺得這裏還有誰會有?”黑袍法師米蘭達沒好氣地說。
  “我的意思是,古代黑魔法。”格洛瑞亞歉意地說,“和深淵關系更近的那種古代黑魔法。”
  所謂的古代黑魔法,年代比天地戰爭時期更加久遠。早在埃瑞安宣言簽訂的時候,大部分法師所用的魔法已經是改良後的版本,與如今的法術十分相近。要再往前推不知多少個百年,在法師還被所有其他職業者們用懷疑的目光打量的時候,在那個魔法與深淵的關系還非常接近的時候,黑魔法前才能冠上“古代”二字。
  目前全埃瑞安的法師當中,對此最有了解的是那位深淵研究者韋伯斯特老先生。但他已經太老了,簡直是祥瑞等級的人類老年人。塔砂每次看他走出書房都膽戰心驚,所有人都拼命阻止他加入這個需要長途跋涉的考察團,他還深感遺憾。
  “我沒有正規的古代黑魔法傳承。”米蘭達猶豫了一下,“但我對此有一定了解,至少會念古魔法符文。”
  “那應該就行了,這上面的東西看上去也是近代法師的僞作,不會完全按照古代法師的思維方式布置。”格洛瑞亞指了指浮雕,手指劃出一條古怪的路徑,“用這種順序,拿古魔法符文的讀音念誦一次看看。”
  塔砂聽到了一種奇怪的發音。
  那不是她學過的任何一種語言,和深淵語有些相似,但又有本質上的差異。感覺像吳越語系的人聽日語一樣,偶爾會聽到熟悉的詞句,磕磕碰碰地猜出一點內容來。
  比方說,“打開”。
  石板打開了。
  沒有東西從中掀開,沒有什麽忽然掉落,浮雕花紋中間那塊相對平整的空白石面忽然無影無蹤。它仿佛一下子變成了黑色,等看久一點人們才發現,那不是個黑洞,而是突然出現的通道。
  這不是一塊石板,它是一扇門。
  太奇怪了,明明剛才下面什麽都沒有,如今爬在地上往縫隙裏看,也能看到石板與泥土之間的空隙。仿佛把拆除的門框隨意丟在某處,卻發現門框背後出現了房間。
  “太好了,真的行。”格洛瑞亞松了口氣,“這東西還是未完成狀態,不然我們別想啓動它。”
  “這裏是隱藏通道?”塔砂問。
  “確切地說,是傳送通道,而且是沒做完的一種。”格洛瑞亞說,“沒有完全完成,還不算魔法道具,只是一些半成品材料堆在一起——所以也不會在魔力環境衰退的影響下失效。我們對它使用了魔法,它才正式完成了。”
  “這後面有可能是白塔主塔嗎?”塔砂問。
  “不可能。”格洛瑞亞搖頭道,“白塔主塔所在的亞空間有非常正規的空間之門,用來穩定地連通白塔與主物質位面,而亞空間之門會在魔力環境衰退後消失,就像用來防止粘手的面粉最後能融入糕點中一樣。”
  格洛瑞亞算是個很有生活常識與生活情趣的法師,她用的比喻一目了然。
  “何況,要是這是白塔的入口,白塔法師怎麽會用古代黑魔法符文當啓動鑰匙?”格洛瑞亞又說。
  更殘酷、更貼近深淵的古魔法體系,以近現代魔法體系的眼光看,前者的所有法術都屬于黑魔法。白塔雖然古老,對于古魔法而言卻是先進而開放的新式流派,宛如公元前的雅典學院。新舊兩派的法師對彼此觀感都稱不上好,用其中一方的手藝,絕不可能打開另一方的家門。
  “我有點弄糊塗了。”野法師魯道夫搖了搖頭,“一個與古代法師有關的未完成通道,為什麽會出現在白塔附近?”
  “戰利品。”米蘭達冷哼一聲,“白塔的**師們沒時間研究,忙著去趕死呢。”
  白塔法師後裔布魯諾苦笑了一下,沒有反駁。
  某種程度上,米蘭達並沒有說錯。
  塔砂已經能猜出這是怎麽一回事了。
  白塔的勢力,在巨龍離開後到所有傳奇法師死光前興盛一時,他們滿世界搞開戰,一方面解決威脅,一方面也將敵人手中奪得的戰利品帶回大本營。許多珍寶被匆匆忙忙地堆放在白塔之中,一些被送去制造魔力源頭,一些隨著魔力環境的衰退永遠消失在亞空間中,還有一些沒法一下子消化的硬茬,如同難剝開的果實,被敲開一半,匆匆丟在了附近。
  比如說,眼前這個通道通向的隱藏地點。
  法師們的對手一樣不凡,從他們這裏得到的戰利品超乎普通人想象。滅法運動之後,那些非施法者的人們永遠不會意識到,除了他們帶走的藏書和魔法道具之外,還有這樣大手筆的財富深埋地下。
  通往不知名地點的通道被打開了,目的地與某個古代法師有關。古代法師這個名詞往往與兩個形容詞密不可分,一是“危險”,一是“富得流油”。
  法師因為法術而危險,在魔力環境衰退了幾百年之後,所有的魔法陷阱和高危魔法生物,都已經被時間報廢掉了。
  塔砂第一次發現魔力環境衰退也有好處。
  法師們灼熱的目光投向了那個入口,他們簡短地交談,很快商量好了處理辦法。白袍法師布魯諾上前一步,從袋中掏出施法材料,開始施法。
  一串看不出原型的圓形幹果在布魯諾掌心滾動,他口中念念有詞,手掌翻轉,果實墜落。細小的幹果與一些粉末紛紛揚揚落入通道之中,在半空之中,它們開始飛速生長。
  這一幕看上去有點像的德魯伊施法的景象,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就充滿了法師色彩。幹枯的果實並沒有變得飽滿,它們依然萎蔫,只是數量不斷增多,鐵絲網似的藤蔓一路向地下空間蔓延。紅色的果子漸漸亮起了小燈泡似的光芒,像剛剛連通的電路一樣一路往深處亮過去。光芒不算特別明亮,但已經足夠照亮下面的空間,上面的人看見距離上頭不算遠的通道底部,還有像前方蔓延、看不到盡頭的長長通道。
  通道底部有水,別說,這看起來還真像個下水道。
  “這是‘利安德爾燈籠藤’,我那個白塔先祖發明的法術。”布洛諾解釋道,“法術藤蔓不僅能照明,還能偵測環境,只有人類能正常生存的空氣才能讓燈籠藤發光。”
  白塔決心開始排除威脅的時候,塔中也有拒絕這個主張並成功逃離的法師,利安德爾就是其中之一。那個傳奇法師拖家帶口逃之夭夭,還帶上了白塔圖書館五分之一的密藏。此後他隱姓埋名度過了相對平淡的一生,在最後的時間裏不知所蹤,或許就像前往龍眠之地的老龍,離開了故鄉與家人,只留給子孫傳說。
  他留下了不少東西,比如藏著白塔藏書的玳瑁空間手镯,比如一些十分實用的法術。“利安德爾燈籠藤”在最近幾年才重現世間,因為它所需要的魔法植物鬼燈籠滅絕已久,幾年前才在埃瑞安重新出現。
  這法術好用極了,探測的結果是下面的空間氧氣充足,沒有毒氣,不需要給進入其中的人套上魔法氣泡。能進去的人因此多了不少,法師們也能騰出手來,准備更多法術。
  死靈法師的學徒們從馬車中拿出了骸骨,在死靈法師多洛莉絲的施法下,這些骨骼像被無形之線牽引,修補,縫合成一個個小小的軀體。這是改造過的匠矮人骨骼,矮小的骷髅兵比他們生前看起來骁勇善戰得多,靈活又強壯,更像傳說中那些好戰的純血矮人。一支小骷髅兵隊伍手拿骨刀,列隊在前,它們的身高正適合前方通道。
  地下水道相當逼仄,高度不到兩米,死靈法師之前准備的所有巨型骨骼全都排不上用場。護衛隊中特別高大的一些人不得不乖乖等在外面,其他衛兵跟在小骷髅後面,護在法師前面。
  小骷髅率先跳了下去,它們在水中啪嗒啪嗒行走,看上去安然無恙。這裏的水高度能浸沒成年人的腳脖子,沒有臭味,舀起來看也不算渾濁,就是那種地下河流常見的狀態。為了保險起見,野法師魯道夫還是施加了範圍分水術。
  地下河從中間分開,露出底下的淺層淤泥。有什麽東西在水離開後飛快地遊開或拱入泥層,看不清楚,但也足夠讓人發毛。
  士兵們決定讓拿長柄武器的人走前面,戳戳泥地,避免踩到什麽糟糕的東西。
  他們一個接著個跳下了通道。
  地下水道相對低矮,但卻意外寬闊,不考慮高度因素,讓兩匹馬車在這裏並行都沒關系。這寬度方便列隊,小骷髅兵打頭陣,護衛兵緊隨其後,也環繞周圍,保護著站在中間的法師。
  傳送通道另一邊不知道在埃瑞安的什麽方位,周圍透著股陰冷感,溫度比這個季節的腹地地區更低——也有可能只是因為這裏在地下深處,沒法用溫度來判斷所處位置。長長的地下水道看不到盡頭,燈籠藤的施法人布魯諾也沒法說出藤蔓最後通向何方,他只確定前方有路,以及有路的地方都能讓普通人類呼吸罷了。
  一行人走了十多分鍾後,從入口處透入的天光便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外面的聲音也一樣。這裏非常安靜,唯有他們踩著淤泥的啪沙聲不斷響起。四面並非溶洞,而是人工制造的牆壁,因此景色變得更加千篇一律。時間在這兒被拉得很長,又走了十多分鍾後,塔砂已經開始覺得無聊了。
  第一個襲擊者,就在此刻粉墨登場。
  範圍分水術沒有摩西分海的力道,只能制造一片半徑四米的圓形無水地帶。他們對無水帶推進時扭動著鑽出去的各種生物已經到了麻木的地步,這片水域一定有哪裏和外界相通,這才有這麽多亂七八糟的小生物。等圓形再前進了一段路,一行人第一次遇到了大生物。
  可能是一條兩米長的鳄魚。
  用“可能”這個詞,因為塔砂不太確定這東西到底是不是鳄魚。它的外皮雖然堅硬,覆蓋的卻不是鱗片,而是皺巴巴的硬皮。這層皮顔色很淺,幾乎是奶黃色,一看就沒曬夠太陽的模樣。那條類似鳄魚的東西有著一張占身體三分之一長度的大嘴,沒有眼睛。
  它隱藏得很好,像一段朽木,哪怕是眼睛最尖的老兵,這種昏暗的光源照耀下,恐怕也要到一兩米外才能發現它的蹤迹。但打頭陣的並非士兵,而是死靈法師的仆役。它們燃燒著魂火的眼眶中看不到物體鮮明的形態與色彩,但生者的氣息對它們來說,絕對一目了然。
  最前排的小矮人不約而同地向“鳄魚”沖去,它們的骨刀小得有點可愛,真揮舞起來則一點都不可愛。三把骨刃齊齊切下,潛伏在水中的巨獸猛地撲騰起來,掀起好大的水花。到此時活著的人們才注意到不遠處藏著個多大的東西,護衛們連忙抽出武器。
  “站著不要動!”多洛莉絲喝道。
  護衛兵連忙原地站定,警惕地四處打量,以為對方在提醒他們還有其他威脅。塔砂倒對死靈法師的命令十分了然。她這麽叫不是因為發現了什麽,只是有著十足的信心,認為那些矮人骷髅足以解決問題,根本不需要他人插手。
  事實也的確如此。
  “鳄魚”張開了血盆大口,一對長滿了尖銳牙齒的上下颚向前一掃,猛然咬合。沖在前面的骷髅兵被一口咬碎,骨骼斷裂的聲音喀拉拉響起,那怪物再一甩頭,碎骨便落了一地,充分體現了放“鳄魚”進入一兩米內會發生的事情。但沖過去的骷髅兵不止那一個,另外兩個已經到達了“鳄魚”面前,一個砍頭,一個砍尾巴。
  骨刀切入了堅韌的硬皮,乍一看好像水果刀捅皮甲,看上去沒有什麽效果。但一刀之後緊接著另一刀,一個攻擊者身後跟著另一個攻擊者,矮人骷髅蜂擁而上,好似一群黃蜂,發出咔哒咔哒的聲音,一窩蜂湧到了“鳄魚”身上。
  塔砂墓園裏的骷髅兵是遲緩的低級士兵,經過了死靈法師改造、在死靈法師操縱下的骷髅則更加靈活,更加強壯,好似特種部隊——盡管初級亡靈兵種中的特種部隊也不可能逆天到哪裏去。這場戰鬥,其實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地方,就只是蟻多咬死象。一擁而上的骷髅兵輪流揮舞著骨刀,付出幾個兵的代價,將那條“鳄魚”剁成了肉醬。
  (下文見作者有話說)
  作者有話要說:  下水道盲鳄的血腥亮相未遂,變成了矮人骷髅的開場秀。
  第一次見到這情形的護衛嘶嘶地抽冷氣,看上去很不習慣,有一些一臉震悚,可能被這種“我方隊友看起來更像反派”的情景震撼了心靈。死靈法師與她的學徒們從分開的人群中走出去,走到那團血肉模糊的“鳄魚”屍體旁邊,蹲下,開始拆骨頭。
  “非要在這種時候做這種事嗎……”有個士兵嘀咕道,一個學徒拿著鳄魚的某個滴血器官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安靜了。
  黑袍法師與野法師也去采集了一點施法材料,不久之後,他們帶著多出來的幾個骨骼怪異的新骷髅,再度出發。
  有點帶著法師刷地下城的感覺了,塔砂想。這世界的敵人不會掉裝備,但帶著法師冒險,尤其是死靈法師,打敗敵人後馬上能將戰shi利ti品轉化為戰鬥力的感覺還真是不錯。
  這一路十分平穩。
  最前方的骷髅兵掃平前路,固然還無法形成骷髅海,一個多洛莉絲與幾個能操控一兩個骷髅的死靈學徒也已經能構造一支先行隊。沒有魔法陷阱與魔法造物的地下水道中,最可怕的敵人無非是長相奇特的動物,此後沿途又遇見了一只盲眼鳄魚(掉落骨骼若幹,心髒一顆,半片完好外皮)和一些大小如貓的老鼠(掉落骨骼若幹,眼珠若幹)。後者單獨出現時下場如鳄魚,要是成群結隊出現,法師還准備了範圍攻擊的火球術。
  火球兩次點亮地下水道後,再沒有大老鼠來找他們麻煩。
  護衛們走得越來越輕松,若非職業素養不錯,大概都要抱怨他們沒事可幹了。下來時他們還帶著可能參與苦戰的心思,結果真到了下面,戰鬥全由骷髅包攬,讓士兵們感到頭痛的反而是這裏低矮的頂部,讓他們流血的不是什麽大怪物,而是蟲子。
  這兒有水蛭。
  水蛭一樣的蟲子就藏在頭頂上,暗綠色的身體,腹部橫陳著幾條黃色紋路,吸盤咬人不疼,只會流血不止。天花板太過低矮,許多地方還長著苔藓,時不時蹭到高個子的腦袋,漏水和苔藓濕漉漉的觸感與水蛭的觸感差不多,很難分辨出來。它們伺機掉進士兵們頭盔和衣領之間的地方,掉下去時往往很少有人發現。等察覺的時候,這些肥碩的吸血鬼已經吃了個滿腹。
  士兵們最為倒黴,骷髅兵沒血沒肉,因此他們便是打頭陣的、送上門來的血包。士兵們在前面走過,掃雷機器一樣掃落許多水蛭,後面的法師就不怎麽容易碰到——何況法師個子大多沒高得碰壁,袍子還附帶兜帽,多少能遮一遮。
  塔砂走在前排,位于士兵和法師之間。一方面她能給他人提供保護,一方面又不會被必死陷阱傷到王牌。塔砂下來前想過許多可能、做了不少准備,但到目前為止,她才叫沒事情好做。
  骷髅兵包攬了所有戰鬥,法師與法師學徒們全程精神集中,關注著所有可能漏掉的景象。護衛們此前好歹打過一些跑過防線往後來的大老鼠,現在則忙于彼此打量,到處尋找並打下可惡的水蛭。而塔砂,她走在所有人當中,老鼠也好,水蛭也罷,全程都沒打擾她。
  一條暗綠色的蟲子靜靜伏在不遠處的頭頂,塔砂對它伸出手去,那蠕蟲還沒碰到她,便蠕動著飛快地跑掉了。

☆、第116章 1.1

  (一一六)
  “你不能這樣拉它。”不遠處的老兵說,“你越拉,它鑽得越深。”
  他的談話對象是個非常年輕的士兵,看上去在這一群人裏受傷最嚴重,大概平時就是那種最受蚊子青睐的倒黴鬼。年輕的護衛兵脖子上血迹斑斑,猛一看十分嚇人,這會兒正用力拽著一根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水蛭尾巴,企圖把這東西從脖子上扯下來。他拉扯得越使勁,暗綠色的蟲子縮得越緊,看上去好像鑽進皮肉裏去了似的。
  “真見鬼。”他嘀咕,“我甯可跟鳄魚打架。”
  “一看你就是城裏人。”旁邊的同僚咧嘴笑道,“我家鄉的河溝裏到處都是螞蟥,牲口趟個水,咬得滿腿都是。你得這樣拍,皮膚一震,蟲子就吸不住你。”
  小兵笨拙地拍了拍脖子,可能姿勢不對,水蛭沒有應聲而落。他的同僚伸手幫忙,還是沒能成功,只好搖了搖頭,怪他剛才拉得太重。
  “搞不好已經鑽進你皮下去了。”有人咂嘴道。
  “去你的!”士兵踢了對方一腳。
  乏味的旅程進行到了現在,氣氛也沒開始那麽肅穆。法師學徒們竊竊私語,護衛們開著水蛭和老鼠的玩笑,有人甚至把吸飽了血的水蛭團成一團把玩,肥厚的蟲子在他們手中蜷縮起來,像個球,居然還挺有彈性。大部分人都挂了彩,水蛭吸的血不多,但被它們咬過的地方很難愈合,傷口濕哒哒滲著血,搞得這支基本毫無損失的隊伍看上去挺狼狽。
  白袍法師與野法師都有治愈傷口的手段,但現在不是使用治愈法術的時候,就像你不會把珍貴的紗布用于處理流鼻血一樣。魔法雖然神通廣大,法師們卻面臨著窘境:他們魔力有限,比過去的法師續航能力更弱,必須將魔力省下來應對更加危急的情況。比方說,野法師魯道夫維持著範圍分水術,他便基本騰不出手來使用其他的法術,全程只能提供這一環境上的支援。利安德爾燈籠藤倒是個施放後就無需控制的法術,即使如此,釋放者布魯諾也花費了不少時間恢複激發這個法術使用的魔力。
  法師有點像需要裝彈的qiang支,殺傷力固然驚人,用光了彈藥(魔力)後就是一根燒火棍。
  塔砂沒帶牧師與女巫,就像之前去德魯伊聖地時只帶了真知之館指示出的人。記載中的法師向來獨立于普通人之外,與其他職業的關系算不上好,塔砂擔心攜帶其他職業只會獲得反效果。她帶下一些護衛,這些護衛兵也是普通士兵,不是職業者。
  又是一段跋涉之後,天花板變得高了一點。
  頭頂上是個綿延的緩坡,高度從兩米左右攀升到三米多,四米多,五米多,頭頂變得更加開闊。藤蔓還在原來的高度之上,光源在與人肩部平行的位置,漸漸看不清天花板了。
  布魯諾使用了光亮術,一枚小小的太陽緩緩升起,像一枚點亮的孔明燈,上升到他們頭頂,停留在了頭頂一兩米的地方。“施法距離有限。”白袍法師遺憾地說,眯起眼睛,打量起被照亮大半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奇怪的花紋。
  靛藍色的花紋盤踞在頭頂,有種奇特的規律,仔細看又毫無章法,說不准是礦物凝結還是人為雕琢的結果。光亮術帶來的光球受施法距離所限,只懸挂在兩米多高的位置上,特別高的縫隙沒法被照亮。法師與法師學徒們齊刷刷拿出了筆,一筆筆臨摹起頭頂的紋路。
  “有誰帶了提燈?”塔砂說,“我可以拿著燈飛上去。”
  一行人面面相觑,在有燈籠藤這樣神奇的照明設備的時候,大家都沒想到要帶提燈下來。倒是有人帶了火把,但不少符文會對明火産生反應,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先別這麽幹為好。
  “我看沒有沒有記錄的必要。”十幾分鍾後煉金法師格洛瑞亞搖了搖頭,率先合上了本子,“這些紋路不符合任何規律,只是自然形成的花紋而已。”
  法師們討論了一會兒,得出了相似的結論。他們認為應該繼續往前走,先看看前面還有什麽東西。
  在他們熱火朝天地討論時,周圍的士兵稍作休整,伸胳膊踢腿,跑遠點放水,不少人還把衣服脫下來互相檢查是否還有該死的水蛭。現在重新出發,比他們以為的停留時間短很多,護衛兵們急忙整裝歸位,不少人為此有些喘氣。
  但喘成這樣也太誇張了點。
  塔砂轉頭看向旁邊的士兵,他剛剛去角落解手完畢,跑回來後一直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像有一口痰卡在喉嚨裏。
  那就是之前的那個年輕護衛兵,他的脖子已經不再流血,臉色看起來卻比之前更差。燈籠藤的火光下,小兵臉白如蠟,氣喘如牛,臉上脖子上沒有一滴汗水。他一臉平靜地向前走去,似乎對自己拉風箱似的喘氣聲渾然不覺。
  周圍的人也沒怎麽注意到,那聲音不算響,只在塔砂敏銳的聽力中相當明顯。要素抽取帶來的新身體不止有翅膀、爪子和角,她耳聰目明勝過常人許多,除此之外,似乎還有點別的長處。
  是某種氣味嗎?是空氣中的某種觸感嗎?還是別的什麽?說不好,這感覺好像在關緊了的窗戶前感知到涼飕飕的氣流,你也不知道它從哪個小縫隙裏鑽了進來。塔砂感覺哪裏不太對勁,像一只冰涼的手,輕柔地彈撥過她的神經。
  “你還好嗎?”她問那個士兵。
  小兵扭過頭來,那副表情顯然是在為塔砂的搭話受寵若驚。他連忙搖了搖頭,塔砂卻感到心中一沈。
  那懸浮在頭頂上的不祥預感,在此刻落到了實地。
  他搖頭的時候,那顆腦袋裏傳來輕微的咣當聲——就是那種晃蕩半空的玻璃罐的時候,液體拍打罐頭的聲音。
  搖頭的士兵張開嘴想要回答什麽,他嘴巴張開,舌頭卻不聽使喚。士兵迷惑地張嘴,他的舌頭終于動起來了,那條肉塊刷地豎了起來,像一條眼鏡蛇豎起上半身。肉蛇的頂端已經不再有肉紅色的僞裝,它顔色發暗,作勢欲撲。
  與此同時,塔砂的腳已經來到了士兵的胸口,將他猛地踹了出去。
  高大的人形被踢得沖向天花板,斷線的風筝般飛出一個弧形,一下子遠離了人群。黑袍法師米蘭達的法術緊跟其後,“酸液飛濺!”隨著這一聲語速飛快的咒文,綠瑩瑩的液體刺向那個士兵,紮穿了他的頭顱。
  不明狀況的護衛兵發出了怒吼,接著他們很快明白了攻擊的理由。士兵的腦袋在酸液箭矢的腐蝕下變形,頭殼破裂,裏面掉出來的不是腦漿,而是一汪粉紅色的液體,連接著那根快飛出腦袋的“舌頭”。
  它在腦殼中還是與腦袋內部相似的紅與白,一暴露在空氣中便扭動著褪去了顔色——到此刻人們才發現那並非液體,而是軟體,像蝸牛,像橡皮泥——變成某種無色透明的東西。“舌頭”也開始褪色了,這軟體怪物開始下落,眼看著要掉進水中,再難尋到蹤迹。
  但軟體怪物開始在半空中劇烈地掙紮起來。
  腐蝕性的綠色箭矢在頭殼當中爆裂開來,飛濺的酸液打了個正著,如跗骨之蛆,緊緊咬著企圖金蟬脫殼的怪物。焦黑色飛快地擴散,將企圖融入背景中的透明物質打回原形,榨幹水分,炭化成一堆廢渣。這一幕宛如看不見的閃電點擊,在墜落之前,這寄居在士兵頭顱裏的不明生物失去了失去了最後的行動力,它萎縮成一塊焦炭,重重落入水裏。
  周圍人的抽氣聲這才響起,塔砂的感官蓦然向周圍擴散,她的耳朵捕捉著每一聲呼吸,在另一個仿佛咽喉裏塞著什麽的粗重呼吸聲前停頓。塔砂向上跳起,雙翼展開,向另一個被寄生者俯沖而去。
  她踩到了那個士兵頭頂,已經被蛀空的頭顱在這沖擊下炸開,好似一個熟透的西瓜。寄居其中的軟體生物先一步爬了出來,企圖往塔砂身上纏去,卻無法突破龍爪堅硬的外殼。鱗片包裹著著塔砂膝蓋以下的肢體,異化的利爪匕首般陷入軟體生物當中,抓牢,好似蒼鷹撲擊毒蛇。她將這東西撕扯成兩瓣,兩部分東西居然一東一西倉皇逃脫,刷地遁入泥土當中。
  塔砂聽見煉金法師猛然抽氣。
  “大家低頭!”格洛瑞亞喊道。
  她掏出袋子,抓出一把和她的袍子一樣閃亮的粉末,向上灑去。
  那只纖細的法師之手沒法把東西扔得多遠,那些細小的粉末也絕不是便于投擲的物件,但它們蓦然沖天而起,似乎被一股上升氣流裹挾。閃粉像煙花似的綻放開來,它在距離天花板幾米的地方停滯,仿佛撞上了什麽東西。
  不是“仿佛”,就是撞上了東西。
  看上去空無一物的天花板開始蠕動,色塊錯亂,紋路扭曲。塔砂産生了莫名的既視感,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裏看到過這景象。片刻後,她想起來了。
  與環境融為一體的章魚,在受刺激變色時,表面便是這種絢麗到可怕的狀態。
  在所有人的頭頂上,那塊巨大的軟體動物開始蠕動,煉金法師的藥粉讓它無法繼續變色隱藏。靛藍色的花紋分布在那柔軟的軀體上,隨著它的動作蠕動不斷,一些士兵一腦門冷汗,他們發現這東西垂下的觸須距離頭頂只有幾步之遙,剛才的顔色與背景相容,在昏暗的燈光之下,根本看不出端倪。
  現在環顧四周,半空中到處是觸須。他們來到這個地方,如同置身于巨型水母之下。
  護衛們在驚恐中怒吼,各種武器用力刺向軟體怪物的觸須。刀劍斬向半透明的觸肢,那些軟乎乎的惡心玩意只是蕩開了,好似滑不溜丟的藤蔓。長柄武器向上戳去,戳進怪物的身軀,如同刺入一團沼澤當中,只有半透明的液體向下湧出。有人發出了驚駭的喊叫,他們發現流下來的不是怪物的鮮血,而是怪物的身體一部分。
  換而言之,那東西正順著武器向他們爬來。
  “丟掉武器,趴下!”塔砂厲喝道。
  大部分人迅速臥倒,矮小的骷髅士兵在人群中四下奔走,攻擊向下卷來的觸須,時不時也被它們卷走。法師們屹立不倒,他們口中念念有詞,一瞬間變換出許多複雜的手勢,鎮定得好似頭頂沒有一張致命的透明網絡正在下降。塔砂在他們頭頂上盤旋,手中雙刀與背上鋒利的惡魔之翼將觸手斬斷再揮開,如法師們信任的一樣,沒有一根觸須能落到他們頭上。
  第一個大火球升了起來,是布魯諾的學徒勞瑞恩,白袍法師的親傳弟子目前只會這一招,也專精這一招。紅寶石的粉末在空氣中散開,坩埚這麽大的火球憑空升騰,重重砸進軟體怪物體內,熄滅的同時帶來一大片焦黑。米蘭達的酸液箭矢緊隨其後,和之前一樣成功,腐蝕效果擴散了直徑幾米的範圍才漸漸停止。死靈法師的法術不止召喚一系,路上采集的鳄魚骨骼在咒文中化身尖銳骨矛,向軟體怪物體內刺去……
  黑魔法和白魔法的光輝接連亮起,無論哪種都能建功,無論哪種都無法制勝。他們造成的傷害可觀,傷痕卻被很快吞沒,頭頂上的東西宛若一灘非常厚實的軟泥,傷處揉進體內便不見蹤影。塔砂發現一塊被斬開的碎片爬了回去,它融入觸須之中,倏爾重歸本體。
  “鏈接完成!”魯道夫的聲音在所有施法者耳邊響起。
  野法師魯道夫沒有參與戰鬥,他一邊維持著範圍分水術,一邊按照此前的應急方案,開始准備名為“安塔恩會議桌”的法術。這種法術能在範圍內的職業者之中建立起心靈鏈接頻道,讓他們能迅速地交流。
  “那是個液體構裝生物嗎?”魯道夫說。
  “愚蠢,那是個流體守衛!”米蘭達的聲音即使在鏈接中也顯得咬牙切齒,“這是古代法師最青睐的法師塔守護者,能夠吞噬血肉重塑己身的流體守衛!他們當年弄到的不是哪個黑袍的藏寶庫,而是遠早于哪個年代的封閉法師塔!”
  當年的白塔法師,弄到了一個早就失去主人的古代法師塔。
  “我明白了!”格洛瑞亞激動地說,“雖然外面的門還是半成品,但裏面其實已經被空間大裂解術拆開了一半!魔力環境幹涸後裝著法師塔的亞空間本應該閉鎖,但這個被拆到一半的法師塔已經非常不穩定,強行撕開的亞空間粘在了主物質位面上,法師塔卡進了亞空間與主物質位面之間,就像倒塌的柱子,在坍塌的三角地帶一直保存了一部分魔力環境——這裏的魔力環境並非近幾年才恢複的,它一直就是這樣——所以流體守衛才能活躍至今!”
  “謝謝你在這種危急狀況下做出背景解說。”米蘭達煩躁地說。
  “流體守衛是純粹的黑魔法造物。”布魯諾說,“它應該對白魔法有非常劇烈的反應,而不是現在這樣,對黑白魔法的反應相差無幾。”
  “改良品種?”米蘭達不確定地說,“流體守衛已經失傳了幾百年,我只在書上見過。”
  “可是你看!”格洛瑞亞說,“現在活動起來的那個符文,明明是現代煉金術的白魔法分支啊?”
  塔砂擡頭仰望,在那個流體守衛不再僞裝之後,它身上的靛藍色花紋也活動了起來,紋路時而深時而淺,仿佛在不斷消失與重塑。
  “白魔法符文根本不可能與流體守衛共存!”
  “流體守衛根本不可能附上白魔法符文!”
  在場的白袍法師與黑袍法師異口同聲道,等他們說完,兩者對視一眼,再次仰頭看天花板,突然反應過來。
  “原來如此,所以流體守衛隱身時那個花紋還能看見。”米蘭達恍然大悟。
  “仔細看的確是白魔法符文,只是被吞沒得太厲害看不出來,要等它重塑了才能發現……這是個依靠吞噬獲得能量的裂解法咒!天,這和流體守衛也太搭配了!”布魯諾驚歎道,“那不是一個整體,而是一個戰場!”
  流體符文,靛藍色符文,兩者根本不是一個東西,恰恰相反,它們是敵人。
  白塔的法師得到了古老的、屬于古代法師的法師塔,他們企圖拆開它。白塔法師的符文黏上了法師塔的守衛者,前者吞噬流體守衛的能量,後者依靠亞空間撕裂後闖入的生物血肉重塑己身,失去雙方的主人之後,兩者的戰鬥無休無止,沒完沒了,僵局一直持續到今天。
  在他們這些外來者,難得的一大群血肉之軀進入這裏的時候,流體守衛迫切地需要吃點什麽,好占得上風。
  “如此一來,只要讓那個符文獲勝就行了!”格洛瑞亞振奮地說。
  “裂解符文完成度非常高,兩者勢均力敵,只要普通的增幅法術就能讓它完成。”布魯諾說,“而且裂解法咒攻擊核心,符文最密集的地方就是流體守衛的核心。”
  “必須先用冰凍類法術控制流體守衛內部流動的速度,趁著無法流動的瞬間強化那個符文。”米蘭達說,“有誰的強化施法距離超過了五米?”
  所有法師都沈默了片刻。
  “不行,得有媒介。”布魯諾搖頭道,“多洛莉絲的死靈仆役能爬上去嗎?”
  “不。”死靈法師簡明扼要地說,隨著又一只骷髅被捏碎,她單薄的身體也在微微搖晃,被學徒支撐著才沒摔下去。
  “我能。”塔砂說。
  法師的腦子像他們的法術一樣好用,帶著一群法師刷副本,不需要自己特意考慮,他們已經刷刷刷排除了疑問,找到了解答,拿出了解決方法。塔砂只需要查漏補缺,外加提供一點額外的戰力。
  最後的方案,在短短幾秒的時間裏敲定。
  安塔恩會議桌的頻道再一次寂靜無聲,法師們同時念誦咒語,修長的手指劃過潮濕的空氣。最後一個骷髅兵粉碎在了觸手之下,完成使命的死靈法師向後倒去,被學徒扶住,一起倒地。趴在地上的士兵們驚恐地望著張牙舞爪的天花板,沒有了骷髅兵與大量法術的阻攔,眼看著無人可擋的透明網絡就要降下。
  陰冷的地下水道再一次降溫,冰霜在空氣中浮現。
  各種法術流派裏的冰凍法術被同時釋放,冰雪射線、霜凍束帶、寒冰符文……它們在天花板上交織成一片突如其來的寒冬。流動不斷的天花板被蓦然冰封,好似一條河流遭遇了突如其來的寒潮,河水變成冰沙。巨大的流體守衛還在頑強地緩慢動彈,只是很慢,很慢,足夠慢。
  塔砂在半空中停頓了一會兒,蓦然上沖。
  她一頭紮進了流體守衛之中,或者說“一腳紮進”。靈活的惡魔之翼讓她在半空中轉身,上下顛倒,利爪朝上。龍爪深深扣進被冰凍的軟體裏,還在封凍效果中的流體守衛動得太過緩慢,一方面無法及時供給,一方面也無法化為流體,從塔砂爪中逃脫。
  觸感如同將冰鎬楔入凍結實的冰沙,塔砂的利爪直直刺入最高處,最核心,那個布滿符文的地方。
  兩只爪子能給流體守衛帶來什麽傷害呢?就像用針去刺殺一頭大象,即使鈎爪鋒利如匕首,這匕首沒柄而入也不過如此。因此她的作用也並非殺傷,與之相反,她的這一次攻擊,是為了“增強”。
  利爪的目標不是流體守衛,而是裂解符文。
  施法距離不夠怎麽辦?沒關系,把法術效果疊加在某樣媒介上就好。所有施法者都與塔砂簽訂過初級契約,在契約的聯系下,塔砂對他們來說是極其優秀的法術導體。
  此前塔砂短暫地停頓在空中,法師們的增幅法術在這期間覆蓋在她身上。此時她成功到達了目的地,增幅法術的力量,通過她注入符文之中。
  那個與流體守衛纏鬥數百年的裂解符文頓時大放光明,殘破的符文仿佛營養過剩的海藻,爆炸式地蔓延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又到月底了,營養液快要自動清空了,沒地方投的話可以投我喲~=3=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感謝黃土炮又一次的連環火箭炮!=333=

☆、第117章 1.1

  (一一七)
  流體守衛在空中劇烈地扭曲。
  塔砂在法術起效後蓦然松爪,下墜的速度還太慢,她一拍翅膀加速,險險躲過了瘋狂掙紮的天花板。地下水道上空變成一片比剛才還險惡的戰場,無數觸手發瘋般抽搐,足以讓上方變成一個按了加速檔的絞肉機。
  這光景宛如酸液追上士兵頭顱中那一小團分體的模樣,只是規模更大,反應更強,所用的時間更久。流體守衛沒有發聲器官,看著它這副模樣卻好似能聽見巨獸的嘶吼。裂解符文閃耀著的刺目光輝,攻城略地,從最核心生長到每一根觸手上,仿佛寒冷天氣的霜花在葉片上蜿蜒。
  流體守衛的瘋狂在幾分鍾內到達了高峰,所有人都趴伏在地上,任何高度超過一米的東西都難逃被殃及魚池的命運。那軟體生物再也不隱蔽了,如同一個壞掉的霓虹燈聚合體,來自環境卻位置完全不對的無數色彩在上空一波一波閃過,扭曲成讓人惡心的形態。現在的流體守衛活像只巨型毛毛蟲,色彩鮮麗,軀體肥厚,徒勞地扭動著,想要逃避小小寄生蜂的控制。
  無論它怎麽甩動,銀白符文的蔓延都勢不可擋,像水流無聲無息地流向低窪處。
  最後一根觸手尖端也覆蓋上了符文,流體守衛身上的刺青落下了最後一筆,如今它們看起來如此融洽,符文渾然天成,仿佛一開始就生長在軟體之上。此前布魯諾釋放的光亮術已經到了施法時間,上頭的場面反而變得美觀起來。
  高高的天花板上,燈籠藤的微光不足以將巨型蠕蟲的身姿照亮,于是人們擡頭看去,只能看見符文的閃光。它們星星點點,彼此呼應,天花板變成了一片星空。士兵們呆呆地張著嘴,為人間地獄一秒鍾變成天堂驚奇。塔砂的夜視能力沒給她享受美化濾鏡的機會,她不由得産生了奇怪的聯想,或許人們看不清夜空也是好事,誰知道“星星”旁邊長著什麽東西呢?
  “星空”靜止了。
  流體守衛的垂死掙紮終究沒給它帶來一線生機,它越掙紮,符文刺得越深,終于侵入了軟體的每一個層次。纏鬥花費了數百年,符文就位用去了十多分鍾,而它生效所花費的時間,不過短短一秒。
  嘩啦!
  地上的人們匆匆低下頭,天花板蓦然坍塌,地下水道內下起一場傾盆大雨。流體守衛在最後的時刻褪去了全部色彩,變成一汪無色、無害的液體。裂解符文功成身退,紋路逸散,光輝不再,與崩解的流體符文融為一體。這對爭鬥不休的宿敵在分出勝負後握手言和,對著地面兜頭澆下,與地下河的其他部分融為一體。
  它們消失的瞬間,塔砂感覺到了風。
  氣流從上空傳來,不是向下吹,而是向上吸。人們濕漉漉的頭發被風拉扯起來,旗子般晃蕩,塔砂擡起頭,雙眼大睜,眼珠在瞬膜的保護下看清了風中景象。
  天花板空了。
  頭頂上出現了一個黑黢黢的大洞,直徑大概三四米,深不見底。通往底下的洞總是黑黢黢,但通往上方的深洞總與外界的光線相連,黑黢黢的天頂?真讓人懷疑這裏到底有多深。
  或許用正常思路去考慮這個,本來就是個錯誤。
  這不科學,但這很魔法。大洞開啓後的大風只持續了不到一分鍾,大幅度氣流流動便靜止了,似乎內外氣壓差已經趨向平緩。最先站起來的反而是法師,他們步伐不穩地站直了,努力伸長脖子,往洞中望去。
  “那一邊應該就是法師塔。”格洛瑞亞激動地說。
  “老天,我居然能見到一個真正的法師塔。”魯道夫感歎道,“可惜埃德溫沒來,這次冒險肯定能成為他的新小說題材。”
  “白塔法師未能完成的壯舉……”布魯諾喃喃自語。
  “一個完整的、古代法師的法師塔!”米蘭達的語調難掩興奮。
  這群法師一臉情難自己,像一群考古學家面對一個未發掘的古墓,對其中的詛咒和機關毫不在意,俨然一副想長出翅膀飛上去的模樣。
  “你們的魔力還剩多少?”真長了翅膀的塔砂說。
  所有法師都拉下了臉,仿佛一群青少年的夏令營計劃被家長用天氣預報掃興。
  “我們得修整一會兒。”他們說,“休息幾小時。”
  “不能遠路返回,明天再來嗎?”塔砂說。
  “不行,這種被拆開的法師塔通道很不穩定。”格洛瑞亞指指頭頂上的洞,“用法術加固一下,五六個小時內萬無一失,但半天一天絕對不行。”
  “如果它消失了,我們當中沒人能再一次開啓,那些法術已經失傳了。”布魯諾歎了口氣。
  “這是埃瑞安最後一個古代法師塔!”黑袍法師表達得更激烈一點,“比起錯過它,我甯可死在裏面!”
  “沒人要死。”塔砂歎氣,“多洛莉絲呢?”
  臉色跟死人差不多的死靈法師搖了搖頭,“給我兩小時。”她簡短地說,從口袋裏掏出一些形狀可疑的東西,放進嘴裏咔嚓咔嚓嚼碎了。
  重傷員被遠路送了回去,趁著火球術對大老鼠的威懾力還沒散去。法師閉目養神,士兵調整心情與進食,好在這次准備充分,食物、水和施法材料都不短缺——布魯諾帶來了那個先祖制作的玳瑁空間手镯,能裝小半個圖書館的裝備足以應付這次冒險。
  兩小時的修整後,這支隊伍再度啓程。
  魯道夫將幾顆種子埋入了淤泥之中,在他的咒文催化下,幾根粗壯的藤蔓拔地而起,像童話故事裏的魔豆一樣,螺旋向上,擰成一股粗壯而堅硬的藤蔓梯。布魯諾故技重施,利安德爾燈籠藤順著藤蔓向上爬去。他皺了皺眉頭,只見藤蔓梯上的燈籠藤依然明亮,但深入大洞當中的那部分,卻沒透出一點光。
  不應該出現這種情況,利安德爾燈籠藤能探測照明與探測環境,如果遇到不適合人類呼吸的環境或某一段被完全摧毀,整條燈籠藤都應該枯萎,不像現在,半截安然無恙,半截毫無反應。
  “果然是古代魔法領域。”米蘭達說,看上去反倒有點高興,“試試這個。”
  她掏出了一支黑色的蠟燭,那東西看上去像發生了黴變,聞上去倒沒有什麽異味。黑袍法師的手指抹過燭芯,一點黑色的火星在燭芯上點亮,黯淡地燃燒。
  理論上根本不該有黑色的火,不過再一次地,你和魔法計較什麽科學呢。黑色的蠟燭點著跟沒點一樣,不如說居然讓周圍的光線變得更暗了一點。米蘭達與多洛莉絲說了幾句,一名下巴以上空無一物的士兵慢吞吞走爬起來,黑蠟燭被固定在他的下颚上。
  不少活著的士兵露出了難以忍受的表情,許多人臉色發青,布魯諾在人群中釋放了一個鼓舞術,他們看上去才勉強好了點。
  頭頂黑蠟燭的死人順著藤蔓慢慢爬到了洞穴當中,那個黑黢黢的大洞終于被照亮。探路的僵屍士兵身上傳來“安全”的信號,死靈法師點了點頭,一行人開始向上進發。
  藤蔓梯有不少方便落手落腳的地方,護衛兵輕易爬了上去,不少法師學徒也沒問題。塔砂展開雙翼,一手一個法師,上下來回了幾趟,給體力菜得驚人的法師們省下飛行法術。
  大洞另一邊,是一個相當開闊的空間。
  充當燈架的僵屍士兵站在一旁,那根在下面相當黯淡的黑蠟燭,在上面的空間裏亮得驚人。亮度明明和普通蠟燭一樣,卻有著半徑十多米的光照範圍,範圍內任何地方的明亮程度都不比貼著燭焰的區域遜色。在這廣闊的照明範圍內,地面鋪著厚厚的地毯,被照亮的烏木外牆泛著陰沈沈的色澤,雕刻著細小紋路的天頂黑曜石般閃光。
  “站在原地別動,什麽都別碰!”米蘭達嚴厲地說,“在這裏觸發的任何意外,都會讓你們屍骨無存,靈魂也無法解脫!”
  說完她自己便提著袍子撲向了旁邊的一根柱子,好似懷春少女提著裙角跑向心上人,塔砂沒見她行動得如此迅速過。
  護衛兵們乖乖站在原地,連邁步子都不敢了。其他法師打量著周圍,比黑袍法師顯得鎮定一些,振奮的目光中還能看出法師的素養。對此了解最淺的野法師魯道夫率先收回了視線,說:“我們接下來往哪裏走?”
  “找到通道,往上走,最珍貴的東西一般都被藏在塔頂。”格洛瑞亞說,依然東張西望,“不知道這是誰的塔,肯定不是煉金系法師。”
  “還能知道誰是法師塔的主人嗎?”塔砂問。
  “古代法師中的佼佼者才會擁有亞空間內的法師塔,起碼要傳奇等級。”格洛瑞亞解釋道,“擁有這樣的法師塔是值得驕傲的資本,塔主會將自己的‘簽名’留在整座塔上。”
  “整座塔?”
  “法師塔的主人需要在塔內制造非常複雜的防護符文,這樣才能讓法師塔在亞空間中安然無恙,同時還庇護塔內的珍寶、學徒和客人。塔主完成防護時,會在符文中融入自己的名字與一句箴言,這些內容就會以符文的形式隱藏在法師塔的各個角落。”格洛瑞亞說,“我只知道煉金系法師隱藏名字的規律,內容一般是勸誡學徒追求永恒的知識。”
  “我聽說古代法師的箴言多半是詛咒,比如‘窺視我珍寶的人不得好死’之類的。”魯道夫插嘴道,說起了傳聞逸事,“黑魔法掌控者的‘塔言’簡直像墓主人說給盜墓賊聽的。”
  “因為黑魔法掌控者之間的關系都好不到哪裏去。”白袍法師布魯諾愉快地加入了‘說黑袍壞話’的行列,“比起教育學徒,他們的塔更多用于防禦和儲存寶藏,存放命匣和屍體,等待今後複活,所以會詛咒擅自進入者沒有好下場——這些詛咒往往都有真實效力。”
  “我覺得現在說這個相當不吉利。”塔砂說。
  “別擔心,會被白塔拆開的法師塔必定已經失去主人許久,有主人的法師塔不會被捕獲。”格洛瑞亞寬慰道。
  “而且古代法術中的黑白魔法混雜,擁有流體守衛的塔主也不見得是多凶殘邪惡的法師。”布魯諾補充道,“就算真的遇上了那種用詛咒警告的危險法師,我們按照警告內容迅速離開,也不會激活詛咒。”
  你們這樣說,我覺得更擔心了啊。塔砂心中暗道,想起了現在睡在魔池裏那個烏鴉嘴的解說員。
  “哈哈哈哈哈哈是他!居然真的是他!”黑袍法師突然激動地大笑起來,“屠龍者,光明之敵,邪靈之主,漆黑流星雷歇爾!八百年前的傳奇法師雷歇爾.克裏夫,他們居然找到了他的法師塔!我們居然找到了他的法師塔!”
  不妙,塔砂想,這塔主怎麽聽都不是善茬。
  傳奇法師的稱號,可不像惡魔領主一樣隨便亂叫。
  屠龍者,殺死三條以上的純血成年巨龍的人。對手是亞種龍不行,幼年龍也不行,而成功斬殺一兩條龍的人被稱為屠龍勇者,唯有等你的戰績上升到了三條,世人才會認為你所憑借的不是一時之勇。屠龍者的名號能讓年輕的龍退避三尺,能讓年長的龍與之平輩相交。
  光明之敵,曾招惹過鼎盛時期的撒羅神教還能全身而退的存在。這種稱號的擁有者必定造成了巨大的損傷,並且沒有為此付出什麽代價,這樣才能在事後被撒羅祭司們咬牙切齒地咒罵,而不是狼狽逃竄,籍籍無名。
  邪靈之主,與深淵生物有諸多交易並得到了好處的人。大部分與惡魔的交易都沒有好結果,那些非常罕見的、從惡魔交易中真正得到巨大好處的人被世人厭惡,也被不少人羨慕與敬佩。他們與深淵關系密切,人們卻稱之為邪靈之主而非深淵崇拜者,因為這些人不崇拜深淵,他們利用它。
  “漆黑流星是什麽?”塔砂問,希望那別跟星界有關。
  “**師雷歇爾在不到一百年的時間裏進階傳奇,獲得了上述稱號,擊敗了進階傳奇許久的其他古代法師。”米蘭達的聲音因為興奮而發抖,如同追星族談起偶像,“他是施法魔像的改良者,諸多跨時代法術的發明者——這還是在他無意于發表研究成果的情況下,他真正的成就肯定比記錄中更高。雷歇爾大師的崛起是一個傳奇。”
  “就像他的衰亡一樣。”布魯諾拆台道,“雷歇爾的活躍時間只有不到百年,他在諸多關注中突然失蹤,此後許多勢力的尋找與接下來數百年間被陸續發掘的遺物,足以說明他並非自行銷聲匿迹。”
  “和那些因為與星界沾邊而在記載中‘失蹤’的法師不一樣,他是真消失了,如同許多死在無人所知之處的古代法師。”格洛瑞亞補充道。
  “流星一樣短暫而傳奇的一生,好過許許多多無能而長壽的老不死法師!”米蘭達怒視著他們,也等于默認了他們所說的內容。
  那位**師的崛起與消失都迅速如流星,但他的存在劃破了夜空,曆經近千年的動蕩還留下了傳說,還真是充滿了傳奇色彩。
  知名度如此高的塔主,站在門口有這麽多人解說,怎麽想都非常不吉利。如果這是個遊戲副本,關底大魔王就是這一位了吧,塔砂無奈地想,有了這麽多的鋪墊,即使到了塔頂我們得和失蹤的塔主本人作戰,我都不會感覺特別奇怪。
  但與此同時,也有一個好消息。
  塔砂向真知之館詢問的是“如何喚醒維克多”,真知之館會給出答案提示,而非化身許願池直接解決問題。也就是說,在來這裏之前,她也做過了這裏只有藥方沒有藥材的心理准備。如今塔主人的拉風稱號全部揭曉,一個拳打巨龍、腳踢撒羅神教還和深淵不清不楚的強者,一個精于搜刮和儲存施法材料的法師,一個突然失蹤以至于留下許多沒使用過的遺産的傳奇人物,再加上白塔的拆遷工作只進行一半,以及該地區的魔力環境一直保存完好……
  這說明什麽?
  危險,還有同等的機遇。
  塔砂很有可能直接找到點什麽東西,一鼓作氣把維克多弄醒。
  “‘塔言’是什麽?”魯道夫插#到黑袍白袍中間,打圓場道,“那位**師詛咒擅入者了嗎?”
  “‘塔言’是,”米蘭達頓了頓,神色也凝重起來,“‘凡入我塔者,盡為我所有’。”
  所有人安靜了一小會兒。
  “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還是‘拿我東西沒有好下場’之類的詛咒親切一點。”魯道夫抱怨道。
  “古代法師也會在法師塔裏養學徒吧?”格洛瑞亞推測道,“或許他們只是育兒方式比較凶殘一點,用來警告學徒不要背叛之類的。”
  “許多古代法師的畢業禮是殺掉老師。”米蘭達補充道,“或者被殺掉——那就是肄業,所以古代法師才比現代法師強大、優秀許多。”
  黑袍法師說這話的口吻還頗為向往,她回頭恨鐵不成鋼地掃了一眼,她的學徒們齊齊打了個哆嗦。
  “請別這麽做,那是違法的。”塔斯馬林的執政官只好開口道。
  “我有個不太好的預感。”布魯諾歎了口氣。
  這位白袍法師本來就眉尾下垂,不說話也有幾分憂郁,從進入白塔遺址以來老是皺眉歎氣,看上去更像個中年失業的苦命學者。他皺著一對八字眉,從旁邊沒亮的燈籠藤上揪下幾個果實,往大洞中扔了下去。
  那些果實沒有落地,它們消失了。
  黑黢黢的大洞之下,他們剛才走過的地下水道清晰可見。古代法師塔的領域之外,利安德爾燈籠藤安然照亮了藤蔓梯和地下水道。水流在解除了範圍分水術的地下水道中流淌,或許還有老鼠與水蛭在裏面跑來跑去。
  但在衆目睽睽之下投進下方的果實,還沒離開那個連接法師塔與地下水道的大洞,便憑空失去了蹤影。
  有人解下衣帶挂下洞去,衣帶在洞口的橫截面上消失。那士兵抽回衣帶,消失的部分沒有回來,半截衣帶上有個平滑的切口,另一半不見蹤迹。
  “單行通道。”布魯諾歎息道。
  這一塊區域的魔力環境從未消失,法師塔的威能有一部分依舊保存至今。隱藏在防護符文中那句比起箴言更像宣言的語句,實打實並非空頭警告。
  萬幸,剛才的鼓舞術還在有效時間內,護衛兵與學徒們都情緒穩定。
  “有辦法讓這種效果中止嗎?”塔砂問。
  所有法師都搖頭。
  “留在這裏沒用,往裏面走。”米蘭達說。
  “你發現了什麽嗎?”格洛瑞亞滿懷希望地問。
  “沒有。”米蘭達幹脆地說,“可是這裏沒別的東西好看了,留在這裏幹嘛?”
  這位黑袍法師顯然已經進入了“老娘這輩子值了”的狀態,而且她說得也很有道理。
  “往上走吧。”塔砂拍板道,“說不定這裏還有其他通往外界的通道。”
  “幾率很小。”布魯諾說,“我們進來的這個洞不是法師塔原有的通道,這裏都只能進不能出,很可能說明整座塔都被這種單向效果覆蓋,即使找到其他出口——假設我們能平安穿越整個沒被拆封過的、布滿了流體守衛等級的魔法生物與魔像的古代法師塔——也和這裏一樣出不去。”
  “你就不能說點好的嗎?”格洛瑞亞哀歎,“拜托有點生活希望!想想你的親人學徒、你的研究項目、你種的花花草草和寵物?”
  “我剛完成了上一個研究項目。”布魯諾愁苦地說,“我還沒結婚,全家就我一個人,我的學徒也在這裏,我沒養花和寵物。”
  格洛瑞亞頓了一下,語調又歡快了起來:“那不是正好?就算死在這裏也死而無憾了啊!”
  “謝謝你們記得在‘安塔恩會議桌’裏說。”魯道夫哭笑不得地說,“為我們整一隊的士氣做出了巨大貢獻。”
  你們是來說相聲的嗎,塔砂想。
  “可能不用死。”
  沈默許久的多洛莉絲突然開口,她的手指向前方,僵屍燈架向前走了幾步,點亮了數米外的空地。
  在那裏,躺著一個七零八落的魔像。
  作者有話要說:  咳,這跟隔壁那篇魅魔不是一個世界,是平行世界,發生的事不見得一樣,類似的角色也不見得有相同經曆,只是大千世界的奇妙巧合XD
  順帶,隔壁魅魔先斷更下保證地下城的日更六千,身體不好,雙開果然還是太勉強了OTZ 本想用寫狗血談戀愛放松心情,結果因為各種緣故反而變得更累了……先斷更一段時間,坑不會坑,等地下城完結了來填魅魔,真心喜歡那篇的小天使們請等我!

☆、第118章 1.1

  (一一八)
  魔像已經廢了。
  這座法師塔中天花板锃亮,牆壁上的木頭既古樸又完好如新,連有著長長絨毛的地毯看上去都像昨天才鋪好的。塔砂之前摸了摸地毯,手感松軟而溫暖,它舒適、名貴,沒有一點塵埃。
  塔中的時間似乎已經停止,在塔主離開了不知多少個百年之後,一切被停滯在其中,靜待主人歸來。但不遠處那座魔像不同,它只剩下了半截,殘存的金屬部分鏽迹斑斑,要確定“這曾是個魔像”倒比確定“這玩意已經壞了”困難許多。
  整個塔的時光,仿佛單獨在這座損壞的魔像上流淌。
  米蘭達拿出另一支黑蠟燭,將之安放在大洞旁邊,用法術保護著。死靈法師操縱著屍體燭台繼續前行,一行活人保持著距離跟上,走向魔像殘骸。
  “沒錯,這就是施法魔像。”
  格洛瑞亞蹲在魔像殘骸旁邊,從腰包中拿出一堆看不明白作用的工具,煉金法師拆魔像的動作好似仵作驗屍。
  她指著鏽蝕魔像被打開的胸腔,指甲敲了敲中空的部分,說:“一般魔像的這個位置完全被機械核心填滿,施法魔像的機械核心外還有一個施法中樞。埃瑞安宣言時期,施法魔像已經在各種法師學院與傳奇法師之間推廣開,施法中樞是镌刻了符文的秘銀。但在那以前,據說最初始版本的施法魔像以不穩定的‘魔力源泉’為動力源。”
  “魔力源泉”是一個固化法術,在魔像體內的法術禁制被破壞之後,那裏便空空如也。
  “這就是最早的施法魔像。”米蘭達說,“不,這座法師塔裏的魔像,說是後世所有施法魔像的母本也不為過。比秘銀符文強大百倍的魔力源泉中樞,比普通鋼鐵堅固百倍的月光鐵打造而成的外殼,**師雷歇爾直接用法術激活魔像,甚至不需要在符文為引子……想象一下吧!不需要漫長的符文镌刻時間,只要揮一揮手便能拉起一支施法者軍隊!它們不知病痛,抗性驚人,絕對服從,一輪齊射足以讓那些學院派的孱弱法師俯首,空有蠻力的野蠻人也無法在鋼鐵之軀下討得好處!魔法靈光在它們眼眶中閃爍,比魂火更難熄滅,受光明系法術嚴重克制的死靈傀儡根本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米蘭達說著說著又亢奮了起來,蠟黃的臉上泛起紅光,活像喝酒喝上頭。塔砂心說這位黑袍法師人緣差還真不只是因為研究方向,死靈法師們依舊一臉魂遊天外的半死人模樣,學院派傳承的布魯諾露出一臉“又來了”的認命表情,他年輕氣盛的學徒勞瑞恩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可是這麽厲害的施法魔像還是被拆了啊。”格洛瑞亞心直口快地說,又戳了戳那個殘骸,“它總不可能是質量不好自己垮了吧?”
  “我說的是施法魔像大軍。”米蘭達說,“單獨行動的魔像當然可能會被人分而擊破——單獨行動的惡魔領主都有失足的時候。”
  多洛莉絲一言不發,她前去探路的骸骨哨兵(一個由老鼠骨頭弄成的、沒什麽戰鬥力但速度挺快的東西)跑了回來,死屍燭台又往前走了幾步。
  黑蠟燭的最遠照明距離內,又出現了新的魔像殘骸。
  這次的殘骸不再形影單只,它們橫七豎八地躺在一起,好似被強風吹到一塊兒的垃圾。亂七八糟的碎片與零件彙合成一道,看不清到底有幾個。但要拆出這麽大一堆零件,需要搞定的魔像肯定不止三五個。
  這是一堆被屠戮的魔像。
  米蘭達臉色難看,其他人也神情凝重,沒有嘲笑她的空余。殘骸的分布位置足以說明,這些魔像與外面的流體守衛一樣,擔任著法師塔守護者的角色。如果這座塔完好無損,第一批進入其中的塔砂他們就要面對這群傳說中的施法魔像,一堆不知病痛、抗性驚人、能亂扔範圍法術的鋼鐵施法者。就算他們能獲勝,必定也要付出一些代價。
  這些在米蘭達口中威力巨大的造物如今鏽迹斑斑,像一堆被吃完亂丟的螃蟹殼,再看不到一點危險之處。
  到底是誰,在他們之前來到此處?
  “外面的‘門’是半成品,流體守衛也還活蹦亂跳,為什麽裏面的魔像反而會被拆了?”塔砂問。
  “我本以為,白塔法師將裂解符文以隔空傳送的方式先行投入其中,以便裏應外合拆開法師塔,現在看起來並非如此……”布魯諾皺眉道,“定位投送不可能精確地攻擊這麽多魔像,有法師,或者某些有空間天賦的存在,在塔主離開之後來過。”
  “也就仗著塔主早就離開。”米蘭達恨恨地說。
  “要‘消化’一個法師塔,必須制作出通向法師塔的‘門’,好讓普通人也可以進入。”格洛瑞亞對塔砂解釋,“但對于一些能改變規則的強者來說,不需要門,他們也可以跳躍進無主的法師塔,只是要承擔一些風險。”
  “那麽這些強者可能離開嗎?”塔砂又問。
  這回一時沒人回答。
  “不好說。”米蘭達說,“**師雷歇爾就是這座法師塔的神,即使他已經離開,只要法師塔還沒有墜毀,這片領域中的法則就不會消失。再偉大的強者來到法師塔中,也會受到法則制約。”
  在塔外,傳奇職業者是實打實的傳奇,所以他們能跳躍到法師塔內。但一旦進入了塔中,他們就會被削弱,就如同深淵惡魔來到了主物質位面,搞不好來得了走不掉。
  “也不是全無希望。”格洛瑞亞抓了抓她編著麻花辮的腦袋,“塔主的規則就是領域的規則,法師就是這裏的神——但即使是神,也有強弱之分,死在主物質位面的神明也不少啊。進入塔的強者有多強?塔主留下的規則有多強?不知道,所以暫時沒法判斷。”
  殘骸上的痕迹中依稀能辨別出一些造成此等狀況的法術,他們看到這堆被拆開的魔像,知道自己不是第一批訪客,但也僅此而已。法師塔封存著戰鬥現場,時光的流速在這裏十分怪異,判斷不出先行者在多久之前來到此處。失效的魔像可能在一分鍾內腐朽,也可能靜靜鏽蝕了數百年。
  唯一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先行者的存在,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方便。
  “繼續向上走吧。”塔砂說。
  骸骨哨兵跑在最前面,屍體燈架跟在後頭,接下來的隊形如同剛才一樣。他們一路前行,陸陸續續看到不少魔像殘骸。
  法師塔裏不能用傳送術,能解決一群施法魔像的先行者也得好好用雙腿走路。那個先行者掃平了道路,並且用守軍的殘骸與屍骨,指出了自己走過的道路。
  這裏不是迷宮,只是太大了。
  螺旋狀台階連接許多小層,大傳送陣連接分隔的大層,無數房間與回廊彼此纏繞,簡直不是一座塔,而是一座豎起來的城市。哪怕有前人指路,路程也無比漫長。
  這座保存的相對完好的古代法師塔,比記載中的白塔乏味許多。牆壁上沒挂什麽畫像,回廊看起來千篇一律,各個路口甚至沒有什麽路牌,一看就是不歡迎外人參觀的樣子。下層是學徒的住所,一路往上,找不到任何娛樂乃至生活設施,也不知道這裏的學徒當年要如何生存。塔砂站在這裏,能想象出一群黑袍一言不發、步履匆匆的景象。
  另一方面,關于魔法的設施則十分豐富……和豐盛。
  學徒圖書館是法師塔的標准配置,這位塔主在這方面上對學徒相當慷慨,即使只站在門口向裏面望,也能看出占據了整個樓層的圖書館藏品驚人,規模遠勝白塔的分塔。書架沒被任何外來者洗劫,大部頭古書與薄薄的手抄本整齊地碼放在一起,被法師塔所保護,曆經漫長歲月依然完好無損。深處的書架上傳來沈重的魔力波動,想必裝著不少驚人的法術書。古代法師制作的法術書摘錄著他們的獨門法術,每一本書都是一個傳承,每一本書都是孤本。
  法師們或多或少露出了牙疼似的表情,如同幹渴之人看到一杯擺明有毒的水。他們知道古代法師的法術書有多有用,自然也知道這等重地不可能沒有禁制,哪怕他們什麽都看不出來。圖書館沒有進入過的痕迹,那位先行者直接路過了這裏,仿佛對此毫無興趣。
  “你們覺得有沒有可能,因為這個塔的主人太有錢了,並不介意學徒圖書館的這點兒館藏?”格洛瑞亞戀戀不舍地說,“說不定現在這裏就是個自助式餐廳……”
  沒有人回答,其他法師在深呼吸,像饑餓的減肥者把一盤紅燒肉推開。
  “既然如此,樓上肯定有更重要的東西。”塔砂安慰他們。
  此類場景在隨後發生了很多次。
  圖書館上層是實驗材料儲存室,這一層的氣溫相當多變,局部地區如同寒冬,局部地區又勝過盛夏,而他們還僅僅是在大多數房間外面。許多房間大門緊閉,沒人打算貿然打開它們。塔砂從一扇難得的、半掩著的門外向裏面望,她看到架子上擺放著各式藥劑。
  那個熱得讓人流汗的房間裏,大部分瓶瓶罐罐已經幹涸了,大概是這個長久沒人維護的藥房已經失效的緣故。但中間還有一個廣口瓶裏裝著三分之一微微沸騰的赤色液體,丹朱色的什麽東西正在其中翻騰。
  格洛瑞亞猛地抽了口氣:“那個該不會……”
  “別說了。”布魯諾悲涼地打斷她,“我們不會進去,拿不到的,別說了。”
  再往上是一層牢房,接近一半是空的,另一半存放著囚徒的屍骸。塔砂能分辨出人的骨骼,一些一目了然的獸人、矮人和巨人骨骼,還有一些獸類骨骼,具體屬于哪種則說不上來。但死靈法師們認得,這回輪到他們捶胸頓足心痛不已。一個嘗試著讓骸骨哨兵扒拉出幾塊骨頭的法師學徒被不明原因的反噬弄翻在地,多洛莉絲歎著氣,讓另一具士兵屍體背起了這冒冒失失的小貪心鬼。
  中間一整層的牢房之上,有幾層全都是相同制式的房間,門口的銘牌上文字清晰,可惜米蘭達還不足以完全認出這些古代魔文,只能翻譯出一些關鍵詞,像是“深淵種”、“天界種”、“精類”……諸如此類。
  法師塔的空間規劃遵循著相當嚴謹的規律,剛開始他們對突兀出現的牢房頗有疑慮,如今看到這些客房似的房間,新的困惑升起。
  兩個問題疊加在一起,倒出現了同一個答案。
  下面不是什麽牢房,上面也不是什麽客房,兩者屬于同一個性質,都是古代法師的實驗材料。
  主物質位面好處理的那些被放在下層,相對敞開,可以讓學徒投喂和打掃。天界和深淵的“高級材料”則需要更高級的儲存方法,重要程度由上到下遞增,相當符合法師塔功能區域的分布規律。
  昂貴的地毯鋪滿了整個法師塔,儲存各種貨幣與貴金屬的房間就在學徒居住的塔層之上,數量繁多、品質從“平民省吃儉用可以買下”到“能造成小國動蕩”的各種寶石隨意堆放在材料層,古代法師的法術書與其他各類書籍安置于圖書館內,各種生物的骨骼存放在牢房……一路走來,回廊旁邊的珍寶已經能讓最富有的人動容,讓無意于俗物的法師垂涎,到現在,連塔砂都感覺到了幾分心動。
  看上去非常完好的房間裏,或許儲存著完好的深淵或天界生物。
  法師塔像一枚裹挾著古生物的琥珀,近千年前的物品與物種被保存在這裏。來自現在埃瑞安的人們來到此處,宛如末日後找到末日前存放諸多物種的大冰箱,那冰箱一直通著電,保護其中的東西度過了浩劫。
  就算是過去不起眼的下腳料,放到現在也有著巨大的研究價值,更何況還是看上去就讓人心跳不已的強大生物。如果塔砂是常規地下城,吞噬這幾個房間的強大生物能制造出什麽樣的軍隊啊?就算是不普通的地下城如塔砂,光想一想能從這些東西當中得到的材料——地下城家大業大,好多研究機構都嗷嗷待哺——和抽取的要素,便覺得心潮澎湃,很能理解剛才法師們的心情。
  如果能找到惡魔領主的殘骸,她來這裏的目的沒准就實現了。
  但是,這些房間是關著的。
  不是說完全沒有一搏之力,做好全部准備,用光底牌的話,怎麽樣也可以試著打開一個房間。但房間是關著的,說明那個先行者再度匆匆路過。
  打動普通人也好,打動法師也好,打動一座地下城也好……目前看到的所有珍寶,都沒有打動那位不知名的先行者的心。他或她一往無前,無暇他顧,甚至很少因為走錯岔道而重走回頭路。這個人(或非人)無比堅定,進入塔以來,一直很清楚自己要什麽。
  塔砂直覺地認為,那一定是比沿途的一切更加珍貴的風景。
  “走吧。”她說。
  再往上,是一個巨大的實驗室。
  法師塔內的其他部分,照明法術都已經熄滅了,得依靠自備的黑蠟燭帶路。這一層卻不一樣,天花板上鑲嵌著某種處理過的發光礦石,它們極具效率地分布排列,好似長明不滅的白熾燈,點亮了整一個樓層。
  塔砂幾乎産生了還在地球上的錯覺,晚上打開燈,辦公室盡收眼底,燈光下的一切都顯出一股明亮、潔淨、高效而缺乏人味兒的精英風範。地球上的實驗室大概也是這種風格吧,沒有這麽大,這麽大的實驗室不會不方便嗎?
  “這地板的每一個大塊都是活動的,在塔主與學徒還在其中的時候,實驗室會按照他們的意願排列,法術壁壘在每個實驗場的邊緣豎起,用于分割、防護、隔離。”米蘭達夢呓似的說,“看看它們……我只在傳說和記載中見過這些器械,它們失傳已久,要麽就被認為只是個傳說。我無法想象它們的制作流程,無法想象那些法術要如何運行,它們就在這兒,至今釋放著微弱的魔法靈光,我卻連理解它們都做不到……”
  塔砂一路盯著那些護衛兵和定性不夠的法師學徒,這會兒卻得看著法師們了。那些法師的目光太過狂熱,注視著實驗室器材的目光好似注視著世間罕見的迷人美景,為之傾倒,為之眩暈。學識不夠的士兵也好,有知識卻沒興趣的塔砂也好,全都無法理解這種熱情。
  “魔法之神在上,它們居然還在運行。”野法師魯道夫難以置信地搖頭嘀咕道,“這不符合魔法守恒定理……”
  對于局外人來說,塔砂腹誹道,有邏輯的“合理”魔法和讓人奇怪的玄學之間,差別真是小到無法判斷啊。
  “答案肯定就在這裏,就在我們錯過了的某些地方,能讓法師塔運行至今的理由就在這裏。”米蘭達說,雙眼發直,聲音和表情都相當嚇人。
  塔砂眼疾手快抓住了黑袍法師,就在她猝不及防地沖出回廊,沖向實驗室腹地的時候。米蘭達掙紮的力道大得讓人吃驚,更讓人吃驚的是她居然在用手用腳跟塔砂較勁,仿佛完全忘了自己是個靠頭腦和嘴巴吃飯的法師。
  “放開!”米蘭達歇斯底裏地說,“答案就在這裏!那些移山倒海的古代法師從何處得到他們的知識與力量?他們用著什麽樣的傳承體系?他們如何施法?他們如何實驗?是什麽讓他們能一步步造出亞空間裏非凡的法師塔,創造了這麽多法術,這麽多傑作,而現在的法師卻是一群照本宣科的量産庸人?我們在這裏!雷歇爾.克裏夫,古代法師中最後也是最偉大的一個,我們就在他的塔中卻什麽都不能做!到底有什麽意義?!讓我過去!即使得不到答案,我也願意和古代魔法的造物死在一起!”
  她的聲音抖得厲害,既狂熱也無助,又絕望又滿懷希望,像個裝滿了矛盾以至于快要炸開的容器。米蘭達終于想起要念咒了,塔砂一把捂住她的嘴,只覺得手上濕漉漉的。真叫人大吃一驚,這個壞脾氣的中年法師居然哭了。
  情況最嚴重的那個法師爆發了,倒驚醒了其他人。其他法師們看著米蘭達,無論關系如何,眼神中都透出一點理解與悲憫,在塔砂看來,像是兔死狐悲。似乎有人想說什麽,塔砂開口想勸什麽,在他們的語言脫口而出之前,一個來自別處的聲音,先一步響起。
  振翅聲。
  像一只很大的蛾子,像一只很大的蝙蝠,像鳥……又什麽都不像,怎麽聽都有點奇怪。等陰影籠罩了一行人,等那個東西出現在他們面前,塔砂才意識到為何這振翅聲聽上去如此怪異。
  只有一邊拍翅膀的聲音。
  那是一只很大的烏鴉,長著修長的爪與喙,上喙頂端有一個很尖的彎鈎,鈎尖一抹暗紅。它的身軀烏黑油亮,羽毛像流動的金屬;它只有一邊翅膀,卻飛行得無比平穩,好像本質上根本不需要用翅膀飛行似的。與缺失翅膀同一邊,鳥腦袋好像被削掉了小半個,羽毛皮肉不見蹤影,沒有血,只露出閃光的金屬頭骨,留下一只閃爍不斷的紅眼睛。
  “……師,找、找找——你。”這怪異的鳥用卡殼似的聲音說,“老師……讓你——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覺得最後一句話,是許多人學生時代的噩夢吧,至少我寫的時候覺得背後一涼,許多班主任的面龐在我腦海中閃過2333
  再次,這個故事和隔壁的故事是沒有任何相關性的平行世界,有興趣當彩蛋,沒興趣不用管~

☆、第119章 1.1

  (一一九)
  人群定格在此處,與頭頂的怪鳥遙遙相望。
  這東西和烏鴉真的很像,它油光锃亮到泛著幽藍色的翅膀,它扇動翅膀飛行的樣子,它腳爪的位置,與真正的烏鴉無一不似。但它不可能是只鳥,它扇翅膀的動作無比自然——這恰恰便是不自然之處,沒有一只鳥能帶著這樣可怕的傷口安然飛翔。
  它的左翅斷口處好似有什麽東西在流動,看不清橫切面,材質不明的黑色半流體蠕動不斷,跟外面的流體守衛不太一樣,有種冷硬的金屬質感。這些玩意蠕動著想要包裹住斷口,乃至重塑起一邊的翅膀,卻在每次一開始就功虧一篑。黑色半流體在制造出小半個翅根後迅速崩塌,重新融入身軀,帶動著它整個身體上的羽毛都出現了奇怪的波動。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視中,米蘭達哆哆嗦嗦地抽了口氣,輕不可聞地說:“塔靈……”
  “上、上——咔——”烏鴉塔靈這樣回答,“——師、師——找——”
  塔砂向旁邊退開幾步,就為確定塔靈的對話對象。她退出一米遠,烏鴉塔靈注視的方向依然沒有變,它的腦袋對著淚痕未幹的黑袍法師米蘭達。那雙紅眼睛好似接觸不良的燈泡,紅光時亮時滅,它的聲音也從平板的人聲變得越來越高亢,像個進了水的發聲玩具,尖銳得叫聽衆頭疼。
  長眼睛的人都能發現,這東西損壞嚴重,就像一路上被拆開的各種骸骨與魔像殘渣。問題只在于,它為什麽在此刻出現?是被先行者攻擊後功能錯亂,還是……
  “老師召喚我嗎?”米蘭達說。
  眨眼之間,黑袍法師已經抹掉了淚水,挺直了背,一掃之前的混亂,又變回了那個自信滿滿的研究者。她的雙眼閃閃發光,緩慢而盡量咬字准確地使用著古代法師的語言,語氣謙卑又平穩。
  咔哒,那只鳥尖銳變調的聲音停止了。
  它振翅的動作也蓦然停止,那個類鳥的身軀失去了這一擬態動作,依然平穩地停在半空中,天曉得因為什麽原理。塔砂敏銳的聽力能在這個距離上聽到烏鴉塔靈身上傳來的聲音,又雜亂又有序,好似一盤磁帶被倒帶後重啓。
  將近十秒之後,烏鴉塔靈再次“啓動”。它的振翅動作變得不協調起來,鳥喙中發出的聲音徹底粗啞難辨,聽不出一點意思。它憑空轉了個身,拍著翅膀向實驗室一角飛去。
  米蘭達跟了上去。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不過沒有更多時間用來猶豫了。米蘭達跑了上去,顯然用上了她全部的力氣,快得勝過以往,很快就七拐八拐地跑進了實驗室深處。“我們跟上!”格洛瑞亞催促道,“按照她跑過的路走!”
  他們很快做出了決定,魯道夫給所有人施加了最基礎的保護,死靈法師們放棄了速度最慢的僵屍(反正這一層無需照明,黑蠟燭已經被收了起來),塔砂一馬當前,一行人開始發足狂奔。
  隊伍偏離了實驗室旁邊的走廊,他們跟隨著飛在前面帶路的烏鴉塔靈,跑進實驗室深處。
  最開始,周圍和走廊裏看到的一樣,幹淨整潔,滿是會讓法師心馳神往的器械。一段路之後,實驗室開始變得雜亂無序,熟悉的施法魔像殘骸再度到處都是,越來越密集。這一層開始的“幹淨”看上去很好解釋了,所有守衛都被吸引到了接近中心的位置,不知那位先行者做了什麽,火力密集區看上去越來越誇張。
  不到十分鍾的路程之後,周圍的環境看上去與入口截然不同,各種擺設一片混亂,到處都是使用法術的痕迹。大片焦黑覆蓋了地面和天花板,甚至毀壞了一些礦石燈,讓附近的光線變得昏暗起來。它們看上去有些像米蘭達使用過的酸液,一些像火焰法術的後遺症,一些像閃電,還有一些則是許多法術的疊加——塔砂簡直為地面和天頂的□□感到了敬意,這裏的桌子可都變成了碎片,或者連碎片都不剩下了。
  米蘭達在越過一片冰凍地帶時腳底打滑,頭腦發達四肢簡單的法師終究沒法靠著一口氣跑完馬拉松。她摔出去好一段路,塔砂趕上,把她拉起來,帶著往前跑。烏鴉塔靈依然平穩地飛行,頭也不回,對身後跟上了別人這件事毫不在意。
  終于,塔靈停下了。
  他們一路橫穿了整個實驗室,穿越過一大堆激戰的痕迹和多得讓人咂舌的魔像碎片,到最後,周圍又變得空曠起來。報廢的施法魔像重新稀稀拉拉,這座法師塔中的護衛大概也耗到了彈盡糧絕的時候。烏鴉塔靈停留的地方沒有桌椅,沒有魔法器械,也沒有戰鬥痕迹,只有一片空蕩蕩的地面,上空盤旋著一只獨翅鳥。
  在奔跑中拉得很長的隊伍在這裏彙合,法師們在半道上認清了自己的能力,撐不住的人紛紛爬上了士兵的後背,這會兒從護衛兵身上爬下來,還有點氣喘籲籲,臉色倒比背著他們跑完的人還難看。塔砂把米蘭達放下,米蘭達迫不及待地上前兩步,走到烏鴉塔靈下方。
  盤旋的鳥在她接近時降落,它落到空蕩蕩的地板上,兩只爪子放進地上小小的爪型凹槽當中。塔砂看見它爪鈎陷入地面以下,好似榫頭插入榫眼。
  地面刹那間亮起。
  在烏鴉塔靈爪下,那片空蕩蕩的地面上浮現了一個巨大的魔法陣,大小好似一張設宴用的圓桌,爆發的光彩能與頭頂礦石燈相比。魔法陣的邊緣就停在米蘭達面前,塔砂剛剛條件反射地把她向後一拉,剛好拉出魔法陣範圍。
  魔法中心的塔靈注視著他們,無機質的目光毫無情緒。
  格洛瑞亞上前幾步,在魔法陣邊緣蹲下。她檢查了組成魔法陣的魔紋,說:“這是個不恒定傳送陣。”
  “傳送地點不恒定?”塔砂問。
  “開啓時間不恒定,傳送地點不恒定——有一個默認地點,但只要開啓它的人希望,走上去的人可能被扔到各種亂七八糟的地方去。”格洛瑞亞說,“不受幹擾的話,這一個大概通向塔頂的‘老師辦公室’吧……我猜的。”
  塔砂點了點頭,反正也沒抱多少能得到確切答案的希望。
  “十有八#九通往上一層,我們可能已經到頂了。”布魯諾說,“我們剛才一路跑來,既沒有看到通往上面的階梯,也沒看到固定的傳送陣。”
  那麽這一個,很有可能就是通向法師塔頂的傳送陣。
  古代法師的法師塔像一個階級金字塔的具現化,掌控者塔內生物生殺大權的塔主住在最頂層,頂層與其他層次之間沒有階梯也沒有恒定傳送陣,只有受塔主控制的“不恒定傳送陣”。一方面,這種設置便于法師塔的主人保障自身安全,無論在塔中發生叛亂時,還是法師塔下層被攻入時。另一方面,擁有塔的法師也借此保持自己的神秘感與權威性。每一次塔頂觐見的結果都生死參半,全掌握在塔主手中,這會在學徒心中種下服從的種子,在今後師徒相殺時能占得先機。
  塔砂對法師們的領域並沒有深入研究,大部分只是機械錄入,需要深入查找相關材料得費點功夫。這一條信息能立刻想起來,還是因為它有點趣味性——不通俗物、對世俗權力無感的法師建造法師塔的時候,居然還用上了一些帝王心術。
  師生關系緊張成這樣,對于現代法師們來說簡直難以想象。
  因此,“老師找你”這種命令,對于古代法師而言,可不僅僅有受到心理創傷的危險。
  米蘭達也知道這一點。
  剛被塔砂往後拉時她還掙紮了一下,如今米蘭達站在原地,看著傳送陣猶豫起來,好似近鄉情怯。塔砂幾乎能看到無數個念頭在黑袍法師腦中閃現,彼此扭打與厮殺。
  “如果上面真的就是頂層,那我們得先做好心理准備。”布魯諾說,“法師塔的頂層傳送完全掌握在塔主手中,我們上去之後,很可能要面對法師塔的主人。”
  “我倒甯可如此。”格洛瑞亞嘀咕道,“如果不是塔主召喚我們,而是塔靈被攻擊後腦袋壞掉的話,我們上去後很可能根本沒辦法下來。總不能指望它恰巧再抽風一次,給我們開個門吧?”
  “困在上面和困在下面有差別嗎?”塔砂說。
  “沒准上面更擠呢?更凶險?到處都是法術陷阱?沒完沒了的施法魔像大軍?”格洛瑞亞猜想了幾次,搖了搖頭,“總之上面的保護肯定比下面更嚴密,我們要是上去,就像從一個普通牢房進入了高級牢房。雖然現在咱們連怎麽從普通牢房中越獄都不知道,但希望總要大一點嘛。”
  “至少那位先行者已經進去了。”塔砂說。
  一路的戰鬥痕迹消失在了這裏,周圍沒有另一條道路,也沒有一具屍骨。只要先行者沒有憑空蒸發,那一位便很有可能去了傳送陣另一邊。
  “沒有通往其他地方的痕迹,我們沒發現那個先行者離開的迹象。”布魯諾的眉毛垂挂下來,瘦長的臉好似一只憂郁的靈缇犬。
  先行者進去後就沒有出來,他或她可能死在了那裏,也可能從那個法師塔最高等級的牢房中成功越獄,兩者的幾率誰更大,真是一目了然。
  “或許我們應該再去找找別的地方有沒有通道。”魯道夫說,“貿然紮進一個可疑的傳送陣裏,怎麽想都很不……等等,塔靈這個樣子正常嗎?”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聚焦在了烏鴉塔靈上,那只鳥兒閃爍的紅眼睛,就在剛才熄滅了。
  紅眼在一次強烈的閃光後熄滅,像打火機用光了最後一點燃料。紅寶石似的雙眼霎時間黯淡如煤炭,不知道它是本來就這個顔色,還是在那種讓雙眼閃爍的能量最終消失之後,燦爛的紅寶石也一並枯萎。一直流轉不休的金屬羽毛開始軟化,仿佛冰凍後直接扔進火裏的食物,迅速地變軟,而後滴落,再也吸附不住軀幹。烏鴉塔靈散落下來,曾組成羽毛的東西一滴滴落到地上,看上去像融化的柏油。
  它融化得很快,越來越快,羽毛和皮肉散架,露出下面銀白色的骨骼。骨骼上似乎有著奇特的花紋,只是昙花一現,迅速失色,如同古墓中出土的絲綢。格洛瑞亞捂住了嘴巴,依然沒能完全捂住她的哀鳴。
  那不太可能出自塔靈或塔主的自主願望,它毀壞得不夠快也不夠慢,過程十分醜陋,結局不可挽回卻又不夠徹底。一堆殘骸,依稀能看出羽毛過去景象,如今躺在柏油似的粘稠黑色物質當中,兩者環繞著散亂的、黯淡無光的銀骨架,亂七八糟地垮塌在了傳送陣當中。
  引路與開啓傳送陣似乎成為了最後一根稻草,讓不知存在了多久、“幸存”過巨大傷害的塔靈宣告報廢。
  現在可沒空為此感慨,更要緊的問題在于,那兩只腳爪也快站不住了。
  方才穩定的傳送陣也開始閃爍,如同烏鴉塔靈那對閃爍的眼睛。
  米蘭達沖了出去,她的身影在閃爍中消失。多洛莉絲隨即向前一步,這位大部分時間默不作聲的死靈法師第二個踩入了傳送陣當中。格洛瑞亞咬住嘴唇,布魯諾歎氣搖頭,魯道夫咂了咂嘴,法師們神情不同,動作如一。
  他們走了進去。
  塔砂也一樣。
  傳送陣那邊是未知,讓人警惕也讓人期待。她毫不猶豫地賭上這一局,同時沒給任何人下前進與否的命令——在不知哪一條才是生路的時候,每個人做出自己的選擇,每個人對自己的性命負責。
  一些人咬牙沖了進來,一些人抗拒地留在原地,還有一些猶豫不決,邁出的腳步緩慢,像被粘在地上。傳送陣替最後那種人做出了選擇,兩只小小的鳥爪終于落地,傳送陣最後閃爍了一次,徹底熄滅了。
  傳送法術的力量拉扯著塔砂的身體。
  他們一路走來,已經使用過了幾個傳送陣,那些傳送陣像電梯一樣平穩。但這一個不是如此,是因為不恒定傳送陣本來就是這個德性,還是陣眼塔靈的突然報廢給它帶來了意外?被傳送的人們不得而知,只覺得天旋地轉,天翻地覆,好似被放進一只滾筒洗衣機中,還直接開到了最高檔。
  漫長的一秒後,塔砂從傳送陣的另一邊掉了出來,要不是她長翅膀之後自主練習了各種飛行員課程(包括空中轉體三千六百度雲雲),她一定也會被顛簸晃蕩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塔砂踉跄了一下,迅速穩住身體,打量周圍,只見所有傳送過來的人都在旁邊躺得橫七豎八,暈得七葷八素。
  無論是法師,法師學徒還是護衛兵,在此刻都不約而同地躺倒在地,沒法站起身,一些特別悲慘的人還扭頭嘔吐起來。要是這是那位塔主人的陰謀,陰謀進行的相當成功,塔主只憑借一個快要失效的傳送陣,便把這一隊人的戰鬥力廢了九成。
  僅剩的戰鬥力塔砂環顧四周,周圍除了難兄難弟之外,什麽也沒有。
  傳送陣的另一邊,沒有嚴陣以待的魔像大軍,沒有蓄勢待發的各種法術或各種魔法生物,更沒有先行者或塔主人的影子。他們正站在一個圓形高台之上,周圍空空如也。
  腳下這個圓台和傳送陣一樣大,剛才的傳送陣就能裝下塔砂這一整隊的人,如今過來的人減少了一半,要站下全部更加綽綽有余。即使如此,向四周望去依然叫人膽戰心驚,塔砂只看了一眼,便明白為什麽所有人都趴到了地上。
  當你頭暈目眩、腳下如拌蒜地站在懸崖邊上的時候,每個人的下意識選擇都是盡快趴在地上,讓大地和摩擦力抓住自己。
  圓台周圍,沒有任何柵欄,直接就是深坑。這麽說吧,就像依然處于剛才廣闊的那一個樓層,但整個平面只有足下的高台是實心的,其他部分完全空著,可以從這個平面一路掉到塔的最底層——整個空間到底有沒有剛才的實驗室層那麽廣,周圍的高度是否真的與塔一樣,兩者全部無從得知,這裏又一次一片漆黑,能看見周圍的景象,還多虧多洛莉絲在到達後立刻點燃了黑蠟燭。
  多洛莉絲是在場另一個看上去不太糟糕的人,她依然面無表情,和其他人一樣半趴著,護著手裏的黑蠟燭。有傳說這位死靈法師在各種法術當中出了意外(還有說故意為之),將自己變成了感官遲鈍的半死人,從她此刻鎮定的表情與依然緩慢的心跳聲看來,或許傳言有些地方沒說錯。
  借著黑蠟燭的燭光,從圓台邊緣向下往,底下黑漆漆一片,仿佛通往無底深淵。
  在趴了一地的成員重新站起來之前,他們沒遇到任何攻擊。
  這裏非常安靜,除了他們的呼吸聲外,聽不到任何聲音。塔砂思忖著是否要拿上蠟燭去旁邊飛上一圈,被煉金法師阻止了。
  “暫且按照‘安排’來比較好吧?”格洛瑞亞說,指向某個方向。
  在圓台的一側上,連接著一座吊橋。
  高台周圍沒有護著人的欄杆,但有一側豎著兩根粗大的木頭,木頭中間是一座只容一人通過的狹窄吊橋。拿著蠟燭走到橋邊,哪怕伸直了手臂,黑蠟燭的光照範圍內也只有孤零零的吊橋,看不見對面有什麽東西。
  “這裏會是塔頂嗎?”魯道夫說。
  “沒人知道塔頂到底長成什麽樣子。”布魯諾勉強笑了笑,“古代法師不喜歡寫回憶錄和日記。”
  他大概想說個笑話,說得頗失敗,沒人笑。
  “我真不知道該期待哪種。”格洛瑞亞伸出兩根手指,“要麽,這裏不是塔頂,我們已經被不知為何還存在的塔主扔去了哪個不明空間。要麽,這裏是非常危險的、被稱為法師最後的防線的法師塔頂,一位古代法師的老巢,我們傳送時沒人動手腳,那位塔主不在——或者只是想在塔頂慢慢玩死我們……不會這麽慘吧?一個**師不會這麽跌份吧?”
  她低頭看著自己放下的兩根又豎起一根的手指,扁了扁嘴。
  “我要過去。”米蘭達堅定地說,“無論你們怎麽看,我都要過去。”
  “是啊,你可是被選中的黑袍,沒准古代法師不會宰了你,還會收你為徒呢。”勞瑞恩嘀咕道。
  他的老師布魯諾不贊同地看著他,勞瑞恩毫無懼色地聳了聳肩,顯然平時沒大沒小慣了。米蘭達陰郁地瞪了他一眼,不再開口,只對塔砂欠了欠身。
  黑袍法師轉身,毅然走向吊橋。
  “那你也不介意有人同路吧?”塔砂說。
  米蘭達停下腳步。
  格洛瑞亞重重歎了口氣,說:“這就是我為什麽不喜歡你。”
  “我也不需要你喜歡。”米蘭達條件反射似的回頭道。
  “我不喜歡你,不是因為你研究的東西或者罵人很凶什麽的。”格洛瑞亞撣了撣她七彩袍子上的灰塵,自顧自說,“你總是擺出那副准備好打一架的樣子,好像我們天生就會站在你對立面似的,可我們不都是法師嗎?我們都追求著知識,還有知識能帶來的力量,這有什麽錯?你都不開口說,心裏就認為自己要衆叛親離,哪有這種道理呢?——就比如說,這裏除了你走的那條路外,我們也沒別的路可以走啊?”
  米蘭達堅韌不拔的表情出現了裂痕,看上去有點尴尬。
  “我贊同走那條。”魯道夫打圓場道。
  “附議。”布魯諾說。
  多洛莉絲點了點頭。
  “我們跟著老師。”那些踏上傳送陣的學徒們說。
  “我殿後。”塔砂說。
  “我們可以走在最前面。”跟過來的那些護衛兵說。
  “骸骨哨兵可以在最前面。”被護衛兵背了一路的死靈法師學徒小聲說。
  表態一個接著一個,黑袍法師那忘我狂熱的神情退卻,顯出幾分羞愧與十分的不自在。她的嘴唇動了動,最後什麽都沒說,只移開視線,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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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1.1

  (一二零)
  骸骨哨兵爬在最前面,護衛兵緊隨其後,法師與各自的學徒在他們身後交錯排布,最後是塔砂。他們的隊伍在度過傳送陣後再度削減,即使這樣一字排開,所有人也能被籠罩在黑蠟燭的光照範圍之中。
  吊橋的繩子被紮得很緊,橋中間與出發的高度相差無幾,沒有太多搖晃的余地,一行人在上面走動也沒讓它大幅度起伏。這座穩定的繩橋兩側有到成年人腰部的護欄,橋面很窄,一個人往前走時雙手能拉住兩邊。吊橋下方鋪設的木板十分結實,看上去與法師塔其他地方出現過的木頭,牢固如新,踩上去不會發出什麽聲音。
  以上規格讓這座吊橋感覺起來十分安全,看上去並不打算為難行人,至少在單純的“行走”這件事上沒這個打算。只是,當你踏上一座高懸在深淵上的獨木橋時,你很難不感到緊張不安。
  燭火範圍以外的地方漆黑一片,向下望不到底,兩側望不到牆面。來時的路已經被黑暗吞沒,而他們的目的地還隱沒在黑暗之中,不知距離這裏有多遠。
  古代法師塔內的光線就是這樣古怪,光亮術無法在這兒點亮,只有與古代黑魔法同源的黑蠟燭能夠生效。黑蠟燭範圍內的光照不會遞減,邊緣與燭焰旁的亮度相同,這等效果雖然很好,但有時候也挺讓人心裏發毛:光照的圓球之外,沒有一個緩沖,無法滲透的濃重黑幕蓦然覆蓋了一切。光線之外的地方完全無法洞察,宛如世界在十幾米開外便消失了。
  塔砂同樣什麽都看不見,她的眼睛也是要素抽取的成果,能在昏暗的夜晚視物——但“夜視”並非“黑暗視覺”,能看見昏暗光線下的物品不等于能看見純粹黑暗中的東西。最烏雲密布的夜晚其實也有著微弱的光亮,這座塔中的黑暗卻並非如此。仿佛被關在一個密閉的盒子裏,黑暗便是純粹的黑暗,沒有一絲光線。
  周圍一片安靜,只有他們的腳步聲。
  他們一直向前走去,這段路漫長而平安,若非環境太過單調,簡直像法師塔之前基層的旅程,輕松又安全。塔砂卻越走越感到不快,就像聽見某處傳來什麽雜音,聽不分明,只讓人心煩意亂。
  並不是因為漫長無聲的黑暗。
  塔砂的忍耐力向來很高,成長到現在這個地步,黑暗與枯燥的行程已經無法讓她動搖。擾亂她的是一絲異樣的感覺,隱隱綽綽,若有若無,沒有小到可以忽視,又沒有大到讓她進入戰鬥狀態。塔砂感覺到某種氣息,大方向上是“魔法”,但要具體指出是什麽東西,那就超出了她的感知能力。
  自從埃瑞安的魔力環境開始改善,大部分東西都與魔法有關。一顆長相奇怪、有點魔力但還不足以做藥的植物,一個覺醒了一點點魔法生物血脈的人,一些匠矮人打造的魔導科技産物……到處都纏繞著可有可無的少量魔力。埃瑞安是個魔法的位面,而這裏還是一座法師塔,有覆蓋著魔力的什麽東西,再正常不過了。
  就是這種似是而非的狀況讓塔砂不爽。
  打個比方,就像一個對目光非常敏感但又不幸長得引人注目的戰士,來到一個人群密集區域的感受。所有人都在看你,你卻無法判斷這注視是否有著惡意,要掀桌顯然反應過度,只好這樣忍耐著,忍受這種壓力在神經上越來越重。
  遠處傳來輕微的響動。
  這是他們一路走來第一個腳步以外的聲音,所有人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做出戰鬥與防禦的准備——還是太慢。死靈法師踉跄了一下,此時塔砂才發現光照範圍邊緣的骸骨哨兵不見了。多洛莉絲在安塔恩會議桌的頻道上發出了警告:某種法術擊中了骸骨哨兵,在她來得及做出反應前,一擊打碎了骸骨中的魂火。
  接著是一道閃光。
  法術波動無比明顯,在一瞬間提升到了所有法師都能感知的程度,不,包括隊伍中的普通人在內,任何沒有瞎的人都能發現了吧。漆黑的空間蓦然大放光明,完全不讓人安心,反而讓習慣了昏暗光線的人們一瞬間失去了視力,仿佛卡車大燈下的野鹿。
  塔砂先一步反映過來,她在光亮爆發前閉上了眼睛,也因此最早能睜開雙眼。視網膜上的畫面被塔砂全力運轉的腦袋抓住,好似摁下快門拍下照片,整個畫面被強行留影,凝固在思維宮殿之中,每個細節清晰可見。她的大腦飛快地轉動,如同進入電影裏的子彈時間。
  這場景的危險程度,似乎也與面對槍林彈雨相差無幾。
  爆發的光亮一瞬間照亮了整個空間,塔砂良好的視力能借光依稀看到近千米外就是牆壁,牆壁上斑斑駁駁,一片荒蕪的模樣。再仔細看,不少地方已經殘破不堪,熟悉的法術痕迹留下巨大的創口,和實驗室那一層靠近傳送陣的區域很相似。顯然,那位先行者也在這裏出過手。
  這些之前想知道的答案,在此刻都是細枝末節,甚至沒有考慮的必要。
  光線來自大概百米以外,光的本體是大大小小嵌套在一起的魔法陣。這些東西憑空出現,懸浮在半空當中,與之前的傳送陣差不多大小,而數量密密麻麻遍布了大半個視野。那洶湧的魔法波動讓人心驚肉跳,仿佛站在火焰噴射器面前,看著紅色一點點在噴槍口彙聚,熱量一點點上升,讓開口的空氣扭曲,而你的頭顱就在噴槍正面。
  這樣的“火焰噴射器”,根本數不清。
  他們就在一片炮火的集中口下,看到炮口只會讓人絕望,你要怎麽從成千上百、到處都是的高射炮瞄准鏡下幸存?這座窄小的獨木橋上還沒有退路,難以逃脫。法師們的手在空氣中比劃出了殘影,性質各異的護罩將隊伍中的成員層層疊疊覆蓋起來,米蘭達和勞瑞恩則以攻代守,尖錐與火球向光亮處投去。塔砂緊盯著波動越來越強烈的魔法陣,雙翼伸展,蓄勢待發。
  魔法尖錐與大火球在碰到魔法陣之前就熄滅了,它們似乎撞上了什麽東西,瞬間悄無聲息,好像被摁滅在水窪中的香煙。在魔法陣與吊橋之間,又有一張網絡似的東西浮現出來,法師們的表情更加嚴峻,而一些學徒與護衛兵,已經面露絕望。
  但就在網絡浮現的時候,魔法陣停下了。
  不斷變亮的光輝卡在半道,蓄勢多時的魔法波動戛然而止,時間好像在網絡浮現時停止。攔截網似的半透明法術軟綿綿地纏繞著魔法陣,將所有被激活的魔法陣連在一起。就像把一團濕哒哒的紙巾放在了剛剛畫好的水彩畫上,所有色彩頓時黯淡下去,流向了濕潤的紙巾。
  攻擊法陣全部卡在半道,沒有攻擊。巨大的“濕巾紙”吮吸著所有法陣上的色彩,它越明亮,魔法陣們越黯淡。
  “它一直在那裏!”布魯諾恍然大悟,驚呼出聲,“這是‘利安德爾攔法網’!能攔截大部分魔法陣、還能依靠吸取魔法陣力量維持自身長期運轉的法術,‘利安德爾攔法網’!”
  這個法術的名稱也好,法術長期運行的效果也好,聽上去都有點耳熟。
  通過吸取敵人能量維持自身存在的功能,如同白塔投放在流體守衛上的裂解符文,那是白塔學派的法術特色之一。利安德爾是白塔出身的法師,和之前“利安德爾燈籠藤”法術的制造人是同一個,他就是那個在屠龍潮中從白塔叛逃的布魯諾的先祖。
  想也知道,這個法術不可能是塔主人留下的。對抗了塔中魔法陣的攔法網,只可能是那位先行者的傑作。
  “那個先行者,有可能是……你祖先在白塔的學生?”格洛瑞亞說。
  “不。”布魯諾說,“我的祖先喜歡寫日記,他記錄過,利安德爾攔法網這個法術,是他在晚年發明的。”
  利安德爾在叛離白塔後,在隱姓埋名的晚年發明了這個法術,他曾經的學生與同事,都不可能學會這個。
  “而且,後來根本沒有人學會這個法術。”布魯諾扯了扯嘴角,那表情很難說是哭是笑,“這是個傳奇法師才能使用的法術,盡管他詳細記錄了法術遠離、效果和外觀,但在得到他傳承的後裔中,再沒有人能進階傳奇。”
  能使用這個法術的人,只有那一個。
  ——利安德爾本人,那個在晚年不知所蹤的傳奇法師。
  原來如此。
  利安德爾在晚年來到了這裏,他就是那個一路披荊斬棘的先行者,而且他確確實實來到了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塔砂此前的緊張#感並非錯覺,附近的確有威脅又沒有威脅——吊橋周圍布置著的危險機關,恐怕如同他們走過的法師塔下層一樣,都被利安德爾解除了。他們的視野太小,活動範圍不大,而周圍又是跌落後不會留下殘骸與屍體的深谷,所以才沒能如之前那樣輕易地發現這一點。
  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到處是法術痕迹,到處是被拆除的魔法陷阱,沒准還有大量的屍體。
  “所以我們安全了?”一名聽完解釋的護衛兵遲疑地說,強壓著興奮,“有個**師在我們之前掃蕩過這裏,所以這裏就像是個……廢棄的鬼屋?”
  “剛才我就該把他們一起拉進傳送陣裏來!”另一名士兵懊惱地說。
  法師們沒肯定,也沒否認。
  不好說,在真正走到盡頭看到結果之前,前路依然在黑暗之中,“留下”和“過來”到底哪邊明智,依然沒有定論。
  是因為依然處于這種讓人不快的環境之中嗎,哪怕在攔法網與魔法陣都緩緩地消失在了空氣中之後,塔砂緊繃的神經依然沒有放松。
  如果先行者利安德爾曾經和他們一樣,走過這座吊橋的話……
  他離開了嗎?
  利安德爾在晚年不知所蹤,他離開,就再沒有回到自己的家族中。這位傳奇法師為何要在晚年冒險進入這座白塔拆了一半的法師塔中?他的目的達成了嗎?如果這位在法師塔中成功地、看上去不怎麽艱難地一路殺到這兒的傳奇法師最終也折戟成沙……那個殺掉他的人或“東西”,到底有多強大?
  塔砂隱隱覺得自己漏了什麽,但是想不起來。
  也罷,她想,有證據以前,還是不要亂嚇自己為好。
  經過這個風波的人們,繼續前進。
  他們又走了一個小時,偶爾周圍也會出現點什麽,但全都有驚無險,都是廢棄鬼屋裏不能動彈的設備,或者像之前的烏鴉塔靈,潰散得很快。在下一個小時開始後不久,前進到麻木的隊伍再度振奮起來,他們腳下的吊橋,弧度開始向上。
  已經向上一段時間了吧,吊橋十分平穩,路程十分長,坡度平緩得很不明顯。等到了向上的弧度能清楚感知的時候,他們必然已經快要到達另一頭了。
  說實話,沒人知道對面有什麽在等著,但漫長的路程已經消磨了大家的恐懼心。仿佛高考的馬拉松到了最後一段時間,最緊張不安的考生都萌生了早死早超生的念頭。對一成不變又讓人不安的現狀的厭倦,一時間壓過了對未知的恐懼,人們加快了腳步,接近目的地的放松或多或少出現在他們臉上。
  塔砂是個例外。
  是錯覺嗎?她聽到了細小的聲音。
  連她這樣靈敏的聽力都會懷疑到底是不是自己聽錯了,繃久了的弦難免感到疲憊,塔砂不確定自己真的聽到了什麽,還是疲倦後産生的幻聽。她感到焦躁感愈演愈烈,忍不住放慢了一點腳步,想跟前面的隊伍拉開一點兒距離,好去判斷……
  咔啦!
  木板被轟然洞穿,一截紅色的柱體就在塔砂停步的瞬間自下而上擊碎了吊橋,沖出橋面接近兩米高,距離她只有一步之遙。要是剛剛塔砂沒有停下,它能擊碎的東西很可能就不止木板。
  它擊穿洞穿木板時看起來像一根硬邦邦的棍子,而等它垮塌下來纏住了橋面,塔砂才發現那居然是軟的,像一根揮舞的長鞭。紅色的鞭子纏住了還算完好的橋面,焦黑的痕迹從它碰觸的地方蔓延開來,塔砂只是站在旁邊,便感覺到了逼人的熱度。
  那根看起來濕乎乎的“鞭子”,有著能讓木板著火乃至融化的溫度。
  除了溫度之外,塔砂還感覺到了別的東西。
  深淵。
  她反手抽出了銀刀,改良後的破魔刀對深淵造物有著更強的效力,刀柄的隔絕處理又能讓有著惡魔要素的塔砂不被反傷。她手起刀落,一刀斬下那根肉紅色的鞭子,正待開口讓法師往著火的斷口用個冰封法術,只聽又是一聲脆響,另一根一模一樣的長鞭落了下來,重重抽在著火的地方。
  吊橋斷了。
  整座長橋開始劇烈搖晃,左側從圍欄到橋面全部斷裂,只有右邊的一根繩索還勉強連著。所有人向下一沈,大部分人抓住了僅存的繩子,也有人開始墜落。肢體僵硬的死靈法師首當其沖,還有兩個手腳不快、沒被人拉住的學徒。
  塔砂展開翅膀,向下俯沖。
  她飛起來後才覺得不對,惡魔之翼拍打著空氣,這對翅膀過去輕得感覺不到,現在卻非常沈重,像綁了兩個鉛球。塔砂飛得如此笨拙,比剛剛得到這具身體時更不協調,像被無形的粘稠絲線綁住。空氣不對勁,身體不對勁,仿佛有股力道正抓著塔砂往下拉扯。她一下子想到之前用龍翼之軀在死魔區飛行的感覺,這種吃力感很相似,可是空氣中的魔力一點兒都不貧瘠。
  恰恰相反,塔砂飛離吊橋之後,分明感覺周圍魔力更豐沛了。
  從橋上跌落的人還在下墜,抓著繩子不放的人們自顧不暇,法師們的飛行術只能對自身使用,能對其他人或物施展的漂浮術限制諸多,對已經掉出幾米遠的那幾位無能為力。那兩個法師學徒還不會飛行術,多洛莉絲則專精死靈術,她的死靈術中沒有一種能讓她停止下墜。來不及多想了,塔砂縱身抓住了兩個法師學徒,一手一個。
  她剛才明明能輕松提著米蘭達奔跑,這會兒抓住兩個半大的孩子,卻覺得自己好像抓住了兩輛裝甲車。塔砂艱難地振翅保持著平衡,而多洛莉絲已經快要掉出黑蠟燭的光照範圍,距離她大概兩米遠。塔砂一咬牙,一頭紮下去,讓自己飛到死靈法師下面。
  多洛莉絲准確地掉到了塔砂背後,摔到那一小塊不妨礙振翅的脊背上。死靈法師又矮小又幹瘦,此時這點重量砸到塔砂身上,她居然感到力不從心。塔砂向下墜落了一截,又是一截,兩個學徒與一個法師的重量像山那樣沈。
  塔砂墜入黑暗。
  許多雙眼睛震悚地看著四個人被黑色幕布吞沒,沈默像黑暗一樣沈重。可怕的半分鍾之後,那個拍著翅膀的身影又沖了出來。
  塔砂依然左手右手各一個學徒,她沒扔下誰,只是牙關緊咬,渾身的肌肉緊繃到發抖,汗水大滴大滴流下來。這具能輕松抓起一輛裝甲車的身體好像突然被打回了原形,變成一個搬一桶水都氣喘籲籲的普通人。汗珠落進眼睛裏,讓塔砂的視線都變得模糊起來。她用盡全力向上爬升,一時間連思考都變得遲鈍而混亂,好似長跑最後沖向終點。
  好消息是,沒別人再掉下來。
  不止沒人掉下來,塔砂重新飛上去時他們還都爬了回去,那吊橋居然恢複了原狀。垮塌的左邊回到了原來的水平面,木板和繩索重新長好,還能看見一點沒來得及恢複的焦黑。塔砂這才明白,吊橋之所以看起來全無傷痕、牢固如新,不是因為先行者與塔主的攻擊完全沒有損傷過橋面,而是因為它會自主恢複。
  塔砂把兩個法師學徒扔了回去,反應快的護衛兵趕緊抓住她背上的死靈法師,將多洛莉絲向橋面上拖去。沈重的行李被卸掉,盡管飛行的感覺還是不對勁,塔砂還是松了口氣,准備再上升一點,飛回橋上去。
  有什麽東西拉住了她的腳。
  此前塔砂感到向下拉扯的力道,而此刻這股力量實實在在,就是有東西在把她往下拉。滾燙的熱度灼燒著塔砂的腳踝,一瞬間將褲腳燒成發脆的碎片,若非塔砂有著抗火能力卓越的龍屬性,她的腳踝一定也會步此後塵。她低頭,看到了肉紅色的鞭子。
  銀刀還未揮出,又一根“鞭子”纏住了她的另一只腳。她在剛才的爬升中用掉了太多力氣,一時間竟然沒法掙脫出來。巨大的拉力雙管齊下,難以抵抗,塔砂沒來得及抓住什麽,她被硬生生拉了下去。
  幾個法術在距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落空,人們的驚叫聲中,塔砂直直墜落。
  她能感覺到自己在往下墜落,還在往側面墜落,似乎正偏離原來吊橋的位置,跌向牆壁的方向。塔砂什麽都看不見,無法判斷自己在短時間內下墜了多遠。接著她又能看見了,雙眼適應了一會兒這糟糕的環境後,塔砂捕捉到了一點光,來自腳上紅色鞭子的光。肉紅色的長鞭底下有暗紅的火光,好似燒紅的煤炭。
  順著這黯淡的光芒,塔砂看到了鞭子的另一邊。
  另一邊也在發光,它們整個軀幹都冒著舌頭一樣黯淡的火光——對,舌頭。那不是什麽“肉紅色的鞭子”,它們來自兩只生物張開的大嘴。
  在塔砂墜向的那個方向,在那面遙遠的牆壁上,兩只壁虎似的生物長大了嘴巴,渴望地等待著舌頭帶著舌頭上的獵物回歸原位。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是動作戲回合與生物圖鑒回合XD
  女主正在披荊斬棘向去塔頂找能喚醒男主的材料,這是個一個公主勇鬥王子拯救大魔王故事(?)

☆、第121章 1.1

  (一二一)
  舌頭的主人長得像壁虎,只是沒有一條壁虎會長得如此龐大。它們的舌頭跟塔砂的腳踝差不多粗,肥碩的身軀連頭到尾足兩米多長,軀幹也不像壁虎一樣瘦長靈活。它們皮膚上沒有鱗片,通身覆蓋著玄武岩一樣粗笨的外殼,外殼的裂縫中露出暗紅色的火光。
  距離它們還有一段距離,熱浪已經撲面而來。
  牆壁越來越近,深淵的氣息越來越明顯,又明顯又有些微妙的偏移。感受過純正深淵氣息的塔砂能感覺出不同,那種怪異的陳舊感讓人産生了奇怪的聯想,像腌制儲存到有些變味的臘肉。
  壁虎似的生物三五成群地趴伏在牆壁上,仿佛一片還未完全凝固的岩漿地。它們在塔砂靠近時擡起頭,張開嘴,口中沒有牙齒,只有大得驚人紅得嚇人的口腔。從那碩大頭顱的比例看,這玩意倒更像大鲵,而塔砂一點都不想知道被它們咬住是什麽感覺。
  她毫不掙紮地下墜了上百米,甚至任由第三根舌頭纏到腳上。她一路下墜,下墜,從這些肥壁虎的上空落到它們下方,過了一個極點後,舌頭的牽引力從向下拉變成向上提,頗有彈性,好像蹦極時系著的繩索。塔砂一動不動,直到與牆壁的距離靠近到只有不到百米,她能看見舌頭主人臉上小小的火苗,舌頭的主人也能看清她——如果它們有眼睛的話。
  塔砂在此刻弓身躍起。
  她在一路下墜中緩過氣來,擺脫了剛才筋疲力竭的狀態。積蓄的力量足以讓塔砂再度振翅,同時蜷縮,倒挂的身軀翻轉過來,之前為了救人收起的銀刀再度出鞘。
  容易極了,如同鐮刀割草。
  有著深淵氣息的生物被銀刀順利克制,一刀過去三根舌鞭應聲而斷。塔砂抓緊時間飛離了牆壁,沈重的惡魔之翼拍打著空氣,一點點將她向上送去。
  大鲵們擡起了頭。
  它們似乎全都是啞巴,哪怕是剛才被斬斷舌頭的那幾只也沒發出痛呼慘叫。這些東西沒有像電影裏的怪物一樣吼叫示威,它們只是齊刷刷地張大了嘴巴,一張張紅彤彤的嘴對著塔砂,仿佛河底豎起張開的一片蚌。
  火焰從這片大嘴中噴射出來。
  塔砂的抗火性很高,這些火焰也不會比龍息更強。但在它真正碰觸到塔砂之前,她面前的空氣被火焰加熱,滔天熱浪重重拍到塔砂身上。她正張開了翅膀准備飛行,一對惡魔之翼好似張滿了的船帆,被這股洶湧的熱氣一沖,蓦然向後倒去。
  確切地說,塔砂像被一輛重型車迎面撞到一樣,剛剛開始上升的身軀在半空中劃出一個直角,倏爾飛了出去。
  她竭力在半空中穩住自己,這努力相當艱難,就像一片葉子想在飓風中穩定身軀。塔砂在半空中翻滾,被抽打過的陀螺那樣旋轉,還不是水平旋轉,而是上下翻轉。這感覺極其怪異:塔砂在這陣熱浪中輕巧得好像沒有重量,但企圖用自己行動的時候,她又覺得翅膀正帶著千鈞重負。
  塔砂越向下墜落,周圍的魔力越濃厚,她的身體也越來越沈重,被越來越多的無形之力牽扯。
  她在這困境中忽然想起了此前在腦中一閃而逝的疑惑。
  自擺脫流體守衛進入法師塔以來,他們的探索隊毫發無損。從塔底到塔頂,甚至在走吊橋的前期,每個人都安然無恙,只除了那片魔法陣開啓時率先被不明事物擊潰的骸骨哨兵。
  他們能安然來到這裏,自然是因為先行者解除掉了所有陷阱。小到機關和施法魔像,大到成片的魔法陣,沿途一切全部拆除,塔砂能想象那位傳奇法師一路推平面前所有阻礙的樣子。既然如此,骸骨守衛為什麽還會觸發有效的陷阱?
  是故意為之嗎?是疏忽嗎?是懶得拆嗎?哪種都能勉強說圓,但哪種猜測都有不太對味的地方。相形之下,另一個猜想雖然也沒有證據,卻比前三者更容易說通。
  那個攻擊了骸骨哨兵的機關,在先行者走過的時候,可能根本沒被觸發。
  先行者利安德爾是個人類傳奇法師,他與骸骨守衛的本質差別不在體型與力量,而在于前者活著,後者死了。
  隊伍裏的成員都是活人,帶上來的不死生物只有骸骨守衛,也只有骸骨守衛遭遇了致命襲擊。塔砂能做出大膽猜測,吊橋附近某些魔法陷阱,只會對不死生物産生反應。
  這些針對不死生物的陷阱沒在過去那位**師經過時激發,它們得以幸存,靜候不死系造物的出現。
  就像針對惡魔系生物的陷阱,只對塔砂開放一樣。
  下面這些火焰大鲵就是沖著塔砂來的,周圍那種沈重感一樣針對了塔砂,或者說針對塔砂體內與深淵惡魔有關的部分。其他人看起來安然無事,唯有塔砂越來越焦躁。吊橋斷裂時,她看見野法師魯道夫墜落後立刻飛了回去,輕盈得像一只鳥,塔砂這個真正長翅膀的人卻笨拙如企鵝,惡魔之翼變得近乎擺設,很難兜住風似的——從她至今在空中翻滾這點看來,那顯然不是真的。
  先行者利安德爾沒有惡魔血統,針對惡魔的一切機關陷阱,都要靠塔砂自己了。
  熱浪平息了一點,塔砂終于穩定了身體,擺脫了陀螺的命運,至少能頭朝上腳朝下。她轉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勉強控制著自己別繼續下墜,吃力地向拉力相反的方向飛行。那些發光的大鲵從視野中消失之後,周圍又是一片漆黑,睜大眼睛也一無所見,讓人簡直懷疑自己瞎了。
  那些東西,把她吹過來幹什麽?
  這樣去揣度一群會被她輕易斬斷舌頭的生物好像有點被害妄想,如果它們是野外遇到的生物,塔砂很願意相信自己依靠實力與一點運氣從火焰噴吐下逃脫。但這裏不是一片自然環境,這裏的一切魔法生物都是法師塔主人的卒子,要讓自然環境裏不相幹的東西聯合搞出一套組合拳,也並非……
  塔砂聽到振翅聲。
  不是單獨的振翅聲,而是嘩啦啦一大片,從無到有,從遠到近。塔砂心中忽然出現了奇怪的畫面:獵人打開了籠子,放出一群馴化好的鷹,對著遠方射落的大雁努了努嘴。
  氣流撲面而來,塔砂盡力躲閃,可黑暗中靠近的東西到處都是。是什麽?不知道,不過它們至少有一對翅膀,還有一對非常尖利的爪子。
  許多只利爪同時撞到塔砂身上,她能閃過一兩只,不能閃過全部。塔砂企圖用翅膀上的羽刃反擊,尖銳的雙翼的的確確斬到了什麽東西上,後果很不理想,好似以卵擊石,一觸即潰。
  惡魔之翼居然在碰撞下出現了小小的豁口,要知道這可是半魔法造物,塔砂還是頭一次知道這玩意像尋常刀刃一樣會砍出缺口來。傷口像被火焰撩過,沒有半點長回去的意思,利爪反抓住了翅膀,眼看就要將豁口扯開。
  她驚出一身冷汗,連忙收起翅膀。翅膀一旦收起,身軀便不斷下墜,靈活性也大打折扣。無處不在的利爪更難躲閃,塔砂閃避不得,無數傷痕頓時出現在她身上。尖銳的爪子撕開甲胄與皮膚,帶來尖銳的痛感,渾身上下的傷口都在發燙,像被滾燙的烙鐵劃傷。事實上,她要是真的去徒手去摸烙鐵,只會感到溫暖而已。
  是銀。
  被破魔銀刀割傷就是這種感覺,不,還要將之放大一些。專門克制深淵的武器燒灼著塔砂體內屬于惡魔的部分,帶來一陣陣刺痛,一個真正的惡魔很可能會痛到難以做出反應。最奇怪的是,這些長著一對銀爪的東西身上,居然也傳來了深淵的氣息。
  塔砂揮刀格擋,周圍若有光亮,旁觀者一定能看到刀光編織成一張網。在她正面的敵人散開了,但半空中的襲擊來自四面八方,擋住一面也沒有用。這些不知形態的禽類在她身邊徘徊,在她頭頂與腳下盤旋,一觸即離的利爪讓人完全抓不到軌迹,而最淺的傷口層層疊疊堆積起來,也會堆積成大片創傷。氣流錯亂成一片,振翅聲嘩啦啦亂響,附近沒有一絲光亮,包圍圈越來越緊,好似榨汁機的蓋子快要蓋上。
  塔砂不再動彈,她像一塊石頭,直直墜落下去。
  黑暗中的敵人沒有放過她,它們跟了下來,利爪再度抓向塔砂,好似一群半空中抛接獵物的禿鹫。它們的動作還是很快,接觸還是像試探,它們爪下的獵物一動不動,好像死了一樣。
  最終,它們的動作變得更大膽了。
  一雙利爪扣住了塔砂的肩膀,抓住不放,而非此前那樣輪流上前、一觸即離。一兩秒的接觸後它又松開,留下一個深深的血口子。似乎相信了獵物再沒有反抗能力,下一對利爪穩穩地抓向塔砂的腦袋,爪鈎陷沒進去。
  周圍的一片振翅聲與頭頂上那一個拉開了距離,它們的確懂得配合。這一爪落定便能捏碎她的頭顱,而在這一爪落實之前,爪鈎已經陷入一點的時候,長著銀爪的敵人不會逃開。
  忍耐多時的塔砂,反手抓住了頭上的利爪。
  她一面抓緊一面把爪子從自己臉上□□,銀刀劃過小半個圓,一刀斬上利爪,不是為了砍斷,卻是為了固定,就像用抓鈎攀岩。剛才好似完全失去反抗能力的塔砂一躍而起,一溜煙竄到了敵人身上。
  被她攀爬的東西在劇痛中瘋狂掙紮,它越掙紮塔砂的刀刃插得越深,它的飛行軌迹越混亂越不容易被其他同類追上。塔砂牢牢貼在這東西身上,等待劇痛帶來的暈眩感過去——鮮血從她左眼眶中湧出,銀爪在剛才陷沒了小半個指節,塔砂忍痛挖出了那枚報廢的眼球,銀爪燒灼感還再向內滲透,為了安全起見,只能斷尾求生。一只眼睛,換一次翻盤的機會。
  塔砂開始向上爬去,黑暗中不知形態的生物在她的觸碰中一點點顯露出真容。從兩只粗壯的銀爪到大腿,再到長著長長羽毛的後背,還有軀幹……那軀體覆蓋著羽毛,卻有與人類相似的腰身、肩膀、脖頸。當塔砂的手再往上,她碰到了與羽毛不同的質感。
  頭發。
  塔砂忽然明白這是什麽了。
  鷹一般的利爪與下半身,覆蓋著羽毛的人形身軀,與人相似的面孔,這是“報死鳥”。
  深淵魔蟲中的一些長成小惡魔,小惡魔又有許許多多的進化方向。它們當中的一些沒長出堅韌厚重的外皮,反而長出了羽毛;不會變得更加猙獰,反而越長越像主物質位面生物——用主物質位面生物的審美看起來,那便是越來越美貌。魔蟲進化小惡魔,小惡魔進化報死鳥,要是能有幸繼續成長,魅魔或惑心魔會是它們進化的終點。
  牆壁上的“大鲵”恐怕是火焰蝾螈。
  它在炎魔最常見的進化路線上,炎魔前是毒火龍,毒火龍前就是火焰蝾螈。它們能在岩漿上奔跑,用變色龍似的長舌頭捕食,噴吐能掀起熱浪,一度被誤認為是亞種龍的一種。無論是火焰蝾螈還是報死鳥,全都是再向前一步就能進階成中階惡魔的高層魔物,它們雖然沒有自我意識,卻都不算弱。
  那位“邪靈之主”,驅使著深淵魔物。
  這只報死鳥的下半身與記載中不同,本該長著鷹爪的地方換成了人造銀爪。塔砂在那對爪子與報死鳥的身軀之間摸到某種堅硬的材料,就像她銀刀的刀柄一樣,隔絕了有破邪能力的銀爪與來自深淵的魔物。它的咽喉上還有凹凸不平的傷疤,恐怕這就是傳說非常吵鬧的報死鳥們,被銀刀砍中一樣一聲不吭的原因。
  用深淵魔物制作魔法仆役,用這種改造後附加了破邪能力的仆役來對付進入塔中的惡魔,真是了不得的設計與行動力。
  塔砂的刀刃,砍在了銜接處以上。
  銀爪能與銀刀硬碰硬,前者甚至比後者強效,這邊是塔砂要這麽幹的原因。銀爪的接縫以上,報死鳥的大腿還是魔物的大腿,在這個部分,銀刀沒入肉中,像餐刀切割黃油。
  腳柄的直徑比手腕粗不了多少,塔砂抓住它,揮舞起來的手感像舞動一杆大旗。那失卻小半身的報死鳥發瘋般橫沖直撞,塔砂的雙足則牢牢抓緊了它大上一圈的身軀,龍爪楔入它體內,如同釘靴釘入冰岩。她甚至在這顛簸中翻過身來,雙爪與持刀的左手固定住身體,右手握著切下來的銀爪,向追上來的報死鳥身上揮去。
  銀爪當頭抓下,迎面撲來的報死鳥撲騰了一下,倉皇的振翅聲向下跌落。
  塔砂抓住的傷鳥並不算最快速,成群的報死鳥再度圍攏過來,振翅聲嘈雜至極,攻擊卻只來自正面了。
  魔翼之軀平貼在報死鳥的身後,就在雙翼中間的特等席,無論是軀幹、腦袋還是手足都完全躲藏在報死鳥的背影後面。半空中沒有可以倚靠的掩體,塔砂就給自己找上一個。無論要攻擊她的後背還是頭頂,利爪都難以避開那只大她一圈的報死鳥。
  深淵中真正的報死鳥,可不是會看護同伴的溫柔動物。它們成群結隊只因為個體太弱,要是有哪一只受了重傷或者阻礙群體覓食,那只倒黴鬼必然會被撕成碎片。但正常的報死鳥也不會如此安靜,不會如此配合,更不會長著銀爪。
  一個深淵魔物的身軀,一堆能輕松撕裂前者的銀爪,倘若再加上彼此爭鬥的特性,花費不少手段制成的魔法仆役能在短時間內全部死于內鬥。因此制約必然存在,比如,它們不會攻擊“同類”。
  事情和塔砂推測的一樣。
  鳥群在周圍徘徊,魔法仆役們大概也在為這種情況混亂。被壓著打的情況完全逆轉,如今塔砂再也不用擔心來自四面八方的車輪戰,連正面襲擊都少了許多,敵人們為了避開那只倒黴鳥的翅膀動作笨拙。它們退讓,塔砂則毫不客氣,她就仗著這群報死鳥不會襲擊同類,揮舞銀爪的動作大開大合。那銀爪撓鳥一撓一個准,一時間羽毛亂飛。
  這樣的設置,她想,也不是那麽聰明嘛。
  要是落到這等田地的是一個實打實的惡魔,大概會對這輕巧的判斷有無數話要說。它會指出這些報死鳥制成的法術傀儡事實上有多可怕:被那位**師煉制後的魔物有著極高的法術抗性,深淵魔物的法術無法弄掉它們一根毛,肉搏則會被銀爪和周圍的環境死死壓制。這些報死鳥魔偶只會被惡魔激發,只會被破魔屬性克制,而有著惡魔血脈的人根本無從使用破魔屬性的武器,無論是純粹的深淵惡魔還是有著深淵血脈的混血。這設計幾乎萬無一失,布置環境的人終究沒想過,它們有朝一日會遇到塔砂這樣的奇葩。
  這具軀體的構成要素有惡魔,有龍,還有主物質位面各式各樣的生物,那些要素沒像塔砂的角、翅膀和腳爪一樣明顯,但是它們就在她身體裏,哪怕被強勢血脈掩蓋。來自弱者的要素並非毫無作用,它們構成分母,沖淡了每一種血脈所占的比例。
  巨龍後裔總是克制不住對財寶的占有欲,惡魔的血脈會讓最善良的族裔心中出現與先祖一樣的黑暗,有著亡靈屬性的人難免顯得冷漠,自然之子的親和力讓人控制是不住地被大自然所迷……混雜的屬性出現在塔砂的軀體裏,有太多種類太多構成,任何一種都無法占得上風,任何一種都不能宣判它擁有這具軀體。整個埃瑞安的生靈塑造了塔砂的軀殼,而她的靈魂獨屬于自己。
  克制任何屬性的殺手锏,都無法完全克制她。
  地下城的魔力儲備飛速消耗,塔砂眨著眼睛,左眼的疼痛與濕熱感已經停止了。第二枚眼睛在空蕩蕩的眼窩中生長,而後圖像蓦然在塔砂腦中出現,撕裂了不見五指的黑暗。色彩只有黑灰白,但從靠近的銀爪到頭頂飄落的羽毛,每一個細節,全都纖毫畢現。
  黑暗視覺,就是這種感覺嗎。
  塔砂的右眼長著漆黑的虹膜,這只視力極佳的眼睛目前依然只能看見一片黑暗。新長出的左眼眼眸熒綠,看上去很難說迷人還是滲人,這一只的視力不如右邊,但它清晰地倒映出這片無光之地。
  地下城的重組升級如此艱難,它帶來的結果也超出塔砂預料。所謂的系統只是塔砂整理來方便理解的産物,就像自制的表格文檔,只能通報她感知到的東西,沒辦法真的全知全能。因此到了此刻,一個升級後隱藏的好處,才真正展現在塔砂面前。
  抽取要素形成軀體這種依靠手氣的隨機活動,出現了完成後再度調節的余地。
  她簽下了這麽多契約者,那些契約者有這麽多職業,混入了這麽多血脈。豐富多彩的生靈與地下城聯結,他們的存在宛如一個備用基因庫。她甚至不知道這只眼睛的能力來自哪種族裔,有著黑暗視覺的先祖早已消失到難以追根溯源,但它們一直與這片大地同在,也與塔砂同在。物種進化的過程在塔砂身上迅速出現,血腥又快速,在破繭化蝶的陣痛中,新生的眼眸有著適應環境的黑暗視覺。
  沒有削除銀爪接觸部分的傷口好得慢很多,但每一條都的的確確在恢複。見骨的傷口上筋肉重生,血液充盈,皮膚修補,頂開那些被銀爪燒焦的皮肉,死皮如蛇蛻般陀螺。塔砂在這一點點的恢複中感到身軀再度輕盈起來,好似壓在身上的無數砝碼被一個個拿開。
  修複重生的軀體,正向適應環境的方向重塑。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是存稿菌~
  今天去拔了智齒……不提也罷_(:3」∠)_一想到這次只拔了一個,等嘴巴能張開了還要再重複渡劫,我不由得熱淚盈眶……
  總之今天都沒斷更,寶寶超厲害XD 再次感謝之前在智齒這件事上提供幫助的天使們!麽麽哒!因為大家的話我還是鼓起勇氣一了百了去別的地方拔了,沒做全麻,雖然變成了裂口女但至少沒出什麽大問題,我爭取不再提智齒啦,膽小怕痛提了這麽多次評論區都要變成牙科問診室了XD(笑哭)

☆、第122章 1.1

  (一二二)
  他們在吊橋上奔跑。
  長著翅膀的領隊掉下去不久,吊橋又變得顛簸起來。這支法師、法師學徒與護衛兵構成的隊伍聽到成片的振翅聲,視野以外的吊橋似乎受到了什麽沖擊,開始大幅度起伏跳躍。斷裂的吊橋不久後會修補,但他們沒法在這樣的環境下長期逗留,就像沒人能在被彈動的牛皮筋上停留很久。
  所有投入黑暗中的法術如泥牛入海,一切呼喊都得不到回應。在發現任何努力似乎都是徒勞之後,他們只能將又一只黑蠟燭固定在橋面上,然後向前跑。
  越接近目的地,橋面就變得越穩定,腳下的弧度到了接近他們出發時相近的程度。黑蠟燭的照明範圍繼續向前移動,終于,幸存者們看到了漫長吊橋的盡頭。
  仿佛黑暗洞穴中的跋涉終于結束,所有人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前方依然是黑暗,長橋後的一切都是未知,但腳踏實地總好過在那座岌岌可危的吊橋上提心吊膽。燭光的盡頭出現了平地,一大塊空無一物的平地,後面還會有什麽呢?
  自從死靈生物被橋上的魔法陷阱吞沒,拿著蠟燭在探路的重任就交到了一名士兵頭上。第一個踏上平地的士兵終于收起了離開吊橋的雀躍,稍微恢複了一點謹慎,開始小心地向前走。一行人一個一個走上前去,有人抽出了兵器,有人准備好了法術。
  燭光的前方出現了地磚,岩石質感的平面上出現那種刻著神秘紋路的地磚,好似野地中突然冒出的宮殿。他們小心翼翼地擺好陣勢,嚴陣以待地走上前去。
  至少他們認為,他們已經足夠嚴陣以待。
  拿著黑蠟燭的士兵沒有貿然踩上地磚,不用法師再度提醒,他已經在一路上明白了注意腳下的道理。整隊人距離地磚還有幾米遠,蠟燭的光線隱隱照亮了某樣東西,某樣看上去像個,像把椅子的東西……
  幾乎就在椅子腿出現在衆人視線中的時候,所有人倒了下來。
  最強壯的士兵與最瘦弱的法師學徒統統倒在了地上,看上去倒像在同一時間成了狂信徒,要行五體投地的大禮。他們驚駭地睜大了眼睛,有人怒吼著掙紮,怪力壓在每一寸皮膚上,連擡頭都很困難;有人扔出了法術,然而那些法術竟然根本沒發出去,那股怪力壓到他們身上的同時,某種怪異的空虛感將所有法術都摁死在了襁褓之中。
  戰士與施法者,同時感到了巨大的無力。
  黑蠟燭摔到了地上,燭火閃了一下,蓦然熄滅。只是在那之前,新的光芒在前面亮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地上的人們努力擡起頭,向前看去。
  那真是一把椅子,一把骨白色的、王座似的椅子,椅背高聳,十分氣派,在老式王宮或故事書裏還能找到相似的景象吧。椅子腿就不是貴族們會選擇的類型了,那是四只不明生物的爪子,牢牢抓著地面,仿佛松開爪後就能發足狂奔。王座邊的扶手向前突出,有一雙手一左一右擱在它們上面,皮膚與扶手同色。
  一團鬼火浮現在王座之前,昏暗的光照亮了椅子上的人。一個被黑袍籠罩的人坐在王座上,袖口只露出指尖,遠遠看過去太過蒼白修長,瘦得可怕,沒法判斷袖口裏籠著一雙手還是一雙骨爪。這個人形生物的頭隱藏在兜帽之中,他們只看見兜帽的陰影下閃著兩點紅光。當人們與那對紅點對視,所有人感到了莫大的恐懼。
  “雷歇爾**師……”米蘭達顫抖著說。
  僥幸心理被打破了,這裏果然不是法師塔頂。不恒定傳送陣沒將他們送去塔頂,那麽是誰改變了傳送路徑?他們抽到了下下簽,法師塔的主人在等待。
  “是的……是的!”一片安靜中,只有米蘭達的聲音格外突兀,“這樣偉大的古代法師不可能無聲隕落,您可以將自己轉化成巫妖……”
  王座上的人一言不發,地上的人齊刷刷看向了米蘭達。
  從怪力加身以來,所有人的舌頭都像被粘在了嘴裏,連怒吼都變得無聲無息。此時此刻,米蘭達卻還能說話。
  這位黑袍法師,不僅能說話而已。
  她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渾身發抖,瞳孔放大,呼吸聲粗重得好似剛跑過幾千米。她上前幾步,看上去隨時都會摔回地上,但她毫無疑問正一步步走近王座,而不是像別人一樣趴在原地。最強壯的士兵沒法動彈,反應最快的布魯諾沒有還手之力,給自己加了很多層防護的魯道夫倒下的速度不必別人慢……偏偏是看上去最不冷靜的米蘭達能夠行動,為什麽?
  這問題同樣在米蘭達心中閃過,為什麽是我?而後答案立刻浮上腦海:對,當然是我,我是這裏唯一的黑袍法師,對古代法師懷著敬意與野心的繼承者。
  答案給了她底氣,但不知怎麽的,畏懼還是越來越深。黑袍法師的後背已經濕透了,過去最接近死亡的危機都不曾讓她如此恐懼,連大腦都難以轉動。米蘭達像踩在沼澤當中,越接近王座,她越雙腳發軟,腦中轟鳴。
  為什麽會這麽害怕呢?那可是真正的古代法師,米蘭達本以為自己會激動萬分地撲上去,像螞蟻撲向蜜糖。不過會害怕也是非常正常的吧,那可是聲名顯赫的雷歇爾!他輕描淡寫地殺死巨龍,彈指之間奪取神器、擊殺同道、屠戮國家……這位惡名昭著的**師被銘記流傳,他的故事在黑袍法師的低語中被流傳了這麽多年。對于在埃瑞安帝國的陰影下躲躲藏藏的法師來說,他的凶名讓他們神往,他的存在是古代法師光輝的縮影,是黑袍法師的標杆。你怎麽可能戰勝一個光環加身的標志?你怎麽敢對心中的神像不敬?
  米蘭達的牙關開始咯咯打顫,可能因為汗水流入了眼眶,走到這麽近之後,她依然看不清王座上的人影。黑霧環繞著座上王者,米蘭達看不清那張臉,只能看到蒼白到透明的皮膚,還有記載中一樣的紅眼睛。
  當她與那雙紅眼睛對視,她跪了下來。
  米蘭達感到了模糊的羞恥,她並無下跪的打算,但雙腿似乎再也撐不住她了。黑袍法師准備所有言辭都被一片混亂打散,她張口結舌,一時間忘卻了他們來到這裏的目的,忘卻了掉下去的契約者和身後的隊友,忘卻了想問的所有問題,只剩下深深的、難以遏制的恐懼。
  王座上的人伸出了一根指頭,指向米蘭達身後。
  黑袍下是手指還是骨頭這種事,米蘭達已經無心關注,她僅存的所有注意力都被接下來聽到的話語奪取。一個嘶啞的聲音傳到米蘭達耳中,王座上的人對她說:“殺了他們。”
  黑袍法師機械地轉過頭去,在那根手指指向的方向,她看到了依然趴在原地的人們。
  他們也聽到這句話了,不少人變了顔色。有護衛兵一臉迷惑,有護衛兵一臉驚恐,有護衛兵的目光在黑袍法師與其他法師之間徘徊。穿著紮眼彩色袍子的煉金法師用力動著嘴唇,想說什麽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死靈法師依然一臉麻木;米蘭達的學徒哀求地看著她;白袍法師無奈地歎氣,連歎氣聲都沒能發出,他的徒弟對米蘭達怒目而視,顯然已經斷定她會聽話。
  無論露出什麽表情,他們都沒有還手之力。只要一個範圍攻擊法術,這些待宰的羔羊就會一命嗚呼。
  米蘭達渾身發冷。
  她的嘴唇在發顫,艱難地組織著語言,覺得念咒反而要簡單得多。雷歇爾**師,這座法師塔的主人,殘留到這個時代的古代法師,命令她……?
  “您……的意思是……”她勉強擠出幾個字。
  “殺了他們。”對方仁慈地重複道。
  就是這個意思,只要殺了他們就好了。擅自闖入法師塔的人必須付出代價,塔主沒將他們直接扼殺,反而讓米蘭達來完成這件事,這固然有些殘酷,但對古代法師來說卻相當正常,甚至十分仁慈,說明他多少對黑袍法師有些另眼相看——不然為何留她來動手呢?這很有可能是宣誓效忠的投名狀,或者只是塔主人的惡趣味,無論是哪種都不是米蘭達可以多嘴的事情。她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為了得到知識與力量的可能性,殺掉他們有什麽不對?就算她不動手,他們一樣會被殺。
  但是,不對勁。
  米蘭達竭力轉動著她的腦子,那一星半點古怪的感覺揮之不去卻難以抓住,或許只是錯覺,比如說,無聊的隊友情誼帶來的幹擾。黑袍法師不需要的同伴,只需要可以利用的對象,古代法師的強大證明了孤獨是法師最好的朋友……
  “**師閣下,”米蘭達用盡全力讓自己的聲音別顫抖得太厲害,“我們無意打擾您的安甯,但是現在的埃瑞安已經與過去不同,法師……”
  “殺了他們。”**師閣下說。
  他打斷了米蘭達的解釋,用剛才一模一樣的台詞,甚至連語調都一樣平穩,沒有半點變化。但他身上的威圧感卻倏爾變得更加濃厚,讓米蘭達一下子垂下了頭,失去了擡頭的勇氣。服從吧,服從就好。她的手指無意識動彈起來,慢慢勾畫著施法的軌迹,這雙手無比平穩。
  太可怕了,無法反抗,老鼠遇到巨蛇就是這種感覺嗎?米蘭達恍惚間覺得時光倒退,自己變回了攻擊法術放不倒一個士兵的低級法師,在帝國士兵們的搜查中趴在河中,在冰涼河水的擠壓下祈禱他們快點離開;她又好像變回了連光亮術都無法使用的蹩腳學徒,絕望地望著山下那把大火將老師的藏書、筆記、他自己與包圍房子的士兵吞沒。兩個深埋心中的最恐怖回憶讓她顫抖不止,覺得胃裏裝滿了冰塊,仿佛極度饑餓又極度反胃,不免懷念起了某位半精靈廚師長提供的夥食。
  這念頭拉扯了米蘭達一下。
  不,不對,這不是……米蘭達竭力捕捉這思維中飄過的東西,她抓不到,但已經夠了。這細微的、抗拒的念頭牽扯著她的手指,法師總是平穩的手開始顫抖,施法失敗。
  “不。”她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
  被幾次忤逆的人有何感想?低著頭的米蘭達無從判斷,無從假想,說出剛才那個字已經用光了她全部的勇氣。她聽見王座上傳來了聲音,說:“殺……”
  一聲脆響。
  如果米蘭達沒有在恐懼中墜落得這麽深,她就該在片刻前聽見振翅聲,看見身後隊友們猝然亮起的眼睛。米蘭達方才無暇他顧,因此她首先聽到的,便是打斷那句命令的清鳴。
  嗡——!什麽東西被擊中。
  咔嚓!什麽東西裂開。
  壓在米蘭達心口的冰冷恐懼突然也被搬開了,她在重負消散的詫異中擡起頭來,剛好還能看到眼前畫面的尾聲。
  在那團鬼火的照耀下,此前墜入黑暗的領隊去而複返。她羽翼豐滿,衣衫殘破卻威風凜凜,手中長刀從天而降,正中那堅不可摧的王座。王座上的黑影依然一動不動,雪亮的刀鋒劈砍在骨質椅背上,微一停頓,徒然落下。
  王座被斬開了。
  氣派的座椅被一刀兩斷,骨屑亂飛,如神像崩塌,上面的人影在座位裂開的瞬間消失無蹤。沒有什麽黑袍兜帽與紅眼,只有一把破椅子,符文在椅背上閃現,一路亮過爪型椅子腿和它們緊抓著的地磚。骨質座椅的碎片轟然倒地,以此為中心的光輝四散開來,鬼火一並熄滅。
  驚呼聲終于能跑出人們的喉嚨,壓在其他人身軀與喉舌上的力量消散無蹤。米蘭達為拍到自己肩膀上的手驚跳起來,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這蠟燭要怎麽點?”
  此前被摁到地上的人們還沒在黑暗中摸索多久,光明便再度到來。這回的光源不再是晦暗不明的鬼火團,而是他們拿了一路的黑蠟燭。在幾米之外,黑袍法師手中握著蠟燭,塔砂站在她旁邊,對著大家笑了笑。執政官的左眼碧綠,但雙眸一樣明亮。
  歡呼聲響了起來。
  壓抑多時的聲音一齊爆發,亂成一團。護衛兵慶祝著他們的劫後余生,看上去很想把塔砂舉起來抛。一些年紀還小的法師學徒尖叫起來,把法師們的問候淹沒。魯道夫試著重新打開了安塔恩會議桌,剛才被全盤抵消的法術再次成功組建,煉金法師格洛瑞亞在頻道連同的第一時間便飛快地贊美了塔砂的救人于水火,而後已轉頭,劈頭蓋臉地對米蘭達一頓罵。
  “你是傻的嗎?”格洛瑞亞怒氣沖沖地說,“那只是個幻影!你居然被一個幻影加恐懼術唬住了?!”
  米蘭達還在驚悸的余韻與“劇情發展得如此快”的沖擊中茫然呆立,一時間沒說出話來。
  “禁魔效果的法術、重力操控、輕度恐懼術和暗示術,我們到了範圍內就中了招。”格洛瑞亞板著手指反省道,扳完的手指對著黑袍法師戳,“只要冷靜地待一會兒就能發現破綻,有一個能動的人就更好了,結果呢?你倒好,給那團沒形態的幻影捏了頭銜,還那麽貿然走近法術效果更強的區域,激活了別的東西,魔法之神在上啊,我給你比口型你都看不見!”
  “暗示術……?”米蘭達盯著座椅的碎屑喃喃自語,“所以他並不在這裏……”
  “是啊,讓你失望了?”格洛瑞亞翻了翻眼睛,“你差點嚇到宰掉我們!”
  塔主人並不在。
  嚇到米蘭達的不是塔主,而是她本身的恐懼。她先入為主的印象與腦中對“**師雷歇爾”的神化塑造了她的所見所聞,讓她畫地為牢。
  “至少最後米蘭達沒真的動手。”倒是白袍法師打起了圓場。
  “執政官大人要是來晚點試試?”學徒勞瑞恩耿耿于懷地嘟哝道。
  “所以這裏到底是哪裏啊?”魯道夫說,“塔頂還是別的地方?塔主到底在不在家?”
  “我們可能想錯了。”布魯諾說,“我們以為不恒定傳送陣的默認地點是塔頂,受到幹擾才會去別的地方,但這位雷歇爾法師似乎不是這麽設置的。”
  雷歇爾的法師塔裏,不恒定傳送陣通向的默認地點是這裏,塔主要是幹擾法陣,被傳送的人才會去塔頂。
  他們以為去了塔頂等于沒人控制,沒去塔頂等于有人控制,那位曾經的塔主恐怕用這種慣性思維坑到了不少人。懂行的人發現自己沒去法師塔頂時便下意識覺得自己可能撞上塔主,那讓暗示術與幻影的演出效果變得更加逼真。
  “那位先行者也遇到過這種事嗎?”魯道夫說。
  “不一定,他或許根本沒觸發這個。”塔砂加入了對話,“這裏的一些法術針對性很強,就像之前我和骸骨守衛被針對特殊類型的魔法陷阱招待一樣。”
  利安德爾是個白袍法師,這等讓隊伍裏的黑袍殺掉其他人的劇本,很可能只對有著黑袍法師的隊伍開放。這裏雖然既不是塔頂也沒有塔主,但也是個讓人頭疼的殺局。
  “那個是什麽?”突然有人說。
  地磚散開了。
  與其說散開,不如說“化開”,就像放久了的肥皂泡沫。面積廣闊的地磚下露出一個四四方方的接縫,那兒藏著一扇布滿符文的門。
  “魔法鎖。”布魯諾皺眉道,蹲下檢查了一會兒,面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但這一把鎖,已經被拆了。”
  先行者來過這裏,他打開了門。
  這扇門後面,有一個巨大的寶庫。
  大量的施法材料被整整齊齊碼放著,數量之大、保存之完好,帶給人的沖擊仿佛一個剛發掘的兵馬俑坑洞。許許多多已經沒法在埃瑞安找到的材料規整地擺放,並不怎麽鄭重,好似對于主人來說它們只是隨意擺放的體育器械。規模不算大卻含金量更高的讀物擺放在書架上,除了一些法術書,還有許多本被批閱過的筆記與報告——對,就和老師辦公室批閱過的作業一樣,這裏是法師塔塔主稍加點評的學徒筆記,在古代魔法與埃瑞安現有法術之間出現了巨大斷層的現在,這些基礎讀物,比一本高深的法術書更加有效。
  最難能可貴的是,先行者來過這裏,所有的防護法術都被拆了。
  護衛兵與塔砂還沒覺出什麽,法師與法師學徒已經開始倒抽冷氣,一口氣還抽不夠,抽氣聲此起彼伏。
  “我不會是在做夢吧?”格洛瑞亞顫巍巍地說,“這算什麽?因禍得福?不我可不會當成什麽都沒發生過,我也記仇的,隊伍裏的黑袍法師剛剛差點殺了我們……”
  “對不起。”米蘭達開口道。
  煉金法師見鬼似的扭過了頭,上下打量黑袍法師,看上去比發現寶庫更震驚,很想對她甩上一堆偵測法術。這副樣子讓米蘭達歎了口氣,若非此時精神萎靡,大概難免要嘲諷幾句。
  “不是為了我想過這麽做,”她解釋道,在格洛瑞亞氣鼓鼓的注視中繼續說,“是為了我的愚蠢與盲目。”
  黑袍法師停頓了一下,怅然若失地搖了搖頭,說:“古代法師的年代,已經結束了。”
  倉庫被打開了,塔主人不在這裏。
  傳說中無比強大的傳奇法師,塑造了這座法師塔的偉大塔主,無論他留下了什麽,他本人都沒有留到今天。曆史終究是曆史。
  法師們心有戚戚,塔砂則已經鑽進了材料堆裏。那一點點深淵的氣息召喚著她,讓她走得飛快。到了此處,塔砂已經完全可以確定,這裏有惡魔領主的軀體。
  ……或者有過。
  幾分鍾後,塔砂站在了一個巨大的平台前,那半個不明材質的罩子看上去就很高端洋氣。可惜它已經碎了,其中的東西不翼而飛,只留下一封信。
  作者有話要說:  放心啦,維克多大概下下回就出現了XD

☆、第123章 1.1

  (一二三)
  塔砂找到這封信的時候,背景中的隊友們正在過狂歡節。
  開始只是法師們最後的狂歡,他們如饑似渴地翻閱著書架上的筆記,即便身處絕地,還是開始了古代魔文的破譯。法師學徒要麽在給老師們打下手,要麽在材料室之間徘徊,沒人再禁止他們碰觸什麽。後來,一名學徒在寶庫更深處發現了傳送陣。
  一個通往外面的傳送陣。
  本來准備好在生命最後時刻擁抱知識的法師們一下子都圍了上去,他們再三檢查,做了一大堆實驗,確定了那個傳送陣還能用,只要激活就能發動。它完好無損,似乎能解釋那位先行者的去向——倉庫中沒找到屍骨和別的出口。縱然這個傳送陣會把他們送去什麽危險的地方,和被困死在這裏比起來,去哪裏都充滿了希望。
  “我從未如此為古代法術的失敗感到高興。”米蘭達低語道。
  近千年前那位**師留下的“不可離去”詛咒,在他離去之後,終究被數百年前來到這裏的白塔法師破除了,魔法陣在這裏打開了通道,讓不夠強大的後來者們也得到了脫身的機會。
  不過,那位先行者的成功離開也帶來了一點麻煩。
  這個寶庫,顯然已經被搜刮過了一遍。
  有幾個書架空著,它們的規格看上去像塔砂當初遇見維克多時,那本地下城之書擺放的架子。那些地方留下了大片損傷,看上去好像經曆了一場暴力打劫,又好像那些書還會對綁架做出回擊似的,殘存部分留下的符文哪怕殘破不堪,塔砂也能感受到它們有多高級。大量施法材料被對方在外面,裏面的防護法術被先行者接觸後,裏區的藏品大多也被席卷一空,好像過年打折期間的大賣場。
  消失的那些,絕對比樓下見過的一切都珍貴,珍貴到終于入了先行者的眼睛。
  ——此刻塔砂身邊活生生的法師們,正在拼命把書與材料往任何能找到的容器裏塞,眼中閃爍著夢幻的光彩。這群法師裝滿了那幾個空間魔法道具,開始把法師學徒和護衛都當成載具使用,自己的小身板上也吊滿了大包小包,勝過趕春運的外來務工者。這樣看來,法師這種職業在某些方面還真是幾百年都不變啊。
  循著深淵氣息快步往裏走的時候,塔砂就有了不太妙的預感。
  如果先行者是個法師,沿途的高級材料還被狗啃一樣拿了七七八八,放在寶庫深處的深淵材料,有可能幸存嗎?
  最後一點僥幸心理,在看到那個巨大平台上的破碎罩子時完全熄滅。
  這裏就是深淵氣息最濃厚的地方,空空如也的區域依然能感覺到深淵,當初留在這裏的東西絕不會是劣等小魔物。周圍有大量法術痕迹,有些地方至今無法立足,塔砂只能展開雙翼飛過去。從這些痕迹看來,那位先行者想必在這件藏品上花費了不少功夫。
  無論如何,他早已得手。
  塔砂的心情難免有些惡劣,她對本次冒險的最大期待破滅了。能從書架中找到一本惡魔修補大全固然不錯,但顯然無法與直接提供材料相提並論。喚醒維克多的時間不知要被推後多久,她腦中轉著這樣那樣的念頭,伸手去拿那封信。
  信紙上的內容簡明扼要,筆迹潦草,它本來就是一封匆匆寫成的便簽。
  去除古早年代的典雅修飾,大意如下:
  感謝漆黑流星雷歇爾,有著非凡打劫能力又有著古代法師倉鼠癖好的偉**師攢下了這座物産豐富的法師塔,我在此不客氣地收下,多謝饋贈;感謝白塔的同事們,他們搶到塔並將這之拆了一半放在這裏的義舉舍己為人,願魔法保佑他們不得安甯的勞碌靈魂。我拿走了所需之物,找到了所尋之路,無論我的最後一搏是成功或失敗,那條道路都將關閉。很遺憾,如果有懷著一樣心思的後來者來到這裏,你們無法達成預期。作為補償,我拆掉了大部分機關,留下了法師塔中大部分安全的寶藏,並且打開了離開的門。
  落款是,“法師利安德爾”。
  塔砂的指甲撫過信箋,神色由沈郁到驚訝。
  這是一封十分簡單的書信,有了它提供的信息,一路走來得到的信息碎片能拼在一起,拼湊出當年的真相不難。
  白塔法師組建法師聯盟到處排除人類威脅的年代,他們從某些勢力手中得到了古代法師雷歇爾的法師塔。對這座法師塔的開發只進行了一半,法師聯盟的高階法師們又陷入了難以脫身的繁忙戰鬥與研究之中,暫且將塔擱置在一旁。當年拒絕加入法師聯盟的白塔叛逆利安德爾離開了白塔,但得到了消息,在晚年回來撿漏,憑借自身的力量與白塔此前提供的方便一路深入,最終讓法師塔呈現出現在的模樣。
  從利安德爾的口吻中看,他並沒有從那個傳送陣中離開。**師費勁打破不能離開的詛咒,似乎只是為了可能出現的後來者考慮。
  他說,他將最後一搏,前往所尋之路。
  利安德爾為何而來?他尋找到的道路通向何方?信中用寥寥數語一筆帶過,太多東西語焉不詳。
  不過,無論是之前就猜測過的先行者身份,還是信函帶來的解答與謎題,都不是塔砂驚訝的理由。
  讓塔砂驚訝的並非信中的內容,而是信紙本身。
  只是一張普通的羊皮紙,邊緣不整齊,很可能是那位**師隨手從哪個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墨水也很普通,盡管和現代的墨水不同,卻也沒有什麽獨特的魔力。這張輕薄制片最獨特的地方,只在于它的書寫者。
  它是那位白袍法師利安德爾離去之前,留在埃瑞安的最後聯系。
  這是先行者的“信物”。
  于是塔砂明白過來,那位法師究竟去了哪裏。
  【星界旅者】的稱號在她腦中熠熠生輝,昭示著條件再次滿足,旅行可以開始。“帶著星界的信物,准備好直面它的勇氣,你能再度踏上旅途”——塔砂的勇氣十分充足,此前所缺,唯有沒頭沒腦沒提示的“星界信物”而已。
  利安德爾去了星界,他或他的遺骨在星界之中。因此他在埃瑞安留下的信箋,能夠成為塔砂需要的星界信物。
  塔砂微笑起來,她握緊了通往星界的車票。
  周圍的一切淡去了,忙碌嘈雜的隊友們變得一片模糊,法師塔與寶庫被“星空”覆蓋,星界無窮盡的光輝替代了黑蠟燭的照明。塔砂感到自己在上升,她的存在驟然向上拔升,越過整座法師塔。
  這一次跨越比此前哪一次都平穩,開始塔砂認為這是自己適應性的提升,隨後她很快意識到,是這座廢棄已久的法師塔在給她提供支援,像為一輛狂飙的車提供軌道。在拔升的短短幾秒鍾裏,塔砂的意識覆蓋了整座法師塔。
  將這種體驗就算放到傳奇法師頭上,他們也不會像塔砂一樣適應良好,誰有她那麽多年擔當建築物的豐富經驗呢?塔砂幾乎在覆蓋法師塔的第一時間裏適應了這種感受,並且迅速地搜刮起了能看到的信息。那種熟悉的、迷人的全知視角掃過這座古老無主的法師塔,他們剛才走過和沒走過的全部地方,都出現在了塔砂腦海裏。
  她看到各式各樣的魔法陣在看不到的地方緩慢地運轉,讓這座夾縫中的建築物苟延殘喘,在惡劣的環境中堅持到了今天。她看到利安德爾沒拆過的區域裏,一些重地戒備森嚴,一些被改造過的魔法生物(許多都有深淵特征,花樣百出,謝天謝地不用跟它們全部打上一場)靜靜躺在放置它們的台面上,被觸發之前,每個角落看上去都平靜而安全。龐大的魔力網好似萬花筒一樣,追根溯源,還要經過他們所在的地方。
  吊橋與這座寶庫並不在塔頂,恰恰相反,它在塔底,在這座法師塔的根基之上。吊橋下的深淵裏,塔砂看到了不少魔法仆役,還有一大群休眠中的史萊姆。許多管道都通向底層,垃圾、生活殘余和沒用的試驗品都可以扔給史萊姆,簡直像個沼氣池一樣。真是有趣,這座法師塔的魔力來源居然和地下城一樣,在那個古早的年代,豢養史萊姆當魔力電池是法師們的常規選擇嗎?
  最有趣的是,史萊姆身上並沒有深淵的氣息。
  塔砂本以為自己這座地下城以外與深淵斷了聯系,所以地下城造物才沒有深淵氣息。過去她認為史萊姆是深淵魔物之一,是地下城的特産,因此現在的埃瑞安才看不到其他史萊姆的蹤迹,但從現在發現的痕迹看來,事情並非如此。
  這座近千年的法師塔裏,原始狀態的史萊姆正在休眠,它們毫無疑問來自主物質位面。史萊姆並非深淵前哨的標准配置,它們恐怕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魔災中被地下城相中,被吞噬,成為了地下城穩定的魔力來源。在很久很久之後,主物質位面的人們已經忘了它們是本地的怪物,在驅逐深淵的戰役中,努力將史萊姆一起趕盡殺絕。
  魔力環境的衰退就像成片倒下的多米諾骨牌,中間的每一張骨牌都既是結果也是原因。史萊姆,這種曾經到處都是的小怪物的消失,也成了這副多米諾骨牌中沈重的一張。
  塔砂閃了閃神,覺得法師塔這一層像個經典的勇者鬥魔王副本似的:法師塔的主人能將挑戰者扔到這裏,挑戰失敗的人把屍骨扔到吊橋下面,成為史萊姆的口糧,轉化成這座塔所需的魔力。挑戰成功的人,那些成功披荊斬棘最後其實只打敗一個幻影的勇者們,或許可能得到一條生路,還能去寶庫裏拿點東西-也的確有傳言說雷歇爾會對他覺得有趣的聰明人網開一面。
  最底層的廢物小怪史萊姆,各式各樣有弱有強的冒險者,塔中站在食物鏈頂端的大魔王,三者差別巨大,卻都是循環當中的一個環節,好似一個能自給自足的生態圈。這奇妙的感覺讓塔砂心中閃過一些念頭,它們蓦然閃現,又遊魚般離去。
  塔砂的意識離開了法師塔。
  她正走著當初那位白袍法師走過的通道,她正走在利安德爾所尋之路。在這穩定通道的保護中,塔砂四下打量,第一次在獨自一人的時候仔細觀望。
  無窮無盡的星界中,有一棵無邊無際的“樹”,挂著無數的世界——她此前粗淺的理解只能這樣形容。如今塔砂看到,所有“枝桠”都是由無數的“線”構成,她在真知之館中見過類似的東西,那是因果線。
  數不勝數的因果糾纏在星界之中,比一片森林裏的枝杈更多。塔砂沒有能力看清太多,她只能看到一根因果線連接著她手中的“星界信物”,好似宇航員出倉任務時綁在身上那根線,給她方向與保險,讓她不會迷失方向。
  倏爾,塔砂出現在了線的另一端。
  如果世界是一顆果實,精靈王曾鎮守的那四分之一埃瑞安是被切開的一片,那麽現在塔砂來到的地方,連一小塊果脯都算不上。但塔砂站在這裏,感到心髒狂跳。
  上一次感到這樣的震撼,還是在埃瑞安都城地下看到那些魔導造物的時候。
  若將一個世界比作一個星球,眼前的落腳之處就是一顆衛星,一座空間站,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是如此。銀白色的法師塔漂浮在星界當中,無數精妙的魔法陣與符文保護著它,看不清面孔的法師與法師學徒在其中進進出出來來去去。觀察白塔遺迹也好,走過廢棄的古代法師塔也好,哪種都不能給塔砂帶來如此清晰的“法師塔究竟是什麽”的概念,這一個法師塔,它還“活著”。
  不止如此,這座法師塔,顯而易見地比埃瑞安所有的法師塔遺迹先進許多倍。
  因果線的另一頭,一座法師塔在星界航行,宛如一座飛船在宇宙遨遊,那種卓越的未來感幾乎讓人感到荒誕。先進強大的魔法結晶,竟與科技側展望的未來如此相似。
  塔砂沒有參觀多久,一個人影在她面前浮現。
  那個影子不是半透明的,但顯然腳不沾地,並不掩飾自己沒有實體這件事。他穿著一套古樸的、十分法師的傳統白袍,連著兜帽,拄著法杖,白胡子打著蝴蝶結,好似從哪個講述古老故事的奇幻片場中走出來,與他所在的法師塔有著不知多少年的年代斷層。這位法師的笑容很親切,不過他有一對下垂的白眉毛,笑起來也有點奇怪的憂郁。
  布魯諾要是老上五十歲,大概就是這副模樣。
  “預言系的一位大師說你今天要來,比我想得還早一點。”他樂呵呵地說,“我是利安德爾——這身打扮是不是有點過時?不要在意,我畢竟是個死了很多年的老頭子了。”
  “您好。”塔砂停頓了一下,腦子飛快地轉動,“預言系的那位大師還預言了什麽?”
  “你停留的時間,你想知道的答案,等等等等。”仿佛猜到塔砂在想什麽似的,利安德爾說,“你不必重複說明一次埃瑞安的狀況,我們雖然在外面,但我們並非對埃瑞安的情況一無所知。”
  “我們”?“並非一無所知”?這兩句話的信息量已經非常巨大,帶給塔砂的驚詫不比發現有人在等她時少。她有許多問題,一時竟不知如何說起,于是她閉上了嘴巴,等著面前看上去知道許多的法師給他答案。
  “如果我們有足夠的時間,我真想給你泡一杯茶,然後我們能從一切的開頭慢慢說起。那樣會比較好接受,可惜時間實在不夠,沒法循序漸進。”白袍法師搖了搖頭,“讓我們長話短說吧。”
  利安德爾擡起頭,褐色的眼睛盯著塔砂,說:“一切故事的開始是—— 當你坐的那艘船即將沈沒,你會選擇留在那裏試著將它拉起來,還是棄船逃生,去找另一艘船?”
  **師說得沒錯,這真是太不循序漸進了。
  塔砂以為自己會聽到天界的離開、星界的“失蹤”或深淵的陰謀,沒想到最大的那個謎底就這麽撲面而來。
  天地與其中的一切構成一個位面,一個位面或幾個緊鄰的位面成為一個世界,世界之外是廣袤的星界。無數世界由無數線條在其中串聯,這部分的知識法師們也無法完全說清,暫且將之視作一棵世界樹吧。星界範圍內的一切都無比廣闊博大,但如同每個壽命悠長的星球也會死去,那些對普通生靈來說長壽如永生的世界,也並非長盛不衰。
  但是,世界的死期不是定死的。
  每一個周期,世界樹的一條枝杈就會面臨一次“枯榮”,不過枯萎並非必然,就像枯萎後的複興也並非定數。劫數降臨的時間或許只能交給命運,但“枯榮”的結果,卻掌握在該世界生物的手中。如果這個世界的生靈發展出了高度文明,在齊心協力之下,他們可能度過劫難,避免毀滅,像抱團的企鵝度過一個特別難熬的嚴冬。
  聽起來很慷慨,是不是?
  可惜,每個世界的生靈如此繁多,走向與度過劫數的時間又如此漫長。
  連主物質位面生物聯合的最高成就埃瑞安宣言,也在數百年後分崩離析,走到了現在這個地步。那麽,當一個“世界”還包含了深淵與天界這樣的死敵的時候呢?
  最早發現這點的不知是深淵惡魔還是天界神明,他們發現了世界衰落的勢頭,並且決心做出反應——主物質位面的絕大多數生物壽命短暫(以惡魔領主與神明的標准來看),朝生暮死的人間生靈活不到那一天,壽命悠長的兩界住民則可以。在得到世界枯榮秘密的那天,雙方都果斷地排除了合作選項。
  誰能指望水與火和平相處、同心協力?
  剩下的選項,便十分明確了。
  你無法與你的敵人一起保護快要沈沒的大船,那便只有棄船逃生。舍棄整條船完全是資源上的浪費,天界與深淵的高層不約而同地做出了決定:先瓜分主物質位面,呆上用得到的資源、能量,讓相對獨立的天界/深淵位面脫離,逃生到附近的世界去。
  就像塔砂看到過的景象一樣,人間才是正中間的那顆果子,它享有更多資源、更穩定的環境與更寬松的規則,故而被三界稱作“主物質位面”。但也因為這個,主物質位面也是劫難針對的對象,唯有它與那根“枝杈”同生共死,無法逃脫。
  接下來,就是塔砂知道的事情了。
  天界與深淵雖然暫時有了共同目的,但他們圖謀著同一個人間,難免産生沖突。主物質位面的生物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倒意外在這鬥爭中漁翁得利,在埃瑞安宣言的聯合下一舉走上棋桌,驅逐了天界和深淵。三方混戰之下,深淵看似最早退場,天界卻吃虧最多,被最徹底地驅逐。意識到無法從主物質位面獲得好處之後,天界生物當機立斷,離開了這艘緩緩沈沒的船。
  “天界就這樣成功逃脫了嗎?”塔砂問。
  “沒有人知道。”利安德爾搖了搖頭,“脫離‘世界樹’的位面在星界漂泊,也要遭遇很大的風險。只是天界生物們認為,脫離埃瑞安,會比留在那裏有更多生機罷了。”
  天界離開了,人間住民誤以為自己利用了惡魔驅逐天界,卻反被利用,導致了主物質位面的汙染。深淵惡魔們打算借此吞噬主物質位面,但精靈和大德魯伊果決地分割了埃瑞安,前往星界淨化。淨化沒有成功,他們的犧牲也沒有白費,深淵的如意算盤被打破,一來一回之間,殘存的兩個位面又打成了平局。
  作者有話要說:  以為這章能寫完,但是又爆字數爆到天上去了……明天還有半截揭秘,咳,至少這篇文最大的秘密(之一)要被揭開了
  寫整篇文最重要的幾個章節時牙痛成一條狗,總擔心自己沒寫出想寫的部分來_(:3」∠)_

☆、第124章 1.1(結尾小修)

  (一二四)
  天地之戰結束,天界斷尾逃生,埃瑞安的三界失去一角,深淵與人間暫時平局。深淵暫且被隔離在外,得不到主物質位面,但也沒被完全驅逐。新的平衡正在生成,只是這平衡無比脆弱。
  惡魔們不會對這樣的結果滿意。
  如果沒有其他選擇,深淵也只好做出一樣的選擇,像天界生物一樣切斷沒面,墜入星界。但一方面,深淵惡魔本身就比天界生物混亂太多,沒有能做出統一決斷的領導者;另一方面,惡魔領主們知道自己還有著再度侵入主物質位面的能力,它們很難輕易放棄。
  天界的選擇就像在風暴到來前放下小小的救生船,可能遠離風暴,也可能在別的危機中覆滅。離開是必然,但如果離開前能把大船拆掉,哪怕只是從上面咬下一些木頭與食物,生存幾率也會大大提升。
  這就是為什麽深淵還在。
  這就是為什麽,戰後有著比天界更多好牌的深淵,為何如今進退維谷,被困在了那裏。
  大德魯伊與精靈牽引被汙染的位面時,星界短暫地在整個主物質位面生靈的眼前露面,而後通往星界的通道暫時關閉,凶猛的空間亂流在主物質位面外部洶湧不斷,暫時沒人能出去。空間類法術都受到了影響,主物質位面的人們只當這次“遠行”的失敗帶來了一些副作用,通往星界的港口被暫時封鎖。他們覺得這種亂流是暫時性的,雖然少見,但也正常,星界本來就是個變幻莫測的區域。
  亂流持續了很多很多年,冒險進入星界的強者們全都斷了聯系,他們的一去不複返一次次昭示了星界的危險,久而久之,嘗試的人越來越少。再然後,本該有通行星界之能的傳奇職業者們,發現自己無法再離開埃瑞安了,不過那時候傳奇法師的衰亡已經開始,這被認為是魔法環境衰落的諸多後果之一。
  ——被困在埃瑞安的強者們,完完全全弄錯了。
  魔力環境衰落與傳奇無法進入星界這兩件事之間,的確有一定聯系,卻並非他們以為的因果關系。倘若主物質位面依舊與深淵連通,如果還有法師能從召喚來的惡魔身上發現一些端倪,施法者還能在完全衰落前發現問題吧。這時期的深淵惡魔雖然還能進入星界,但它們已經沒辦法效仿天界。
  可以將深淵與天界比作兩艘飛船,想脫離埃瑞安這個“地面”需要消耗能源。深淵飛船有著比天界飛船更多的燃料,但在祂准備起航時,引力變強了。
  “因為埃瑞安的劫難開始了嗎?”塔砂問。
  “不。”利安德爾**師說,“攔住他們的不是劫難,而是埃瑞安本身。”
  深淵有深淵意志,自然有自然意志,埃瑞安這個世界,也有著祂的“意志”。
  世界意志包含了整個世界,從天界到深淵,從強大的長生種到朝生暮死的蜉蝣,從鮮活的生命到沒有靈魂的環境……一切都在世界意志之中,祂的範圍太過廣播,因此反而存在感稀薄,不像深淵意志一樣容易感知。
  就像各種各樣的顔色加在一起只會得到一片混沌,就像無數個聲音合在一道只能聽見嘈雜的噪音,彙合了整個世界、無數不同存在不同意志的世界意志像空氣一樣透明,幾乎難以感覺到祂的存在。大部分時候,對于絕大多數生靈來說,世界意志的確也和不存在沒什麽兩樣。祂是大部分時候都埋頭睡覺的老船長,平時十分好相處,相當懶惰,反應遲緩,唯有涉及大船的生死存亡之際,祂才會走上甲板。
  埃瑞安的意志想要繼續存在。
  祂沒有喜怒哀樂,沒有情緒與思維,祂甚至沒有靈魂、沒有自主意識,但祂比誰都清楚劫難的到來與破解之法。祂沒法給全世界的生靈下命令讓他們同心協力,但祂能發現哪些事情會讓情況變得更壞,並且做出反應。世界的反應慢上一拍,卻不會不來。
  天界脫離了埃瑞安,主物質位面的一批生靈將四分之一個主物質位面牽引到星界——世界意志可不會管是非對錯,不管三界之間的恩怨情仇,對祂來說,以上兩件事只代表了一個結果:世界力量的削弱。
  世界意志要想繼續存在,那祂就不會允許自己被繼續削弱。
  船長關閉了能放下救生艇的通道,城主鎖上了逃離城市的大門。世界意志存在感稀薄又在某些時候強大得可怕,這個世界中的所有生靈,都沒辦法無視世界的封鎖線。你要如何對抗一場天災?
  這封鎖越來越嚴苛。
  開始只是前往星界的生靈無法回去,後來人們無法進入星界,乃至開始遺忘星界;開始只是整個深淵不能像天界一樣輕易逃脫,後來連有著空間天賦的惡魔領主也很難離開。埃瑞安如同即將溺斃之人,越衰弱越不肯松手放人,世界的求生本能運作之下,逃生之路被一條條關閉。
  巨龍中出現了預言,它們趕上了末班車,舉族遷徙。或許因為它們受造物主寵愛、強大到被稱為“神話生物”,也有可能那個“巨龍始祖來自異界”的起源傳說所說不錯,巨龍之王得以打開星界的通道,帶著全族安然離開。這輛末班車後,舉族遷徙完全變成了癡心妄想,最優秀的傳奇職業者也失去了打開星界的能力。
  世界意志關上了門,但在門被關上之後,一切並沒有好起來,反而變得更加糟糕。
  天界與深淵被驅逐,天界生物與惡魔帶著這個秘密被隔離在外。有所猜測的人要麽去了星界而後無法回來,要麽在魔力衰退中死去,要麽在戰火中覆滅。當魔力環境不斷衰弱,不明內情的恐慌者們,開始為占有剩下的資源大打出手。
  真是可怕的真相。
  這一番長話短說的講述中,包含了多得驚人的信息量,它簡單粗暴地揭露了這麽多謎語。一大片迷霧被蓦然撕開,底下的實情並不美麗。尋找答案的人一無所獲,找到謎底的人無法公開傳達,過去幾百年間的那麽多秘密被整個世界隱瞞,居然要到世界以外,才能得知真相。
  塔砂站在老法師的影像邊上,她什麽都不用說不用做,地下城卡片的進度條就在短短的時間裏刷刷向上猛漲。
  【地下城-塔砂】
  合並重組中,進度:90/100
  對埃瑞安最普通的認知構成了百分之二十五的進度,得到深淵眷顧加百分之六,一系列對星界的了解讓進度條推到56/100,對美景産生的感慨莫名其妙加了百分之四,得知大德魯伊與森精靈的遠行真相加百分之十五。到現在,關于埃瑞安的所有秘密似乎都已經被揭開,進度從75/100,進展到了現在的90/100。
  “我是最後一個逃離埃瑞安的法師。”利安德爾說,“那時候我所剩下的時日不多,索性最後一搏,而我賭贏了。雷歇爾的法師塔頂層是通往星界的道路,那條路在我走過後坍塌。”
  他看起來有點遺憾,就像回憶自己在沈船事故中拿走了最後的救生筏。
  塔砂安慰他:“除了我們之外,再沒有別人找到那裏了。”
  利安德爾微笑了一下,笑容一如既往摻著點苦味。
  他搖了搖頭,甩掉剛才的怅然,話鋒一轉道:“這座法師塔,是此前離開的傳奇法師們合力打造的産物。我能出來已經交了天大的好運氣,能來到這裏更是魔法保佑,余下不多的力量與壽命都只能讓我當一個留影。但在我之前,前往星界的通路沒被完全封鎖的時候,有一些法師冒險穿過了亂流,成功來到了星界。他們還沒受魔力環境衰退的影響,有著實打實的傳奇力量。”
  那些離開埃瑞安後渺無音訊的傳奇職業者,反而有不少都好好活了下去。
  傳奇法師的生存能力在通階層的強者中名列前茅,他們的准備也是。這些漂泊在星界無法回去的法師在星界建立了法師塔,他們搭建的庇護所一日日變得更完善,到了今天,天空中的法師營地反倒比埃瑞安地面上的更好。
  “這裏還有學徒?”塔砂打岔道。
  剛才的匆匆一瞥中,塔砂的確看到了一些求學者。這裏的人不少,不可能只是利安德爾之前離開的法師。
  “是啊。”老法師笑起來,“這片連接無數個世界的星界當中,可不止有我們這些來自埃瑞安的法師,要與人交易或收學徒並不困難,誰規定了飄在星界的存在一定是強者呢?因為種種原因離開本來世界的人這麽多,逃離世界的、被世界抛棄的、出來旅行的、遇到意外的……你不就是其中之一嗎?”
  像一個驚雷在耳邊打響。
  塔砂愣在原地,很快又覺得不該太過驚訝。她之前就猜想過,地球所在的世界或許也是世界樹枝頭的一枚果實,她並非從哪個高等世界掉進了一個故事當中。這個世界如此廣闊,能人輩出,塔砂只是其中渺小的一員。
  老法師早料到她要來。
  驚嚇過去後,她反而感到振奮。
  “我為什麽會來到埃瑞安?”塔砂急切地問。
  “我不知道。”利安德爾卻說。
  “您不知道?”塔砂愕然道。
  “如果預言能提示一切,萬物該如何運轉啊。”利安德爾笑了起來,對她眨了眨眼睛,“我們一直在外面觀察著埃瑞安,數百年的研究與推測才能讓我們知道剛才那些真相。預言也只是推算的一種方式,我們知道你要來,卻不知道你會對得到的結果做出什麽樣的反應。”
  他頓了頓,說:“我們知道你是‘其中之一’,只是因為你的靈魂並不屬于埃瑞安。作為曾經的埃瑞安住民,又在星界呆了這麽久,見過這麽多漂泊者之後,我們很容易看出這點。”
  “不是因為某些布局嗎……”塔砂低語,她在剛才的某些瞬間幾乎以為認為自己的穿越是這些法師的手筆。
  “我們還沒這個能力。”利安德爾說,看上去好像被逗樂了,“就算能在星界得到落腳之處,我們所知的一切依然非常渺小。我們能檢測到流星,卻無法明白流星出現的原因,關于你的出現,我唯一能回答的是:我不知道。”
  短暫的沈默。
  地下城的進度條停下有一段時間了,百分之九十似乎就是這次談話的上限,繼續交談也沒帶來更多進度。關于埃瑞安的重要秘密明明都已經真相大白,還有十分之一是什麽呢?塔砂心中歎氣,自嘲地想,她一個人的來曆總不至于占了百分之十的進度吧。
  “所以,作為一個外來者,你要如何選擇?”利安德爾說,“你會留下,還會回去?”
  那雙上了年紀的眼睛看著塔砂,目光中是純粹的好奇。
  塔砂抿住了嘴。
  她並不想裝作沒聽懂,現在也沒有裝聾作啞的時間。
  “我還能‘留下’?”塔砂問,“您知道我所剩時間不多。”
  “如果你還要回去,剩下的時間的確不多。”老法師點頭道,“但只要你決定了要留在這裏,你就可以留下,或者說,永遠離開埃瑞安。”
  利安德爾等在這裏,並非只是為了做好事解答問題。
  法師們很久前就預言到了塔砂的到來,他們設計出了將她的地下城核心牽引到塔中的方法。只要塔砂放棄在埃瑞安的一切,她就能轉移到法師塔中,成為法師塔的塔靈——法師們對塔砂的存在形式很感興趣,他們願意與塔砂交易,以一百年的雇傭時間換取對她施以援手。作為他們的發言人,利安德爾保證這是一場公平的交易。
  “我們會在事先簽訂平等契約,可以使用你自己的契約。”他誠懇地說,“一百年中你只需要擔任塔靈,配合實驗,實驗不會對你的身心造成任何嚴重的、不可恢複的傷害。並且,一百年後你將得到自由,法師塔能給你塑造新的身體或載具,你會變得比過去更強大。”
  真是……相當有誘惑力。
  “如果我拒絕呢?”塔砂說。
  “那我們只能感到遺憾。”利安德爾說,“你沒有被埃瑞安封鎖,因為你的靈魂不屬于埃瑞安。但你並沒有隨意穿梭星界的能力,當埃瑞安覆滅之時,你也無法獨善其身。”
  “我曾以為埃瑞安已經在複蘇了。”塔砂歎息道。
  “你的確近乎力挽狂瀾。”利安德爾說,“但是不,埃瑞安的劫難,根本還沒有來。”
  一個世界的壽命如此漫長,它能苟延殘喘的時間也長過其中大部分生靈的一生。塔砂的存在的確將這輛可勁兒作死往懸崖跑的火車放緩腳步,乃至後退了不少,可它還在陡峭的下坡上,谷底還沒有到來。
  第二只靴子還沒有落下。
  主物質位面依然沒有傳奇職業者,沒人能晉升傳奇,就像深淵已經很多很多年都沒有新的惡魔領主,所以維克多對怒魔賽門“近年來是否有新生大惡魔”的詢問才會招致懷疑。
  塔砂現在才明白,當時維克多到底在哪裏漏了餡。他威脅賽門要將深淵通道關閉幾千年,還把賽門“你不想活了嗎”的質問當成了低等級狠話——怒魔所說的並非狠話,而是實情。如果深淵通道繼續關閉幾千年,惡魔領主們無法從主物質位面掠奪足夠補給,沒辦法攢夠能源讓深淵脫離埃瑞安的話,它們未來凶多吉少。
  機會可能只有一次。
  塔砂借助星界旅者的能力,靠著信物穿梭星界,每次星界之行都會消耗掉那一樣信物。失去了信物當錨點,即使下次塔砂能夠來到星界,她也不見得能找到這座法師塔,從他們那裏得到第二次機會。而說得更近一點,不需要等待不知幾百年後的埃瑞安劫難,幾年後深淵通道就將打開。這一回的深淵之戰可不是普通魔災,惡魔領主們想要找到活路,那必定是你死我活的一場。
  如果點頭,留下,一切都可以避免了。只不過換個地方從頭再來,怎麽樣都比在埃瑞安的那個開場條件更好。在面對過去的各種危機的時候,塔砂不也想好了只要保存核心就能東山再起的最後條件嗎?
  只是……
  然而……
  塔砂腦中閃過了很多東西。
  她想到了跟她進入法師塔的那些人們,一些人死在了之前的戰鬥中,一些人沒及時走上傳送陣,這一趟能幸存的人只有半數而以。他們為她的命令前來,響應積極,塔砂知道加入隊伍的競爭十分激烈,他們信任她。塔砂答應過那些法師,要給他們建造比過去更好的法師塔。
  她想起了精靈王,獨自守候數百年的王者在遇見她後終于吐出最後一口氣,他給塔砂種子,而後閉目安息。塔砂記得漂泊世界散落的刹那,記得那四個留守在埃瑞安的精靈。生命樹的種子栽種在她的森林中,精靈王在最後對她微笑,相信他的族人將會重新踏上埃瑞安的土地。
  她想到了天界的逃脫,神明們在過去享受了數百年的供奉與膜拜,真正大難領頭時逃得比誰都快。她想到了深淵的停留,禿鹫的停留不是因為仁慈,而是因為貪婪,最終貪婪到無法離開。她想到周圍的法師,這些離開埃瑞安已久的法師們似乎已經接受了埃瑞安的覆滅,研究者們更關心自己的研究,何況這裏的人可能早就更新換代,故土在他們心中變得模模糊糊。
  埃瑞安並不是塔砂的故鄉。
  她只是在這裏停留了十多年,從一個廢棄的大廳變成大半個世界的地下室,見證了她的居民從人人喊打到能普普通通地走上街頭。她只是見過恐慌的面孔露出笑容,見過空洞的眼睛展現神采,見過嚴苛死板的城市多出許多色彩,見過各式各樣的美麗景色與美麗生靈。
  塔砂記得自己第一次展翅起飛的那天,她乘風扶搖而上,俯瞰青山綠水、城市村鎮,高空的風吹拂著她的頭發。
  塔砂記得批閱文件的夜晚,地精阿黃銜著匠矮人做的小玩具放她腿上,她摸摸阿黃的腦袋,阿黃高高興興地走了。半精靈梅薇斯走進來,給她送了一碗特別好吃的湯,真的特別好吃——湯的食材完全叫不出名字,在魔力環境複蘇後,梅薇斯的美食越發無法在地球上複制。
  塔砂記得某個春天去森林裏視察,遊吟詩人傑奎琳的歌聲從遠方飄來。森林裏剛下過雨,地面濕漉漉的,跟她同路的瑪麗昂變成了狼,用大腦袋拱她的腰,要馱她往前跑。那會兒的龍翼之軀還有一雙和普通人一樣的腿腳,翅膀也不方便在森林裏飛,于是塔砂脫了鞋爬上瑪麗昂的背,感覺像踩在厚厚的毛毯上。維克多在鏈接裏嘀嘀咕咕地抱怨什麽,塔砂心不在焉地聽著,只把他當背景音。
  包裹著維克多的繭,現在還在魔池當中無法移動。
  “不了,謝謝。”塔砂說。
  “你確定嗎?”利安德爾有些驚訝。
  “您剛才說過,世界沒有注定的‘死期’,只有低谷與劫難。”塔砂說。
  “巨龍離開的時候,最傑出的預言法師預見之眼瑪格麗塔曾做過占蔔,她沒有公布結果,反而選擇了自殺。”利安德爾又說,“等到我來到這裏,我才明白她絕望自殺的原因。世界終將衰落,這麽多可以同舟共濟的強大生靈已經逃脫,人類又在戰火中自斷臂膀,挽救世界已經是癡心妄想。這樣的答案,對于無法離開的人來說太過殘酷,但你還有選擇。”
  “那是數百年前的事情了。”塔砂說,“如今的埃瑞安和那時候不同,而且您也說了,我是個意外的變數。我並沒有選擇一條死路,只是選擇一個挑戰罷了。”
  “放棄一個埃瑞安,在未來你可能在許多的新世界中旅行。”利安德爾惋惜地說。
  “的確,但是……還是算了吧。”塔砂笑道。
  如果她離開,埃瑞安穩定下來的構架又可能天翻地覆,如同抽掉一根房梁。許多人會遭難,許多人會失望,許多生靈將失去好好生活乃至出生的機會……但讓塔砂留下的原因,不是仁慈。
  就只是因為“她樂意”。
  無關高尚或卑鄙,塔砂的選擇說到底只跟她本人有關。她想要留下來,因為埃瑞安之于她,就像某個童話故事中小王子的玫瑰花。今後會遇到的玫瑰再美,也不是屬于她的、獨一無二的那一朵。
  “比起這個,”塔砂說,“關于某些深淵材料,或許我們還有可以交易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維克多就回來了
  結尾修了一點點~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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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1.1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那張的結尾稍微修了點~=3=
  (一二五)
  黑暗中出現一雙黃眼睛。
  這點冰冷的光蓦然撕開了混沌,以此為中心點,畫面向別處延伸。狹長的雙眼長在一張非人類的腦袋上,眼睛的主人有著金屬質感的深色皮膚、彎曲的尖角與英俊的面孔。首先有了這個人影,然後再有了整個場景,只見惡魔領主維克多閃現在昏暗的通道中,禮服有多處破損,大片鮮紅的血花覆蓋在精致的布料上,讓他身上的威壓更強。
  惡魔的血液可不是這個顔色。
  他舔了舔飛濺到嘴角的血液,舌尖開裂,蛇信似的在空中顫了顫。他抽出禮服口袋裏的手帕,擦掉手上的鮮血與腦漿,擦完隨手扔掉,腳下步子不停。穿過一個拐角,前方燈火一亮,大廳近在眼前。
  半個廣場大小的廳堂金碧輝煌,燈火通明,尖頂拱門層層推進,華美的浮雕恰到好處地裝點著開闊的空間。許多根象牙白的細柱合為一根粗大的立柱,由天鵝絨帷幕裝點,將穹頂襯托得更加高聳。地磚色彩瑰麗,好似教堂的玫瑰窗,一卷長長的紅色地毯從維克多腳下一路鋪向大廳中間的池子。盛滿了藍色液滴的室內池塘完滿無缺,其中魔力氤氲,池水充盈,上空懸浮著一顆碩大的紅色礦石。
  這是一座完好無損、精致而富有藝術性的建築物,要是不看那顆生物般跳動的礦石心髒,旁觀者或許會將這裏當做人間王侯的廳堂。
  通紅的礦石心髒在天花板下跳動,與塔砂的地下城之心的外形一模一樣,氣氛卻截然不同,看上去硬是猙獰凶蠻了許多。這一顆心髒高懸在天花板下,其中充盈著狂亂的毀滅欲,好似有人將深淵切割出來一塊,擺放在了裏面。
  這裏是深淵前哨,一座正統的地下城。
  “你在磨蹭什麽?”一個急躁的聲音響了起來。
  維克多走進大廳的時候,已經有另一個人在那裏了——確切地說,是另一個惡魔。它的腦袋的位置只有一團白霧,破布條似的袍子底下空蕩蕩沒有腳,袖口倒露出一雙比正常人多上許多關節的骨手。它的語氣非常不耐煩,還在魔池前飄過來又飄過去,即使看不到這個惡魔的表情,旁觀者也能輕易察覺它的心煩意亂。
  “抱歉抱歉,有人擋路。”維克多說,道歉的語氣太輕巧,笑容太歡快,實在很難讓人感到誠意,“你知道,咱們的同胞動作太快,不少人間生靈都有所覺察……”
  “夠了!”無頭惡魔打斷他,“你答應我的事呢?”
  “這不正准備開始嘛。”維克多滿口答應,“不要著急,親愛的阿刻,我的准備萬無一失,只需要最後一步就好。”
  他拾級而上,越過無頭惡魔,擡腳踏入了魔池。那雙裁剪考究但被鮮血染紅的靴子輕易踩上了藍瑩瑩的池水,仿佛踏在一塊凍結實了的冰層上,腳下的液體連一道漣漪都沒有。黃眼睛的惡魔領主幾步走到魔池的中心,停在了地下城核心的正下方。
  維克多輕叩腳跟。
  方才平滑如鏡的魔池表面驟然蕩開一圈波紋,一圈又一圈,幾個同心圓相互嵌套,一層的浪頭勝過一層,到後來居然掀起數米高,聲勢好似大潮或海嘯。這洶湧的波濤沒有一滴墜入魔池以外,翻騰的魔液全在半空中不翼而飛,一些憑空蒸發,一些滲入頭頂上的地下城核心。這塊區域內的魔力波動洶湧如飓風,無數符文閃現又熄滅,從地下城核心延伸到整座地下城,再到很遠很遠以外的地方。
  無形的浪潮席卷而來,地下城中的居民們似有所覺,茫然四顧。埃瑞安的某些地方産生了微不可查的共鳴,魔池的液面不斷下降,速度飛快,好似被一口氣吸了個精光。
  第一層波紋蕩漾開之後,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
  魔池儲存的液滴已經抽空見底,現在維克多漂浮在幹涸的池子上空,修長的手指在空氣中舞動,像傀儡師牽引著無形的木偶線。魔力在他與城池之間緩緩流動,與剛才比起來,速度緩慢得讓人心焦。被稱為阿刻的惡魔隱藏在它的防護罩中,多關節的骨爪交握,又開始小幅度動彈,顯然耐心不佳。
  “你真的有辦法做到?”它忍不住開口道,“要是那群家夥知道我們還留在這裏,他們可不會對我們手軟!”
  “他們要想‘手硬’,也得硬得起來啊。”維克多調笑道,“參與的大惡魔越少,准備時間就會越長,我們倆的本體都在這裏,那麽發動時間至少被推遲幾個月。”
  “你比我更應該擔心!”阿刻警告道,“要是拉什德嘉從進度的拖延中發現你不在深淵,只把身體留在了下面……”
  “他發現不了,你以為偷懶的只有咱們嗎?偉大的深淵,只有死到只剩一個才會同心協力。”維克多笑著搖了搖頭,“何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風險絕對物超所值,所以可敬的‘無命王’阿刻才會暫時來到這裏,不是嗎?”
  無命王阿刻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對了,還沒回答你的問題。”維克多口氣輕松地說,“是的,我能。但是需要一點幫助。”
  “那就快說!”阿刻催促道。
  “那真是太感激了。”維克多正了正臉色,露出一個營業性的笑容,“您能莅臨此處便是對鄙人最大的幫助。”
  惡魔領主的笑容看上去像個親切無害的店員,他所用的謙卑口吻也十足誠懇。但他的同胞在聽到這句話時勃然變色,惡魔領主的威壓驟然爆發,手中閃現一柄長長的骨鐮。
  已經太晚了。
  骨鐮沒能劈出一下,它被高高舉起而後停在半道,鐮刀連同揮刀者一起僵在原地。方才擴散出去的波紋猝然迴流,這回的中心不在魔池,而在無頭的惡魔領主身上。無數看不清的絲線一層層勒上了無命王阿刻,比閃電更快捷,如天地之力一樣不可撼動。這龐大的陷阱布置多時,精密完美,一旦發動便封住了所有退路——在那位無頭的惡魔領主被哄騙到這裏的時候,勝負便已經定下了。
  “你騙了我!該死的叛徒!”阿刻咆哮道。
  “深淵啊,阿刻,”維克多大笑起來,“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
  最後的僞裝被一並撕落,現在這座地下城露出了真面目,一個大型獻祭法陣。被束縛在最中心的那位大惡魔拼命掙紮,徒勞無益,在詛咒聲中被割裂成無數碎片。地下城之心瘋狂地跳動,與之連接的深淵收下了這分量充足的獻祭,迸發出歡喜的轟鳴。這聲音好似歡呼狂笑,又像鬣狗呼朋引伴,貪婪地吞食。
  收割者領主阿刻的死拼上了整塊拼圖的最後一角,維克多部署多時的棋局填上了最後一子,他留在地上的諸多分#身進入了休眠,成為了錨點。可以是一根古老的項鏈,可以是地下室一面被人遺忘的鏡子,可以是一張失落的古卷……這些東西分散在埃瑞安的各個角落,天南海北,無處不在,只要還有一樣沒被解除,維克多就能在深淵與主物質位面之間穿梭,自由自在並且神不知鬼不覺,哪怕兩界被封鎖。
  敵人們不是傻瓜,惡魔領主不是一條心,瓜分主物質位面的企圖注定要失敗,因此這些後手必定能派上用場,無論未來會走向何方。
  主物質位面僅存的惡魔領主冷眼旁觀。
  深淵的共鳴難以隱瞞,不過維克多以他的地下城為媒介,成功置身事外,哪怕深淵的同事們發現了響動,也沒法立刻找到他頭上來。主物質位面生靈的威脅反倒更加迫切,他沒把之前擋路的人全部殺光,只鑽空子沖出了包圍圈而已,再過不久就會有麻煩精銜尾而來。
  啊,他們已經來了。
  地下城外圍的哨兵發現了敵人的蹤迹,有人趕來,他得走了。維克多張開手掌,通往深淵的密道隨之開啓,只要邁一步就能離開這個已然暴露的地方,正如計劃中一樣。
  一直遊刃有余的惡魔領主,反而在此時露出了一絲猶豫。
  維克多仰起了頭。
  他是這座地下城的主人,要想看到地下城內的每個角落都不是問題。但維克多下意識擡起頭來,像個普通人。
  畫面隨之上升。
  核心大廳高聳的穹頂上,地下城的通道盤根錯節,走廊平坦,設施美觀。從美觀與布置的心思上看,這裏絕對不止是用來充當媒介的一次性道具,它比塔砂的地下城內部還要好看。匆匆一瞥之下,這裏既沒有看到生活設施,也沒有看到用于戰鬥的房間與戰士。
  這裏有移動的小小魔像,怎麽看都無法作戰。這裏有存放著工藝品的房間,所有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視野飛快地向上移動,越過地平線,一座城堡矗立在地下城的上面。這尖頂的城堡又華麗又富有童話色彩,讓人想起新天鵝堡,或者迪士尼的商標。
  它被各種強大的法術隱藏,維克多本身不擅長魔法,但他有很多時間,可以對諸多強大的施法者行騙。那些騙來……那些公平交易來的法術在過去的漫長歲月裏保護了這座城池,將它隱藏起來,盜賊無法從中偷走一枚金幣,死神也無法帶走其中的靈魂。
  形形□□的精美寶物存放在城堡當中,“寶物”並非人人都能看出價值的貴金屬與珠寶,但某個領域的收藏家一定會對某間房間歡呼雀躍。頂尖的樂器、珍貴的顔料、失傳的工具……每種藏品都收藏在最合適的房間,行家裏手能看出它們的主人絕對是個內行——恐怕只有壽命漫長的長生種中,才會出現這樣一個精通這麽多領域的玩家。不過,地上城中的藏品並非這些沒有靈魂的死物,而是“靈魂”。
  無數虛影在在城堡各處自由穿行,視線哪怕只從他們身邊擦過,也能看出影子們長著臉。這些與生前相差仿佛的東西並非無面幽靈,而是離體的靈魂。生年卒年相差很遠的藝術家們舉辦著橫跨數百年的沙龍,他們無需進食或睡眠,沒有天災**打擾,聚會可以持續到永遠。
  某個安靜又安全的小房間裏,小說家完成了又一部生前沒寫完的傑作。燈火輝煌的城堡劇院裏,編劇心滿意足地坐在台下,傑出的歌手與演員正按照他的劇本表演。明亮的畫室之內,寡言的畫家在死後依舊傾斜著創作的熱情。一條走廊上,某個雕塑家正企圖將新的雕像搬到一張矮桌上面。城堡前的花園中,舞者翩翩起舞,紅裙花朵般張開,而那些優美動聽的樂曲飄揚到城堡外,仙子與妖精為此在防護法術之外久久徘徊,妖精燈盞在這一代肆意生長。
  這裏,是謊言之蛇的人間寶庫。
  仰望著天花板的維克多面無表情,塔砂在此刻讀懂了他的心情。
  星界法師塔內的法師送給了塔砂惡魔領主的殘骸(“但願這點微不足道的幫助對你有用,祝你好運。”),魔池中沈寂多時的黑繭終于有了反應,塔砂得以繼續那個中斷的夢境,看到維克多那片記憶的後半段。除了過去的景象之外,塔砂還能從中讀到他彼時彼刻的一些念頭,繼而明白一些之前沒想通的事情。
  比如,維克多為什麽要將寶庫放在人間。
  因為深淵永遠饑餓。
  深淵的一切都像在一個巨大的胃袋之中,你要麽給深淵准備食糧,要麽自己就成為糧食,被吞噬消化。低等魔物自己無法吞噬靈魂,它們只是深淵之口,在深淵的驅使下殺戮不休。中階惡魔好歹有了靈魂,成為了深淵的雇工,可以在為老板工作時自己吃點養料。站在惡魔頂層的惡魔領主似乎已經擁有了自由,得到靈魂的時候,它們可以選擇對深淵獻祭或自己吃掉。
  但是選擇也只有兩個。
  惡魔領主得到的靈魂總是難以保存,如果不抓緊吃掉,深淵就會替它們做出選擇,將靈魂扯碎吞噬,因為最強大的惡魔也是深淵意志的延伸。無論那靈魂生前有什麽故事,有什麽樣的性格或愛好,在深淵面前都只有一個標准:強者昂貴,弱者低賤,每個靈魂都只是一個價錢。
  而叛逆者維克多做出了第三個選擇,他將得到的靈魂藏在了人間。
  他從強大的施法者中交易到了這麽多法術,用于隱瞞天界神明、人間冒險者還有深淵本身。這些鐵桶似的防禦將這座城堡藏得嚴嚴實實,狡猾的謊言之蛇將他的財富偷渡在外,過去的成千上百年,都沒被任何人發現。
  直到現在。
  維克多早已預料到深淵共鳴會讓此處被各界發現,他也准備好了在離開前將人間的寶庫與這座地下城一並炸成碎片——布置早已完成,足以讓追過來的人吃個大虧。事到如今,維克多必須長期離開主物質位面,接下來的戰爭中這座寶庫要麽被發現,要麽被摧毀,提前引爆也是廢物利用。再過若幹年,整個主物質位面都會被深淵汙染,等深淵意志發現自己被欺騙,那可不是沒收這些靈魂就能解決的問題。
  這些念頭在維克多心中一閃而過,他早就理清了前因後果,考慮了得失,做出了准備和決定,如今只需要實行而已。但如果維克多只是個純粹為了利益得失行動的聰明人,他這麽一個肉搏系的惡魔領主,也不會三天兩頭丟下**,冒險跑到主物質位面來了。
  沒有哪個惡魔像他一樣喜歡主物質位面,維克多在人間待了太久,他變得太靠近凡人。永無止境的空虛與饑渴依然渴求著靈魂,人間界的生靈對他而言依然脆弱又短暫,這位惡魔領主卻不再把所有靈魂都當成大同小異的糧食。他知道每一個靈魂都獨一無二,消失的每一個都不可複制。
  于是在摧毀這一切的前一刻,維克多感到不忍,甚至感到猶豫。
  謊言之蛇是個狠角色,他又謹慎又果斷,心狠手辣,從不猶豫。平生第一次的遲疑,帶來了他從未想過的可怕後果。
  一道光從天而降。
  那些追蹤者比維克多以為的更快,他們在沿途做出了慘痛的犧牲,只為了盡快趕到這裏。數名傳奇職業者使用了某些犧牲生命的秘技,這樣的不惜代價讓他們的攻擊及時到達,那些隱蔽功能多于防禦的法術,在這一擊下應聲而碎。
  如果只是攻擊維克多的話,後手衆多的惡魔領主反而有辦法逃脫。但這攻擊首先落到了城堡上,破除了將之隱藏的那些法術。
  因為那片刻遲疑,法術破除的時候,維克多還沒來得及摧毀其中的所有靈魂。千百年的隱瞞被一下掀開,在城池中的靈魂被攻擊摧毀之前,深淵意志首先發現了他們。
  深淵發現了維克多的欺騙。
  維克多摔倒在地,幾個傳奇職業者圍攻下依然安然無恙的惡魔領主開始抽搐,慘叫聲沖出喉嚨,黑色的血液滲出他的皮膚。
  深淵意志半點不念舊情,既不管剛才那場豐厚的獻祭,也不在意一個惡魔領主過去為深淵帶來多少靈魂,今後又能創造多少業績——倘若深淵意志是某個能討價還價的個體,謊言之蛇或許還能用自己的巧舌如簧掙得一線生機吧。可惜不管深淵意志相形之下多麽存在感充足,祂都只是某種無意識的東西,有著死板的獎罰機制。
  深淵的眷顧與獎勵無比豐厚,祂的懲罰也極度豐盛。
  塔砂在那淒厲的慘叫聲中頭皮發麻,維克多的聲音太過淒慘,幾秒之內就完全啞了。他蜷縮得像只蝦,鱗片在他皮膚上浮現,然後脫落,血肉模糊,傷口深可見骨。裝載著維克多靈魂的這個身體迅速地崩塌,他的靈魂浮現出來,那個靈魂升騰起了黑色的煙霧,仿佛低級魔物被聖水浸泡。
  惡魔的靈魂屬于深淵,一旦被深淵厭棄,沒有多少部分能繼續存在下去。
  好疼啊,太疼了,被深淵放逐就像把靈魂摁進密密的篩子裏,篩掉屬于深淵的部分,在高壓下從另一邊擠出來。維克多失去了能發聲的器官,靈魂依舊在痛苦中扭曲,沒有半點反抗能力。再怎麽力量強大或足智多謀的惡魔都只能任由深淵意志揉圓搓扁,塔砂明白了維克多對深淵的畏懼,那恐懼發自本能,遠超面對天敵。
  塔砂幾乎想過去抓住他,阻止他在劇痛中自傷。她想把維克多籠在羽翼之下,就像用厚厚的黑布罩住一個陽光下打滾的吸血鬼。但塔砂的手穿過了維克多,沒人能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
  那破壞了城堡外法術的攻擊,終于落了下來。
  法師的法術在某處炸開,戰士的鬥氣轟上尖頂,這座城堡在諸多傳奇的攻擊下無比脆弱,如同頑童拍打過的餅幹小屋。一層層防禦被拆開,無數藏品化為飛灰,那些被囚禁也被保護了成千上百年的靈魂脫離了束縛,回歸他們應有的結局。地上城池的所有生靈死靈都冰消瓦解,地下城也開始分崩離析。一道劍光從天而降,貫穿了魔池與其中的維克多。
  靠近穹頂的地下城核心墜落下來,碎成無數瓣,好似地下城流出的鮮血。這石頭血迹大部分在落地後消失無蹤,被神聖的劍光淨化。華美的大廳坍塌下來,浮雕崩裂,束柱倒塌,帷幔與地毯灰飛煙滅。一道長長的裂紋橫穿石池,在地面上蔓延,劍痕穿過整個大廳,將一切一分為二。
  刹那之間,這個華麗的廳堂與數百年後塔砂見到的廢墟無比相像。
  維克多已經不在原地。
  很難說是不是仁慈,這一劍切開了他的靈魂,也縮短了深淵降下的痛苦刑期。膽敢愚弄世人又欺騙了深淵的謊言之蛇,在謊言敗露時死去了。
  一生都沈浸在謊言與邪惡中、平生作惡無數的大惡魔,因為一絲善意死去了。

☆、第126章 1.1

  (一二六)
  惡魔領主維克多成為了過去式,維克多卻沒有完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過去部署的後招開始生效,塔砂看著他受創嚴重的靈魂晃晃悠悠向下飄去,落進下方還沒被波及的圖書館。維克多的身體被留在了深淵,他的靈魂被深淵放逐,再被傳奇等級的攻擊打個正著,這一連串的磨難之後,破碎的靈魂艱難地融入了地下城之書,開始了漫長的沈睡。
  這段曆史沒有被記錄,不知是因為那些英雄無法確定維克多的死亡,還是後來一大堆比這更重磅的消息淹沒了一個惡魔領主的死。記載中一片空白,而塔砂站在親曆者腦袋裏的特等席上,終于看到了維克多的“起源”。
  對于深淵大惡魔維克多來說,塔砂看到的那兩段記憶是它的起#點與終點,它的靈魂誕生在人間看到大雪與篝火的時刻,終結于謊言與善意的暴露。但對于塔砂來說,那個“終點”恰恰是起源,謊言之蛇因一點善念而死,這才有了她後來遇見的那個維克多,這才有了那個廢棄的、被深淵放逐的地下城。
  倘若當初維克多動了手,自毀的地下城不會有任何東西剩下,即便塔砂來到這裏,也沒有一個城池的容身之所。倘若維克多當初沒有傷得這麽嚴重,哪怕力量全無,只要他的狡詐不受影響,初來乍到、對一切毫不知情的塔砂必輸無疑,恐怕只能淪為他的受害者之一。世事多麽奇妙,惡魔領主維克多的死,也是塔砂埃瑞安大冒險的起#點。
  閱讀的那段記憶已經結束,魔池開始小幅度滾動,像一鍋文火慢煮的湯。
  塔砂在這間隙中閃神,她忍不住想,如果謊言之蛇的靈魂沒在主物質位面誕生,如果維克多于其他深淵造物一樣,從來就無法感知到世界之美,他的成就與下場是不是會比現在好?
  這可真不好說,深淵種強大的惡魔這麽多,一些很強大,一些很聰明,更新換代依然快得要命。善遊者溺,善騎者墮,生于貪婪的人死于貪婪,而維克多曾說他為了與魔物不一樣的生活才爬到了後來的位置。他與衆不同的奇遇與叛逆者之心讓他成為了赫赫有名的謊言之蛇,也讓他成為了被放逐的叛徒,這些因果糾葛在一起,如同一條銜尾蛇。
  從吞掉了星界法師所贈的殘骸開始,黑色的繭子便一直蠕動不休。如今它在沸騰的池水中膨脹,仿佛一塊被加熱的年糕,鼓鼓囊囊得讓人想戳它一下。這膨脹終于到了極點,黑繭破裂而後收縮,蓦然縮回一個人形。高大的男性躺在魔池底部,安靜得像個睡美人。
  他看起來與剛剛那段記憶中的維克多非常相似,不知是自己下意識認可這個身體,還是塔砂下意識把他塑造成了這樣。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微張,似乎吸了口氣。
  咳嗽聲一下子響起。
  睡美人活動起來,他一恢複意識便嗆了一口水,頓時皺起了臉,咳得昏天黑地。他顫抖著想要爬起來,一不小心又摔了回去,手腳全都軟綿綿的,像一頭剛出生的小羊——他頭上還真長著一頭白毛與綿羊似的角呢。塔砂趴在魔池邊,看著他沒頭沒腦地撲騰了半天,終于睜開了眼睛。
  琥珀色的眼睛蓦然睜大,那雙眼睛裏有茫然與恐懼,仿佛還被死亡與折磨的記憶困擾。他大口喘著氣,飛快地環顧四周,警惕地東張西望。
  “早安。”塔砂說。
  維克多循聲看到了塔砂,他的肩膀松懈下來。此前他用虛張聲勢的警惕包裹著不安與無助,此後他垂下了眼簾,睫毛的陰影遮蓋著放松的眼睛。
  塔砂在這個對視中怦然心動。
  沒錯,這是她認識的那一個維克多。
  塔砂被那雙眼睛裏閃過的脆弱擊中了,被他看到她後下意識的放松打動,聽上去有點奇怪,但這就是量變到質變的瞬間。她認識了維克多十多年,閱讀了他的千百年,為他的陪伴愉快,被他過去的強大、聰明與危險吸引——可要是在這裏的維克多只是過去的那個惡魔領主,他就只是個迷人的敵人,一個魅力非凡又不可信賴的合作對象。
  但這是“她的”維克多。
  日久生情也有著各種情感轉化為愛情的那一瞬間,現在這一刻就是了。愛與喜悅在心中彌漫,像一枚糖球在熱咖啡中泡開,這不壞,塔砂想,這很好。她抓住維克多的手,感到喜愛與滿足。
  維克多握了回來,塔砂將他拉上魔池的邊沿,撥開那幾縷向下滴水的頭發。他的銀發並不柔軟,有些紮手,泛著金屬絲似的光澤。
  “我們……贏了?”維克多茫然地說。
  他的聲音有點啞,像個睡了很久的人。他看上去有點搞不清狀況,好似剛從一個全身麻醉手術中醒來,整個人有點懵。“很遺憾。”塔砂說,“你睡得不夠久,深淵還沒有來。”
  “才幾年?”維克多愕然擡頭道。他的仰頭似乎牽動了什麽神經,讓他一下子趴到了魔池邊沿,額頭抵著胳膊,頭痛似的呻#吟。他可憐巴巴地抱著頭,仿佛宿醉第二天艱難起床的可憐蟲,含糊地低語道:“等一下,我好像……”
  維克多正在飛快地恢複,那傻乎乎的神情一點點消失,塔砂幾乎能聽見他腦中無數齒輪轉動的聲音。
  曾經的大惡魔一去不複返,不過這一次修複帶來的絕不僅僅是一個身體。大惡魔的殘骸重塑了軀殼,地下城的保護穩定了破碎的靈魂,過去無法承受的許多混亂記憶將被梳理完成,維克多沒有“恢複”,他只是再度變得完整。
  “這可真是一段漫長時光。”維克多喃喃自語。
  混亂消退了,這重獲新生的惡魔直起了身體,站在魔池中,對塔砂再度伸出手。剛才塔砂去拉他,他的回握緊張得像抓救命稻草,這會兒維克多的伸手彬彬有禮,姿態優雅,手心向上,動作自然得像在舞池裏伸手邀舞。塔砂對他挑了挑眉毛,他露齒一笑,仿佛真的沒法自己跳出來似的。
  “您真是太好了,親愛的女主人。”維克多在被拉出來時花哨地說。
  “別叫我‘親愛的’。”塔砂說,“你一殷勤就沒好事。”
  “有嗎?只是為了表達我對你深深的感激與喜愛之情呀。”維克多無辜地說,在塔砂毫無反應的冷漠表情中迅速轉移了話頭,“早上好!說起來,你是不是該對我說‘很高興見到你平安無事’?”
  塔砂停頓了一下,反應過來對方在說哪個橋段——塔砂第一次得到實體那會兒,她要求地下城之書在說正事前先跟她寒暄“早上好”和“很高興見到你平安無事”來著。那時塔砂還是【殘破的地下城】,剛剛得到第一個稱號,觸須剛開始在埃瑞安的地上蔓延,規模不能與現在同日而語。
  眨眼間已經過了這麽多年,到處躲藏的地下城已經與人類的帝國並駕齊驅,狼首之軀更新換代好多次,地下城之書也有了人形的軀體,事情變了這麽多,說話人調了個頭,談話雙方倒還和過去一樣。地下城與惡魔的記性都好得要命,時隔十多年的玩笑話照樣能夠玩起。
  “你怎麽不說,我還沒有誇獎你的美貌呢。”塔砂戲谑道。
  “那是最好不過了。”維克多順勢道,張開了胳膊,甚至落落大方地原地轉了個圈,像只求偶期的公孔雀——只除了他不僅沒有羽毛,連衣服都沒有。
  塔砂從善如流,目光從他英俊的面孔滑到濕漉漉的脖子(那頭白毛依然滴著水),再到胸口,並未打住,一路向下。剛誕生的新軀體一#絲#不#挂,古銅色皮膚上肌肉線條流暢,魔池中的液滴在上面閃光。維克多的頭發像銀絲一樣,那身暖色的皮膚擺脫了鱗片或金屬的質感,摸上去亦然——上手的時候他眨巴著眼睛,好像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被xing騷擾了。
  塔砂的指尖從維克多的肩膀劃到胸口,在飽滿的胸肌上按了按,那手感好得出奇。像巧克力一樣,塔砂冷不丁想,看上去完全是德芙牛奶巧克力……
  “德芙巧克力是什麽?”維克多茫然地說。
  不好,想得太大聲,塔砂在心中咂了咂嘴。在魔池中重塑固然讓他們的鏈接變得更加緊密,一時不慎心猿意馬也是原因之一,可見明君切忌□□熏心。
  “一種甜點,用來誇獎你的美貌。”塔砂面不改色地說。
  維克多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不是什麽要緊事。”塔砂冷靜地說,“比我想象中強壯,我曾以為謊言之蛇是那種蒼白瘦弱、只有嘴皮子發達的角色。”
  “這完全是偏見!”維克多抗議道,“每個惡魔都不一樣,你不能因為我機智又能言善道,就貿然認為我弱不禁風啊。——話說你是否有給我件衣服的打算?別摸那裏,嘶!”
  “別怕,這裏又沒別人。”塔砂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況且你看過我這麽多次,我現在看回來也是公平合理。”
  “你知道自己現在聽起來像個強搶民男的女公爵嗎?”維克多提醒她,“距今起碼五百年前,封建領土裏一手遮天還要求新郎的初夜權那種。”
  “新身體感覺如何?”塔砂說。
  從閑話一秒切入正事,這話題轉移之生硬到了完全不打算掩飾的地步。維克多無言以對,又不能無言以對,契約依然算數,他沒法隱瞞。
  “還不錯。”他動了動脖子,脊柱咔咔響,“和我以前自己做的人間分#身差不多,具體如何可能還要實驗一下,但我已經不是之前那個沒用的吉祥物了。”
  “會飛嗎?”
  “呃,不會。又不是每個惡魔都會飛!”
  “會魔法嗎?”
  “會……不過,鑒于我已經被深淵放逐,過去掌握的深淵魔法都沒法再用,而且我本來就不擅長魔法,所以,咳。”
  “你現在不是受創狀態了吧?”
  “當然!”
  “那麽你的智力和記憶也恢複到了過去的程度?”塔砂說,“作為最聰明的惡魔領主之一,你一定對深淵通道的事有解決辦法吧?”
  “……”
  維克多看著塔砂。
  塔砂看著維克多。
  維克多悲憤地看著塔砂。
  塔砂坦然地看著維克多,一本正經的臉終于繃不住,笑了出來。
  “啊,你又在拿我尋開心。”維克多悻悻道,把濕哒哒的頭發往旁邊撥,“摔碎的瓶子沒法回複原狀,你要想找個未拆封的全新大惡魔,那得去深淵重新抓。反正我就是現在這幅樣子,要退貨也沒有……”
  “你還感到餓嗎?”塔砂說。
  維克多停了下來,目光在這提醒下閃了閃。那張臉上再次一片空白,好似被噪音困擾了一輩子的人,發現耳邊一片安靜。
  “不再餓了。”他驚歎道,“那種……沒完沒了的渴望,它停下了。”
  深淵的饋贈與枷鎖永遠鉗制著深淵造物,從炮灰魔物到惡魔領主,脖子上永遠連著項圈。空虛與饑餓的詛咒永無至今,至死方休,除非深淵自己剪斷了傀儡線。
  “當地下城之書的時候也不餓吧?”塔砂說。
  “的確如此,但那時候也沒有任何其他感覺。”維克多眯了眯眼睛,似乎陷入了回憶,“使用器具當容器時總是這樣,所見所聞好像隔著霧氣,沒有欲求也不會滿足,感知到觸碰好似隔著厚厚的布料,反而是疼痛削減最少。可要是使用這種有血有肉的身體,它們很快就會被深淵侵蝕,變得和本體的感覺相差無幾。”
  他頓了頓,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我有一些很喜歡的靈魂,但我並不經常去看他們。”維克多說,“這群luo露在外的靈魂看上去那麽好吃,我沒法真正全神貫注地欣賞他們,總有一部分精力得用來控制自己,因為惡魔永遠沒有吃飽的時候。一群敲開殼的果仁,一群剝開殼的螃蟹,在你的餐桌上跳舞,而你饑腸辘辘,只需要伸手就可以取用,沒有任何後果——最累人的部分是,你並不想這麽幹。”
  “你能想象嗎?”他擡頭看向塔砂,帶著那種孩子向玩伴分享經曆的喜悅,“我才不會因為別人的好意落荒而逃,他們只是靠得太近了……想象一下,一塊你強忍著不吃的肉,非要跳起來親你的嘴唇?”
  維克多在說話間舔掉了唇邊的液滴,像此前舔掉飛濺到臉上的鮮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嘴唇也被舔得亮晶晶的,塔砂突然想,要是這家夥依然穿著禮服就好了,禮服有個領口,很方便抓著往下拉。
  現在的惡魔赤#身luo體,于是塔砂只好把手伸到他腦後,往下摁。
  謝天謝地,重生後那對彎角變小了不少,並不會與塔砂的犄角打架。
  琥珀色的眼睛在錯愕中睜大,維克多只愣了一下,很快不問緣由地低下頭來,攬上塔砂的腰。他的舌頭真的頂端分叉,他的牙齒是小小的三角形,讓塔砂覺得自己在親一條溫順的鲨魚,或者其他掠食者——最精彩的部分在于,你知道他不會咬你。
  這是地下城的心髒地帶,他們就站在魔池旁邊。作為身為地下城的福利之一,即使閉上眼睛,塔砂依然什麽都看得到。
  她能看見維克多低頭時繃直的背肌,她的手一只落在對方後頸上,一只半環著他寬闊的後背,他們的膚色對比相當明顯,像牛奶倒入熱可可。那身巧克力色的皮膚摸上去柔軟、溫暖而結實,並沒有爬行動物的特征。塔砂的手向下滑,越過收束的腰線,轉戰輪廓分明的腹肌。它們在被摸到時縮了一下,怕癢似的繃緊。
  她能看見維克多依然睜著眼睛,那雙豎瞳的眸子直勾勾看著她,與過去的謊言之蛇相似卻不相同。謊言之蛇的眼睛有著冰冷的無機質感,像冰冷彩玻璃,即便面上帶笑,那雙眼中一樣毫無笑意,冷眼旁觀;這一雙卻讓塔砂想到蜂蜜或頂好的楓糖漿,舔一舔能嘗出甜味似的。
  “以貌取人的家夥。”這個吻結束後維克多說,又像抱怨又像撒嬌,“你過去對我冷若冰霜,現在如此熱情似火,一定是垂涎我的美色。”
  “很高興看到你的臉皮厚度依然如故。”塔砂說,“真抱歉,我對一對一本書實在提不起多少興趣。”
  “太狹隘了,你是一座城池,我依然愛你呀!”維克多說。
  “……是你的性癖太自由奔放了吧。”塔砂歎了口氣。
  “我這叫‘被你的靈魂所吸引’!”維克多說,舔了舔嘴唇。
  “這話對一個惡魔來說真是充滿了說服力啊。”塔砂拆台道,“我打賭你對男女老少各個種族的契約對象都說過這種話。”
  “你這是種族歧視。”維克多嘟哝道,又伸手在塔砂面前揮了揮,“是錯覺還是怎麽的,為什麽你聽我說話時視線總往下跑?”
  “我想你已經注意到了,我們之間有著一部分#身高差。”塔砂正氣凜然地說,“為了脊柱健康考慮,我的視線在你的面部以下是很正常的。這絕不是出于什麽其他理由,否則我大可以用地下城的視角看個飽,無論你的正面背面,上面下面,是不是?”
  “你應該看著我的眼睛,而不是我的胸——我還以為這話只有姑娘們才需要說呢。”維克多訴苦道。
  “地下城之書上就有你的眼睛,我已經盯它看很久了。”塔砂說,“而你的其他部分,我覺得很有必要在它們被衣服裹上之前多看幾眼。”
  “等等,你這不是承認在看了嗎?!”
  “你對被深淵放逐的結果有何感想?”
  “我覺得心情複雜……喂,你不能老這樣急刹車!”維克多哀歎道,“親愛的主人,我對您的目光與視線沒有半點意見,並且很樂意向您展示些別的沒見過的東西。您就當可憐可憐我死去活來這麽多次、被困在書裏池裏這麽多年嘛。”
  這倒不完全是**與裝可憐,他伸展著腳趾踩在石磚上,後背靠著魔池,雙手依然放在塔砂腰間,指尾勾著塔砂衣服的接縫處,貼著那一小塊露出來的皮膚。新生的惡魔舒展著身軀,像結束了漫長冬眠的蛇在陽光下伸懶腰。時隔數百年,再度拿回記憶、重新開始感知的感覺如何?塔砂並不需要猜測,從鏈接另一邊,傳來快要哼起歌來的惬意。
  “您知道,我其實不急著找東西把自己裹上。”維克多吃吃發笑,把腦袋擱上塔砂的頸窩,顯然吃准了塔砂暫時也無心公事,“只要您想要,我不介意今後都這樣跟您說話,過去地下城之書也不見得包裹了書皮嘛,我早在您面前赤#身luo體很多年了。”
  他的尾音打著輕柔的卷,分叉的信子在空氣中顫了顫,舔了一口塔砂耳廓。他的雙手依然規規矩矩,只是聲音低沈,眉眼撩人,那等級比起地下城之書來高了不知多少,總算像個勾人的惡魔。
  “照這麽說,還有好多人看過你的luo體。”塔砂正兒八經地說,“比如阿黃,瑪麗昂,怒魔賽門,撒羅聖子塞缪爾。”
  剛才邪魅一笑的家夥瞬間被打回原形,每說一個名字維克多的臉就黑一點,聽到撒羅聖子時不由得擠出一聲被惡心到的呻#吟。“你怎麽能這樣!太破壞氣氛了!”他指控道,肩膀垮塌,繼而整個人向下滑去,以此表現出他悲怆的心情。那高大的身軀不要臉地挂在塔砂的胳膊上,那顆熱乎乎的腦袋貼著塔砂的胸口,像只垂頭喪氣的大狗。塔砂終于大笑起來,把他揪起來扔到魔池邊上。
  未來還有山一樣多的事情需要解決,解開的謎題不容樂觀,未知的部分還沒有頭緒。有一個世界的麻煩等著塔砂解決,有一個位面的敵人在虎視眈眈,但至少此時此刻,塔砂感到輕松愉快,她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你不再屬于深淵,你屬于我。
  作者有話要說:  維克多入隊,從隨身挂件升級成了常駐隊友,不過基本大塊談戀愛的劇情就只有這種程度啦!這是個全年齡劇情向的故事XD
  前面的副本告一段落了,養肥的同志們可以殺一波!(真的可以殺一波了哦,我好看看情況,最後一個副本我還沒寫細綱,可長可短看情況XD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第127章 1.1

  (一二七)
  這一次的白塔遺迹共同開發項目中,人員損失過半。
  那天塔砂從星界歸來,一行人通過先行者利安德爾留下的傳送陣成功傳送出了法師塔外,出現在距離白塔遺迹只有不到百米的地方。他們在法師塔中度過了將近一天,下面的利安德爾燈籠藤法術已經失效,通往法師塔的道路也已經合攏。現在的法師們還沒有重新打開雷歇爾法師塔的能力,那些沒能通過不恒定傳送陣到達塔基的人們,被永遠留在了那裏。
  只能慶幸所有法師與大部分法師學徒都被法師塔的奧秘吸引,在做選擇時當機立斷走進了傳送陣吧。
  這些傷亡讓人遺憾,他們被登記進戰爭傷亡中,享有烈士的撫恤金。不過總體來說,此行得到的東西遠遠大于損失。在把星界法師贈送的惡魔殘骸喂給維克多的時候,那些從寶庫裏得到的法師珍藏,也被帶回了**師塔。
  所有活著出來的人都滿載而歸,一行人突然出現在白塔遺迹外的時候,附近的農夫們可不僅僅為了大變活人而瞠目結舌。隊伍裏的每個人都拿上了自己承重限度內最多的東西,活像一群搬家的螞蟻,而塔砂簡直捧著一座小山——她相信要不是再疊得高一點這座小山就會山崩,法師們絕對會要求她再多拿一點。護衛兵與塔砂忙于充當載具,法師與法師學徒亦然,人人都像超重貨車。
  人盡皆知,法系職業者大部分都對出門和運動不感興趣,他們的細胳膊細腿只能負載最輕巧的布甲,只能揮動小巧的法杖,法師的法杖比德魯伊法杖還輕上許多呢。但從那座古代法師塔裏走出來的時候,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法系人士外觀上都與蝸牛十分相似,每一個能放東西的位置都塞得鼓鼓囊囊。他們氣喘如牛,雙腿發顫,同時紅光滿面,仿佛半點都不為背了這麽多東西疲憊。
  旁觀的農夫中有人說了句公道話:“要是讓俺背著這麽幾口袋金幣,俺也能走,還能跑咧!”
  就是這個道理。
  法師們抱著珍貴的古代法師遺産健步如飛,**師塔迎來了一次大豐收。塔砂充當塔靈的幽靈分#身旁觀了一大堆倒抽冷氣、捶胸頓足和捂在掌心裏的尖叫,要是把此時此刻的場景用留影法術拍下來公放,一定會有不少人對法師的憧憬破滅,腦中“法師=優雅端莊冷豔高貴”的等式死得不能更死。
  當然,搞不好也能動搖施法者威脅論,法師們那副恨不得抱著書親幾口的模樣,跟逛商場搶完限量版的普通人沒什麽兩樣。甚至在過了將近一周之後,還會有法師在走廊上、食堂裏莫名其妙地一個人笑起來。
  古代魔文寫成的法術書被快速地翻譯,一大批研究者得忙著幹這個。塔砂也能翻譯,但她的翻譯就和機器翻譯一樣,魔法書裏有許多地方只有內行人才能明白細微的意思差別,而不少古代法術並不能直白地翻譯成現代用語,閱讀者得啃原版。最優先處理的文獻是最高深與最淺顯的那些:記載了強**術的法術書,古代法師批閱的學徒作業。前者有利于即將到來的深淵戰爭,後者有利于法師傳承。
  “如果能早一點找到它們就好了。”白袍法師海登歎息道,“有許多過去的常識都遺失了,我們這些法師已經失去了改變的黃金時間,但學徒還有機會,早幾年便利于一整代人。”
  海登是法師學院的老師,他本人的力量不強大,相對而言不太博學也不夠有研究精神。這個在法師當中堪稱平庸人,作為老師卻非常優秀。從海登那裏獲得入門教育的法師學徒基礎都很紮實,今後無論深入學習哪個領域的速度都很快,頗受各界人士的歡迎。
  古代法師塔的寶藏來得有些晚了,第一批新法師已經畢業,不能享受到這些新知識。他沒說出另一件不太好聽的事情來,塔砂倒能理解:距離深淵入侵還有幾年時間,那位負責任的好老師,還是擔心法師傳承的斷絕。
  不過,來得晚總比不來好。
  相對于被和諧地傳閱的各類圖書,施法材料的爭奪就要劍拔弩張得多。
  妖精的粉塵、娜迦的骨骼、經過失傳手藝處理的龍血墨水……這些在過去不算特別珍貴的施法材料,放到現在,一些成了用一點少一點的奢侈品,另一些甚至是有著巨大考古價值的古董。各大學院派系的法師們爭得口幹舌燥,在會議桌上擺事實講道理,耍詐詭辯撸袖子,各種方法無所不用,只為了能讓自己這邊多分一點材料。
  無論是黑魔法、白魔法還是沒有屬性的實用魔法,都有一大堆法術因為缺乏材料而成為絕響。法師們在研究中還原了不少失落法術,卻苦于沒有施法材料,許多實驗都卡在半道,這簡直是每一個研究者心中的痛。帶回來那堆施法材料堆積成山,然而要分配一下,那便僧多肉少,完全不夠用。前來申請的除了法師,還有女巫、德魯伊、魔導技師、曆史學家和考古學家,每一個的申請書都很有道理。
  到最後,大部分施法材料被先歸類給了“古代魔法施法材料的替代性研究”課題組,該課題組致力于研究出這些珍貴材料的現代替代品。
  這點其實大有可為,古代法師很喜歡將魔法神秘化,熱衷于各種神秘儀式,深愛大場面。比方說,如果一只普通烏龜殼與一只瀕危的、強大凶暴的霹雳閃電烏龜的殼有著相同的效果,他們會選擇後者,並且只記錄後者;如果燭光和“滿月時投下的第一束光”一樣起效,他們會覺得後者才是正道,前者即便起效,威力定然也不如後者。
  決議定下的時候,不少人頻頻去看黑袍法師米蘭達,擔心她跳出來大加反對。米蘭達一直是古代法師與古代魔法的鐵杆支持者,她認為古代魔法比現代魔法強大許多(這點倒是真的),因此如今式微的法師們應該恢複千年前古代魔法的生活方式,而非學習埃瑞安時期的近現代魔法(這點一直爭議巨大)。這會兒聽著將古代法術“去神秘化”的決定,米蘭達居然一言不發。
  會議之後,煉金法師格洛瑞亞找到了米蘭達,替“古代魔法施法材料的替代性研究”的課題組打探一下口風——那個課題組的成員准備了一堆跟米蘭達辯論的材料,卻沒等到應來的刁難,心中很不踏實,擔心黑袍法師玩陰的。
  “他們怎麽不自己來問?”米蘭達沒好氣地說。
  “怕呀。”格洛瑞亞直白地說,“那個小組全都是理論派,實戰很不能看,不敢親自找你對質,只好讓我來試試水。咱們好歹同生共死過一場,你就跟我透個底吧。”
  “讓他們放心。”米蘭達依然陰著一張臉,“我也同意他們的觀點。”
  穿著彩虹色袍子的煉金術師把嘴巴張成了“o”形,一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模樣。黑袍法師翻了個白眼,說:“最早的不見得是最好的。”
  她停頓了一下,難得松口解釋道:“我依然認為古代魔法更強,但它們不見得‘最好’,不見得適應現在。”
  古代法師的法師塔中走了一遭,米蘭達的觀念受到了不小的沖擊。從雷歇爾的法師塔離開後,她撤銷了不少讓法師制度複古的申請,對學徒的態度也變得沒那麽嚴苛。理由如她所說,因為“最強的”並非“最合適的”。
  遠古時代生存著這麽多巨大可怕的生靈,最後活到現在的生物遠遠不如它們強大,只是更適應環境罷了。那些強大的古代法師在叢林法則中生存,每個個體都像遠古怪物一樣可怕,但他們的傳承終究斷絕,被現代法師頂替。神秘、閉塞、殘酷、與世人為敵的生活方式終究招致了惡果,讓他們強大無匹的法則,也是他們最終淘汰的原因。
  物競天擇,優勝劣汰,並非所有東西都是越老越好。就像最初的施法魔像吧,塔砂在聽到米蘭達介紹時就能猜測出它們失傳的原因。“比秘銀符文強大百倍的魔力源泉中樞,比普通鋼鐵堅固百倍的月光鐵打造而成的外殼,**師雷歇爾直接用法術激活”,制作如此困難,材料如此珍貴,它們怎麽可能推廣開來?結果便是現在這樣,施法魔像失傳已久,鋼鐵魔像度過了數百年的戰亂與魔力低谷,至今活躍在埃瑞安的流水線上。
  除此之外,此行還有另一個重大收獲。
  星界法師們生活安定,並不打算再摻和埃瑞安世界的生死存亡,但在塔砂回來之前,他們還是贈予了最後的幫助。曾經的白塔法師利安德爾給了她惡魔領主的殘骸,還有一張設計圖。
  “我知道我的老同事們做了什麽。”老法師歎了口氣,“白塔為古代魔法的改革努力了這麽多年,破滅前最大的作品卻是古代法師的風格,真讓人遺憾。我無權給你星界法師塔的能源圖紙,但至少在這些年裏,我改進了老同事們的作品。”
  那一張是魔力源頭的圖紙。
  比起埃瑞安帝國都城下的那個魔力源頭,這一個的成品制造起來更快,轉化功率更高,耗費的代價更少。不需要法師與龍的遺蛻,不需要被詛咒的合成怪物,史萊姆與現有魔導工廠的努力就能塑造出新的魔法核心,簡直像蠻荒時期的人牲獻祭變成了核電廠。在新的魔力源頭建成之後,埃瑞安的魔導武器,將不再完全仰仗塔砂的地下城。
  “你不反對?”塔砂說。
  “我幹嘛要反對?”維克多這樣回答,“深淵就快來了,這幾年人類帝國不會蠢到拿著個魔力源頭就跟你開戰。至于打完之後,你能摧毀源頭一次,就能摧毀第二次。——親愛的,我可不再是一本蠢兮兮的書了。”
  總唱反調的維克多撿回了一些智商,顯得乖巧了許多。這位前-惡魔領主固然已經被深淵放逐,塔砂可不相信他會改邪歸正,現在恐怕只是變得比較能裝了而已。
  “的確如此。”塔砂贊同道,敲了敲維克多桌上的書,“請加油。”
  維克多不再是一本不能動彈的地下城之書,過去模糊的記憶又恢複了不少,不抓緊利用起來那叫暴殄天物。所有官方出版的深淵科普叢書都拿來給維克多過目,這位深淵本地居民負責查漏補缺,全部校對出一個修正版。對于即將面對深淵入侵的埃瑞安來說,他腦袋裏的許多知識都很有必要記錄下來,像生活常識一樣到處分發。
  “我覺得自己從一個血汗工廠跳槽到了另一個血汗工廠裏。”維克多哀嚎道,“就算新老板美豔動人,也不能撫慰我的心靈創傷。”
  “乖,寫完這個給你放假。”好老板塔砂安慰道,“你想去哪就去哪。”
  她說到做到。
  數百年沒能走到地上的惡魔也借用了梅薇斯的擀面杖,隱藏了頭頂上的角之後,他看上去與普通公民沒什麽兩樣。塔砂為他提供了充足的經濟支持,執政官娜塔莎有一份明面上的工資,完全養得起一個文藝惡魔。
  維克多只隱藏了角。
  他沒繼續鼓搗出一張平庸的面孔來,就頂著那張引人注目的臉,走進了藝術家聚集的地方。維克多走過一間間畫廊,穿過一間間劇院,在各種藝術沙龍裏穿行。他與當代藝術家們談天說地,黃眼睛饒有興趣地在傑出者身上轉來轉去,叫塔砂看來,他簡直像大盜走入一間珠寶店,每樣首飾都拿出來看一看吹一吹,挑得喜不自禁。
  那些藝術家們可不這麽看。
  當維克多想裝得討人喜歡,他能討幾乎所有人喜歡。他們看見一個談吐高雅、風趣幽默、學識廣博又英俊多金的年輕人,他能對各種領域的藝術侃侃而談,對現代藝術充滿好奇、毫無偏見,又能對古老的藝術如數家珍。他談起曆史上的大家像談論老朋友,他講起過去的隱秘故事好似親眼所見,他對窮困潦倒的人慷慨解囊,親切又友善。
  這位維克多先生很快在圈裏裏混得風生水起,“藝術無止境,而生命短暫,多麽讓人悲傷!”他這樣說,面容悲傷,語氣真摯,那雙眼睛簡直要把人吸進去,“要是有永遠從事這一偉大事業的機會……”
  說到此處,沙龍裏突然只剩下了音樂聲。人群像兩邊分開,一個大美人走在中間,好似摩西分海。那位高挑的女性有一張見過就沒法忘掉的臉,她一路走到那位話題中心人物邊上,食指勾著他的領帶,把他從沙發上提溜起來。“你們繼續。”她和善地說。維克多先生配合地被她勾著走,還轉身對大家揮手告別。
  長達幾分鍾的沈默後,人們開始瘋狂地跟彼此確認,剛剛走進來的是不是執政官大人。
  塔砂對維克多不傷天害理的一切行動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大戰當前,可沒空讓他破壞社會穩定。執政官娜塔莎在塔斯馬林州的知名度高得一塌糊塗,她出來領一次,維克多今後就別想暗搓搓交易靈魂或建立邪#教。
  只不過,稍微有點副作用。
  塔斯馬林州的藝術家們有自由的靈魂,瓦爾克藝術家協會的中心思想是為了自由意志,換而言之,頭可斷血可流,沒人可以阻止他們談論首腦的八卦。維克多的知名度刷刷刷向上竄,在幾天之內變成了火爆的話題人物。
  比起八卦的趣味性,塔斯馬林州的人們似乎首先感到了震驚,關于他們偉大的執政官大人居然有出現八卦這件事。沒錯,每個公衆人物都難免有些人民群衆喜聞樂見的故事,但塔砂比較特殊,她太不像人了——她是座地下城啊!
  最開始塔砂沒有能見人的身體,為了減少恐懼感,只讓別人以為幽靈與狼首之軀是真正話事人的傳話者,運籌帷幄的城主基本是個可靠的符號。等到抽取要素後有了比較像人的身軀,梅薇斯的障眼法又日益升級,這才有了“執政官娜塔莎”的形象。但這個身體字面意思上的可以不食人間煙火,只要有魔力就可以生存,並不需要進食或睡眠。塔砂在她的領土上無處不在,她可能對別人無所不知,別人對她卻一無所知。
  大部分工作以外人無法理解的方式完成,塔砂能讓軀體永遠表現恰當,于是執政官娜塔莎是浮在空中的一個形象,人們相信她能完成不可能之事,乃至迷信她永遠正確,即使有些粉紅色的小道消息也沒多少人當真。如今她在大庭廣衆之下撈著個帥哥回去,而後人們發現那位多金帥哥的賬單流向執政官府邸,這前所未有的、板上釘釘的證據讓人所有人一臉空白。
  然後相關討論轟然爆炸,人們拼命挖掘,企圖發現發生了什麽。
  維克多修正與編寫過的深淵相關叢書就在此刻登場,封面上寫了維克多的名字還不夠,書封上還印刷了維克多的臉,並且特意提及了他此前在藝術圈混出的名聲,就怕別人不知道此維克多即彼維克多。深淵入侵消息剛出現時,深淵相關書籍在人們的病急亂投醫下火爆了一把,但那會兒賣得最好的書,也沒這一套賣得好。
  什麽叫名人效應,這就是。
  維克多在家裏抱著塔砂的腰滾來滾去討版權費、肖像費和名譽損失/精神損失費,塔砂親了親他的角,給他開支票。執政官娜塔莎在這套書的序言裏認可了維克多的權威性,聲稱自己“在深淵相關事宜中得到了維克多先生的鼎力幫助”,看熱鬧的群衆為此一片轟動。
  沒人敢冒充執政官寫序言,這事兒上的暧昧色彩簡直得到了官方認可——承認的確有個維克多先生與娜塔莎女士關系“親密”,並且相當于告訴大家,執政官沒打算瞞著,也不會把傳八卦的人怎麽樣。
  這下可好啦!花邊新聞變成了全國性八卦,連最不屑于傳小道消息的人都擺出正經的面孔來,聲稱自己談論這個是在關心國事:深淵的消息這麽重要,執政官居然讓這麽個名不見經傳的人物挑大梁!
  倒沒人蠢得覺得娜塔莎女士會被操縱,但幾乎所有人都覺得維克多是個走了天大狗屎運的小白臉,哦,小黑臉。
  藝術家們站在維克多這邊,認為維克多憑借了不起的才華獲得了青睐,他的幸運是完全合理的、浪漫的一樁佳話,不能簡單粗暴地被歸類為以色侍人。而反對方認為,這些藝術家只是將幸運兒維克多當成了自己群體的化身,是一場書生參政式的自娛自樂。每天都有成千上萬人期待著今天份的口水仗,在備戰時期,這一轟轟烈烈的、全國性的娛樂活動活躍了埃瑞安的氣氛,養活了不少經濟狀況低迷的報社,並且推廣了修正版的深淵信息。
  研究深淵的內行人義憤填膺,覺得讓這樣一個突然冒出來的迷之藝術家參與重大事項的編纂太過兒戲。關于幾個修正信息的討論剛開始在學術圈進行,後來也被捅到了大衆媒體上,研究者認為需要駁倒小白臉(唉,知道意思就好)以正視聽。
  在他們的強烈要求下,深淵研究者中的權威,黑袍法師韋爾伯特與維克多先生在執政官府邸會晤。會晤過程無人旁聽,後來只知道那位年事已高的老法師差點犯心髒病。等從搶救室裏出來,韋爾伯特法師對這場會晤避而不談,只對著他的徒子徒孫們露出神秘的微笑。
  “按照那套書來吧。”他說,“關于深淵的知識,那位先生可比我權威得多。”
  作者有話要說:  塔砂又要開始帶節奏了XD一方面在利用绯聞做某些事,一方面也完全沒打算隱瞞與維克多的關系。總之他倆一直是真心和算計放在一起的戀愛模式XD
  順帶,昨天其實有肉啊,往魔池邊沿扔完就開始成年人的時間了,但這是全年齡向嘛所以拉燈XD
  明天又要拔一顆智齒,請假一天~後天有劇情,有糖,有瑪麗昂XD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感謝MoonBastet的淺水炸彈!哇大家好熱情 =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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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1.1

  (一二八)
  地下城延伸到地上以來,維克多提供了不少相當有用的參考信息。就算他記憶受損還在地下一無所知地待了幾百年,對于塔砂這個徹頭徹尾的外來者,落魄的前-惡魔領主仍然是一本至關重要的新手指南。只是,地下城之書長期放在無人進入的核心大廳或圖書館,只有塔砂知道他的存在,這會兒要一下子弄個公開身份,顯然有些麻煩。
  把維克多包裝成隱世多年的學者如何?很遺憾,這種借口已經過了最佳時機。早上十多年,在夜幕防線剛剛豎起那會兒,塔斯馬林州的人們對奇特的陌生人司空見慣,用個不恰當的比喻,就像森林火災時看到平時見不到的動物們成群結隊地跑出來。但現在的整個埃瑞安,已經再度穩定下來了。
  職業者與少數派不必隱藏,塔斯馬林州已經建立起了較為完善的社會保障制度,被納入這個體系的益處遠遠大于遊離在外,塔砂的政權也在過去這些年中賺到了足夠的信譽,大部分人願意相信執政官大人在短時間裏既不會翻臉也不會垮台。帝國境內的狀況已經開始接近防線剛建立時的塔斯馬林州,迫害異族——現在的官方說法是“少數族裔”,“異種”這等蔑稱不會在公開場合露面——是違法的。各種宣傳動員鋪天蓋地,為了即將來到的深淵入侵,非凡人士們一掃過去百來年裏東躲西藏的窘境,迎來了一個發展的春天。
  世界的格局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變化巨大,像個被拿起來搖晃過的盒子,再怎麽避世不出的人也給知道了世界之變;變動之後,人口流動又基本穩定,在帝國與塔斯馬林對峙期間更新過一次的戶籍制度已經頗為完善。再加上就在幾年前,深淵通道即將開啓的消息傳遍世界那會兒,所有重量級深淵研究者都來到了公衆的視線之中,現在才突然冒出來的“隱居多年的深淵研究者”,公信力實在堪憂。
  那麽,讓維克多繼續居于幕後,把他的一切只是都假借他人之名發布呢?
  只是淺層的深淵知識的話,的確能用上之前的深淵研究者權威,那位傳承了白垩學院知識的老法師。但這一次新增的知識深入深淵內部,韋爾伯特曾幾次公開承認過,自己絕對無法到達那個領域。
  “我只是過去知識的整理者,對深淵的認識不可能超越前人。”老法師在他編纂的每一套魔物圖鑒前言中這樣強調,“深淵就像個巨大的、混亂危險的試驗場,我窮盡一生的研究,也只能知曉那些低級魔物的皮毛,而對那些神秘的高等級惡魔一無所知。”
  他的這番話再三被人引用傳頌,體現了學者嚴謹與謙虛的治學精神,也能警告人們不要掉以輕心,認為有一本魔物圖鑒就不用害怕即將來到的深淵。當初韋爾伯特把話說死的時候,當然料想不到幾年後就需要加補丁——老法師在這事上說得太斬釘截鐵,就怕自己死後有人借他之口胡扯淡。這下可好,超出研究領域的知識突然出現,總不能是做夢做到的吧。
  何況維克多的存在不可能永遠被瞞著。
  怒魔賽門的真身過來前,它的分#身死了回去。深淵的惡魔領主們從他身上得到了多少塔砂的消息不好說,它們肯定能知道維克多還在這裏。等通道打開,戰爭打響,深淵可不止會硬碰硬。
  “別小看惡魔。”維克多說,“尋找人心破綻是許多惡魔的拿手好戲,以前的魔災當中,人間居民要面對的巨大挑戰除了戰場上的強敵,還有同胞的腐化。”
  想象一下,要是戰況正酣時,謊言之蛇維克多的存在被突然公布會怎麽樣?
  塔砂的地下城最早就是維克多的遺産,他的靈魂的確在這裏,這兩點真相足以被杜撰出“受重創的惡魔領主改頭換面,利用巢母統治人間”的劇情。塔砂如今再度擁有了深淵氣息,甚至得到過深淵眷顧,真假參半的謊言謠言最難澄清。因此這種事,決不能一味隱瞞,把主動權交給敵人。
  並不是說要公布真相。
  維克多的出現在白塔遺迹開發探險之後,一個封存多年古代法師塔,塔主還是有邪靈之主之稱的著名**師,這些背景大有可利用之處。塔砂已經准備好了解決之道,對于維克多真實身份的消息,官方說得模棱兩可,對各種猜測不否認也不承認。種種伏筆已經埋好,倘若今後深淵要拿維克多做文章,大可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深淵入侵近在眼前,要走潛移默化的路線顯然沒有時間。現在的情況就和公布深淵通道存在的消息時一樣,不怕有爭議,就怕沒反響。
  執政官的八卦比塔砂預料中反響更大,有一點重點偏移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比起沈重的深淵故事和各種需要考據的解密,廣大群衆津津樂道的東西……比較俗。
  據後來的統計顯示,這一年新生兒中取名“維克多”的人大幅上升。好事的報社采訪了這些父母,他們紛紛表示,無論這個維克多是什麽人,是有真才實學還是虛張聲勢,他至少運氣很好啊!“不管怎麽樣,這個維克多一定是個非常有本事的人。”一位准母親說,“就算他是個騙子,能騙過執政官不也是了不起的才能嗎?不對,那根本比身為深淵學者還要厲害得多啊!”
  維克多得到肉身後給自己搞了套跟幾百年前相似又稍微接近了現代風格的服裝,結果隨著深淵叢書的推廣,他本人形象曝光度的上升,這身穿衣打扮意外一並流行開來。最先效仿的是那些見過維克多的藝術家,他們一方面表現出對維克多的支持,另一方也的確認為那身行頭複古又典雅。這等流行從繪畫的領域傳入服裝設計界,然後被商家抓住了商機,開始發行深淵學者系列服飾。
  把那玩意叫“深淵學者系列”完全是挂羊頭賣狗肉,維克多此人品不錯且享shi受fen生ei,那種複古所複的也是古代貴族的禮服。正兒八經的深淵學者哪裏是這個樣子的?深淵研究者們雖然沒有規定的制服,但他們不約而同地與老法師韋爾伯特一個造型,換而言之,穿著數百年來毫無改變的樸素大袍子,我不修邊幅我自豪。
  商家借著深淵學者的名頭,也只不過打個人盡皆知的擦邊球,一邊借著維克多的東風賺一票,一邊跟他及他背後的執政官大人示好。他們敲鑼打鼓地給維克多付了一大筆參考費,這宣傳方式與抱大腿之法真是清新脫俗,正氣十足。這系列的服裝賣得十分火爆,而且在口碑不錯,許多不與俗人為伍的清高人士表示,自己穿這些絕不是向弄臣低頭,只純粹出于對美麗的欣賞。傳說時尚這玩意若幹年一個輪回,還真是沒說錯。
  當然,以這種方式火起來的維克多,反對者一點不少。
  事件發生前執政官娜塔莎基本是個神壇上的神秘完人,許多人崇拜敬愛她像迷信過去的神祇(“要是天界還在,你還有辦法封神,這些信仰力搞不好能一下子讓你變成撒羅那種等級的強大主神呢。”維克多說),也有人恨她恨到牙癢癢,但總歸絕大多數都不把她當尋常人看。如今萬載難逢的绯聞時間一爆發,塔砂身上終于有了點人味兒,人們混亂完之後,不少原來的崇拜者進入了狂熱粉絲模式。
  此處需要再度重複,執政官娜塔莎女士人望極高。她是個了不起的偉人,完成了許多能載入史冊之事,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除此之外還非常美貌——她的肖像畫被印在矮錢最高面值的錢幣上,隨著塔斯馬林州與帝國的合作,也一樣出現在了一款帝國錢幣上。縱然是稍加調整後的長相,哪怕去除執政官的光環,這美貌也被廣泛承認,塔斯馬林州的人自豪地談起她,像談論故鄉一座迷人的山。
  于是,類比一下地球人以下兩種態度:
  “什麽?那是大家的聖山!不可亵渎!怎麽有人敢離聖山這麽近!”
  “什麽?我偶像談戀愛了?!那個妖豔賤#貨何德何能也配跟我偶像談戀愛?!”
  ……發生的事就很好理解了。
  绯聞剛發酵那會兒,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對那個突然冒出來的維克多先生一頓猛噴的人比比皆是。一大堆人憋著鼓勁兒買了書,打開封面,就等著傾瀉一下滿腔的怨念。打開書前他們早已准備好了台詞,就等指著那位維克多大喝一聲“呔!這種人也配跟執政官傳绯聞?也不看看自己那張臉!”,結果書一打開,嘴裏大概只能怒喝出前半段。
  維克多的障眼法只掩飾了頭上的角,那張臉和頭發都沒改動,這張臉至今很符合主物質位面的審美。這些人看著他的臉,一口氣沒吐出來。
  “奇裝異服!穿得不像個學者的樣子!”他們只好這樣批判道,語調憋屈且悲憤,“不就仗著那張臉!”
  在維克多的某次簽售會上,有人在人群中聲音不小地說出了上述這句話。被他們談論的對象並沒打算息事甯人裝作沒看見,他立刻停下了筆,驚訝地說:“誰說我只有臉的?”
  人群中謾罵的人當然沒站出來,在場的主持人打圓場,說:“維克多先生早已證明了自己腦中的智慧……”
  “不不不你弄錯我的意思了。”維克多半點不害臊並且一臉認真地說,“我還有無可挑剔的身材啊,是吧?”
  主持人被這不按套路來的回答哽了一下,那會兒人們還不太清楚維克多這人是個什麽路數,一時間紛紛無言以對。“這就對了嘛。”始作俑者還嫌不夠,對著幹笑的主持人滿意地點了點頭,“娜塔莎也很喜歡呀。”
  新聞界人士愛死了維克多。
  他簡直是個話題炸彈,不出場也有人為他打口水仗,說點什麽做點什麽都能引發海量討論與關注,有他在絕對不怕空著版面。塔砂暗自覺得,維克多簡直是埃瑞安第一個世界巨星。
  紅透半邊天且黑子滿天飛的維克多先生情緒穩定,如塔砂所料,半點不受影響,甚至心情良好——哪家惡魔會因為別人的反感和惡意心碎?維克多顯而易見地樂在其中,有時候還拿著報紙哈哈大笑,只差自己親自下場攪風攪雨,哦,他的確下場了。這位惡魔的營銷炒作能力實在讓人歎為觀止,塔砂很樂意物盡其用。只在維克多玩太大被攔著的時候,他才會捧心哀歎自己的為愛犧牲,純粹撒嬌賣乖裝可憐。
  塔斯馬林州的媒體基本都把焦點集中在“以色侍人”的維克多身上,帝國那邊就玩得更開。過去媒體戰中的針鋒相對,如今變成了促狹的幸災樂禍。
  他們報道一大批執政官粉絲的捶胸頓足、肝腸寸斷,還開始八卦執政官本人,橫豎他們頂頭上司也不是執政官。一系列言之鑿鑿的小論文橫空出世,從《執政官娜塔莎女士心儀的十二條品格》、《打動執政官的服裝與藝術品位》,到《八一八哪種長相能得到執政官的青睐》、《那些疑似是執政官秘密情人的男男女女》,形形□□,包羅萬象。
  帝國那邊的媒體過去管束得比塔斯馬林州緊很多,但因為兩方對峙的特殊性,在針對塔斯馬林州的娛樂新聞上,帝國硬是領先不少年。
  塔斯馬林州的不少民間人士為這些消遣執政官的新聞火大,老樣子,通過口水仗開始表達抗議,並回敬回了過去帝國高層人士的八卦——看熱鬧的帝國元首簡直躺著都中槍,好歹開始動手阻止管理下品的謠言,這又是後話。
  話說回來,塔斯馬林州的人們義憤填膺歸義憤填膺,這幾個月去把自己頭發染白的人車載鬥量,不分男女老少。
  說來也真是巧,與執政官大人親近的人當中,瑪麗昂也是白頭發深色皮膚。她跟著塔砂參加過和談簽字儀式,那張今後必定會出現在史書上的和談照片裏她倆還同框呢。這下子,“白毛棕膚愛好者”這個頭銜好似塵埃落定,除非塔砂出來個其他配色的新情人,不然很難摘掉了。
  這其實完全是誤解,瑪麗昂和維克多身上簡直沒有相同的地方,就算是外表配色,仔細看看也很不一樣。瑪麗昂那頭白毛摸上去像動物毛皮,柔軟蓬松,她的狼形與人形時頭頂上的觸感都一樣;維克多的白毛很硬,桀骜不馴地支棱著,看上去有著碎銀一樣的反光。瑪麗昂的皮膚是棕黑色,像那種在夏威夷海灘上撒腳丫亂跑的野生小姑娘;維克多的膚色則適合各種出售男色的雜志,“野生”與“人造”之間的比例搭配得恰到好處,可口得像巧克力。
  圍觀群衆絕大多數沒親眼見過瑪麗昂或維克多,更別說兩個一起見了,于是“執政官大人好這口”的傳言就快變成公認設定。沒人敢跟塔砂求證(等閑也見不到她),但還真有人去問瑪麗昂。追逐娛樂新聞的狗仔隊初見雛形,勇敢的記者懷著大無畏的精神,甚至敢去采訪一位幾分鍾前還是一頭巨狼的女士。
  “對于執政官大人的選擇,您是否感到遺憾呢?”記者循循善誘道。
  “大人的所有選擇都是對的!”瑪麗昂斬釘截鐵地說。
  “呃,我的意思是,關于那個‘維克多先生’……”記者本想問瑪麗昂對從天而降的無名之輩得到執政官的愛有何感想,但想了想剛才巨狼匕首那麽粗長的利齒,為了不刺激對方,最終還是保守地選擇了另一種說法:“請問您對那個‘維克多先生’愛慕執政官大人有何感想?”
  “有什麽問題?”瑪麗昂說,“大人這樣了不起的人,不愛她的人一定瞎了!”
  但凡瑪麗昂露出一點生氣或不甘——這種塔斯馬林州的居民普遍對绯聞時間露出的表情——記者都能添油加醋地寫出一篇“舊情人黯然神傷”的報道,腹稿已經打好,洋洋灑灑上萬字不在話下。可是對話進入了這等分支,談話中斷,采訪進行不下去了。
  狼女瑪麗昂的心思十分簡單,她覺得塔砂天底下最棒,巴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好,覺得任何人愛她都非常正常。又因為塔砂天底下最棒,瑪麗昂覺得她做的任何選擇一定都有道理,自己腦子不聰明,猜不出意圖的話,支持就好了。這樣單純坦蕩的念頭,反而塑造出了油鹽不進的鐵壁銅牆,想要暗示她是執政官舊情人的人全都铩羽而歸。
  維克多特別失落,他過去在書裏看一堆人都不順眼,其中以狼女瑪麗昂和撒羅聖子塞缪爾為最。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能和他們親切會面的軀體,還明目張膽地抱得他們敬愛的頂頭上司歸(或者被他們的頂頭上司抱得而歸),維克多簡直天天期待他們找上門來跟他掐一架啦!他現在舌戰肉搏都不慫,但撩起袖子卻發現敵人不來,塔砂還不讓他去約架,何等讓惡魔惆怅。
  半個月後,進階版本的謠言出現,維克多總算夢想成真。
  新謠言:瑪麗昂是娜塔莎女士的私生子。
  對,他們的意思是,瑪麗昂的白毛棕膚是遺傳。
  據說得到壞消息後有五個階段,先是否認,再是憤怒,然後討價還價,最後絕望,開始接受現實,那些為绯聞感到晴天霹雳的人也是如此。各路消息的走向在塔砂和維克多的擺布中順利推進,不久後開始有遮遮掩掩(並迅速變得人盡皆知)的小道消息暗示維克多不像他看上去一樣年輕。這說法能解釋維克多知道的大量知識,既能理解成“他因為某些原因看上去很年輕”,又能為今後的“維克多不是人”做鋪墊。
  所以說……
  瑪麗昂怒氣沖沖地表示自己是獸人,她早已英勇戰死的親爹當然也是獸人,為了體現這一點,她當即化狼追著膽敢提出這種問題的記者一條街。接著她跑回地下城,撓開維克多的門,跟他雞飛狗跳一場好打。
  上述事情會發生,主要因為瑪麗昂是少有的幾個知道維克多不止是學者和小白臉的人之一,塔砂未雨綢缪,早已委婉地告訴過她“用力揍不用怕揍死,但你要是打不過也不用懷疑人生,那是很正常的”;其次是因為當天上午,維克多在被求證父女關系時,極其巧妙地進行了一通每個字都沒說謊但是每個字都在誤導人的發言,直接導致倒黴記者在下午膽大包天地跟瑪麗昂求證。當惡魔想要拉仇恨,他根本都不用說半個髒字。
  這場決鬥打得天昏地暗,桌椅亂飛,曆時近一小時,看上去聲勢浩大,事實上在成(熟的)人監護下進行,並沒有什麽什麽危險。身為他們場地的地下城塔砂默默看著他們鬥毆,或者說看著維克多裝蒜逗狼,心情宛如看到家裏的一貓一狗打得絨毛亂飛,實在沒有淚眼朦胧沖出去大喊“你們不要為我打架!”的女主角緊張感。
  這場打完,維克多完勝,瑪麗昂倒不生氣了。她的情緒直來直去,某些思維方式相當野獸派,屬于漫畫裏典型的那種能用拳頭收服的隊友。這點搞得維克多相當憂傷,難以享受勝利的果實。
  “她對我比對你親近得多。”維克多在塔砂與瑪麗昂的鏈接頻道中挑釁道。
  “那是大人自己的選擇,不管我的事,其實也不關你的事。”瑪麗昂幹脆地說。
  “你就不擔心我吹枕頭風,把你的大人變得不英明神武了?”維克多尤未死心。
  “憑你?”瑪麗昂奇怪地說。
  她不是在嘲諷,她是真心的,這點殺傷力更大。
  塔砂笑出了聲,讓阿黃給瑪麗昂送毛巾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拔了智齒的半邊臉腫得和饅頭一樣大,至少沒發燒,謝天謝地……
  绯聞部分結束了,明天又進入劇情群像XD

☆、第129章 1.1

  (一二九)
  橫空出世的維克多先生在整個埃瑞安的花邊新聞版塊上興風作浪幾個月,存在感終于稍稍下降。這一年夏天,一位遊子的歸來轟動了瑞貝湖。
  路德維希.斯普林霍爾,被稱為“獸人塗鴉者”的畫家。
  得到消息的人們從四面八方湧來,一時間人頭湧動,這一天的瑞貝湖因為這超乎預計的熱情不得不局部限行。瓦爾克藝術家協會組織了盛大的歡迎儀式,各界人士都為能得到邀請函興奮不已,許多協會的元老級成員都出現在了歡迎會上,包括協會會長昆蒂娜與年事已高的最初贊助人羅拉。
  衛兵們維持著秩序,手持鮮花的群衆夾道歡迎,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來了!”有人激動地喊道。魔導汽車在路口停下,車門打開,畫家路德維希從中走出來,剛腳踏實地就險些被聲浪掀翻。
  一些看熱鬧的人交頭接耳,疑惑于這位畫家怎麽不是獸人——若非這聲音被淹沒在了人潮之中,他們多半要被別人笑話。被稱為獸人塗鴉者的畫家並不是獸人,路德維希是個普通人類,實打實的瑞貝湖出身,甚至還是個富家子弟。這位離家多年的遊子在閃光燈與人們的歡呼聲中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要微笑與招手。
  昆蒂娜會長出來迎接了他,在協會成立之前他們就已經是朋友。當了多年會長的昆蒂娜早已對這場面習以為常,他牽著路德維希走向會場,像牽一只被大燈閃懵的鳥。等終于走進會場當中,後者才暈乎乎地回過神來。
  “回家的感覺如何?”昆蒂娜說。
  “這陣勢真嚇人。”路德維希笑著吐了口氣。
  “怎麽,別處沒人歡迎你嗎?”昆蒂娜開玩笑道,“你的名聲早在夜幕防線拆除前就已經傳遍了整個埃瑞安,要是那些‘獸人不知名畫家’的作品合集會給你付稿費,你的身家搞不好比你哥哥的還大。”
  路德維希大笑起來,說:“說歡迎還是算了吧,昆蒂娜,我不到處逃跑已經很滿足啦!”
  “那你更不應該為這陣勢驚訝。”昆蒂娜說,“你的名聲舉國皆知,你本身卻跟著義軍一起到處跑,來無影去無蹤,人人都想一窺大名鼎鼎的獸人塗鴉者的真容。”
  “真高興他們現在才看到。”路德維希打趣道,“早些年要是被逮住,他們就只能看我被吊死後的樣子了。”
  獸人塗鴉者不是獸人,他只是畫下了無數關于獸人革#命的宣傳畫。那些色彩奪目、線條銳利畫作被印在獸人解放軍“自然之春”的宣傳單上,出現在自然之春活動後的現場,以一種幽默卻聲音響亮的方式,呐喊出獸人自由平等的訴求。
  路德維希跟著遊擊隊東奔西走了很多年,在獸人解放軍持續挑戰帝國權威的那些年裏,他的畫作也隨之擴散到了帝國各處。它們被帝國的媒體報道,在媒體受限後又被私下傳播,那些簡潔幽默的諷刺畫難登大雅之堂,卻在人們的喜愛中傳播極廣。畫面是世界性的語言,哪怕傳播開來的圖像被刪減掉了標語,哪怕看到它們的獸人一字不識,他們也能聽到其中震耳欲聾的呼聲。
  開始路德維希被稱作“獸人不知名畫家”,後來又有人將他稱為“獸人塗鴉者”,意在諷刺畫出那些粗俗小漫畫的人根本不配被稱作畫家。路德維希對這頭銜欣然接受,他既不介意與獸人為伍,也不介意承認自己的作品只是塗鴉。有什麽關系呢?精美的畫作與街頭塗鴉都只是載體,在路德維希參與的那場戰鬥中,他選擇後者來充當刀劍。
  血淋淋的戰鬥打響的同時,戰地畫家路德維希以筆為劍,在沒有硝煙的那個戰場戰鬥,他的努力喚起了帝國對蓄奴制度的關注與思考,也打動了許多迷茫或麻木的獸人。路德維希的創作産生了空前的影響,在人類帝國與塔斯馬林對峙的環境下,在獸人覺醒抗爭的曆史大潮中,他的畫傳播了薪火,他本人成為了一柄火炬。
  距離他上一次回到瑞貝湖,已經快要二十年了。
  夜幕防線建立前,泰倫斯領導著獸人義軍離開瑞貝湖,走出塔斯馬林州,進入了廣闊而危險的帝國,路德維希在那時隨軍出發。獸人、帝國與塔斯馬林的三方合約初步簽訂,再到夜幕防線終于拆除後,獸人與帝國艱難磨合的過程中,路德維希依舊各方奔走,到今天才能凱旋而歸。
  與離家之前的優渥生活相比,這近二十年風餐露宿、四處奔逃的生活簡直像另一個人生,但路德維希看起來並不瘦弱,恰恰相反,他看起來居然健壯了許多。曾經蒼白的皮膚被曬黑了,那雙手已經變得十分粗糙,過去這些年他用石頭、樹枝、和最簡易廉價的畫筆作畫。在家鄉長到二十多歲的小公子離開了溫室,經曆了風雨,像一棵頑強的樹,茁壯生長。
  “那獸人呢?”昆蒂娜問,“獸人的地盤上你也沒被這樣歡迎過?”
  “有歡迎,也有罵聲,我畢竟是個人類。”路德維希坦然地說,“好在到了最後,歡迎總比咒罵來得多。”
  在帝國眼中,路德維希是獸人畫家,而在獸人當中,路德維希又首先是個人類。獸人領袖泰倫斯能看到他為獸人革#命帶來的無形影響,在各種艱難狀況中都優先維護者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畫家,但在獸人當中,短視與滿心仇恨的成員也比比皆是。他們質疑泰倫斯帶上這麽個弱雞拖油瓶的決議,為路德維希的人類身份恨他,哪怕他自願踏入了爭取異族權益的戰場。
  “那一定很不容易。”昆蒂娜同情地說。
  “是啊。”路德維希感慨道,“但一切總會有所改變,這不就是我們為之努力的原因嗎?”
  開頭總是相當糟糕,路德維希曾被獸人襲擊,也曾在暫住獸人部落時被丟石子、吐口水。許多獸人戰士開始都不認可他這個非戰鬥成員,直到他咬著牙與他們同甘共苦,直到他的堅持與畫作的確帶來了成效。路德維希曾冒險在帝**隊到來前五分鍾才撤離,只為了完成一幅巨大的宣傳畫。那位最後將他扛在肩上帶走的獸人,此役後改掉了過去對他哪裏都不順眼的態度,這個戰士承認,路德維希雖然不是戰士,卻的確是個勇士。
  最開始,路德維希的離開懷著逃避的心思,到後來,他真正享受起了這一場旅途。路德維希走過了許許多多地方,見到了形形□□的人與獸人,他對獸人革命的態度終于從發自雲端的憐憫變成了切切實實的理解與同情。在畫室中揮斥方遒的天真迅速地褪去,路德維希認識到,獸人既非可憐的奴隸也不是傳說故事裏的神奇生物,他們就只是另一個種族的人而已。
  于是他在這抗爭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找到了人生的意義。
  路德維希畫許多畫,在戰場上留下痕迹,在敵人後方傳播,也在部落裏給孩子們畫畫,教願意學習的人作畫。路德維希帶去了鬥志與覺醒,也帶去歡樂與希望。離開時,他是斯普林霍爾家族落荒而逃的小兒子;歸來時,他是獸人塗鴉者路德維希。
  而曾經名盛一時的斯普林霍爾家族,因為變通不足的老派經營方式,反而在東南商會的強勢入侵中日益衰落,從龐然大物變成了諸多商人中普通的一員。一度依賴家族又逃避家族的路德維希,再也不會被家族的羽翼與陰影籠罩了。
  “走吧,大家都在等著我們呢。”昆蒂娜結束了閑聊,加快了步子,“這些年大家都平安無事,現在協會還多了許多新人,他們一定都很高興看到你回來。”
  “我也很高興再見到大家。”路德維希停了停,說,“等晚會結束之後,我想去祭拜瓦爾克。”
  昆蒂娜的步子停了停,她轉頭看向路德維希,笑著說:“等明天早上吧,我們一起去。”
  瓦爾克協會的建立,獸人塗鴉者路德維希的出現,起#點都是那位理想主義畫家瓦爾克的死。眼睜睜看著他死去的好友怒火沖天,放下了畫筆,決心為維護自由意志奮鬥;再最後因為種種原因沒與他同甘共苦的友人羞愧萬分,自我放逐,跟著獸人義軍離開了安全的故土。故事的開頭都不美妙,但正如路德維希所說,一切總歸能在努力下變好,這就是無數人為之奮鬥的原因。
  怨憤與愧疚終將逝去,那些哭泣後站起來的人們,對人生問心無愧,乃至心懷感激。
  第二天,昆蒂娜與路德維希祭拜了瓦爾克。這一天並非什麽節日,但瓦爾克的墓碑邊也放著幾支新鮮的花朵。稍晚些時候,他們去參觀了夜幕防線紀念公園。當初讓瓦爾克喪命的那些畫,還有不少被燒毀後修複和重新繪制的野性呼喚系列畫作,也被陳列在紀念公園當中。
  那些二十年前的作品與近年來紀念夜幕防線拆除的新作品擺放在一起,冷不丁讓路德維希想到了瓦爾克的墓。在先人的墓穴旁邊,新生的花草郁郁蔥蔥。
  路德維希能衣錦還鄉,足以說明獸人與帝國的磨合已經日漸進入了平緩階段。深淵將至的壓力加快了磨合速度,縱然還是有許多獸人與人類之間背著難以和解的仇恨,雙方至少能暫時容忍對方,在即將到來的大戰前暫時攜手合作。
  獸人解放軍引以為傲的遊擊隊保留下來,這支機動性很高的隊伍依然單獨成軍,能在山地、森林等地方發揮不小作用。而以塔斯馬林的軍隊做橋梁,獸人中一些職業者也被挑選出來,編入了新的聯軍之中。
  像瑪麗昂這樣返祖後能依靠血脈作戰的獸人畢竟是少數,大部分帶著少量非人特征的成員都混血混得亂七八糟,不考慮社會文化認同之類的因素,其實和埃瑞安的普通人差不多。他們依靠長期的訓練作戰,傑出者也進階成了職業者,這些獸人在戰略上的作用,比起“獸人”的屬性,顯然是身為“職業者”的部分更重要。
  比方說,獸人薩滿的治愈能力與牧師相近,鼓舞與巫毒能力則可以讓他們暫且充當法師的角色。獸人弓箭手的攻擊距離比獸人戰士遠,在大型戰役之中,顯然應當與其他弓箭手站在一起才能發揮最大的效力。
  塔斯馬林州的軍隊已經做出了混合軍隊的範例,當初留在塔斯馬林的獸人基本融入了普通軍隊當中,除了“不要給你的羊人士兵發肉餡餅當口糧”之類的小問題外,並沒有多少問題。有著山獅獸人血脈的雅各是一支遊俠大隊的隊長,人們不叫他山獅雅各,叫他遊俠雅各。
  整理過的混合聯軍會帶來更高的效率——只要配合默契,別互相扯後腿。拆隊再重編的過程頗為艱難,種族的問題能讓每一個長官頭大。
  解決對策是:高強度的訓練,還有一大堆軍事演習。
  身體累到一回去就趴下,想打架鬥毆也打不起來;腦子累到一片空白,絕對沒空整天想著愛恨情仇。上頭提供最營養均衡的食物,准備最健康合理的安排與便捷的生活設施,聯軍士兵們如同被放在同一只大鍋裏炖,天天忙如滾輪上的倉鼠。人人都練就了一閉眼就入睡的本事,忙著補覺,“室友是曾經的敵人”這種細節,暫時也無從在意了。
  至于軍事演習,嗯,這回可是正兒八經的軍事演習,不是對誰遊#行示#威。
  塔斯馬林、帝國與獸人聯合舉辦、聲勢相當浩大的軍事演習有很多場,塔砂放一群僞.小惡魔出來作亂的場次更多。這些配合的敵人在各大屯兵處與人類聚集地附近出現,鍛煉了聯軍的配合戰鬥能力,曆練了城市管理層的疏散逃生能力,還測試了廣大群衆對深淵知識的了解,磨練了人們面對深淵魔物時的膽魄,實乃一舉多得,堪稱最物美價廉、愛崗敬業的陪練人員。
  這些紅皮的“深淵先頭部隊”的出現,與高強度訓練配合,有效地緩和了種族的矛盾。倘若彼此因為同一套訓練累趴在地過,在面對敵人時掩護過對方的後背過,在危險中一起摸爬滾打、奮勇戰鬥過,患難與共過的戰友很難繼續對彼此恨之入骨。不少人驚訝地發現看不順眼的人也有可靠可敬之處,尖銳的排擠多多少少變成了良性競爭,並肩作戰最能促進友誼,向來如此。
  “所以說,深淵從來就是主物質位面的和平大使嘛。”維克多笑嘻嘻地說,不好說是在嘲諷地上生物還是自己黑自己,“在減少人間內部戰爭這事兒上,天使的感化都比不上魔災的爆發好用。”
  這些戰鬥與演習當然不止推動了種族問題的緩和,整個埃瑞安的戰鬥力,都在緊鑼密鼓地准備著未來的戰爭。
  新生的獅鹫已經長成,這種半魔法、半自然的成長期非常短暫,一歲大的獅鹫已經可以背著人作戰。那些癡心的獅鹫粉絲陸續得到了獅鹫的認可,成為了獅鹫騎手,人數足以湊成一支小規模軍隊。帝國人心中象征著古老黃金時代的獅鹫兵團,終于重現于世間。
  龍騎兵與獅鹫騎手的訓練有著許多可以互相參考的地方,雙方作為埃瑞安空軍的中堅力量,與大型的飛艇和小型的機械鳥/無人機一起,承包了整片天空。人們已經習慣了不為頭頂上飛過去的黑影大驚小怪,小孩子們還會玩“猜猜飛過去的黑影是什麽”遊戲。
  不過會激動到追逐空中黑影的人已經很少了,一方面,野生的獅鹫是猛禽,野外遇到務必注意安全,不要挑釁;另一方面,不像塔砂制造出來的魔法僞龍,獅鹫可是活生生的生物,它們可是需要正常吃喝拉撒的……想象一下天降鳥糞落頭上的感覺,再把那個“鳥”的體型縮放到獅子那麽大看看。
  獅鹫兵團的固定工資中會自動扣除一筆費用,用于賠償被獅鹫撒歡毀掉或者吃掉的公物和私産、清理獅鹫某些影響市容行為的遺留物。英勇無畏的獅鹫騎手們,痛並快樂著,今天也要為自己的帥氣自豪。
  同為空軍的龍騎兵與獅鹫騎手們關系不錯,不過因為坐騎關系不佳,兩者不能同時上場。巨龍的龍威足以讓獅鹫驚慌失措,而要是遇到了僞龍,獅鹫又像遇到了競爭對手,想把大小相似的另一種飛行員從天空中撓下去。比起空軍需要打個前後差的配合來,陸軍的配合就要密切多了。
  遊俠與山林裏土生土長獸人遊擊隊擅長野戰,德魯伊不僅能放大他們的優勢,有時還能讓他們的優勢場地擴大。各類戰士與弓箭手的陣型組合看上去有點像地球的冷兵器時代,但因為職業者擁有的非凡力量,實際效果會比真正的冷兵器時代強效得多。前排職業者身後,牧師與白袍法師能提供戰場支援。另一些近戰職業者保護著後排的施法者們,一些從古代法師塔中受益匪淺的黑袍法師,有望在今後成為強效炮台。
  職業者之外,有著數量更大的普通人,他們也不是戰場的炮灰。魔導武器武裝著他們,讓血肉之軀一樣掌握強大的力量。
  在帝國的新魔力核心建成之後,魔導武器終于能夠普及到軍隊的基層。工廠晝夜不停地生産著武器,工匠與技師的合作成功複原出了非戰鬥用魔像,這些能精密運作的鋼鐵工人任勞任怨,能不食不飲,成功將大量人力從重複勞動中解放出來,效率豈止翻了一倍。
  地下城的建築也幫上了大忙,那些特殊建築只要有場地就可以擴建——目前的埃瑞安沒人會阻止塔砂擴建地下,想造多大、多少間房間都沒有問題。廚房繼續不科學地將魔力轉化為食物,源源不斷地增加著軍需儲備;藥園中的各種沒藥長勢良好,梅薇斯、德魯伊與女巫們在藥房中准備著大量戰時需要的藥劑;不科學的鍛造室和工坊開足馬力,各種新式武器與原型機的研發都在這裏進行;訓練場有著會自己補充的訓練道具,如今已經惠及整個埃瑞安的軍隊。
  塔砂的地下城,像連鎖店一樣開滿了埃瑞安大部分練兵場之下。
  地下與地上,兩邊都在為備戰全力運轉。
  史萊姆制造的魔石與魔力核心提供的魔力流好似血管中的血液,讓龐大的埃瑞安活動起來。發展的速度快如騰飛,恐怕也只有這樣充斥著魔法的奇幻世界可以做到。有時塔砂看著魔力在各種魔導器中運轉,恍然間看到了一個另類的電氣時代。
  黑袍法師與德魯伊關于“農藥與環保”之類的爭論這些年來一直斷斷續續地進行,沒再大吵一架,但從來不停。爭論之外還有合作,如今兩者基本達到了平衡,可降解的材料、容易分解的農藥與德魯伊的生物配置嫁接相互合作,埃瑞安如今的畝産量已經相當驚人。
  農業方面的研究者一直致力于用最少的地、最高的效率、最少的人手養活最多的人口,在整個埃瑞安合作起來之後,充足的資源和宏觀調控帶來了巨大的成果。匠矮人工匠和帝國魔導技師的幫助之下,農業居然突飛猛進地有了半機械化的雛形。
  “怎麽了?”維克多說,“有什麽東西不對嗎?”
  維克多先生正隨執政官女士出席一次農業演示活動,說這話時他挽著塔砂的胳膊,明明能在鏈接裏交談,非要湊到她旁邊咬耳朵,激得一大片記者猛按快門。前-大惡魔見多識廣,方才演示過的最新魔導科技也只讓他感興趣地挑了挑眉毛,顯然覺得塔砂不同尋常的表情跟有意思。
  塔砂動了動嘴巴,實在不知該如何跟他解釋,自己在埃瑞安看到飛機撒農藥與疑似拖拉機的魔導機械時候,是怎樣一個複雜的心情。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感謝藍色的D的雙發火箭炮~=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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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1.1

  (一三零)
  各界人士全力籌備著即將到來的戰事,但這不意味著所有娛樂都被完全中止。
  有深淵研究者的努力加上塔砂與維克多的感應,深淵通道正式開啓的日子已經可以被預測,這預測相當可信,誤差最大也不會超過兩個月。到了距離那個日期還有大半年的時候,能趕工的准備基本已經告一段落,要進入下一**動作又絕對沒有時間,剩下的部分只需按部就班就好。這種情況下的埃瑞安居民,就像距離高考和假期還有沒多久的學生,不約而同地躁動起來。
  埃瑞安就在此時舉辦了全國性的慶典。
  二十年之前,加強版本血統探測器在塔斯馬林州完工,一片紅雲在天空中擴散,一陣“紅雨”席卷了整個埃瑞安。紅光墜落到幾乎每個人頭上,早已看不出痕迹的異族血統在許許多多人頭頂浮現,許多一直以普通帝國公民身份自居的人們,活到這麽大頭一次知道自己還有著非人類的血統。那是震動了整個帝國的一天,是震動了所有還留在主物質位面的智慧生物的一天。
  于是以此為主題的節日,也囊括了所有人。
  紅雨之日的存在已經被編入了如今的教科書中,在未來的曆史書與閑人口中,它定將有更多長而複雜的褒貶——不過對目前的埃瑞安來說,紅雨之日最恰當的部分,在于它恰到好處的日期。往前推有時間讓人期待和准備,往後推又足以讓慶祝過的人們重回正軌,紅雨之日發生的這一天,正是進行一場狂歡的好時節。
  紅雨之日過去的第二十年,每一年的這一天正式被設為了“紅雨節”。
  為了讓人們記住對異族沒來由的仇視是多麽可笑,為了紀念過去人間各族的偉大聯合、愛與友誼,為了慶祝曾經硝煙味十足的埃瑞安走向和平……等等等等,設立節日的理由冠冕堂皇,十分合理。更重要的是,誰不喜歡過節呢?
  難以避免的緊張與懈怠之情在籌備開始時一掃而空,像一陣清風吹開凝滯的空氣。無論是帝國、塔斯馬林還是獸人,都慷慨地為此劃出了長達一周的休假時間,給人們足夠的空閑參加這頭一次出現的慶典。官方組織了形形□□的節目,每天都有看點,各地都有樂趣。各大媒體隔三差五抖出籌備中的新花樣,各式各樣的宣傳引人入勝,如同一本向導手冊,引誘著所有人加入這一場新鮮的節慶。
  人們也的確加入了進來。
  第一個紅雨節之前幾天,整個埃瑞安已經浸泡在了節日的氣氛之中,其熱烈程度堪比西方的聖誕節,東方的春節。節日頭兩天是自由時間,這沒有前例的節日還沒發展出什麽傳統民俗來,而紅雨本身又象征著多樣種族與多種文明,于是第一屆紅雨節變成了一個神奇的大雜燴,各式各樣的人們,把各自節日裏最讓人高興的部分都拿了出來,堆積在這裏。
  亞馬遜人背上弓箭,成群結隊地進入森林,追獵著森林裏的鹿群。傳統的尋鹿活動在新年舉行,亞馬遜人以找到鹿群為幸運,並不大肆狩獵,畢竟冬天對什麽生物來說都不容易。但現在是初秋,安加索森林的鹿群膘肥體壯,正到了狩獵季節——為了生態考慮,也為了各大自然屬性種族、職業的發展,不少地區劃分開了休獵期與狩獵季。在狩獵季節抗回一群肥美的獵物,烹饪並分享烤肉,最為森林緊張的德魯伊都不會為此抱怨。
  德魯伊的慶祝方式,著實讓這些自然修行者苦惱了不少時間。他們對一年四季都滿懷愛意,無論是萬物生發的春天,還是大地沈寂的冬天,自然之美存在于每時每刻,並沒有特別值得紀念的節日。過去的大德魯伊與自然一體,用身體與靈魂感知節氣變遷,甚至對日期漠不關心,要讓他們留下什麽傳統節日有些強人所難。曆數德魯伊的大日子,一時間好像只有學徒得到自然之心承認的考核日。
  德魯伊學徒在考核日的這一天聽取渡鴉或橡樹的謎語,他們會完成各種挑戰,最後尋求自然之心的承認……只是節日要拿來准備儀式未免太過悲慘。德魯伊們商量了個把月,終于決定將考核獎勵先拿出來。
  紅雨節這一天,德魯伊導師們會給學徒分發特別的種子,這些高階樹語者催化出的種子得到了自然之心的認可,只要將它們壓在舌頭底下,學徒也能聽清楚樹與鳥的語言。學徒們為此興奮不已,就像天生的近視眼突然戴上了眼鏡,整個世界都變得無比清晰。借著這樣的助力,他們能看到未來的方向,即便這種子不到一天就會失效,他們也對此視若珍寶。
  匠矮人們可不用為如何過節煩惱,他們的節日永遠有著某些不可或缺的環節,相當好預料。工匠們會在節日到來前加工加點,打造出送給自己或親朋好友的禮物。這事兒必須在節日開始前完成,不是因為節日開始就需要放假——隨性的匠矮人倒對鍛造工作情有獨鍾,並不以此為苦——而是因為節日一定要喝酒,喝酒就要喝到飽,喝到飽後再接近火爐就頗為危險。哪怕不敲到胳膊腿,被爐火燒掉了胡子也不好啊。
  紅雨節前,鍛造室與工坊叮叮當當亂響,奮戰的工匠們徹夜未眠;紅雨節到來的第一個小時,這些工作場所便再也見不到一個勞動的人。異族的工匠一樣會被矮個子同事們拉去他們的酒宴,看著他們在各種酒壇之間手舞足蹈,不分男女老少。匠矮人的酒文化源遠流長,這裏既有最辛辣的烈酒,也有連小孩子都能喝上幾杯的果酒,最不能喝的人也不用擔心勉強。說來好笑,大部分匠矮人的酒量其實都不怎麽樣。他們的酒宴來勢洶洶,去勢也洶洶,歡騰的小個子鬧不了多久,很快就會躺平在桌上或地上。
  大部分節日參與者熱愛的交換禮物環節,對于盜賊行會的人來說,體現方式則截然不同。許多遊蕩者們鍛煉技藝的方式都不太見得了光,過節也不可能親親熱熱湊在一起,以免出現什麽糟糕的意外。比方說,一群刺客碰頭後發現互相之間有著巨大的工作沖突啦,一群賊聚餐時隔壁桌不幸坐著一樣放假聚餐的聖騎士雲雲。
  盜賊行會舉辦的節日活動比較奇葩,珍貴的禮物被放在各大據點的安全屋中,屋子裏准備了各種機關,還有本事不弱的看守。有興趣前來過節的成員大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無論你是偷也好,搶也好,僞裝成看守潛入也好,欺騙看守也好……只要能平安進出,那麽房間裏的任何東西,你都能隨便拿走一樣。
  這是個愉快的節日活動,參與者不能傷害看守,盡管傷害看守的難度其實比拿禮物(或者說戰利品)大得多。看守也是盜賊公會的成員,挑戰者要學藝不精抓了個正著,那麽按照規則,他們就會被搜刮走一樣身上的戰利品——不知該不該說出乎意料,看守們最喜歡的戰利品不是金錢或武器,而是失敗者的褲衩,這些無聊人士的行為和安全屋內的機關一樣充滿了惡趣味。
  守衛不會傷害挑戰者,房間裏的機關亦然,它們只會帶來揮之不去的臭味,一兩天內洗不掉的顔料,某些能讓人接下來一段時間過得雞飛狗跳的不明藥劑(疑似是實驗室失敗品或女巫的正式商品),諸如此類,十分溫柔。
  促成盜賊行會成立的“沒頭斯派克”已經退休了,這位曾經的瘸腿街扛把子,完全沒想過自己居然有平安退位的一天。如今鑲嵌好幾顆金牙的“缺牙拉裏”,因為腦子始終不適合勾心鬥角,在這些年中也成功金盆洗手,沒在幫派裏升職也沒在保镖公司掌權,但日子過得相當平安美滿,最近快要長出肚腩。
  人們說起拉裏,會首先想起他的妻子米歇爾,那位東南商會的會長。米歇爾的直轄下屬都知道,會長和會長先生出了名的恩愛,隔三差五舉辦婚禮(並收取份子錢),每年都要丟下一雙兒女出去度蜜月。
  話說回來,盡管米歇爾愛慕虛榮、貪財且有著這樣那樣讓人無語的毛病,她作為商會會長的才能與職業素質簡直無法挑剔。人們還在為紅雨節的假期心懷憧憬的時候,她已經迅速地抓到了這事兒上的商機。除了四處贊助節日活動並獲得冠名廣告權外,東南商會自己便一手打造了一類節日風俗。
  商會贊助的研究者考據出了過去侏儒的節日活動,那些愛財且生財有道的種族大多信仰財富之神,一年有六七個關于財富的節日。各種報道在稿費的推動下新鮮出爐,《侏儒們如何度過財富節》、《AA/BB/CC群體的傳統風俗(這些來自天南海北的慶典用具,如今東南商城全部有售哦!)》、《一年一度盛大節日,為什麽不對家人和自己好一點?》……一系列報道看得人眼花缭亂,底下的主題就只有一個。
  買啊,買買買啊!
  從直白的購物宣傳到溫情脈脈的循循勸誘,從包著新聞皮的廣告到看似一本正經實則夾帶私貨的科普(“你知道嗎,千金散盡還複來,在適當的時候掏空口袋是財富積累的重要環節,侏儒們的富有充分證明了這點。”),東南商會打著“複興失落的侏儒財富節以配合紅雨節兼容並蓄的中心思想”的大旗,挂羊頭賣狗肉地開始進行大幅度促銷,將往日堆積的貨物一下子賣出了一大堆,而成功購買到的客人還覺得自己占了好大的便宜。東南商會的商人們為蹭蹭上漲的收入笑得合不攏嘴,一個個加班加得很開心。
  家住山中的獸人們暫時沒法參加這場剁手盛會,他們回到了部落,各自歡慶——嚴格來說,獸人其實是許多種族的統稱,想也知道,兔人與獅人的部落不會住在一處。鐵路正向越來越多的地方延伸,能在較為短暫的時間裏,把出門在外的旅人送回去。作為節日福利,這一次的來回車票由軍方報銷,不少獸人第一次感覺到了魔導火車的便利。他們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看著周圍的景色風馳電掣往後跑去。
  “只要一兩天就到家了啊!”他們啧啧稱奇道,“比豹族的人還快吧?”
  “要是能修得再裏面一點,今後行商來去也要容易多了。”又有獸人感歎,“一年多跑上幾趟,能賺的比我工資還多嘞!”
  對魔導科技始終懷著抵觸和警惕的獸人嘟哝著修路進山簡直能把敵人帶到家門口、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之類的話,末了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真是相當方便。
  被這獸人念叨的帝國居民當下也忙得很,絕對拿不出空閑來産生滅亡誰的心思。人類(是說認同著人類文化的那些)才是埃瑞安數量最多的族群,他們到處湊熱鬧,旁觀乃至參與進鄰居們的奇特節慶中,像在參加一場大型嘉年華。此外,埃瑞安普通人的節日風俗一樣相當發達,而且埃瑞安幅員遼闊,東南西北的居民各有特色。
  南部居民有著在孩童大拇指用糖漿和果汁混合物畫一個笑臉,寓意新的一年百病不侵、笑口常開的新年風俗。大拇指上的笑臉可以在新年夜後吃掉,剩下的糖漿和果汁也一樣,在過去物産不太富裕的年代,這是孩子們難得可以解饞的時刻。現下生活條件變得好了不少,糖不再是稀缺物,動手畫笑臉的爹媽也可以財大氣粗一把,讓糖漿畫覆蓋在整個手掌上。
  這麽幹的父母很快會後悔,靜不下來的孩子比比皆是,被抹在牆上、衣服上的糖漿實在很難清洗。因此不難理解,在數年演變後,紅雨節的“糖笑臉”變成了“拿糖塊在孩子床上擺出一張笑臉”的形式,發的糖變多,需要清洗的部分變少,一舉兩得,雙贏局面。
  都城附近的居民選擇制作他們的傳統食物,這種被稱作“牛奶山丘”的面點在埃瑞安北方地區很受歡迎,逢年過節不可或缺。篩過的白面粉打入雞蛋、牛奶與糖,攪拌到充滿空氣,馬上將之放進牛肉烤制後滴出的油脂中烹煮。高溫加熱之中,面糊中的氣泡迅速膨脹,將依然流動的外殼頂起,仿佛吹起一個薄皮面球。做好後的面點大小相似,形態各異,受熱不均勻的外皮會生成一種看上去像岩石、摸上去很柔軟的奇特形態,恰似一座座小小的山包。
  據說過去主婦中流傳著用牛奶山丘占蔔運勢的方法,盡管這東西的可信度實在存疑,但其失傳依然讓人有些遺憾。
  對食客來說,吃牛奶山丘倒的確有些看運氣的成分,因為每個“山丘”裏的餡兒各不相同。在中空的牛奶山丘地下挖出一個洞,制作者能往裏面填充布丁、糖漿、奶油甚至甜酒浸透的糯米。牛奶山丘的外皮香味濃郁,可以遮蓋住內陷的氣味,裏面裝著什麽真要等張口咬下才能知道。一些家庭會在某個牛奶山丘內部塞一枚葡萄幹,吃到這個彩頭的人,被認為會在這一天裏走大運。
  西邊山區的居民把山羊打扮起來,那些穿著華麗服裝的牲口威風凜凜,在裁判的催促下排成兩隊,相互拔河。埃瑞安東部地區的人們喜歡挑揀最渾圓肥大的蕪菁,將之镂空,雕鬼臉,變成一只只蕪菁燈,晚上提著燈夜遊。新年夜結伴去森林裏找尋“金鈴铛”的風俗流傳得很廣,不過那種外形酷似金色鈴铛的果實在初冬才開始生長,現在這個季節暫時找不到。
  不過,有不少人繼續著改良版的尋找金鈴铛。他們在前一天把真正的金屬鈴铛挂在在樹上,紅雨節的晚上抹黑去找,找到鈴铛也是好運的象征。
  “自己綁的金屬鈴都行?”有旁觀者不由得發笑,“太耍賴了吧,這樣也能帶來好運嗎?”
  “能啊!”綁鈴铛的老兵從樹上趴下來,帶著懷念的笑意,認真地點了點頭,“我們當初看到這樣的金鈴铛,可是交了天大的好運。”
  比紅雨之日還早上幾年,地下城一度龜縮在埃瑞安的一角,實力相當不足,只能偷偷發展,一個總督的弟弟就能把他們隔離在缺衣少食的東南邊。安加索森林在魔導武器的肆虐下淪為白地,那一年的冬天別說金鈴铛果實了,要找樹都很難。亞馬遜人將金屬鈴铛綁在剛種好不久的樹上,用以安慰那些有家不能回的士兵。
  當初那些隸屬哈利特上尉的軍人全都已經光榮退伍,他們依然記著那段美好的時光。在活下來的老兵們眼中,金鈴铛顯然帶來了實打實的好運。
  說到那個已經變成美好回憶的艱難新年,不得不提一提現在的撒羅教。曾經只有一個光杆聖子的撒羅教,在這些年來發展迅猛,再也不會出現聖子本人穿著禮服(還穿反了)上門推銷的淒涼景象了。那位非要勸說大家新年別吃肉、被人用白眼和糖紙扔的呆愣聖子塞缪爾已經變成了成熟可靠的撒羅教宗,撒羅教在新節日中選取的方案,也相當符合現實。
  撒羅教依然會在某些特殊日子齋戒,但不在新年,也不在紅雨節。紅雨節當中,撒羅的教宗在大教堂中舉辦彌撒,現場座無虛席,唱詩班的歌聲飛到教堂之外。
  彌撒結束後,牧師會分發一種聖餅。雖然稱呼是聖餅,這東西看上去卻更像果凍,嬰兒拳頭大小,外形晶瑩剔透,半透明的樣子相當可愛,在小小的盤子裏一抖一抖。一口一個的聖餅入口即化,滋味鮮美,熱量充足,在幾小時的彌撒結束後格外溫暖人們的心與胃。這事實上一種熬煮過的肉凍,有著很多宗教意味的說法,象征著純潔心靈。不過,哪怕不知道撒羅教那些典故的人,在涼飕飕的秋夜裏吃下聖餅,多少也會感到心靈上的感動吧。
  每一類的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過節,彼此之間的邊界其實並不大。種族、宗教、職業……這些屬性之間有不少重疊之處,出現沖突的場合少而又少。一個獸人可能同時是一個德魯伊學徒,一個普通人當然也可以吃完牛奶山丘就去吃聖餅。地下城的瞭望塔在埃瑞安遍地開花,以廣闊的視角俯瞰埃瑞安,塔砂覺得相當有趣,仿佛看到了過去的同胞一路拜過各種廟宇,和尚也能找道士算命。
  “像萬花筒一樣。”維克多說,“不同的色塊交疊在一起,卻能夠不混合成同一個顔色,反而産生了這麽多絢麗的新生色彩。真有趣啊。”
  同樣覺得有趣,我們腦內的聯想可真是風格迥異啊,塔砂失笑,真不愧是文藝惡魔。
  維克多通過塔砂的眼睛看著如今的埃瑞安,語調中難得不帶什麽嘲諷色彩。他坐在椅子上,托著下巴,像個沙灘拾貝的孩子,顯而易見地興致盎然。
  這種對于世界與各種生靈的飽滿興趣,對于一個深淵出身的惡魔來說,大概與“愛著這個世界”也沒有差別吧。
  紅雨節長達七天,前三天是交給大家自由發揮的假期,後面四天則有著官方組織的活動。這些活動彼此獨立又相互聯動,各地有不同主題,但也有交換到對方那邊與的小展覽館。
  埃瑞安帝國的都城舉辦了魔導科技展覽,難得地展出了大量能應用于普通生活的魔導科技産物,參觀者可以參觀還可以互動,充滿了趣味性,同時讓人對未來充滿憧憬。塔砂考慮過要不要自己這兒搞個魔法技術展覽對稱,不過鑒于到法師們大多懶得出來過節,最終瑞貝湖開展的,果然還是個藝術節。
  作者有話要說:  左右兩邊智齒都拔掉了,只吃代餐粉快兩周了,饞瘋掉,買了好幾包各種口味的薯片壓碎解饞,吃了一個多小時,然後把縫線弄開了……這就是為什麽今天更新會晚(迎風流淚)

☆、第131章 1.1

  (一三一)
  若說埃瑞安的都城是當之無愧的軍事與政治中心,那麽塔斯馬林的瑞貝湖,無疑是地上的經濟與文化中心。東南商會與瓦爾克藝術家協會的總部都在這裏,兩者的運作模式都已趨向成熟,並且時常合作,商業與藝術之間取得了不錯的平衡。
  一場無門檻的盛大展覽在全城範圍內展開,不同街區有著不同的側重點,既有陽春白雪也有下裏巴人。人們可以在高大明亮的展館裏欣賞知名藝術家的傑作,也可以在一堆奇奇怪怪的作品前與它們名不見經傳的作者交談。
  “這代表了繁忙生活中人們對心靈的自我壓制與彼此之間的相互審視。”一名藝術家正色道。
  “噢……”亞倫遲疑地說,“所以那些從牆面上滴落下來的顔料不是意外……”
  亞馬遜出身的亞倫早早留起了小胡子,用來中和他的年紀與雀斑帶來的稚氣感。這位東南商會的副會長可沒會長那麽愛崗敬業,他來這裏並非為了視察,純粹是跟家人一起出來過節。可惜那身瑞貝湖時興的考究打扮多少暴露了他的身家,即使不知道亞倫副會長的身份,需要拉贊助的藝術家也很樂意往他身邊湊。
  “是繁忙生活中人們對心靈的自我壓制與彼此之間的相互審視。”這藝術家嚴肅地重複。
  “這真是,”亞倫停了停,維持著笑容,“充滿新意的藝術形式。”
  “媽媽,我可以吃一個蘋果嗎?”背景裏傳來了亞倫的小兒子的聲音。
  “等一等,別拿!”他的母親利蒂希娅慌忙道,“那是展品!”
  古典藝術興旺發達,自稱“新埃瑞安”藝術流派的分支也在興起,年輕的藝術家們像春天的野草一樣活力十足,充滿幹勁地摸索著新的道路。打破常規的作品讓人啧啧稱奇,不過觀衆們是驚為天人還是一頭霧水,那是另一回事。
  “也是我的作品,代表了形式與美在藝術中的無用性,藝術的審美價值是人們成見的結果。”藝術家自豪地展示著一把扶手椅上的蘋果,“就像放在門口的那把弓,盡管我不知道它的作者是誰,但那精巧絕倫的弧度,弓面上做舊的包漿,還有那樸素的色彩與暗藏玄機的花紋,都足以說明其作者與我是同道中人。在這次展會後,我一定要與他或她暢談一番。”
  副會長的目光隨之轉向展廳門口,在那裏,記者們的閃光燈正此起彼伏,咔嚓咔嚓響個不停。
  節日的媒體總是相當忙碌,記者們在一個個可能成為焦點的地方駐足,他們記錄、報道,將這盛況帶給全國各地的人們,讓讀者與觀衆得以俯瞰整座狂歡的城市。“新埃瑞安”流派的新興藝術頭一次在公衆面前大規模露面,其中的作品又不像大部分傳統藝術品一樣不允許拍攝,于是理所當然地,各大媒體爭相撲向這些展館,如同蜜蜂撲向花朵。
  “這看上去只是一把短弓,事實上並非如此!”一位主持人唾沫橫飛地對著話筒說,“它凸顯出作者本人的思想,不拘泥于任何形式。這是對傳統藝術形式的一次驚人挑戰!它象征了擺脫物質化框定的藝術思想……”
  “……代表了對戰爭的深思與對職業者的思考。”另一家報社的特邀評論員侃侃而談,“我們可以看到,該作品狀似隨意地被放在展館門口,乍一看與展館環境格格不入,仿佛一位外來的弓箭手隨手為之。這不羁的態度完美表現了作者渴望和平的美好理想……”
  亞倫險些笑出聲來,他轉過頭去,與妻子啼笑皆非地對視。弓箭手利蒂希娅就站在那群圍著短弓的人群之外,好笑且無奈,不知該不該在萬衆矚目之下,把自己隨手放在門邊的短弓拿回來。
  看上去新興藝術的發展,還有待時間的考驗與篩選。
  紅雨節的第五天,瑞貝湖有盛大的花車巡遊。這一天的上午九點,長長的花車隊伍在瑞貝湖與紅桉縣之間的那條道路上集結,來自各大組織的近百輛花車爭奇鬥豔,開始向內城進發。
  最大的花車足有三層樓高,屬于財大氣粗的東南商會。它以馬力十足的魔導汽車為基底,外殼金碧輝煌,上頭東南商會的標志相當醒目。花車上堆砌著一座層層疊疊的微型宮殿,每一層各不相同,遠遠望去,好似一只雄赳赳氣昂昂的大蛋糕。這外形固然被不少人笑話為暴發戶品味,但每個人都得承認,它讓人印象深刻,見之難忘。
  規模緊隨其後的是冒險者公會的花車,六匹馬拉著一架南瓜外形的大馬車,它曾是某個馬戲團的移動車廂。真正的職業者坐在馬上、馬車車裏與馬車頂上,向周圍的人揮手,還會在某些停頓的路口表演拿手好戲。一名劍舞者在馬車頂上表演著一劍把一根大蘿蔔削成花的技藝,觀衆們歡笑著去接從天而降的蘿蔔花。一些人爭論著那個吐火的人是演員還是法師,真正的法師到底會不會願意站在這裏。等馬車向前開走,他們還沒得出結論。
  最小的花車只比人高一點,嚴格地說,它們可能都不算花車,叫“□□方陣”更恰當一些。穿著玩偶裝的人們擡著紙板車,向周圍抛灑糖果與贊助商的試用品,半點不掩飾植入廣告的事實;有著巨人血統的高個子站在一起,都打扮成古代野蠻人的樣子,故作凶狠地揮舞著木棒;一些奇裝異服的藝術家氣喘籲籲跟在車隊中,以此表現某種行為藝術,要是他們真的堅持不住,巡邏的工作人員會將他們帶走。
  最“貼切”的花車真是一朵移動的鮮花,一朵巨大的鳳仙花馱著一名德魯伊,用綠色的莖葉在道路上攀爬。它的速度看上去非常緩慢,但因為它的體型足有幾米高,哪怕步調緩慢,也足以跟上隊伍。這朵鳳仙花實在是個意外,它被嘗試新法術的德魯伊催化而成,卻既不能戰鬥也不能運輸,唯一可取的便是色彩鮮麗了。這一點用在慶典上,倒十分恰當,廣受歡迎。
  巡遊從當天上午九點開始,花車在整個瑞貝湖的各條主要街道裏巡回,到當天晚上九點來到中心廣場,□□才宣告結束。這一天的主要街道兩邊擠滿了觀衆,人頭攢動,歡笑不斷。好多地方被圍得水泄不通,多虧負責主持現場秩序的官方部門訓練有素,准備充足——都進行過好幾次“惡魔入侵時如何疏散群衆”演習了,區區花車算什麽?——沒發生什麽破壞氣氛的意外。
  花車停下的時候,人們依然意猶未盡,久久不願散去。
  次日便是音樂家們的盛會,第一個音樂節還沒有固定的主題,只是對各種音樂的展示。古典音樂會在大劇院中舉行,管弦樂團的精彩演奏讓觀衆們如癡如醉。傳統合唱團與唱詩班在撒羅教堂登場,管風琴優美莊重的音色與澄澈的人聲合唱一道飄揚。年輕人則大部分聚集在中心廣場上,比起上述兩個表演地點的觀衆來,這一邊的參與者更加熱情澎湃。
  “傑奎琳!傑奎琳!傑奎琳!!”
  他們聲嘶力竭地喊著遊吟詩人的名字,胳膊上系著和傑奎琳眼睛同色的紫羅蘭絲帶,要是有不明真相的信徒在場,沒准以為這是哪個教派的教主正要出場。造價不菲的舞台大燈在白天都相當奪目,從法師那裏購得的無毒彩色霧氣包圍了整個舞台。傑奎琳在萬衆矚目之下走上前台,她抱著豎琴,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聲浪便再度掀起。人們的熱情簡直能化為實質,要是在室內,這音浪沒准能把天花板都掀起來。
  這位有著妖精血統的遊吟詩人看起來還是只有十來歲,跟很多很多年前差不多,她的粉絲們叫她音樂天使。傑奎琳依然寡言少語,不過這絲毫不影響她的人氣。開始她的歌聲被當成戰略武器,後來帝國與塔斯馬林的關系漸漸緩和,一位因為傑奎琳的歌聲重拾生活勇氣的商人,主動自薦成為了她的經紀人。在經紀人與監護人的幫助下,傑奎琳有魔力的歌聲(優美動聽並且/真的/有魔力)迅速地征服了大半個埃瑞安。
  “看看那雙美麗眼睛裏的孤獨,還有那種令人愛憐的冰冷氣質,她難道不是個天使嗎?”粉絲們這樣說。無法長大與冷漠寡言這兩點,曾經被視為活該被燒死的妖魔之相,如今卻得到了廣泛歡迎,被認為是她獨特的魅力——這甚至招來了後世歌手的紛紛效仿,産生了什麽“三無屬性”、“合法蘿莉”、“宇宙歌姬”之類莫名其妙的專用名詞,那又是後話了。
  上午是治愈系歌手的專場,下午的中心廣場則更加地……特立獨行。在多年發展之後,當初會被人拖出去的新派遊吟詩人終于得到了一批擁簇者。
  畫著驚人濃妝的主場在台上聲嘶力竭,歌聲時而陰郁哀傷,時而憤怒高亢,入侵性十足,像一把把電鑽般鑽進了每個聽衆的腦殼,讓人心跳加速,頭腦發昏,想要捶胸頓足。遊吟詩人愛迪生硬是用小提琴彈奏出了死亡金屬樂的效果,在這樣神奇的樂曲中,他讓人絕望的走調與滑音居然變得恰到好處。
  整個樂隊的樂手都是些不幸的音樂家,他們有著遊吟詩人的職業,並且只有攻擊天賦。換而言之,哪怕不發動技能效果攻擊,這些人的演奏也注定讓人頭暈目眩,普通人完全無法欣賞。新音樂的出現拯救了這些人的音樂生涯,他們演奏中讓人心神動搖的魔力變成了氣氛的催化劑,就像火鍋裏的辣椒越辣越過瘾,重金屬樂的愛好者們越是被刺激得快要喉頭一甜,越覺得表演到位,熱血迸張。
  順帶一提,下午場的舞台特效全都由女巫提供,瘟疫女巫蕾斯麗是重金屬樂的忠實支持者,她認為樂隊的化妝方式深得她心。
  紅雨節的最後一天晚上,是煙花大典與化裝舞會的時間。
  絢麗的煙花在深色天幕上綻放,埃瑞安的科技樹上倒是先有魔導信號彈再有各色煙花。金線銀線劃破夜空,呼嘯聲中,各種圖案在空中打開,讓人眼花缭亂。匠矮人工坊配置的煙火色彩鮮麗,法師制造的戲法煙火甚至能在空中變換,人們為天上翩翩起舞的仙子煙火驚歎,為抛小球的小醜煙花發笑。
  最後一輪煙花像天上的泉眼,銀色火花源源不斷,覆蓋了整座瑞貝湖城的上空。等煙火漸熄,這一夜的活動才剛剛開始。舞曲響起來了,盛裝打扮的人們向露天舞池彙聚。
  這是塔砂的提議,埃瑞安有假面舞會,卻沒有化裝舞會。把自己打扮成奇奇怪怪的生物,與其他喬裝改扮的人共舞——當長得奇奇怪怪的異類本來就生活在人群當中時,這事兒能變得相當有趣。
  踩著高跷裝成巨人的人遇到了真正的巨人後裔,後者頭上戴著鹿角,正企圖裝扮成一名獸人。好多雙毛茸茸的耳朵豎在腦袋上,不夠敏銳的人或許得去摸一摸,才能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不少偷懶的參與者選擇用一個耳朵發箍就解決掉獸人打扮,而不少耳朵長長的獸人選擇用帽子和假發裝成別的什麽。
  “今天我是女巫哦!”一個戴著尖尖帽子的小男孩興奮地說,好心地提醒旁邊的小女孩,“這是個化裝舞會,你要是不變裝的話,他們可不會讓你進去的!”
  “我化妝了呀!”小女孩回答,她提起假發,露出一只被壓在下面的兔子耳朵,“今天我是人類哦!”
  龍騎士道格拉斯騎著龍到場,他的拉風著陸迎來了不少口哨掌聲,也遭受了不少噓聲,相熟的人們紛紛笑話他根本沒做打扮,只是照例來炫耀他的龍罷了。“怎麽能這麽說呢?”道格拉斯抗議道,指著巨龍頭上那個不仔細看絕對看不見的鹿角,“我們扮演的是財富之神與他的神聖馴鹿,你們看,他把體型變小了,我不是還帶著一個袋子嗎?”
  傳說中的財富之神會在特定節日裏分發禮物,道格拉斯攜帶的口袋卻幹幹癟癟,什麽都沒有,一看就是來的路上隨便哪兒摸的。觀衆們大笑著起哄,都說他的裝扮一點都不正宗。于是龍騎士從善如流,開始宣稱他們裝扮的是“墮落後裝成普通龍騎士的財富之神和他的邪惡馴鹿龍”。
  財富之神會發禮物,墮落的財富之神當然就會收禮物啦。接下來的時間裏,龍與龍騎士開始象征性地打劫,提著袋子問路上的行人討要著禮物,巨龍對矮錢裏面值最小的硬幣相當滿意:金燦燦,硬邦邦,敲擊起來嘩啦啦響,再好不過了。
  “這家夥也太愛出風頭了吧!”獅鹫兵團的人抱怨連連。
  巨龍在瑞貝湖上空飛來飛去,縱然它全然沒有戰鬥的架勢,獅鹫們還是對這一帶進而遠之,主人怎麽威逼利誘都毫無用處。獅鹫騎手們大部分暗中打造好了行頭,准備裝扮成英雄故事裏古代獅鹫兵團的團長。多麽難得啊!跟全世界的人不同,他們可是有著活生生的獅鹫當道具的啊!騎手們哀聲歎氣,要是沒有巨龍這回事,大半個獅鹫兵團的人大概都會打扮得十分相像。
  這群人也真好意思說龍騎士愛出風頭。
  “騎著獅鹫的古代英雄”沒有出場的機會,“騎著獨角獸的精靈”倒頗有市場。姑娘們穿起白色長裙,把長長的頭發染成金色再編織起來,用面團捏出耳朵尖尖,騎在白馬上登場——自從獨角獸的故事在埃瑞安流傳開來,喜歡白馬的姑娘一時間比喜歡白馬的戰士還多。那些白色(或被粉撲拍成白色)的馬兒頭頂著材質各異的尖角,馬背上的“精靈”們在撞見彼此時迅速地相互打量,不看馬上人,先看馬上角。那些自認為自己這兒的角做得更好的姑娘們,露出一抹矜持驕傲的微笑。
  如果這場獨角制作比賽正式打響,最終能獲勝的反而是個少年,原因很簡單,他騎著真家夥。小少年加百列容易臉紅,他的獨角獸夥伴卻相當膽大,巨龍與人群都沒能打消它前來玩耍的念頭。加百列提心吊膽地騎著獨角獸,在別人的稱贊中幹笑,生怕有人發現這兒真的有一匹獨角獸。
  “我們早點回去吧……”他憂郁地碎碎念,“人這麽多,要是你被發現了,大家一人摸一下,就能把你摸禿啊……”
  他的夥伴對此置若罔聞,修長的脖頸轉來轉去,好奇地觀望著來來去去的人群。
  舞會不提供主食,但提供小點心與度數很低的酒水助興。自動開瓶器,某種剛發明沒多久的自制魔導器,聲勢浩大地將幾十瓶香槟瓶蓋發射到半空中,泡沫噴射出來,聲如炮轟,嚇了旁邊的瑪麗昂一跳。狼女剛才靠在桌子旁邊發呆,半點沒發現桌上的自助魔導器可以遠程遙控,這會兒一對耳朵抖個不停,被飛濺的泡沫沾得濕漉漉。
  “我果然討厭魔導科技。”她嘀咕著,煩心地甩著頭。
  “給。”來拿香槟的赫蒂笑著遞給瑪麗昂手帕,“我倒相當喜歡。”
  亞馬遜戰士赫蒂在之前的戰爭中失去了一條腿,鋼鐵魔像讓她變成了殘廢,但也是魔導科技的發展,讓赫蒂得到了現在這條腿。這截鋼鐵義肢靈活而便捷,如今的赫蒂行動如常,甚至依然能上戰場。
  距離她們大概三十米外,塔砂正在舞會現場。
  她一點沒喬裝打扮,或者說她的“喬裝打扮”便是撤銷了障眼法。塔砂以如今的真面目站在這裏,頭頂尖角,腳踩龍爪,惡魔之翼沒有展開純粹是為了避免占地方。人們遠遠向執政官女士投來一眼又一眼,他們都知道這是誰,于是所有人遙遙向她致敬,沒有一個敢于上前。
  “美麗的女士,您是一個人嗎?”一個故作驚訝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如此可愛的人竟然只站在舞池旁邊,難道是所有在我之前見到您的人都瞎了眼?”
  塔砂笑了起來,向後伸手。
  她的手被捉住了,抓住她的人拉著她轉過半個圈。下一刻塔砂看見了維克多的臉,今天的維克多也光明正大地頂著惡魔的角,他靠過來,抵著塔砂的額頭,黝黑的彎角蹭了蹭蒼白的骨角。
  路上的商販賺得缽滿盆滿,一對惡魔角發夾與獸耳發箍差不多價錢,買一送一。這個群魔亂舞的夜晚,誰都不用隱藏。
  “可敬的執政官女士,我能請你跳支舞嗎?”維克多笑道。
  “你不是已經這麽做了嗎?”塔砂說。
  維克多的手攬住了塔砂的腰,塔砂的手也扣在對方的後背上。舞曲正揚起一個新的高#潮,他們邁入舞池,目光膠著,仿佛誰先移開視線就是認輸。
  龍爪扣在地磚上哒哒作響,足以切金斷玉的利爪輕盈地落到地上,像一雙尖尖的高跟鞋。維克多踏著皮靴的雙腳在這雙利爪間跳躍,塔砂低頭看了一眼,莫名想到了鳄魚牙齒間靈活起舞的鳥。她重新擡起頭,對上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迅速打消了剛才的念頭。
  這哪是鳥,顯然是另一條鳄魚啊。
  有著爬行動物眸子的惡魔正牽著他,姿態優美,動作卻並不溫柔缱绻,正合塔砂口味——知根知底,跳個舞就不必繼續再裝。
  他們翩翩起舞,舞步不像別人以為的那樣含情脈脈,反倒有種殺伐征戰的銳氣,同時親密得不可思議。白發烏角的英俊男子與黑發骨角的美麗女性,執政官大人與她的情人,無論哪一種都引人注目,但幾乎沒人能長久盯著他們看。這太……太過私密了,明明沒有任何露骨的動作,他們膠著的舞步卻讓周圍的氣溫都上升了似的。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基本沒大礙了,腦袋還有點暈乎,但願狀態能早點恢複過來吧……除此之外就是,瘋狂饞………………我覺得我都想寫美食文去了_(:3」∠)_
  感謝小天使們的投喂!=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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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1.1

  (一三二)
  “你在笑什麽?”維克多問。
  “怎麽,笑不好嗎?”塔砂說。
  “當然不,沒有你的笑臉,這個夜晚將黯淡無光。”維克多十分順溜地恭維道,接著話鋒一轉,“但你高興時不這麽笑,你笑話別人時才這麽笑——等等,難不成對象是我?”
  “是啊。”塔砂不再掩飾她的竊笑,“你是在示威嗎?”
  他們攜手跳進了舞池中心,對于兩個協調性極佳的戰士,什麽舞曲都不在話下。塔砂的紅裙在旋轉中展開,像一朵盛放的石榴花,裙擺吸飽了燈光,華貴而透亮。燈火投射在他倆身上,他們本身看上去就像發光體一樣。
  但是並沒有人看向那邊。
  開始還有人目光相隨,所有目光在舞曲開始後不久便無影無蹤,最好奇的崇拜者與最敬業的記者都下意識扭開了頭。視線在碰觸他們前滑開,塔砂與維克多在人群之中,又在人群之外,仿佛一滴油滴入水中。
  今夜的中心廣場熙熙攘攘,熱鬧的舞池中心出現了一塊小小的空白地帶,人們不約而同地停在塔砂的幾米以外。若說近處的人還可能主動為了執政官大人讓路,那些毫不知情地在舞蹈中跳過來的舞者們呢?因此這避讓不是人們自發自覺的舉動,或者說,不止是自覺。
  巨龍在天空中掠過,獅鹫們驚慌躲避;高等惡魔在人群中玩著他的小把戲,縱使依舊人模人樣、笑容可掬,人們也下意識分散開去,仿佛飛鳥避開鷹隼的影子。
  “我有嗎?”維克多脫口而出,很快意識到這反駁一戳即破,並沒有意義。“好吧,可能有。”他幹脆地在塔砂的注視下改口,“沒辦法啊,你用如此珍貴的材料給我制造了高等惡魔的軀體,我的靈魂本身又如此鶴立雞群,要是沒有什麽與衆不同的特殊效果,豈不是對不起你的辛勤勞動嗎?”
  他這話照舊說得半真半假,圓滑地避免了正面回答問題。
  聖樹擀面杖的效果暫時被撤下,維克多現在這具身體固然比不上他原裝的上一具,但力量要比地下城之書強大不知多少。地下城之書只是某種魔法書或道具,現在的維克多則恢複到了高等惡魔的水准,重塑之軀是實打實的惡魔——還好針對惡魔的檢測法術只會被深淵因子觸發,維克多這個被深淵驅逐的惡魔,才沒讓各種儀器與法術亮得五顔六色。
  一個接近領主等級的惡魔,能制造一些特殊效果也是理所當然。
  但塔砂說的是這件事嗎?
  維克多顯然在轉移話題,塔砂在說他是否做了某些事,他卻回答自己是否能做成某件事。這種顧左右而言他的回答方式其實也給了塔砂答案,是呀,這家夥運用了一點惡魔把戲,讓他人無意識地躲避,讓他與塔砂從人群中分離。于是這一支舞發生在大庭廣衆之下,卻又為他倆獨享。
  無論這出于幾分有意幾分無意,塔砂都覺得這挺可愛。
  維克多的否認甚至讓他顯得更可愛了,像送完花後扭過頭去的小男孩。一個厚顔無恥、油嘴滑舌的家夥,一旦顯露出一點羞赧來,反而比內向之人的臉紅還要迷人。
  話說回來,即使惡魔沒用上這點小手段,舞會上對他們猛拍照的人也不會很多。娜塔莎女士與維克多先生相關的報道已經過了峰值,所有新聞最後都會變成舊聞,提起“執政官女士的情人”也不會讓人們大驚小怪、胸悶氣短。維克多的公衆形象一步步建立,他的“人設”一點點植入公衆心中,開始為人認可。
  他參與了一些關于深淵的學術性會議,從容應對各種質疑,成功說服了所有人。他在應對深淵入侵的上層議會上以顧問的身份出場,並且很快證明自己出現在那裏並非只靠著枕邊風。他在藝術方面高超的見解、廣闊的眼界和海量的知識儲備征服了瑞貝湖,最終扭轉了風向,讓最刻薄的媒體也改變了說辭。維克多足夠狡猾,活得足夠久,此外還能說會道,一分顔色都能開起染坊,這樣的合作者,給塔砂省了大量幕後推手的工作。
  “來曆不明的小白臉”,最開始他們這樣說。
  “得到青睐的幸運兒”,後來他們這樣說。
  現在,人們把“非凡”、“了不起”、“神奇”的頭銜放到維克多的名字前面,不帶任何諷刺意義。維克多在短暫的時間裏展現出了非常多的不凡之處,要是開始他不是以近乎小醜的身份出現,如果他的出場不是那麽具有娛樂性,人們或許會感到恐懼。
  一切都何他們計劃好的一樣。
  施法者協會的聰明人們自認為知道了真相,把維克多當做古代法師塔中戰利品的一員,一名被古代法師封印、深淵放逐又被執政官大人捕獲的惡魔。在塔砂的默認和推波助瀾之下,這“真相”終將慢慢傳播開來。
  “知情”的法師們贊歎塔砂捕獲惡魔的智慧與魄力,相對感性的女巫們則認為這段奇特的愛情故事相當動人,有幾個還主動給塔砂送來了愛情魔藥(例:“真愛魔藥之如何讓背叛你的情人死得十分好看”)。不過無論認為這種結合出于謀略還是愛情,相信了這種小道消息的人們,全都一致認為,執政官女士擺平了惡魔。
  塔斯馬林的執政官娜塔莎絕不可能被惡魔擺布,她既不會抛棄我們,也不會輸——這是塔砂在埃瑞安奮鬥到今天,最終樹立起的信譽。
  哒!維克多在塔砂耳邊打了個響指,顯然看出了她的走神。塔砂收回了發散開的念頭,笑道:“我欣賞你的自信。”
  “過獎過獎。”維克多謙虛地說,“如果我不是如此卓爾不凡,你怎麽會看上我呢?”
  “你不是還有這身好皮囊嗎?”塔砂調笑道。
  她伸出兩根手指彈了彈維克多的小腹,維克多抓住她的手,放到唇邊親了親。不遠處的記者擡起相機又放下,一臉呆滯地目視前方,仿佛剛剛那顆敬業的心險些動搖了惡魔的法術。塔砂與維克多看到這一幕,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我這不能叫示威,只是一點小清場。”維克多舊話重提道,“要說示威,我早就開始了啊。你的人民把你當神看,不相信任何凡人能站在你身邊、我越不像個普通人,他們越認可我。”
  “人們總是神化心中的非凡人物。”塔砂回答,“我猜你已經見過許多例子了。”
  “是啊,庸人神化英雄、異化英雄,好把責任甩給他們,好給他們無望的生活弄點指望。他們的英雄只是一個借口,就像節日是個狂歡與忘卻恐懼的借口。”維克多感歎道,“他們倒從不深究你來自哪裏,執政官娜塔莎是奇迹的代名詞,不需要任何理由。”
  “這樣也不壞,只希望他們別變成躺在地上期待奇迹降臨的空想家就好。”塔砂歎了口氣,“我不是奇迹,只是做了能做的事情。”
  “哎呀,親愛的,”維克多笑出聲來,“你說得好像自己真是他們當中的一員似的。”
  “我的確是。”塔砂說。
  “是嗎?”惡魔挑起了眉頭,“不不不,你跟我見過的任何存在都不一樣,不論是天界生物,深淵造物還是人間生靈。你是個特立獨行的巢母——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麽會對這麽多情感無師自通——但你依然不屬于你的子民。”
  “我不屬于他們。”塔砂點頭,“但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是巢母?”
  維克多愣了愣,恍然大悟。
  “你的確從來都沒說過,啊,回避問題,我居然也會中這一招。”他失笑道,露出幾分好奇來,“那你是什麽?天上掉下來的嗎?”
  “你的記憶找回來了,那你呼喚過我嗎?”塔砂問。
  “沒有。”維克多回答,“這座地下城本該完全摧毀,我從未准備過一個地下城意識。”
  “那就不太清楚了。”
  “什麽?”
  “‘天上掉下來的’。”塔砂莞爾道,“說不定呢。”
  來到埃瑞安二十多年以後,紅雨節的最後一天,這個共舞的夜晚,塔砂第一次吐露了她的故事。
  她說到自己在埃瑞安醒來的第一天,說到靈魂如何進入地下城核心,她如何從漂浮的幽魂變成這座地下城的意識。
  她說到自己來到埃瑞安之前的那一天,說起她因何而死。故事關于一個風雨交加、雷鳴電閃的夜晚,一條空曠道路上失靈打滑的車,一個不知道自己撞上了什麽的司機。她死了,又活了,只是醒來的地方不再是她過去的世界,而是全新的、未知的埃瑞安。
  她說到“第一天”和“最後一天”之間不見蹤影的夾層,那段記憶被完全抹消,只剩下了模糊的印象。當地下城之書上的禁咒保護著塔砂穿行星界,她突然感到熟悉:空間割裂時,皮膚上針刺般的緊張感與車禍前的一刻無比相似;空間跳躍時,脫離的失重感與死亡之後、失去意識之前相差仿佛。她意識到死亡並穿越到埃瑞安的那個時刻,她也曾從星界穿行。
  “我不知道自己因何而來。”塔砂說,“但我依然記得,我只是個普通人罷了。”
  維克多不說話,他琥珀色的眼睛大睜著,似乎在消化這一大堆驚人的信息。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終于開了口。
  “原來你叫‘塔砂’。”維克多語氣古怪地說,“你都沒有告訴我。”
  “你就在想這個?”塔砂險些沒繃住,她深思熟慮之下決心說出她最大的秘密,還等著維克多提供一點有參高價值的假設,關于她到底是因為什麽來這兒的——真知之館都沒提供多少有效信息。
  “結果娜塔莎這個化名反而比較接近你自己承認的名字嗎?”維克多俨然沈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耿耿于懷地碎碎念個不停,“虧我還以為自己跟他們不一樣,我們知道彼此的真名……”
  塔砂深深地,深深地歎了口氣,放在維克多腰間的手開始掐緊,擰肉,順時針旋轉。
  “哎喲哎喲知道了!”維克多終于從自己的世界回了過來,勉強正了正表情,“這個麽,我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啊。關于星界與世界的東西都很複雜,充滿了難以理解的隨機事件,並不是每件事都有一個規劃好的理由。它是無數個世界之間的交彙區域,無數個世界的規律都可能在小範圍內産生影響。研究星界的學者大部分都發了瘋,要歸納總結出星界的規律,還不如去研究深淵規律,後者的命題還小一點。”
  “你是說,我出現在埃瑞安,可能真的只是意外?”塔砂說。
  “【可能】。”維克多回答,比了個著重號的手勢,“因為除了意外,我也想不出別的了。”
  雖然讓人失望,但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吧。塔砂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不過,我還是覺得你錯了。”維克多說。
  “哪裏錯了?”塔砂問。
  “你依然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維克多露齒而笑,“平凡的不是力量,而是靈魂,不凡的靈魂終將非凡,所缺的只是一個機遇——將全埃瑞安的人都放進你這樣的境地,你認為有多少會得到你這樣的成就?穿梭星界的那個靈魂是你,你選擇了如今的道路,選擇了埃瑞安,選擇了我,並且常勝不敗。”
  說到這個詞時維克多頓了頓,他們相視一笑。
  “祝你常勝不敗”,還被困在地下城之書中的維克多,在將靈魂碎片給予塔砂時這樣說。“我將常勝不敗”,在面對維克多的犧牲時,塔砂曾發下這樣的誓言。祝福時維克多沒有十成十的把握,發誓時塔砂沒有完全的信心,但他們終究磕磕絆絆相攜走到了今天,從未認輸,也不打算認輸。
  “所以不要謙虛了。”維克多說,“你出現在埃瑞安這件事,對于我們來說,就是實打實的‘奇迹’啊。”
  聽上去真不可思議。
  身在其中的時候,一切好像都很自然而然,塔砂自己感覺起來,她只是在穿越後努力活下去,並企圖活得好一些而已。一路的旅程艱難但並非不可思議,可等二十多年後回頭看向起點,塔砂也不由得驚歎。
  能走到這一步,真像一個奇迹。而作為奇迹的創造者,塔砂感到自豪,以及毫無畏懼。
  如果她能完成這些不可能的任務,要創造更多,似乎也並非天方夜譚。
  “我還是感覺我們兩個更加相似。”維克多眨了眨眼睛,“你離開了你出生的世界,我也離開了我的——盡管跟你比起來,我的旅途比較短。我死了,又活了;你也死了,又活了。跟全世界的人相比,我們兩個才是同伴吧?”
  “是啊。”塔砂笑道。
  她能感到維克多在逗她笑,她也的確變得輕松了——塔砂籌備的節日並不能娛樂她自己,就像魔術師本人難以享受被戲法哄騙的樂趣。深淵即將入侵帶來的不確定感被安撫下來,而在被安撫之前,塔砂甚至沒發現自己也在不安。居然要靠一個惡魔來開解啊,塔砂不由感到好笑。
  “等到我們能自由進入星界的時候,”塔砂說,“我們一起去我的故鄉看看吧?”
  “好啊。”維克多笑道,“噢,按照時下流行的戲劇,為了安全起見,我們應該立刻結婚,而不是回你老家再結。”
  “結、結婚?!”一個稚嫩的聲音驚呼道。
  維克多與塔砂停了下來,轉頭向旁邊看,編著麻花辮的少女猛地捂住了嘴,在注視下漲得面頰通紅。
  這姑娘根本沒地方躲,以塔砂和維克多為中心,舞池中心大概有半徑兩米寬的空白圓圈,圓圈當中什麽人都沒有。被惡魔把戲清空的區域卻不知何時冒出個小姑娘來,還近到能偷聽,維克多咂了咂嘴,看上去頗感丟臉。
  塔砂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對小姑娘溫聲道:“嘉比裏拉,你怎麽在這裏?”
  “是媽媽她們……”嘉比裏拉苦惱地說,用力拽著自己的裙子,“她們又讓我去玩了,我只想自己找人玩,唉,我不是會被人騙的小孩子了,她們老是那樣……我就跑出來了,對不起,不是故意聽見的……您別跟她們說……”
  她的聲音又細又軟,若非塔砂天賦異凜,絕對聽不清她說了什麽。這個十四歲的小姑娘說話低著頭,溫柔又腼腆,不過那身打扮和她小白兔的性子既然不同:暗紅色的裙子上彩線勾出大片紋路,普通人看久了會頭昏;粗大的金色項鏈挂在脖子上,墜子是個嬰兒拳頭大小的骷髅;大大小小足足五只手镯戴滿了她纖細的手腕,風格各異,串在一起非常詭異;一對過于成熟的耳環挂在她耳朵上,仔細看,並非耳釘,而是夾子。
  這身打扮放在化裝舞會上十分合適,不過這位小姑娘平時就穿著這身行頭。
  嘉比裏拉是女巫的女兒。
  塔斯馬林州的女巫,在這些年裏增加了兩個,瘟疫女巫蕾斯麗之女去年剛出生,另一個便是嘉比裏拉,回聲女巫阿芙拉的女兒。作為很長一段時間裏女巫們唯一的孩子,嘉比裏拉有一個女巫親媽,一群女巫幹媽,塔砂也順道插了一腳,當了個挂名養母。這位小姑娘身上的各種零碎裝飾,包括那條一看就非常非常不吉利的裙子,都是女巫制作的護身法器,哪怕她本人暫時和還沒覺醒,那些東西也足以把她護得周周全全。
  是嘉比裏拉的話,她能無視惡魔的把戲也並非不可理解。
  這位小姑娘不知該說幸運還是不幸,她的媽媽團足以讓她在塔斯馬林(乃至埃瑞安)橫著走,但她本人不幸性格內向,性子軟綿,對彪悍的媽媽們實在相當沒轍。塔砂同情地摸了摸嘉比裏拉的腦袋,完全能想象她在女巫們“去幹點女巫能做的事”的慫恿下落荒而逃的樣子。
  “放心,給你保密。”塔砂說,“去玩吧,她們那裏我來說。”
  “謝謝您!您真是太好了!”嘉比裏拉松了口氣,“我其實本來不想走的,但是今天感覺特別不舒服,從早上開始就不太對,我想要……再一次……再一次……”
  塔砂一把抓住了嘉比裏拉的肩膀。
  她抓得相當及時,若非被塔砂的雙手固定,嘉比裏拉會向後反倒過去。
  小女巫纖細的脖子向後擰去,脊柱倒彎成小半個圓弧,頭顱倒向後背。她褐色的眼珠一樣向後翻滾過去,一路跑進了上眼皮之下,露出一大片白色的眼球。塔砂固定住嘉比裏拉的頭顱,將她小心地放到地上,以免她在這突如其來的抽搐中弄傷自己。
  嘉比裏拉安然無恙,她身上的法器毫無反應,沒有一樣爆發起來護主。但她看起來絕對算不上沒事,在痙攣之中,嘉比裏拉的眼睛再次驟然上翻。
  剛才她的眼眸已經快要看不見了,人類的眼睛根本不可能再反轉一次,那簡直轉過了三百六十度。可嘉比裏拉的眼珠又轉動了一次,轉動之後,一雙青色的眸子出現在她眼眶之中。
  塔砂在這雙青色眼眸裏看見星星。
  “再一次——”
  嘉比裏拉卡說。
  “僵死的棋局洗牌
  流星沖入閉鎖的大門
  獨木橋建立于
  騙子的已死之軀
  一座城隕落
  一座城升起
  血與灰培植出希望之種
  來自界外的靈魂
  終將戴上無王之冠——”
  小女巫的聲音戛然而止,那雙有著奇特光斑的青色眼睛蓦地合上。嘉比裏拉癱軟下來,雙眼緊閉,無聲無息。
  “覺醒日快樂。”維克多喃喃自語,“星象女巫。”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開始就是深淵副本了~

☆、第133章 1.1

  (一三三)
  星象女巫,傳說中能通過星辰的軌迹看見未來的存在,十三種女巫裏最稀有的一種。在星界“隱匿”後漸漸銷聲匿迹的星象天賦,時隔數百年,在新一代的女巫身上覺醒。
  “原來如此。”維克多說,“看起來我們運氣不錯。”
  “只因為一個預言?”塔砂問。
  記載中說,預言系法師計算未來,星象女巫從星辰的絮語中收獲靈感。維克多與塔砂談論過先知的故事,他說未來有無數種可能,像無數條道路的虛影,法師勾勒出這些虛影中重疊的那一段,而女巫,她們同時講述“全部”。
  “對,預言並不是制勝秘訣。”維克多點了點頭,“但現在我可以確定,拉什德嘉拿我的身體做什麽去了。”
  主物質位面在衰落,無法脫離的深淵亦然。這些年來對深淵通道的觀測,足以證明過去魔災中惡魔領主自建傳送門的能力已經成為了曆史,那一邊的居民完全失去了提前打開通道的能力。深淵與主物質位面之間的通道到了時間會自然開啓,但在它開啓之後,深淵造物要如何穩定它,如何平安地通過?
  維克多知道很多種方法,針對每種可能性,他們都准備了應對的方案。而如果“獨木橋建立于騙子的已死之軀”,答案只便剩下唯一一個。
  那位得到維克多留在深淵的屍身的法魔領主,無可識之物拉什德嘉,用惡魔領主的遺蛻,制作了深淵與主物質位面之間的橋梁。
  這是諸多猜測中相對不錯的一種,他們既不需要完全勝過整個深淵,殺光所有深淵領主,也不需要打沒有期限的拉鋸戰,一直苦苦支撐到深淵通道斷裂。重點只在維克多的遺蛻上,只要摧毀這座獨木橋,深淵就會再度被驅逐。
  這一回,深淵沒法再度歸來。
  在塔砂與維克多不遠處,嘉比裏拉的媽媽團們正蜂擁而來。她們繞著失去意識的小女巫叽叽喳喳個不停,所有人都喜氣洋洋。嘉比裏拉的親生母親阿芙拉驕傲地昂著頭,接受同胞們的祝福,大家看上去全對星象女巫的不省人事毫不擔心——有時候真不知道她們是保護過度還是疏于保護,女巫有著自己的標准。
  “一個盛大的成人禮!”她們說。
  回聲女巫將手掌攏在唇邊,她們的呼嘯聲驟然拔高,光芒隨之騰起。一寸高的小仙子——這種最低級的妖精基本沒有戰鬥力,制造舞台效果倒是一等一——拍動著亮晶晶的翅膀,將粉末抖得到處都是。大型元素精靈在塔砂的瞪視下縮了回去,巴掌大小的冰元素在半空中旋轉,像只倒過來的刨冰機,雪花一落地便會融化。跳舞的人們新奇地擡起頭來,伸出手去接雪花與仙塵。獨角獸伸出舌頭舔了舔從天而降的冰晶,涼得打了個噴嚏。
  火焰女巫的火鳥在天空中劃出一道鮮麗的弧度,像一只特別華麗的煙花,炫技似的旋轉升空,在天空中炸開,留下展翅的幻影。記者們匆匆忙忙按動快門,幾分歡喜幾分愁,又為新熱點的出現高興,又為沒能完整拍下這突發的美景遺憾。
  塔砂聽到小小的尖叫,她收回望向天空的視線,正好看到維克多將一只小仙子從她腦袋旁邊彈飛。塔砂的目光轉向維克多,這惡魔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指,說:“你這兒有片雪。”
  “你這兒也有。”塔砂說。
  她彈了維克多的額頭,維克多嬉笑著抓住她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說:“這邊也有。”于是塔砂欣然應邀,抓著維克多的角往下拉,啄了啄他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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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的秋季是節日與豐收的季節,冬天則如德魯伊們預報的一樣,不太冷也不太熱,埃瑞安的生靈們按部就班地度過了這個冬季。等到新的一年來臨,萬物複蘇、冰雪消融的某個夜晚,埃瑞安出現了一場流星雨。
  埃瑞安北方,從極寒之地到都城以南數千公裏,所有人都望見了那場毫無預兆的流星雨。前一刻天空還一片平靜,後一刻,無數破碎的星辰暴雨般墜下。它們看上去發自一個原點,要是有人能將整個埃瑞安收在眼底,他們會發現,這原點就在埃瑞安北方的某個鄉鎮。
  柏嶺鎮位于都城西北大約六百多公裏的地方,這個本來名不見經傳的小鎮,近年來因為一個並不光彩的原因聞名于世。幾年前,前帝國將軍希瑞爾在這裏被惡魔所誘惑,激活了深淵與主物質位面之間的通道。
  如今的柏嶺鎮已經變成了軍事重鎮,駐軍將希瑞爾的祖宅牢牢包圍在中間。哨兵們擡起頭來,看著星辰搖曳,天火墜落,整片天空驟然爆發一場無聲的煙火。
  流星的速度快得難以看清,一分鍾內墜落的星星不知幾何,或許把這壯觀的景象稱作“流星暴”更貼切一些。明亮的橙黃色星點此起彼伏,後面拖拽著綠瑩瑩的長帶,縱使每一條余迹在星墜後數秒內就會消失,天空中還是因此出現了一張放射狀網絡。夜幕因此沸騰,然而沒有一枚隕星墜落到地上,空氣中不帶一點煙火味,耳邊聽不見一點聲音,這宏大到讓人不安的天象仿佛一場海市蜃樓,並不在埃瑞安的天空上。
  第一場流星雨持續了一整夜,在將近黎明時愈演愈烈,又在太陽升起後戛然而止。第二天夜晚,星暴去而複返,帶來了越來越濃的烏雲。第二天是個陰天,傍晚時,半個埃瑞安都下起了小雨。流星的火光從烏雲中透出來,仿佛雲層裏醞釀的閃電。
  第三天的太陽沒有升起。
  烏雲太厚了,天空暗得好似夜晚,光亮來自不止息的流星。它們看起來更加明亮,像什麽東西燃盡前回光返照的一跳。在沈悶的雷鳴聲中,人們聽見了尖銳的爆鳴。
  一枚流星穿過雲層,真真正正地墜落下來。
  沙沙聲夾雜著爆炸的聲響,好似一個金屬罐頭被拖著高速摩擦過地面,一邊前行一邊支離破碎。昏暗的天地之間,仿佛有一只刺眼的畫筆向下一劃,一條長達數千米的流星余迹從雲層上一直延伸到相當接近地面的地方。那枚流星最終在水平線上幾百年處消失,但余迹流了下來,久久不散。
  所有聲音忽然停了,沒有流星,沒有雷鳴,只有雨聲沙沙,靜得讓人胸口發悶。片刻之後,埃瑞安的所有生靈,聽到了一個細微的聲音。
  嘶啦!
  按理說,這種輕輕的聲音根本不可能被整個埃瑞安的人聽到吧,它甚至還沒有雨聲響。遠方的平民面面相觑,想知道周圍的人是否聽見了這聲音,又或者那只是自己的錯覺。它就這麽出現在所有人腦袋裏,仿佛直接在人們鼓膜上響起,“嘶啦”,一張紙被撕裂的聲音。
  “來了。”維克多低語道。
  主物質位面與深淵之間,在這些年來越來越薄的壁壘,如約撕裂。
  長長的那道流星余迹沒有散去,它正化為實體,緩緩變粗——它正在打開。各地的深淵因子探測器響成一片,上面的燈閃爍得像聖誕樹彩燈一樣晃眼。塔砂感覺到某種龐大的東西正向埃瑞安傾倒過來,如同一只饑餓的巨獸,正急不可耐地擠入一條小小的縫隙。
  一種詭異的紫色開始在那條豎線周圍的空間蔓延,讓它看上去就像一條半空中病變的傷口。傷口鼓脹,邊緣蠕動,終于,它崩裂開來。
  一大群黑影從中爆裂開,讓人不快的嘈雜聲音頓時覆蓋了那附近的天空。拙劣的鋼叉在半空中閃光,昏暗的光線下,紅色皮膚顯得更加可怖。伴隨著嗡嗡振翅聲與怪笑似的刺耳聲響,數不清的小惡魔飛了出來,如同破掉的口袋鑽出一群蒼蠅。
  捕蠅人正在等待。
  嘩啦啦的振翅聲響起,它們來自更廣闊的翅膀。早在小惡魔出現前不久,另外的有翼生物已經占領了天空。是獅鹫,強壯的獅鹫劃破了雨幕,雨水從它們油光锃亮的棕色羽翼上滑開,從獅鹫騎手的盔甲上滑開。演習已經進行無數遍,他們的速度相當快,陣型在十分鍾內擺開。
  “一層東二十七號,就位!”
  “三層南十六號,就位!”
  “頂層北三號,就位!”
  “……就位!”
  獅鹫騎兵都戴著半封閉式的頭盔,它的外形與古代獅鹫兵團鐵盔十分相似,內部卻天差地別。“貓頭鷹之眼”法術被恒定在魔石護目鏡上,頭戴頭盔的獅鹫騎兵能在惡劣的光照條件下看清周圍的環境,無論是夜晚還是現在這樣的陰雨天;頭盔內部安裝著精巧的魔導器,作為帝國技師與匠矮人工匠今年來合作的成果之一,車載對講機被縮小了十多倍,這最新的魔導科技成果能讓獅鹫騎兵在將近五千米的範圍內保持聯絡,哪怕在糟糕的環境下。
  小惡魔源源不斷地離開縫隙,仿佛一團黑煙在風中擴散,刺耳的尖嘯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獅鹫騎兵並不與之交戰,他們在不遠處盤旋,好似穿針引線,將正在散開的小惡魔群縫在中間。
  獅鹫們冰藍色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小惡魔,這些驕傲的生物渴望地鳴叫,想要用利爪將那些膽敢侵擾天空的魔物撕成碎片。它們沒這麽做的唯一原因是身上背負的騎手,訓練過的獅鹫會比野生同胞們更耐心,更堅韌。騎手安撫著他們的坐騎,輕聲說:“快了,馬上就好!”
  第十六分鍾,全員就位。
  確認的聲音在他們之間傳遞,全員就位的彙報在兵團長那裏彙總;地面觀測點的信號迅速地傳向天空,宣告友軍與敵人的位置都已經到達了定點。小惡魔不斷擴散,最早出現的那些已經離獅鹫騎兵相當近了,近到能看清這些魔物醜陋的嘴臉。而騎兵們沈著地懸停在定點,不受挑釁,不受威嚇,看上去如此分散而不設防,鎮定地面對著撲向自己的邪魔。
  是時候了,是時候了。
  軍團長在此刻吼道:“起——盾——!”
  獅鹫兵團的所有騎手猛然提起了背後的塔盾,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如同一人。正如龍騎兵的招牌是長qiang,獅鹫兵團的招牌便是劍與大盾——但是,又一次,那並非曾經的塔盾。
  足有一人高的巨大盾牌被騎手們舉起,固定在身前那個凹槽上,與獅鹫的鞍相連。金屬支架與牢固的皮帶將獅鹫、騎手與這塊盾牌緊緊聯系在一起,人在盾在,最強烈的沖撞都無法將之打落。這顯然不是過去盾擊手的攻擊方式,盾既非用來敲擊的武器,也不是防禦的高牆。
  小惡魔沒有察覺到異常,它們沒那個智商。這低等魔物在主物質位面的清澈空氣裏尖叫,每一寸意識都在渴望著血肉與靈魂,深淵的衍生物渴望著殺戮。它們發出興奮的怪聲,沖向了面前只會立盾防禦的敵人。
  符文在“盾”上亮起。
  魔力從盾後的儲存區流向每一道歸整的金屬紋路,魔導